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庙东轶事》作者:垂钓老人   书名拟为《庙东轶事》,从构思到初稿写完,大约历时四年之久,也可算是颇费苦心,煞耗时日,现已基本成形,共计约69万余字,分32章,竭力以现实主义笔法再现我年青时期所生活的那个年代的社会风貌,诉说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至八十年代(约半个世纪)我们村子所发生的那些是是非非。书中所涉猎的那些事情不是历史,但在我来说,也全都是些以前曾深深打动过我心扉,使我感慨万端,得以明理喻世,且刻骨铭心,至死难以忘怀的情节。我用小说的形式把它写出来,希冀让看我小说的人得以了解。      第一章 庙会情缘(上)      举世文明的西岳华山,它的脚下有座西岳庙,号称天下五岳第一庙。这庙据说汉代就有,只是不叫西岳庙,而是叫做雪映宫。传说那是在偶然一次铺天盖地的大雪过后,原野到处一片银白。早晨,就在这银白的雪地里,人们发现不知从什么地方跑来一只白鹿,绕着这个地方跑了一圈。这一圈圈住的地方,正好在华山和黄河、渭河、洛河三河交汇处的连线上。有个世外高人见此情形,说这是华山神少昊显灵。人们于是相信,就按着白鹿跑过的脚印筑起一道围墙,盖起了青堂瓦舍,取名为雪映宫。并在雪映宫通往华山的道路两旁栽植了两行郁郁葱葱的柏树,希望它万古长青,与世长存,鉴证历史。后来,历代帝王都大兴祭奠名山大川之风,想以之乞求上苍风调雨顺、福佑万民。华山自然也被列入帝王所祭名山之列,雪映宫随之就应运改建成了帝王祭奠西岳华山落脚下榻之所,更名为西岳庙。至此西岳庙就成了帝王祭山封禅的一座行宫。这样以后,西岳庙的每次修建也就理所当然地模仿帝王宫殿的布局、格式修建起来,什么寝宫、灏灵殿、御书房、金水桥、午门、五凤楼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应有尽有。随着年代的久远,庙里栽植的那些柏树也越长越雄伟,越长越苍劲,遮天蔽日,气势非凡;又随着一次次的扩建,西岳庙琼楼玉宇,廊腰缦回,檐牙高啄,美轮美奂,让人一进庙就不由自主地会产生一种庄严肃穆、神秘莫测之感,敬畏之情自不待言。只可惜人们为帝王修建了一座这样华丽典雅的住所,而历代帝王却从未亲自到西岳庙来进过香,下过榻,更不要说是祭奠华山了。每次祭山封禅,帝王们大都不辞劳苦、不远前千里、舍近求远,去泰山一行。总认为泰山是五岳之尊,不可不祭,而轮到祭华山了,就说不来为什么,而大多只派一名太监来替代皇帝行事。这不免让人在有点兴致索然之余,同时又想为华山鸣不平。不过华山神却是无比宽宏大度的,他不仅并不以此问罪,而且仍然恪尽职守,护佑黎民,赐福百姓,非常灵验。   据说皇帝中只有唐玄宗李隆基来过一次华阴,就梦见了华山神前来热情迎驾。为了昭示神明,唐玄宗就在西岳庙里就修建了一座石碑。这石碑高达十七余米,人称天下第一碑。黄巢起义,带兵进入关中,为显示其反唐的坚定性,就放火焚烧这座石碑的碑楼,瞬息西岳庙内浓烟滚滚,烈焰冲天,人不可救。就在这大火眼看就要殃及整个西岳庙、可怜一炬将成焦土的十分危急时刻,天空突然从华山上风驰电掣地涌来了一朵乌云,俄顷布满西岳庙上空。周围天空还是一片蓝天,而西岳庙却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作,眨眼工夫,平地就积水三尺,长涧河惊涛骇浪。这场大雨顷刻间就浇灭了燃烧西岳庙碑楼的熊熊大火。西岳庙在遭了一场虚惊后却得以幸免,安然无恙,但唐玄宗李隆基在西岳庙内所建的那座天下第一碑却由于火烧温度骤然增高,紧接着又暴雨急剧浇灌浸击,温度突降,热涨冷缩,铮的一声巨响,给炸裂开来,成为碎块了-----直到现在,残迹尚存,上面有字依稀可辨。   又传说明朝年间在关中发生了一次特大地震,死人之多史无前例。要说这事,确实还有点儿怪,当时震中就在离华山不远的华县莲花寺。而莲花寺西边离震中尚远的临潼骊山一带,房屋建筑因震波冲击,几乎都全部倒塌,无一幸存,然而莲花寺东面离震中很近的华山一带,房屋建筑却毛发无损,依然如故。人们都说这是华山神显灵,在庇佑着的,黎民百姓才得以逢凶化吉、遇难呈祥。随着时间的星转斗移,关于华山、西岳庙神明灵验的传说是越来越多,越来越奇,同时也越来越优美动人。人们把那些奇闻轶事你传我,我传你,传来传去,传得有有根有梢、鼻子有眼,甚至把一些明明是无稽之谈的事情也说得比真的还真,有口皆碑,不由你不信。其中传遍九州,最让人津津乐道的莫过于那“劈山救母”一事了。   这一传闻讲的是不知哪朝哪代,有个姓刘名锡字彦昌的举子,在大比之年赶往长安参加春闱,以求取功名。三月十五这天,路过西岳庙,听说西岳庙内有一庙中庙,曰“圣母殿”。殿里供奉着一尊神灵——三圣母,特别灵验,问事无有不准,于是就想进去问一问自己的前程到底如何。他买了一些香蜡纸钱及供品,来到圣母殿,十分虔诚的烧香、化纸,随着一声声肃穆悠扬的钟磬之声,三叩九拜,默默地许下了自己的心愿后,就举手从供桌上取来了签筒,摇得哗啦哗啦山响,抽签问事。怎奈事不凑巧,三圣母这天偏偏不在,这时她去王母娘娘处赴蟠桃会尚未回来,只留侍女灵芝在殿里料理日常事务。灵芝身贱位卑,道行不深,对刘彦昌的问事不敢贸然作答,但又不能不予发签。为求得稳妥,以保万全,灵芝就给刘彦昌连发了三根中平签。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刘彦昌连抽三签,签签模棱两可,小伙子禁不住一时怒发冲冠,火冒三丈,一气之下就提笔在圣母殿雪白的墙壁上写下了一首诗,抱怨三圣母态度暧昧、问事不明,随后拂袖忿然离去。   再说三圣母在王母娘娘处赴完蟠桃会,放心不下她殿中的那些需要日理万机的繁忙事务,惟恐灵芝年幼稚嫩,处事有所闪失,于是连忙匆匆就往回赶。谁料想她刚一进门,气喘吁吁,还未坐定,灵芝就上前给她禀报刘彦昌连抽三签、狂妄写诗,亵渎圣灵的无礼行为。三圣母不听还可,一听则马上柳眉倒竖,银牙紧咬,怒火中烧,恨之入骨,心想:“哪里来的无知狂徒,胆敢这样放肆无礼!这岂能轻饶?”马上驾起祥云,出门去追,决心要置刘彦昌于死地。   刘彦昌出得西岳庙来忿忿不平,急于赶路,行色匆匆,不觉红日已西,天色将晚,尚不见路旁有逆旅之所,顿时心里焦急,恨不得一步就能找到一所客栈投宿,以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晚上遭受风餐露宿之苦。不料天公偏不与人作美,霎时只见黑云压顶,来势汹汹,瞬息又雷霆乍惊,大雨倾盆,道路立马泥泞一片。雨大路滑,刘彦昌禁不住行走跌跌撞撞,一时狼狈不堪。他背的书箧、行囊,这时似乎也在和他过意不去,老从肩膀头上往下掉。然而一掉下来他就执拗地连忙把它们又了捡起来,再背上,凡此再三。他摔倒在泥水中,又奋力爬了起来,继续前进;他被暴雨击得晕头转向,认不出了东西南北,但还是顽强地坚持着,咬着牙、挺着身子,一步一步往前走;他胸无杂念,义无返顾,执着专一,一往无前。泥水湿透了他浑身的衣服,模糊了他清秀的面容,让人确实都一时难以分辨得出他到底是一个风雨交加中艰难跋涉的活人还是一块儿在路上不停滚动的泥团。   这场出奇的大暴雨原来是三圣母特意施法所为。她站立云头,怒而不息,呼风唤雨,一心要整死这个年轻无知的狂徒,以儆效尤。她在空中一边肆意施法,尽情发泄心中愤恨;一边看着刘彦昌在风雨中挣扎拼命,寻开心。不过,看着看着,时隔不久,不由得她却给心软了下来。她发现刘彦昌原来是一个温文尔雅、外柔内刚、百折不挠、志冲霄汉的赶考书生。不知怎的,她的心里忽地一下,竟然对他产生了一种怜悯恻隐之情,既而一种强烈的爱慕之心就犹如毒蛇猛兽般地向她猛烈袭来,让她一时乱了方寸,完全丧失了抵御能力,不免心慈手软起来,不要任何人劝阻就手下留起情来。她看看刘彦昌在暴风雨中实在支撑不住了,于是抬手轻轻一指,在刘彦昌前面不远的地方就出现了一座村庄-----这村庄名为“待贤庄”,然后又一挥手,招来了土地老儿,暗诉隐情,面授机宜。这土地老儿听后,手捋着胡须,“咯咯咯”一个劲儿狡黠地笑个不住,直笑得三圣母把脸一沉,“呃”了一声,才吓得连忙敛容打躬施礼,一叠声地说:“小老儿遵命!圣母娘娘尽管放心,卑职定当竭尽犬马,把此事办得天衣无缝,保您满意。”三圣母声色俱厉地说:“去吧!此事若有闪失半点,小心唯你是问!”土地神浑身像筛糠一样哆嗦不停,连连说:“小老不敢,小老不敢……”一转身就急忙依命办事去了。   刘彦昌被一场罕见而突如其来的倾盆暴雨淋得犹如落汤鸡一般,跟头爬扑,正叫苦不迭,无可奈何,猛一抬头,发现前面不远之处有座村庄,不由喜出望外,感谢上苍庇佑良善,暗中不住祷告再三。他慌不择路,也顾不上去细分哪家哪户,跌跌撞撞,急忙就近奔向一家人家,前去叩门。只见门开处从里面应声走出一位手拄拐杖、须发皆白的和善老头儿,不待他问话就连连点头,笑呵呵地直说:“小客官请进,小客官请进!”径直把他就引到客堂。刘彦昌连忙向老人施礼说:“小生行旅途中,偶遇天降大雨,路途泥泞,加之天色将晚,实在无法继续向前赶路,请借宝宅寄宿一晚,房资依例照付,明日天晴,即刻起程上路。”老头儿忙答应说:“小客官好说,好说。贵客倘不嫌寒舍简陋龌龊,能就此下榻一宿,实乃小老之幸事,蓬荜将为之生辉也。”   只说这老头儿不是别人,正是土地爷变化所为。他连忙向内室招呼道:“丫鬟,来客了,快出来招呼招呼!”三圣母的侍女灵芝应声连忙走了出来。老头儿说:“先给小客官准备浴汤,让他洗浴,然后把我日常所穿的衣服,挑几件干净些的,拿来让小客官换上,再赶紧给他烧碗姜汤喝,千万别让他淋雨后着凉、生病了。”刘彦昌说了不少感谢的话,随之就洗浴去了。   土地爷悄悄来到内宅,挤眉弄眼地向三圣母讨好献殷勤道:“圣母娘娘,你看小老儿应对如何?”三圣母虽喜在心头,却不动声色,佯装愠怒而呵斥道:“少贫嘴,给我小心侍侯去,别在这儿等着讨打!事成后自然有你的好处。”   不一会儿,刘彦昌盥洗已毕,换上了一身朴素干净的衣服,出来重新与老头儿叙礼相见。三圣母在内室隔帘细窥,只见刘彦昌神过子建,貌赛潘安,举止脱俗,风度翩翩,言谈文雅,气质非凡,不由惊叹不已。她一眼就看出这人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虽与相如、太白相比也不为过,不由一见钟情,又一次春心涌动,鬓满红晕,腮含娇羞,掩面而去。   土地老抬眼细看刘彦昌这模样举止,也不由暗暗惊叹:“三圣母真好眼力也!如果不是今天亲眼所见,怎敢相信尘世凡间还有这等风流倜傥的英俊少年。”他见刘彦昌欲倒身下拜,不等其双膝着地,就赶忙伸双手搀扶道:“免了,免了,还是免了的好。贵客快请上座,千万莫可折杀小老儿了。”刘彦昌那敢造次上座,推让再三,最后还是坚持只在客位上侧身坐了。土地老向内高声说道:“献茶!”只听佩环叮当,又闻异香扑鼻,继而一位妙龄女子,貌若天仙下凡,从内宅轻移莲步飘然而至。她走到堂前,用托盘双手端过一杯香茶,含情脉脉地说了一声:“相公,请用茶。”刘彦昌听着这温柔甜润的声音,犹如莺歌燕语,禁不住就向女子脸上偷看了一眼。忘情之中,刚巧两人四目对视,刘彦昌接茶杯的手竟然鬼使神差地给碰在了这女子的手上,茶水因之溅了出来,撒了女子一身。刘彦昌心头一颤,浑身紧张,忙起身赔不是说:“失礼,失礼!恕罪,恕罪!……”一时像根木橛子似的傻愣愣站在那里,痴呆呆久久不敢入座。   这女子即三圣母所化。她嫣然一笑,折身就进入内室去了。刘彦昌忘其所以,对此全不察觉,心里只是一味在想:“乡野之中哪来得这等佳丽?怪哉,怪哉!”土地老儿见状早已会意,连忙招呼刘彦昌说:“客官,此乃小老之丑女,自幼缺少教养,不懂礼法,请千万不要见怪。你也切莫不好意思,过分拘泥,还是快请入座自便的为好。”刘彦昌这才回过神来,连连说道:“哪里,哪里。岂敢岂敢……”土地老儿又说:“我看客官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此去春闱,前程必然无量。若家中父母尚未为之择偶,小老儿有意将此女许配客官,不知客官意下如何?”刘彦昌一听,正中心怀,连忙离座,倒身就拜,一连声口称:“老丈既有此美意,那就岳父大人在上,受小婿一拜了。”土地老儿见状,乐得合不拢嘴,连忙说:“不拜了,不拜了。朝廷开科取士在即,你还要急着进京赶考,日子有限。子丑寅卯,我看今日就好。小老儿家贫,也就不讲究什么礼数了。一切从简,你俩今晚就拜堂成亲吧。”   这天晚上,刘彦昌和三圣母当即拜了天地,结为夫妻。洞房花烛,“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二人柔情密意,缠绵无限,在天比翼,在地连理,山盟海誓,无庸细说。   第二天早晨一起来,只见风和日丽,万里无云,又是一个好天气。三圣母催促刘彦昌起程赶路,进京应选,刘彦昌儿女情长,竟有说不出的惆怅,只是恋恋不忍离去。   三圣母拿出了昨晚为刘彦昌所准备的盘费-----三百两银子,赠与刘彦昌,一直把他送到十里长亭,一再叮嘱他状元及第,即急速归省。刘彦昌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万般无奈,只好告别登程,西望长安而去。这一去,只因有三圣母指派侍女灵芝暗中护佑,刘彦昌一路万事胜意-----这事他自然不得而知。   不一日,刘彦昌来到京城长安,科场应试,文章夺魁,金榜题名,鳌头独占,状元及第。金銮殿上闻喜宴,皇上亲为举杯。天子门生,风光无比,披红戴花,长安街头夸官三日,已毕。皇上当日早朝,降下一道圣旨:“封钦点状元刘彦昌雒州知州,即日走马上任。”刘彦昌手捧圣旨,怀抱金印,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一队随从,即刻离开京城,一心到待贤庄搬取岳父、娇妻,赴雒州上任理事。   不一日,刘彦昌来至离华山不远的一个叫仙峪口的地方,心里正为立马就能到待贤庄与阔别日久的娇妻相见而高兴,突然发现前方一群强人正在抢夺一弱女子,不由大吃一惊。这一年轻女子仓皇之中,远远看见对面来了一队人马,好象在茫茫黑夜中突然看见了一线光亮,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她,立时又有了生的强烈欲望。她猛一下挣脱强人的撕扯,嘴里喊着“救命”,脚下便向刘彦昌他们舍命跑来。刘彦昌当机立断,一声令下:“快快救人!”跟随他的差役闻声个个奋勇,立马扑上前去,与那群强人搏斗厮杀起来。怎奈这几个差役根本就不是那帮强人的对手。刘彦昌一见差役们一个个都被强人打倒在地,起不来了,一时情急,根本就忘了自己只是一介书生,连一点拳脚功夫都不会,竟然一时冲动,“嗖”地一声拔出了腰间佩剑,也就扑了上去,对着为首那个强人迎面就砍。   那帮强人中为首的一个挥动手中的三尖两刃刀,只轻轻一挡,就把刘彦昌握剑的手臂震得酸疼发麻,再也抬不起来了。只见他那把剑随着“当”的一声响,从手中竟飞了出去,落在了离他一丈开外的地方。为首的那强人凶神恶煞,不问青红皂白,举起手中兵刃,大喊一声:“哪里来的白面书生,胆敢不自量力,打搅本王的好事?”说着就挥舞着手中的三尖两刃刀向刘彦昌的面门刺来。可怜这刘彦昌,眼看万卷诗书登仕途,又要一缕幽魂赴酆都了。正在这生死攸关、千钧一发之际,天上霞光万道,祥云突现,一位仙女手持莲花灯笼从空而降,不偏不斜,刚好落就在这为首的强人和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的刘彦昌中间。这为首的强人一眼就认出了来人是谁—她不是别人,正是西岳庙里的三圣母娘娘—不得不立马住手,蜷缩在一边,不敢吱声了。   只说三圣母娘娘这日正在西岳庙坐殿理事,惩恶扬善,忽觉心头瞀乱,屈指掐算,原来是夫君刘彦昌有劫遭难,危在燃眉,于是急忙带上宝莲灯前来救其脱险。然而,这为首的强人何以就认得三圣母呢?原来它也不是个尘世凡物,乃是三圣母的哥哥、上天护法大将军二郎神杨戬身边不离左右的那只哮天犬。此物趁主人不注意,私自下凡,在此为害黎庶。这哮天犬一见三圣母降临下界,吓得屁滚尿流,赶紧现了原形,夹着尾巴,躲在一边,只是不敢擅自走开,专等三圣母发落。   三圣母看见夫君刘彦昌被惊吓得昏厥了过去,心如刀绞,百感交集,连忙把手中的宝莲灯递给侍女灵芝,上前把刘彦昌紧紧抱在怀里,轻轻连声呼唤:“夫君醒得,夫君醒得----”她看着夫君刘彦昌面如土色,不省人事,心里酸楚,一时恨不得一剑砍死哮天犬。灵芝见状,怒冲冲瞪着一双凤眼,对着哮天犬呵斥道:“妖孽,死期到了,待会儿看本姑娘取尔项上狗头!”   三圣母给夫君刘彦昌不住的抚胸捶背,喊了好大一会儿,这才见刘彦昌三魂归窍,四魄还阳,长长吐了一口气,昏昏沉沉的喊了一声“吓煞人也……”刘彦昌朦胧之中,忽听耳边有个女子轻声柔气、悲伤凄怆地叫着“夫君醒得---”只觉着这声音如莺啼燕泣,无限悱恻缠绵;又觉着这声音怎么是如此的耳熟,似乎是自己的娇妻在呼唤自己。他心里好生奇怪,“这该不是在做梦吧?”正疑惑间,又听见一声“夫君,你快醒来。”他缓缓睁开双眼一看,不由诧然喊了起来:“贤妻,果真是你?我这不是在做梦吧?……你从哪里来的?刚才那伙强人呢?”三圣母一听这话,把刘彦昌抱得更紧了,声泪俱下地说:“夫君,你吓煞为妻了。”这时,那些被打倒在地的差役也都从地上挣扎着爬了起来,纷纷走上前来,不住地磕头请罪:“小的无能,让大人受惊了。”   刚才被强人追赶的那位年轻女子这会儿也上前来拜谢刘彦昌的救命之恩。灵芝一看,一场劫难刹时变成了一场虚惊,一切都化险为夷了,便扭头对哮天犬怒斥道:“妖孽,尔胆敢背着主人,下凡作孽,为害百姓,我看纯属主子管教不严。这回且把这颗狗头寄在尔的颈项,饶你不死,若下次再犯,决不宽恕,定斩不饶!”哮天犬磕头如捣蒜,一个劲儿地乞求灵芝说:“灵芝姐姐饶命,灵芝姐姐饶命!”灵芝照着哮天犬的屁股狠狠地踢了一脚,厉声呵斥道:“滚回上界,恪尽职守去吧!”哮天犬早已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听着灵芝一番言语,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道:“我的妈呀!这事怎么倒霉地就碰上三圣母了呢?差点连命都弄丢捡不回来了。快跑吧……”于是,灰溜溜地一溜烟,就跑得不见踪影儿了。   三圣母向刘彦昌讲明了自己的身世以及和他婚配这事的前前后后,并且告诉他,自己现今已身怀六甲,肚子里有了刘家的骨血。刘彦昌听着听着,惊喜不已,顿时不由破涕为笑,心里对三圣母爱戴感恩之情,一时无法言表,只是一个劲目不转睛,痴情而贪婪地瞅着三圣母。灵芝一见禁不住打趣说:“状元公,你别一味那么痴情好不?你看你,把我家娘娘都看得不好意思了。”灵芝不说倒还罢了,经灵芝一说,还真把三圣母说得满面羞红,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轻声嗔怪道:“灵芝多嘴!”灵芝赶紧敛起笑容,应声道:“是,奴婢知罪。”   三圣母一声“打道回宫”,一行人便随之来到西岳庙。三圣母安顿好刘彦昌在后堂将息后,即唤来被哮天犬所追赶的那位年轻女子,打问她的底细。这女子言道,自己本姓王名桂英,原是河东蒲州人氏,只因家乡连年饥荒,母亲病饿而死,父亲无法度日,带着自己去长安投亲,不料在此遇见强人,要抢她去作压寨夫人。父亲执意不从,拼死抗争,被那妖孽用三尖两刃刀一下就给刺死了。她现在已经是个有家无处归,有亲无法投的人了,望圣母娘娘体恤良善,大慈大悲,给以指明归宿。   王桂英在三圣母跟前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诉完自己的身世、遭遇,抽抽噎噎,无限凄惨悲痛,使得三圣母恻隐之心油然而生。只见三圣母低头沉思良久,终于低声说道:“既然如此,你先下去吧。本娘娘自有安排,你尽管放宽心也就是了。”“谢三圣母庇佑恩典!”王桂英道了一声万福,就走下堂去了。   三圣母回到后堂寝室,和刘彦昌倾诉了一番离别相思之情后,长叹了一口气说:“夫君呀,你看你我人神相隔,尽管结为伉俪,怎奈我已触犯天规。我们之间纵然相敬如宾,有千种柔情蜜意,但也断然难以朝夕厮守,为妻愧不能为你服侍左右,于心实在不安。”刘彦昌话听到这里,不由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嘴里一个劲地说:“三娘娘----贤德的妻啊,我今生今世和你结发,这不知是我祖上哪辈子修来的福分,我还哪里敢奢望你侍侯我呢?我只想和你共享天伦,白头偕老,仅此也就知足了。你可千万别说分手的话,我就是死也不会离开你的。什么天规,什么律条,就是把我剁成肉酱,研成粉末,我也要撒在你的脚下,整天让你踩着我的躯体,与你半步不离。”三圣母温情无限地偎依在刘彦昌的怀抱里说:“糊涂的夫君啊,你说这全都是些傻话。事实毕竟是事实,再残酷我们也得面对。我劝你休要再只管说什么死与不死,我们都要坚强地活下去。只要你我坚贞不渝,我坚信,日后或许还能有见面的日子-----世途多艰,遇难呈祥的事,也是有的,不过眼目下你得先听我的。”刘彦昌不停地轻轻抚摸着三圣母那满头乌云般浓密且柔滑如丝的黑发和如花似玉的脸庞说:“你说,你说,只要我们还有一丝儿见面的可能,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尽力去做的。”三圣母尽管此时肝肠寸断,心肺裂碎,可还是无微不至地说:“夫君啊我可怜的夫君,我看今天被哮天犬追赶的那女子,投亲遇难,流离失所,至今父母双亡,无依无靠,倒也十分可怜。我又看这女子品貌端庄、贤淑聪慧,或许倒可以替我为你尽妻子之职。为妻我有心从中穿线,让她以身许你,不知夫君意下如何?”刘彦昌不听这话则已,一听这话更加哭得悲痛欲绝,立时发疯似的抱住三圣母,好像惟恐有人把她从自己怀中抢走,拼命地大声喊着:“我不,我不!除了你,我谁都不要。今生今世我只要你,我只要你一个-----天哪,你听见没有?我只要三圣母一个人!”刘彦昌万分悲痛,直哭得昏了过去。但现实毕竟是现实,他能有什没办法改变呢?他无能为力,丝毫也改变不了一分一厘。   几天过后,三圣母还是送刘彦昌、王桂英一行人奔赴雒州去上任了。王桂英自不消说,感恩戴德,情同再造,百依百顺。可是,刘彦昌呢,死活也不愿与三圣母分离。三圣母把他们送到十里长亭,摆宴饯行。眼看红日已西,刘彦昌还是哭哭啼啼,怨天恨地,无心上路,不愿离去。三圣母再三催促说:“夫君呀,人生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聚散本是平常事,有散才有相聚日,无散哪能有聚时?为妻唯望你能以黎民社稷为重,在任上切实除暴安良,匡扶正义。你只管放心地去干吧,为妻自然会让灵芝暗中时时护佑于你的。只是今后你的衣食起居,为妻就不能再在你身边亲为照料了,这确实叫妾过意不去。幸好还有王桂英服侍左右,不过你也还须自己珍重自己。”刘彦昌好不容易才止住哭泣,这时听着三圣母临别这一番叮咛,情不自禁,又捶胸顿足,大放起悲声来。王桂英见此忙上前说道:“圣母娘娘尽管放心,有桂英陪伴郎君,自会尽心尽力,时刻不离左右,绝不让有半点闪失。卑妾虽不敢与圣母娘娘妄比,但衔环结草,也要报圣母恩德于万一。”三圣母见王桂英如此言语,稍觉心安,于是挥挥手说了句:“日已偏西,你们起程去吧。不然,若再迟延,只恐黄昏赶不到客栈,不知又让人要得操多少心了。”说完衣袖掩面,哭声万般悲凄,和侍女灵芝在一片祥光中腾空而起。   刘彦昌见状,不顾一切,扑了上去,还想抓住三圣母不放,但只是扑了个空。他茫然地看了看自己的手里,似乎觉着抓住了三圣母的什么东西-----原来他所抓住的是三圣母贴身的一条汗巾,上面写有“沉香”二字。刘彦昌不解其意,只好收了汗巾,和王桂英望空深深拜了三拜,悲悲切切,望着雒州登程迤逦而去。   谁知此时王母娘娘正在又一次召开蟠桃会,用蟠桃宴请前来为她祝寿的上界诸仙。这蟠桃可不比一般水果,它吃了不仅能让人大长神通,而且还能延年益寿,长生不老。不过这蟠桃会上的蟠桃,王母娘娘每次都秉公办事,大小诸神,一视同仁,各有一颗,并且只限一颗,谁也别想多吃得上半个。对此大家也都习以为常,心安理得。可是今年这蟠桃会上却不比往常,齐天大圣这猴头显得十分乖巧,不顾体面与礼法,只顾一个劲地狼吞虎咽。他三打五除二,把自家的那颗蟠桃吃完以后,又涎皮赖脸地向王母娘娘讨要第二颗蟠桃。王母娘娘见状不免有些恼怒,板着面孔斥责他道:“猴儿休得无礼。天庭规矩岂能让你破例!”只见这孙悟空并不在乎,只是嘻嘻地笑个不已,嘴里喋喋不休地念叨着说:“王母娘娘差矣。俺老孙纵然愚钝,焉能不懂这点规矩?只不过我是想助人为乐,帮着有人吃了她那颗仙桃,也免得这人今日顾不上来,致使这么好的果品没人吃,给放坏了。要真那样,该多可惜呀!您说是也不是?”大家一听孙猴子如此这般说话,觉着话中似乎有话,想必事出有因,就都默然环视座席,寻找那位神仙缺位。只见这孙猴子两只贼眼如钩,直瞅着那二郎神杨戬,不住嘿嘿嘿地讪笑,并不停地冲着他挤眉弄眼。大家这才恍然意识到座中怎么没了三圣母。“三圣母人呢?”诸神几乎异口同声地向王母娘娘发问,“她这人可一直都是遵规守法、唯命是从的呀!”王母娘娘这时也有几分诧异,暗自思忖:“是呀!三圣母向来遵守天规,从不越雷池一步,在这方面一直堪为仙界楷模。可今天是什么事这么要紧,致使她连个招呼都不打,就缺席了。”“二郎神……”王母娘娘正要发话问二郎神杨戬,孙悟空一脸的阴阳怪气,抢先说道:“娘娘请不要难为二郎神了,他恐怕也不知道这事详情。要我说呀,他妹妹这会儿正在人世凡间干那风流韵事呢!大家就等着一会儿他请咱喝喜酒吧。”二郎神杨戬听孙悟空这么一说,脸上马上就搁不住了,一股怒火直烧胸膛,跃过座席,扑到孙悟空跟前,不问东长西短,扯住孙悟空劈头就打。怎奈这猴头乖巧奸猾,左躲右闪,只是满殿乱窜,从不还手,而嘴里却只管乱喊着:“你们看看,杨戬无故就乱打人哩!杨戬,你休得无理,王母娘娘面前哪容你耍赖撒野。你敢置天规于不顾,成何体统?你心里把王母娘娘置于何地?”说着他竟躲在了王母娘娘身后。杨戬还欲上前去打,只见王母娘娘脸色不悦,嘴里“呃?”了一声,于是就不得不立刻住手立定,不敢动了,随即只好忿忿不平地退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蟠桃会刹时被这两个人搅得一团稀乱。   二郎神一心要把妹妹不参加蟠桃会的缘故查个究竟,宴会上即使有再多的仙珍海味,此时心里有事,也无心享用,心急火燎,欲去不得,欲留不安,实如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好不容易才熬到蟠桃会开完,他立马就驾起祥云,飞回了华山。他刚一按下云头,还立脚未稳,哮天犬就迎了上来,向他汇报了三圣母在凡间私自招亲,与凡夫刘彦昌结为夫妻之事。二郎神杨戬不听则已,一听不由火冒三丈,气得简直要死,心想:“这事要是在天庭一旦传扬开去,那还不把我这护法将军的脸给丢尽了。我堂堂杨戬岂不要被众人讥笑、鄙视一辈子?我杨戬一世威武严明,今后该怎样在诸神面前立身行事?还有何面目再在天庭立站?这回妹妹给自己把人丢大了,自己的英名全都毁在她的手里了。”想着想着不由得就大叫不已:“哇呀呀呀-----羞煞人也!气煞人也!”   只见杨戬此时怒发冲冠,钢牙咬碎,三只眼齐喷火焰。他大吼一声:“小子们,快拿兵器来!”几个小卒应声马上就抬过了他那三尖两刃刀。杨戬接兵器在手,带着哮天犬,直奔西岳庙的圣母殿而来,找三圣母算帐。   再说三圣母儿女情长,与夫君刘彦昌难分难舍。她刚刚送走刘彦昌,回到西岳庙,在圣母殿坐下,心情仍然沉浸在一片离情别绪之中,还没有完全恢复平静,正想着今后即使有再多的良辰美景,也形同虚设,纵有千种风情,该与何人说。忽然听得殿外大喊大叫,人声嘈杂,还隐约听见有人在气势汹汹的怒斥:“大胆的忤逆-----三圣母,还不快快出来见我伏法!”话音未落,就见侍女灵芝领着守门卫士慌慌张张跑了进来,禀报说:“圣母娘娘,大事不好了!二郎神杨戬突然来了。他一边呐喊,一边挥舞着三尖两刃刀,在外面见人就打。谁也拦他不住,闯进来了。”三圣母一听,知道自己所担心的事情现在终于发生了。不过她知道这事迟早都是会发生的,也早已有了心理准备,觉着与其迟发生倒还不如早发生为好-----既然自己已经坠入了爱河,那就一切听天由命吧,即就是粉身碎骨,自己也心甘情愿,毫无半点怨言,只祈求上苍,事情千万别祸及她那心上人刘彦昌也就是了。你看她从容不迫的站了起来,理了理鬓角的头发,轻移莲步,举止泰然,出迎哥哥杨戬,听候处罚,任其发落。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杨戬一眨眼工夫就已站在了她的面前。   杨戬这时早把兄妹同胞之情抛到了九霄云外。他一把抓住三圣母,不容分说,使劲一摔,就把三圣母摔倒在圣母殿上,大喊一声:“小的们,法绳伺侯,给我把三圣母绑了,带上走!”于是一群小校七手八脚地一齐拥上前,瞬息就把三圣母给绑了起来,推推搡搡,跟在怒而不息的二郎神杨戬身后,从圣母殿里走了出来。满殿大小诸神见状,一个个惊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觑,然而皆知此事关系重大,面对此情此景,束手无策,谁也不敢上前多事阻拦,只能就这样眼巴巴地看着二郎神把三圣母给带走了。   二郎神把三圣母一直带到华山的西峰下面,仰头只见华山西峰垂天而立,高过万仞,悬崖峭壁,如刀削斧劈一般,直指苍穹,简直让人望而生畏,触目惊心,不寒而栗。这二郎杨戬怒气直冲霄汉,随着一声大喊,对着华山西峰,挥手奋力推去,立刻就把华山西峰拦腰推开一道横断的裂缝。他扭回头对着三圣母说:“你给我在山下静心思过去吧!”说着就腾出另一只手,把三圣母往石缝里使劲一推,于是三圣母就踉踉跄跄地被推进了华山西峰的石缝里。随即杨戬手一松,华山西峰瞬息就又恢复了它的端正。三圣母就这样被她哥哥杨戬压在了华山西峰的巨崖之下,夹在了石缝中间。她每日只能把头露在外边,任凭风肆意吹、日肆意晒、雨肆意淋。整座华山西峰这块囫囵石头就这样把三圣母活生生残忍地压在了下面。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三圣母对此既不畏惧,也不求饶,在所不计,正气凛然。然而二郎神对此反倒是心有顾忌,他害怕自己一走,这法力无边的三圣母会不遵约束,从华山西峰下面翻身出来。为了以防万一,他于是就从玉帝那儿讨来了两张御批封条,十字交叉,把它严严实实地贴在了华山西峰压着三圣母的那道石缝上,把石缝封了起来。三圣母从此就被压了在华山的西峰下面,不知春夏秋冬,苦度起思过赎罪的生涯来了。   再说刘彦昌和三圣母挥泪分别以后,一路上起早贪黑,匆匆赶路,不一日就来到了雒州任上。在任上,他感念三圣母对他的一见钟情,一心要誓死报答三圣母,因此谨记着三圣母的临别叮咛,以黎庶社稷为重,日每勤政爱民,励精图治,以图上报君恩,下安黎民。于是雒州地面很快就太平、繁荣、昌盛了起来:盗匪匿迹,百姓安生,男耕女织,丰衣足食。王桂英感念三圣母的救命之恩,也对刘彦昌贤惠无比,夫妻们一天日子过得倒也舒心。   三圣母的侍女灵芝在西岳华山之西峰旁,寸步不离,日每悉心侍奉着三圣母的起居,竭尽全力保护三圣母。时隔不久,三圣母在西岳华山的西峰下面就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生下了她和刘彦昌的孩子。灵芝遵照三圣母的嘱托,把孩子从华山西峰的石缝带到雒州,交给了刘彦昌抚养。刘彦昌一见自己和三圣母的骨血,忍不住悲喜交加,涕泗交流。他一边接过孩子,把他交给了王桂英,一边向灵芝不住地一个劲儿打问三圣母的情况,问三圣母还有何嘱咐,可曾给孩子起下名字。灵芝见问只是说:“这些我也不知。圣母娘娘只是说孩子名字早已有定,只看诀别之物便知。”刘彦昌这才记起他和三圣母分手时扯下圣母汗巾一事,那汗巾上清清楚楚地写着“沉香”二字,于是就把他和三圣母的孩子取名“沉香”,并让王桂英用这条汗巾子给孩子沉香做了件“红肚兜”穿在孩子身上。王桂英抚养沉香胜过亲生,知冷知热,无微不至。吉人天相,好事成双。不久王桂英也为刘彦昌生下了一子,刘彦昌给他取名“秋歌”。沉香和秋歌兄弟两人在王桂英的悉心呵护、关照下,天真可爱,茁壮成长。刘彦昌有时忙完公务回来,抽空抱抱这个,逗逗那个;有时两条腿上,这边坐一个,那边坐一个-----天伦之乐,倒也无与伦比。   光阴荏苒,转瞬又已十年。沉香、秋歌都渐渐长大,早被送进学堂,开始念书,识文断字。人生百态,世途坎坷,鬼使神差,阴差阳错。尘世上谁见谁一帆风顺过?大多还不都是好事多磨。只说这刘彦昌在雒州任上为官清正廉明,百姓有口皆碑,妻贤子孝,乐尽人伦。谁想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天,刘彦昌升堂坐衙,刚刚忙完公务,回到后堂,正和妻子王桂英叙话,突然只见沉香、秋歌慌慌张张,跌跌撞撞地从外边跑了进来。刘彦昌立感大事不妙,忙问道:“沉香、秋歌,你二人不在学堂用功念书,匆匆跑回家来,是何道理?”只见沉香、秋歌“扑通”一声双膝着地,同时跪倒在他脚下哭道:“爹爹不好了,爹爹大事可不好了!孩儿一时失手,把官宝给打死了!”刘彦昌不听不要紧;一听此话,顿时吓得魂飞天外,魄不附体,一口气背了过去,好长时间都缓不过来,昏倒在了所坐的太师椅上。王桂英、沉香、秋歌一见慌了手脚,立马一齐上前呼救。他们苦苦喊了好大一会儿,这才见刘彦昌慢慢地缓过了气。王桂英对着沉香、秋歌怒斥道:“该死的冤家,你俩儿还不把事情的原委快快讲给你爹爹!”   原来这雒州地面住着一家皇亲国戚-----当朝的国舅爷,他平日依权仗势,横行州里,凡事刘彦昌都让着他三分。他的宝贝儿子官宝和沉香、秋歌同学念书。这小子也和他父亲一样,在学堂里不务正业,无所不为,尽干些越轨的事情。为此刘彦昌平日也曾一再叮咛沉香、秋歌,千万别跟他来往,也不敢和他在一起玩耍,以免惹是生非。不料防不胜防,今日这兄弟俩竟闯下了如此滔天大祸。这叫人该如何处置?   刘彦昌苏醒过来,心惊肉跳,一连声地呼叫道:“吓煞人了,吓煞人了!”喘息稍定,忙对沉香、秋歌说:“沉香、秋歌啊沉香、秋歌,你俩忘了,为父平日是怎样教导于你们的?你们怎么就一点也不遵从父训,全然不知厉害,竟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把官宝给打死了!忤逆,死期到了。你叫为父如何是好?”沉香、秋歌哭着齐声说:“爹爹,不是孩儿不遵父训,实是官宝屡屡寻衅滋事,欺侮我兄弟二人,我们从来都是一忍再忍。谁知他今天又追着我俩直嚷闹,说沉香不是我娘亲生的,是从华山道上捡来的,是个野种。这明明欺人太甚了么!起初我俩还强忍着只是不去理他,谁知道我俩越是不理他,他就越人来疯,追着赶着我俩,不依不饶地一个劲儿喊个不停。我俩实在一时气愤不过,憋不住了就和他厮扯起来,不知道怎么轻轻打了他一下,不经意就把他给打倒在地,打死了。他的书童现已跑回家报知他父亲----国舅爷去了。”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千古之理,这还用说?”刘彦昌一看祸事即刻临头,心想,“到时候不管怎样说,至少都得交出一个儿子去抵命。”于是他强忍住悲痛问沉香、秋歌道:“儿呀,你俩快说清楚,这到底是谁怎样打死了官宝的?”沉香抢先说:“爹爹,是我用书本打死官宝的。”刘彦昌立刻怒斥道:“奴才,胡说!薄薄一个书本,何以置人死地?”秋歌这时也抢着说到:“爹爹,官宝是儿我用砚台砸死的。”刘彦昌稍事沉吟,随即说道:“哦……这或许还在情理之中。”谁知沉香又抢着说:“爹爹,秋歌是先用砚台砸了官宝一下,可是官宝还是紧追不舍,赶着打我俩。于是我情急之下,举起手中的书本就把他打了一下,才把他打倒在地,一命归阴的。”刘彦昌心里疑惑不解,一时难以决断,不由连连沉吟道:“说来这也就奇了?”   王桂英在一旁听着听着,早已听出了事情的蹊跷。她已断定出官宝肯定是三圣母的儿子沉香一时情急,神力发作而打死的;再说她怎么能眼看着让自己的亲生儿子秋歌无辜去代人受死呢?其实,这事要不是要自己儿子性命的话,王桂英说什么也是愿意为三圣母付出自己其他任何牺牲的。可是今天这事……她连忙把秋歌悄悄拉进内室,教训他说:“秋歌,你今天怎么这么不懂事?这人明明是沉香打死的么,你怎能这么傻,硬往自己身上揽?你要知道,这杀人是要偿命的!记着,一会儿你父亲要是再问起这事,你就说是沉香把官宝打死的。”谁知道,她所做的这一小动作,早已被刘彦昌看破。刘彦昌心想:“儿子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给谁能不心疼?王桂英这样做,原本也无可厚非,可是三圣母是你的大恩人,对你有着天高地厚之恩呀……”于是他转面对着王桂英语重心长地哭诉道:“桂英呀桂英,我贤德的妻呀,你好糊涂的妻呀!你怎么忘记了我们在来雒州上任路上的落难之事呢?你手抚胸膛,平心静气地好好想想:要是没有三圣母娘娘搭救你我,哪里来得我们的今天?三圣母她现在还被压在华山西峰下遭罪,你我怎能忘恩负义,忍心在这时候把她的儿子沉香交出去给人抵命呢?你这样做叫我以后见了三圣母该怎样交代?你叫我恩置何处,情归何方?”刘彦昌这一番推心置腹的话,虽寥寥数语,但说得声泪俱下,直把王桂英说得哑口无言,不知所措。   这时候,又只见刘彦昌紧紧把沉香抱在怀里,放声大哭道:“沉香呀沉香,我可怜的无娘儿呀!要是你娘三圣母此时也在你跟前,为父我也就不要作这难了啊!”王桂英这时也冷静下来了。她心如刀绞,左右为难,抱住秋歌泣不成声,边哭边说:“我可怜的儿呀,苦命的儿呀,不是你爹娘心狠,只怪这一切都是出于万般无奈,你……你就替你哥哥去吧……”沉香呆呆地听着,越听越不明白:“多年来一直不都是说王桂英就是我的生身亲娘,怎么今天这话又是从何说起呢?”他傻楞楞地看着父亲刘彦昌,又扭回头看看母亲王桂英,一时百思不解。刘彦昌这时更加悲痛欲绝,一把把沉香又一次拉了过来,抱在怀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把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告诉给了沉香。   沉香这才恍然大悟,自己原来是上天三圣母娘娘----神的孩子,舅舅二郎杨戬残忍绝情,把自己的母亲压在华山之下,母亲现在还在华山底下压着赎罪呢。   这时府门外已经吵嚷起来,乱成一团。刘彦昌泣不成声地对沉香说:“儿呀,你赶紧自己逃命去吧!”说着果断地一把推开沉香,冲着王桂英说:“夫人,我去前门应对,尽量拖延时间;你赶紧送沉香从后门逃走!”沉香这会儿见状发疯似的一把抱住秋歌哭喊着说:“不,我不走。我不能自己一走了之,把事情推到弟弟秋歌身上,让我的好兄弟替我去死!”刘彦昌这会儿急得手忙脚乱,气得七窍生烟,大声吼道:“事不宜迟,刻不容缓。我不能让国舅爷来了,把我的两个儿子全都带走!现在只好能逃走一个是一个了……”刘彦昌、王桂英,还有秋歌并力把沉香推的推,拉的拉,生拉硬拽,推出了后门。“爹,娘呀---你们不能不要孩儿我呀!”随着撕心裂肺的一声呼叫,沉香又扑了上来,“四野茫茫,你们叫孩儿该投奔哪儿去呀?”“快找你娘三圣母去吧!”刘彦昌忙不迭地指使王桂英、秋歌“砰”地一声就把后门给关死了,任凭沉香在门外怎样哭喊,踢打,他们也全然不予再去理睬了。   刘彦昌他们来到厅堂,喘息未定,国舅爷就带着一群军队,冲开刘府差役的阻拦,穷凶极恶地闯进了知州衙门。国舅爷一声令下:“小的们,把刘府大小人等统统给我绑了带走!我要一个一个地砍下他们的头颅,给我的儿子官宝祭灵!”刘彦昌见国舅爷进得府来如此蛮横,肆意妄为,不由义愤填膺,火往上冒。他上前一步,厉声喝道:“且慢!朗朗乾坤,太平世界,雒州地面,岂容尔等胡来!朝有圣主,国有律法-----对此万岁爷早已三令五申,按律行事也就是了。我刘彦昌父子一人犯法一人当,休得殃及无辜!”国舅爷听言嘿嘿冷笑着说道:“刘彦昌,你放聪明点儿,别在我面前拿什么皇上、朝廷作挡箭牌。本国舅爷告诉你,如今这儿就是朝廷,我就如万岁,我的一举一动就是法律,不信你就睁开眼睛好好给我看看。”说着他就喝令把刘彦昌一家大小全都绑了起来。   此时有人向国舅爷禀报说不见了刘彦昌之长子沉香,国舅爷立即下令四处搜捕。军校们把刘宅里里外外、前前后后翻了个底儿朝天,可也没能搜见沉香个踪影。国舅爷无奈之下只好忿忿地说了声“我看他个兔崽子逃了初一,还能逃过十五不成?”于是就悻悻地带着刘彦昌一家人等打道回府去了。   沉香被刘彦昌、王桂英和秋歌他们强行推出后门,就再怎么也打不开门了。没办法,他只好逃出城外-----沉香长这么大,可还从未出过雒州城呢。出城后他不知道该逃往何处,只知道母亲三圣母是被压在华山之下的,现在只有去找自己的生身母亲三圣母说知此事这一条路了。可是华山到底在哪儿?他只知道在雒州的北面,于是就懵里懵懂一头向北乱撞而来。   一路上,沉香慌慌张张地往前跑上一跑,就又扭回头朝后看一看,惟恐有人从后面给追了上来。他在崇山峻岭里,在崎岖蜿蜒的山路上,跑呀-----跑呀,一直不停地跑着,直跑得气喘吁吁,直跑得汗流浃背,直跑得眼冒金星,直跑得腰痛腿软。他解开衣了扣,脱掉了上衣,不顾一切,只是一个劲儿地向北拼命猛奔,仓皇逃命。他跑着跑着,这哪儿是华山,跑到哪儿算个完,一时心里一概没有个数儿。最后跑得实在又饥又渴,怎么也跑不动了,就扑腾一声软瘫昏倒在了路边。   沉香躺在路旁,昏昏沉沉地不知时间过了多久,突然似乎听见耳边有人在说:“这是谁家的娃娃,睡在路边,也没人管管?”沉香强打精神,睁眼一看,原来是一位须发雪白,面目无比和善的老头儿站在他的面前。在这荒山野岭,沉香好不容易能够碰上一个人,于是就连忙翻身爬了起来,纳头便拜道:“老爷爷,快快救我!”这老头儿站在那里,手捋胡须,把沉香细细端详了半天,不由得奇怪地说:“咦?你不是三圣母的孩子沉香吗?怎么一个人跑到这荒郊野外来了,且弄得这般失魂落魄?”沉香自己知道自己是个落难之人,不敢轻易暴露身份,于是就反问老头儿说:“老丈这话何以见得?您愿意救我则救,不救也罢,切莫可信口说三道四。”   这白发老头儿听了这话并不反感,反倒乐呵呵地笑了起来说:“一点儿小小娃娃,没看出心眼儿倒还蛮不少哩,只可惜你懂得什么?且不要说看你这娃娃的模样就知道你是三圣母的后裔,就单凭你身上穿的这件红肚兜也能猜出个七厘八分;不然谁能用三圣母绣有‘沉香’二字的汗巾子做肚兜让你穿在身上呢?娃娃,你可知道老翁我是何人?”沉香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似的,表示自己不并知道,然后十分疑虑地问:“你……”这老头儿用手轻轻地拍了拍沉香的头说:“实不相瞒,吾老汉不是别人,乃是专门为王母娘娘看管蟠桃园的银眉老儿。你家的变故,我老汉尽知详细。你且放心,随着我来!”   银眉大仙把手中的拂尘对着沉香一甩,沉香就和银眉大仙一同腾空而起。银眉大仙在前,沉香紧随其后,二人在天空风驰电掣一样行进。不一会儿,他们按下云头,就来到了一个去处。沉香定睛一看,只见满园仙桃累累,压弯枝头,个个硕大无朋,散发着阵阵的扑鼻清香,馋得他直流涎水。银眉大仙早已把这一切看在了眼里,笑嘻嘻地对他说:“你母亲自被压在了华山之下,一直没再能参加过王母娘娘的蟠桃盛会,因此她的那份蟠桃我也没有去摘,全在那儿,你就尽情地去吃吧。”   沉香这时饥肠辘辘,饿得要命,实不可耐,恨不得把那些桃子一口一个,立马就吃个饱。这时得了银眉大仙的话,也顾不了许多,喜笑颜开,连声说道:“多谢仙长垂爱,多谢仙长垂爱!”说着一跳就攀上了一棵桃树,狼吞虎咽了起来,一下子吃了个尽兴,吃了个过瘾。他这才抹了抹嘴巴,心满意足地跳下树来。谁知道这蟠桃一开始吃起来甜美可口,沁人心脾,可是吃饱后一瞬间,它在肚子里就发起烧来。霎时烧得这沉香面红耳赤,大汗淋漓,进而就腹痛难忍。于是沉香不得不躺在地上打起滚来,忍不住嘴里不停地大呼小叫道:“仙长救命,仙长快来救命!”银眉大仙闻声赶来,见状吃惊不小,连声说道:“哎呀沉香,你看只怪小仙一时虑事不周,少叮咛你了一句话,竟然弄出了如此大错。罪过呀罪过!沉香啊,你有所不知,这蟠桃不比尘世上那一般的水果,它的功力可大着呢!吃一颗就能长命百岁,吃两颗神通广大,一次要是能连吃三颗,那就法力无边了。每次蟠桃会上,王母娘娘宴请众仙,每位神仙也不过只有吃一颗的权利,可是你今天居然不知吃了多少颗呀,我担心这样一会儿恐怕会要烧坏你五脏六肺的。”银眉大仙一时显得十分地内疚、焦虑和无奈。他沉吟良久,这才指着前面不远的一条河说:“你跳到那河里先洗一下试试,或许能够缓解缓解你肚子的烧痛。不过那条河里的水可是北极仙翁汇拢北极的冰块融化而成的,寒气逼人,透心彻骨,寻常人一般是从不敢靠近的,你可得倍加小心哟!”   沉香此时腹内火烧般地灼热难耐,一心想要越冷越好,慌不择路,哪里还顾得了许多,于是迫不及待地就奔向了那条河,扑通一声跳了进了水里。这河水确实冷得怕人,沉香乍一遭冷水猛激,浑身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可是还没等他定过神来,就见一条青龙张牙舞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腾空向他扑来,想把他一口吞进自己的那血盆大口里吃掉。沉香此时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那股子勇气和神力,在三分惧怕中忙赤手空拳,和青龙搏斗。他一下子就挽住了龙须,紧接着又一下子扳住了龙角,与青龙展开了你死我活地较量。经过了一阵激烈地厮打,青龙竟然意想不到地被沉香给斗输了,沉入了水底。沉香打斗兴起,哪肯轻饶,紧追不舍,一个猛子就钻到了水底,去捉青龙。他一手抓住水底的青龙狠命往上一捞,不料青龙却是一把金光灿灿的长柄巨头开山大斧。   沉香与青龙经过了一番剧烈地搏斗,此时肚里也不再觉着烧热了。他手拿金斧上得岸来,发现自己身体竟比原来高大魁伟了许多。他掂了掂手中的那柄金斧,分量轻重倒觉着无比合适,于是舞动起了金斧。金斧被他握在手中,抡得像个风轮,哗哗哗闪电般地转,嗖嗖嗖带起了阵阵冷风。银眉大仙远远看见不由得拍手笑道:“天意呀天意,真乃一切皆属天意!”   沉香觉着自己力大无穷,急着要去华山救母,于是银眉大仙就给他指明了去华山的道路,他一听高兴得连跳带蹦。谁知道沉香这一跳,连他自己也没料想到竟然跳到了九霄云外,脚下的云彩托着他在空中来去自由-----他吃了蟠桃,又在北极冰河里洗了趟澡,现在已经脱胎换骨,得道成仙了。   沉香这时用手向着华山方向一指,就风驰电掣般地向着华山飞去了。眨眼间沉香越过了一道道山岭,一条条河流,来到了华山上空。他急忙按下云头,大声高喊:“娘,娘—你在哪里?”随着他的喊声,在他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个青面獠牙、浑身长毛、似人非人、似犬非犬的怪物。这怪物见了沉香,嘴里哇里哇啦地乱嚷嚷道:“哪里来的这个小娃娃,是谁让你在这里乱喊乱叫,打搅洒家睡觉?没事快到一边找乐子玩儿去!”沉香怒目圆睁,厉声喝问道:“你是哪方怪物,在此作甚?”只听这怪物不耐烦地说道:“娃娃休得废话,不要无事自寻烦恼!”沉香竭力按捺着性子说:“谁无事惹你烦恼了?我来这儿是找我母亲的。你可知道我母亲三圣母压在这华山之下何处?”谁知这怪物听罢又是一阵哇哇怪叫:“哇呀呀呀-----闹了半天,你这畜生原来就是三圣母和刘彦昌之孽子沉香?-----这真是冤家路窄。你刚才不是问我是谁吗?我实话告诉你,我乃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大名鼎鼎的二郎神之得力助手-----哮天犬也。洒家奉主人二郎神之命,在此专职看管,监督三圣母思过赎罪。你娃娃不知天高地厚,竟然胆敢前来向我打听你母亲压在何处?此事我岂有告诉你之理!我老实给你说,你休想从我嘴里知道有关这方面的半点消息!娃娃休走,看家伙,你拿命来!”说着这怪物就抡动手中的兵器----狼牙棒,直奔着沉香的天灵盖上砸来。   这沉香不听哮天犬这一番话时尚可忍耐,一听说眼前这怪物竟然就是仇人二郎神杨戬的帮凶哮天犬,心中早已火冒三丈:“一条赖皮狗有什么资格在人面前张牙舞爪?今天我要叫你尝尝我这金斧的厉害,看看你作恶多端应有的下场。”他仰面看着哮天犬劈头砸来的狼牙棒,一声冷笑,喝声道:“来得好!”不慌不忙地举起手中的金斧迎着只轻轻一架,只听空中“当啷”一声响亮,闪出万道金光,早见哮天犬的狼牙棒被击得飞出两三丈外,掉在了地上。哮天犬被沉香这一还手,震得两手虎口裂开,鲜血直流,嘴里不住嗷嗷地直叫:“哎呀不得了了!没看出沉香娃娃如此了得,这般厉害!”沉香此时并不搭话,紧接着又是一斧,毫不留情地向哮天犬顶门儿砍去。哮天犬一看大事不好,立马尾巴一摆,连忙扭身便逃。说时迟,那时快,沉香索命般的斧头下来,早已砍中了哮天犬的尾巴梢,顿时满天的狗毛乱飞,疼得哮天犬“吱吱”怪叫,仓皇逃命去了。它的背后留下了尾巴被砍伤流淌出来的一滴滴血迹。   哮天犬狼狈不堪地逃到了二郎神杨戬跟前,向二郎神杨戬一五一十地禀报了情况:“主人,好险哪!三圣母和刘彦昌所生的那小子-----沉香为他娘报仇来了。他执意要救他娘出山,来势厉害得不得了。我刚和他一过招,还不到一个回合,就差点儿把性命丢了。你快去会会他吧!”二郎神杨戬听罢不以为然地冷笑了一声说:“一点儿娃娃,乳臭未干,有什么了不起的,值得这么大惊小怪?莫要惊慌,且随我来,看我如何收拾于他!”   只见二郎神杨戬手提三尖两刃刀,纵身一跃,就站立在了云头之上,大喊一声:“沉香娃娃休要撒野,护法天神杨戬我来也!”话音未了,早已站在了沉香面前。这年轻气盛的小沉香一见杨戬,不由怒火中烧。常言说得好: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沉香此时抡起金斧,也不答话,只管照着杨戬面门,劈头盖脸一阵乱砍。这两人立时就在华山脚下打将起来;将遇良才,棋逢对手,一下子杀了个难分难解。只见好一场恶战:一个是舅舅无情外甥,一心要正天规护法;一个是外甥恨死舅父,拼命要救母亲出山。这两人互不相让,招招阎王索命,式式地狱门开。他们从旭日东升,一直打到太阳偏西,杀得飞沙走石,杀得天昏地暗,杀得草木为之含悲,杀得风云因而变色,直杀得鬼泣神惊,然而三百多个回合,也难以见高下。杨戬毕竟年事偏高,老将不比当年,渐渐显得气喘吁吁,越来力气越发不支,直到后来竟然几乎只有招架之力,已无还手之功了。救母心切的小沉香初生之犊不畏虎,血气方刚,却越战越勇。两下里正要分出高下输赢,怎奈哮天犬这时一看主子就要败阵,拖着受伤的尾巴,舍生忘死,不顾一切地蹿了上阵来,极力相助其主人杨戬作战。沉香纵然英勇无敌,盖世无双,然而一人要战二敌,瞬息却也难以得手。顿时只见他急红了眼,咬碎了牙,可惜毫无办法。(未完·待续)      第一章 庙会情缘(下)      (接上章)话说沉香、杨戬,一个铁面无私,一个舍生救母,两人正在舅甥大战,杀得难分难解,不料这时半路里却又杀出一人,前来从中作梗。只见半空中孙悟空驾着筋斗云,舞着金箍棒,风驰电掣,从天而降,大声喊道:“贤侄沉香,莫要怯战,休得惊慌,你叔叔、俺老孙-----齐天大圣助你来也!”说话间他就按下了云头,也不问东长西短,插手就替沉香打起二郎神杨戬来。二郎杨戬一见泼皮孙悟空又来掣肘,平白无故与自己过不去,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喝骂道:“你这损德的猴头,我和你结的什么怨,有个什么仇,你为何屡屡与我为难,和我过不去?”孙悟空嬉皮笑脸地说道:“二小子,你别忘了,俺老孙大闹天宫之时,和你斗法。当时我变了一座庙宇,把尾巴实在没法收拾,只好变成一根旗杆,竖在庙后。是你一眼就看出了破绽,判断出庙宇是我所变,猜出两个窗子便是俺老孙的眼睛,于是就用你那三尖两刃刀直对着大庙窗子刺来。那时要不是我动作敏捷,岂不让你把我的火眼金睛给刺成了睁眼瞎子?”孙悟空越说越气,抡起金箍棒就直取杨戬顶门而来。杨戬一看这金箍棒来得实在凶狠,就不得不撇开沉香,应战孙悟空,于是两人就打斗厮杀在了一起。   孙悟空幸灾乐祸,边打边耍弄二郎神杨戬说:“二郎,你看你妹妹三圣母和状元刘彦昌结合在一起,还算般配吧?”他只这一句话,就挑逗得二郎神杨戬气得要死,恨不能一下子抓住孙悟空,把他撕成两半,剥了他的皮,喝了他的血。可是孙悟空并不就此罢休,接着又说:“你看你妹妹三圣母和刘彦昌生的这儿子,也就是你那小外甥沉香还不算孬种吧?他那两下子功夫,你看比你如何?”孙悟空这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要知道二郎神杨戬这会儿正恼恨自己打不过沉香,苦于把沉香无可奈何呢,听着他此时竟然还这样说话,更是恨上加恨,只想把孙悟空一口吞到嘴里给吃了。可是孙悟空一点儿也不谅情,他丝毫也不考虑二郎神杨戬的感情能否承受得住,一点儿面子也不给杨戬留,只顾自己嬉戏、讪笑,寻开心,全不把打斗当回事。你看他声东击西,指南打北,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直把个杨戬搅得手忙脚乱,应接不暇。他两个打着打着,就都打得兴起,忘乎了所以,腾空飞向天宇。   这时只见孙悟空边打边向着地上的沉香大声喊道:“沉香贤侄,你愣在那儿干什么?还不趁此机会赶快去救你的母亲-----三圣母娘娘!”孙悟空一语破的,提醒了沉香娃娃。沉香立刻恍然大悟,急忙就去寻找母亲押在哪里。二郎神杨戬一见着了忙,竭力想摆脱孙悟空的羁绊,去阻止沉香救母。怎奈他被这该死的猴头孙悟空死死缠住不放,死活脱不开身。不过,他那哮天犬也不是吃素的,你看它这会儿不顾一切,舍生忘死地又冲了上来,想死死地咬住沉香的后腿不放。只可怜它道行太浅,被沉香扭回头只轻轻一斧,就削去了胯上的一大块皮肉,疼得汪汪直叫,一瘸一拐地自顾逃命去了。   二郎神杨戬见状已无心恋战,正欲按下云头,去与沉香打斗,怎奈孙悟空这时愈战愈是精神抖擞,棒棒都打要命之处,招招俱是难以提防,一时间弄得二郎神实在力不从心,叫苦不迭。孙悟空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与杨戬一边打斗,一边故意用语言继续挑衅,气得杨戬欲打不得,欲罢不能,只是七窍生烟,怒发冲冠。说实话,杨戬此时早已身不由己,他被这个可恶的孙猴头在空中且战且挖苦,一步一步,引得离开了华山,且越来离华山越远,直引打到了西边的太白山上空,强迫他观赏太白雪景去了。   沉香站在这西岳华山脚下,仰面看着这座天下奇险无比的华山,五峰高耸,直冲霄汉,犹如一朵五瓣莲花,擎天盛开,顿时心里一片茫然。母亲到底被压在了这座山的哪个山峰下面?他苦于不得而知。无奈之下,他索性一跃,站在引凤亭上一声大喊:“娘-----”周围万山立刻传来一声声此起彼伏的回响:“娘-----”这四处的回响和他的喊声混杂在一起,使他无法辨别得来他娘究竟压在哪里。无奈之间,他又站在了下棋亭上狠命大喊一声:“娘----您在哪里?”只听见四围万山又是一片回声:“……在哪里?……在哪里?”仍然令人难以分辨。他不甘心,这回站在了华山的最顶端----仰天池畔,可着喉咙又是一声高喊:“娘,你孩儿沉香救你来了!”可是四山如同前番一般,回声连绵不断,传来的仍是断断续续的“救你来了”之声,且经久不息。这山叫,那山应,遍山都是唤娘声。这一下子可把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沉香给气恼了。只见他怒发冲冠,目眦尽裂,站在南峰,朝着西峰,挥动金斧,运足气力,猛地一下,劈了过去。刹那间只听得轰隆隆一声巨响,天崩地坼,震耳欲聋。玉皇大帝的那两张御批封条顿时被他砍成了四截儿,在半空中飘来荡去。眼看着华山西峰立马裂开了一道阔缝,裂缝内射出万道霞光,三圣母站立其中,既而徐徐降落在沉香面前。沉香见状,急切切扑上前去,喊了一声“娘——”就一头扎在了三圣母的怀中。   母子相见,悲喜交加,千言万语,一时竟不知该从何说起。沉香强止住哽咽,对三圣母说:“娘啊,我爹爹他……”三圣母一边轻轻地给儿子沉香擦拭着脸上的泪水,一边对沉香说:“我儿不必惊怕,莫要担忧。家中变故,为娘早已尽知详细,派灵芝暗中护持你爹他们去了,此事大料有惊无险。”沉香听言转悲为喜,破涕而笑。   这时听见空中有人笑声,母子两抬头一看,原来是孙悟空赶跑了二郎神杨戬,正欢天喜地地朝着花果山风驰电掣而去。沉香和三圣母连忙望空行礼,沉香不住地说:“谢谢叔叔帮忙,侄儿没齿不忘。”只见孙悟空在空中喜笑颜开地说道:“些许小事,本该如此,何足挂齿。不谢了,不谢也罢。今日恕不打扰,改日待俺老孙再来道喜,喝你们家的团圆酒吧!”   说话间又只见远处天空飘来一朵祥云,沉香母子放眼望去,原来是侍女灵芝领着刘彦昌、王桂英、秋歌等一行人朝着华山奔来。三圣母、刘彦昌阔别多年,遭尽劫难,一家人自此团聚华山脚下,在西岳庙的圣母殿里尽享天伦之乐。   这段佳话后来越传越广,越传越奇,华夏海内,有口皆碑。西岳庙里原本就没有什么圣母殿,后世人根据传说就在西岳庙内的东南角修起了一座圣母殿,形成了一个庙中之庙。西岳庙原本也不是什么供奉神仙的地方,但是既然庙内修了圣母殿,也就少不了在圣母殿内塑上了三圣母、沉香、侍女灵芝等人的神像,每日里都有一些善男信女在此焚香化纸,顶礼膜拜,且香火日益兴盛。到后来殿内竟四时香烟缭绕,钟罄常鸣,成了一所清净的道观去处。天长日久,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就又约定俗成地把每年的阴历三月十五这一天作为了西岳庙庙会的正日子。然后按照惯例,每年一到三月十五这一天,西岳庙内的圣母殿就热闹非凡,远途近道的红男绿女,就都从四面八方摩肩接踵而来,朝拜他们心中的神-----三圣母,且年年乐此不疲,庙会因此也就大有愈来愈盛之势。   有一年的三月十五,在如潮涌而来的朝庙人流中,走着一位风流倜傥的年轻小伙子。只见这人头戴礼帽,身穿长袍,脚蹬一双黑帮白底千层布鞋,打扮时髦,举止斯文,让人一看就觉着气度有些不俗。这人不是别人,他正是这西岳庙附近,孟至塬上庙东村牛保民的弟弟牛保国。牛保国一直在华山脚下的云台书院上学念书,他这人见什么新鲜事都觉着稀罕,前几年曾经秘密听过王尚德讲共产党的渭华起义,几天前还去听了他的老师-----王发一先生讲他自己一九三六年在北京参加“一二。九”学生爱国运动的经过,听后激情满怀,就也想投身革命,抗击日寇入侵中国,只是苦于一时半会儿还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报国门路,总之也还算得上是一个热心求新上进的青年。近来日寇侵华越来越猖狂,据说已经打到了山西。学校里的学生有好一些都坐不住了,一个接一个的不再来上课,奔往山西抗日战场去的都有不少。牛保国这两天也没有到学校去,就趁空来西岳庙赶会,到圣母殿看热闹。他背着双手,信步踱进了西岳庙,一步步向圣母殿走来。   牛保国站在圣母殿的山门外面,昂首看着圣母殿那气势宏伟的庙宇:只见檐牙高啄,钩心斗角,雕梁画栋,巧夺天工;又见庙内人头攒动,比肩接踵,欢声笑语,如潮涌动。他一时触景生情,兴致倍增,禁不住就放声随口唱起了秦腔戏《劈山救母》中“二堂舍子”的一段戏文:“刘彦昌哭得两泪汪,怀抱着娇儿小沉香。观宅内不是儿的母,你母是华岳三娘娘。自从那年王开选,为父投考到帝班。闻听你母多灵验,华岳庙抽签问吉祥。……”他这一唱,非同一般,立马惊闻四周,把左右人的注意力一下子就全都吸引到他身上来了。人们不约而同地上下打量着他,心想:“这小伙儿是哪个村的?人长得体面不消说,戏还唱得这么好,没看出还真有两下子,不简单,真不简单-----细一看就知道是个有学问的人。”这时候,人群中也夹杂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她人长得水灵秀美,身段苗条,风韵无限,眉眼不时左顾右盼,缠绵柔情尽在其间,只是让人觉着多少有点儿疯癫。她一眼就认出了这小伙子,禁不住就冲着他“嗨”了一声,因为当时人多吵杂,不仅牛保国没听见,而且也没能引起她周围任何人的注意,所以就也没有谁去理会她。只是她倒觉着自己这一举动有点儿鲁莽冒失,缺少检点,于是赶紧就用手捂住了自己那樱桃小嘴,脸上立时泛起了一层不好意思的绯红,与之同时心头也涌上来了一股骚乱不安。这姑娘也不是别人,她正是牛保国邻村-----沟西村的女子娃莲叶。莲叶这娃天生一副喜相,性格十分外向,见谁都笑眯眯的,颇讨人喜欢。她平时接人待物泼辣大方,很少羞涩忸怩。今天西岳庙三月十五逢庙会,你看她这个爱疯张、爱热闹的女子娃比谁都跑得欢——这样的场景,一年难得一次,怎能放过,故而她一大早就步行十五六里路,跑到西岳庙赶庙会看,热闹来了。   牛保国一看有这么多人都开始注意他了,不觉喜气洋洋,更是作出一副大大方方、满不在乎的姿态,随着逛庙会的人流漫步走进了圣母殿的山门,来到圣母殿内院。这时只见内院迎着山门有一道萧墙,隔断了院内与院外人的视线。这萧墙是用青砖砌成的,萧墙的内侧面正中央刻着一个硕大的“福”字,特别醒目。“福”字四周刻的尽是些表示吉祥的图案。听周围人说,你在圣母殿只要烧过了香,许过了愿,就可以回过头来,闭上眼睛,踏着甬道,摸着朝着这道萧墙走。只要你能不偏不斜地一直往前走,最后走到萧墙跟前,摸着了萧墙上所刻的那个大“福”字的正中央,那么你刚才在三圣母面前所许的那愿,肯定就百分之百的能够应验。为了渺茫的一线希冀能够得以梦想成真,在这儿烧香、礼拜的人就都想以此试一试自己的能耐,碰碰好运气,看看自己所许的心愿有没有实现的希望。于是这圣母殿与萧墙之间这一块儿庭院就成了聚人最多、也最热闹的所在。   其实这圣母殿与萧墙之间的庭院,这段距离说远也并不算远,但是说近可也不是很近,少说也在个七八十步。绝大多数人闭上眼睛摸着往前走,不要说是能够摸着“福”字的中央,就是能够摸着“福”字的边沿甚或能摸着萧墙都很不错了。相当一部分人走不到一半路,不是偏右,就是偏左,不自觉地就走出了甬道,黑灯瞎火地摸到两边看热闹的人的怀里去了。当自己牢牢抓住所摸着的面前物体睁眼一看时,不是女的手里抓住了一个大小伙子,就是大小伙子手里抓住了一个年轻女子,惹得围观的人个个捧腹,哈哈大笑不止,也弄得摸“福”字摸偏了的这人自己十分不好意思,不是羞红了脸,就是忿忿地跑到一边没人的地方独自生闷气去了。   莲叶这个女孩子是一个活波好动的姑娘娃,看着这一情景,觉着十分的新鲜好玩,于是乎也想以此碰碰运气,试试自己的本事。她恭恭敬敬地来到圣母殿内,先无比虔诚地往放在神龛前面的香钱柜里投了一圆钱,然后到供桌前请了三炷香,把它插在已插有很多香头的香炉里。随着殿中主持人所敲的悠扬而悦耳的三声磬响,她以头轻轻点地,连着磕了三个响头,然后两手合十当胸,跪在那里暗暗地认认真真地给三圣母许了个自己的心愿——她许的愿是什么,当然她是不会告诉任何人的,人们谁也就都不会知道。只见她接着就站了起来,笑嘻嘻地迈过了大殿横在她面前的那道高高的门槛,闭上了眼睛,走在众多和她一样,想闭着眼睛摸着对面萧墙上那个“福”字的人群里。她专心致志地往前走着,这时,能听得见,也能感觉得来,和她一起想摸“福”字的人一个接着一个随着两边人的哄然大笑而走偏了道儿,失败了;然而她自己似乎还没有把路走斜,还在理想的甬道上往前一直走着。她心里暗暗给自己加油鼓劲:“好好走,别分心,一定要摸着这个让人期盼的‘福’字。”她一直走呀走呀地往前走着,最后真的就摸着了萧墙;可是睁开眼睛一看,自己摸着萧墙的地方并不是什么“福”字,而是萧墙西边的一个棱角。她气得嘴一噘,脚一跺,不满意地“哼”了一声,十分地不甘心,不服气。   莲叶决心要重新再摸一次,再赌赌自己的运气。一切如前所述,她把她此前应做的事又认认真真地一一重复着做了一遍,然后走出了圣母殿,又开始闭上眼睛往前摸,可是谁知道这一次比第一次更晦气,刚走过不到一半路,就听见有人在小声说:“出去了,出去了。”她虽然心里一时还不能断定这人就是在说她自己,但是这时不知什么东西把她的脚给绊了一下。她不由自主地就睁开了眼睛,一看,上一回是走得稍微偏西了,而这一回却给矫枉过正,老早就偏东走了。原来她只管闭着眼睛往前走,围观的人们就一边看她走偏,一边不吭不响地给她让开了道儿。这时候要是没有人说,她脚下再不被绊的话,那么她就要走到东厢房的门口去了。台阶绊了她一下,险些把她绊得脸朝前扑倒在地,栽个狗吃屎。她立时又羞又气,脸涨得绯红绯红的,像只刚下过蛋的鸡,心想:“我就不信这个邪,世上还有我办不成的事?”   于是莲叶又忿忿不平地一狠心,从衣袋里掏出了自己身上所剩的最后一圆钱,使性子走到殿内三圣母的神龛前,把钱往香钱柜里一塞,也不烧香,也不等主持人敲磬,“扑通”一下跪在地上,紧三枪,叩了三个头后,爬起来就蛮有情绪地走出了圣母殿,心想:“是福是祸,再就这一回了。”她闭上了眼睛,怀着赌气的心情在甬道上摸着往前走,在她感觉中好像自己摸着摸着已经走好长一段时间了。忽然听着有人在喊:“到了,到了!”她心情不由得一冲动,猛扑上去一抓。就在这时,她的脚不知又被什么给绊了一下,就在快要栽倒在地时候,似乎又被一个什么给拦住了。她连忙睁眼一看,自己差点儿倒在了站在萧墙左侧看热闹的牛保国怀里。这才是鬼使神差,暗应心愿-----上天没有让她摸着“福”字,却让她摸着了一个大活人。一时间她不知道是生气还是欢喜,只是觉着心头一阵剧烈地“怦怦”乱跳。只见牛保国略显关心地讪笑着说:“不在你连着一下子摸了三次,看来还是不行。”莲叶听着很不服气,害气地小声说了句:“你行?你行咋不也去试试?”牛保国并不示弱,说:“试就试试,你当谁还不敢去吗?不过我从来就不相信这一套。”说着他就十分洒落地走进了圣母殿,给香钱柜里放了钱,接着烧香,磕头。看着他一举一动是那样的文质彬彬,适度得体,简直让人羡慕,观看的人禁不住“啧啧”赞叹不已:“这小伙子看来是有两下子。”   好些人都想看看牛保国这个俊俏儒雅的小伙子到底能不能摸着萧墙上的那个“福”字中心,于是就都纷纷聚来,站在甬道的两旁瞧热闹。   牛保国不慌不忙,从从容容地迈出了圣母殿那道不同寻常的高门槛,心平气静地闭上双眼,开始悉心摸着往前走。他听得见两旁观看的人在窃窃私语,甚至是在靠着他们说话声的远近,来判断自己摸着往前所走道路的正偏。这样,他虽然走得东一脚、西一步,不是那么端直,迈腿也有些散乱,但始终还是能够不偏离甬道的中心。随着他闭着眼睛,揣测着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渐渐听得见两旁的人又有了一番新的赞叹声。   莲叶此时对牛保国摸“福”字是最关注,最热心的了,因为这不仅是他和自己在比高低,而且她心里还有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另外原因。你看她在人群中疯疯癫癫地挤来挤去,也不管别人讨厌与否,总是要挤得站在人们的最前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牛保国一步步摸着往前走。她的两只脚已经都站到甬道里边去了,身子还是一个劲儿地朝前弯,瞪着眼睛,张大嘴巴,只顾看。周围有的人对她这样的举动已经开始讨厌了,嫌她这娃太不懂规矩,没一点儿女子娃的样儿不说,还把别人的视线都给挡住了。“哪村来的这个疯女子,没一点儿家教。”有人甚至都小声这样说出了口。   而莲叶全然不在乎这些,她一开始还一心希望牛保国能够摸着“福”字的正中央,但是当她看着牛保国紧闭双眼,摸着往前走,越走离萧墙越近了的时候,不知怎的,心理忽然发生了变化,竟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种嫉妒。她不相信牛保国能够走得这么有把握,想走到牛保国跟前,看看牛保国眼睛有没有闭严,是不是还能模模糊糊地看见一点儿前面的路。可是当她刚往前一迈步,就有人干涉,一把拉住她的胳膊,拉得她不由自主地又退了回来。只听这人数落她说:“你这娃咋能这样?不懂一点儿规矩!”她扭头看了看周围的人,周围人的脸色都和这人一样地在讨厌她。她虽然还是不甘心,但也不得不就此止住了脚步。一点儿也不安分的她这时往嘴里塞了一块梨膏糖,不停地来回嚼着,乘人不注意,“噗”地一下就朝着牛保国使劲吐了过去。她本来是想借此打扰打扰牛保国,分散一下他的注意力,从而让他走偏道。可是连她也没能料想到,她这一吐,一是由于用力太猛,一下子竟把嚼的东西吐得飞出老远老远,二是因为牛保国是在不停地往前走着,离她在越来越近,由于这多种的原因,从她嘴里所吐出来的那块被嚼得黏乎乎的梨膏糖,连同一片花花绿绿的糖纸,一下子就不偏不斜地给刚好飞到了牛保国的脸颊上,牢牢地粘在了他的脸上。   莲叶见状禁不住吃惊地尖叫了一声,又赶忙捂住了自己的嘴。看着人们向她所投来的那鄙弃的目光,她不好意思地羞红了脸,赶紧就钻出了人群。   这突如其来的一着使牛保国心里也确实吃了一惊,但他马上就又沉住了气,稳住了自己的情绪,并没因此而睁开眼睛,只是用手很快地在自己脸上摸了一下,一把抓去了粘在自己脸上的那黏糖与糖纸。就在这时候,有人惊呼了一声:“到了!”他的脚尖也已经踢住了萧墙的墙根儿,额头随即碰在了萧墙上。这意外使他有些显得忙乱,禁不住下意识地用手往墙上一摸。说来也怪,他那还粘着糖和糖纸的手不上不下,不左不右,刚好就摸在了萧墙上那个大“福”字的正中央。那片带着糖的花花纸,随着他手的这一摸,也就又粘在了萧墙上的那个大“福”字上。围观的人们此时不约而同,全都发自肺腑地高喊了一声:“好!”   牛保国睁开了眼睛,看着萧墙上所镌刻的这个硕大的“福”字笑了。他成功了,他赢了,他想在莲叶这个女子娃跟前夸耀一下自己,可是东瞅瞅,西看看,居然还给找不到莲叶的人了。这时有人笑着问他当初许的是个什么愿,他笑嘻嘻地回答说:“我根本就没许什么愿,从来也不信这一套,只是见人大都摸不着那‘福’字的正中央,就自己也想试试。”周围的人觉着他这样的回答不称心,没劲儿,于是也就都纷纷地散开,各人忙各人的事去了。   西岳庙三月十五过庙会的这一天,不仅白天热闹非凡,而且晚上比白天甚至来人更多,更热闹。灏灵殿前搭了座好大好大的戏台,请来了关中东府有名的戏班子唱大戏。农村人很少能不掏钱就看上大戏,这个难逢的好机会可绝不可错过。一到下午,白天逛庙会的人还没有回去,晚上来看戏的人就又一拨接一拨地朝着西岳庙拥来。其实,越远的人还来得越早,有些远处的人为了看大戏,整晚上往返于家与西岳庙之间,连觉都不睡——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县的人这时几乎都聚集到这里来了。还有些远处的人,嫌白天逛庙会回去以后,晚上再来看戏,往返一则劳累,二则时间也赶不上趟儿,干脆就都不回家去了,晚上和白天连在一起逛庙会。莲叶、保国就都属于这一类人,他们白天在西岳庙里逛了一天的庙会,下午在街上胡乱买了一点儿饭食一吃,就一心等着晚上在西岳庙里看戏了。   晚上的西岳庙内灯火通明;圣母殿里木鱼声声,灏灵殿前万头攒动。然而人们大都还是聚集在临时搭建的舞台前面。近处的人来的时候,自己都带着板凳,自然不用站着看了,而是挤到了人群的里面,坐在离舞台近的地方;远处的人可就没有这个优越条件了,他们没坐具,就只好站在坐着的人周围看戏了。又有一些虽然有坐具但来得迟了的人,没办法再能挤进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到舞台跟前去看戏,坐在后边离舞台很远的地方,又被站在前边的人挡住了视线,根本就没法看得见,而且还一点儿也听不清,于是只好往板凳上一站看戏。也有些大人为了能让自己来所带的孩子能看得清楚,就把他们扛了起来,让孩子坐在自己的肩膀上或是骑在脖子上看戏。这样以来,在场坐着的人周围就又形成了一圈圈高高低底的人墙,把一个戏台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再要有那些来得迟的看戏人,就站在人墙外面什么都看不见,只好干着急了。于是在这些人中就有些不甘寂寞的年轻小伙子,想法子恶作剧,寻开心,心想:“我看不见,也要叫你们看不安宁。”他们在人墙外面就几个人抱成了团,使劲地往里挤。本来就挤得人挨人、人靠人,密密匝匝的人群,哪里经得起他们再这样挤?他们一挤,就有许多人站不稳了脚跟,丧失了自主能力,一下子朝前仆去。前边的人发觉背后的人朝前挤了过来,就竭尽全力地向后扛。这一扛,后边朝前挤的那些年轻小伙子就挤不前去了,然而他们别出心裁,紧跟着又一松劲,前边朝后扛的人不提防,就又纷纷向后倒去。这样以来,这些在戏场看戏的人一个个就像喝醉了酒似的,一会儿向前仆,一会儿往后倾。如果站在舞台上向下看,就能见黑压压一片人头,分不清谁是谁,就像大海里的潮水一样,一会儿涌过来,一会儿又退了回去,一浪推一浪,且一浪高过一浪,甚是壮观。不过让人担心的是这么众多的人在一齐拥来挤去,那所产生的力是很大很大的,竟然能把用很粗很粗的圆木搭建得很结实很结实的舞台也挤得“咯吱咯吱”地作响,甚至东摇西晃起来。戏班的班主一见着了忙,担心舞台会这样被挤倒,惊慌得不住声地直呼叫管台的。剧场内当然也有西岳庙里所安排的维持秩序的保安员。这些担任保安工作的人尽都是附近的一些愣头小伙子,一个个也都不是些省油的灯。他们一天专好打架,只要看见剧场的哪一块儿地方挤得凶了,就朝着哪里奔了过来,而且一旦抓住了那么一两个故意拥挤的,远处来的年轻小伙子,就不问东长西短,拉到一边去,先狠狠地打一顿再说。他们总是拳脚相加如雨点,要直把对方打得鼻青脸肿腰腿疼,嘴里不住求饶叫“八爷”、“亲爹”,反复说再也不敢挤了时,这才肯住手罢休。   你看这些保安员们,他们一会儿跑到这儿,一会儿又跑到那儿,顾此失彼,简直都能给忙坏坏了。   在这些看戏的人里边,不可避免的还有着另外一些人,他们尽都是些十六七岁的半大小伙子。这些人来这儿可以说根本就不是为了看戏的,压根儿也就不懂戏。他们来这儿纯粹是为了凑热闹,上皇会,寻求另一种刺激的。这些人在剧场一会儿跑到这儿,一会儿钻到那儿,在人窝里故意挤来钻去,一刻也不安分,在乘乱投机,不是瞅空儿捏一把这个年轻女人的腰,就是掐一下那个姑娘娃的屁股蛋子,或者是揉揉哪一个小媳妇丰腴高耸的乳房,过一把自己那种不可言传的瘾。他们所干的那些不可告人的勾当,在人群中时不时地引起了一声声娇滴滴的惊叫或恶狠狠的唾骂。然而他们只有听到了女人的惊叫或者唾骂,这才会心满意足地嘿嘿嘿干笑着赶紧溜开。庙东村有个叫吉生的就是这伙儿半大小伙子的头儿。他们三五成群,摸够了舞台前那些看戏的女人,当对此不再感到新鲜,以为还不够过瘾、不够刺激了的时候,吉生就又招呼着他的那群小伙伴们说:“走,咱到戏台子底下,看兴中社的那杜建蓝走!我这人一晚上不见杜建蓝就睡不着觉。”他这话无意中被旁边的一个仪表堂堂、举止端庄,很像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给听见了。这人禁不住就狠狠地冲着他们骂道:“鸟大一点儿个娃,一天懂得个屁!往常不见杜建蓝,我看你晚上还能整夜整夜地在床上站着不成?”   吉生厚着脸皮,也不在乎人家骂他的这些话有多难听,照样带着他身后所紧跟着的那一群小伙子,说说笑笑,来到舞台背后,乘人一不注意,一下子就都钻到舞台底下去了。原来这舞台是用圆木支撑,用很厚的棺材板铺底搭建而成的,下面离地面有三四尺高都是空的,而且舞台在横着的圆木上铺着的那些棺材板,一块与一块之间都会有一些缝隙的。这会儿,舞台上正演着的戏是《劈山救母》,兴中社里的女演员杜建蓝在这出戏中扮演的是生角刘彦昌。戏这会儿正演到刘彦昌去雒州上任,路上碰着了二郎神杨戬的哮天犬偷着离开天庭,下到凡间作怪,拦路杀人越货。被吓昏的刘彦昌躺倒在舞台上,他那长长的头发梢子正好从板缝间漏了下来。吉生这伙毛手毛脚的小伙子一见就来劲儿了,他们无事生非,用手去不住地一个劲儿拽演员杜建蓝那从板缝漏下来的头发,一个个脸都朝上仰着,直瞅着杜建蓝傻笑。令人可恶的是吉生还把手硬往板缝里塞,尽力想去摸一摸杜建蓝那白皙的脸蛋儿。可惜板缝太窄,他的手不管怎样努力,也全塞不进去,摸不着杜建蓝的那脸,而只能硬塞进去两个指头。于是他就用手指头不住地去挠杜建蓝的脖颈子,直把杜建蓝骚扰得心焦火乱,忍无可忍。于是杜建蓝就乘他们只顾仰着脸、张开嘴、开心笑,不注意的当口儿,猛一翻身,扭头“呸”地一口稠痰,不偏不斜,刚好就吐进了吉生的嘴里。吉生见状连忙低头,想把它再从嘴里吐了出来,不提防却被他们同伙中一个缺德的猛不丁在他胳肢窝里给捅了一下,于是忍不住就“咕儿”一下子把杜建蓝吐在他嘴里的那口稠痰给咽到肚子里去了。一时间他恶心得不行,“哇—哇—”地直想吐,但却怎么也吐不出来。他们这伙人,这下子可乐坏了,你一言我一语地问吉生:“怎么样,吉生?吃出来味儿了没有?到底是个什么味儿?香死你了吧?杜建蓝的那口痰我怕好吃得很嘞,这一下你可把生日给过了!”另一个无不惋惜地说:“唉,可惜呀,太可惜了!咱怎么那样没福气呢?想吃也还吃不上哟!”吉生听着他们说的这些挖苦人的话,看着他们一个个幸灾乐祸的样子,气得追这个、撵那个,只想抓住一个,美美地打上一顿,出出自己的这一肚子窝囊气。“这下吉生恐怕要像《西游记》里的猪八戒一样了,在去西天取经的路上喝了子母河里的水,说不定也要闹出个奇迹来:男的怀娃,生出个小建蓝或者赛建蓝什么的了。”“我倒是日你妈哩!”吉生气急败坏地骂着他的那些同伙儿们,直恨得咬牙切齿。他们这伙人在一起尽情地追逐赶打着,直闹腾得一个个大汗淋漓、气喘吁吁——这真又算得上是这里的另一道匪夷所思的风景线了。   不过,这要是能算得上剧场的一道风景线的话,那么人群中还有另一道更鲜为人知的风景线。牛保国个头高,看戏站在哪儿都不怕被他前边的人挡住了视线,可谁要是站在他的身后,那就惨了,非被他给遮挡得严严实实不可,就别想看得见舞台上在演什么了。所以说,他要是站在人窝,他背后的地方,人总是比较稀少,宽松,有空隙。他个头高,有体魄,不怕挤。他一旦站在哪儿,就像在哪儿矗起了一座铁塔,周围人有他的庇护,也就多少能少受些拥挤。他一般站在哪里总是老不动的,很少再挪地方。然而莲叶呢,却是另一种人,从不安分。别的女孩儿都不愿意往人稠密的地方挤,这是因为一方面觉着和男人在一起站着,挨得太紧了害羞,不自然,另一方面也害怕有些不规矩的小伙子会乘机对她们进行骚扰,占她们的便宜。莲叶偏不在乎这些,她是看哪里人多,哪里人挤得严实,才偏往哪里挤,觉着这样才有刺激,才过瘾。她在人群中挤来挤去,挤个不停,本分的看戏人见她是个女子娃,就一方面鄙夷地看着她,另一方面也会主动地给她让开一点儿地方。于是她三挤两挤,不知怎的,鬼使神差,就给挤到了人窝中牛保国的背后。这个位置虽然是靠前了好一些,能清清楚楚地听见舞台上演员唱的都是些什么了,可是牛保国的个头儿太高,把她的视线给遮挡得完完的,台上演的是什么,她却一点儿都看不见。莲叶并不怯生、害羞,索性用手就从后面扳住了牛保国的那两个肩膀头儿,使劲儿踮起脚后跟,努力朝前看戏。她那丰腴的胸部紧紧地就贴着了牛保国的后背,从她鼻孔里呼出来的热气,直喷到牛保国的后脖颈子上,弄得牛保国的脖颈子怪痒痒的。牛保国不知身后是谁和他贴得这么紧,不由得就扭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眼看得让他对他身后的情景十分诧异,没想到爬在他脊背上看戏的人竟然就是邻村那个白天和他较过劲的活波好动的姑娘娃。这时莲叶也趁着牛保国回头看她的那一瞬间,看清楚了站在她前面并被她扳着肩膀头的这人究竟是谁了,于是冲着牛保国嫣然一笑。借着舞台上射来照在莲叶脸上的灯光,牛保国看见莲叶的脸笑得跟朵花儿一样,是那样的妩媚甜美、温馨可人,不由得心里就咯噔了一下,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这时,他意识到这女子娃站在他的背后肯定是被他挡得舞台上什么也看不见了,才使劲攀着他肩膀头的,于是很友好地把身子一侧,就给莲叶让出了点儿地方。乖巧的莲叶见机也不谦让,出溜一下子就挤进了保国给她让出的那条人缝,进而挤到了保国的正前面。按理说,莲叶挤到牛保国的前面,就能看得见舞台上的演出了,应该是到安心看戏的时候了,可是她并不以为然,依然还是不很安分,用脊背一个劲儿地朝后挤,往牛保国的胸脯上靠。说不来她是有意还是无意,反正是不声不响地抓住了牛保国的手,紧紧攥着,借助这个力把脚后跟直往起踮不说,头还不住地一会儿摆过来,一会儿扭过去,把个牛保国直干扰得连戏也看不安宁了。   牛保国起初还尽力忍耐着,可怎奈他的一只手被莲叶那细腻柔软的小手握得越来越紧,直握得他心神不定起来。常言说得好:“棉花见火,岂有不燃之理?”正当青春年少的牛保国按捺不住,心头由不得就渐渐骚动了起来,他试探着暗暗用另一只手插进了莲叶的腋窝,从衣服外面悄悄地去摸莲叶的前胸,慢慢地就按住了莲叶那两只像个蒸馍似的,圆兜兜的乳房。这会儿他的心紧张得连喘气都急促了起来,惟恐莲叶回头给他个对不起,让他在这稠人广众中丢丑。说也奇怪,莲叶对此竟然似乎一点儿感觉也没有,依旧头摆来摆去地在看她的戏。唯一不同的是她比刚才靠他靠得更紧了,要不是有他在后面有力地支撑着,看来莲叶恐怕是立马就会倒了下去的。   牛保国这时候发觉他的行为莲叶并不反对,于是胆子就大起来了,把手又慢慢地从莲叶的袄下边伸了进去,不停地揉捏起莲叶的**来。莲叶此时扭回头向他投来了娇嗔地微笑。这样的事情,年轻人谁都十分敏感,牛保国心有灵犀一点通,马上就警惕地朝着周围看戏的人瞥了一眼,留意看有没有人发现他的这一苟且行为。这会儿人们一个个都正在伸长脖子,想尽办法往舞台上看演戏,对于他这会儿究竟在干什么,是没有一个人注意的。于是牛保国色胆包天起来,他得陇望蜀地把摸莲叶乳房的那只手轻轻地从上边向下移去。渐渐地,他的手就伸过了莲叶的裤带,从莲叶的裤腰里侧继续往下摸,摸着了莲叶的肚脐眼,再往下摸,摸着的就是莲叶那细腻腻、柔嫩嫩的小肚子。然而牛保国并不以此满足,得寸进尺地在一直往下摸……不一会儿,他隐隐约约地就听见莲叶的嘴里在轻轻地不住“咝—咝—”倒吸气,她的两腿好像也有点儿站不稳了,身子一个劲儿地往他自己怀里倒。   时间不言不语地再过了一会儿,莲叶抓住牛保国伸进她裤裆里的手,缓缓地拖了出来,娇声娇气地对他悄悄说了声:“人身上都让你给摸得快要困死了。看这戏没一点儿意思,我不看了。”说着她一扭身就往人群外边挤。莲叶说的这话可能周围的人谁也听不见,也不会在意,只有牛保国才理会她这话的意思,朦朦胧胧好像听出了莲叶话的弦外之音。于是他也就跟着莲叶挤出了看戏的人群。   莲叶在前边走,牛保国在后边跟。莲叶走得离剧场看戏的那些人群有好大一截子路了,这才放慢了脚步,扭回头看了看紧跟了来的牛保国,轻声柔气地对牛保国说:“我不想看戏了。想回去,一路上又没个伴儿同行,怪怕人的……”牛保国说:“那咱俩走呗,我跟你做伴儿回去。”说着两个人就一前一后,默默地离开了西岳庙。   他俩走出西岳庙,走在了通往孟至塬去的路上。路上此时连一个人影儿都没有,四周一片静悄悄的。牛保国于是伸过手去,又情不自禁地抓住了莲叶那只纤细的手。莲叶轻声说:“你看这三月的晚上,夜静了,刚从人窝里挤出来,还觉着天气怪冷的哩。”聪明过人的牛保国一听就猜出了莲叶说这话的意思,赶紧说:“那让我给你暖和暖和身子。”说着就抬起了胳膊,扳住莲叶的肩膀,把莲叶的半个身子搂在了自己的怀里。两人就这样继续缓缓地往前走着,心里都觉着挺舒服的。   他俩就这样一直到了野外,三月十五晚上的月亮,圆得像个大铜盘,或者说像胖男人的银盆大脸。它撒向大地一派银辉,把四野映照得都明晃晃的,远处的树,高处的山都能在月光下见其一些大意,想来人世间的各种奥秘,月亮老儿此时大概也能看得出来个七厘八分吧。由于月明,天上的星星显得很稀很稀,它们忽闪忽闪地一隐一现,似乎是在窥探人世的隐情,又像是在向做悄悄事的人挤眉弄眼,得意地笑说它对大地的了如指掌,哪个人不可告人的隐私也都逃脱不过它的眼睛。田地里的油菜已在绿叶的顶端逐渐开出了黄花,花的黄和微黄的月光混在一起,让人对花产生了一种朦胧感,看得见,然而又看不十分清楚,但油菜花深夜里在空气中散发出的那缕缕清香却沁人心脾,让人神清气爽。麦苗早已从冬眠中苏醒过来,长得有多半尺高了,夜晚月光下人们尽管分辨不出来它的绿色,但要是踏在它上面就会感到软绵绵的,像是踩在了地毯上一样,让人不由得想到这时如果躺在它上面了,肯定是一种特殊的享受;它的高正好能遮住躺在麦地里的人,像一幅青纱帐,任你躺在它上面去干什么,远处的人也都是不会发现的。   牛保国偕同莲叶走着走着,谁也不肯在这时候说什么,只是默默地享受一种难言的幸福,然而两人的心情却都颇不平静。突然,莲叶终于笑着低声说话了:“你从外表上看,气质高雅,风度非凡,还怪斯文的,让人觉着高不可攀;没看出你实际上还挺坏挺坏的哟。”牛保国嘻嘻嘻地笑着,捏了莲叶一把那对高耸于胸脯的乳房说:“你说,我怎么对你使坏了?”莲叶假意一推牛保国的手说:“你还嘴犟?你不坏?你不坏刚才把手伸到人家裤裆里干什么去了?把人家摸得浑身痒酥酥的,就跟难受死了一样,两腿稀软稀软的,险乎都快要站不住,倒下去了呢。你这还不坏?”说着就用手捅了一下牛保国。“那你现在还想不想……”牛保国把脸偎在莲叶的脸蛋儿上,随之亲了一下,说。“去,少跟我骚情!”莲叶娇声嗔怪着。“哎,咱俩坐到麦地里边谝一会儿走。”牛保国指着一望无际的麦田对莲叶说。“我不去。这么冷的天,坐在那儿还不把人能给冻死。”莲叶尽管嘴里说着不去,身子假意向后拖,其实脸已扭向那里,半推半就地脚也就踩进了那块儿麦地。   于是牛保国偕莲叶就向麦地的纵深处走去,他俩边走还边说着悄悄话,一直走到麦地里离路很远的一棵大柿树下才停住了脚。这儿有一大块麦地的月光被高大的柿树给遮住了,人站在这柿树下的阴暗很隐蔽,处无论做什么,从远处的路上都是看不见的。牛保国这才放心了,大起胆子,无拘无束地在莲叶身上尽情地到处乱摸起来。他疯狂地亲着莲叶热得发烫的嘴唇,莲叶也就很善解人意地吐出了自己那饱含汁液的舌尖,轻声呻吟着把舌尖伸进了牛保国那贪婪的嘴里。牛保国的嘴一噙住莲叶的舌尖,就如获至宝,忘情地吮吸了起来,咂得莲叶的舌头“吱儿吱儿”直响,咂得莲叶不由自主地直把牛保国往开推,并且一个劲儿哀告说:“死得咧,疼哩。把人的舌根子都咂得快要抽出来了。”保国一听这话,劲头儿却更大了,似乎觉着自己的阳刚之气已经征服了对方,且无往而不胜。他从莲叶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本质力量,获得了极大的审美愉悦,于是更精神了,更疯狂了。他在莲叶的半推半就中三下五除二就解开了莲叶的上衣扣子,脱去了她的上衣,低下头一边不住地用嘴啃住莲叶那红枣子似的小**,像小孩吃奶一样使劲吮吸着,一边忙不迭地去解莲叶的裤带。   莲叶似乎还觉着害羞,下意识的只顾不停地用手把自己的裤子往上提,但她这会儿怎能抵得住如狼似虎的牛保国像狮子发威了一般的力气。一瞬间牛保国就像剥葱一样把莲叶的裤子由腰部抹到了脚跟,露出了莲叶那两条像嫩藕一样洁白浑圆的大腿。莲叶这时浑身上下被牛保国扒了个精光,她再也顾不上说什么天冷了,全身都软瘫了,无力地被牛保国轻轻按倒,平躺在牛保国铺在麦地里的她的衣服上。牛保国掰开了莲叶的两腿,伸手一摸,这才发现莲叶的两腿之间早已湿漉漉的,全是从里边浸出来的水。牛保国用手指往莲叶那妙处一插,莲叶禁不住就失声给叫了起来:“哎呀妈呀!轻点儿,轻点儿嘛。”牛保国无限怜香惜玉,在莲叶那儿缓缓地就不住抚摩起来。莲叶随之也呻吟得一声邪乎过一声了。牛保国听着莲叶这娇滴滴地呻吟,再也憋不住了,他迅速解开了自己的裤带,爬在了莲叶那柔嫩而富有弹性的肚子上,开始了他俩的那种人间好事----天地万物之间最圣洁的事情。他俩狂热地拥抱在了一起;莲叶在牛保国强有力的臂弯里挣扎着,嘴里一声接一声地不住“呀!呀!”着,说是痛苦又不像是痛苦地惊叫不已,不知是笑还是在哭。这会儿,万事万物都已不复存在了,什么麦地、油菜、远处的山脉河流,一切的一切在他两人的心里似乎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这宇宙里,这人间,此时此刻的牛保国就只知道有个莲叶,莲叶也就只知道有个牛保国,至于其它的什么有没有,他俩全然不在乎了。他俩偷吃着伊甸乐园里上帝的那禁果,尽情地颠鸾倒凤,兴起了阵阵巫山云雨,忘乎了所以。他俩抱在一起翻来滚去,压倒了地里的好大一块麦子。莲叶向牛保国不住求饶说:“行了,行了。我实在撑不住了,尿都叫你弄得快撒下来了。”保国一摸莲叶的屁股下面,果真湿得像一摊稀泥,是不是莲叶真把尿撒出来了,他说不清楚。时间不知又过了多久,只听莲叶禁不住突然喊了一声道:“哎呀妈呀!深死了-----”这才一个气喘吁吁,一个娇声微微,互相停住了手,渐渐平静下来。   时间又不知过去了多大一会儿,两人这才缓缓地从地上翻身坐了起来。“你上来了那劲儿真大,那东西硬得跟个橛一样,猛一下子就捅到人的心里里儿里里儿去了,都捅到人的心尖尖儿上去了。你也不想想,谁能吃得住你那一下?把人还叫你差点儿给弄死了呢!”莲叶十分娇气地呢喃抱怨着牛保国。谁知她这话把牛保国又说得勃然兴起,“爱你就没商量。”他一个饿虎扑食,就又把莲叶压倒在地上,干了起来。“地上脏得很。哎哟冰死人了。”莲叶不情愿地反抗着。牛保国哪里管她这些,只顾拼命地一个劲给莲叶往里捅,捅得莲叶浑身上下都在不停地晃动。他又办完了一次事,嘿嘿嘿地笑着,心满意足地问莲叶:“你觉着美不美?”莲叶噘着嘴说:“美你个头!我再也不跟你来了。把人弄得气都上不来了,说不定还都流血了。”说着她就用纸在下身擦了一下,举起手给牛保国看,“你看,是不?我见你都吓人了。”牛保国果然依稀看见莲叶手里所拿的那纸上模模糊糊的有些红。莲叶一边穿衣服一边多少有些悲凄地说:“保国,今儿我把我做女人最宝贵的东西-----贞洁给了你,从今往后,我就成你的人了。你到时候可不敢见异思迁,不要我了啊。”牛保国站起身子,一边提裤子,系裤带,一边信誓旦旦地说:“你尽管放心,我不论到什么时候,都是不会忘掉你的。以后我要和你永远在一起,好一辈子。”两人各自穿好了衣服,就走出了麦地。他俩因有许多顾忌,于是并没有就这样直接往回家走去,而是返身重新回到了西岳庙演戏的剧场,钻进人窝里看戏了,直到煞戏后才随着大股人流往回走。今晚他们两人所做的秘密事就这样谁也不知道,只是“善门好开,善门难闭”罢了。   万事开头难,然而凡是只要一开头,往往就一发而不可收拾。莲叶自从和牛保国好上了以后,就痴情不已,禁不住三天两头托故有事,从沟西村往庙东村跑,偷偷地来找牛保国,且越来越无所顾忌。有时她即使和牛保国连句梯己话都说不上,但是只要能从牛保国的背后看上一眼牛保国,她也就都觉着心里甜丝丝的。可是好景不长,就是因为她经常有事没事地到庙东村找牛保国,一个姑娘家家的频频找一个年轻小伙子,日子长了自然也就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人们少不了对此说三道四。牛保国后来也给他妈和他哥牛保民提说过这事,说是他想和邻村的莲叶结亲,娶莲叶为妻。可是这个地方的人历来都很注重礼法,儿女婚事颇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按常规都是男方父母央求媒人上女方门求婚,哪里有青年男女自愿结合的先例。牛保国他妈一听牛保国这么说,就先让牛保国他哥牛保民暗地里到沟西村找熟人打听莲叶人品。谁知道被打听的人都一口腔说莲叶这娃人样长得俊俏,针黹、裁剪、刺绣样样活儿都不挡手,就是田里地里的活,干起来也不比男人差,然而有点儿太疯张,是个野猫子。谁知道牛保国他妈一辈子单喜欢腼腆规矩的女娃,偏就见不得那些疯疯野野的女子娃,至于模样长得漂亮与不漂亮,她从不以为意,因为她自己有自己与众不同的看法。她认为娶媳妇是为了日后一辈子在一起过日子的,不是买张画儿贴在墙上图好看的,女子貌丑贵似金,妻丑夫祸少。所以她坚决反对牛保国和莲叶的婚事,说牛保国和莲叶结婚不仅不合礼数,而且她也看不上莲叶那人。这简直能把个牛保国和莲叶给活活气死。然而,对此,牛保国能有什么法子?他只能和他妈怄气。于是他妈就狠狠地骂他说:“挨球的刚刚念了几天书,认得几个狗扎扎字,一天就张得不知道自己姓啥了。我看你把书都念到鼻子里去了!干脆把学给我停了,甭念书,回家种地算了。庄户人家识俩字不是睁眼瞎子,能看住门户就行了,花那么多闲钱念书有啥用呀?还不是白耽搁工夫!”牛保国拗不过他妈,又害怕牛保民听他妈的话,真的把他的学给停了,所以也就只好委曲求全,软了下来,不再坚持要和莲叶结婚了。   虽说牛保国妥协了,可是保国他妈还是放心不下,她凭着她那丰富的生活经验,知道牛保国一天天长大,人长心野,这男人家没个媳妇是不行的。俗话说得好:“鸡没架,狗没窝,人没媳妇没着落。”男人如果是头烈马,那么女人就是根拴马的桩。家里要是没有媳妇这根拴马桩,那么就没法拴得住男人这头烈马。烈马要是拴不住了,迟早是要跑出圈的,那不知道会给你惹出多少是是非非。更何况牛保民这娃虽然说勤快能干,种地、管家样样在行,但是命苦,娶了个媳妇却是个药罐子,终年抱病,家务事什么都帮不上忙不说,还没有生育能力,致使牛保民目下年已三十,至今还没有个子嗣。而她呢,也已年逾五十,精神头明显一年不照一年了,家里的事里里外外没有叫她不操心的,她又没有一个得力的贴陪。因而她就急着想给牛保国找一个她认为合适的媳妇,一来是为了缠住保国的心,二来呢,是想给自己找个帮手。她在附近村庄打听来打听去,还没能打听到一个让她能觉着六头都好,门当户对的姑娘娃,于是就让保民在翻秦岭去雒南扛木头时顺便操个心、留点意。她心里认为雒南的女子娃在她娘家生活环境不好,日子苦,如果出了山,嫁到山外,一切条件都比山里好了,就会觉着舒心。这样的媳妇好服侍,吃得苦还勤劳能干。   保民不负母亲的嘱托,果真在有一次去雒南扛木头时,回来就领了一个女子娃。他母亲一见这女娃手脚壮大,四肢强健有力,一问在娘家满装着四斗粮食的口袋不要人搭手,自个就都能扛得起来,大为欢喜,立马就把保国从学校叫了回来相亲。牛保国回来一听说家里来的这女娃,就是他妈让他哥给他从雒南领来作媳妇的,一下子气得身子扭了一匝,鼻子都歪到一边去了,嘴里嘟嘟囔囔地说:“这哪儿是相媳妇呀,这明明是雇伙计哩嘛!娶媳妇谁能要这号人?简直倒牌子。”不过只要他妈愿意,他哥牛保民也就不多加考虑他的情绪了,只顾看他妈的脸色行事,就去张罗着给他准备结婚办喜事。   沟西村的莲叶一听说牛保国另相中了一个女的,而且准备马上结婚,差点儿没气死。在一个晚上,她得机会把牛保国叫到了庙东村外,美美地臭骂了一顿。她两手捂着自己的耳朵,一点儿也听不进去牛保国的解释、分辨,一味能把牛保国恨死。就在保国结婚大喜的这一天,莲叶在沟西村自己家里肝肠裂碎,痛不欲生,如坐针毡。最后她实在受不了了,就一个人失魂落魄地默默走出了沟西村,站在沟沿边,遥望着沟东的庙东村只是啜泣。悄无声息的眼泪像一条条蚯蚓在她的脸上弯弯曲曲,爬得一道一道的;又像是断了线的珠子,顺着下巴“吧嗒,吧嗒”不住地往地上直掉。她心里反反复复地寻思着一句话:“痴心女子负心汉,这话真真真真的,一点儿也不假。”这天偏又刮的是东风,天公不与人作美,它把牛保国家热闹非凡的迎亲唢呐声从沟东边的庙东村一个劲儿地往沟西边吹,直往她耳朵里灌,往她心里钻,让她听得那样的清清晰晰,好像是故意和她怄气,专门让她听着气她似的。她似乎已经看见自己的心在一滴一滴地往下淌血了。她尽管知道这事牛保国也有他自己的苦痛,自己的难处,一切都概不由己,但心里还是直恨他-----恨他的言而无信,恨他的无情无意,恨他恨得要死。当她隔沟隐隐约约地听见沟东的那庙东村里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傧相赞礼声:“一洒金,二洒银,三洒媳妇进了门。过铡子,携娃子;撂筷子,生太子。撂核桃撂枣,娃子多、女子少……”时,禁不住就放声大哭了起来:“不----这不是真的!天哪,我实在不甘心!”她喊着就用手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四周静静的空无一人,自然也没人来理会她。   牛保国这天的心情虽说没有莲叶糟糕,但也很不好。这天说是他的大喜日子,但他却怎么也喜不起来。他根本就不喜欢母亲包办,给他娶的这个媳妇-----叫张妍的胖婆娘,什么挑轿帘、拜天地、入洞房、揭盖头红,一应仪式,他都像是机械人一样,一举一动全都是在别人的摆布下进行的,而他自己全然无动于衷。好在他的胖婆娘张妍对此并不在意,依然欢天喜地的,一点儿也不怪罪于他。   到晚上他们村里的那伙年轻人闹新房来了,他们把什么吃圣果、摇银铃、染布、说酸故事等一切从老上辈流传下来的那些闹新房的故点儿都进行完毕了之后,又在新娘子身上乱摸了一通,直到吉生满意地嚷着:“摸美了,今儿黑了摸美了。”一个个称心如意地纷纷离开了牛保国的家。牛保国还是不冷不热,不笑也不理睬他那新媳妇张妍。   闹新房的人走完了,夜也已经更深人静了,牛保国他妈按着庙东村的风俗来给牛保国新夫妻铺床被。她铺好床被后,顺手带上了门,也就离开走了。媳妇张妍这时主动地就去关上了房子门,也不做作,先上床脱了衣服,钻进被窝睡去了。牛保国一直拗着,独自在当屋坐了好大时辰,最后熬得瞌睡得实在撑不住了,也只好就另外给自己取了一条被子,拉开睡了-----他打算一辈子也不理这个令人一见就恶心的胖女人。然而没想到他睡到床上翻来覆去,心情总是难以平静,一直怎么也不能睡着。就在这时候,新媳妇张妍开始使劲地拉起他所盖的那条被子来。她把牛保国所盖的被子拉开后,立马就浑身上下脱得赤条条的,一丝不挂,直往牛保国的被窝儿里钻,并且还娇气地不住小声冲牛保国说:“快些,把人都冻死了,给我暖暖。”   牛保国这时候再也经不住异性青春的强烈诱惑了,他意志崩溃了,一时不能自已,心想:“管他什么去,走一步算一步,得过且过呗。”于是就扳住了张妍的那两个硕大无比的乳房,一翻身骑到张妍的肚子上取起乐来。张妍这会儿早已迫不及待了,用手抓着牛保国那根硬邦邦的东西,急不可耐地就往自己下身里塞……   要说还是牛保国生来命好,一年后张妍就给他生了个胖乎乎的小子娃。这下可把牛保国他妈能给高兴坏坏了,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心疼、体贴牛保国的胖媳妇张妍才好。      第二章 挑夫打店   (上)      日本侵华,打到了与潼关仅有一河之隔,遥遥相望的山西风陵渡,就没有再往前进攻,只是隔着黄河往南对着潼关不住地打炮。据说日本人向潼关打来的那炮弹威力可大啦,爆炸后把潼关南塬头的土都全部给震松了,以致人们想在南塬头挖个窑洞或者军事掩体什么的都挖不成,因为由于土太松,一挖就塌方。从表面现象看,日本进攻潼关似乎已经唾手可得,然而日本人始终却没有再往前迈动一步,最后只好让他们起初所宣扬的“在一个星期之内占领全中国”的预言彻底破灭,变成一个当时骇人听闻的弥天大谎或者痴人说梦的二杆子话,不过就这也把有些胆小的中国人吓了一个半死。日本人为什么没有得以再往前进攻?究其原因可能有两个方面:其一是日本人内部的原因,你想,小日本帝国只是手心大点儿一个千岛之国,仅有几千万人口,就想霸占中国这样一个拥有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四万万五千万人口的一个庞然大国,就凭它的人力、物力,可能吗?还不是天狗吞月亮,即使能吞进口里,也是咽不到肚子里去的,过不了多长时间就还得从嘴里吐出来。其二是随着日本侵华的不断深入,中国各地抗日的呼声此起彼伏,抗日的浪潮风起云涌,一浪高过一浪。“团结一致,共同抗日”成了全中国人上下一致的强烈要求。在爱国人士的敦促下,中国各方面的政治力量尽管还在明争暗斗,但是最终还是发生了西安事变,迫使中华民国的蒋介石委员长和中国共产党签定了“停止内战,一致抗日”的协定。至此,在中国大地上形成了一条空前最广泛的抗日统一战线。   华山脚下的云台书院也在日本那次轰炸了华阴县城之后,又渐渐恢复平静了,学生们又都陆陆续续地回到学校里来了。他们在学校一边游行示威,要求抗日,一边又继续上起课来。已经结过婚的牛保国,一心还想念书,以求上进,于是他也就随大流再次来到了学校。   牛保国自打来到学校后,就经常去听参加过北京“一二&?九”学生爱国运动游行的年轻教师——王发一老师讲北京闹学潮的事情,抗日图强的新思想强烈地撞击着他年轻而有激情的心扉,召唤他为祖国前去驱除外敌。   早年渭华起义后,刘子丹等人率军北上时留在关中的共产党地下革命力量,这时又开始活跃了起来,趁着国共合作这个大好时机努力发展、壮大自己的力量。有一次共产党地下组织的领导王尚德来到云台书院,向学生暗中宣传马列主义,发展地下共产党员。牛保国就在这时候谁也没告诉,背着他家里的人,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一个晚上的深夜,在一个教师的房子里,王尚德在墙上钉上了一面镶嵌有镰刀斧头图案的红旗,牛保国右手紧握拳头,举过头顶,跟随着王尚德一人一句,信誓旦旦地宣着誓:“我自愿加入中国共产党,遵守党的纪律,保守党的秘密,誓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生,永不叛党。”   自从牛保国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以后,就再也没在学校里安心念过书。他坐不住了,十分积极的为共产党的革命事业到处奔走,经常深更半夜地从学校里翻围墙跑了出去,散发传单,张贴标语,给人送信。   农闲季节,牛保民地里也没有什么要紧的活路了,他嫌兄弟牛保国在学校念书,每星期三都要回家来背馍耽搁学习,有一次就自己背着一布袋馍,步行往返三十余里地,去到云台书院给他兄弟牛保国送馍。谁知道当他背着满满一布袋馍,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地走进云台书院时,却四处找不见他兄弟牛保国的踪影。他找牛保国的同学一打听,才知道牛保国多少天来已经是三天两头不在学校里呆了,到底是弄什么去了,他们谁也说不清楚。这下子可把牛保民给气坏了,面对此情此景他十分寒心,暗暗想道:“我自己在家累死累活,苦苦耕田种地,供给兄弟念书,谁知兄弟却全然没把念书当回事,口惠而实不至。像他这样念书,我供给他,还有个啥盼头?”牛保民一气之下,回到家里,就给他妈说知了此事。他向他妈提出:“兄弟人大心野了,再说现在也已经结了婚,就该自立门户,一个人独立过日子了;要是硬把我弟兄俩捆在一起过,过日子谁都没心劲。”他妈尽管同情牛保民年已三十,妻子多病,至今膝下尚无子嗣,不忍心他分家以后要既忙里又忙外地艰难度日;但翻回来一想,弟兄们之间关系再好,在一块儿日子也终究过不到底,趁早分开过倒还不失是个好主意,总比把他兄弟俩这样硬捆在一块儿要好得多。不然,弟兄俩在一块过日子,互相都有靠的思想,谁都想吃大锅饭,往前混日子,那不仅会影响他们各自的情绪,而且还怎样也都提不起他们过日子的积极性。于是她只好悲悲切切地抽泣着对牛保民说:“好我娃子哩,你父亲去世早,这个家这些年多亏了你奋力操持。现在既然你要和你兄弟分开过日子,这我也不阻拦。我想那样也不一定就是坏事,说不定还是个正经主意呢。不过妈舍不得离开你,但又不能跟着你去过活。你知道你独个过日子我放心;你兄弟保国,他不务实,我实在放心不下。”保民这时也泪汪汪地说:“妈,你这话说得对,如今我看什么都别说了。分了家,再苦再累,我自然会仔细过日子的。你只要能把我兄弟保国看住,管住了,让他不走邪路,我也就心安理得了。说实话,我现在真的为他很担心。我之所以这样做,还不是想把他拉回正路,往实处搁?这也全都是为他着想。”   隔不几天,娘儿俩就让人捎信把牛保国从学校叫了回来,说明了这事。牛保国一听十分惊诧,他求学的美梦顷刻就被现实砸得粉碎粉碎,往日的远大理想眨眼间就变成了海市蜃楼。但他又有什么话可说呢?一切虽在意料之外,然而又都在情理之中。他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怨不得别人;这样的结局其实只是个迟早的事。他们从他舅家叫来了他舅父,又在村里找了个有威望、常给邻家管事的人做中人,把他们家里的房屋、家什、田产,好坏搭配,分成了两份。把原来三间门面的四合院儿,从中间一分两半,一人一半。牛保民是长子,按理应住东半边,但是因为他妈要跟老二保国,保国赡养母亲,东边的房子木料能较好一点儿,他舅舅就主张给保国。他们家里本来一共有七十多亩田地,在庙东村里也算是户较殷实的人家;尽管这份产业大多是牛保民一手经营起来的,但只因为保国赡养老人,于是就给保国分了四十来亩地,而给保民只分了三十亩-----总而言之,在分家这件事上,事事都偏着保国。保民显得十分豁达,心里虽然有点儿不是滋味,但他总归能想得开,弟兄们一母同胞,分家是最后的一场事,更何况自己目前膝下又无子嗣,何必斤斤计较多少呢?于是他就什么都不在乎,一一都忍着,全是他舅舅一锤定音,说怎么分就怎么分。至于保国,看着这样分家,他还能有什么说的?是的,他哥因为他不安生念书,一跺脚不供给他了,要和他分家,他心里有股说不出的忿闷,但回过头一想,弟兄们分家是人之常情;现在家这样分,明显是事事都偏向着自己,让着自己的,只要哥哥保民没有说的,自己还能不知足、有意见?保民、保国的母亲最后只是十分过意不去地对保民说:“娃子啊,这样分家就太亏你了。”牛保民强忍着心酸说:“妈,不亏我,我同意这样分,这样分我高兴着的。只要日后你跟上保国兄弟有好日子过,我就是吃糠咽菜,日子再过不前去,心里也觉着是滋润的。你千万别把今天这事刻在心里。”   牛保民、牛保国弟兄俩的家虽然分得很和睦,但是此后不久,他们为了生活便利,就在院子中间通前至后,砌了一道六尺多高的院墙,把原本是一院的宅子分成了两院儿,出来进去各走各的前门,各人过起各人的日子来了。   牛保国和牛保民分了家以后,因为家里事事都要他操持,一天就忙得分不开身子,于是就只好把学停了,回家来务农。他失学的原因村里人自然都知道,人们背地里也就都指责他不争气,不知足-----他哥供他念书,他人在福中不知福,在学校还逃学、生事,真不像话。书,他是彻底念不成了,可是他分得的那四十来亩地,自己又不大会种,该怎么办?雇个人又不划算。再说了,由于中日战争,时局兵荒马乱,保国自己又立马寻不下个妥善实在的差使干,这是其一;另外,他妈一天把他看得紧紧的,生怕他不务正业,从分家的第一天开始,早晨天刚麻麻亮,就站在他的厦房窗子外面,拍窗子叫门,催他起床下地,一步也不准他离开家门,成天把他指拨得一刻都不得闲。于是他就只好自己开始学着耕种田地了。   夏秋两季,农活多,冬天农闲。他妈看着村里冬天有人成群结队的用扁担挑着往三河口贩棉花,觉着这个营生还差不多;冬天坐在家里闲着还不是白闲着,出门能挣几个钱是几个钱,总比整天呆在家里、坐着吃闲饭强多了,于是敦促保国也去担脚贩棉花。牛保国拗不过他妈,就只好准备跟上村里的人挑起担子,起早贪黑地去三河口镇上贩棉花。   这三河口,位于关中东端的黄河岸边、潼关稍西偏北的地方,是渭河、洛河、黄河三条河流的交汇处,原本十分荒凉,几乎就无人问津,是这几年才热闹起来的。其原因是早先关中东端,山西、河南、陕西三省的商货集散地潼关,自日寇侵华,打到了风陵渡以后,日军就隔着黄河和驻扎在潼关的中国军队相望对峙。潼关上空整天总是飞机盘旋,嗡嗡嗡叫个不停,黄河两岸的军队隔着河在不断地互相打炮,炮声隆隆,震耳欲聋。潼关街上穿军装的整天摩肩接踵,像走马灯一样络绎不绝,你就说不来他们是属于哪一部分的兵。这些人穿梭来往,四处横行,谁是不要命了,还敢大胆在这儿经商做生意?原来潼关城内十分兴隆的铺面,现在都生意萧条起来了,关门的关门,停业的停业;更不要说是外地的客商不来此地了。这时正好在潼关西北方向,黄河由北向东拐弯的角落有个三河口镇,这埠镇夹在渭河、洛河、黄河的中间,三面临河,只有西面是关中平原,水陆交通都很方便,四通八达晋、豫、秦三省,又远离各派政治势力的统治中心,统治者们一个个对此地鞭长莫及,同时也无暇顾及,这里因而相对的就安宁多了,所以三河口镇应运而兴,渐渐地就热闹起来,各方面都开始替代潼关县城,逐渐成了沟通周边三省经济往来、传播各种思想的繁华埠头。   牛保国听从他母亲的安排,跟着他们那一把子年青人,先一天晚上就在庙东村的棉花店里打点好了棉花担子,准备第二天鸡叫头遍就挑上担子起身往河口街赶路。张妍见自家的男人要出门担脚下苦,为家里挣钱,第二天在牛保国起来之前自己就早早地起来了。她给牛保国荷包了几个鸡蛋,泡了一个半蒸馍,做了满满一碗香喷喷的早点,让牛保国吃。牛保国起来吃饱喝足后,就和他的那些伙伴们挑起了担子,径直朝着三河镇奔来。一路上,他们那一伙人挑着担子胡喊乱叫,又说又笑,可高兴着哩。十几个人相跟着,把队排得像条弯弯曲曲的长龙似的,好不壮观。他们脚步整齐,肩上的扁担闪得欢势,简直奔走如飞,一个个挑着担子把路走得犹如在水上飘一样洒落。不知是谁突然兴起,率先开口唱起了流行歌谣。这一下一唱百和,大家就禁不住都放开了喉咙,跟着吼了起来:“八月十五滴一星儿,来年正月十五雪打灯。收秋不收秋,就看五月二十六;五月二十六滴一点,潼关城里买大碗。”他们东一句,西一句,甚至前言不搭后语地唱着,有的还唱得南腔北调、百滋怪味的。虽然说是随心所欲地胡乱唱,但他们一个个都唱得很买力,又很有激情。又有人唱道:“东村有个王二蛋,把念书全当谝闲传,打先生来翻桌面,考试时把‘一’字认成了‘椽’。气得先生翻白眼,教一年书到头来没挣下一文钱,你说这扯淡不扯淡。”他们这胡乱的歌唱驱逐了周身的疲劳,提起了十足的精神,使他们一时得意得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兴高采烈得只是一心一意地在通往河口镇的道路上疾奔。   东方露出了鱼肚白,他们没有介意;天色渐渐明了,他们也没人留心;太阳从东边地平线上冉冉升起,把温暖和光明投了向大地,他们也无心去感激-----他们只是一味地在路上疾奔。在上午人们吃早饭的时候,他们终于来到了河口镇。在他们中间,有一个叫黄娃的年龄最小,然而他对这儿的情况却最熟悉。其原因是他家原来在山西,他逃荒先是来到河口镇,在这河口镇上住了一段时间后,实在混不下去了,这才又和他的哥哥来到庙东村,在庙东村城外的一孔破窑洞里栖身,将就着度日。你看,这时候是他走在最前面给大家带路,所以这些人也不需要向任何人再去打听,径直向着棉花行就走了去。   棉花行的伙计看见有生意来了,在掌柜的指使下满脸带笑,热情有加,忙不迭地招呼着他们,给他们挑来的棉花验成色、过秤、算帐、清钱。棉花行里的伙计说话像唱歌一样拖着长腔,告知着他们每个人所挑棉花的分量;打算盘的把算盘珠子拨拉得哗啦啦山响-----好一番热闹景象。他们一瞬间就过完了秤,在花行伙计的指领下,把棉花挑到了棉花垛子跟前,解开担子,交了棉花,然后就排着长长的队去领钱。等到一切手续都办完毕以后,太阳早已都有点儿偏西了。他们这些人都知道挣俩钱不容易,谁也舍不得拿着贩棉花所挣来的钱下馆子,酒呀肉呀的吃一通,而只是在十字路口旁摆地摊卖小吃餐饮的担子跟前坐了下来,一人花两个铜子买了一大碗麻食(粉条、豆腐)菜,泡上自己从家里来带的、一路上都已被风吹得龟裂了的干馍,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这河口街的麻食菜可够实惠可人的:量大不消说,辣子还多,不仅一碗就能把饭量小的人吃饱,而且饭量大的人还可以泡上馍,继续三回五回地添汤,一下子就能把任何人都能给吃得饱饱的了;冬天要是吃了它还能使人浑身上下都发热,充分起到御寒作用。他们这些人不图品牌,只图实惠。对他们来说,这时候在三河口镇上吃上一碗麻食菜,这也就是一顿丰盛的午餐了。他们围坐在一块,边吃饭边谈天说地,又打又闹,好不热烈,不一会儿就开开心心地把这顿饭吃完了,然后抹抹嘴,只听有人说了声:“天不早了,赶紧拾掇往回走呗。这往返一回少说也在一百五十多里的路程呢,可不是闹着玩的;再说了,到家还要收拾明天的担子哩。”听着这话,大家就谁也不敢再消停了,呼啦一下子都站了起来,一溜风似的说着,笑着,嚎着,叫着,打着,闹着,又踏上了回家的道路,风风火火地往回赶。   不管咋说,这些人回来还是比去时快得多,最少回来中途不要歇脚。在日压西山的时候,牛保国就跟上他们的那一伙伴当赶到家了。他刚一进门,媳妇张妍就笑吟吟地给他端来了洗脸水;他把手脸还没洗结束,一大碗不热不凉,且放着白糖的温开水就放在了他旁边的小餐桌上,一切都是那样的及时得体,让牛保国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舒坦。像饮牛一样,他一口气就喝完了这老碗温开水,人要是口渴了,觉着这还就是过瘾。他似乎从来都没有觉着白糖温开水像今天这样的既好喝又解渴,看来水还是要在口渴时喝,只有这样才能喝出味儿来。张妍把饭端上来了,一家四口人,他妈虽然是长辈,年龄大,但是每次她都让张妍把头一碗饭端给了保国,这是全家人对牛保国在家庭的地位及为家庭所付出劳动的一个最大肯定。牛保国那个牙牙学语的儿子牛连学不懂事,没等大人有功夫,腾得出手来喂他,就急着用手在菜盘子里抓了起来,被保国他妈轻轻在手上打了一下,打得他连忙就把手缩了回去。“你大还没吃呢,你就急着想先吃,没一点儿规矩!”牛保国母亲瞪着眼睛数落她那小孙子,保国的儿子连学看看祖母,又看看父亲保国,委屈得“哇----”一声就大哭了起来。张妍赶紧把连学抱在了怀里,摇着转着哄他别哭。这时保国从怀里掏出了今日担脚贩棉花所挣来的那钱,递给他妈说:“妈,你看今天还美着的,贩一回棉花还挣二十多个铜子呢。给你。”说着他把麻钱整整齐齐地堆成两摞,放在了他妈面前的饭桌上。他妈连看都没看,一把就又把那些麻钱推到了牛保国的面前说:“你拿着。听我给你说:这男人十二脱父亲哩,你现在也该掌管家事了。从今日起我把咱这家事就交给你了,今后你就是咱家里的掌柜的。往后,咱家这日子过好过坏,可就看你的了。”他媳妇张妍一听这话,不由得就瞅了保国一眼,意思是说:“养家的担子压在你身上,我看你今后还能不能再想入非非的了。”牛保国听着他妈这话不由得也就觉着肩头的压力沉甸甸的。   牛保国担脚贩棉花开始几次倒还算顺利,可是谁知道好景不长,后来没过多久,意外的事情就发生了。有一次,他们排着长长的队,好不容易刚刚领到了这一天担脚贩棉花的辛苦钱,一边往兜里装,一边往出走,正打算着赶紧上路回家,谁知道就在他们刚走到棉花行门口的时候,从门房里走出来了几个人,那为首的一个咄咄逼人地冲他们喊了声:“停住!”就挡住了他们出门的路。牛保国他们一看那人的脸,浓云密布,阴沉沉的,就像快下暴雨的天;眼睛里还往外射着两道寒光,怪怕人的。牛保国他们这帮人全都是乡下做庄稼活的泥腿子,根本就没见过大世面,走在前边的一见这阵势早就先心虚软蛋下来了,打着怯声问:“咋啦?”这人十分蛮横地用鼻子“哼”了一声说:“咋啦?交保护费了没有?这么长时间了,你们连这点规矩还都不懂?真个欠教!”“交多少?”有人又怯生生地问。“五个铜子,一人五个铜子-----这还用问?少罗嗦,快掏钱!”   走在前边的人,这会儿尽管心里还有一千个不愿意,但看着拦住去路的这人分明是市面上的那些混吃混喝、蛮不讲理的混混儿----地痞,知道他们都不是些省油的灯,自己肯定较不过人家,于是谁还敢吱声?由于怕事,虽说这会儿掏钱就像是割他们身上的肋条肉,但万般无奈,也只能希图个眼下息事宁人,因而一个个都怯怯缩缩地就将手伸进了自己的怀里,颤抖抖地摸出了五个铜子,给那人递了过去,恋恋不舍地放在了那人伸出来等着接钱的手里。前边的人一个一个都顺从地交了保护费,那人也就放他们顺顺当当地过去了,眨眼间就轮到了牛保国跟前。牛保国这时心想:“妈的,我一天累死累活,被扁担压得腰疼肩肿,才挣人几个钱?凭什么一下子就得给你五个铜子?要这样,我干一天,除过吃喝花的钱外,岂不是把一少半子钱都给你了?我的钱是没有它妈了,我就那么地不心疼白给人?看把你说得美的,我就那么蠢?你也不想想,你不流一滴汗,不喘一口气,不费吹灰之力,就从每个人腰包里掏走了五个铜子。这贩棉花的挑夫一天要有多少人?合起来一共得要白给你多少钱?这恐怕也太便宜你了吧?”他心里正这样想着,身后的黄娃就从他背后暗暗地捅了捅他的腰,小声说:“快给呗。你不了解这帮人,咱惹不起。你想不给不行。”牛保国正没好心情,黄娃说这话对他来说反如火上浇油,于是他气就不打一处而来了,胳膊肘向后把黄娃猛一撞说:“这事你少管。”这时只听站在他面前的那人又是一声阴森可怖地说:“掏钱,动作放快点!”牛保国装聋作哑,显出一副痴呆呆地样子说:“掏钱?掏做什么的钱?”“交保护费呀!你前面的人都交了,你是聋子还是瞎子?”这人不耐烦,凶了起来。听着这人声粗气恶地咆哮,前面那些已经都给过了钱,且走出门去了的人就又都吃惊得停住了脚步,扭回头聚拢过来看究竟。这些人有担心的,有害怕的,也有想看看事情最后会是怎样结果的。他们心里想:只要这一回有人不交保护费、硬扛能行的话,下一次咱也就给他不交了。   牛保国年轻气盛,这时也涨红了脸,忿忿不平地反问道:“要我给你交保护费?缴保护什么的费?你保护我们了吗?你保护我们什么了?我咋就没见得着呢?”“交保护费!”这人重新上下打量了一下他面前的这个年轻高个儿但看来又有些瘦削、单薄并不彪实的小伙子,心想:“从哪里冒出来这个冷娃?看来今天如果不把这家伙收拾住,这收保护费的事今后就没法行得通了-----你别看,这帮乡下人可会看样儿了。对付这些人绝对不能手软,得逮住一个典型给他们做个娃样子,杀鸡给猴儿看,好好教训教训,让他们彻底知道马王爷是三只眼。”这人这样想着于是就又一次厉声呵斥道:“你装啥呢?欠打得是,你这熊?”话到手到,说着就挥拳打了过来,给牛保国来了一个黑虎掏心。这一拳来得实在不轻,把个牛保国打得“噔噔噔”连着往后直退了好几步,差点儿摔倒在地上。牛保国好不容易才站稳了脚跟,立时火从心头起,怒向胆边生。你想想,像他这样的人,怎能平白咽下这口气。   “我倒日你妈哩!”牛保国一时气红了眼,他啥也不顾,豁出去了,情急之中,随着一声怒吼,就抡起了手中的那条扁担,向着这人劈头盖脸,没命地劈了过去。周围在场的人一见这情状,个个就都吓呆了,谁心里不捏着一把汗:“哪里来的这个冷娃?这一扁担要是真的劈了下去,劈到人头上了,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那非把人劈个脑浆迸裂,劈出人命来不可;退一步说,即就是不劈在头上,而是劈到了腿上,那也会打得骨断腿折的。还要说这个收保护费的人心里不含糊,只见他不慌不忙,只把头一偏、身子稍稍一斜,就闪过一边去了。他手脚麻利,“呼啦”一下,一眨眼,不知怎么一下子,就把牛保国劈过来的那扁担的那一头给揽了过去,夹在了自己的腋下。一时间两个人,你夹着扁担的这头,我抓着扁担的那头,都拼力地往自己的那一边拽,相持了起来。他们互不相让,彼此拼起了硬功夫,直拽得两人都虎视眈眈、咬牙切齿,在这块空地上直转圈圈,一个恨不得能把另一个吞掉。   站在附近看热闹的人这时一瞬间就围成了一个大圆圈,一个个屏气凝神,观看究竟。突然间,不知有人是在喝彩还是在火上浇油,只听人群中喊起了一声高过一声的“好!好!”“加油,加油!”牛保国一边用力拽着扁担,一边想:“没看出这人的劲还这么大的,看来和他硬拼力气,一时半会儿还不一定能拼得过。”于是他灵机一动,计上心来,趁着对方孤注一掷,使尽平生气力把扁担正往他那边拽,一心想夺过自己手里的这条眼下作为武器的扁担来制服自己的当儿,猛不防“嗖”地一撒手,手中的扁担就飞向了对方,把个正在狠命拽扁担的那个收保护费的人一下子闪得禁不住仰面朝天,随着“啊”的一声惊叫,像条死猪一样就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霎时四蹄蹬天,连手中紧抓着的扁担也不由自主地扔在了一边。这人挣扎了好几下才一翻身从地上爬了起来。他恼怒万分,顺手从地上捡起了一块石头,向牛保国没命的就砸了过去。牛保国眼尖手快,迅速把头一低、脚一跳,就躲了过去。   牛保国这会儿乘机连忙机警地疾步往后退,他想趁便能找个脱身的机会逃走。只听和他打斗的那个人在高声喊着招呼自己的人说:“你们这伙熊光瞪着眼睛在这儿看热闹?看球哩,还不快给我上!把这熊挨球的给我撵上弄死!”黄娃在人群中听见这话吓得拉着哭声喊牛保国:“保国哥,快跑!后边出不去,设法往前跑!”保国在慌乱中也没顾得上听黄娃的话,只是拼命地往后跑。谁知道他匆忙中跑到后院向四周一看,周围都是棉花行为防贼砌的高墙,很难翻得过去。就在这绝望之中,他突然眼睛一亮,远处北墙跟前有一摞砌墙没有用完的青砖。他想,要是能从那儿爬上砖摞子,或许就能翻过墙,逃离这里。可是还没等他跑到那儿,身后一伙人就紧追着围了上来,把他逼到了一个两堵墙纵横相接的墙角。这倒让他心里多少有点塌实了,因为这是目前一个对他绝对有利的地形。他站在这儿只需要一心对付正前方扑上来的人,至于他的左边、右边以及背后都是墙,让他解除了有人从那些方面袭来的后顾之忧。他背靠着墙,憋足了劲,运足了气,迎着跑在最前面的那个朝他欢腾腾扑来的人,飞起一脚,狠命蹬了过去。不偏不斜,他这一脚刚好蹬在了这人的小肚子上。这人吃不住这么重的一脚,站立不稳,朝后紧退了几步,就倒在地上,抱着肚子疼得“妈呀,妈呀”直叫唤。牛保国趁势反扑了上去,再一脚,向另一个扑上来的人胯下踢去。来人猝不及防,被牛保国一脚正踢中横裆处,疼得这人立马就弯下腰直不起身子来了。他用手捂住裤裆处不停地一个劲叫:“哎哟妈呀,疼死了!”后边再追上来的人一见牛保国出手这么狠毒,招招索命,连伤他们二人,不由心悸,行动就踌躇起来。   牛保国利用他们这瞬间的一犹豫,像支离弦的箭,“嗖”一下子蹿到了那摞子青砖跟前,眼尖手快,一手抓起一块砖头,向着随后又紧追上来的人嗖、嗖、嗖,紧三枪连着撇了过去,正好有一条飞出去的砖,砸在了离他还有十来丈开外的一个追他追在最前边的人头的头上。随着“哎哟”一声,那人手按着额头,殷红的鲜血马上就从那人的手指缝里直淌了出来,霎时流得满脸都是,十分怕人。别人只见那人折身扭头往回就跑,也不知道究竟能砸多重。   牛保国动作不敢有丝毫的松懈、迟缓,他抓紧时机纵身一跃,就跃上了离地面有五六尺高的那个砖摞子。他站在砖摞子上,一手提着一块砖,居高临下,恶狠狠地说:“你们谁上来?不要命了就来!我脚下的这摞子砖就是你们的克星,我叫你们来一个倒一个,来两个躺一双;跑着上来,抬着回去!我打死一个够本,打死两个还赚一个。不信咱就试试看?”俗话说得好:“硬的怕的是横的,横的怕的是不要命的。”一人舍命,万人难敌。   收保护费的这伙人一看,牛保国这货原来是个亡命之徒,估摸着一时半会儿是没法收拾得住他的,就想着尽量给自己挽回点儿面子,找个台阶下。于是只见一开始和牛保国挣夺扁担的那个人,远远站立在牛保国所站的那砖摞子前面,仰着头冲牛保国说:“你个熊是哪里来的愣头青,经过没经过世面?我实话告诉你,我们的头儿‘黑乌苏’(毒蛇名)今儿个没在;今儿要是他在的话,非把你这熊剁成肉酱,烙成馅饼吃了不可。”他说完一挥手就招呼他们的那伙人说:“走!今天先饶这狗日的一下,放他一马,让他再多活一半天;等改日‘黑乌苏’回来了,我们再和他算总账。我不信,他躲过了初一,还能躲过十五不成?下回非叫他把河口街的这辣味尝尝不可,除非他不走河口这条路了。不信,叫他等着瞧。”这人又扭回头冲着牛保国吼道:“我非叫你这个熊知道来河口街的这碗是怎么吃的不可!”这帮人随之就跟着那人呼啦一下子全都撤走了。牛保国一看没事了,这才从砖摞子上跳了下来,拍了拍两手和沾在身上的尘土。   吉生、黄娃、苟良他们那一伙担脚贩棉花的伴当,包括还有不少不认识的同行,这会儿见那帮子收保护费的人没镇得住牛保国,走了,就都纷纷向牛保国围拢了过来,问这问那,显得十分亲热,似乎都觉着牛保国今天给他们美美地出了口气。苟良说:“保国,你没事吧?伤着那里没有?”牛保国开朗地哑然一笑说:“没事。你看,不是哪里还都好好的吗?”黄娃胆怯地说:“保国哥,你刚才差点儿把人没吓死,咱不敢在这儿再停了,赶紧走呗,让那伙人再给来了,那就不得了。”保国镇静地笑了笑说:“没事,没一点儿事,你尽管放心,我料想他们不会再来了。不过,他们要是真的再来了,你也别怕,大不了要头一颗,要命一条,如果要钱呢,咱还是那句话:‘没有!’大凡世上这事情都是一个样儿:‘好人被人欺,好马被人骑。’你要是怕他一回,他就回回欺侮你;你要是一回给他点颜色,把他给顶住了,说不定下一回他就在你跟前变软,再也硬不起来了。”经他这一说,黄娃突然也给来劲了,他擦了擦脸上刚才还满眶的眼泪,搔了搔头,恍然若悟地说:“对,你说的对着的。我见刚才他们那伙人里边就有‘黑乌苏’。就那,他们还诳你,说他们的‘黑乌苏’没在。其实刚才收保护费,一开始和你打的那个就是‘黑乌苏’,他打不过你了,只好那样打圆场,给自己想办法挽面子,找台阶下。我是认得他的,那人是河口街上有名的恶霸,满河口街上没有能惹得起他的人。今日竟叫你把他的风给收了,保护费收了个半截儿就收不下去了。”   没人找他们的岔儿再收保护费了,吉生这伙人就帮牛保国找着了他挑棉花的绳担,说着笑着,向回家的路上走去。   说实在的,世上这事情,好事往往是坏事,坏事说不定还会是好事呢。不是战国时候有个老子就这样说过吗?“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不过尽管如此,还是利是害,人人爱;祸是福人人不。牛保国认不得河口街的恶霸“黑乌苏”,初生之犊不畏虎,冒冒失失地和“黑乌苏”打斗了一场,险些打出了人命。这看来似乎不是好事,但这一打还确实给打出了名声,打出了威风,把河口街的那个恶霸“黑乌苏”给打怯火了,甚至把整个河口街都打镇住了。迟早有人一提起庙东村的牛保国,满河口街的人没有谁不知道那人是个厉害角儿,是个不要命、没烧熟的生生货,都会说:“那人惹不得,不敢缠。”要说牛保国这人到底能有多大的本事,还不是事情把他逼到了那一步,没退路,着急了,一时冲动,才豁出命打斗了一场。谁也没料到他这一打倒把自己打成了河口街这一带的名人。只要他在河口街上一走,能认得他的人就会在他背后冲着他指指点点地给认不得他的人介绍:“喂,你快看,那人就是那一次把‘黑乌苏’打得认不得东西南北了的庙东村的牛保国。”此后牛保国在河口街上就再没有人跟他过不去过,他在这里担脚贩棉花也再没有人向他收取过什么保护费,甚至就连那些经常和牛保国相跟着一路走的人,河口街的人对他们也都一个个刮目相看起来,遇事安宁多了。故而在后来好长的一段时间里,那些担脚贩棉花的人都愿意和牛保国搭伙儿、做伴儿,因为这些人觉着这能有一种安全感。这样以来,在牛保国的周围,前前后后就总有许多人跟着,庙东村的人在河口街几乎形成了一股势力,甚至在河口镇,你只要开口一说自己是庙东村的,与人共事时别人也就都会让你三分。   河口镇由于潼关抗日,又一次成了重要的关口,军事上重重设卡,稽查盘问严,生意凋敝,而它就顺天应人地代替了潼关而繁华起来。此地因水路、旱路四通八达,交通相对便利,人们渐渐地都往这儿聚,这里的客流量就越来越大了起来。随着经商做生意人的增多,货物聚散量的加大,三教九流、各色人等也都纷纷开始往这儿凑。在省内,它是潼关、大荔、华阴三县的交界地带;在省际,它又是山西、河南、陕西三省的衔接处。加之它又距离各种政治中心较远,各派统治势力量鞭长莫及,于是在这儿有好多事情就都好办。经济活跃,各种人来客往多,消息获得传播就也容易。这里一旦发生任何一点儿事情,向周边地区辐射面都宽,影响力也大。这时不仅做生意的人喜欢它,看重了它,就连各种搞地下活动的人也对它开始垂青起来,频频问津。陕北、山西、中原一带的好多新鲜事都是首先传到这里,然后才由这里渐次传到关中和其它地方去的。同样,关中要和这些地方发生联系,相互沟通,正儿八经的道路已被阻隔不通了,也只有通过这儿另劈蹊径。牛保国在这儿担脚贩棉花,时间长了,来往回数多了,也就跟这里的许多人开始慢慢混熟起来,他在这儿认识了不少南来北往的外地人,于是受共产党地下组织的指派,也就在这地方渐渐地展开了地下工作。他在这儿公开的身份仍然是往河口街担脚贩棉花,然而他秘密的身份却是一名共产党的地下交通员。有一次,他接受地下党组织负责人王尚德的指派,到河口街把自己所担的棉花送交到棉花行后,就来到了一个叫悦来货栈的杂货铺。一进门,他用眼睛把这儿四处打量了一番后就问道:“你们这儿收棉花不?”只见有个伙计十分热情地说:“先生,我们这儿不收棉花;东头有家棉花行,他那里收棉花。”“那么你们这儿做什么生意?”牛保国又问。“我们这儿是经销陕北的大红枣的。”“陕北红枣目前什么价?”牛保国继续问。掌柜的在里间听见了他们的对话,便探头向外对那个伙计说:“你让那人到里间来说话。”   牛保国通过暗号跟这儿的共产党地下联络站接上了头。这里的联络员-----即他的上线-----原来就是这个货栈的掌柜的。从此以后,他乘人不注意,隔三差五地就借故往这悦来货栈来一趟,一次次地从这儿悄悄带走了陕北党中央送往关中的文件,同时也瞅机会在棉花担子里藏点儿陕北需要的药品、盐一类的东西,由这儿向陕北一步步移交。这些事情他对谁都只字不提,连同那些和他整天在一起担脚贩棉花的伙伴也都被他想方设法蒙在鼓里,瞒哄得严严实实的-----事情一直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在秘密地进行着。(未完·待续)      第二章 挑夫打店(下)      (接前章)牛保民自从与牛保国分家以后,就和他的那个长年多病的妻子住在他自己所分得的那间半院宅子里过起独门独户的日子来。他整天一身扑在田地里,一心一意地侍弄着自己种的那些庄稼,犁呀,种呀,间苗呀,中耕除草呀……也是够辛苦的。如果一旦能攒几个钱,他就想方设法地去买上块儿地。他对土地的感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可能几乎还要比对媳妇的感情深;他对土地的需求有时似乎还要比对子女的需求迫切。在他的心里,总认为土地这东西是个宝贝—它种啥就能收啥,而且种了一茬接着还能再种一茬,简直就是块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刮金板。他心目中的最高愿望也可能就是多做善事,广置田地,安分守己地过上一辈子安宁的田园生活。   只说这年三月,有一次牛保民赶着牲口正在犁一块准备种棉花的地,一心想早上一晌就把它赶着犁完—因为他嫌这地离村子路远,往返一回光路上就得耽搁半晌时间—回去下午就不打算再来了,因而在地里赶活路就耽搁了一些时间,地里的人全都下晌回去了,四野早已都没有人了,他一个人还在地里一个劲儿地吆喝着牲口,赶着犁地。他把这块地赶着一犁完,抬头一看日头,早都饭时了,就急急忙忙地卸了牲口,扛起犁,赶着牲口往回走。   牛保民一个在这空旷无人的田野里,沿着羊肠小路正匆匆地往回走着,突然听见从不远处传来了一声尖厉而凄惨的呼救声:“快来人呀—救命啊!”他心里不由得大吃一惊,连忙放下肩头所扛着的犁,赶紧就向呼救声传来的方向奔去。他跑到一条高埝边上,往下面地里一看,远远地只见一个女人正手持菜刀,奋力追赶另外一个女人,看样子是想要用刀砍死她,有一个小孩在旁边竭力拉扯着这个持刀女人的衣服,拼命阻拦着她。“救命”声就是这个被追赶的女人和小孩不住声喊的。离他们不远处是一片柏树浓郁的坟地,被赶的女人和小孩好像是在挖野菜,所用的篮子和小刀撇在地里,篮子里挖的野菜撒得满地都是。因为离得还比较远,牛保民没顾得上看清楚那几个人到底都是谁和谁,情急之中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赶紧救人要紧!”于是他一纵身,就从一丈多高的地埝上跳了下去,直扑向那个持刀杀人的女人,一把攥住了她那只高高举起刀的手臂,拦住了她的追杀,急切地说:“你们两人有啥事过不去,就不能坐下来好说吗?难道就非得把人活活地给杀死了才能了事?”持刀的女人怒气冲冲,奋力想挣脱被牛保民握着的她的那只手臂,气急败坏地说:“你走远,这儿没你的事!”   牛保民这会儿才认出来,这持刀女人是村里财东牛秀才—牛仁义的老婆李玉琴。这李玉琴仗着她家有钱,她男人在村里又识文断字,是庙东村一个有名的母老虎。被追杀的那女人和阻拦李玉琴杀人的那小孩是李玉琴的一个近房本家,母子二人—福平妈和她儿子牛福平。牛福平家境贫寒,加之他父亲前年又不幸去世了,孤儿寡母,日子过得很艰难很艰难。在这二三月里青黄不接的时候,他母子二人没有吃的,一日三餐几乎揭不开锅,只好靠在地里挖些野菜夹带着点儿粗粮糊口度日。牛保民一看牛仁义牛财东家的这位号称母老虎的凶婆娘李玉琴这样蛮不讲理,无所顾忌,竟然胆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持刀行凶杀人,阻拦她,她还有恃无恐,就也顾不上细问事情的原委了,猛地一下从李玉琴手里夺下了那把菜刀,厉言正色地说:“这儿咋能说没我的事?这事我为啥要别管?你弄这事为啥就要我走远?我能见死不救吗?”牛保民一连串的反问,把个气喘吁吁的李玉琴直问得倒竖起了她那双三棱单凤眼,上上下下直打量起牛保民来。突然她阴阳怪气地一笑,说:“哎哟哟-----我说保民呀保民,弄了半天我还吃出没看出,现在好不容易才算弄明白了,你媳妇还没死呢,你就有本事逮野鸡了。你来这儿原来是想讨好这个寡妇婆娘,捡她的便宜,对不?”牛保民不听则可,一听李玉琴说这不踏犁沟、不是味儿的话,一时气得脸色铁青,半天说不上一句话来:“你……你说这是人话吗?”李玉琴一看自己一番话把牛保民呛得好半晌都还不上嘴来,似乎更是得势了,说:“据我看,你俩说不定早都勾搭到一起了,今儿个还在我跟前装行侠仗义,演什么英雄救美的戏呢,其实背过人做的那事狗都不闻。”   说实在的,福平妈比牛保民的年龄至少都要大十多岁哩,更不要说保民这人虽然家道儿比较殷实,但素来为人善良厚道,迟早见了福平妈都总是要尊尊敬敬地叫她一声“老嫂子”,才说话。牛保民这会儿一看这李玉琴是这样的信口雌黄,血口喷人,凭空诬自己清白,一赌气说:“你爱说啥就说啥去,随你的便。神正不怕香炉歪,树正不怕月影斜。我牛保民做人历来走得端,行得正,有我自己的良心底线和处世准则。只要问心无愧,我怕什么?”   牛福平他妈是个软善人,这会儿气得啥话都说不上来了,浑身只是直打哆嗦,坐在地上,抱着福平,只顾一个劲儿抽抽搭搭地哭泣。李玉琴不管嘴里怎么说,其实她自己做的事自己心里清楚,牛保民到底是个什么人,她心里是明明白白的—这人是庙东村人尽皆知的正直人,今天这事让他碰上了,只能算自己运气背。这会儿她对牛保民是恨之入骨,但对他又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捡起被牛保从她手里夺过去,扔在麦地里的那把菜刀,悻悻地往回走去。她边走嘴里还边忿忿不平地说:“今儿个我给你俩把路让开,可是你们记着,迟早事情别犯到我手上了。”   牛保民这会儿才不管她那一套恫吓呢,他走到福平母子俩跟前说:“她走了,这会儿没事了。你娘儿俩赶紧起来跟上我往回走吧。”福平妈如惊弓之鸟,听着这话,才慢慢地抬起头来,怯生生地向周围惊恐万状地望了望,当她确确实实望见李玉琴在路上正往回走的背影时,这才相信李玉琴确实走了,而且是已经走远了。她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理了理自己那散乱的头发,拍打拍打身上所沾的尘土,然后捡起了自己和儿子挖菜的竹蓝和刀子,并且把洒落在地上的那些自己所挖的野菜胡乱地往篮子里捡拾了一些,估摸将就着够下午一顿饭吃了,就跟在了牛保民的身后,慢慢地往回走。   “保民兄弟,今日让你平白无故地受连累了。李玉琴那只母老虎,因为你来救我,就说了那么多的肮脏话,波了你一身的脏水。”福平妈手拉着胆怯的福平往回走,心里十分愧疚地对牛保民说。“我才不在乎她那一套呢。为人没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牛保民不以为然地说。“可是蛇咬一口是入骨三分的呀。”福平妈还是过意不去,然而牛保民全是一副漠然置之,不以为意的模样说:“老嫂子,这你只管放心,凡事实得虚不得,只要咱走得端,行得正,没做那些曲里拐弯的事情,即就是他别人再往咱身上泼脏水,那也是沾不到身上去的。”牛保民虽然很气愤,但还是振振有辞、宁折不弯。“不过,这下你为我把人得罪下了,李玉琴心里准恨死你了。这回她跟你结下了死仇,你日后可千万得时常留意,小心她暗地里给你使绊子,报复你着。”不过福平妈还是很不放心,再三叮咛牛保民说。“老嫂子,你尽管放心。她李玉琴在村里再蛮横不讲理,料她目前还把我不会怎么样。呃?老嫂子,只是我倒想问你一句话,你不介意吧?”牛保民说。“你问吧,保民兄弟,只要是我知道的,你尽管问。”“李玉琴她家和你家,再怎么说也还都是没出五服的本家哩么,按理说,在各方面她还都应该尽量地多照顾照顾你家才是哩,现在不照顾也罢了,何至于就拿刀把你往死的砍?你说,她对你下这样毒的手,到底为什么?—我想不通。”牛保民无不疑惑地问。“唉!好我的保民兄弟哩,这事你不知道,说起来也还就话长了。”福平妈悲悲凄凄地边慢慢跟着牛保民往回走,边向保民诉说起这事的原委底细来,“你知道,她那两口子虽然日子过得挺富有,在咱村里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财东家,可是,世上这人往往占不全,不是这样不称心,就是那样不称心。他们如今是苦于有钱没人,两口子眼看都四十多岁的人了,也不知道是谁的毛病,李玉琴至今还没解过怀—他们跟前一直没有个男娃娃。他俩整天都在担心他家以后会断子绝孙,偌大一份家业日后该留给谁来继承呀,所以做梦就都在想要一个男娃娃—这已经成了他夫妻俩长期以来的一块心病—他两口子把精神都逞遍了,也没能如愿以偿,这才看中了我家福平,长得灵性,与他们血缘关系又近,打起了我娃的歪主意,一直想把福平给他们要了过去,做他们的子嗣,给他们顶门立户。早在福平他大在世的时候,牛仁义就曾经托人多次说过这事,后来竟然还亲自上门来给福平他大说,只要福平他大同意,他可以把他家岩上的那几亩地全送给我家。可是你想想,我家虽然穷,但是一辈子也就只有福平这么一个儿子啊,就凭我家福平他大那牛犟犟脾气,能答应他吗?不要说他们答应把他家崖上的那几亩薄地给我们,即使他们把他家城北面的那些好水地全都给我家,金山银山堆满,我们也不稀罕。我们家穷归穷,穷日子我们只希求过得安宁。没钱,那是我们的命,我们认了。可我们再穷也不会拿自己的独生儿子去买钱!你说对吧?”   牛保民听到这儿不由得也就随口答道:“你说的那倒也是。”   “你再想想,他们家需要有人顶门立户,就想要我家的儿子福平去给他家过继,那么打个颠倒想一想,我们家就不要有人顶门立户了?我们家也只有福平一个男娃娃啊!”福平他妈喃喃地继续往下说着,“将心比,都一理啊。因此福平他大死活都不答应。福平他大在世时,我们家凡事有福平他大扛着,有他为我们母子遮风挡雨,李玉琴他两口子把我娘儿俩也不能怎么样。这不,福平他大前年一死,这两口子就来劲儿了,她欺负我们孤儿寡母,无依无靠,整天就成精作怪,不知给你生出了多少是是非非,作践你,硬是逼着你上套,把你直往死路上逼。”   经牛福平他妈这么一说,前一些日子村里所传言的关于她的那些闲言碎语在牛保民的心里就联成了一片……   一天晚上,已经过了掌灯时分。这会儿天早都黑定了,面对面几乎都看不清了人。福平妈因为家务活儿忙,一时竟忘了早点儿关前门。就在这时候,一个头包白毛巾,身穿黑褂子的男人东张张、西望望,贼头贼脑地就走了进她家—村里也有几个闲人在巷道里路过时看见了,只是一时不知道这是咋回事。福平妈在厨房里洗洗涮涮,忙完了一阵子,出来往院子里倒涮锅水时,突然发现了,只见这人一声不吭,偷偷摸摸地一直往她家上院走。这确实把福平他妈给吓失态了,立时觉着毛骨悚然,心头禁不住“怦怦怦”地直跳。自从福平他大去世后,福平他妈心里时时刻刻都默默地牢记着一句话:“寡妇门前是非多。”凡事小心谨慎着,有事尽量避避,没事绝不多事。她知道人情世故往往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所以即就是大白天她也很少和男人说话,谨守做女人“三从四德”的规矩,惟恐被村里那些爱嚼舌根子的人说三道四、搬弄是非,更不要说是晚上了。哪个男人想要在晚上来她家闲坐一坐,话话家常,那万万是不可能的事,即使有天大的事,她也绝对不会答应—她这样做的目的完全是为了避嫌,要知道众人的唾沫星子是能够淹死人的。   这时她见状吓得本能地惊呼了一声:“谁?”然而那人也不答话,依然只是一步一步地从前院往上院里走。福平妈惊慌失措了,厉声说:“你……你给我出去!不往出走我就喊人了。”谁知道那人一听这话不仅没有往出走去,反而还忽一下子就猛扑了上来,一把抱住了她的腰,在她的脸上、脖子上一个劲地胡乱亲吻。这下可把福平妈给吓软瘫了,她拼命地挣扎着哭喊了起来:“福平—快来呀!”福平这会儿正在上房屋里看书写字,一听见她妈的惊叫声,也不知道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顺手就从房门背后操了一根顶门杠,跑出来了。他一看有个男人正死死地抱住他妈不撒手,他妈边哭喊边极力地在挣扎着,一气之下不管三七二十一,双手举起了那根顶门杠朝着那人的后背就狠狠打了过去,嘴里同时还奶声奶气地骂道:“日你妈的,我打死你!”黑地里,那人肩膀头上重重地挨了一棍,疼得禁不住“哎哟!”了一声,撒腿往出就跑。福平听着这人的声音心里不由突然一愣:这人明明是个男人嘛,怎么发出的喊声却那么像个女人呢?然而当他低头看见自己的母亲已被吓得坐在地上,瘫痪了,昏厥了过去,就再也顾不上多想其它什么了,急忙抱住他妈,扶她坐起,哭喊着:“妈,妈—你怎么啦?你醒醒呀!”   福平喊叫了好大一会儿,福平妈才慢慢地缓过了气,清醒过来,“哇—”地哭出了声:“平娃呀,吓死妈了。”“妈,咱不怕。那人都已经被我给打跑了。我扶你到炕上躺着歇一会儿去。”福平妈惊魂未定,喘着气,后怕不已地说:“别着急,让我就坐在这里缓缓气再说,你赶紧先把咱家前门关上去。你看看我,平日都是刚一麻擦黑就把前门关了,今儿个事忙,刚刚稍微关迟了一小会儿,竟然就惹出了这么大一个意想不到的事来。真真儿把人能给吓死。”   牛福平遵照他妈的吩咐,立马跑到前院,关了前门,并且再在前门背后顶了一根粗杠子,心想:“这下我让你再来,不论怎么,你也休想弄得开门了。”他扭身回头,把他妈搀到上房屋里的炕上,让他妈半躺半坐着休息。他看看他妈,直到这会儿脸还吓得惨白惨白的,没有恢复过来。福平妈无限惨怛地问福平说:“平娃,你刚才认出那人是谁了没有?我被他猛地一惊吓给吓懵了,你给妈猜摸猜摸,他会是谁呢?”福平回想着刚才那人的模样,寻思了好大一会儿,疑惑地说:“说也奇怪。那人分明是男人打扮,可是被我打了一顶门杠之后,喊出来的那声音却怎么那么像个女人呢?这声音……好像还挺耳熟的……呃?该不会是隔壁我大妈她在成精作怪吧?”福平所说的他大妈就是牛仁义的老婆李玉琴,因为牛仁义在福平他父亲那一辈排行老大,所以福平平日里就叫牛仁义叫“爹”,叫他的老婆叫“大妈”。“唉!”福平妈无可奈何地长叹了一声说;“我想出就里来了。你看咱这日子,你我孤儿寡母的,真不好过啊!不过,平娃,你放心,我就是再艰难也一定要对得起你那死去的大,把你抚养长大成人。你也要给咱争气,长大了给咱这一门人顶门立户。”“唉,妈!这你尽管放心。”福平一张纯朴坦诚的面孔,两眼炽热地望着他母亲,让他母亲一时感到有种无比的欣慰,温暖。她惨笑着说:“我放心,我放心。”一把就把福平拉了过来,紧紧地搂在怀里,好像惟恐有人把她这个宝贝儿子-----她那唯一的命根子从她的怀里夺走了似的。   第二天,不料福平妈不正经,晚上勾引男人的闲言碎语就在庙东村传开了,而且直传得是沸沸扬扬。茶余饭后,街头巷尾,人们一聚在一块,闲着没事,就把它当作头号新闻,窃窃私语,叽叽喳喳地议论了起来。他们一个个把这事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就跟自己亲眼见过一样。三人成虎,不由你不信,好一些人对此都感慨万千。由于他们看问题的角度不同,看法也就各自不同。有说东的,有道西的;有相信的,当然也有质疑的。然而谁也都说不准这事是假是真。不过还倒应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话,一时间这事谈论得恐怕与庙东村邻近的村子都成了热点话题,认为是稀罕事。你听听,有人一见人就一惊一诈地问:“昨天晚上夜深人静时,福平家进去了一个男人,你知道不?”他们把这事你传我,我传你,传得人尽皆知,让人即就是浑身是口,也难以辩白。这话当然也就打到了福平妈的耳朵里,福平妈于是只要在巷道里一走,就觉着有人总在背后指指戳戳地议论她:“这人平日里看着都规规矩矩的,正经得跟啥一样,没看得出来还偷着干那种事哩!”她如芒在背,浑身都不自在,然而只能硬着头皮,强打精神,置若罔闻。众人的口,是没梁的斗。人家爱说啥就说啥,你哪有能力堵住他们一个个的嘴,要听只能是生一些闲气。福平妈坚信,天地之间总是有杆秤的,这杆秤就是良心。只要我自己走得端行得正,做事问心无愧,那么事情终究是会有个是非曲直的。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对此她采取的态度一直是保持缄默,只是在日常过日子中暗暗地更加步步小心,时时留意了。她见人不肯多说一句话,做事不肯多走一步路,不断加强自己的防范意识,即使白天去地里干活,也总要找个伴儿,晚上天不黑就关上了前门,总想防患未然。   不过牛仁义的老婆李玉琴在这件事上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她一心想着怎样才能把死了丈夫,孤寡无靠的福平妈欺负得服软认输,向她跪下哀告求饶,答应把福平过继给他们家。前些日子的晚上,她装男人去福平家骚扰了一次,虽然后来还给福平妈捏造了不少的谣言,让福平妈的名誉受到了很大的损伤,但被福平这个崽娃子从背后着实美美地打了她一棍,这一棍差点儿打在了自己的头上。要真的那一棍打在自己的天灵盖上了,那还不得把自己给打死?幸亏是打偏了,打在了自己的肩膀头上,就那也把自己打得不轻,肩膀头子被打得红肿红肿的,像发酵的面包一样,疼得好长时间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一直敷药肿都消不了,甚至疼得她连脖子都僵硬僵硬的,扭不回头了,差点儿没把她难受死。但她并不因此心灰意冷,记取教训,罢手了事,而是依然痴心妄想,一意孤行,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这几天,她那肩膀头的肿胀刚稍稍一消退,肩膀和脖子疼痛得轻了一些,于是她就又不辞辛劳,每天傍晚都要到福平家门口去走一趟,好像一天不去,心里就空荡荡的,不是个味儿,总觉着过不去。这对她来说,几乎已经上了瘾,成了嗜好,缺之不得。去时碰不见人就不说了,要是一旦碰上个把人,她就会指着福平家门振振有辞地与之诉说起来:“你别看那女人,一天人眉子狗眼的,其实就不是个东西,离了男人,成天不想着如何带着娃安分守己地过日子,光想着偷人家的汉子。我那可怜的兄弟去世还没几年,她就寂寞得受不住了,给你一天胡成精神,不是放骚,就是设法拉野男人。要不是我们一天看得紧,她差点儿都能让野汉子把门槛儿给踢断。”她完全是一身浩然正气,道貌岸然的样子,似乎自己就是上天派下凡来的护法使者-----法海,而福平他妈就是那白蛇精转世。孰不知她把黑的说成了白的,把白的又说成了黑的。听着她说这话的人,当然有的信,也有的不信,不过碍于面子,出于礼貌,一般情况下人们对她都只是“啊,啊”地打着哈哈,敷衍了事地应付着。不过她乐此不疲,还是一如既往,坚持每天傍晚都到福平家门口转来转去地转上一阵子。只是她越转越气愤,越转心理越不平衡。为啥呢?就是她看着福平家老是天不黑就把前门关上了,提防严密,自己想寻个机会下手,怎奈都找不到下手的丝毫空间,苦于无机可乘,转而就恨福平妈太得一丝不苟。这事恨得她指天骂地的直胡发牢骚,最后终于狰狞地一笑,暗自说道:“我就不信你不食人间烟火。”   第二天早晨事情就发生了。福平家的人还没有开前门,从巷道里经过的人就看见不知道是那个缺德、亏了先人的人欺负人,给福平家的前门扇上抹了横一道、竖一道的,全是屎,让人一看忍不住就恶心得要命。有些好心人私下在一块议论说:“这事福平他妈可能还不知道吧,千万不敢给她说,要是让她知道了,还不能把人能给气死。”尽管如此,但是还是有人过意不去,叫开了福平家门,对出来开门的福平妈说:“你看谁给你家门上涂了那么多的屎,脏兮兮的,真恶心人。你赶快想办法把它收拾一下吧。”福平妈看了看自己家的两扇前大门,表情显得异乎寻常地平静,淡淡地惨然一笑说:“干这事的还能有谁?不说我心里也明白。门脏不要紧,只要人心不‘脏’。待会儿我端几盆水,花一点儿工夫,洗一洗就没什么了。”……   “这不,事情一步步地就发展到了今天。”福平妈从头至尾说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牛保民心里这才恍然大悟。“二三月里,青黄不接,我和娃母子二人生活实在艰难得没法过,往往吃了上顿,还不知道下顿的饭该用什么做呀,想出门讨饭吃,又怕人笑话,抹不下这张脸,无奈了就只好挖些野菜,把它煮熟羼在饭里吃,以此填补肚子,充饥度春荒。今早我和福平一人提着一个篮子又出来到地里挖野菜,晦气的是一早上都没能找到一块有野菜的地方,快到饭时了我俩才来到这块麦地。我一看这儿野菜长得欢势,心里高兴,只顾着多挖点儿了,没提防就耽误了回去的时间。猛一抬头,看见日头早到饭时了,地里的人也都下晌回去完了,我心里立时就着了慌,害怕会出事,赶忙招呼福平娃往回走。谁知道李玉琴这没人性的东西早就躲在坟地的柏树丛里盯着我们了。这会儿她一看四野没人,手持菜刀,跳出来,跑到我跟前,一句话不说,举刀向我就砍。幸亏有我福平娃在跟前,他舍命帮我抱住这母老虎的腿死不撒手,我才没出啥大事。我知道人家以前是想教训教训我,硬逼我顺着他们所设的圈套就范,现在看我死活不依,就想把我弄死。要是真那样了的话,福平没爹没娘,不就自然是他们家的了。我心里明白得跟镜子一样,她要砍死的是我,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伤害福平娃的。福平我娃那一刻抱着人家,一个劲儿地喊叫:‘妈,你快逃啊,快逃命吧!’可是我怎忍心眼看着把我娃丢下,自顾自跑走了呢?所以在这儿我和她就豁出命地厮打开了。老天有眼,让我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候,碰上了你这好心人,把我娘儿俩的命给救了。”福平妈越说越伤心,直说得泣不成声,“保民兄弟,我知道,你是咱村少有的好人!”她低下头对紧跟在身边的儿子福平说:“平娃,以后记住今天这事,是你保民叔了咱母子的命。你长大了以后可千万不要忘了你叔对咱家的恩惠。”   保民边走边听着福平妈的哭诉,越听越毛骨悚然,越听越不寒而栗:“李玉琴呀李玉琴,福平家是你们没出五服的近伯叔自家,你这人怎么能忍心做出这样残忍的事情来呢?杀人灭户,夺人子嗣,天理不容啊!”牛保民对福平母子今天所遭遇的事既愤慨,又怜悯,他心情十分沉重地对福平妈说:“老嫂子,我劝你听我一句话:庙东村你们母子住不下去了;你如果坚持再要在这里住下去的话,说不定还会遭更大祸事的,那后果将不堪设想。依我之见,你还不如带着娃到你娘家暂住上几年,避一避风头。”福平妈听牛保民这么一说,沉默了好大一会儿,好不容易才说了句:“保民兄弟,我想你说的这话也许是对的,今日我听你的。”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了离庙东村村口不远的地方。福平妈回头招呼儿子福平说:“平娃,来,我娃给你保民叔就在这儿磕上个头。”福平应声十分听话地立马就爬在地上,拉着哭声叫道:“叔!”给牛保民一连磕了三个响头。“嫂子你……你看你这是干什么?我娃可别这样,赶紧起来,赶紧快起来。”说着保民连忙伸手扶起了牛福平,心疼地给他拍打着沾在膝盖上的尘土,“多可怜的孩子—”他不由心头一酸,眼眶里就噙满了眼泪。   此后福平妈就带着福平到福平他舅家过日子去了,一直到解放后土地改革的时候,才得以重新回到了庙东村。   这当然是后话,我们暂且不提。      第三章 莲叶婚嫁(上)      沟西村的疯野女娃莲叶,自从那一年在西岳庙三月十五会上有幸结识了庙东村的潇洒小伙子牛保国后,一见倾心。两人当晚就溜出了剧场,在月亮地里,麦苗丛中浪漫了一回,偷吃了天国上帝的禁果,其两情相悦,无以复加。莲叶满以为此后他俩便可以在天比翼,在地连理,整天高兴得就不得了,连走路都是跳跳蹦蹦的,嘴里哼着小曲。谁诚想老天不与人作美,牛保国家里对他俩这事死活都不愿意,牛保国他妈让他哥保民竟然从雒南山里给保国牵回来一头肥牛犊—女子娃,也不管牛保国本人愿意不愿意,不问青红皂白,就乱点鸳鸯谱,硬逼着保国与人家娃结婚圆了房,这事做得简直是棒打鸳鸯,把莲叶能给活活气死。她一开始心里恨保国他哥保民无事生非,接着又恨保国他妈蛮横霸道,后来就指天骂地的恨起保国没良心来了。她从自己的这场遭遇中醒悟了一个道理:“世上这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她暗地里独自发誓:“这辈子直到死都绝不再嫁人了。”她之所以要这样,一则是为了不再受男人花言巧语的诱骗,二则是有意让牛保国看着她始终不渝,孤苦受罪,以致从良心上谴责自己。现在牛保国已经结了婚,她的意中人、白马王子被别人眼睁睁从自己怀里给夺走了,在她的眼里,以后再谁也都看不上了。这正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她父母亲看着她年龄一天比一天地大起来,然而至今还没个家儿,心里十分着急,眼看着与她合适的人家陆陆续续都给娃定下了亲,担心最后到她跟前没有合适的媒茬,把她的终身大事给闪失下了,于是就托人四处给她说婆家;可是谁知道说一家她不愿意,说一家她不愿意。这还使得他们家在周围人的心目中形成了这样一种坏印象:“这家人难说话,不好服侍。”邻家百舍不约而同地形成了一个共识:“给娃相媳妇千万别上这家门。”就这样一来二去,到后来竟然连给她提亲的人还都没有了。眼看着光阴就这样一年一年很快地过去了,日月不催人自老,不觉着莲叶就已经二十好几了,成了他们村的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别的和她同岁的女娃们嫁出去以后,生的娃都满地跑了,而她还不知道婆家在哪里呢—成了一个没有找下婆家的老闺女。这事可苦了她父母,一个儿女一条心,做长辈、为老人的,儿女婚事没到头总是一块心病。老人心急如焚,最后莲叶的爸妈终于憋不住了,就不管莲叶愿意不愿意的事,慌不择路,饥不择食,瞎子跳岩,不管深浅地把莲叶硬许给了葫芦头村的一个由于人特老实,父母亲也是四处托人说媒,说一个人家不愿意,说一个人家不愿意,一直耽搁到了三十来岁还没娶下媳妇的、名叫“黑狗”的老小伙子。黑狗他爸他妈一听说沟西村莲叶的爸妈情愿把自己女儿莲叶嫁给他家黑狗,高兴得几乎都认不出东西南北了,心想:“没想到世上这婚事还真是五百年前月下老儿早就定下了的事,谁跟谁都是前生有定数的,人忙天不忙。自己为儿子的这婚事不知给媒人都说了多少好话,让媒人吃了多少顿好酒好饭,结果都是瞎子点灯—白费蜡,谁知道媒茬原来竟在这儿呢,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有这么好的一个闺女早就在眼皮底下等着给黑狗做媳妇哩,只怪自己眼拙没能看见罢了。”   莲叶爸妈愿意把他家莲叶嫁给黑狗,黑狗他爸妈还能有啥说的呢?虽然他们也打听说莲叶这娃疯野了点儿,但她人长得白皙俊俏,田地里的活路,针黹、茶饭,样样都能干。虽说沟西村里人风传她和庙东村的牛保国有点闲话,但这号事谁看见着了,还是抓住了?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谁能说得清?再说了,这类事只要自己人不嫌弃,管他别人的屁事。所以这门亲事两家大人根本就不征求娃们的意见,很快就包办代替,给他们定了下来。两家的娃娃年龄都大了,两家的大人就都希望把这事很快地办到头,这样就给儿女把婚姻大事安顿顺辙了,了结了父母的一桩心愿,解除了窝在肚子里好久的一块心病,因此不要媒人多跑路,多说话,多费口舌,莲叶的爸妈顺顺当当地就接承下了黑狗家托媒人送来的定亲聘礼,互相交换了庚贴,跟上又接下了黑狗家送来的结婚日子。两家紧紧张张地张罗着做箱柜,买布料,弹棉花,纳被子,缝嫁妆衣服……事情办得一条一行,有板有眼的,一丝不苟。黑狗他爸妈认为他们把黑狗的婚事一直拖到了黑狗三十来岁才给办,有些对不起娃,事情办得是这样的像一回事。可是直到黑狗家作为男方给女方莲叶家下三天帖的那一天,莲叶的父母亲还没有能够把莲叶说通。莲叶执意不愿嫁人,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那个伤心劲儿呀,简直就别提了,谁见了谁都会叹息。她有好几天都已经是一天三顿饭,米面不沾牙了,这可把她爸她妈给心疼坏坏了。   到了结婚的那一天,莲叶人几乎都瘦了一大圈,两只眼睛也都塌陷下去,成了一个深坑。她由于几天不吃不喝,觉着头晕目眩的,甚至走路连脚跟都站不稳了。她没了反抗的精神,任凭人们强给她往身上穿着嫁衣,由伴娘搀扶着往外走。她爹妈正在暗自庆幸她的顺从,猛不防她又不顾一切地边声嘶力竭哭喊,边挣扎起来。但她还是身不由己地被人们生拉硬拽拖出了门。村里看新媳妇出嫁的人多数不知就里,还直以为莲叶懂事,在出嫁时不愿意离开亲娘这一习俗上还装得像模像样儿,每一步都做得很得体到位。这一带人新媳妇出嫁,按风俗就是要讲究哭闹的,并且哭闹得越凶还越好,因为这越能说明闺女爱她娘家爸妈,舍不得离开生她养她的娘家故土。   莲叶反抗着,然而终究被硬塞进了迎亲来的花轿,在迎亲唢呐嘀嘀嗒嗒,欢快的吹奏声中,被抬出了沟西村,抬往葫芦头村去了。轿子走在通往葫芦头村的路上,抬轿子的这帮小伙子恶作剧,闹着玩,故意把轿子抬得东倒西歪,前仰后倾,颠颠簸簸的,把轿子里所坐的莲叶摇晃得简直无法自持,要不是她手抓得紧,差点儿都能被颠簸得从轿子里跌倒爬扑地滚了出来。莲叶坐在轿子里,被这些人摇得直翻胃、恶心,禁不住想呕吐,然而几天来她米面没沾牙,吐也是吐不出来什么东西的,只是“哇—哇—”一口接一口地吐了一轿子的苦水。这些抬轿子的人这会儿只顾贪图自己心里快活,捉弄轿子里的新媳妇,哪里还管轿里人的死活。他们看见轿子里有水往外直滴,嬉笑着乱喊乱叫道:“新媳妇在轿子里撒尿了,新媳妇尿到轿里了!”他们为自己抬轿摇晃,摇出了效果而得意,越摇越来劲起来,一下子摇了个过瘾。莲叶这会儿被他们摇得哪里还再顾得上哭泣,止住了哭声,在轿里上气不接下气地骂道:“你们葫芦头村这伙挨球的就不是人,纯粹是些土匪!”抬轿的这些人对她的叫骂一点儿也不在乎,一个个听了不仅寡廉鲜耻地哈哈大笑,而且还不住地在反复说:“我爱娃娃骂(妈)哟,我爱娃娃骂(妈);娃娃骂(妈)和我好嘞,和我好得太太。”   轿子好不容易抬到了葫芦头村,老远就能看得见村子巷道的两头儿一头挂着一幅红绸子,以示吉祥。轿子在唢呐喜气洋洋地热烈吹奏中被抬到了黑狗的家门口,走近前了,又看见黑狗家的大门、二门、上房门、洞房门,是门两旁都贴着鲜红的婚联。花轿刚一落地,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伴随着硝烟和火光立即就响了个热闹非凡。黑狗在伴郎的引导下,用捆在一起的两根筷子挑开了轿帘儿。莲叶头顶着苫头红,视线被遮得严严实实的,眼前的什么也都看不见。她这会儿浑身早已被折腾得稀软稀软的,几乎都有点儿瘫痪了,在两位伴娘一左一右地竭力搀扶下,拖着两条仿佛是灌了铅的腿,勉强走出了轿子,听凭着他人的任意摆布,艰难地在跨马鞍鞒,跷木炭火盆—摆设的这些故点儿到底都是些啥讲究,一时可能这里没有人能够说得上来,人们只是知道这儿人结婚时从上古以来就有这些套数。接着就是由傧相唱几辈人一直唱着的那些已经老掉了牙,然而总认为是吉祥的赞礼顺口溜。你看那傧相,一边不遗余力地大声唱念着,一边手里还不断地在向新媳妇的头上撒着截得很短的谷草秆儿、大红枣子、核桃等物。   新媳妇莲叶走进了摆有香案,供有祖先牌位,并且正中央墙上贴着大红“双喜”字的厅堂。隆重的婚礼就在这里开始举行了,莲叶由伴娘搀扶着,按着既定的程序,随着傧相悦耳地唱叫“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交拜,送入洞房。”勉强磕完了头,就被搀扶进了新房。她这会儿已经没有丝毫的反抗力气了,歪歪斜斜,侧身倒在了炕上。洞房外边的人此时一个个忙得不亦乐乎,也没有谁能顾得上有空儿来这里理会她了。他们在急着开始宴请那些前来贺喜的亲朋好友。人们你拥我挤,穿梭般互相来往,丰盛的酒席菜肴一桌接一桌地直往上端。人们敬酒请菜的谦让声、划拳行令的“高升五魁”声、吵杂声,混成了一片,铺天盖地而来,喊得整个院子都像快要翻过来了似的,谁也听不清谁都在说什么,真是热闹极了。   到了下午,娘家来送女的新客都回去了,其它的客人也都陆陆续续地在往回走。莲叶这时又被扶到了一匹大红马的背上,由黑狗牵着这匹马,后边还跟了两个护持的人,在全村南北二巷,前后左右,凡是住人的地方都挨着齐齐地转了一圈—他们把这叫做“出行”,是结婚时最后一道必不可少的程序。莲叶按着这里的风俗习惯,就这样一一做着结婚时新娘必须做的那些事情,好不容易才熬到了天黑。黑狗家刚刚难得的宁静了一小会儿,闹新房,耍媳妇的那一帮子没大没小的人又就都上门来了,他们一个个嚷闹着要开始耍媳妇。耍媳妇就是闹新房,这也是这里人结婚时的一项既免不了,而又很热闹有趣的习俗。这里的人认为:“三天媳妇没正经,爷爷、孙子拜弟兄。”他们一到耍媳妇的时候,就也不再论辈分,管年龄大小的差别了,只要愿意,谁都可以来,从来也没有人说谁的什么不是。所以在众多耍媳妇的那些年青小伙子中,不可避免的也就还会夹杂着三两个年岁已经四五十了,但又爱凑热闹、寻开心而有点儿不顾眉眼的老顽童或者是十来岁那些还未通人事的小娃娃。在这些爱耍媳妇的人中间更会有几个骂不变脸,打不还手的泼皮。这些人有几个带头把莲叶拉拉扯扯,死拖硬拽地从黑狗他父母的上房里间屋里往黑狗他们的新房里揪。他们一点儿也不在乎莲叶的狠命撕打斥骂,往脸上吐唾沫。黑狗他妈这会儿也掺和在人群里,明着是阻拦这些人耍媳妇,暗地里却在怂恿他们把莲叶硬往新房里的炕上拉。   新媳妇莲叶刚一被拥上炕,耍媳妇的人就立马把洞房门关上了,“呼啦”一下子把新媳妇莲叶和新女婿黑狗密密匝匝地包围了起来。新房里的炕上,炕沿下的当地上,乃至柜盖上呼啦一下子就都站满了人,一时间把个新房挤得水泄不通。他们个个当仁不让,忙着指使莲叶和黑狗一人一句,轮着说他们所教的那些酸故经:“哥哥你快弄呀!”“妹妹你疼不疼?”“你弄你的弄,甭管我疼不疼。”可是执拗的莲叶哪里来得这份儿心情,她死活就是不按着这些人所教她的那话说。于是这些人就争着拧黑狗的耳朵,让黑狗吃猴剜牙,硬是脱下黑狗脚上新穿的千层底布鞋,用鞋底打黑狗的头,以惩罚黑狗的方式来使新媳妇莲叶心疼自己的新女婿,从而就范,顺从他们。谁知莲叶才不理他们这一套呢,“你爱打黑狗就尽管打去吧,管我的什么事。”口不言传,你把他能打死才美咧,把他打死了刚好替我除了个害货,那我就不用在葫芦头村这鬼地方活受罪了。如果真能那样,我才高兴,谢天谢地。所以这些人把黑狗用鞋底打得不管怎样呲牙咧嘴,哇里哇啦直喊叫,甚至忍不住疼,眼泪花儿都流出来了,这些人扭头看莲叶,莲叶却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无动于衷,依然是一副冷面孔。   黑狗被打得实在吃不住了,没得法,只好大着胆子,厚着脸皮,可怜兮兮地用胳膊肘轻轻地碰碰莲叶,向她暗暗小声哀求说:“你就给人家应承了呗,将就着说上一两句。你看今天这事,是不好跟人家翻脸的……”谁知莲叶却没好气地就也用胳膊肘狠狠地捅了他一下,十分厌恶地说:“日你妈的滚远,要说你只管和你妈说去,老娘心里颇烦着的,也还没那么贱!”黑狗一见莲叶居然这么凶,吓得就再也不敢吱声了。可是耍媳妇的这些人才不管莲叶她凶不凶呢,他们中间颇有几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只听有人哈哈大笑起来,讥讽地说:“哎呀,没看出来黑狗刚结婚就这么怕媳妇,这以后日子可咋过呀!”莲叶听着这话,顺口就回敬了一句:“这日子以后黑狗能过了过;倘若过不成了,让他跟你妈过去!”这人没料到黑狗这回讨来的这个媳妇竟这么厉害,没提防给他来了这一下,把他给弄得猪八戒照镜子里外都不是人。他讨了个没趣,心里又实在不甘就此收场,于是又厚着脸皮向耍媳妇的人提倡说:“新媳妇不说古经,那么咱让她给咱唱首歌行不行?”在场耍媳妇的那些人于是就退而求其次,齐声呐喊道:“行!”这一下这人得势了,他又加大嗓门问大家:“叫新媳妇给大家唱首歌,要不要?”大家立马又齐声呐喊应和道:“要!”所有耍媳妇的人几乎是异口同声,这喊声直震得新房都“嗡嗡”作响,简直还都有点儿气振山河的味道儿。他们要新媳妇莲叶唱他们那儿流行的一支色情味儿很浓的民歌:“亲口口,拉手手,哥哥把我抱到了苞谷地里头。一下疼,二下麻,三下里就像蜜蜂咂。哎呀呀我的亲大大!”莲叶不给这帮人一点儿面子,说死说活还是连一个字都不肯唱。这时候不知这里边又是谁出了一个瞎瞎点子,喊了句:“新媳妇耍不动,我看全是耍媳妇的头儿不卖力,咱们都把挨球的打啊!”于是这些人炸锅了,犹如乱蜂蛰头,你一下我一下,噼里啪啦地就乱打起了那个耍媳妇带头儿的人来,直把那个耍媳妇闹腾得最欢实,扑得最圆的那个小伙子给打得不住抱头求饶。莲叶在旁边看着、看着,这会儿心里禁不住觉着滑稽好笑,略有喜意,暗暗叫好,心想:“使劲地打吧,把挨球的打得越狠越美,看你这个熊还敢带这个头儿不敢?这就是人作恶,天报应。”   就在他们正打闹得热火时,人群中有人突然醒悟他们这些耍媳妇的人,转移了耍媳妇的目标,偏离了耍媳妇的中心,瞎鸡在窝里啄。这时有人提出耍媳妇的头儿不行,没能耐,即就是把他打死也解决不了问题,还不如把他及时撤换了吧。这个耍媳妇的头儿这会儿也正被打得吃不消了,好不容易得着了这句话,乘机连忙不迭声地申明他辞职,不再当这个头儿了,让大家赶紧换人。大家于是就又另推举了一个据说是更厉害、坏点子更多、更能下得了手的赖皮小伙子,来担当今晚这个耍媳妇的头儿。大家一齐把他促上了炕,让他坐在了新媳妇莲叶的紧贴身。这时,你看他新官上任三把火,涎皮赖脸地一个劲儿纠缠莲叶,但莲叶只是噘着个嘴,板着个脸,不说一句话,不理他那一套,以静治动,以不变应万变—这人对此毫无办法。人群中有人见此就再也忍不住了,喊了一声说:“没见过沟西村的这女子娃还这么难缠、有勾劲儿的。软的不行,我看我们干脆给她来点儿硬的。我就不信,我们葫芦头村的这帮小伙子还收拾不下她了。”经他这么一点窍,耍媳妇人里边的那些赖皮们真的就动起真格的来了。他们七手八脚,有的抓住了莲叶的两只手,有的就按着莲叶的两条腿,要黑狗抓住莲叶的乳房揉馒头。老实巴交的黑狗哪里有胆量触莲叶一触?他一见这场景,心都紧张得突突突地猛跳了起来,手也吓得哆哆嗦嗦直颤抖。于是这些耍媳妇的人就都一个个大声嘲笑,斥骂黑狗说:“黑狗,没见你他妈的活三十来岁了,还是个菜籽儿胆,连个女人的奶奶都不敢摸,这还叫你去强暴女子娃呀?”说着就有人抓着黑狗的手,隔着莲叶的袄,在莲叶那丰满而富有弹性的乳房上硬按了一下。就这一按,黑狗马上就像是浑身触电了一样,说不清是种什么味道儿,袭遍了全身。接着很多耍媳妇的人就趁乱把手伸了过来,先是隔着衣服在莲叶身上乱摸一气,后来就又有人得陇望蜀地把手往莲叶的衣服里边伸,想摸摸她那光身子。可是哪知莲叶早有提防,今天一早在沟西村上轿前就把自己贴身的衣裤用针线缝在了一起。这样以来,任凭耍媳妇人的手怎样使劲儿地往里伸,也伸不到莲叶的衣服里边去了,阴谋一时难以得逞。   这些人正当闹得欢腾的时候,耍媳妇的人群中又有人提出了一个耍媳妇的新花招,要新媳妇给大家“染布”。在场的好一些人还不知道新媳妇“染布”是一个怎么样的故典,只见这人很麻利地从新媳妇的衣袋里掏出一块新手帕,同时不顾莲叶的坚决反抗,硬是撕开了莲叶用针线缝在一起的衣裤,要让黑狗亲自用手从莲叶前面的裤腰里贴着肚皮塞进去,把手帕一直塞到莲叶的裤裆里,然后再从莲叶的屁股后边贴身处伸手进去,把手帕抽出来,让他们检验手帕被沾湿了没有,如果没有沾湿那就不算事,得重新再来-----这就是他们所说的“染布”。你想,黑狗他哪里有这样大的胆儿,敢在新媳妇莲叶跟前这么地无礼放肆?他怯生生地看了看莲叶那满是怒气的脸,又无可奈何地看看那些不依不饶,不住催促他的众多耍媳妇的人。“快,快呀!”“快点儿么!还迟慢什么呢?”耍媳妇的人这时一声接一声地齐声喊叫着催促他。黑狗吓得只是把他那只被这些人硬拉着的手,一个劲抖抖嗦嗦地使劲往回缩,嘴里不住地说:“我不,我不,我不敢嘛。”耍媳妇的这些人拉不过来黑狗的手,一时兴起,按捺不住自己,于是就亲自下起手来。他们不管莲叶是怎样的反抗、叫骂,一个个抹下了脸,进一步强撕开了莲叶上下缝在一起的贴身衣裤,立时莲叶那白嫩如玉的肌肤就裸露了出来。常言说:不见其形,不动其情。这些耍媳妇的人一见莲叶裸露的肌肤是那样的薄皮嫩肉,瞬间就狂热起来,尽兴地在莲叶身上乱摸开了。莲叶悲痛得放大声哭起来,脚蹬手打,竭力地反抗着。黑狗他爸他妈在上房屋里听见新房里的吵闹声、哭叫声,越来越大,担心会一时闹出事来,同时虽然说想让耍媳妇的人稍微把莲叶耍狠点儿,以挑逗起黑狗和莲叶的性欲,但这会儿却也心疼起自己这刚过门的儿媳妇遭罪来了,于是连忙出来央告耍媳妇的人说:“你们耍媳妇也耍好大一会儿了,现在让媳妇歇息一会儿,过一会儿了你们再接着耍。好不好?”莲叶一听这话,盼不得早点儿离开这作践人的地方,挣扎着就要走,当然耍媳妇的人心里也清楚新媳妇这要是一走,就再也叫不来了,因此故意你挤我,我挤你,互相来回地挤,一下挤得实实的,把新媳妇挡着,拉着,扯着,想方设法阻挠着,坚决不让新媳妇走。莲叶在黑狗他妈的尽力帮助下,猛一下就从炕头的窗子跳了出去。耍媳妇的这帮人懂得自己村里耍媳妇的这规矩,知道当家的老人要是把新媳妇叫走了,这就暗示着耍媳妇今晚耍到这儿就为止了,这是主人家对耍媳妇人婉言谢绝的一种方式。他们尽管兴犹未尽,但是抬头看看天色,发现夜已经深了,于是就只好一哄而散,离开了黑狗的家。黑狗他爸一边兴致勃勃、十分热情地把这些人往出送,一边无不抱歉地告诉这些人说:“对不起啊。大家都别在意,你看这天也不早了,同时,媳妇劳累了一天也乏了。到明天,到了明天了你们来早点儿就是了,来了再接着好好耍。”   耍媳妇的人走了,黑狗他爸随手就关好了前大门,黑狗他妈来到新房,亲自给新郎、新娘铺好了被褥,叫来了新媳妇莲叶,叮咛她和黑狗:“你俩忙张一整天,也是够累的了,就都早点儿上炕休息吧。”说着就随手带上房门,回上房里间屋自己的卧室去了。新房里这时就只剩下新媳妇莲叶和女婿黑狗了。黑狗站在炕沿下,看着他妈刚才给他们在炕上所铺的被子,怯怯缩缩的,迟迟不敢上炕—他一时拿不准自己今晚该在这炕上的哪一头儿睡觉才好。而莲叶呢,根本就不管这一套,她也不搭理黑狗,只是一味地板着个脸,上得炕去,把炕上所铺被子另一头儿往回一折,卸去了自己头上所戴的首饰,不脱衣服就往被窝里一钻,和衣而卧,睡自己的觉去了。   新房里,黑狗在炕沿儿下,看着眼前这情景,转来转去,心里没了主意:“今晚媳妇给自己摆下这阵势,自己到底该睡哪里呀?”他实在没辙了,就只好走出新房,来到父母所居住的上房屋里,想从他们那儿得到一点儿指点。这时候他爸、他妈已经在炕上一头儿一个,坐在被窝里准备睡觉了。老两口无意间猛一抬头,不提防黑狗竟然给跑到屋里来了;又见他来了也不说话,只是愁眉苦脸的在炕沿前的地上转来转去,不住地来回转,心里就觉着这事有点儿蹊跷。黑狗他爸忍不住就生气地训斥黑狗说:“天都晚上啥时候了,你妈刚才给你们也都把炕铺好了,你还不赶快睡去,只管在这儿转来转去的,转什么呢?”只听黑狗嘴里嘟嘟囔囔地说:“那炕上今儿晚上就没有我睡觉的地方嘛,你叫我到那里在哪儿睡呀?我这会儿想来想去,想着还不如今晚就挤在你们这炕上将就着睡一晚上算了。”黑狗爸一听禁不住勃然大怒,厉声骂道:“放你妈的狗臭屁!你长这么大了,今晚往哪里睡还要人教吗?前面新房里那么大的炕咋就能说没你睡的地方?”黑狗无可奈何地说:“我妈在炕上只铺了一个被窝,人家媳妇自己抢先占了一头睡着不说,她睡时还把另一头儿给折住了。这不,弄得我就……”黑狗爸一听黑狗这么一说,不知道因为啥原因,反倒给“扑哧”一下笑出声来了。他啼笑皆非地数落黑狗说:“黑狗呀黑狗,不是大说你哩,你让我该说你什么好呢?你真真是个大闷熊么。哎!你说,你妈只给你们铺了一个被窝,这是要你怎样睡你心里还不明白?就说这难道还要我和你妈教给你不成?你媳妇她睡在一头,还把被窝的另一头折了起来,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在那儿明摆着哩嘛,你不敢就和她钻到被窝的一头儿里,搂着她睡去?……”黑狗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那……那怎么好意思呢?我……”黑狗爸没等黑狗再往下说,就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吧去吧,赶紧睡你的觉去,再不要在这儿说你那些淡话恶心人了。   黑狗觉着自己不仅没从父母那里得到一点儿指点,还没来由被父亲给训斥了一顿,心里很是想不通,没办法只好又从父母亲的上房屋里间走了出来,在院子里徘徊了好大一阵子,最后实在是黔驴技穷了,就再次来到新房里。他看见莲叶脸朝里、背向外睡着,就试探着用手轻轻地去拉压在莲叶脖子下边的被头子。谁知道他的手刚一碰着被子,莲叶就呵斥起来:“滚!到一边儿挺尸去。”黑狗一看莲叶是这么的凶,害怕了,再也不敢去拉莲叶身上所盖的被子了,只好在炕沿前的地上转来转去地转起圈圈来。最后,他实在想不出别的什么好办法来了,就坐在炕沿前的椅子上,半个身子爬在柜盖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黑狗妈嘴上虽然不说什么,可是心里知道自己所生的儿子老实,很是牵挂这事,夜里一直没睡着觉,在炕上翻来覆去,好不容易熬到了天快亮的时候,实在憋不住了,想知道自己的儿子这一晚上到底是怎么睡的,于是就悄悄地翻身起来,披了件上衣,趿拉着鞋,蹑手蹑脚,轻轻地来到莲叶和黑狗的新房门边偷听;听了好半天,也听不见里边有什么动静,于是又千方百计地从门缝、窗子缝,找缝隙宽的地方往新房里面张望。她好不容易才借着房内彻夜未熄的那盏油灯昏黄的光,大致看着了房里面的情况:莲叶一个人被子裹得严严实实地睡在炕上,而自己那可怜的儿子黑狗却独自孤寂寂、冷冰冰地坐在炕沿前的椅子上,趴在柜盖上睡觉。她随着一阵心酸过后,顿时怒气就不打一处而来,心想:“挨球的货,我费了七死八活的力气,花了那么多的彩礼钱,好不容易给我娃把媳妇娶了回来,你说图了个啥?谁叫你刚过门头一天就不和我儿子在一块儿睡,这像话吗?太没个规矩了。”她一气之下,本来想破门而入,去和莲叶理论,怎奈又想到天这时还没有大明,一旦要是吵闹起来,惊动前后四邻,叫人知道了笑话,多没面子。于是她狠狠地咽了口唾沫,强压着心头的火气,回到上房里间,忿忿不平地把这件事就告诉给了她男人—黑狗他爸。黑狗他爸听后默默地想了想说:“这事不是个小事,如果照这样下去了的话,莲叶这媳妇这样精明伶俐,恐怕咱们黑狗日后是守不住的,迟早会被她撇在半路上。”黑够妈一听黑狗爸说得这么严重,更是坐不住了,焦急不安地抢着说:“那你说咱该咋办呀?”黑够爸胸有成竹地说:“你先别急。这事千万不能声张,家丑不可外扬。咱们得想个稳妥点儿的办法治她一治。我就不信,她孙猴儿再精,有什么神通能过得了火焰山。”接下来他就把头伸了过去,趴在他老婆耳边低声如此这般地嘀咕了几句,说出了自己的一条锦囊妙计,直说得他老婆脸上笑眯眯的,嘴里不住地说:“好,好。是的,是的……今晚咱就这么办。”连连点头称是。看样子老婆对老汉的计谋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很是满意了。   第二天,按照惯例,黑狗陪着莲叶一大早就到沟西村莲叶她娘家回门去了。在回门的这一天里,自然莲叶在沟西村的那些一把子姊妹们又有不少耍新女婿的故点儿。她们先是给新女婿黑狗要糖吃。黑狗是个实诚人,见人家给他要糖吃,心想:“这是回门的一项常规,应该给的。”就一股脑儿把自己从葫芦头村来时他妈给他准备的那些糖果一颗不留地都给了她们,很大方地说:“吃吧,吃吧,拿去让大家都吃。”谁知道这本来就是件闹着玩的事,糖果再少再多哪里能有个满足?这些少男少女们故意逗着他玩儿,情知他把所有的糖果都拿出来给了自己,就这照样还是不依不饶,没完没了地向他继续要糖吃,直把他捣鼓得不知道该怎样才好。他一再为自己辩白说:“完了,我把我妈给我来拿的糖果全都给你们了,已经再没有了。真的,不信你们看,谁骗你是地上爬的王八……”黑狗急得脸红语塞脖子粗,为了证明自己的话是真的,甚至把自己的所有衣兜都翻了过来让她们看。然而耍女婿的这些人哪里管他这一套,一看黑狗这副十分窘迫的憨相,更是觉着有意思,越是起劲地捉弄起他老实来,和他没完没了地只是纠缠,使黑狗觉着这葫芦头村的人实在难说话,能磨缠人,自己拿这些人也真没办法。后来那些耍女婿的人看到从黑狗身上再也要不出什么糖来了,于是就趁黑狗不注意,脱走了黑狗脚上穿的一只黑狗他妈给黑狗精心所纳的黑面白底千层布鞋,声言要黑狗拿钱来赎,否则他们就要让黑狗光着脚回葫芦头村去。说到底还是黑狗老实,遇事似乎多少缺点儿心眼。他信以为真了,竟然又一次十分坦白地把他妈来时给他所拿的那些钱,一文不剩地掏了出来,全给了他们,嘴里还信誓旦旦地一再申明说:“就这些了,你们要拿就都拿去吧。”惹得这帮耍女婿的人一个个捧腹大笑,笑得弯下了的腰怎么也直不起来。这事让莲叶她爸给看不过眼了,认为自己村子的这些娃娃们耍闹得有点儿太过分了,要是让葫芦头村的人知道了会笑话他们沟西村人,数落他们沟西村人不懂礼数的,因此只让黑狗给了他们几个铜子的买糖钱。可是这事却把莲叶能气个半死,禁不住嘴里一个劲儿地小声嘟囔说:“二杆子,挨球的真真是个二杆子。”心想:“上辈子我作什么孽了,这辈子嫁给了这么个榆木疙瘩子、二百五。”莲叶她妈在一旁看出女儿的心思来了,觉着莲叶这一整天都是冷着个脸,没有好声气,知道她对她的这门婚事极不称心,惟恐和她是一把子的这些女娃们要是再这样继续闹腾了下去了,会闹出更大的笑话来,惹出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于是就赶紧嗔怪这些耍女婿的女娃们说:“你们这些姑奶奶,给我省点儿事好不好?我求求你们,赶紧别再折腾了,把你们那些鬼点子少来点儿行不?”耍女婿的那些女子娃们哑口一笑,很知趣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都不说话了,但是她们好捉弄人的心情,兴犹未尽,还是觉着耍得不够酣畅淋漓,明着是不再耍女婿了,可是暗地里又做起了手脚。   开始吃下午饭了,沟西村这些喜欢恶作剧的女子娃们手脚一会儿都不闲着。她们积极主动地把菜一盘盘地往桌子上端齐了以后,就端上来了第一碗饺子,随着一声“新女婿请”,就首先放在了黑狗的面前。黑狗牢记着来时他爸他妈对他的叮嘱:“头碗饭一定要先让给长辈。”于是他立即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双手端起了放在自己面前的那碗饺子,说了声“岳父大人,您老请用”,就把这第一碗饺子让给了坐在上首的莲叶她爸。谁知道黑狗的这一规范举措,正在这些耍女婿的女子娃的意料之中,恰好中了她们的奸计。你看她们立刻冲着莲叶她爸满脸诡黠地笑了起来,随即又做了个鬼脸,似乎无所谓地说:“其实这第一饭先给谁都是一样。看,后边紧跟着这一碗饺子不是又端来了吗?”莲叶她爸这时虽然也看出来这里面有蹊跷,稍一沉吟,但终于因不好意思当场扫这些娃们的兴,也就只得不置可否了。开席了,耍女婿的这些女子娃耍的这鬼点子,黑狗一点儿都没有觉察,他一一地给宴席上那些辈分比他高、年龄比他大的人敬酒,让菜,在礼数上看不出来有半点儿疏漏,一切都做得符合人情世故,恰到好处。莲叶她爸见着不由得心里还琢磨着:“听人说这娃过分老实,今日在宴席上,我看这娃人家什么礼数还都懂。作人老实点儿怕什么?为人老实了靠得住。要我看老实人比乖巧人强多了。我让我娃嫁女婿就得要嫁上个靠得住的实在人,要是嫁给一个八面玲珑,见啥人说啥话,一天不说务农种庄稼,光知道日鬼捣棒槌的溜光棰-----像庙东村牛保国那样的人了,我还不放心呢。”(未完·待续)      第三章 莲叶婚嫁(下)      (接前章)黑狗这会儿开始吃他碗里所盛的饺子了。他一个一个认认真真地吃着,不提防一口突然咬着了一个包着纯盐馅儿的饺子。饺子里过多的盐把他咸得不由得就咧了一下嘴,他偷眼瞧瞧左右前后,左右前后的人这会儿奇怪得很,似乎都在注意力十分集中地吃着自己碗里所盛的饺子,没一个人注意他的神态。他心想:“今天这些做饭的人也太粗心了,怎么把个饺子里面全都给包上盐了呢?”他想趁人不注意,把这个盐饺子从碗里夹出来,悄悄地扔到桌子底下的地上去,但又害怕一旦被人发现了,会说这个新女婿不懂事,第一次到老丈人家吃饭就胡乱糟蹋粮食,他平常在家里过日子肯定不知道节俭,以后也准过不了好日子—这样会有伤自己的体面。要知道,庄户人家把粮食看得可金贵了,他们清清楚楚地知道一粒粮食一滴汗,粒粒都来之不易,所以也就往往用一个人对粮食的态度来评价这个人的人品。这时他不由得翻过来又一想,今天这碗饺子正好汤里没调盐,味儿太得淡,于是就果断地用筷子把这个盐饺子夹了开来,把里面所包着的盐和着饺子汤往匀的一搅,不仅吃了那个饺子皮儿,还有滋有味的喝了两口饺子汤,心里不住地在想:“今天自己在这顿饭上千万可不能出丑,弄出了丢人显眼的事情来哟。”于是他就又继续神色坦然地吃起饭来。谁知还没吃上几个饺子,意外的事情就又出现了,他又吃出来了一个全是用辣子做馅儿包的饺子。黑狗这时啥话也没说,心想:“人瞌睡了,刚好就有个枕头。我吃啥饭每顿都离不了辣子,这会儿正愁这酒席上怎么没上一盘辣子呢,有心想给人家要,但又觉着新女婿第一次来老丈人家,这样挑三拣四的,多不好意思,这不天遂人愿,就吃出来了个辣子饺子。这真是吉人自有天相,笨人就有笨福。”他二话没说,爽爽快快地就把这个辣子饺子用筷子夹破,在碗里一搅。霎时只见辣子把整个碗里的饺子汤都染红了,辣子油在他碗里飘了厚厚一层,好吃不好吃让人看起来都觉着是挺香的,禁不住会流口水。这会儿在他周围悄悄看着的莲叶那一把子女娃子,见他一点儿都不嫌辣,吃得是那样的香醇可口,都给傻眼了,心想:“看把你美的,不过你也别高兴得太早了,难成事还在后头呢。”果不其然,黑狗不一会儿在自己的碗里没想到就吃出了一个更让他为难的饺子—用破棉絮做馅包的。对此黑狗心里直犯嘀咕:“今天莲叶她娘家找的这些做饭的人也真说不成,粗心大意得太不成样子了,饺子怎么能把什么东西都往里面包?竟然连破棉絮都给包到饺子里去了。”紧接着他就又犯起愁来了,“刚才那两个饺子,一个纯盐馅儿的,一个纯辣子馅儿的,那还都好说,让人好歹还能凑合着吃,没能难倒自己,可是现在碗里这个破棉絮饺子可该怎么处理呀?”他心里一时慌神了,有点儿拿不定主意,“反正自己今天是第一次上老丈人家门的新女婿,死活都不能把人丢在了这儿。”他不相信,前两个那样馅的饺子都没能难住自己,还能让这第三个破棉絮饺子把自己给搁浅到这儿不成?“我今天一定要给我们葫芦头村的人争口气,决不能让沟西村人看我的笑话。”他一时冲动,竟逞起了刀山敢上,火海敢下的大无畏英雄精神,也没顾上再继续多想,将脖子一伸,眼睛一瞪,喉咙眼子放粗,“咕儿”一下,就把这个用破棉絮做馅儿所包的饺子连嚼都没嚼一下,给囫囵咽到肚子里去了。他的这一触目惊心的举措在当时的反响可大了,他自己所认为的“英雄壮举”把周围在场的人都看得目瞪口呆,紧接着一个个忍俊不禁,其中有一个嘴里刚嚼了一大口饭的人,碰上了这情景,实在憋不住,“噗嗤”一下,笑得就把满嘴的饭都给喷了出来,直喷得满酒席桌上摆的菜肴盘子里到处都是,甚至有有些饭渣儿竟然还远远地都给喷到坐在对面座位上的莲叶她爸脸上了。莲叶她爸对此很不满意,十分恼怒地瞪了喷饭人一眼,鼻子里发出了怕人的一声“哼”,随即就忙不迭地掏出了手帕,去擦自己脸上的饭渣儿。喷饭的人这时羞红着脸,嘴里不住地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你看这……实在地对不起!”这顿本来是很愉快的酒席就这样被搅和得吃不下去了,没奈何,人们一个个都悻悻地拂袖离席而去了。   新女婿结婚后,第二天同新媳妇到老丈人家去回门,这是这一带人的老规矩。在午饭待女婿的酒席上,新媳妇在她娘家做姑娘时的那一把子女娃们给新女婿在碗里所盛的饺子里面包盐、包辣面、包五香粉、包硬币……总之包什么的都有,但很少有包破棉絮的—这也是这里人耍女婿的一项必不可少的风俗。他们这样做的目的,一方面是和女婿闹着玩儿;但另一方面,在玩的同时也还不可避免地有测试女婿智商及应变能力的意图。在这种情况下负责端饭的人都会把第一碗饭(一般这碗饭里的饺子会有包其它东西)端来放在新女婿的面前,因为新女婿今天是第一次上老丈人家门的贵客,也是这次设宴招待的中心人物,所以理应受到特别的尊重。碰到这种情况,聪明的新女婿一般都会以长幼有序为由,把这碗有来头的头碗饭,彬彬有礼地谦让给在上席就座的他的老丈人。端饭的人一看事情这样了,就会给老丈人把这碗饭悄悄地换了。这些窍道儿黑狗虽然不知就里,但是都机械地遵照他爸、妈的叮咛去做了。可是今天的问题就出在这些耍女婿的女子娃多了个鬼心眼,没有按照一般的常规那样去办,而是出其不意,击其无备,灵活机动地给黑狗来了个避实就虚。   要说莲叶她爸,刚才也看出一点儿蹊跷了,他本来只要主动地和黑狗把饭碗调换一下,也就能有效地制止住这一恶作剧了,但是在把莲叶许配给黑狗的时候他打听到了黑狗老实这一点,尽管他对人老实持有与众不同的看法,但内心里还是苦于不知道黑狗这人到底能老实到什么程度,也想在今天的这饭桌上试他个究竟,所以对此也就听之任之,静观其变了。可惜老实巴交的黑狗哪里有这样多的心眼,他怎能够发现这里边的这些细微窍道,进而有这样高的应变能力呢?他的本事也就是只能按照来时他爸、妈事前指教给他的那些门道儿机械地应对,所以事情结果就弄成了这个样子—露馅儿了,砸锅了。   莲叶一见黑狗竟然在酒席上把用破棉絮做馅儿包的饺子给一股脑儿吞进肚子里给吃了,真是气得要死。她立时摔碟子砸碗,歇斯底里地大哭大闹起来:“二杆子,真真的二杆子。二杆子得净净的!”最后在别人的竭力劝说下,她没办法,只好拗到自己平日所住的房间里伤心得一个人哭去了。   新女婿回门的这一天,莲叶和黑狗别别扭扭的,好不容易才熬到了天近黄昏。莲叶她爸、妈好说歹说,软磨硬逼,总算是终于把莲叶催逼得勉强随着黑狗在天黑前回婆家葫芦头村去了。这就又迎来了结婚后三晚上闹新房的第二个晚上。   这天晚上黑狗妈提前就暗地里特意邀请了几个他们村闹新房闹得特别厉害,特能下得了手,狠得出了名的人,背着莲叶一再悄悄地叮咛他们说:“我家黑狗,人老实点儿,如今娶个媳妇,好些人事他还不懂,你们要好好地给他指导指导,帮帮忙,教他一下。‘三天的媳妇没正经,爷爷孙子拜弟兄。’今晚上你们耍媳妇时,别怕媳妇见怪、犯病,就给咱想办法尽量耍狠一点儿,耍酸一点儿,尽管放心,如果出了什么事,有我哩。我和我家黑狗他爸不会说啥,也不会怪罪你们。”耍媳妇的这帮小伙子,大多都是结了婚的或者是虽还未结婚、但早已都到结婚年龄的人,他们对于那些男女之事,不要说什么都懂,而且还都特别的感兴趣,觉着弄那事特有新鲜感,早已求之不得,不要说这一下子得到了黑狗妈的特许,就别提多有兴致了—一个个特别地来精神。平常耍媳妇,他们总巴不得能在新媳妇的光身子上摸摸,觉着这样自己就沾了新媳妇初夜的新气儿,占了莫大的便宜。但是往日总苦于男方父母对此大为反感,他们从来都不敢放开手脚、越轨放肆,有好些事都是尽量收敛着的,难得今晚黑狗他妈竟然开口说了这话,这何乐而不为呢?一时间他们高兴得耍媳妇还没有开始呢心就都怦怦怦地跳开了,手心痒痒得不知到该抓挠哪儿才好—你只要一看他们一个个那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眉眼就一切都知道了。   第二晚上闹新房、耍媳妇开始了。耍媳妇的那帮小伙子肆无忌惮,不顾新媳妇莲叶是怎样地死活都不愿意到新房里来,三番五次地豁出命往黑狗他妈的上房屋里跑,硬是把莲叶从黑狗他妈的上房里往出拉。莲叶的婆婆—黑狗他妈这会儿一方面极力劝说莲叶到新房里去让小伙子耍耍,说这是老上辈千百年来流传下来的规矩,违拗不得,如果不去,是说不过去的;另一方面又反复假惺惺地叮咛这些耍媳妇的小伙子,耍时千万要顾惜着点儿,耍轻些,耍得时间短一点儿,不要耍得太重,时间太长了—小两口儿出了一整天的门,媳妇人家也都累了,如果到时候还没耍够的话,明天晚上可以来接着继续耍。耍媳妇的这些小伙子一个个都精得跟猴儿似的,谁不知道黑狗他妈说这话的实际意思?—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别看她表面上似乎是在一心怜惜自己的儿媳妇莲叶,而实际上却言在此而意在彼,是在暗示这帮小伙子耍媳妇时不要有任何顾虑,只管放开手脚,尽情地耍好了。   新媳妇莲叶今天的心情十分不好,极不愿意让这些很不规矩的小伙子耍她这个新媳妇,但是她最终还是禁不住黑狗妈—她这个面善婆婆的好言苦苦相劝和这些耍媳妇的小伙子的胡搅蛮缠,不得不被拉的拉、推的推,违心地勉强来到她和黑狗的新房里。这里早已被那些等着耍媳妇的人挤得水泄不通、密不透风了,新媳妇要是一旦进来了,就别想能够再挤得出去。   这些个人一见新媳妇莲叶好不容易被叫来了,一个个喜笑颜开,赶紧给新媳妇莲叶让开一条道儿,让她上到炕上。他们这会儿尽管一个个都是黄鼠狼子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但一开始还都装得斯斯文文的,一派正经,让新媳妇说故经,自己给新媳妇做鬼脸看,逗新媳妇莲叶开心。可是莲叶心里有情绪,哪能有这样的心情,她还是跟昨天晚上一个样儿,板着一副凶面孔,死活都不开口。好心的黑狗还在装人,在旁边压低声音不停地给她劝说:“你多少得给人家说上一两句嘛,不然你一会儿会受吃亏的。你不知道,我们这儿这些耍媳妇的人手狠着的。”莲叶朝着黑狗一瞪眼睛,凶得像要吃人似的,粗声恶气地说:“滚你妈的滚!少讨厌人,老娘心烦着的。我一见你不吃就都饱了。”黑狗被莲叶一顿斥责,吓得赶紧就闭上了嘴,一句话再也不敢说了,任凭耍媳妇的那些人怎样去挑逗莲叶。   耍媳妇的这些人一看莲叶还是跟昨天晚上一样死硬,谁的面子都不给,谁的账也都不肯买,就觉着沟西这女子娃太得有点儿不识抬举了,心里不由得就想:“你不仁,也就别怪我们不义了。”何况他们今天晚上又是得到黑狗他妈“耍媳妇耍狠点儿,帮帮黑狗的忙”的特许了的。他们一齐动手,把那些年龄特别小的碎娃和年龄稍大些的男的全都赶了出去,回身“咔嗒”一声从里面就关上了新房门,先是不管莲叶如何反抗,强行脱掉了她的上衣,硬拉着黑狗的手,让黑狗不住地揉搓莲叶那两只肥奶子。莲叶气得立时就破口大骂,骂得那个难听劲儿呀,就别提了—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但这些耍媳妇的人却丝毫都不介意,一个个得机会儿还都不失时机地在莲叶身上这儿摸摸,那儿捏捏,过自己那不可告人的瘾。莲叶这时的胳膊、腿早已被这些耍媳妇的人捉的捉,按的按,七手八脚,整得死死的,连动也都别想能够动一下。继而,他们又强按着黑狗的头,让黑狗啃着莲叶的**吮吸。可是黑狗胆小,死活也不敢干,他们见状就使劲地打黑狗的屁股。黑狗被打得实在撑不住火了,一方面一个劲地求饶,一方面就只好依从,按照这些耍媳妇人的指使,啃住了莲叶的**,不住地使劲儿吮吸起来。不要多大一会儿,黑狗咂莲叶那**,就咂得禁不住下身一阵接一阵地往上涌起了股股躁热。而莲叶呢,尽管还是骂不绝口,但也被黑狗啃着她的**不停地吮吸而咂得浑身痒酥酥的。这时有一个耍媳妇的小伙子说:“没见过这挨球的女子娃这样硬气,还一个劲儿地骂咱哩。她不求饶,咱们就给她来点儿更解馋的,让她尝尝是啥滋味儿。”在场耍媳妇的有好多人早就都不怀好意了,只是还有些羞于开口,经他这么一说破,立即嬉皮笑脸地应和着说:“没问题。咱就把咱村里耍媳妇最厉害的那一招儿拿出来给她试试,让她领教领教。”   于是,他们就找来了一条三尺左右长的板凳和一条绳子,脱光了莲叶身上所有的衣裤,把她赤条条一丝不挂地仰面强按倒在长板凳上,胳膊和腿也都分别死死地绑在这条板凳的前后四条腿上,然后在莲叶的肚子上再横着拴了一道绳子,让莲叶的脊背紧贴着板凳面子,把她绑得简直像头死猪一样,一动都别想能够动一下。这样以来,莲叶就像个死人一样脸朝上平躺在了这条长板凳上,耍媳妇这些人的手肆无忌惮地就在莲叶身上到处乱摸了起来。莲叶一个劲儿不绝口地拼命喊叫着,劲儿使完了,嗓子也喊嘶哑了,可是也不见有个解救她的人影儿来。她的公公、婆婆这会儿听得清清楚楚的,只是一味地在装聋作哑,听之任之,置若罔闻,甚至还躲在上房里间屋抿着嘴,称心地偷偷笑呢。   在新房里,这些耍媳妇的人自己一边尽情地摸着莲叶的光身子,与此同时,又一边拉着黑狗的手,硬把黑狗的手指头往莲叶的下身里塞,塞进去后还不停地拉出来又捅进去,来回戳。直戳得莲叶下身的水淌淌地往下流,两个屁股蛋子都被弄得湿漉漉、滑腻腻的。玩着玩着,这些耍媳妇人的兴致就越发地高涨起来了,三打五除二,也强脱光了黑狗的衣服。这时黑狗下身的那个东西也早已都硬得像根棍子一样了,直挺挺地向上翘着。黑狗虽说心里有着说不出的胆怯,但这时由于性欲的驱使,也不怎么十分地反抗,一味听凭着这些耍媳妇人的摆布。耍媳妇的这些人把黑狗扳倒,让他脸朝下,俯身爬在莲叶的肚子上,随即捉住黑狗下身那个硬邦邦的东西,对准了莲叶的下身,使劲儿用手把黑狗的屁股往下一按。这时只听莲叶禁不住发出了“哎哟妈呀”的一声哭叫。就是这样,这些耍媳妇的人仍然意犹未尽,他们用手再摸摸黑狗的那东西,直至让它一直捅到了根儿上,捅尽了,捅到莲叶的最深处时,这才用绳子把两个人拦腰紧紧地绑在一起,心满意足地拍手哈哈大笑着说:“恕不奉陪。你俩就这样消停地享受着吧,别着急,慢慢来。”于是随手闭上了新房门,就扬长而去了。   葫芦头这个村子特别偏僻,历代人娶媳妇都很艰难,即使是硬拿钱买来个媳妇,好一些也都不愿意在这儿安心过日子。于是他们这里的人往往就是在得到男方家长的默许以后,趁着闹房把两人强捆在一起,采用这种强硬的办法,迫使女的不得不屈从现实,在这里生儿育女,死心塌地地过日子。可怜的莲叶,不幸今天也让他们给用上了这一招数。这里的人把这种做法还美其名曰“霸王硬上弓”。   莲叶这天晚上被强行整治了以后,气得要死,第二天一大早起来,就头不梳,脸不洗,哭着跑回到沟西村她娘家去了。她娘家妈一见她来得这副狼狈样儿,一开始不知就里,还大吃了一惊,然而当问明了事情的原委之后,就禁不住哑然失笑了。她尽管也无比地心疼自己的闺女,但又觉着这样做似乎也都在情理之中,无可厚非。人家花钱费力给娃娶媳妇为的是啥?要不这样硬着来,像莲叶这娃,让她由着性子,长期这样拗着,僵下去能行吗?硬来和软来不也都是一回事嘛,哪有什么实质区别呢?基于这样的心理,莲叶她妈就一味用好言好语,想方设法地来劝慰莲叶说:“莲叶,不是妈又数落你哩,你也得听妈一句劝。咱们作女人的自古到今都是这个样儿—不信你问问你大—人家有什么事儿问过咱愿意不愿意的?还不是老话说的那样:‘嫁给鸡,跟上飞;嫁给狗,就跟上走;你就是嫁给石头,也得晚上睡觉把石头搂。’如今你既然已经被明媒正娶,嫁给了黑狗,和黑狗结婚了,做了人家黑狗的媳妇,那么你就成人家黑狗的人了,就再也不能有其它别的什么非分想法了。要我看,黑狗人虽然憨厚老实了一点儿,但是听说他田里地里的活儿还是都挺能干的。你想想,这样以来,以后你在他家过日子,这还不是他一天到晚给你下死苦,而家里的一切事情却都是你说了算?你想怎样就怎样,说怎样就怎样,他处处听你的,看着你的脸色行事—这多美的事?总比你嫁给一个有本事的男人,时时处处都得看着人家的眉高眼低行事,一天到头谨小慎微的服侍着人家,就这样人家还弹嫌你服侍得这不周到、那不周到了,一步把人家服侍不到,人家就冲你发脾气,甚至常常拿你当出气筒强多了。好我的娃哩,你也老大不小了,听妈的话,就认命吧。”再说,黑狗家紧跟着也就打发人三番五次,不停地来叫莲叶回婆家了,先是打发媒人来叫,接着黑狗亲自来叫,后来是黑狗他妈来叫;可是莲叶说什么都拗着不肯回去。莲叶她妈最后笑着对黑狗他妈说:“亲家母,这事你也别往心上去。谁家过日子能一帆风顺,没有个盆大碗小的事情呢?你就放心让娃在我这儿多住上几天呗。过上几天,待她心里的气儿慢慢消散了,我一定亲自把她给你送回去。”   果不然,没过几天,莲叶她妈不知用了个什么办法,真的把个嘴噘脸吊的莲叶给送回到葫芦头村黑狗家里来了。时间这个怪物也确实太得能消磨人的意志了,莲叶自从嫁到葫芦头村的黑狗家里,黑狗他爸他妈情知莲叶嫌自己娃黑狗老诚,配不上她,所以就事事都忍让着莲叶,处处也体贴着莲叶,对待莲叶有说不完地好。黑狗呢,对莲叶这媳妇当然更是百依百顺,凡事莲叶说啥就是啥,莲叶要是叫他往东,他绝不会往西走半步的,甚至还完全应验了这里人的一句口头禅:“麻鸦鹊,尾巴长,娶下媳妇不认娘。”家里日常有好些事情,都是黑狗他爸、他妈给黑狗说了,黑狗不听;而同一个事情,但要是换一个人,只要莲叶开口一吭声儿,黑狗就二话不说,俯首帖耳,乖乖地应承了。这样以来,莲叶一天一天,不知不觉地慢慢就成了黑狗家的当家人。她自己的心也在潜移默化中不在任马由缰,想入非非了,最后终于同黑狗一心居家过起日子来了。   据说后来有一回,黑狗和莲叶之间居然发生过这样一件令人啼笑皆非的戏剧性事情。莲叶她大快要过寿辰了,莲叶到时候要和黑狗去她娘家给她大祝寿,想拿些鸡蛋作为礼物—农村人么,走亲戚再能有个什么好东西可拿呢?于是莲叶就给黑狗了十个铜子,并且告诉他鸡蛋一个铜子买三个,要黑狗到西岳庙街上买三十个鸡蛋回来。到下午,黑狗竟然跑了一整天,汗流浃背地空着手,给回来了。莲叶问:“怎么回事,买下的鸡蛋呢?”黑狗哭丧着脸,满有怨气地说:“我把西岳庙的整条街都齐齐跑了好几个来回了,人家鸡蛋就没有卖一个铜子三个的么。你非要叫人买那样价钱的鸡蛋,那哪儿能买得下呢嘛!”莲叶有点儿诧异地问:“那么鸡蛋这两天得是涨价了?”黑狗怯怯缩缩地说:“不是的。人家鸡蛋掉价了,有卖一个铜子三个半的,还有卖一个铜子四个的,惟独就是没有卖一个铜子三个的。你看让人作难不作难?”莲叶一听有点急了,连忙问他:“那你怎么还不赶快卖呢?”“那……那我还没回来问你呢,还不知道你同意不同意买一个铜子三个半或者四个的呢。我能买?”黑狗嗫嚅着说。莲叶一听他这话,禁不住就失声叫了起来:“哎哟好我的黑狗先人哩,我叫你一天把牙都能给气成骨头的了。像你这样的人,给谁都没治儿,我拿你这个榆木疙瘩子脑袋也真没办法。不是我说你,你看你把人气得死气不死?哎,你说鸡蛋涨价了,没回来问我同意不同意买时,你没敢买,这还差不多;而现在是鸡蛋掉价了,便宜了,这是多好的事?这你还需要就这样空着手白跑一趟,回来问我?”黑狗这时觉着自己不被人理解,动辄得咎,十分地委屈,无不为难地说:“那人家不知道你是要买十个铜子的呢,还是要买三十个鸡蛋呢嘛。我害怕要是买回来不合你的意,你又不高兴了?又得要数落我。唉,谁知道这到头来还是少不了挨训。这不对,那也不对,一天到头反正都是我的不对,真把人倒腾得不知道该怎样才好,难为死人咧。”“你瞧瞧,你瞧瞧。你自己把事做错了,现在倒翻过来埋怨别人,猪八戒上城墙哩—倒搭一耙耙。”莲叶数落黑狗说,“你还抱怨我成天老训你,可是你说说,你能给咱办得了啥事?离了人连步路都不会走。”然而黑狗也振振有辞,十分有情绪地说:“那人家还不也都是为了事事依着你的么,咱家一切都是你说了才算事的嘛。”   他们的日子就是这样一天天地过着,时间长了,黑狗一天就只知道埋头苦干,对莲叶的话,说一不二。对此,莲叶在苦恼中倒也觉着还多少有点儿舒心。日子尽管过得清苦些,但一家人整天都是在围着莲叶转圈圈,莲叶说话、办事一呼百应,在这段时间里她家日子还真过得一窝蜂。这在莲叶心里倒也渐渐地多少有些知足了。但是,谁又能知道后来这好景却并不长,就在莲叶和黑狗一家人的日子经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的磨合,正过得一天比一天顺辙起来的时候,有一天这葫芦头村里突然闯进来了很多当兵的。他们一进村就进这家门、出那家门地到处乱闯,催粮要款,抓鸡、抢牲口、拉壮丁,一时间就闹腾得全村鸡飞狗跳墙。   据说这支部队是冯翼安率领的护国军,是由华阴开拔,到雒南去换防的。他们从葫芦头村临走时每个人都是大包背小包提地抢了不少东西,更不要说还有他们在村里所收缴的那么多军麦(供军队吃的粮食)。他们人少东西多,于是就没法拿得动,就在村里拉起差夫来。村里那些性灵的人腿脚麻利,一听到风声早就拉着自家的牲口躲到五岔沟里鬼都找不到的地方去了。可惜黑狗人老实,反应迟钝,动作慢不说,还总是丢三拉四的。等到他牵着自家的骡子刚走到前门口,眼看就要离家时,仅一步之差,却被当兵的撞了个正着。那些凶神恶煞的当兵的一见黑狗,好不容易找着了一个差夫,不容分说,就把他和他所牵的那匹骡子一起给弄走了。   到了军队的驻地,当兵的迫使他用骡子驮着两大麻袋军麦,随着军队向雒南进发。黑狗左看看,右看看,四周围都有当兵的警戒着,这时想要带着骡子逃走,那根本是没法逃得出去的。没办法,他就只好跟随着这支部队往前走。   一路上这些当兵的不住地用脚在他的屁股蛋子上狠踢,呵斥他走快点,说是只要他老老实实地把他骡子身上所驮的军麦送到雒南,他们就把他放回来。老实巴交的黑狗想只身逃跑,却舍不得他那匹好骡子,于是把当兵的所说的那些话就完全当真了,一个心眼、小心翼翼地跟上这些大兵往雒南走。他一心只想着走到了雒南县以后,自己交了差,再回来和自己的父母、媳妇安安宁宁地过自己那小日子。和黑狗一样被拉夫拉来的差夫还有好多,此时这些人都有着和黑狗一样的侥幸心理;他们都在作着一个美好的白日梦。在那高大险峻的秦岭山里,他们这些人赶着自家的牲口,给这伙兵们驮着各种各样的军用物资,在盘旋于半山腰的小路上排成了一条长长的队伍,沿着崎岖险阻的山路一步步艰难地往前走着。在他们前后监督他们的那些兵们可横了,动不动抬手就打他们。这还不消说,兵们就连他们自己的行李、枪支也都懒得背,走着走着,一个个都把这些东西一件件地挂在了这些被拉来的差夫们的肩膀或者脖子上,让他们拉来的这些民夫在这无比险恶的山路上行走,既要操心看护牲口和牲口背上所驮着的物什驮子,又得给他们背很多很重的东西。这样走路不仅累人,而且一举一动都碍手碍脚,简直绊搭得就说不成。   这队大兵与民夫混杂的人一步步地走进了孟峪的深处,走到了鬼岔,只见这里的山势悬崖更加高耸峭壁,山谷狭窄涧深,羊肠小道,坎坷崎岖,全然像条蛇一样在半山腰里曲折地盘旋着,更是让人怵目惊心,不寒而栗,望而不由却步。加之这时有只山鹰在头顶飞得很低很低,四处觅食;一群乌鸦一声接一声凄厉地在叫着,不知道是在寻找什么。此情此景让人真有点儿闻声丧胆,毛骨悚然。山路很窄很窄,仅能容脚,牲口驮着庞大而沉重的驮子,只能一个紧跟在一个的屁股后头,尾随着单行行进,根本就不可能两个并排而行,或者是一个超过到另一个的前头去。如果前面有一个牲口出了点儿岔儿,停住脚了,走在它后面的所有牲口,马上就都会挤成了堆。在这样的山路上行走,队伍只能行进得很慢很慢,眼看着太阳已经西坠,快要落到西边山头的背后去了,他们离秦岭头还有很远很远的一段距离。   这些当兵的很想赶天黑前就翻过秦岭,因为一旦翻过秦岭,就到了雒南地界,那里是他们现在的驻防地,他们到那里干什么心里都稳当塌实。这些兵们此时一看天色不早了,一个个心里就急躁起来,不住地在呵斥他们拉来的这些差夫,催打驮着重物的牲口,急着往前赶路,不堪入耳的责骂声和被打民夫凄惨的呼叫声此起彼伏。黑狗小心翼翼地在那让人提心吊胆的山路上走着,走着。他背上背着他身后那个当兵的的行李和枪支,手里牵着他那匹驮着两大麻袋军麦的骡子,步履维艰,心几乎都快要提到嗓子眼儿上来了。跟他的那个当兵的在他后边走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只见他解开了上衣的纽扣,敞开着毛茸茸的前胸,手里提着原本是系在腰间的皮带,嘴里哼着当时流行在军队里的那下流小曲:“七月有个七,八月有个八,刚过门的媳妇熬娘家。哎哟我的大妈呀!走在了半路上,碰上个当兵的,这个当兵的,不是个好东西。哎哟我的大妈呀!……”   黑狗在前边走着走着,猛然觉着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给绊了一下,他忙低头一看,原来是脚上所穿的麻鞋有一只鞋带松开,被他的另一只脚给踩住了。于是他就连忙蹲下身子,去系鞋带,仅这一小会儿工夫,在他后边紧跟着的那些人和头口就因阻塞而拥挤了起来。后边被阻的人焦躁地喊叫道:“前边的人是干什么哩吗?怎么就停住不走了?”黑狗听见了急忙应答道:“好了,马上就走!”就在他刚系好了鞋带,边答话边直起腰,正要继续往前走而还没有走的那一刹那,跟在他骡子屁股后边的那个当兵的等得不耐烦了,竟抡起他手中的那条皮带,猛地朝黑狗骡子的屁股上一连狠抽了两下。这骡子被打猛一受惊,就不顾一切,没命地朝前闯,把个在它前边走的黑狗一下子就挤了个趔趄,靠在了山路里侧的山崖上。黑狗挣扎起来连忙就去追他那受惊而奔跑的骡子,只见那骡子已经跑着正想从走在它前边的那头牲口的外侧超了过去。山路太窄太窄了呀,怎么能同时容得下两头牲口并排而走呢?黑狗的骡子在超它前边的牲口时,驮在身上的那装满军麦的大麻袋,不由就把走在它里边的那头牲口重重地撞了一下,撞得那头牲口差点儿倒靠在了山路里侧的崖上。那牲口立时恼怒地尥起了蹶子,一蹄子就把黑狗的那骡子踢得外边的脚踩空了。黑狗那骡子眼看着因被踢而脚踩空,就要往岩下翻了下去。说时迟,那时快,黑狗在他的骡子紧后边见状情急,一把就扯住了他骡子的尾巴,没命地往回拽,这头骡子的后蹄子这时不停地在路边沿蹬着挣扎,但是它一蹬蹬不住,再一蹬还是蹬不到实处。前前后后的人这时一见这种情景,个个都惊呆了,不由得连声大喊:“黑狗,撒手。黑狗,你个迷熊快撒手呀!笨熊,你不要命了?那是拽不住的,你知道不?”然而黑狗这会儿怎舍得让他那匹心爱的骡子就这样掉下崖去呢?要知道这骡子是他家的半个家当啊!他死活就是拽着骡子尾巴不撒手,舍命也想要保住自己的这匹骡子。他后边跟他的那个当兵的这时不仅不给他帮忙,反倒在一旁拍手大笑着看热闹,嘴里不住地在喊:“加油!加油!”就这样,黑狗和他的那匹骡子相持了不到一小会儿,驮在骡子背上的那沉重的驮子就把挣扎着的骡子和紧抓着骡子尾巴死不撒手的黑狗一起带着滚下山崖去了。   莲叶他们一家人知道这个噩耗已经是他们村里那些和黑狗一起被拉夫的人回来以后的事了。在此之前的那几天,莲叶不知怎的,一天总是特别的心烦,瞀乱,看着什么都不顺眼,右眼皮一个劲儿在不停地跳,总有一种不祥之感。她时不时地去打听被拉夫到雒南所去人的情况,后来看见和黑狗一起被拉夫去的人有的都回来了,但是就是惟独没有黑狗的音信,她心里就有点儿着慌,在家坐不住了,一有人回来,就立马去打听黑狗的情况。知情人一开始还都隐瞒着不想给她说实话,后来,回来的人越来越多了,终于有人把事情的真实情况告诉了她。可怜的莲叶一听就哭得昏了过去,和她公公—黑狗他大立马出发,一起来到秦岭的孟峪山里找黑狗的尸体。在鬼岔深处的山崖下,他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黑狗出事的地方。在那里,只见装军麦的麻袋滚坡被岩石、树茬划破流出的粮食,一直从山路上出事的地方撒到了崖底,有的已经霉烂,有的还都长出了绿绿的麦芽。山沟沟里,黑狗和他家的那匹骡子,尸体都已被老鹰、乌鸦啄食得一塌糊涂,不可收了。就是这样,也还有不少的山鹰、乌鸦在那儿恋恋不舍地低飞盘旋着,乐此不疲地鸣叫,呼朋引伴,让其快来啄食。   莲叶和她公公一边悲痛欲绝地哭泣着,一边把黑狗那惨不忍睹的尸骨想法儿收拾到了一起,背着回来埋葬了。   深夜,莲叶一个人独自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哭着,想着:“自己的命怎么就这么的苦呢?老天爷怎么也就不睁眼向人世间看看?”      第四章 飞蝶秦东(上)      牛保国自从担脚贩棉花以后,不长时间就接受了华阴地下党组织的指派,和河口街悦来货栈的掌柜的—共产党驻河口街的秘密联络员接上了头。这样以来华阴的地下党组织就和陕北的共产党中央取得了联系,在陕北党中央的指导下,他们在华阴积极地开展地下革命工作。华阴一时间竟成了共产党陕北和陕南联系的一条重要交通线。有一次牛保国以到河口赶集为由,上了趟河口镇,从悦来货栈掌柜的那里带来了一封上面粘有鸡毛的密信。按常规,“鸡”是急的谐音,信封上粘有鸡毛的信都是十万火急的。悦来货栈掌柜的在交给他信的时候,神情十分严肃而焦急地一再叮咛他说:“快!你一定要尽量想办法,以最快的速度把这封信转交给华阴地下党组织。”牛保国接住信后不敢有丝毫怠慢,急如星火地就往回赶。他害怕回到孟至塬家里以后折身再到县里去找地下党组织会耽搁时间,因此就连孟至塬都没敢上,直接从塬下面的路走,沿途经过了吊桥、四知村,又从西岳庙穿街而过,在太阳快要压山时才匆匆忙忙地来到了云台书院,找见了他在华阴和共产党地下组织所接头的上线—王尚德,连忙把这封信交给他。王尚德很快地看过信后十分担忧地对牛保国说:“上级党组织在这封信上说,我党有几个高级干部由陕南商县途经雒南出我县的大敷峪前往陕北去,不料在走到华阳川里时给撞上了华阴县警察局的几名巡警,一时被盯梢跟踪了起来。他们想尽了办法也没能甩掉这一尾巴,后来终于在将要出大敷峪的时候被人家抓了起来,现在这些人已被押在了华阴县的看守所。上级党组织要我们不惜一切代价,设法营救他们,并指示一旦营救成功,就尽快把人转移到河口镇的悦来货栈,那里已安排好有人接应。你先回去把家里的事料理一下,今晚半夜我们在华山脚下,十二洞前的竹林里聚集,开个紧急会,咱们把这事好好地商量、部署一下。”   这天晚上,半夜,牛保国来到华山脚下十二洞前,一片茫无边际的竹林边上,按照预先约定的联络暗号,咳嗽了两声,再吐了口痰,这时从黑暗处应声就悄悄走过来一个人。他俩见面相互也不搭话,牛保国只管跟在那人的紧背后,往竹林深处摸黑走,黑暗中他们拐来拐去,也记不清都拐了多少个弯,最后走进竹林里的一个茅草庵子。庵子里没有点灯,也没人吸烟,刚一进去,漆黑一团,什么都看不见。过了一小会儿,牛保国才模模糊糊地看到在他来到之前,这里面已经坐了有五六个人。黑暗里只听有人说:“我们接到上级党组织的紧急指示,现在要营救我党被关押在华阴看守所里的几个路过这里的高级干部。下面我就把我们所拟定的营救方案说一下:明天正好西岳庙街逢初四集,集上牛保国……”   第二天,牛保国身穿白洋布衫、黑裤子,头戴顶麦秸秆编的草帽—他把帽沿压得很低很低,因而迎面走来的人就很难看得清他的面孔—他今天也到西岳庙街来赶集。西岳庙街自古以来都是阴历每月的四、八日逢集,逢集的这一天,西岳庙周围四面八方的人,不论是做生意的,还是购买物什的,就都会像潮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朝着西岳庙街涌来。这里的货栈、商号和饭馆一大早也就都开门了,家家都把门前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准备迎接这一天来的好生意。到快吃上午饭时,西岳庙街的集会进入了高潮,街中心—西岳庙西侧的棋盘街十字口,南来北往、东走西去的人,多得就像蜂群一样,都在这儿汇聚到一起了。此时这儿真是人挤人,人撞人,到处是人;人山人海,熙熙攘攘。这样多的人,你说我喊,同时还夹杂着各种各样十分殷切地叫卖声,好不热闹。在这来往如梭的人群中,偶尔也能看得见夹杂有三两个来回走动,维持治安秩序的巡警。   牛保国按照党组织先一天晚上的部署,这时肩头搭着条褡裢,夹在人群中也在这儿挤来挤去的走着。你看他什么东西都不买,专就在这棋盘街人最多的地方来回溜达,也不知道他到这里来是寻找什么人还是有什么事。不一会儿,从街西头就走过来了两个巡警,牛保国眼睛顿时一亮,立马就分开拥挤的人群,努力朝着巡警面前挤。就在他刚挤到离巡警不到两三步远的地方时,有人从他的背后,趁他不注意,把手伸进了他的褡裢,在里面猛地就抓了一下,拿走了一个不知什么东西后,撒腿朝东就跑。牛保国扭回头一看,指着拿了他东西后慌慌张张在前边跑的那人马上就惊呼了起来:“贼!”他随之又扭回头冲着那两个巡警求援似的直嚷嚷道:“长官,快!贼娃子把我东西给偷了!……”话还没顾上说完,他就急着追赶偷他东西的那个人去了。只见偷牛保国东西的那人在人群中挤来挤去,狼狈地往前跑着,跌跌撞撞的,可就是苦于街上这时候赶集的人太多,太得拥挤,怎么跑也都跑不快,是很容易就能追上的。已走到牛保国跟前的这两个巡警一听有人喊“贼偷东西”,同时看见在他们紧前面有一个人正在紧追着另一个人,并且眼看就要追上了,马上觉着这是自己在这么多的人面前显示一手的大好机会,在上司跟前立功的大好时机。于是他们也不细问究竟,立刻紧跟着也就追了上去。   跑在前边、被追赶的那个贼似乎已经发觉后面追他的人追赶得很紧了,一时情急,慌不择路,竟然贪图近道,一头闯进了西岳庙的南大门。牛保国和他身后的那两个巡警一见更是紧追不舍了,并且同时呐喊一声:“这下子我看你个熊再能往哪里跑?”随之也就追进了西岳庙的南大门。好大的一座西岳庙,里边廊腰缦回,曲径通幽,藏匿一半个人那还不容易?只见前边被追的那人三拐两拐,一下子就跑进了西岳庙深处。然而他还是怎么也摆脱不了在后边紧紧追赶着他的那几个人。最后,他实在无处可逃了,就只好钻进一个处在墙旮旯儿的茅厕里去了。牛保国见状又怒气冲冲地断喝一声:“我叫你再跑?我看你这下子还能跑到牛屁股里去不成?”说着忽地一下子就紧跟着扑进茅厕里去了。在他后边紧追不舍,尾随其后着的那两个巡警此时立功心切,一心抓贼,根本就没顾得上多想,跟着就也一头扑进了茅厕。就在他俩一前一后,紧相跟着刚一扑进茅厕门,猛不防脚下就被什么东西给狠狠地绊了一下。“扑通、扑通”一连两声,这两个巡警几乎同时就都被绊了一个“狗吃屎”,立马就像两根木头柱子一样,直挺挺地爬在地上起不来了。原来这茅厕里早就藏着两个人,在那儿专门等候着,是他们给后边紧追进茅厕里来的两个巡警脚下使的绊子。牛保国和扮作贼、偷东西的那个人此时立即返回身来,他们四人一齐上,两个人擒拿一个巡警,紧紧反扭住他们的胳膊,很快就用自己头上所戴的毛巾堵上了巡警正想要张开、大喊的嘴巴,强行脱下了他两个的巡警制服,用条绳子反捆了他们,把他俩还弄了个“老头儿看瓜”—就是把他们的裤子抹到大腿根部,然后再把他们的头强按着塞进各自的裤裆里。提前躲在茅厕里的那两个人,其中一个连忙从自己的衣兜里掏出了一张由公安局长亲手签了名的提审犯人的条子,交给了牛保国,说:“赶紧换上这两个巡警的制服,拿上这个条子,到西关看守所救人去吧!”   牛保国和扮贼的那个人迅速穿戴好从那两个巡警身上脱下来的衣帽,系好皮带,把巡警的枪往自己肩上一背,又一人戴上了一副大墨镜,嘴角叼着支香烟,流里流气、大摇大摆地从西岳庙内走了出来。这回儿,在西岳庙街上赶集的人只顾各人忙各人的事,谁也无心去注意那些与自己无关的事情。牛保国他俩出了西岳庙门往前走了没多远,就赶紧拐入了一条人较稀少、背静的小巷道,快步如飞地赶往县西关看守所而去。   牛保国他俩来到西关看守所,直奔看守所所长的办公室,大模大样地推开了办公室门,满脸横气地冲着看守所所长嚷道:“局长有令,命我俩前来提取条子上所写的这几个人犯,立即到公安局接受审讯!”看守所长接过他们手里所拿的局长亲手写的条子,看来看去,千真万确没问题,就这还是有点迟疑地又看了看牛保国他俩,似乎因他们面生而在犹豫不决。牛保国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想:“夜长梦多,兵贵神速。今天这事稍有差池就会出岔儿。”于是当机立断,装做对看守所长的磨磨蹭蹭颇为不满、十分地气愤的样子,走上前去,一抬手“啪啪”就给了看守所长两记耳光,嘴里骂道:“他妈的,你还怀疑我俩得是?瞎你狗眼了!也不打听打听老子是谁?”牛保国打看守所所长的这两记耳光可实在不轻,直打得看守所所长的脸颊红一块紫一块,凸起了一条条的手指印儿,同时两只耳朵也被打得“嗡嗡”直响,眼前直冒金星。他被一时间给打懵了,一下子都分不清了东西南北。只见他揉揉眼睛,还想再仔细分辨分辨今天县公安局派来提人的这人到底是哪个巡警,今天怎么这么霸气。刚才扮贼的那人见机行事,赶忙上前来圆场,十分亲切地拍了拍看守所所长的肩膀,又拉了拉他的手,故意十分神秘地把他拉到一边,小声说:“兄弟,别误会。你大概还有点儿不认识他吧?”看守所长听了这话就颇为委屈地轻轻点点头。“这人是个新来的,”扮贼的那人更是压低了声音说,“你可能还认他不得,人家现在是我们的头儿—巡警队长。据说他是县长的一个伯叔兄弟呢,在公安局里可有世面了,连副局长遇着都让他三分哩。咱放灵性点儿,少受吃亏。”然后他又故意放大声音说,“没什么,没什么。你看,不打不相识嘛,都是自家兄弟,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就是老朋友。再别磨蹭了,赶紧去把人给我们往出来叫呗,让我们带了好去向局长交差,咱公事公办,至于你俩之间还有什么到与不到的地方,事后由我做东,在城里聚仙阁酒馆抹一桌子,咱弟兄们坐在一块儿好好聊聊,交个朋友,好不好?”看守所所长尽管还是不大愿意,还是想尽量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是经这人用绵里藏针的一番话一吓唬,同时再一圆场,一时间也就没了主意,有些慌神,加之这人又在旁边不住地推搡催促着,并一个劲儿戏噱地说:“快些,快些。你这人,别再像新媳妇解裤带似的—迟慢时间了。局长还在那儿等着哩,我们要是一会儿去迟了,他又会发脾气的。”牛保国他们软硬兼施,不由看守所所长不在慌慌张张中打开牢门,按着字条上所写的名字叫出了那几个人,交给牛保国他俩,然而他还是不放心地一再叮咛说:“人,我现在是交给你们了,路上可千万小心,万一再要出了事,那可是你们的责任。上边多次叮咛过,这几个人不是一般的人犯。”牛保国还是一副目空一切、不可一世地神气说:“放你妈的屁!要不要紧老子不知道,要你教训?你把你的事好办就行了,别再看戏流眼泪,替古人担忧了。”跟牛保国一起来的那人连忙满脸赔笑说:“都别上气,都别上气。所长说的也还不都是好话,小心无大错嘛。大家都应该时刻多个心眼,好自为之,只要大家相安无事,那就谢天谢地了。所长,你说是不是?要知道给人当差不容易啊!说不定你我啥时候防不胜防,就把大漏子给捅下了。到那时候弄得人干哭都没眼泪。”看守所所长听着这话,不住连连点头称是。那人说着一扭头,就朝着那几个刚从看守所监狱里提出来的人中走在后边的一个屁股上猛地踢了一脚,咋咋呼呼地厉声说道:“走!”一下子就把那人蹬了个趔趄,差点儿跌倒在地上,“路上给我老实点儿,不然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牛保国他俩呵斥着从看守所提出来的这三四个人,走出了县西关看守所的大门,朝东向着县城走去。他们在路上边走边骂骂咧咧地走了一段距离,路就朝左拐了一个弯儿。牛保国扭头一看,看守所向这儿瞭望的视线已被完全遮挡住了,他俩就猛一拉那几个人,同时,给他们使了个眼色,低声而急促地说:“往北一拐,快跑吧!”那几个人起初瞬间还一楞,多少还有些迟疑。只听牛保国低声简短地说:“我俩是华阴地下党派来营救你们的。咱们赶紧从这儿向北,往渭河滩里跑啊!”这几个人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眼前所发生的是怎么一回事,立即感激不尽地上前紧握着他俩的手,一个劲儿不住口地说:“谢谢,同志!”牛保国急促地说:“现在,什么话都先别说,当务之急是赶紧先逃离这虎狼之境地。”他们由牛保国在前边带路,和牛保国搭伴来的那个人断后,把从看守所刚营救出来的那几个去陕北的干部护持在中间,眨眼向北就拐入了小路,疾行而去。好在这几个去陕北的干部在看守所关押的时间并不长,还没有受重刑,体力也都不十分差,一路上尽力奔跑着,在牛保国他俩的关照下,勉强还能跟得上。当他们跑离县城有五六里地的时候,这才听到县城方向响起了枪声。他们知道敌人这时已经察觉了,肯定马上就会向着他们所逃走的方向追来,于是不敢怠慢,也不敢继续再从正路上走了,顺势就一溜烟钻进了路东边的苞谷地,奋力向东北方向疾奔,最后一直跑到了渭河边上的沼泽地里。   这渭河边上的沼泽地满长着一望无际的芦苇,一般人要是钻进了这片浩茫似海的芦苇丛深处,就会迷失方向,认不出了东西南北;要想在这里边寻找人,那可真比大海捞针还难,或者说是老虎吃天,根本就没处下爪。牛保国十分紧张的心情到这时候才稍稍地松宽了一点儿。他在芦苇深处找了一块比较干燥的地方,让去陕北的这几个干部在这儿利用这段时间抓紧休息了一会儿,恢复恢复体力。牛保国他们两人这时也才顾得上匆匆地脱去了身上所穿的那套巡警制服,把它折叠起来,藏在了一个非常隐蔽的地方。   天麻擦黑儿的时候,牛保国凭着南边高耸入云的华山,辨别一番他们所在的方位后,把这些人才带出了这一碧万顷的芦苇地,踏上了向东的田间小路,趁着天黑向河口镇一路奔赶。由于他们害怕在路上再遇到什么麻烦,因而不敢走人常走的近路,只是拐弯抹角,拣没人常走而很背静的小路走。这样,他们在路上就耽搁了不少的时间,到河口镇的时候已是过半夜时分了。   再说,在悦来货栈等待接应他们的那些人只是听华阴那边传来的消息说,白天劫狱的事情已经得手,华阴县的警察现在像发疯似的正挨家挨户地四处搜查,但怎么也等不见牛保国他们那些人的到来,急得这些接应的人跟什么似的,立也不是,坐也不是,立坐不安。这会儿他们一见牛保国带着从华阴看守所劫来的那几个去陕北的干部安安全全地全都来了,一个个高兴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不知道这会儿该怎么感谢牛保国他们,只是忙不迭地只管给他们又是递烟,又是倒水。悦来货栈的老板自然和牛保国是老熟人了,他紧紧地握着牛保国的手说:“祝贺你,老伙计!这回你又为咱们的革命事业立了一大功,‘二华同’的地下党组织让我转告你,党要通报嘉奖你们。”   随着形势的急剧变化,日本军加紧了侵华的步伐,中日战争在华北、华东的仗越打越激烈,血战台儿庄,南京大屠杀,接着日本又开始推行什么“三光”政策。国民党的军队也加紧了对共产党根据地的围剿,胡宗南进兵陕北,来势汹汹,一步步向延安逼近。由于种种原因,关中广大种地务农的老百姓也就都没了安宁日子过,今天有股队伍来村里抓差、催粮,明天又有股队伍来村里拉丁、要款,当兵的整天简直就像走马灯一样,无休无止,无间无断,谁也说不清他们的来头,谁也弄不清他们到底是属于国军哪个派系的。这些兵们一进村就把百姓搅闹得鸡飞狗跳墙,以至到后来庙东村的人几乎都成了惊弓之鸟,稍一听到有人说邻村有催粮要款的兵们了,他们就会不问东长西短,急急慌慌地牵着牲口,带着物什,往五岔沟里那个鬼都找不见的地洞里跑,到那儿去避难。不过天天都要是像这样过日子的话,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的,总不是个办法。人们哪个不期盼能有个国泰民安的太平盛世出现。就在这时,牛保国从河口镇悦来货栈的掌柜那里又带来了陕北共产党对于今后工作的最新指示。   牛保国这时正当二十来岁,身强力壮,几年来从庙东村往河口镇担脚贩棉花锻炼得他走起路来平步如飞。从河口镇到华阴县城一来回少说也有百十里地的路程,但他走起来,要不了多半天,就能宽宽松松地打一个来回。由于他经常来往于河口镇到华阴县城这一带的路上,大多数人都知道他是个担脚贩棉花的挑夫,又见他走起路来健步如飞,像个飞毛腿似的,于是就给他送了个绰号,叫“飞蝶”。时间长了,这一带人一说起飞蝶,虽然他们还不知道这人叫什么名字,具体是哪里人,但都知道他路走得特别快。尤其是上次华阴西关看守所妙计劫狱的事件传出后,人们把他述说得就更神乎其神了。说什么那天他从西岳庙街一下子就飞进了西岳庙,一眨眼又从西岳庙里飞了出来,从赶集人的头顶上“嗖”地一声,飞得不就见踪影了,脚没沾地,一下就给飞到了西关看守所。在西关看守所所长刚要伸手抓他时,他就把关押在这里的那几个共产党要犯给神奇地弄了出来,带着他们“嗖”地一跃,跑得无踪无影了。   本来这些话人们只要细一想,就会意识到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可是有些人偏就希罕这样的新奇事,也偏就爱向人说道那些个今古奇人异事。他们就这样捕风捉影,牵强附会,凭空臆断,毫无根据地把担脚贩棉花的牛保国和华阴看守所所发生的事情生拉硬扯到一起,一传十、十传百的,把个牛保国就越传越神,越说越奇了。后来竟然三人成虎,说得让人都不得不信以为真。于是“秦东飞蝶”一时就蜚声潼华一带,甚至有时小孩哭闹,大人制止不住时,也拿“秦东飞蝶”来吓唬他。大人只要露出一副谈虎色变的神情对小孩说:“你哭,你要是再哭,让秦东飞蝶听见后来了,把你叼跑了,我可不管。”其实小孩子并不知道这“秦东飞蝶”究竟是人还是个什么东西,但是一看大人说话时的那副十分惊恐的表情,他们也就吓得顿时擦擦眼泪,止住了哭声,噤若寒蝉,连抽泣甚至都不敢再抽泣了。   牛保国这回带来的陕北指示,其主要精神是国民党西北剿共总司令部,近日将从关中抽调大量兵力,进攻陕北共产党中央根据地。陕北党组织指示关中地下党要配合陕北的反围剿斗争,积极开展群众性运动,给关中国统区政府造成一种不安定的压力,使国民党关中地方驻军人心惶惶,忙于整顿地方治安,头疼顾头,脚疼顾脚,腾不出手脚,抽调不出兵力去陕北剿共,与陕北联手掀起一个普遍性的反围剿攻势。王尚德、牛保国他们这些人于是就在华山东边,离华山有十里地左右的野外一个破窑洞里,又一次召开了秘密会议,专题讨论、研究如何有效地开展地下工作,配合共产党陕北中央根据地的反围剿斗争。最后他们一致通过抓住目前秋收秋播尚未来临,庄户人家农活还没进入忙月之际,各村都被那些乱七八糟的军队三番五次地催粮要款折腾得人心里颇烦、不堪忍受之时,不失时机地立即组织庄稼户人到县政府去交农,向国民党政府申明:“现在我们种地养活不住自己,一年种地所收入的粮食还没有政府向我们所征收的各种课捐杂税多,很不划算。因而这地我们不种了,政府从此也别再想从我们身上收缴那么多繁重的捐税了。”以之来向政府示威,以求达到支持陕北反围剿的目的。他们认为众人拾柴火焰高,只要人多,声势就浩大,不愁县政府不出动大量军警来维持社会治安,说不定他们还会因此向上级行署,甚或是省政府报告民众闹事、动乱的情况。通过这一举措只要能够把关中国民党的各级政府搞得人心惶惶,他们就不敢大规模地抽调地方驻军去陕北剿共了。牛保国他们一致认为,庄户人家现在今天躲这个税,明天逃那个捐,早已苦不堪言,怨声载道了,心里正有气没地方出,好比是一堆干柴,只要一扔进去火种,立刻就会燃起熊熊大火,只要有人登高一呼,广大民众马上就会闻风响应,说不定周围邻近各县也会积极行动起来,配合斗争。事情果真能够这样的话,这次交农运动肯定就会搞得轰轰烈烈,热火朝天,很快遍及八百里秦川,获得预期的满意效果。于是,他们在这里就这样决定了近期的工作中心。在讨论中,大家纷纷表示:事不宜迟,说干就干,所有与会的人立即分头下去到各乡、村鼓动,在西岳庙街下一次逢集(就是阴历的七月二十八这一天),全县统一行动,到县上的国民政府交农。王尚德最后低声但铿锵有力地说:“这次行动意义重大,我们万万不可掉以轻心,一定得要把它组织好,要统一周密部署,统一指挥行动,一举取得成功。大家务必牢记:‘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现在咱们就分头下去宣传鼓动群众,做充分民众的思想工作,到了二十八日这天集上,咱们各自带领自己乡的民众,让他们扛着犁、锄、耙耱,一齐到县国民政府门前聚集,以交农向国民政府示威。”   散会以后,牛保国就回庙东村去了。他在离村口还有老远的地方,就望见村里人牵牛的牵牛、背东西的背东西、还有扛着粮食的,一窝蜂似的争先恐后,乱哄哄地又从村里往出跑,神色慌张地一群群向村西边的五岔沟里拥去。牛保国于是紧走了几步,到村口刚好碰上牛百善、牛运通一些人。还没等他开口,这些人就冲着他直嚷道:“保国,你只管整天在外边跑,也不顾顾家。快去帮你媳妇,带上你妈、你娃找个地方避避吧。”牛保国忙问:“村里这又出什么事了?”牛运通说:“听说东边的赵村突然闯来了一股什么护国军,又在挨家挨户地催粮要税哩,还在不住地乱打人,抓人!”牛保国听言立即显出一副无比忧心忡忡的神情说:“唉!你们说,咱们这一天到底过的是啥日子吗?总这样惊惊慌慌地跑来跑去,跑得人心慌意乱的,这也不是个长远办法呀?你说,这日子总像这样的话,咋过得下去呢?”牛运通一听这话,也愁闷得把眼睛一瞪,一双眼眉皱成了两个大疙瘩,无可奈何地说:“现在是法儿他妈把法儿给死了,没得法儿呀。”牛保国马上表示反对,不以为然地说:“哎,看你这话说的,咱活人还能让尿给憋死?要我说,咱只要大家都动动心思,我想办法还总会是有的。”牛运通和牛百善一听还有能不要缴粮纳税,不需要躲躲藏藏过日子的办法,就再也按捺不住了,急忙异口同声地争着问:“还有啥办法?你快说。只要能改变目前这种遭殃的现状,我们就坚决跟着你干!”牛保国说:“我看,我们要是实在不行了,还不如多联合上一些人,拿上农具,一块儿到县国民政府交农去,给县政府那些当官儿的说,咱们这地既然种不成就不种了,大家把农具都给他们往衙门口一撂,搁那儿不管了,看他们怎么办。咱连地都不种了,我看他们还凭什么再给咱强要这样粮呀,那样捐呀-----这没完没了的苛捐杂税呀。”这时苟良也从村里慌慌张张地跑出来了。他一出村就匆匆如丧家之犬、惶惶如漏网之鱼地东张西望起来,一见牛保国他们几个聚在一起,不知道是在说什么,也凑了过来竖起耳朵听究竟,随之就迟疑惶惑地惊叫说:“这行不?”这时只见牛保国犹如胜券在握,坚定不移地说:“咋能不行呢?保证能行。这没一点问题,不信咱就试试。俗话说:‘人心齐,泰山移。’只要咱人多势众,准没说的,我觉着世上就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你们给你们那些相好的,亲戚朋友都说说,去时把他们都叫上。”“那咱们到底该什么时候去呢?”这些人急不可待地一齐发问。牛保国说:“我看事不宜迟,要去咱们不如就二十八集上一齐去,大闹他一场。那时候西岳庙街上逢集,人多,影响大。”话说到这里后,大家就都散了。   这事暗地里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传得庙东村周围十里八村的人个个都知道西岳庙街二十八集上有很多人要去国民县政府交农了。有人想到时候也去上上皇会,凑凑热闹;也有人想反正现在种地是不划算了,别人都能去向国民政府交农,我们咋就不能去呢?去了,人多了,法不律众呢,看政府把咱能怎么样,说不定到时候人一多,还能把事情给闹腾成了呢。倘若能闹腾得给减免上一点儿什么粮,什么税,那也不白搭。千万可不敢坐失了良机,以后因为咱没去,人家得了好处,没咱的份儿。反正现在农活大忙还没开始,闲在家里没事也还不是在家里闲着。   其他各乡镇的地下党员,他们也和牛保国一样,回去后立即就在各自所在的乡村作起了宣传鼓动工作,也都串联了很多很多的人。到了农历七月二十八这天,全县从四面八方来的庄稼户人,有扛犁的,有荷锄的,也有肩耙耱的,形形色色,五花八门,无所不有,应有尽有。他们成群结队,齐刷刷地朝着县城源源不断地拥来。这一现象一开始并没能引起县政府那些当官儿的在意,他们还以为这是因为农闲,赶集的人自然就多。及到近吃上午饭的时候了,全县各乡的民众都聚集到县政府门口了,他们这才意识到事情有点儿不对劲儿。这时候你看,聚集在县政府门口的民众,人山人海,万头攒动,黑压压一大片,几乎把个县政府的大门都围得水泼不进,针插不入了。县府的官员们一看事情是这样的,才开始慌张了起来,就再也坐不住了。他们一时不知所措,急忙就召集公安局的警察和保安团的团丁,要他们尽快想办法把这些人驱散;同时又给驻华阴各地的国民革命军打电话,请求他们火速前来协助维持社会治安秩序。然而这时的当兵的,眼里哪里能看得起他们这些在地方上当官的,谁又会把地方官认为紧急的那些事情当回事儿呢?说句实话,这些兵们一天牛气着的,根本就不理县政府这一套。别看他们嘴里说得好听,一个劲儿地答应说“好好好。没问题,我们马上就派人来。”实际上一个个却是稳坐荆州不开船,甚或心里还多少有点儿说不上来的看热闹、幸灾乐祸或者说坐山观虎斗的情绪。   县政府就凭着他们那几个破警察和一群乌合之众的保安团团丁,杯水车薪,哪里能驱得散县政府门口这成千上万如洪水猛兽般的庄稼户人,解决了问题呢?更不要说这些保安团的团丁们,其中虽说有很多人好逸恶劳,是些游手好闲的地痞无赖,但也有不少人是从全县乡下各处强行抓来的青年农民。今天来这儿交农的人有不少人可能还是这些团丁们的邻里、乡党,甚或避免不了其中还夹杂有他们的亲戚、叔叔伯伯、父亲爷爷。要知道这些团丁们的根也都是深深地扎在田地里的,因而他们驱赶交农的这些人纯属迫不得已。你看保安团的这些人在这儿驱赶交农的民众,一个个腰吊肋子稀,出工不出力,全是在应付差使,所以收效甚微。保安团的团丁们好不容易在这儿驱散了交农的人,可交农的人又纷纷地聚集到那儿去了。他们只顾忙着到那儿去驱赶,这儿刚驱散的人就又返回来,聚拢在了一起。急得他们一个个手忙脚乱,满头大汗,就这样还是顾此失彼。这会儿只见交农的人还是像飞蝗一样,从四面八方一个劲地向这儿拥来,且越拥越多,这些保安团的团丁们见状慌作了一团。   不大一会儿,人丛里不知道是谁就带头喊起了口号:“我们交农!”“我们坚决交农!”“庄稼现在我们种不成,不种了!”这人带头一喊,在场的好些人也就都应和着喊了起来,真可谓是一呼百应。“反对苛捐杂税!”“反对横征暴敛!”几万人聚集在一起,齐声呐喊。这喊声到后来竟凝结成了两个字:“交农”。   “交农!”“交农!”的喊声一声高过一声,形成了一种强大的声波,震撼得南边高耸入云的西岳华山似乎都在微微颤抖,民国政府县衙大堂的房宇发出了“嗡嗡嗡”的回声。民众一致要求县长出来答话。这个县长是刚从省城委派下来的,在大省城里,他哪里见过这样气势磅礴,雄伟壮观的农**动?这时他早已吓得面如土色,屁滚尿流了,坐在县长办公室里两腿直打哆嗦,死活都不敢出去见那些要求交农的民众,只是在冲着警察局长发火,一个劲儿地大喊说:“挡住!你给我赶快去把他们挡住!千万别让冲了进来……叫警察立即给我全都撵走!”   这么多的人聚集在这里,一时犹如乱蜂蜇头,区区几个警察能撵走谁?警察局长手里提着皮带,扯着一副破锣般的嗓子,在国民县政府门前不住地跑来跑去,冲着警察声嘶力竭地呵斥:“把这些人全都给我往走地撵!使劲儿给我撵,听见了没有?我说你们这帮人一天吃了饭到底都能干得了什么?连这点儿碎碎的事都办不了,没用的东西!猪,全是一群蠢猪!”说着他就声到手到,举起了手中的皮带,劈头盖脸地向驱赶不力的警察们猛抽起来。警察们一个个手里紧握着警棒,在不停地拼命挥舞着,但又不敢真的下手打,纯粹只是在那儿吓唬人。那些交农站在后边的人,只知道警察虽然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前边,但根本就打不着他们,所以只管从后面使劲往前拥,哪里管他那一套,直拥得前面的人站不稳了脚跟,不由自住地往警察怀里扑。人如潮水,一浪接着一浪地冲着警察涌来,逼得警察一步步直往后退,瞬间警察就和交农的人彼此混搅在了一起。就在这正当难分难解之际,交农的人群中不知是谁突然惊叫起来:“警察把人往死的打哩!”这声喊叫一下子就激怒了民众,立即就有人和警察厮打了起来。警察局长一看矛盾激化,斗争尖锐了起来,局面他快要控制不住了,于是就狗急跳墙,下意识地从腰间拔出了他那把盒子炮,朝着天空“啪啪啪”一连开了三枪。他之所以这样做,原本是想用这枪声震慑震慑他眼前的这些从乡下来的、没见过大世面的泥腿子,可是根本就没想到这些人这会儿已经激情冲动,盛怒之下头脑发热,不顾一切了,哪里还管他枪响不枪响。人们一阵子乱打,一下子就把警察们一个个打得鼻青脸肿,抱头鼠窜,狼狈躲逃起来。你别看那些警察们,人人身上还都背着枪,可是在这人拥人,人挤人的稠密人丛中,彼此真正互相扭打在一起了,长枪能顶什么用?它还不如根烧火棍管用呢。这时,警察们身上所背的那长枪,不仅派不上一点儿用场,反而还都成了他们的累赘。   交农的人一个个怒不可遏地喊叫着:“走!找县长去,让他今日非得给咱个说法不可!”于是有很多人就一拥而上,冲进了国民县政府大门。县长一听说交农的民众已经势不可挡地拥进了国民县政府大门,惟恐自己在一片混乱之中弄出个玉石俱焚的事,那将是一失足成千古恨,所以吓得这会儿就直向后院跑去。在奔跑的过程中,他同时很快就作出了一个高明无比的决定:“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于是跑到后院,马上叫人就找来了一把梯子,翻后墙跑掉了。(未完·待续)      第四章 飞蝶秦东(下)      这事立即惊动了国民陕西省政府,省政府派员下来严行查究此事,寻找带头寻衅滋事的罪魁祸首。县国民政府门口立马就增加了岗哨,每天都有一个班的国民革命军在值勤,轮换巡逻,戒备倍加森严。国民党所属驻华阴的各派各系军队尽管这次没参与此事,但也被这此农运看得草木皆兵,成了惊弓之鸟。他们的上司责令他们时时都得处于一级战备状态,如临大敌,严阵以待—这次农运一时间闹腾得国统区都有点儿人人自危的心理了,他们一个个自顾不暇,就连提都无心再提一下抽调军队到陕北剿共去的事了。   华阴交农事件的发生,使得周围临近各县也都因之深受到启发,于是交农事件在周围各县接二连三,也就都不断地发生着。省上派下来追究这一事件的大员们,为此折腾了很长时间,也没能弄出个眉目,只觉着这事没一点儿头绪,简直就是一团乱麻,剪不断,理更乱。他们老虎吃天,根本就无从下口,诈唬了好长时间,结果连一个带头闹事的毛都没能找到,更不要说是抓住了哪个嫌疑犯。时间一长,这些人也就渐渐地没劲儿了,无可奈何地松了下来。国民华阴政府被这次“交农”事件闹得是焦头烂额,谈虎色变,到后来只好讳莫如深。然而牛保国、王尚德他们却对这次发动的交农举措的收效—牵制了关中国军北上剿共,有力地支援了陕北根据地的反围剿斗争—心里就别提有多高兴了,并且还从中悟出了一个道理,这就是凡成事要人多:人多则势众,人多就力量大。众怒难违,闹革命要想与国民政府抗衡,那就得要彻底发动民众—这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硬道理。再说,华阴的民众也因这次交农的胜利得到了好处,那些催粮收捐的政府派员再也不敢轻易走马灯似的随便下乡来了。农民们因而受到鼓舞,斗志昂扬起来,他们之间经常互相说着一句话:“要是真正忍受不了了,那就和他们闹!我看当官的还是最怕众人闹事了。”   在这种局势下,不用说,共产党华阴地下党组织的工作一度开展得活跃极了,地下党的人员也迅速增多了起来。一个夏天的中午,晴空万里,天上晴得连一点点儿云丝儿都没有,天气非常地炎热。太阳的光没遮拦地直射在地面上,把地皮都已经晒得滚烫滚烫的了,让人的脚踩在上面直觉烧得受不了,似乎都能烧掉一层皮。在这样的季节里,庄户人家中午一般都是不到地里去的,一个个躲在家里歇晌。就这样,他们有的还嫌在家里热得受不了,就三三两两的带上一块破席片儿,到西城门外的崖根儿下找一孔窑洞,消暑避夏,乘凉午休去了。整个村子一到这时候,巷道里就很少能碰上个人,总是一片静悄悄的。   一个身材十分魁梧,头戴凉礼帽,上身穿白纺绸衫子,下身穿黑洋布裤子,脚蹬黑帮千层白底布鞋,所戴的那副大墨镜严严地遮着双眼的中年男人,这时候大模大样地走进了庙东村牛保国的家。牛保国对来人十分热情,赶忙就把他往上房屋里让。牛保国他妈见今天所来的这个人十分陌生,自己从来就没在哪里见过,于是就悄悄地问牛保国他媳妇张妍,张妍也十分疑惑地摇了摇头说:“没见过,不认得。”其实这人不是别人,他正是这一带共产党地下闹革命的带头人王尚德。不一会儿,只见牛保国从上房屋里出来了,神情十分严肃,很认真地对张妍说:“我有点事儿,出去一下,很快就会回来的。你拿上点儿针线活儿先坐到大门口去招呼着,别让什么人到咱家里来。如果有人找我,你就说人出去了,没在家。”说完立即匆匆地出门走了。牛保国走后,媳妇张妍很听话地就坐在她家前门口里边窄窄的过道上,一边装着坐在那儿纳鞋底乘凉,一边注意前门外面街道上的动静,招呼门户看人。   牛保国果真出去了不大一会儿,就又回来了。原来他是到孟至里小学去了一趟,回来带了一个年轻的教书先生。这人牛保国媳妇张妍认得,因为他以前到她家来过。牛保国从他媳妇张妍身边经过时又小声叮咛她说:“有人要到咱家里来时,你如果支应不开,就大声咳嗽一下,给我提前打个招呼。千万记着。”牛保国媳妇张妍对自己丈夫的事,历来是不盘根问梢,只是一味地听话。她十分顺从地点了点头,“哼”了一声。   牛保国所带来的这个孟至里小学的年轻教书先生叫陈怀德,这人有思想,有激情。牛保国把陈怀德带进他家上房,轻声对王尚德说了声:“你让我所叫的人,我把他叫来了。”上房屋里间的门窗都关闭得严严实实的,光线很暗很暗,中午从日光强烈刺眼的外面,突然一进到这光线很暗的里间,眼睛很不适应,瞬息间什么都看不清楚。稍微过了一小会儿,陈怀德的眼睛才慢慢地适应过来,看清楚了周围的情况。他只见王尚德一个人斜着身子,靠在炕上所叠起摞在一块儿的被子上,半躺半坐着,手里拿着把黄铜水烟袋“噗噜噜”、“噗噜噜”不住地在一直抽水烟,似乎是挺悠闲自在的。王尚德听着牛保国的话,平静得看不出有任何明显反应,仍然还是一如既往,不慌不忙地装好一锅水烟,“噗”的一声吹着了手中燃着的梅纸筒,梅纸筒一下子就冒起了摇曳的火苗儿。他把冒着微弱火苗儿的梅纸筒轻轻按在装好水烟的水烟锅上,接着就又抽了起来。梅纸筒所燃起的那淡黄而柔和的火苗,随着他抽烟的深深吸气,在水烟袋锅上往上一蹿一蹿的。   王尚德神情坦然自如地抽完了这袋水烟,从水烟袋上拔出了水烟哨子,嘴对着倒过来的水烟哨子尾部“噗”的猛使劲儿一吹,就把装在烟锅里的那还尚未燃成烟灰、带着火星的水烟团儿吹得飞出去老远老远,掉到了炕沿的下边。他这才坐直了身子,缓缓地放下了水烟袋,拍打拍打撒在了身上的那些水烟屑末儿,慢条斯理地问:“你就是陈怀德?”这个教书的先生看来很不适应这样的氛围,他这会儿显得很局促,小心谨慎地回答了声:“是。”只见王尚德微微地笑了笑说:“你坐。”陈怀德这才应声坐在了炕沿下柜前横放着的一条长板凳上。王尚德问:“你是不是向牛保国提出过申请,要求加入中国共产党?”陈怀德仍然是很简短地回答:“是的。”王尚德接过话来说:“牛保国已经把你的入党申请转告给了党组织,同时也在党支部会上把你的具体情况向党组织作了详细的介绍。我们经过这一段时间对你的认真考验,认为你在牛保国同志的培养下,工作塌实积极,进步很快。经过组织研究决定,现在同意接收你为中共党员。党组织今天派我来为你举行入党宣誓仪式。咱们现在就开始吧。”说着王尚德从自己怀里掏出了一面上边镶有镰刀斧头图案的红旗,把它钉在对面的墙上。牛保国带领陈怀德站在红旗前面,紧握拳头,举起右臂,开始了庄严的宣誓。牛保国念一句,陈怀德跟上也念一句。他们的声音虽然很低,但是互相应和,铿锵有力。只听他们坚定不移地向党旗宣誓说:“我自愿加入中国共产党,遵守党的纪律,保守党的秘密,为实现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生,永不叛党!”宣誓刚一结束,王尚德立马就跟另换了一个人似的,走上前来,热情地握住了陈怀德的手说:“陈怀德同志,欢迎你加入到革命队伍的行列里来,成为共产党的一滴新鲜血液。今后我们就是同一战壕里并肩战斗、生死与共的战友。”说完他就把陈怀德一把紧紧搂在了自己的怀里,一股强大的暖流立刻就传遍了陈怀德的全身,激动得他热泪盈眶,一时竟不能自已。王尚德此时能清晰地感觉出陈怀德那急促的呼吸和剧烈的心跳。   中原逐鹿,沧海桑田。各派政治势力都在尽力扩张自己的实力,频频征发兵役一时间成了国民地方政府的头等大事。你想:整天没完没了地征兵,哪来得那么多的兵源?这谁能受得了?加之征去当兵的人到了队伍里生活待遇极差,一天吃不饱,穿不暖不说,一去还有可能连训练都不训练,就发给你一支三尺长的牛腿—枪,要你上战场去打仗。有的年青小伙子被拉壮丁当了兵,由于缺少作战的基本常识,一去就没能再回得来-----被打死在战场上了。所以人们大都不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去吃粮当兵,白白送死。社会上相应的也就流传起了这样一句话:“好铁莫打钉,好人不当兵。”年轻人一遇到拉壮丁,能躲的就躲,能藏的就藏,倘或有人没躲藏掉,被硬拉走当了兵的,在军队里也是瞅空子能逃跑的就想方设法地逃跑。当然逃跑这事是很危险的,如果在逃跑过程中一旦被抓住了,逃兵那可是要被枪毙的。事实上在逃跑中被可怜巴巴地打死的兵们也确实不少。   国民地方政府为了完成上峰所下达的征兵任务,一开始是从各乡、各村抽壮丁,后来抽不上来了就强行摊派或者进村硬抓。抓壮丁的人一进村,就像老虎狼一样,惊得整个村子鸡飞狗跳墙。不过世上这事情往往是千奇百怪,应有尽有,无所不有,无奇不有的,有抓壮丁的,有逃壮丁的,不诚想后来随着社会的发展演变,不仅买壮丁的、就连卖壮丁的现象也应运而生了。有些善良本顺的庄户人家,被地方政府长官、保长把壮丁摊派到了头上,他们舍不得让自己的儿子去活活送死,或者自己家里根本就没有能够应征的青壮年男子。被迫无奈,就只好给保长塞上些钱,让保长替他家买上一个壮丁名额。保长只要一旦得了钱,就会不再来他家要壮丁了,至于这个壮丁又该由谁家去出,那其它人就别管了。说怪也怪,在暴利的驱使下,世上这一切事情不知不觉地也都给市场化了,有个买啥的,自然也就有了卖啥的,社会上竟然有那么个把些既乖巧机灵又怕下苦出力、以劳动谋生而游手好闲的年轻人,他们顺天应人,就搞起自买本身的生意来。这些人自己拿了人家买壮丁的钱,就心甘情愿的去替人家充当壮丁,到部队里去当兵。不过这样的人到部队里当兵是干不了几天的,人家总能伺机从部队里逃出来。他们一旦从部队里逃了回来,就还会重操旧业,把自己再去卖给保长或者是被摊上了壮丁而需要买壮丁支差的人家去做壮丁—这些人就这样周而复始,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做起了这桩新鲜的生意,几乎都成了职业的兵贩子。此事保长也心知肚明,不过他也不白痴,因为他是能够从这一活动中趁机得到很多好处的,所以也就听之任之。他们从这一买一卖中间不知赚了多少善良人的昧心钱—这是此时当保长的一项最大的隐形收入。你想想,保长们怎能何乐而不为呢?然而在这场游戏中最终吃亏受损失的还不都是那些老实人?   庙东村里就有这样一户本分的贫苦庄户人家,因买壮丁被弄得整天叫苦连天,后来差点家破人亡。他家有两个儿子,老大叫做牛百善,已经到了法定的征兵年龄,老二叫做牛百顺,年龄尚小一点儿,当时还不够征兵的资格。针对他家这样的具体情况,保长自然要秉公执法,给他家摊派壮丁了。可是牛百善的父亲怎么也舍不得让自己的亲生儿子就这样眼睁睁地去当兵送死,老是想着怎样能让保长替他家买个壮丁名额,哪怕是自己变卖家当,也得要借以勉强挣扎着应付过去,逃避征兵这一档子事。可是这没完没了的征发兵役哪里有个尽头啊,你买上一次壮丁,搪塞过去了这一次的征兵,这一次你的儿子得以侥幸没去。然而下一次的征兵工作紧跟着又来了,保长人家眼里还是瞅着你家是两个儿子,且有一个已经够征兵的年龄了。事情在这儿明摆着的,不向你家摊派再去向谁家摊派壮丁?谁还能有那些闲精神去管你家上次是否应征没应征的事?自然而然地就又得给你家摊派上一个壮丁。事情就这样地没完没了,不信看你能禁得起几番折腾,更不要说,这个世道历来就是好马纯人骑,好人纯人欺。牛百善他大是个老实本分的庄稼户人,有谁不敢在他头上打主意呢?他越是这样,保长就越能从中捞到油水,因而也就越发地盯住他家不放。就算他再能干,再在节俭度日中多少积攒下了几个钱,可是这哪里禁得住几下这样没完没了的折腾呢?没多久,牛百善家就被这摊壮丁、买壮丁,再摊、再买……折腾得倾家荡产,几乎要到甩锅卖生铁的地步了。   这不,昨天保长又给他家摊了一个壮丁,牛百善他大对此又气又恼又没办法,急得简直像个热锅上的蚂蚁,彻夜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地到处跑,可是他手里再也拿不出一个铜子来向保长买壮丁了。就在这实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黔驴技穷的他,思前想后,万般无奈,竟然想出了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下下策。他心想:“大儿子牛百善是在征兵的年龄里边,然而二儿子牛百顺离征兵年龄还差着两三岁呢。自己执意不让牛百善去当兵,保长吃惯了自己买壮丁,他从中得实惠这一嘴儿,你不让他吃,他就像个绿头苍蝇,死死地盯着你不放,回回都是要给你摊壮丁的,看来不把自己整死他是不会罢手。这一次,我把我大儿子牛百善给废了,看你保长到时候又该怎么说?你总不能再把我那不够年龄的二儿子拉去当壮丁吧?”牛百善他大想到这儿,为了让牛百善彻底逃离征兵的厄运,于是他就下了个残忍绝伦的狠心,一咬牙,一跺脚,和家人谁也都没有商量,自己就从厨房里拉了把菜刀,乘牛百善不注意,一把拉过牛百善的手,猛不防“咔嚓”一下,就把牛百善右手的食指给搁在案板上剁了下来。   牛百善猝不及防被他大这突如其来的一刀砍掉了手指头,他一见自己的手血流如注,立时吓得像杀猪一样“吱—吱—”地不住惨叫起来,疼得左手握着右手发疯似的满院子跑。鲜血不住地从牛百善的手上直往下流,随着牛百善的满院子奔跑,洒得院子里到处都是。这可把牛百善他妈给心疼坏了,她冲着牛百善他大歇斯底里大吼道:“你这老不死的东西,就不是人!他是你儿子,你知道不?亏你能想出这样毒的主意!”她一边骂牛百善他大,一边赶紧到邻家找来了当地人认为是最好的刀疮药,让牛百顺和他大把牛百善强按住,给他敷上,用破布条包扎了起来。   牛百善他大一下子把牛百善右手的食指给砍掉了,自己满以为这是个万全之策,可是万万没想到这一着儿竟把牛百善给吓出了神经病,思绪错乱,在好些地方就都与正常人显得不一样了。可是,牛百善他大原本以为自己凭着这一绝招就能逃脱保长无休无止地向他家摊派壮丁这一厄运,谁知道他错了,而且是大错而特错,保长全然不是他这样考虑问题的,作为一保之长,他一则是要保证完成上峰下达给他的壮丁任务,二则也还想从中借机捞一些外快,多赚几个钱儿,以中饱私囊。你想,他哪儿能有那么多的闲情逸致去考虑庶民百姓的疾苦死活呢?人家对他家所发生的事完全是置若罔闻,办事依然是外甥打灯笼—照舅(旧),上边给庙东村要兵的时候,保长还是一如既往地给他家摊了一名壮丁。牛百善他大哭着找保长去诉说、理论,说是他儿子和他在给牲口铡草的时候一不小心把右手的食指给铡掉了,现在已经成了废人,再无法拿枪扳扳机了,后来他甚至都给保长跪下了,哀求保长明察,体谅体谅他的苦衷,但这一切都是白搭。保长可真是个铁面无私的包公转世,你看他板着个脸,全然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一点儿都不徇私舞弊,从不因牛百善他大所表现出来的可怜可悲而动心。最后他看着牛百善他大实在是拿不出买壮丁的钱了,牛百善的右手食指也确实不知怎么给弄断了,真的不能拿枪扣扳机,成残了废,于是老羞成怒,狗急跳墙,带着几个保丁,闯进了牛百善家,大打出手,不问青红皂白,要兄债弟偿,把牛百善那个还不够当兵年龄的弟弟牛百顺强行拉走送到部队里当兵去了。牛百善他大哭呀、闹呀、喊呀,跪下抱着保长的腿死活都不撒手。保长气急眼了,抬起手,左右开弓,一个劲儿地打牛百善他大耳光子,直打得牛百善他大耳鸣目眩,就这样牛百善他大还是死死抱着保长的腿不松手。保长见状无比气恼,一狠心,伸出另一条腿,朝牛百善他大的胸膛就没命地一脚踢了过去,直把牛百善他大踢得口吐鲜血,当场昏死过去。他这才得以大不咧咧,扬长而去。   从此之后,牛百善他大就一病不起,尽管有牛百善他妈整天精心服侍,但怎奈他一口气窝在胸口,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说到哪里都没有人给他主持公道,伸张正义、昭雪冤情。他气愤不过,不久就含恨离开了这无公理、无天日的人世,踏着通往天堂的康庄大道,毅然走去,然而他直到死眼睛还都是睁着的。   有一天,王尚德把牛保国叫了去,给牛保国说:“目前革命形势发展很快,为了适应形势发展需要,尽快提高干部素质,进而补充革命队伍中所缺额的大量干部,共产党华阴地下党组织决定抽调你和另外几个人去陕北党中央根据地学习深造。你回去赶紧准备准备,把家里的事情好好地安顿一下,十天后到河口镇找悦来货栈的掌柜的接头,你们这些关中去陕北学习的人在那里集中,然后组织上派人从那里护送你们集体前去陕北。”牛保国一回到家就悄悄地开始收拾起他去陕北学习所需要带的东西了。这事他谁也没敢给说,没敢告诉他妈,也没敢和他哥保民商量,当然更不会向他那胖媳妇张妍露一点儿口风。他之所以这样做,其原因有二:一、这是党内秘密,是不能向任何人泄露的;二、他知道即使他把这事向他们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说了,也只能是有百害而无一益,他们这些人肯定不会有一个同意他去陕北的。他妈、他哥整天防他就像防贼一样,老是眼盯着,看他一天都和谁来往,小心谨慎地防范,更不要说去陕北那明明是投奔共产党的。在他们的眼里,共产党就是匪,投奔共产党那就是造反作乱,万一要是让国民政府知道了,那非杀头不可—对于这类事,他们这些人闻风也都会丧胆的。但是尽管他的行动进行得很秘密,然而终究还是被他那细心的胖媳妇张妍给察觉了。他媳妇张妍发现他这几天的行为总有些反常,做事老是诡诡祟祟、遮遮掩掩的,躲避人,好像有什么事在瞒着家里人似的。当牛保国一个人在房子里独处时,如果自己一旦猛不防进去了,他就立即会呈现出一种举动异常、神情紧张的状态。   然而,张妍在牛保国跟前是不敢说他半句什么的,她只好把这一发现悄悄地告诉给了她的婆婆。牛保国他妈尽管时时都在留心保国的举动,但如果媳妇张妍不说,她还真的没能察觉出什么,经张妍这一说,猝然心里似乎也觉着事情有点儿不对劲,神情马上就紧张起来,认为这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凡事小心无大错,这事可不能麻痹大意,掉以轻心,以致酿成大错。她更知道她儿媳妇张妍是个从不多事的女人,她的话绝对不是空穴来风。然而对此自己该怎么办呢?用个什么好办法才能把保国给绊缠住,让他不得出轨呢?   保国妈在这事上费了好大的心思。一天半夜,她突然呻吟不止。保国的胖媳妇张妍闻声惊慌失措地推醒牛保国,抱怨他说:“你只管自己一个人睡得这么塌实,也不赶快到上房屋里去看看,看咱妈一声接一声地呻吟得那么厉害到底是怎么回事?”保国睡得懵里懵懂的,一听媳妇张妍这么说,就连忙胡乱地穿上衣服,来到上房屋里问候他妈。只听他妈说:“……昨儿个晚上睡觉时还觉着身体好好的嘛,不知道白天一口什么东西吃得不合胃口了,这不,睡到半夜时一下子肚子就疼得像谁在用锥子剜一样,让人实在受不了。看是不是晚上睡觉被子没盖好,着凉了—我也不知道。我刚才还喝了一点儿调了盐和花椒粉的滚开水,看看过一会儿能不能就没事了。万一要是不行,明天一早你就给我把你哥保民叫来,让他和你一起给我请个郎中来好好瞧瞧。   第二天早晨,牛保国按照他妈的吩咐,找来他哥牛保民商量这事。其实这事牛保民早已心里有数儿,他多少知道一点儿事情的就里,可是脸上依然是一副慎重其事的神情,板着面孔说:“咱妈她跟你一直在一块儿过日子着的,凡事心里总都偏向着你。这么多年,她不知替你都干了多少活儿,如今病了,你不抓紧时间请大夫给疗治,叫我做甚?当然咱妈的病我也不能说一点儿都不管,不过这事主要还得靠你。你别想一把推给别人,自己摘离核甜桃。我给你把话先说清楚,暂时咱妈跟谁着的,谁就负责给咱妈先看病;事后结账,看病花消的钱,我认一半儿。”说完他就不再理牛保国,安慰了他妈几句,一甩手扭身就走了。牛保国没来由被牛保民抢白了一顿,气得一时干瞪眼,说不出话,只是往肚子里直咽唾沫,心想:“你这当哥的说话怎么这么横呢?也太不通情理了。你不就是个哥么,有说的什么亏欠?亏得邻里百舍整天还都夸你遇事情理通达,做事意长呢。依我看,纯粹是驴粪蛋子外面光;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但他又不能说牛保民所说的这些话一点儿道理都没有,一时气急眼了,只是冲着牛保民离去的背影忿忿地说了一句:“你把话也别说得那么难听,弟兄之间谁离谁日子还不过了?有什么了不起的。离了你这个红萝卜难道还就不成席了?我还就不信这个邪!”说着就气冲冲地自己独个给他妈请医生去了。   吃上午饭的时候,牛保国牵着他家的那匹大马,从西岳庙街上给他妈请来了一个老中医郎中。他一进门,见他妈又吐又屙,仅只一个晚上,人就病得不成样子了,脸整个瘦了一大圈儿,气短得几乎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他妈一下子竟然病得这么重,这可把牛保国着实给吓了一大跳。眼看着去陕北的日子马上就要到了,母亲迟不病,早不病,偏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病成了这样子,哥哥牛保民对此事又撒手不管,一把推给了自己,把自己一下子给拴得牢牢的,这怎么能走得开呢?—他犯难了。这时候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现在什么都先别想,抓紧时间给母亲请大夫看病,是当务之急。当然,在他心里也还存在着另一线希冀,那就是盼望着他妈的病最好在这三两天内治得能有所好转,如果到时候自己看能撂下手了的话,那就还如期悄悄地到悦来货栈去聚集,赴陕北学习。   只见郎中这时给他妈诊了好半天的脉,皱着眉头为难地说:“你妈这病,从脉象上我一时还说不准是什么病因,只好按虚火先开剂汤药吃吃,看看吃了以后效果怎样,然后再作进一步疗治。”于是就动手开了个药方。牛保国给郎中封了礼金,依例算是出诊费,又用牲口驮着郎中,把人家送回到了西岳庙街,回来时就从德盛堂药铺给母亲抓了三大包中草药,催着他那胖媳妇张妍赶紧煎好服侍他妈服用。可是说来事情也有点儿蹊跷,母亲尽管不停的吃药,然而病情不仅不见有一点儿明显地好转不说,反而还多多少少地有点儿加重的趋势。她已经有两天水米没沾牙了,躺在床上起不来,连说话都有气无力的。这可把个牛保国能给熬煎死。他哥哥牛保民每逢晚上一有空儿,也时不时地来看望母亲。他一见母亲病成了这个样子,立马禁不住怒而不息地就冲着牛保国大发脾气,喋喋不休的训斥他道:“你看看你看看,你一天到头跑来跑去的,也不知道都在跑什么?这才几天就把咱妈的病耽搁成什么样子了。咱妈这人也说不成,一天光知道心疼小儿子,为你把心都快操烂了,能顶啥用?我看,她跟上你以后说不定还得把命给搭赔上呢。”牛保国虽然此时满肚子的窝囊气,但在这种情况下他又能说什么呢?只能打掉门牙往自己的肚里吞—忍着呗。只听牛保民接着又愤愤不平地说:“以后在外边少跑着点儿,把家里的事多当点儿心,抓紧请医生把咱妈的病好好给看—我一有空儿也就会过来的。”牛保国一肚子委屈,连连点头答应着,尽管他心急如焚,但母亲的病只是一天又一天地拖着,只治不见好,它好像是一根无形的绳子,牢牢地把牛保国拴着—牛保国实在不忍心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老母重病在床,撇下不管而自己远走他乡。哥哥牛保民的话时时都在他耳畔回响,不在哥哥牛保民数落自己,母亲确实一辈子为自己付出的也太多太多了,甚至还有那个从来都没有给自己说过顺耳话的哥哥,说到底,他们一天还都不是在为自己操心?   牛保国他妈这病,一病就给病了一个多月,这才渐渐地好转,日见康复起来。牛保国就这样眼睁睁地把他把去河口镇集合,再去陕北学习的大好时机给耽搁掉了。要说牛保国,他尽管也很精,但到他妈跟前却还显得嫩了一些—姜还要说是老的辣。他一点儿也都没能识破这一切都是他妈精心安排的一个局,他母亲的连吐带屙是因为喝了一种当地叫“巴豆”的泻药,他所请来的郎中给他妈看病所抓的那些药,他让他媳妇张妍煎好后侍侯他妈喝,谁知道他妈压根儿就一点儿都没喝,背着他,让他媳妇张妍把它全都倒到茅厕里没人看得见的地方去了。他哥牛保民对他气势汹汹,其实也是受了他母亲暗里的指示,给他在施加压力的。他妈看着把他在家圈了一个多月,估摸着这一个多月的时间,可能也把他和他们的那些狐朋狗友都给隔断了,因而她的病也就渐渐地好了起来。   牛保国等母亲的病体渐渐地康复起来以后,看着饮食正常了,也能下床走路,生活上能够自理了,就向他妈撒了个谎,借口到集上去买东西,走出了家门,心急火燎地偷着向河口镇的悦来货栈奔来。谁知道等他风风火火地来到河口镇时,这才发现自己仅一个多月没到这里来过,这里就跟以前大不一样了。原来很少有军队走动的街道上现在也满地都是国民革命军了,他们一个个敞开着上衣,歪戴着帽子,嘴里斜叼着烟卷,哼哼唧唧不停声地唱着流行小曲,说什么“弟兄们呀,快快行哪,宋家还有一个玲啊”,“只要革命成了功,一人一个洋学生”。他们这些人出了这家商号,又进那家的铺子,无拘无束地四处乱闯着,天不收,地也不管。牛保国目睹着这一现象心头不由一悸:“哎呀,像这样自由散漫的军队,哪里还想能打赢仗?不亏有人暗地里给他们起了个绰号,把他们叫作‘豆腐军’。”   不过,他此时也顾不得多想,急匆匆地就直奔悦来货栈而来。然而当他站在悦来货栈门口一看时,心里不由得就暗暗叫起苦来,悦来货栈的大门被两条十字交叉,盖着大红印章的封条给封住了,招牌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早已被砸掉扔在了当街,过路的人在上面踩来踩去,连捡都没人捡。无奈之间他只好在大门口一个人站了一会儿,本想看能不能碰上个熟人,然而他往日所认识的那些人这会儿连个人影儿也都看不见。牛保国推测这儿肯定出事了,情况有些不妙,于是就赶紧走到旁边不远处的一个茶炉子跟前,拣了一个避静座儿坐了下来,要了一壶茶,打算在这儿边喝茶边观察那边悦来货栈的动静。当茶炉子的伙计给他端来了一壶新沏的茶,正给他往茶杯里斟时,他趁周围没人注意就压低声音向这个伙计打听道:“乡党,前边的那家悦来货栈是怎么了,原先多兴隆的生意,现在竟然弄成那个样子,让封条把门都给封了。那里的人都到哪儿去了,怎么连个人影儿都不见?”茶炉子的这个伙计见问,忙警惕地向四周看了看,然后对着他的耳朵,悄悄地说:“闲话少说,当心惹出事来。这家货栈的掌柜的涉嫌通共,店铺被查抄了。这几天你大概没有到这河口镇上来吧,这儿发生的事你还不知道。前两天突然来了好多部队把悦来货栈给包围了,说它是共匪的一个什么秘密交通站,当即就把这家商号砸了个稀巴烂,把货栈掌柜的和店里的伙计全都给反绑着押走了,直到现在被押走的人还没见有谁被放了出来呢。我怕他们早都凶多吉少了。你看看这几天街上变化有多大啊,部队一下子就这么多,风声紧得很,整天都在不住地搜这搜那,搜得人紧张得气都有些喘不过来,搅得作生意都没一点儿心情了,总是提心吊胆的,害怕惹出乱子……”店伙计正说着不说了,只见他一扭头,把用来擦桌子的那条白手巾往肩头一搭,向着门口边走边高声喊着:“来啦—里边请!”牛保国的目光随着走向门口的那个茶炉子伙计望去,只见这时从门外街道上向茶肆走进来了三个人,看他们的穿着打扮,既不是做庄稼的,也不像是生意人。这三个人一进茶炉子眼睛就像贼盯梢一样,不住地东瞅西看,好像刻意在寻找什么。突然他们互相递了个眼色,就一齐朝着牛保国跟前走来,问牛保国说:“是你刚才站在悦来货栈门口的?你在那儿站那么长时间,找谁?”牛保国一听这问话,就觉着味道不对,赶紧站起身子说:“我是上街来买东西的,在那儿是站了一小会儿,但是谁也都不找,只是因为家离这儿路远,走乏了,无意间在那儿歇了歇脚。”他说着一扭身就想走开,然而说时迟,那时快,那三个人早已一下子抓住了他的胳膊,猛地朝后一扭,事情就由不他了。   这三个人十分得意,认定今天所抓的是一条大鱼,恶狠狠地冷笑着说:“你以为我们是傻子?白吃饭的?你想骗谁?门儿都没有!一看你这熊贼头贼脑的,就不是个好东西。走,少罗嗦,跟我们到地方把你的事说清楚去!”于是这三个人就扭着牛保国从茶肆里往出走。   牛保国一味竭力挣扎着反抗说:“你们这是干什么呢?怎么在光天化日之下就能随便抓人呢?这还有没有个王法?”“少废话,你做的事情你自己知道!走,到地方了自然让你一切就都会明白的。”这几个人强行扭着牛保国的胳膊,把他带到了一处门口挂着稽查所牌子的地方。只见那里面的人,一个个扭东捩西的,有坐在椅子背儿上的,甚或还有打着赤脚坐在桌子上不住抠脚的,其中一个似乎是他们的头儿的人,斜着眼睛瞅着牛保国说:“我一看你就不是个烧香的货,别看表面上装得是个农民,其实就不像个地道的庄稼户人,看你那样子还念过不少的书。对吧?不是共匪,至少也通匪。先押起来关上一段时间,教训教训,然后看情况再说。我不信到这儿你不老实交代!”听说后来人家在这儿把他美美地打了一顿后,就送到了一个叫什么的训导队里去了。   牛保国出了门,一连好几天都没见回来。牛保国他妈托人四处打听,也打听不出来一点儿眉目。对此她是又急又气又恨,整天在家立坐不安。平日里,她一心想盯住牛保国这货,严加管教,实想得把他往人路上引,让他做个本分地道的庄稼户人;可惜她把心都操碎了,力都劳尽了,但结果仍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到底没能看得住这熊,让他最终还是给跑掉了。“唉!这事简直让人就说不成。保国这熊这回跑到哪儿去了呢?”保国他妈这一回真的是给熬煎出病来了,“他这一走,还能不能再回来?”她一天到头心里都在牵挂着这事,为这事愁眉不展,于是终于就又卧床不起了;不管牛保民一天是怎样马不停蹄地给她请医生诊治,也无济于事。常言说得好,“解铃还需系铃人,心病还要心药医。”你想想,牛保国没有找回来,他妈这病怎么能治得好?她最后病得整天都昏迷不醒的了,嘴里还在不住地呼喊着“保国啊,我儿,你在哪里呢?快回来吧!妈我想你啊……”她由于惦记儿子的安危而在生与死的交界处苦苦地煎熬着、挣扎着;活,活不起来,死,又死不心甘。      第五章 天作之合(上)      牛保民的媳妇董玉凤,人虽然贤惠,但整年多病,吃药就像吃饭一样,一天都离不了。田里地里的活儿,她给牛保民一点儿忙都帮不上不消说,已经三十来岁了,给牛保民还连个娃娃都没能生下。牛保民为此不知请了多少好郎中,给董玉凤抓了多少剂药,但董玉凤吃了都不见效。郎中说董玉凤得的这病是杂症,因为头绪太多,已导致没有生育能力了,没法儿治。这事牛保民一直瞒着董玉凤,不让她知道。   董玉凤见自己这病身子整天拖累着牛保民,牛保民一天到晚不仅要忙着干地里的活儿,从地里一回来,乏乏的还要忙着上锅做饭,侍侯自己,心里总非常愧疚,老觉着自己对不住牛保民,好像欠了牛保民的什么冤孽债,几辈子都还不清似的。她也曾经多次推心置腹地规劝过牛保民,要他再娶上个二房,让其生上个一男半女,给牛家也好歹留上一条根。可是谁知道牛保民总是执意不肯,老是对她说:“你别一天在那儿胡思乱想的,没事寻事了好不好?你看这世上娶二房、讨小老婆的人虽说也不少,甚至还有人一下子就娶了七八个姨太太的,但是你想没想过,那都是些什么人?人家不是当官儿的,就都是些有钱的。他们那些人是钱多得没地方去了,才想着法儿开外花子,飘风浪荡呢。哪一个是咱们这些黑脊背、种地的庄稼户头?咱们这些靠耕田种地过日子的人,有饭吃、有衣穿就不容易了,有几家人能讨得起二房?再说了,像咱们家目前这日子虽说衣食无愁,但也还不能算宽裕,还不是得靠精打细算,节节俭俭,熬着往前过吗?哪有闲钱讨得起个二房呢?不过,我们如今两人过这日子,不是也挺好吗?这人哪,活到世上要知足,知足了才得以常乐。”   牛保民尽管嘴里话是这么说的,但是心里也知道妻子董玉凤整天唠叨的这话也并不是没道理。常言说得好,“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没有后代可是对祖先最大的不孝顺啊!要知道,你一旦要是绝了后,那你就是让你祖先的这一支血脉流到你这一辈人的手里给枯竭了,人种断后了。这罪责自己怎么承受得起?牛保民闲下来没事的时候,也常常一个人坐在没人的地方苦思冥想,心里总有着一种说不出的苦闷,自己无法给自己排解。家里的经济并不宽裕,自己成年起早贪黑,不分四季,天天都是从早忙到晚地干,到头来才仅能落个日子“小严窝”。像自己这样的人家哪里来得讨二房的闲钱?不过,老天爷把世上的这有些事也办得太不公平了,牛保民好人得不到好报,他兄弟牛保国恶人却有恶福。牛保民一天总嫌弃牛保国整天东奔西跑,不实心务农种庄稼,可是他给牛保国从山里娶来的那个胖婆娘张妍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好人,有力气,能干活,顺从,话说少,一天替牛保国把家里、地里的各项活路都料理得停停当当不消说,还结婚刚满十个月,就给牛保国生了一个胖墩墩的男娃娃。这娃现在都已五六岁了,聪明得很,什么话都会说,蹦蹦跳跳地满院子里跑着喊着玩,人见人爱。然而牛保民的娃呢?至今还不知道在哪个天涯海角的地缝里钻着,就看不见一点点儿影星儿么,他还能有什么指望呢?这真应了古人的一句谚语:“行善行善,子嗣不见;作恶作恶,儿女一窝。”   一九四三年是个灾难年,这一年按干支纪年应该是个癸未年—“羊”年。按理说:羊马年,广收田,羊年应该是个好年景,可是这一年到庙东村来讨饭的人,突然令人出乎意料地多了起来。他们如果一来还都是肩担怀抱、拖儿带女的一家子。通常是男人挑着一副担子,一头挑着他家的全部家当—烂铺盖、破碗筷,另一头则挑的是他们家那最小的孩子;而女人呢,手里则拉着根打狗棍,引着稍大一点儿的儿女—一行还就是四五口人。庙东村的村东、村西、村南(除过村北),一时间所有废弃的窑洞里都住满了讨饭吃的人。这些讨饭人,他们白天女的引上孩子沿门乞讨,男的挑上个装着一些针头线脑、杂碎物什的货郎担子走村串户,多少卖上一点杂货,赚得个把钱,再顺便收上一些破烂儿,借以维持挣扎在死亡线上的一家数口人的生计。有人一打听,这才知道他们原来都是河南、安徽一带的人,流离失所,辗转数千里,才逃难至此的难民。庙东村有人根据这些难民的特征,就给他们起了个绰号,把他们统一叫做“河南担”,意思是他们这些人大都是来自河南,他们的全部家当也就只需要一副担子担。这些人行无定居,根本就没有个固定的住处,往往是在某一处呆上几天,讨上几天饭吃,然后就又会转到其它某个地方去了。他们白天走到哪里,晚上就歇脚在哪里。这些人拖家带口,吃着连猪狗都不吃的饭,就是这样还是吃了上顿没下顿,让人看着实实可怜。但是人们都只知道这些人所遭的难是河南、安徽一带黄河决口,家乡被黄水一下子给全淹没了,然而又有几个人能知道他们被黄水淹的真正原因?人们看到的只是事物的表面现象,认为黄河决口是天灾,然而只知其一,却不知其二。他们哪里知道这事情里边的隐情?其实这场骇人听闻的河南、安徽一带大水灾并非天灾,而实属人祸。从河南、安徽来的这些难民把他们受灾的经过一相说,听的人一个个不由得就都毛骨悚然起来,继而就更是怒发冲冠。原来河南、安徽这一带人所遭的这场水灾竟是一桩千古奇冤,是件《今古奇观》上都没记载过的事。   国民政府里的那位英明且伟大的蒋委员长奋力抗击日寇侵华,无奈中日双方却势力悬殊,中方节节败退,抗日久不见效。仗打到后来蒋委员长觉着自己实在没有招架之力了,就眉头一皱,想出了一条锦囊妙计。他想效法古圣先贤们的做法,给残暴绝伦的日军也来一个“关二爷水淹七军”,给全国人民也弄一个“生擒操军虎将庞德”的惊喜。于是他的下属就命令军队连夜去扒黄河的花园口河堤。这时正是先一年黄河流域夏秋之交降水集中的雨季,黄河河水暴涨,加之黄河的花园口正处于华北平原的地势低洼地带,就是一再加固河堤,河水也随时都有从这里决堤的危险。蒋委员长就想利用这毒蛇猛兽般的黄河水来阻止凶顽绝伦的日本关东军对大好华夏的残酷践踏、蹂躏。猛一听,这想法倒似乎美妙无比,可是要细一琢磨,就能清清楚楚地觉察这事也确实幼稚得让人啼笑皆非。他们派了很多国军,急如星火,拼命地扒开了黄河花园口的河堤,打算淹日军一个措手不及。然而,据说当时汹涌翻滚、波浪滔天的黄河水却不买他的账,根本就不理他们这一套,不知怎的,死活也不肯从国军所扒开的河堤口子往出流,不忍心肆意去淹没华北平原那一望无际的良田和千百万无辜的百姓。据知情人说,黄河水不从那些国军扒开的河堤口子往出流,那是河伯的旨意。可是神又怎么能拗得过人呢?要知道,蒋委员长他是当今中华民国的真龙天子、一号领袖人物,是一位比神还大的神,是景天承命,统管人神的人。他的命令就是圣旨,要是谁胆敢亵渎天威、抗旨不遵,那当然就是叛逆,将必死无疑,就是诛灭九族也不为过。这伙扒花园口黄河河堤的国民革命军一见这大逆不道的黄河水竟然胆大包天,敢不听从蒋委员长的指令。再说了,他们挥汗如雨地在花园口河堤上好不容易才挖开来了一个口子,倔强的河水却一反常态,不从这儿往出流,这要是让不知内情的人知道了,还会以为是他们办事不力,压根儿就没把河堤扒开。要真那样的话,他们这些国民革命军就没法向他的上峰交代了。他们那心狠手辣的上峰把黄河水自然无可奈何了,但对他们这些执行命令不力的掘河国军却有的是办法,会毫不留情的,说不定立刻就来个军法处治—哎哟我的妈呀,那可是吃罪不起的事。这些掘河堤的国军一想到这儿就再也顾不了什么了,顿时性起,逞起大无畏的英雄精神来。他们抖起了从没有见过的威武,面对黄河,怒发冲冠,大声吼道:“它妈的黄河水,我今天倒要看看是你硬气还是老子的机关枪硬气。我们给你准备了一大箩筐的洋‘落花生豆儿’着的,保管让你熊吃个饱!”说着就在花园口的河对岸架起了数十挺重机关枪,不可一世地对准他们在花园口所挖开的那道黄河堤口子和黄河中流的浪头,发疯地就射击了起来。这些国民革命军们在日本关东军面前是一群熊包、软蛋,百无一用的豆腐军,光打败仗,可是在这中华民族的母亲河面前却个个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无往而不胜的英雄。你看他们射击技能的高超,简直称得上盖世无双。他们对着黄河水中心的浪头,弹无虚发,枪枪索命,每一粒子弹都正好不偏不斜地打在黄河水的浪头上。这些英勇善战的国民革命军,用国民政府征集来的民脂民膏所制成的武器弹药,肆无忌惮的枪击中华民族的母亲河—黄河,可谓真有本事。   这时只见黄河水被枪所击中的浪头立刻血淋淋的泛起了一层殷红。这泛红的不是水,它是母亲的泪,是母亲的血。黄河水在权势与武力的淫威下被迫无奈,只好违心地顺从君主旨意,“哗—”的一声,以排山倒海之势,雷霆万钧之力,争先恐后,不顾一切地从国军在花园口所扒开的河堤口子冲了出来,冲向了坦荡如砥、广袤无边的华北平原,肆意吞噬起那些千千万万猝不及防、茫然无措的无辜百姓来。蒋委员长看来还真是一位旷世英主,他的这一举措真可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惊天地而泣鬼神。当初,关羽在荆襄水淹七军,那淹的是敌人,淹的是曹操的大将庞德,而蒋委员长在华北平原扒开黄河的花园口,他的本意是想用黄水阻挡日本侵略军,可是谁知黄水把日本侵略军并没有淹得怎么样,却一下子把他自己的子民—华北平原的老百姓给淹了个一塌糊涂,哀鸿遍野,惨不忍睹。当时华北平原真可谓一片汪洋都不见,所能见的只是在水上四处飘浮着的民房屋顶、木料、死猪牛等,当然更多的还是人的尸体。这些东西在黄水的急流漩涡中直打转,就是时隔十多年之后,到这一带来的人,还能随处看到当时被黄水淹没的痕迹—原本一座座高大而坚固的青砖灰瓦房或者是具有文物价值的庙宇、石砌牌楼,下半截都被黄水过后所沉淀的淤泥给深深地掩埋住了,上半截的山墙和雕刻着各种吉祥物的屋脊却还在地面露出着,然而已没有当年那种先声夺人的威势了。不过我们由此还是可以推想得来当年黄水的来势之猛之深之大的,单就水里所沉淀下来的那些从西北黄土高原上带来的泥沙,少说也有七八尺厚,这已够骇人听闻的了。在这里居住的人直到一九五五年前后所住的房屋还大都是临时用土筑的墙,用麦草苫的屋顶。这样的房,如果屋面是崭新的,老远看去金灿灿、黄亮亮的,十分像是用高档的绿豆淀粉做成的粉条盖的,让人觉着有种说不出的新奇和漂亮。这一景象也依然折射着当时灾情的严重,更使人能够想象得来这里的人,那次发黄水逃难返回来之后的穷、后怕以及权宜。这里的老百姓在此后好长的一段时间里,迟早只要一回忆起当年这里被黄水所淹没的情景,就无不撕肝裂肺,痛哭流涕,犹言厌水。   据他们所说,那次黄河发大水是在晚上的半夜时分,人们正都酣睡于梦乡,突如其来的一片震耳欲聋的“呜—呜—”声把他们一个个从睡梦中给惊醒了。起初,他们睡得迷迷糊糊的,还以为是屋子外面在刮大风呢,可是一瞬间就觉着这声音有点儿不对劲,刮风的声怎么可能有这么大呢?而且是漫无边际的一片子—平原上从来就没有见过刮这么大的风啊。他们心里十分跷蹊,总觉着事情怪怪的,于是有人连忙披着衣服,趿拉着鞋,就跑出门看究竟。可是他们打开屋门一看,立马就都傻眼了,这哪里是什么刮风呀,黑夜里,星光下树梢连一动都不动—一丝儿风都没有的。那么,这么大的响声究竟是什么发出来的?他们朝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微弱的月光下,远处依稀铺天盖地的洪水像箭一样,朝着他们蹿了过来。水头黑忽忽、齐刷刷地足有一丈多高,简直就是一道无边无际、不可逾越的高墙。这洪水一眨眼就涌到了他们跟前。这下可坑苦了这些无辜的百姓—赶紧逃命吧!一望无际的华北平原,四处连个田坎儿都没有,到哪里能找得到像西北高原那么多的土岗来避水呢?慌乱中他们什么都也顾不上了,只好搬来梯子,全家人一齐攀着爬上了屋顶。顿时,村子里的屋顶上就全都站满了人,哭声、喊声、呼儿唤女声,喊成了一片,根本分不清是谁在叫谁,只能听到一股无比强大的声波直冲天际,控诉人神:“天哪!救命呀—”   然而此时大家都在灾难之中,谁又能救得了谁呢?浑浊的黄水势如破竹,无坚不摧,一瞬间就流到了脚底下,漫过了窗台,淹没了门楣,一口一口地吞噬着支撑屋顶的土墙,继而浪头又一下一下,不停地舔噬着屋檐,就这样,黄水还在一寸一寸,不停地往上涨。遭难的人们目睹着眼前这触目惊心的情景,心急如焚,害怕极了,一时没了主意,不知怎么办才好。有些急中生智的人连忙把自己的娃就放在被水漂浮起来的大锅或者是大木盆里。这时,本能的求生欲望压倒了一切,他们什么都不想了,心里整个只装着一个字,那就是“活”—“我要活!我得想办法活!”   然而他们最害怕、最不愿意发生的事情在他们还没想清楚眼目下到底该怎样“活”的那一刹那间就发生了。四面响起了一声接一声的“嘎巴”、“扑通”,“嘎巴”、“扑通”,让人一听就毛骨悚然的巨响。支撑房屋的墙壁被水浸湿透了,原本很坚实的墙基开始变软,再也支撑不起它上面那沉重的屋面及屋面上那些危在旦夕的人们而坍塌了,组合在一起构成屋顶结构的大梁、檩条、椽全部散架甚至折断,在水中散乱地漂着,不由自主地互相撞击。无路可走逃到屋顶上的人在绝望中也纷纷掉进了水里,他们在水里扑通了没几下,有的当即就被黄水灌饱肚子,沉没下去,再也没能浮出水面—淹死了。有的情急之中竭力挣扎着,鬼使神差地抓住了里面放着自己孩子的木盆或者大锅边沿,他们在凶猛无比的黄水里,在生命垂危之际还始终不忘拼命地护持自己放在盆里、锅里的亲骨肉,和浑浊的黄水恶浪殊死搏斗;这些不计其数的落水人也有的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意外地给抓住了水面上因房屋倒塌而漂来的一根木头,于是立马就把自己生的希望全都寄托在了它的上面—总之他们都在想尽一切办法死里逃生。也不知有多少人在这黄水里挣扎困了,乏了,体力消耗尽了,实在无力支撑了,不得已也就被这黄水打翻,卷进漩涡里,瞬息无情地吞没了。   世代相传,都说秦始皇暴虐,焚书坑儒死的人多,灭绝人性,可是那事谁见过?即使那事是真的,现在看来秦始皇暴虐的程度也远不及蒋委员长此举之万一。秦始皇的焚书坑儒与蒋委员长的扒花园口相比那可真是小巫见大巫了,蒋委员长比秦始皇,那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据说秦始皇的焚书,所烧的只是关东六国的政治类书籍,至于秦国的书和社会上(包括关东六国)的那些自然科学类书籍,却一点儿也都没烧;秦始皇的坑儒,活埋的也只是关东六国那些日夜想着要颠覆秦王朝政权,复辟关东六国的士人。秦始皇这样做目的完全是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地位,从某种意义上说可能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于情于理还都能说得过去,掩卷遐思,让人气愤之余多少还觉着秦始皇此举不乏明智。更不要说他所活埋的关东六国那些读书人也只不过区区三五百。从这些方面说来,他就更远不及蒋委员长扒花园口之举的惨烈了。蒋委员长扒黄河花园口就根本不能和秦始皇的焚书坑儒相提并论,同日而语。   考究蒋委员长扒黄河花园口的初衷,当然或许是为了抗日,这尚可勉强能自圆其说,听起来间或也还能让人感愤:抵御外侮,无可厚非。可是让人无比钦佩的蒋委员长,也不知道想没想过,自己所豢养的几百万正规军,强悍无比,天下无敌,尚且在肆无忌惮的日本军队面前一筹莫展,无济于事,而区区的黄河水,毫无主观意识,更谈不上有什么理智,也没吃你的一颗皇粮、花你的一分钱军费,能为你把横冲直撞、肆意妄为,加之装备精良的日军怎么样?你这样做岂不是在掩耳盗铃、画饼充饥吗?你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用黄河之水去淹日军,结果淹没淹得了日军?也不知道想没想过,这黄水到底淹的会是谁?我可亲可敬的真命天子呀,堂堂的民国大领袖!这些你可曾知悉,事后又是否心安理得?你再高明我想也不至于“高明”到如此地步。这难道是“蠢”?蠢,我想你大概还不至于如此之蠢。解释只有一种,在这位道貌岸然的伟人心里,可能庶民百姓根本就不值一文,对他来说,弃之就如弃草芥,根本就无所谓。纵然如此,但也不能南辕北辙,脊背痒痒挠腔子—难怪最后落了个逃之夭夭的结局。他做国君可能压根就不懂得“君者舟也,庶民者水也,载舟以覆舟”的道理。看来再一世他还得好好再读一读《荀子》,以提高自己做国君的素质。   话说位于华北平原上的安徽、河南一带的百姓被一发而不可收拾的黄河水瞬间淹得哀鸿遍野,无家可归,叫苦连天。他们有的拼死拼活,好不容易从黄水里拣得了一条性命,心里怨谁?恨谁?能去投诉谁?都不能。而只能自己涕泪涟涟,携家带口,四下里逃荒寻求生计。难民一时到处都是,简直多如蝗虫一般。这些难民们当时要想让国民政府救助救助,那恐怕是做白日梦。国民政府此时内外交困,连连迁都,犹如泥菩萨过江,连自身都实在难保,甚或一再在求救国联,哪有余力救助他自己属下,由他自己高明之举一手所造成的这些灾民呢?难民们只有扶老携幼,沿途乞讨,适彼乐土,跌跌撞撞一路走来,寻求自己早已模糊了的那伊甸乐园。为了活命,他们在逃难的路上拼命挣扎着。无以充饥,他们吃剥下的树皮,吃挖出的草根……大凡难民们所经过的地方,四野的树就都被剥去了皮,白哗哗一片,尸横遍野,老鸹乱飞,野狗肆意啃着死人吃,让人看着无不寒心而闻风丧胆。   这些被从花园口冲出来的黄水淹得流离失所的难民们像潮水一样,顿时向着四通八达、繁华似锦的郑州市蜂拥而来。郑州尽管再怎样富饶,物阜民丰,可怎么也禁不住这么多蝗虫般的难民进入。人满为患,郑州市立马就超负荷了,社会秩序随之也就紊乱起来。   在这蝗虫般多的逃难人里,夹杂着一家有幸四口—父母、姐弟—都逃离了水患而离乡背井的人。老汉姓刘,女儿叫碧霞,儿子叫大勇。他们一家人随着逃难的人流,也来到了郑州市。可是此时郑州市里满街都是难民,台阶上躺的、街当中坐的,把来往行人的路都已经阻挡住了。讨饭吃的乞丐们一个接一个,像走马灯似的挨家挨户走着要饭吃,简直让郑州的住家户应接不暇。他们即使再乐善好施,哪里有那么多的食物来施舍给这么多的难民吃?这么多的难民谁又能都供给得起他们饭吃?可想而知,讨饭人自然也就有不少成天都讨不着吃的东西而空着肚子的了。他们要想讨到饭吃,也就只好八仙过海,各显其能了。你看,这时他们光讨饭的形式就五花八门,异彩纷呈起来:有靠唱小曲讨饭吃的,有靠吹笙箫等乐器讨饭吃的,也有靠摆摊卖艺讨饭吃的,还有靠谝快板、耍杂技或者说山东快书讨饭吃的。这些难民们一进门口里就热情洋溢,滔滔不绝地念叨起来:“来得巧,来得妙,老爷吃饭也来到。”这话让人猛一听倒还觉着顺耳,可是细一琢磨,反而弄不清这行乞的和施舍的,他们之间究竟谁是“老爷”了。不过讨饭的难民们不管怎样挖空心思,花样翻新,最终还是逃脱不了厄运的。他们整天还是饥肠辘辘,饿得眼花、腿软、心慌、气短,走不动路。   可惜刘老汉一家景况更惨,这些诸多讨饭吃的门道他们全都不会,因此就总想能够找一个出力下苦的活儿干着混饭吃。可是郑州市一瞬间被难民给拥实了,能够有多少下苦出力的活需要人干?劳力市场出现了严重的供大于求现象。刘老汉一家辛辛苦苦地找了好长时间,也没能找到一个实在的活儿。靠碧霞、大勇讨饭,青年娃们要饭很少有人给;靠刘老汉、老婆要饭,怎能养活得了一家四口人?好不容易女儿刘碧霞在一家纺纱厂找到了一份活儿,但是在纱厂干活时间长,噪音大,空气十分的干燥污浊,更不要说一个人还得要看好多台纱车,一天到晚连喘口气的空儿都没有,能累死人。刘碧霞把脚都跑肿了,一回到家腰疼腿酸,躺下身子就都站不起来了。这些都不消说,为了养家糊口刘碧霞她什么苦都能吃得下,可是毕竟工钱给得太少,一天累死累活才能挣人五毛钱。你想想,一家子四口人,这点儿钱能够用来干什么?就这样还是干一天算一天,一天不去干就没钱了。反正日子还是没办法混得下去。   他们一家人看看实在在郑州市呆不下去了,就四处打听,想另外找个地方去谋生。后来刘老汉听人说陕西关中地方好,有人已经去那儿了,在那儿的日子还能稍微好混一点儿,于是就毅然携家带口,离开了郑州市,不远千里,随着逃难的人群又向着八百里秦川的关中颠沛流离而来。从郑州千里迢迢要到关中而来,单靠步行那是不行的,如果步行,沿门乞讨,到不了关中,人早就会被饿死在路上了;坐火车他们又没钱买票。刘老汉一家人就看其他难民的样儿,晚上乘着火车站上的工作人员不防备,在火车离开车还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鸣了最后一声长笛之后,就急速爬上了往西开的货车车篷顶子,身子紧贴着车篷,两手死死地抓着车厢篷顶上的某个东西。   火车一瞬间就开动了。刘老汉一家人和其他同路逃难的人一样,提心吊胆地趴在车篷顶上,双手扒紧车篷,随着火车的西开,向着关中逃条活命来了。火车开到了灵宝、阌乡一带,突然又给停了下来。刘老汉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连忙惴惴不安地向周围的同伙儿打听。同行的伙伴们这才有人告诉他,这里是离陕西的东大门—潼关最近的地方,再要往前走不了几站路就是潼关了,一过潼关就算是进入了陕西的关中。刘老汉听着这话心里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多少有了一种欣喜,禁不住说:“啊,总算是快到了!这下可有盼头了。”不想,这些人又接着说:“你先别高兴得太早了,其实最难走的一段路才在后头呢。火车现在之所以在这里停下来,不再往前开,是因为白天不敢从这儿开往潼关—再往前走不多远,与山西就只有黄河一河之隔,黄河北岸的山西省早已都被日寇占领了。日寇在黄河北岸的风灵渡架起了很多门大炮,虎视眈眈,整天都在窥伺着黄河南岸陇海铁路沿线的动静。他们一旦发现有情况,立即就会开炮,猛烈狂轰烂炸。这一门门大炮就像是一只只凶猛的老虎,已经把我国横贯东西的铁路运输大动脉-----陇海线的交通基本上阻断了。火车白天一开到阌乡这里就只能停住,必须等到天黑以后,才能试探着偷偷往过溜—人们把这一举动叫作‘闯关’。”   火车车厢顶篷上趴着的那些难民们此时又饥又渴,但是他们惟恐火车站上的工作人员发现了他们,赶他们走,所以都只好悄悄地潜伏在那里,连动都不敢动一下。好不容易熬到了天黑,西逃的难民们一个个紧缩着颤抖的心,捏着一把冷汗,准备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去闯这生死攸关的一关。火车这时也做好了一切准备工作,加足了水,上饱了煤,憋足了气,开始缓缓启动了。火车一开动似乎就憋着一股子劲,像是一匹脱缰的烈马,“噗嗤、噗嗤”,豪迈而急促地喘着粗气,迅速地在提速,发疯地奔驰了起来。它每驰过一根铁轨和另一根铁轨的接茬处,就都要发出一声让人魂飞魄散的“喀嚓”声,随之车身也就会有一下剧烈地摇晃。随着车身的摇晃,趴在车厢顶篷上的那些逃难人立时吓得毛骨悚然,出一身冷汗。他们不仅惟恐车身的剧烈摇晃会把他们甩得掉了下去,而且还害怕这在夜深人静之际,那显得特别响亮的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会让隔着黄河的日寇听见,而招来不测之祸。   火车不大一会儿就行驶得快得跟飞了起来一样,它完全像一个精神失常了的疯子,以从来没有过这样快的速度在两条弯曲的铁轨上奔驰着,看样子它下面的车轮子几乎都跑得要脱离开车轨了。这样快的速度把人几乎都能吓死,趴在车厢顶篷上的难民们一个个都凝神屏息,连口大气都不敢出,只是一门心思在想:“司机大人呀,你千万别把火车开失控了,给翻到山沟里去了。”   火车开得离崤山越来越远了,向着地形更为复杂、沟壑更是纵横的潼关一头猛冲而来。因为火车开得速度太快了,车厢摇晃颠簸得就十分厉害。火车一旦行驶到弯道大的路段上,车厢就猛地向着外侧倾斜,倾斜得让人感到火车就像马上就要翻了下去似的。幸亏是车身很长,两头的部分能够把中间向外甩的部分拉住,同时这时的火车路又是里侧低、外侧高,所以火车才得以没有翻了下去。可是随着火车车身的每次剧烈颠簸,车厢顶篷上都会有一声声悲怆凄惨、骇人听闻的惊叫声发出:“啊—”每当这时,谁也都会不说什么,但趴在车厢顶篷上的难民们谁也都知道,这不知道又是哪一个可怜的难民不幸被这火车的剧烈颠簸给甩下去了。这些被甩下火车的人可惨了,你想想,火车此时开的速度是那么的快,加之它所产生的惯性之大,摔下去这还能轻吗?更不要说火车正运行在山地和沟壑纵横的复杂路段上。摔下去的人,有的朝内侧翻滚到火车的轨道上,瞬息就被无情的火车轮子轧得血肉横飞,命归黄泉;有的向外侧甩得很远,竟然就摔到深不见底的山沟里去了,自然也少不了脑浆迸裂,只等日后有人招魂了;他们摔得最轻的,恐怕也得是被摔得断胳膊折腿。可怜可叹的河南、安徽那一带逃难的难民啊,怎么命就这么的苦呢?遭了一劫又是一劫,劫劫这都是鬼门关,让人闻声丧胆,魂飞魄散。   刘老汉这时和他老婆把自己的那一点点家当,紧紧地拴在身上。他们一手扒着车厢顶篷,另一只手狠命地抓住自己儿子和女儿的那手,脚钩住他们的脚,四人形成一条刀也难以砍断的链条,一刻也不敢松劲儿。女儿刘碧霞和儿子刘大勇的手腕一开始还因为父母亲握得太紧,觉着有点儿疼痛,然而到后来竟然连什么感觉还都没有了,可能是血脉因受阻已停止了流动吧。他们四个人,你紧抓着我,我紧拉着你,心里都在想着一句共同的话:“大家要活就活在一起,要死也死在一块儿。”他们一家人此时一边默默地祈祷着上苍,让他们平安无事的渡过这一劫,日后他们一定会一日三炷香,天天顶礼膜拜神灵的保佑之恩的;另一边又在心里暗暗责骂火车司机没人性,怎么能这么不顾车篷上难民的死活,耍半吊子,把火车一个劲儿没命地往快的开。你开慢一点儿怕什么呀?   火车开到离潼关还有一二十里路的地方,突然人们听不见火车头因烟筒冒烟而发出的粗重喘息声了。这一路段也刚好由东向西有点儿下坡,火车这会儿开始完全凭着刚才奋力高速运行起来的惯性,向前滑行了。这里的铁路,南面是高耸得像山一样的潼关南塬,北面是由西向东而流的滔滔黄河,车身完全暴露在已进驻黄河北岸—山西的日寇视野里。这要是在白天,日军从黄河北岸观察南岸的动静,立马就会一览无余,发现情况的。陇海铁路在这里无论是由东向西、还是由西向东,别说是过去一辆这样庞大得像巨龙一样的火车,即就是飞过去一只苍蝇,恐怕也都会被日寇看在眼里的。这里的一切都陷落在了日军的监控里,一有情况,日军就会毫不犹豫地立即开炮轰炸的。幸好此时正是夤夜时分,四周一片漆黑,天上既没有月亮,就连星星似乎也知人意,尽量把它那光亮程度减弱到最小最小,一张无边无际的夜幕善解人意地蒙住了日寇那一双双贼溜溜的眼睛。他们处在黄河北岸,隔河向南岸观看,是什么也看不见的,河和岸、山和水、天和地全都是一个整体、一个面孔—黑,黑得都伸手不见五指。火车就是在这黑地里凭着它那惯性、凭着这段铁道路面的坡势向前滑行着,想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景下,从日本鬼子的眼皮底下溜过去。让人恼心的是火车轮子这时太得有点儿不近人情,在每经过一节铁轨和另一节铁轨的衔接处时依然如故地还都要发出“喀嚓”一声贼响,显得是多么的不应该。这火车轮子每发出一声“喀嚓”响,都使得车上的难民们心悸不已。这些可怜的逃命人,他们这会儿是多么地希望自己能够在日本人的酣睡中走过这一段要命的路啊!   火车在车篷顶上的难民们心惊肉跳,惶恐难奈中驶进了潼关,火车头进入了位于潼关东关,南塬脚跟的隧道。“这下子安全了。”趴在前边车厢篷子顶上的人这时一个个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可谁知道“安全”这两个字在他们心里还没来得及想清楚,耳边就响起了惊天动地的大炮声—这炮声立刻炸碎了他们那颗揣在怀里的侥幸心—黄河北岸的日军终于发现了这辆夜间偷开的火车,开始用大炮向着黄河南岸的陇海铁路猛烈地射击起来。这时只觉得火车的后半截身子猛地抽动了一下,几乎是同时,就听见从火车尾部传来了“咔嗒嗒”一连串声响,于是火车就再也向前开不动而被迫停下来了。前边的人一时还弄不清楚后边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然而不大一会儿工夫就有人从后边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拉着哭腔诉说道:“……火车前半截刚开进隧道,后边还有四五节车厢没来得及钻进隧道的时候,河对岸的日军就炮击起来了。不想一连几颗炮弹正击中火车最后的一挂车厢—‘守车’,立时就把守车车厢和当时在车厢里坐着的车长炸得飞上了天—车长被炸得连尸首都找不见了。隧道外面被炸毁的守车拖住了火车后边的几节车厢,其中有四五挂车厢都扭曲了身子,脱离了轨道,倾倒后靠在了隧道内的洞壁上。看来这辆火车短时间内是没办法再往前开了。”   蜷伏在这列火车前边车厢顶篷上的难民们,一听到情况居然是这样,想着要再乘这趟火车继续往西行进那已经是没有指望的事了,于是只好就跳下了火车,向西走出了一里多长的隧道,从隧道西头出口出来,继而拥向了小小的潼关县城。潼关县城瞬间就人满为患,骚乱起来,因失控而没了秩序。这些流落到潼关的难民们有的还想继续西行,可是铁路被河对岸的日本兵炸坏了,一时间再怎么也找不到不要掏钱的交通工具,然而滞留潼关一时又实在食宿无着。万般无奈之下,他们只好讨饭的讨饭,**的**,卖儿卖女的卖儿卖女,更甚者还有自卖本身的自卖本身,反正只要能卖的,为了活命,他们就都卖,应有尽有,无所不有。其惨状之烈,闻所未闻,如不亲眼目睹,谁说你也不会信以为真。   自古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潼关有一辆火车晚上偷偷闯关,守车被日本兵隔着黄河用炮弹炸毁在潼关东关外的隧道口,这辆火车的后半截被炸得翻在了铁路的隧道里,车上逃难的河南、安徽一带的灾民困在了潼关,卖儿、卖女,什么都卖的消息不胫而飞,顷刻就传遍了潼关县,进而传到华阴地面。第二天,庙东村就有人在潼关从难民那里给自己买来了便宜得令人难以置信的物什,还有人不花一文钱就给自己领回来个十分可爱的小娃娃。牛保民的那位病染沉疴的妻子董玉凤一听说这事,就极力劝说牛保民,要他也到潼关去一下。   在妻子的一再怂恿下,有一天牛保民就肩头搭着条褡裢,骑着一匹自家畜养、用来作为耕田种地的动力的淡红色马,也就向着潼关走来。他有意无意地也想到潼关城里去看看,看看那里目时的情况,看看潼关城里新近有没有也适合自己用的便宜东西,如果有,就想顺便也买上一两件。尽管晚上他媳妇董玉凤还一再叮咛他说,让他从潼关回来时尽可能地给他引上一个从河南、安徽逃难来的大姑娘做二房,但他对此却极力反对,甚至后来还为这事跟他媳妇董玉凤闹翻了脸,谁都不理谁了。他这时也说不清楚自己是个什么心理,骑着自己的那头口,茫茫然然地向着潼关城一路走来。   牛保民在路上走着走着,他刚一踏入潼关县境,就发现路上的人渐渐多起来了。还没走进潼关县城,路上的人就多得他连头口都骑不成了。于是他只好从头口背上跳了下来,一手牵着马缰绳,小心谨慎地提防着不要让自己的牲口把身旁的行人或者别人摆在路上的地摊给踩踏了;另一只手紧紧地护持着自己肩头的褡裢,以免被人偷窃。“大哥,行行好,打发一点儿吧!”刚一进潼关县城,一个胡子老长,头发蓬乱,遮住了脸,衣衫褴褛,弯腰驼背,瘦骨嶙峋的老汉,双手捧着一个破饭碗,颤微微地就拦住了他的去路,向他行乞。他那双让人实在怜悯的眼睛,流露着一种万般无奈而又殷切期望有人救助的迫切心情:“发发慈悲吧,大好人!”牛保民看着自己眼前站着的这位老头儿,自己的心先就酸了,软了,流泪了。他禁不住就从肩头上的褡裢里掏出了一个麦面和玉米面搀和在一起蒸的对面馍,仔细得有些吝啬地掰开来,给了这老汉一半。老汉根本就没想到今天能有这么好的运气,竟碰上了这么一个大方人,一时感激不尽,千恩万谢,连连不住地向他鞠躬作揖:“谢谢大哥,谢谢大哥。你可真是个大好人哪。好人必有好报,上天一定会保佑你一家安泰,多子多福的。”牛保民面对眼前此情此景,这会儿倒觉着事情有点儿滑稽可笑了,心想:“你这人,那么一大把年纪了,怎么还能不住地叫我这么大一点儿个年轻小伙子叫大哥呢?”这个理儿还没容他想通,当他正打算把手里的那另外半个馍放回到褡裢里,继续往前走的时候,只见有一个小伙子难民,学着这个老汉难民的样儿,冲着他走上前来,神色可怜兮兮而且还略带点羞赧地叫他道:“大叔,可怜可怜穷人,给我也打发一点儿吧!”牛保民顿时觉着眼前这个年轻人比刚才那个老头儿更差劲儿:“我比你才能大几岁,你竟然把我就叫起‘叔’来了?这些河南、安徽来的逃难人真是好怪啊,有没有把辈份搞错呢?”然而他转念一想,“反正自己手里还有刚才给那老头馍时所剩的这半个馍呢……”于是他不假思索地就把手里的这半个馍又给了这个青年人。   谁知道“善门好开,善门难闭”。牛保民这一给可不得了啦,给自己惹来了大麻烦。四面的难民乞丐们一看,今天从哪儿来的这个人,怎么出手这么大方?竟然给难民馍时,就半个、半个地给?在潼关多少天了,从来还都没遇见过这么一个慷慨大方、解囊施舍的人呢。于是叫花子们就像一群寒鸦似的,“哄”一下子围了上来。这些人不由牛保民分说,拉住扯住牛保民,嘴里只管“伯伯”、“爷爷”地一气乱叫,吵得牛保民一时应付不暇,手忙脚乱地慌了神。他紧紧地用手捂住自己的褡裢口,再也不敢轻易地掏馍给这些难民们吃了。是不是那些难民们已经觉察牛保民这人好人好对付了,一看给他好说讨要,他还磨磨蹭蹭的,不爽快给,于是一齐挤了上来,毫不客气地你扯一把、我拉一下,硬从牛保民的褡裢里就往外掏起馍来。牛保民这下可真着急了,他一手牢牢地牵着他那匹淡红马,不敢松手,另一只手紧按着褡裢的口儿,无可奈何地不住喊叫起来:“没见过你们这些人,怎么能这样不讲理呢?这岂不是硬抢人东西吗?”   俗话说:饥寒生贼盗。这会儿,这些已经饿了好几天,都没能吃得上多少东西,早已饿急眼了的难民们哪里还理他这一套,还管什么讲理不讲理,是抢不是抢的呢?在他们来说,现在只有一句话才是硬道理,那就是“有吃的就能活命”。“抢到手的东西吃了也能止住肚子饥,有什么不可以呢?管它什么去!”在这种思想支配下,只见一个抢得特别欢实的青年乞丐,一手强扳着牛保民的肩膀,另一只手猛地一下子就伸进了牛保民褡裢后边那头的口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噌”的一下子就抓出了一个囫囵馍。由于这一下子他用力过大、过猛,竟然把牛保民褡裢后边的那一头儿给强撕开了一道半尺多长的口子。这一下可把牛保民真的给气恼了,他不顾一切地伸手去抓这个抢馍吃的乞丐。这乞丐见势不妙,急忙扭头撒腿就跑。可是因为街上的人这时太多,挤得摩肩接踵,密密匝匝的,他根本就跑不开,更不要说这个乞丐已经都饿了好几天了,身上根本也就没有一丝劲儿,一跑起来腿软得就像踩在棉花上了,哪里能跑得动?他没能跑得出几步远,就被怒而不息的牛保民从后面给追上,抓住了他的衣领。那乞丐扭头一看,现在跑是跑不掉的了,但是已经到手的那个囫囵蒸馍是绝对不能再让牛保民给要了回去的。于是瞬息间他情急智生,咳了一下,从嘴里就吐出了一口又黄又稠的臭痰,“呸”地啐在了那个馍上,并且用嘴把吐在馍上的那口臭痰还来回地抹了一抹,一下子抹得满馍都是痰。牛保民一看,觉着实在恶心,气愤不过,一伸手就“啪”地一下,打了这个青年乞丐一记耳光。然而这个乞丐对此并不恼怒,反而冲着牛保民只是笑,还不停地在做鬼脸,看样子似乎是很得意。可能在乞丐的眼里,这会儿活命才是第一要着,不管采用什么手段,只要能弄到吃的,止住肚子里难以忍受的饥饿,这才是真本事—他认为在和牛保民的这一场较量中自己赢了。   气急败坏的牛保民这会儿实在拿这些人没办法,也只得就此罢手。可是他这时才猛醒过来,自己刚才只顾追赶了抢馍的那个乞丐,却没顾上,不知啥时候肩上的那褡裢已经被难民们你抓我抢,给弄得不见了。其实他那褡裢早已在他忙着追赶抢他馍的那个年青乞丐时,混乱中被一群乞丐从他的肩上七手八脚地拽了下来。这群饥饿难忍的乞丐乱抢乱夺,把他褡裢里来时所带的那几个对面馍抢夺一空了不消说,还把他那一个完好的八成新褡裢给撕了个稀巴烂。等他再次来到他原来的地方时,他那破烂不堪的褡裢被街上的过往行人踩在脚下,已踩踏得满是泥污,也撕烂得拾起来没办法再用了。可怜的褡裢这会儿躺在地上,也如这些难民一样,渴望有人能赶快来救助它一下,而抢牛保民馍的那些乞丐们早如鸟兽散,谁也无暇有心再来关照关照它了。今天在潼关发生的这事,牛保民该找谁去评理呢?他又能去找谁呢?他这会儿只得十分沮丧懊恼地去寻找自己的那匹头口—淡红马了。   牛保民在人群中挤来挤去,挤得他十分狼狈不堪,好不容易才找着了他的那匹淡红马。他一边牵着马继续往前走,一边低着头想:“这刚几天没到潼关县城里来,潼关县城怎么一下子就乱成这个样子了,满街都了成要饭吃的,简直就是一个乞丐世界。”这会儿他心里开始后悔起来,不住地抱怨自己,“我今天是吃错什么药了,鬼迷心窍,想起到潼关县城来凑这个热闹,真扫兴。”他越想心情越不好,再没一点在潼关城里来回转游的闲情逸致了。可时间没过多久他又暗暗地庆幸起来,自己安慰自己道:“今天虽然不幸,刚一进街就被乞丐们把那几个馍给抢了,不过那馍能值几个钱?被抢了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幸好自己来时所带的那钱还没在褡裢里面装,不然……”他想着想着,禁不住就去用手按自己腰里装钱的那上衣内口袋,清清楚楚地觉得那硬硬的东西还在,于是他那十分晦气的心情一时间就又慢慢地变好起来。   牛保民心不在焉地在潼关县城里的街道上溜达了一圈,觉着一切都索然寡味,满街上除了乞丐还是乞丐,别的什么东西都没有。到处乱糟糟的,没一点儿秩序,一个小小的县城,也没人管,全失控了,有个什么好,还能有什么适合自己需要的新鲜东西?于是他牵上他那匹淡红马就想往回走。   从庙东村到到潼关城,少说一来回也有七八十里的路程,牛保民心疼自己的马,跑这么一趟也是够累的,急着想回去给他的马喂吃的。他想:“马肯定这会儿也都饿了。人饿急了都会丧失理智,像发疯一样的抢食物吃,更何况马呢,它饿了肚子里肯定也是很不好受的,饿到了一定程度也会失控的。”他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地走出了潼关城的城门洞,来到西关。一到这里,路上的人这时渐渐地就有点儿稀少了,不再像在城里那样人挤人,人撞人,是可以骑着牲口在路上往前走的。牛保民手攀马鞍,刚准备跨上马背往回赶,突然一声接一声悲凉凄惨的呼叫声直往他耳朵里钻:“爹—爹—你怎么了?你醒醒啊!你醒醒吧!”牛保民禁不住扭头看去,只见路旁不远的地方有几个难民围成了一堆,似乎是三个人抱着一个老头儿在不住的呼喊,看样子是那个老头昏厥过去了—这几个难民可能是一家子。听着其中一个女子喊叫得是那样的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牛保民不由得就又心软了,不自觉地牵着他那匹马,就向那几个人跟前走了过去。那几个难民一见有人朝着他们走了过来,立马就向牛保民投来了一种迫切希望救助的目光。   原来这几个难民不是别人,他们正是随着逃难的人流从河南的尉氏辗转郑州,迤逦千里,迢迢到此的刘老汉一家。刘老汉的女儿刘碧霞一见牛保民虽然穿着一身土布衣服,但整齐干净,眉眼间透着一股和善与正气,手里还牵着一匹淡红马,心想:“这人家里肯定不十分贫寒。”于是就爬在地上,对着牛保民一个劲地磕起头来,嘴里还不住地在说:“你快救救我爹吧!你快行行好,救救我爹吧!我爹他眼看要不行了—”牛保民连忙弯腰扶起刘碧霞问道:“你慢慢说,你爹他到底怎么啦?”碧霞一边抽泣,一边说:“我们是从河南尉氏逃荒来到这里的。我们的家被黄水全给淹了,淹得连一片瓦都没剩得下。我们舍生忘死,一路逃难,原本还想再往西去,不想走到这儿火车被日本人炸了,甩在这里。我们一家人讨饭吃。我爹他心疼我们,回来时总说他在街上讨饭时边讨边吃,已经都吃得能忍住饥了,把所乞讨来的那点儿吃的全都让我们姐弟娘儿给分着吃了,可是谁知道他现在突然给昏迷过去,不省人事了。我看八成准是饿坏了。”牛保民听了半信半疑地说:“那你们还不赶紧找个郎中来给他诊断诊断?”刘碧霞听牛保民一说这话,就有点儿情绪了,抱怨牛保民这人太得不理解他们的苦衷。她斜着眼睛瞅了牛保民一下,嘴里嘟嘟囔囔地说:“这还用请什么郎中?如果有办法能弄点儿什么吃的东西来,让我爹一吃,那他马上就会什么病都没了。”“那你们赶紧想办法去给老人家弄点儿什么吃的东西来呀?”牛保民迷茫地问。“看你这人说得轻巧的?弄吃的?我们有办法能弄来吃的的话,还用你说吗?还能忍心让我爹他饿到这步田地吗?”刘碧霞的弟弟刘大勇这时气冲冲地瞪着眼睛反问牛保民说,“我看,你这人纯粹是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站着说话不腰疼。”“呃,你这娃跟人怎样说话呢?”刘老妈沉着脸马上就呵斥她儿子刘大勇。这时只听刘碧霞悲悲切切地诉说道:“您看看这街道上满是难民,多得就跟蚂蚁一样。他们只要一见哪里有能吃的东西,恨不能立马就去抢,哪里还能争得上你乞讨,等别人施舍给你?”   刘碧霞这句话无意中刚好触着了牛保民今天的伤痛处:“可不是吗?自己不是刚刚就经历了一场这样的遭遇吗?”牛保民忽而对这家人产生了好感,一种恻隐之心油然而生,顿时左右了他的行为。他禁不住从上衣内口袋里掏出了刚才侥幸没有被那些难民在混乱中抢走的钱,递给刘老婆几个铜子说:“实在不好意思,我早上从家来时褡裢里还带了几个馍馍,不想刚才在街上被那些难民们不由分说,一阵哄抢,全都给抢光了。要不是那样,现在给老伯,让他吃了或许还能救点儿紧。不过幸好我腰里还有几个零钱,给你,也别嫌少,让娃快拿去给他爹买点儿吃的东西去吧。”刘老婆一见牛保民这人这样慷慨大方、乐善好施,忙不迭地说:“天那,没见过世上还有像你这样心底善良的好人,你真是个救苦救难的活菩萨。”说着忙指使她的儿女—碧霞、大勇说,“你看你这两个娃真不懂事,还只管傻站着干什么?赶紧给大恩人爬下磕头拜谢吧!”大勇这时还觉着有点儿不好意思,可碧霞听她妈说,“扑通”一下子跪在地上,像捣蒜似的就给牛保民磕起头来:“谢谢叔叔,谢谢叔叔!”牛保民被碧霞这突如其来的一招儿,反倒弄得有点儿局促不安起来,他赶紧伸手扶起了刘碧霞说:“现在咱啥话都先别说了,救你爹要紧。你快拿着这点钱给你爹先弄点吃的去吧!”(未完·待续)      第五章 天作之合(下)      刘碧霞拿着牛保民所给的钱,跑去给她爹买吃的去了,牛保民也就打算骑上自己那匹淡红马往回走,可是被刘老婆一把给拉住了,她死活都不让牛保民走,一个劲地说:“你千万先别走啊。我知道你是个好人,让他爹一会儿醒过来把你也认识一下。那样,以后要是他幸运活下来了,熬过乐这场灾难后,感谢也知道该去感谢谁了。”牛保民再三谦让说:“不用了,不用了。这点点小事,哪里还值得让人感谢?人活在世上,谁没个难处?今天我们碰巧遇到一块了,你们有难处,我能给你们帮上一把,顺便就帮一把,这也算不了什么。”话虽是这么说,然而他看着刘老汉这会儿脸色虽然比刚才有些好转,但是神志依然还是没有清醒过来,于是就又不忍执意就这样走去。碧霞很快就买来了两个热乎乎的软蒸馍,还端了大半碗的热面汤,给她爹开始慢慢喂着吃。   刘老汉肚子里吃了点儿食物,不大一会儿工夫精神就渐渐好了起来,给清醒过来了。刘大妈就给刘老汉诉说了刚才事情的经过,刘老汉听着听着,不由得泪水盈眶,感激不已,紧紧地抓住牛保民不撒手,哽咽着只是说不出话来。停了好大一会儿,他才用袄袖擦了擦自己那满脸的眼泪,强忍住啜泣,哽咽着说:“年轻人,我也不知道你是哪里的,叫啥名字,该怎样称呼,但我从你脸上能看得出来你是个厚道人。我平日最痛恨的就是世上那种‘雪中送炭君子少,锦上添花小人多’现象。今日遇上你,让我确实相信世上这好人还是有的,只看是有缘没缘。娃呀,善恶有报,只在迟早。我们如今是在逃难中,还不知道以后是死是活,现在也没办法报答你啊!”牛保民连连说:“老伯,咱不说那些见外的话,你我今天能够相遇到一块儿,这就是前世修来的缘分。如今你清醒过来了,我也就放心了。我还得抓紧时间往回赶路,你们多多保重吧。”说着就拉起马,打算离开。刘老汉一见这可就着急了,连忙勉强站了起来拦住牛保民说:“别急别急,我老汉还有事要求你帮忙呢!这个忙,你可得一定答应帮我。”牛保民不知道刘老汉又要他帮什么忙,神色略显诧愕地说:“老伯,你还有什么事要我做,尽管说,只要是我办得到的,我一定马上竭力帮你去做。”刘老汉这时看了看站在他身边的女儿刘碧霞,十分难为情地说:“唉!这话你伯说出来了,你千万可别笑话啊。”“不会的,不会的,那绝对是不会的。”牛保民看着刘老汉作难的那样子,连连不住地说。刘老汉这才吞吞吐吐地说:“你看我们逃难逃到了今天这步田地,一家子都是些有今日没明日、朝不保夕的人,谁能活得出去、活不出去,还都没有个准儿。我现在的主意是,我这一家四口人,谁能有条逃命的活路就让谁先走,能走一个,逃一条活命,算一个有造化,同时也就给我们家减轻了负担。你也看到了,这满潼关城内插草卖人的,拉客卖身的,啥奇事没有?你说说他们这到底都是为啥的呀?还不都是为了逃条活命?可是那些事都是我老汉实在看不下去。我怎么肯让自己的儿女去做那些事呢?我这双儿女,只要有个实在人家,谁能够给他们一口饱饭吃,我就让谁把他们领走!”刘老汉话说到这儿,不由自主地就又嚎啕大哭起来。他那股子伤心痛苦劲儿,引得他老婆和一双儿女禁不住频频地擦眼泪。牛保民触景生情,眼眶这会儿居然也都忍不住湿漉漉起来。刘老汉接着说:“娃呀,我看你这人实诚,是个地道的庄稼户人,靠得住。你就发发慈悲,把我家碧霞娃给你引回去吧。她今年咋说也十六七岁了,啥活都能干,到你家至少也不会拖累你的。”   牛保民听着听着,慢慢地也就听明白了刘老汉说这话的实际意思,于是慌了神,心想:“自己要是这样做了,那岂不是乘人之危,伤天害理吗?刘碧霞人家娃比自己年龄少说也能小个十六七岁,自己咋能忍心做这没良心的事呢?”于是他连忙推辞说:“这……老伯,这不合适,也万万使不得。她这么小,我要是把她这样领回去了,以后在旁人眼里会怎么看我呢?”刘老汉十分惨然地一笑,说:“好娃哩,我也就丑话直说了吧。你回去后给你家里的媳妇把事情说清楚,把她糊里糊涂地就给你收个二房呗。这不能算你花心,是老伯我今天求你救命的。伯看你这娃靠得住,才抹下这张老脸对你说这话,要是那些花里胡哨的人来了,就是他跪下来死活求我,我还不肯呢。”牛保民扭回头看看站在一边的刘碧霞,只见这会儿碧霞羞红着脸,不好意思地低着头,只是一个劲儿在不住地摆弄她那根又粗又长又黑的头发辫梢。牛保民觉着刘碧霞这姑娘,看起来虽然因饥饿而脸色显得有些蜡黄,但瑕不掩瑜,仍然能让人看得出她面目和善,体格健美,不像是个是非人,于是很难为情地说:“那……那么……好吧。刘老伯,如果这样的话,那你们就把东西收拾收拾,咱们一起到我家里去吧。我家日子虽然过得不大宽裕,但是你们前去住上一段时间,还是可以的。下一步你们该到那里去,我想到我家以后,咱们再慢慢商量。”可是要知道刘老汉这人,倔强了一辈子,此时怎肯节外生枝,再给人添麻烦?他执意不肯自己一家子数口人都去牛保民家打扰,只是再三地说:“你让我女儿能有条活路,就给我家逃难减轻了不少负担,就是我们的救命大恩人,我就是以后逃不出这场灾难,死了,在阴曹地府也会为你们全家祝福祈祷的。至于我们一家子三四口人,现在一下子全都拥到你家去,我看那也就不必了。你的情,我心领,去你家就免了算了。”刘老婆这时见牛保民邀请的心情十分诚挚,以商量的口气对刘老汉说:“你看人家娃好心,一个劲儿地叫咱们到他家去哩,你我是不是到他家去也把门认认,日后咱女儿在哪里呢,咱们心里也就都有个数儿,就是寻找也有个地方寻么。”刘老汉一听刘老婆说这话,心里马上就不高兴了,板起面孔训斥他老婆说:“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嫁给人家就成人家的人了,还来寻找个什么?”牛保民一看刘老汉这人是这样的倔强,也就没敢造次,他知道这样性情的人凡事万万是不能勉强的,于是就只好把自己来时所带的钱—成十个银圆全都掏了出来,给了刘老汉,刘老汉说什么也推辞不掉。刘大妈在一旁见状感激涕零地一再说:“这下子我们再向西继续逃难,可就有盘缠了,什么都不怕了。听人说往西再走远一点儿,关中西府那里的难民少,在那里讨饭吃,日子容易混得多。”   刘碧霞哭着死活舍不得离开她爹、她娘,更不放心她那弟弟刘大勇,拉着弟弟刘大勇怎么说也不肯撒手。但是在刘老汉、刘老婆的催促下,她不得不骑上了牛保民来时所骑的那匹淡红马。在刘碧霞一再扭回头叮咛刘老汉、刘老婆一定要养活、看护好弟弟刘大勇的哭声中,“好啦好拉,你跟上这人一心逃条活命去吧!”刘老汉说着就举起了手中的讨饭棍,照着牛保民那马的屁股重重地抽了一下。这马屁股上被人猛揍了一棍,立刻就没命地撒腿往回跑了起来。   就这样,牛保民带着刘碧霞回到了庙东村自己的家,向媳妇董玉凤说明了情况。媳妇董玉凤那还用说,自然是高兴得跟什么似的。   再说牛保国那次去河口镇找在那儿集中,到陕北学习的他们那一帮人,由于他当时去迟了,误了期限,到那里时,国民革命军已经发现悦来货栈是个共产党的地下交通站,把悦来货栈给砸了,店门不仅用锁子锁着,而且还十字交叉贴上了两张盖有大红印章的封条—悦来货栈被查封了。那天,牛保国来到这里,刚刚在悦来货栈门口徘徊了一小会儿,就引起了暗探的疑心,马上就被人家从茶炉子带走了,送到了一个叫什么“训导队”的地方。后来,他在里边呆了一段时间,就又自动回来了。不过他这次一回来以后,似乎跟变了个人似的,与原来大不一样了。   牛保国回到庙东村不久,突然有一天,从管辖庙东村的孟至乡乡公所说不清、道不明地就来了好多人,洋鼓洋号,吹吹打打地到庙东村把他给接走了。此后他竟然就红红火火地当上了孟至乡的大乡长。不仅如此,据人说他还当上了国民党的一个什么区分部书记—不过这件事庙东村的人事先谁也没能料想得到,一个个吃惊得瞠目结舌。   这下子以来,牛保国出出进进庙东村可就大不一样了。他一天天地竟抖了起来,威风得多了,不论走到哪里,遇上了什么事,似乎都有世面。不过这在他哥牛保民的眼里却全然没当一回事儿,而是越发地看不惯他了。牛保民这时心想,自己现在既然管不住弟弟他了,也就干脆不如别理睬他。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跃。管得他上天成龙,入地变虎去—这完全是他自己个人的事,别人就是把心劳干,也是白费心机。牛保国他媳妇张妍当然更是拿他没办法,只能任其自然。牛保国这下子简直就成了没王的蜂,脱缰的马,整天油头粉面,留着个大分头,把头发梳得一根儿都不乱。就这样,不知道他在头发上还抹了些什么东西,让人看起来头发不仅贼黑贼黑,而且还绷亮绷亮的,连头缝都分得笔笔直直。人离老远,就都能嗅到他身上散发着一种呛人的香味。这简直把他妈就能给气死,庄户人家根本不习惯这些,只觉他一站到人跟前,人就喘不过气,但他妈这会儿又能把他怎么样?—他已经是个独立的民国公民了。他不管出门还是没事在家,现在都穿的是长袍,戴的是礼帽,腰间还斜挎了一把系有长长带子的盒子炮;年龄刚刚三十岁,正当是身强力壮的时候,又不是七老八十了,居然出出进进还经常拄着根文明棍儿,不伦不类的,没毛儿飞了四十里,一般人见了,猛然间还不知道他是个什么货。庄稼户人一见他就觉着十分刺眼,心里别扭得说不成—穿这身打扮,哪里还能再做得成庄稼活儿?既然他有如此的地位,整天又是这样的打扮,当然他家的那三十几亩地也就不用亲手再耕种了。他给家里雇了一个长工,一切田里地里(包括家里)的粗重活儿,现在全都是雇来的那个长工给他干。没过几天,他还给自己再弄了两个保镖的保安团团丁—乡下人都说这是他的护兵。这护兵一个是本村人,和他还是个远房的伯叔弟兄,叫牛运通,另一个却是离庙东村很远很远地方的人,叫马恩娃。这两个人全都是彪形大汉,且力气过人。他们不仅擅长打架,而且个个都是满脸横肉,有股杀气,不怒自威,让人一看其长相就会觉着脊梁骨往上冒寒气—望而生畏,毛骨悚然。   现在的牛保国不再是以前处处都在他妈和他哥牛保民的辖制、管束下的牛保国了。他的翅膀硬了,天收不着,地管不了,也算是孟至乡的一个说一不二,吼一声,整个辖区的角角落落都要抖几抖的有名人物—今非昔比,阔多了。谁人对他不刮目相看?现在按理说,他应该是一切都如意称心了,可是说不来是怎么回事,似乎一天还是有着难言之隐。他每每稍有空闲,心里不由得就想起他那一年三月十五,在西岳庙圣母殿里摸“福”字,晚上和莲叶悄悄从剧场溜出来,在野外麦地里浪漫的那一幕幕情景来了。这事后来是因为自己家里母亲和哥哥坚决不同意,自己又实在没有自主权,而负了莲叶。后来莲叶实在没得法了,万般无奈之下才使性子另嫁了人,嫁到人迹罕至的葫芦头村去了。这事情,他迟早想起来,都觉着前前后后一点儿也都不怪莲叶,而全怪自己不够意思,负了人家一片痴情。再后来是听说莲叶的女婿黑狗被冯翼安的军队拉了差,在当兵的拿刺刀硬逼着的情况下,没办法牵着自家的骡子,随军去雒南送军麦。在孟峪里的鬼岔山路上,不想他竟给摔下了悬崖,惨死在秦岭山深处的鬼岔里。   莲叶直到现在也再没嫁,一直只身寡居着,和黑狗他大、他妈厮守在一起,艰难困苦地过着日子。牛保国对此心里颇不是滋味儿,老是放心不下,总想着有机会去看看人家莲叶。以前他自己也早就有过这种念头,可是怎奈没身份,没地位,没头没脸,要去到葫芦头村看莲叶,心里多少总有些怯火,不敢去,害怕一进葫芦头村,会引起葫芦头人的众恶,一齐起来揍他。现在他在孟至乡是天王老子了,孟至乡的天有多高,他比这里的天也就只低着二指,还怕谁?前一些日子他刚当上乡长,杂事多,许多事情还没摆顺,一时顾不上去。现在经过一段时间,他把乡上的事情基本上都料理得有头绪了,就总想着抽空儿去看望一下莲叶,向拦叶赔赔情、道道歉,顺便也向她表明表明自己的心迹,同时看莲叶目前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如果有能帮得上的什么忙,他还想真心实意地帮帮莲叶。   由于这样,有一天,他带着两个护兵就来到了葫芦头村,径直走进了莲叶的家门,见莲叶正坐在当院里洗衣服。“莲叶!莲叶!”牛保国一连叫了两声。其实莲叶此时已经瞥见从前门外走进来了几个人,但没能想到是牛保国他们,当她听见这人进得门来一个劲儿地直喊她名字,声音还挺耳熟的,猛抬头一看,这才发现来人原来是牛保国。莲叶这一下子气可就不打一处而来了,她马上就满脸浓云密布,拉得老长老长的,不仅没有搭理牛保国,而且还很不友好地把身子一扭,给牛保国了一个脊背。牛保国一见莲叶是这种态度,立即吩咐两个护兵:“你俩站到门外边去。”两个护兵立即立正,行了个举手礼,雄壮果断地应了一声:“是!”站到大门外面去了。莲叶家的大门外面马上一边就站了一个虎背熊腰,荷枪实弹,俨然金刚神一样的卫士。你看他们两人这会儿站得那笔直劲儿,毕恭毕敬的,一动也不动一下,人们如果不注意,还会以为莲叶家大门两边新贴了两张大得出奇的新式门神。   莲叶她阿公、阿婆,在上房屋里听见院子里有人说话,而且声音还挺陌生,于是都从上房里走了出来。当他们一看,原来是孟至乡的新任的大乡长—邻村牛保国到他家里来了,而且还带了两个金刚怒目的护兵的时候,可吃惊不小,认为这不是件小事,绝不能等闲视之。虽然他们以前也多少知道一些有关莲叶和牛保国的闲言碎语,也曾一度憎恨过牛保国这人,可现在事情不一样了—人家牛保国目下成了整个孟至塬上叱咤风云的头面人物,谁还能不知进退,再对他有什么看法?于是两位老人就连忙满脸堆笑,热情有加地把牛保国往上房屋里请。牛保国对他们的盛情邀请似乎置若罔闻,只十分平淡地说了句:“你们忙你们的去吧,我来找莲叶有点事儿。”说着就径自走进莲叶所居住的那间厦子房里去了。莲叶的阿公阿婆一见事情是这样的情形,心里顿时犹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没个底儿。他俩扭头再看看莲叶,却只见莲叶撅着个嘴,满脸都是不愿意,一点儿都不买牛保国的账,照样在那里只顾洗她自己的衣服,就没有理睬人家的意思,心里一时紧张得不得了:“牛保国现在是孟至塬上的土皇上,腰里还别了个半斤铁,手里握着生杀大权。他要是想要谁死,那么谁就别想好好活得成;若是惹恼了他,那可不是闹着玩的,看不,现在站在大门口的那两个卫兵,凶神恶煞的,简直就是两个索命鬼—这不就足以说明问题吗?他俩一眼一眼地盯着,时刻都在注视着院内的情况变化,只要牛保国轻轻咳嗽一声,他们随时都会如狼似虎地闯进来,把家里闹腾得鸡飞狗跳墙,甚或立马就砸个稀巴烂。牛保国如今可是个得罪不起的人哟,他如果稍不如意,就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更不要说像这样的人平白无故是你请都请不来的,如今人家不请自个儿来了,这也算是给咱一个天大的面子,这时我们岂能怠慢人家?”莲叶的阿公、阿婆赶忙就怯怯缩缩地走到莲叶跟前,无不心疼又关怀备至地训斥莲叶说:“你看你这娃,怎么这么不懂世理呢?人家牛乡长向来都不上咱家来,好不容易今天到咱家来了,这是人家看得起咱。你怎么能连招呼都不招呼人家一下?”“他爱来来,爱走走,与我有何相干?谁一天有那么多闲工夫跟他磨蹭?”莲叶一边不停地在洗着衣服,一边没好气地说。   “好我的先人哩,你要洗的这几件衣服有什么要紧、撂不下的?”她阿婆说着说着,忍不住就气呼呼地一把从她手里夺下了她那些正洗着的衣服,“拿来!这几件衣服我替你洗。人家已经到你屋里去了,你快去给人家沏杯茶,递个烟什么的,招呼人家去吧。”莲叶的阿公这时也趁势抓住莲叶的胳膊,把莲叶硬拉了起来,一边不住地低声数落、开导着她,一边把她往她的厦房里强推。莲叶还是执拗地嘴里不住嘟嘟囔囔说:“我不去!谁是请他来了?他爱怎么就怎么去,反正我烦着的。惹恼了他,看他还能把人给吃了不成?”可怜的阿公这会儿一看莲叶这股牛犟犟劲儿,只好对莲叶低声说起好话来:“你看你这娃,平日都是个明白人嘛,今日怎么就这样地糊涂呢?我给你说,今日你千万别赌气。以前那些过去了的事,现在都已经过去咧,咱一天心里还计较着那些,有什么用呢?常言说,好狗都不咬上门客哩,更不要说人家现在已经是大名鼎鼎的乡长了。爹给你说实话,咱得罪不起人家。听爹的话,快去!”莲叶在阿公的推推搡搡下,嘴里虽然只管坚决地说着“不去,不去。我不去!”但实际上还是最终无奈,勉强走进了自己的厦房门。   莲叶一进自己的厦房门,就侧身靠在里边的门框上。她看见牛保国一眼一眼的只管看她,并且冲着她还温情脉脉地一个劲儿笑,对她刚才的不友好做法似乎一点儿都不介意,心不由得就忽悠了一下,随之就有一股子心酸一直涌到嗓子眼,几乎就要蹿出了喉头。牛保国看着莲叶,尽管无情的岁月风雨在她的脸上留下了明显的印记,她已不再是一个天真无邪、无所顾忌的波辣女子娃了,可能心里再也没有从前那么多绯红色的梦了,但那些风风雨雨的磨难日子却抹不去她脸上的那妩媚和多情,她依然是那样的楚楚动人。这会儿只听憋着一肚子气的莲叶冷冰冰地说了句:“你今日跑到我这儿干什么来了?给我吊丧来了,还是看我的笑话来了?”牛保国这会儿深知自己理亏,对莲叶的话是热是冷是刺人,一点儿都不在乎。他似乎已经从莲叶这些冷若冰霜而带刺儿的话语中听出来了此时莲叶虽然还是声声炸雷不已,但这炸雷分明已经不是暴风雨来临前那样的威怒,而是暴雨离去时的雷声大雨点儿小了。他已经清楚地听出了这雷声的无力和正在渐渐远逝。“看你把话说到哪里去了。我跟你是谁跟谁嘛,整天同情还来不及呢,哪里还能忍心笑话你。”牛保国十分动情地说着这话,眼圈似乎都有些泛红了。他慢慢地站起了身子,缓缓地走到莲叶跟前,轻轻地拉住莲叶的手说:“莲叶,我对不住你—这我知道。你我走到如今这一步,一切都是我的错,一点儿都不怪你。你就打我吧,你能打我两下,说不定我心里还会好受一些。”说着他就真的一把抓住莲叶的手往自己的脸上打了起来。莲叶使性子把牛保国抓她的那只手猛地一甩,怒气冲冲地说:“你离我远一点儿,别碰我!我烦你,根本就不想再理你这东西!”然而牛保国此时并不松开莲叶的手,而是无比动情地说:“莲叶,你跟我一天倒还计较什么呢?”说着他就使劲儿一把拉过莲叶,把她紧紧地搂在了怀里,不撒手。“我讨厌你,我恨你!”莲叶哭着,喊着,用手不住地撕打着牛保国。牛保国对此全然无动于衷,一概置之不理,而只是让他那无声的泪水在尽情地顺着莲叶的脖颈子往下流。慢慢地,莲叶那双打牛保国的手就越来越显得软绵无力了,她的头也禁不住爬在了牛保国的肩膀上了,嘴被牛保国的肩头给堵住,喊声也沙哑起来,进而就渐渐地消失了,然而她的那眼泪这时却再也无法控制了,像是花园口决了堤的黄河水,波涛汹涌,肆意地奔流起来,霎时就流湿了牛保国肩头的一大片地方。   ……莲叶闹腾乏了,浑身上下没一丝儿劲了,她急需有一个地方能歇息歇息,这个地方此时可能就是牛保国那坚实而有力的肩膀头。牛保国伸手轻轻地闭上了厦房的门,把莲叶缓缓地携到了炕上,不住地给她抚摩着,从头上一直抚摩到了脚后跟儿,抚摩遍了她全身的每一个角角落落。这似水的柔情抚摩给了莲叶以无限的宽慰。   牛保国自从那一天去了趟葫芦头村的莲叶家,后来就隔三岔五,有事没事都往莲叶家跑,来跟莲叶说说话。莲叶她阿公、阿婆对此当然很有看法,总觉着自己的儿子已经死了,儿媳妇莲叶现在年轻守寡,牛保国经常这样到他家里来,日子长了,总不是一回事。人常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村子里难免有人就会说闲话。但牛保国人家现在是孟至乡的一乡之长,自己怎么又能得罪起他呢?他没办法,也只好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见装个没看见,清白装糊涂,忍气吞声,得过且过呗。然而他们心里成天却都在打鼓似的扑通扑通不住乱跳,无可奈何地暗暗想着:“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啊。”   尘世上这事,往往是怕怕处有鬼—人心里害怕什么,什么就偏偏地会鬼使神差地发生。这一天刚吃过中午饭,莲叶洗涮完毕锅碗,从厨房里出来,解下胸前围着的护巾,一边甩打着自个身上的灰尘,一边用手理了理略显散乱的头发,就走进了她阿公、阿婆所住的上房屋里,对她阿公、阿婆喃喃地说:“爹、妈,我想跟您二老商量个事儿。”莲叶她阿公、阿婆一看莲叶今儿个欲讲又止,显得既很难为情又极惴惴不安的神色,就预感到他们最近一直所担心的事情,恐怕就要发生了。他们对此似乎已经有了充分地精神准备,因而并不感到突然或者惊诧。她阿公用一种听起来很平和的语气说:“莲叶,我娃你想说什么就尽管说吧。我和你婆婆,咱们也都不是外人,只要是我们能帮你办到的,我和你婆婆都一定会答应的。”莲叶吞吞吐吐地说:“我……爹……我想改嫁。”“改嫁?行啊!这是好事嘛。嫁吧,你还年轻,你男人黑狗去世时也没能给你留下个娃娃。这样以来嘛,你在咱家里即使守一辈子寡,也没有个守头儿。你改嫁,说实话我俩心里实在不好受,但我们也清楚地知道,你这是正经事。我和你婆婆不能挽留,决不能让你年轻轻的把一辈子的事给担搁了。我们总不能这样老拖累着你—你说,是不是?你只要瞅准了,有个实在的人家,你就改嫁去吧。”莲叶的阿公、阿婆哽咽着,伤心得泣不成声。   莲叶对阿公阿婆今天说出这样一番气量宽宏的话很意外,她事先没能想到二老能够这样的豁达大度。这使得她不由自主地又回想起了自己嫁到葫芦头村这些年的日子来:“虽然自己一开始有一千个不愿意,一万个不愿意,嫌黑狗人老成,配不上自己,可是自打嫁到葫芦头村,和黑狗一起生活、过日子以后,丈夫黑狗、阿公、阿婆,整个这一家子人处处都宠着自己,事事都依着自己,成天都在围着自己转,自己的心即使是块冰,也都被融化了。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他们一家子真的都是好人。可惜自己命苦,黑狗不幸早早死于非命……”莲叶想到这里,不由得鼻子一酸,“扑通”一下就扑倒在了婆婆的怀里,抽泣着说:“妈—我不是人,我对不起你二老。你们骂我骂我,骂我吧!”莲叶她阿公此时不住地擦着眼泪说:“莲叶,我娃你想改嫁,这是正经主意。我们心里再难受,但也只能由你去。不过这事可不是件小事儿,急不得,我娃你一定得先瞅准一个好人家。”莲叶说:“爹,这我知道。牛保国给我说了他们村一个叫苟良的人。我也暗地里都打听过了,那人还是个地道人。能碰上这样一个合适茬,实在也不容易,所以我这两天一直就寻思着……”   原来牛保国自从到葫芦头村找过莲叶以后,就越发地旧情难忘了,于是两人情意缠绵,暗地里就又来往起来。但是牛保国总觉着长期这样下去毕竟不大好:一来他在庙东村,莲叶在葫芦头村,虽说两村相隔只有二三里路,也不太远,但来往要翻一条深沟,十分不方便;二来莲叶目前是个寡妇,想图方便把她娶回去吧,现今时尚提倡一夫一妻制,自己家里已有一个媳妇张妍了,更不要说这个媳妇还给自己已经生了一个男娃娃,要是把莲叶再弄回去给自己做个二房,那就不像话了。自己现在在孟至乡好歹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乃至在整个华阴县也都有了不小的知名度,好歹也算得上是个地方名流了,如果这样做,担心会有损自己的声誉。后来,他挖空心思终于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这就是在庙东村正好有一个和自己是一把子、叫苟良的人,有把子力气,勤快能干不说,还整天只知道干活,至于别的其它的事,只要肚子吃饱,就什么都不会多管了。他原先曾经和牛保国一起担脚往河口街贩过好长一段时间的棉花,现在父母都已去世,因为他自己人呆板,又没人替他张罗,所以至今眼看都三十岁的人了,竟然还没娶下个媳妇。常言说鸡没架,狗没窝,人没媳妇没着落。苟良没个媳妇,家里内圈的活路就没人料理,这样以来家也就显得总是冷冰冰、乱糟糟的,不像个家。牛保国基于这种种情况,就想把莲叶说给苟良做媳妇。他想,这样以来,他和莲叶两人就能在一个村子里,长期暗中来往了,不仅方便得多,而且还能不显山,不露水。再说他推断苟良人老实本分,胆小怕事,由他作伐娶了莲叶以后,只会心里感激自己,自己和莲叶来往的事即使被他发现了,量他也不敢把自己怎么样。   由于莲叶和苟良这事有牛保国从中搭手,因此两头儿一说即成。莲叶她阿公、阿婆也都是明智人,对这件事只是礼节上做作挽留了一下,自然也没有死死地阻拦。苟良这人呢,更不是个胡来的人,他按照当地的习俗,郑重其事的给莲叶她阿公、阿婆家送了一份很体面的彩礼。就这样,一切前期准备工作很快就都顺理成章地操办得停停当当,不觉就到了双方预先约好的莲叶改嫁过门的那一天。   这天一大早,庙东村苟良家这头儿就打发人抬着花轿,还雇了一班子乐人,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地到葫芦头村来迎亲。你看,他们一路上,不停地响着“二踢脚”爆竹,喜气洋洋地来到葫芦头村抬人。可是谁知道葫芦头村虽然说离庙东村不远,但是只是因为它三面是沟,惟独南边一面和秦岭山北麓的坡根相连,与周围四邻村庄的来往都被沟隔断了,所以十分闭塞。这里的人格外愚昧不说,而且风俗也相当野蛮,跟庙东村很不一样。因为这里的人相亲时,四周村子的姑娘娃都嫌偏僻,大多不愿意往这里嫁,葫芦头村的人尝够了娶媳妇的艰难,所以死了男人的女人要想从这个村子再嫁出去,那实在是难上加难。这里的人,他们会挖空心思地百般刁难,似乎是非要把他们在娶媳妇时所作的难,全都让这改嫁的寡妇给他们从心理和物质上予以补偿才行。   只说莲叶这天只是稍事打扮了一下,她觉着自己如今已不再是什么黄花闺女了,而是二婚改嫁,没必要穿什么大红大绿的艳丽服饰,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所以只是把自己收拾得朴朴实实、干干净净的,在脸上淡淡地擦了一点点儿粉,鬓角插了一朵小花。然而就是这样,也一下子让人看起来就觉着她特别的舒心顺眼,颇有一番“清水出芙蓉,天然去粉饰”的风姿。她在两个伴娘的搀扶下,款款地走出了自己在里边住了近成十年的那间厦房,情不自禁地扭回头,再看了一眼这间自己曾经朝夕生活过的地方,心里不由得就泛起了一股难以忍受的凄楚。她想,自己这一走就和这儿的缘分断了,就再也不可能重新回到自己的这间厦房里住了。想着想着,一时百感交集,苦辣酸甜全都涌上了心头,是喜是悲,就连她也说不清楚。她强忍着内心的无限悲凄,低头走到上房屋里,给她的阿公、阿婆一连磕了三个响头,喃喃地说:“爹、妈,我这就走了,您二老多保重。”她阿公、阿婆虽说为人事理通达,又得了苟良托人送来的不少彩礼,心里也想开了,觉着莲叶这次改嫁自家没受到什么伤害,也并不吃亏,但毕竟婆媳一场,风风雨雨地在一块共同生活了近成十年工夫,彼此休戚相关,已经产生了一种相依为伴的感情,眼下看着马上就要与莲叶分手,不由得心里就难受起来。老两口哽咽得甚至都有些说不出话来,她阿公强忍着悲痛,扎挣着挥了挥手说:“去吧,去吧。我娃好好地过你自己的日子去吧。”   莲叶起身前脚刚一迈出上房屋的门槛,就听见背后她阿公、阿婆在屋里禁不住失声大哭道:“我的黑狗儿呀—”他们此时触景生情,不由得又想起了自己那短命的儿子来。他们心里认为,自己的儿子黑狗再怎么老实,人笨,但如果有他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在世,自己宠着莲叶,莲叶就能在自己家里日子过得安安稳稳;如今黑狗这个瞎东西甩手一死,莲叶在这个家里自然也就待不住了,迟早都得改嫁离家。他们越想越伤心,大声喊着黑狗的名字,捶胸顿足,呼天抢地,痛不欲生。莲叶听着你想想,怎能不也肝肠裂碎,泪如雨下?然而她没有丝毫动摇,一横心,一跺脚,强咬着牙,跨过门槛,毅然走向门外去了。   谁知当她正要走下台阶时不想却被一条横着的绳子给拦住了去路,只见站在绳子两端、紧拉着绳子的尽都是一些婆娘、碎娃。他们尽管表情各异,但嘴里却都说着一句意思大致相同的话:“你现在要改嫁过好日子去了,得多少给我们留下个离门钱。”来迎亲的人似乎也早有所准备,他们并不让莲叶作难,很在行地马上就掏出了一些用红纸包着的零碎钱,给他们一人散发了一个红包。有的抢在前边的妇女、小孩,,先已拿到了红包,赶紧把红包往自己衣袋里一塞,紧接着就又高高地举起了手,拼命地大声喊叫着:“还没给我呢,还没给我呢!”挤着,闹着一个劲不住地讨要。迎亲的人一看,这些人贪得无厌,这会儿只顾抢着讨要红包,早已把他们手里所拉着的那根用来拦路的红绳子撒手了,绳子掉在地上已经都没人理了,于是就给莲叶的那两个伴娘使了个眼色,让她俩趁机簇拥着莲叶上了花轿。   可是迎亲的人们刚要抬起花轿走,不料却又被一群老太婆给拦住了,理由是寡妇改嫁不允许带走他们葫芦头村的一丁点儿东西,即使是灰尘也不行;要是一旦带走了他们葫芦头村的一丁点儿东西,那就都会把他们葫芦头村的好风脉和大福气给带走的,会影响他们葫芦头村人的似锦前程。她们说莲叶鞋上沾有他们葫芦头村的土,一定要莲叶脱下在葫芦头村所穿的那双鞋,并且还要给莲叶要换鞋钱。莲叶一看这些慈祥厚道的嬷嬷、婶婶们,往日和自己相处,关系都十分不错,见面彼此挺亲热的,今天竟然一个个也都这样的刻薄,一点儿情分都不讲,心里真不是个滋味—乡党邻里,大婶、大妈,一起共事,平常是多么的和睦、关照,这会儿一转眼却都像变了个人似的。这些人怎么立马翻脸就不认人了呢?竟然忍心这样生分?她一使性子就脱下了自己脚上的那双在葫芦头村常穿着的鞋,递出轿外,心里忿忿不平地说:“给你们把这双臭鞋就留在这儿把,看你们凭着它日后还能发个什么鸿福横财,后代子孙还能中个状元、探花什么的不成?”这一风俗在庙东村是不曾有的,迎亲来的人事前根本就没有准备,来时没给莲叶带上一双鞋,猝不及防,莲叶这下子就只好打赤脚了。就是这样,这帮人还是不依不饶,不放过莲叶,向她要钱。迎亲的人没办法就只好又给她们一人散了一个红包,这样才勉强得以把她们打发走,抬起轿子,开始往回走。   是娶亲的轿子没往前走得了几步,就又有一群男人挡住了去路,原来那儿有一座磨面房,他们借故说寡妇改嫁,经过磨面房得要给磨神、碾神赎罪钱。迎亲的人无奈只好又给了那些人一人一个红包。不过这些人接了红包并没有就此散开,而是说磨神、碾神这都是神,神比人要尊贵得多,两者不能等量齐观;给人一个红包可以,要是给神也是一个红包,这就有失轻重—这分明是借故生端、纠缠人么,可是迎亲的人有什么办法呢?他们气急了,就使性子把剩下的所有红包都拿了出来,散给他们,花轿这才得以继续往前走。只是走了不远,就听见唢呐又不吹了,轿子被一拨人又给挡住走不成了。在后边的人不知道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向前边的人一问,这才知道,原来是走到供葫芦头村全村人、畜用水的一面大池塘跟前。拦路的人说莲叶在葫芦头村近成十年工夫都吃的是这面池塘里的水,是这面池塘养育了她这么多年,池塘功不可没,她得给池塘留下告别钱。迎亲的庙东村人这可发愁了,虽然说他们村离这葫芦头村并不远,但是葫芦头村寡妇改嫁时的这么多的规矩,他们却一点儿都不知道—不知道葫芦头村的寡妇想要改嫁,在出村以前不论是遇见什么东西,就都得要给钱。但是这里的人历来就都是这样,对寡妇改嫁百般刁难,无理取闹,其目的没有别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让你走不了,改嫁不成。可惜迎亲来这些的人在前边那几处早已把他们来时所带的那些红包分散得一干二净的了,现在是两手空空如也,你叫他们拿什么再去给这些人呢?再说了,葫芦头村—一个小拇指头大点儿的村子,一共能有几户人家?你看看这些挡道的人,还不都是在前边已经都挡过道儿了的那些人,他们就是这样三番五次、轮回不已,没完没了地刁难人,作践人。庙东村迎亲的人再三给葫芦头村的这些人好说,解释,可怎奈这些人哪里管你这一套,他们这时只知道一个劲儿地给你要钱,除此之外就什么话也都听不进去。这时只听这些人异口同声地叫嚷着说:“别无二话,净给钱,少罗嗦,没商量头儿。”迎亲的这些人抬头一看,太阳已经偏西早都老多了,然而他们被磨蹭得轿子还连葫芦头村的城都没出得了呢,心里着急,实在又没办法,就只好把各人自己兜里的散碎钱都掏了出来—你凑几个铜子,他凑几个铜子,凑在一起给了这些人。当然,他们在给的同时并没有忘记反反复复地向这些人申明他们身上确实再没有一文钱了,意思是希望这些人高抬贵手,网开一面,放他们一条出路,让他们好早点儿把人抬了回去交差;诚能如此,他们将记着这些人的好处,感激这些人的大恩大德。   谁知道他们此时说的这些话所产生的实际效果,正好与他们的初衷相反。挡道的这些人听说了以后,似乎是就越发地来劲儿了,还是一味地嫌给他们的钱少,死活挡住就是不让走,嘴里反反复复地说:“你们庙东村这些人,怎么这样地不懂事儿?听没听人说过‘媳妇到门前,还得一个老牛钱’这话?一天想得倒美,没钱就敢来葫芦头村唆使寡妇改嫁?实话给你说,今日闲话少说,没钱干脆就把花轿放下,留着莲叶这娘儿们,我们自己还用呢!按着先来后到,远近亲疏,怎么说也轮不着你们庙东村的人骑她。”坐在花轿里的莲叶,听着他们这些人说出了这般粗鲁无礼的话,简直都能气得要死。   迎亲从一大早直折腾到现在,花轿还没能出得了葫芦头村,别说是这些迎亲来的人,就是坐在轿子里的莲叶,这会儿也由于大半天没有吃东西而肚子里饿得咕咕咕地直叫呢。莲叶看着眼前这阵势,想着平日在这村子里来来往往,也只觉着这个村子小小的,从东头到西头,也不过只是短短的一小截路,可是今天走起来怎么觉着这段路就这么的长,这么的难走呢?她不由得就窝了一肚子火。这会儿她开始讨厌起这葫芦头村来了,不仅讨厌这个地方,而且也讨厌这个村里的人—这些平日和她和睦相处的邻居乡党—觉着他们一个个都是些居心叵测、面目狰狞的魔鬼。她怒气冲冲地从自己衣袋里掏出了自己平日所积攒下来的那一点点儿私房钱,递出轿外,让散给这些人,省得被这些人一直绊缠在这里恼心。这些人终于又一次磨蹭到了好处钱,这才很不愿意地让开了一条窄窄的通道,勉强放了他们过去。   迎亲的人抬着花轿往前走着,眼看马上就要走到村子的东城门口了,心里不由一阵轻松,嘴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以为这下子总可以顺顺当当地出城了。他们心想:“只要一出城,就万事大吉了。”可谁能想到,他们刚刚走进城门洞,就又被藏在城门洞里的一伙年青小伙子给截住了去路。迎亲的人实在无可奈何地扭头看了看西边的太阳,太阳这时已经都快要压着华山的山头了,可他们所抬的这乘轿子,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走出这葫芦头村的城门洞呢。迎亲的人,包括莲叶,这会儿的心情就别提有多烦躁了,心想:世上这人,要想办成一件事情,怎么就这么的难呢?普通人平平常常的一次改嫁,竟然都是这么的不容易。唉,这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事非经过不知难”啊!唉,看看葫芦头村堵在城门洞里的这伙青年小伙子的神气,你就能清晰地觉察到他们可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哟—这些人可都不是一些好说话的主儿啊。把在葫芦头村城门洞里的这些年轻人,他们谁都知道这城门洞可是要挟迎亲人的最后一关了,这一关要是把不住,让莲叶给出了葫芦头村城门,那么他们自己可就没辙了,所以这些人就决计把这一关非得把严实不可,一定要作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让庙东村来迎亲的人彻底知道他们葫芦头村人的厉害。   庙东村迎亲来的人这会儿个个身上都不名一文了,他们但凭空口白牙给这伙挡在城门洞里的人说好话,人家根本就一点儿也不听。对此庙东村这些迎亲来的人简直是束手无策、哭笑不得,于是就只好与之在这儿相持对峙起来。然而他们谁也说不清楚,这样的相持对峙要持续多长时间,能相持对峙出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就在这双方互不相让,庙东村迎亲来的人“山穷水尽疑无路”的时候,突然只见从村外东边,远远地朝着这葫芦头村走来了三四个人。正是这三四个人的到来,才使得目前这种已经陷于僵局的庙东村来葫芦头村迎亲一事,一下子给“柳暗花明”了起来。所来的这三四个人一瞬间就走到了葫芦头村城门洞跟前,人们在慌乱中这才认出来他们领头的不是别人,正是大名鼎鼎的孟至乡大乡长牛保国。只见他肩膀头上斜挎着一把垂在胯部的像牛腿一样的盒子炮,身后边紧跟着两个肩上背着上有明晃晃刺刀的“中正式”步枪的护兵—这些人一个个都威风凛凛的。   别看今天是苟良迎亲娶媳妇,可事情的从头至尾,全都是由牛保国在一手安排料理着的,他把事情办得比给自己娶媳妇还认真,跑前跑后,忙得一刻都闲不下来。可是眼下早已都过了风水先生所看的良辰吉时,太阳几乎都要压着山了,然而打发到葫芦头村去迎亲的人还连个回来的影子都看不见。牛保国焦急得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宁,心里直觉着好奇怪:“一切事情都是两家事前说好了的,估计中途也不会有什么变卦么,花轿怎么一直到现在还不见抬回来?这到底是什么缘故?”他心里对此简直捉摸不来,在家终于等得受不了了,于是亲自带着护兵,就跑来看究竟了。   这些在城门洞堵着花轿的人,老远看见从通往庙东村的路上风风火火地奔来了三个人,一个个还都带着枪,小地方的人没见过大世面,自个心里就先发毛怯火了。人常说“神鬼都怕的是恶人”,葫芦头村这些在这儿挡花轿的人,他们这会儿虽然说还没有自动地让开一条路,让花轿过去,但是说话的口气却早已显得底气不足,软多了,有些人甚至这会儿连说话都结巴起来,再也没有来刚才那股子不可一世的嚣张气焰了。   牛保国带着两个虎背熊腰、彪悍非常的护兵,一阵风似的就走到了葫芦头村的城门洞前,他们朝城门洞里一看:“嗬,闹了半天,花轿原来是被葫芦头村的一伙年青小伙子给拦截在这里了!”牛保国立时勃然大怒,火往上冒,气不打一处而来。他上前二话不说,就破口大骂起来:“日他妈的,没见过手心儿大一点儿个葫芦头村,一群毛猴猴子娃,竟然刁蛮成这个样子了,把人困到这里都一整天了,还不让走!是谁不让走?—你们说,到底是谁不让走?究竟为的什么?说!”他气势汹汹、指指戳戳地大声斥问着,跟随他前来的那两个护兵也一个个虎视眈眈,随时都在准备着听候主人的一声令下,大打出手。葫芦头村在城门洞里这伙拦截花轿的青年小伙子这会儿见状蔫下了,一个个噤若寒蝉—嘴就像被有人用封条给封住了一样,甚至连响屁都不敢再放一个。只见牛保国咬牙切齿地从他腰间的皮套里“噌”的一声拔出了盒子炮,朝上“啪、啪、啪”一连就放了三枪。这枪响在城门洞里,声音显得特别大,真让人闻声丧胆。葫芦头村本来就是个穷乡僻壤,世代生活在这里的人,哪一个不是井底之蛙—没见过大天呢?在往常的日子里,他们一见到当官儿的就都会吓得两股战战,更不要说他们往日压根儿也就没见过什么大官,乡长是多大一个官儿,他们根本也就无从知道,只知道这就是经常管他们,给他们催粮要捐的一个最大的官。再说了,他们在哪里又何曾见过今天这样的阵势,哪里受得了这般威慑,一个个吓得禁不住直往后退。只听牛保国紧接着继续厉声呵斥道:“挨球的,我看一个个完全是没挨打的缘故,今天不给这伙熊点儿颜色,挨球的还不就给闹翻了天了?给我把这伙熊先抓几个,绑到乡公所,吊起来往死的打!”乡长一声令下,两个护兵闻风响应,马上如狼似虎,凶猛异常,抡圆了枪托,劈头盖脸,没命的朝着葫芦头村这群在城门洞里拦截花轿的人打来—他们一心要在主子面前表现表现自己的能干。别看葫芦头村在城门洞里拦截花轿的这些人,他们一个个也都尽是些身强力壮的年青小伙子,可是这时候没有一个敢还手抵抗的,霎时间一个个就都被打得抱头鼠窜,各顾各人,争先恐后地撒腿往回跑了起来,心里只恨爹妈当年少给自己生了一条腿,惟恐一旦跑慢了,落在后边,被抓到乡公所去了,又怕枪托没长眼睛,一时砸到了自己的头上,把自己吃饭的那个东西给砸得稀巴烂,从此算了自己一辈子的伙食账。他们一眨眼就都跑得如鸟兽散、无影无踪了。就这样牛保国还是怒而不息,指天骂地的说:“我看葫芦头村这伙熊一满是活腻了,想寻死哩!日你妈的,今天老子有事,忙着的,改日有空儿了非把这伙熊挨球的好好教训教训不可。”   再说莲叶坐在轿子里心里正发愁今天这事到底该怎样了结呀,这时听见轿子外面来了牛保国。轿外发生的事情,她虽然没有揭开轿帘看一眼,但一切都听得一清二楚,对牛保国在她危难之中又一次解救了她,心里不由得又产生了一股感恩之情。她觉着牛保国这次为她改嫁这事确实是出大力气了,她的这次改嫁要是没有牛保国的前后奔走,那根本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那么她这一辈子就得要在葫芦头村黑狗家里守寡守到死去,葫芦头村的那些直到死都没见过婆娘面,甚至连睡女人是什么味儿都没尝过的光棍儿们不知要给她节外生出多少枝,惹出多少是是非非来的。她料想得来,要那样的话,到时候她不死也都得被这些人偷鸡摸狗,给骚扰死。牛保国对她恩同再造,衔环结草,也难答报。莲叶这时在心里暗暗地这样念叨着:“日后咱可要记住人家保国的好,他和自己是有真情的。”   牛保国这会儿在葫芦头村可得势了,歇斯底里大发作,尽情地耍着威风。葫芦头村的人听到这从来都不大听到的枪声,不知到村里到底又发生了什么天崩地坼的事,大都跑出来看动静。可是他们一个个都远远地就站住了脚,簇拥在一起,看着眼前的情景,吓得迷迷瞪瞪的,险些儿都认不出了东西南北。一大群人没有一个胆子大点儿的敢走近前,更不要说是蓄意阻拦了。牛保国恶狠狠地看着这些远远站着观看的葫芦头村人说:“你们挨球的过来,看清楚我手里拿着的这是什么东西。不信你们今日就试试,我不叫你跑着过来,抬着回去才算是怪事了。”莲叶在轿子里这时低声说道:“保国,得饶人处且饶人,咱赶快回去办正事吧。”牛包国听着这话,心里这才觉着有点惬意,从从容容地拍了拍衣服,整了整衣领,对那些庙东村来迎亲的人一挥手说:“走,抬着轿子在葫芦头村巷道里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来来回回地给我拣人多处先转上一整圈,然后再说往回走!我倒要看看葫芦头村这伙熊挨球的哪一个吃熊心豹子胆了,还敢出来阻拦?”于是庙东村一干迎亲的人就在一班乐人吹奏着热烈昂扬的乐曲声中,抬着花轿,开始在葫芦头村来回地转了起来。牛保国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最前边,给他们开路,后边紧跟着的是他那两个彪形大汉护兵,个个如狼似虎,接下来才是抬着莲叶的花轿,其余的人全都跟在花轿后边随行护轿,气势好不威风八面,令人叹为观止。   唢呐嘀嘀嗒嗒地吹奏着欢快吉祥的乐曲,引领着迎亲的队伍,堂而皇之地走出了葫芦头村,走上了通往庙东村的路,一直走进庙东村城,把花轿堂堂正正地落在苟良家的门前……      第六章 善行天佑(上)      牛保民去了一趟潼关,带回来一个河南尉氏遭黄河水淹,逃难来到陕西的难民刘老汉之女—刘碧霞。他那常年有病、卧床不起的媳妇董玉凤一看这人模样周正,手脚壮大,全身都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康健美,不用说就知道是个勤快、本分人,自然高兴,心里都觉着轻松了许多。多年来一直在她心里解不开的疙瘩一下子就给消失了,对牛保民的内疚心情似乎也减轻了不少。她主张既然是二房也就没有必要讲究什么形式,自然也不必大摆宴席,劳动亲友,只是傍晚在大门口响了一串鞭炮,就算是给牛保民和刘碧霞当晚圆房了。   牛保民自把刘碧霞收为二房以后日子一下子就顺辙起来了。别看碧霞她人年龄小,可是勤快能干,又是从河南逃难过来的,过过苦日子,深知人生世途之艰难,度日节俭,举止谨慎。她在牛保民家里从不贪图什么,只求能逃得一条活命,有一口饱饭吃—这就心满意足了。因此她来到牛保民家什么苦累都不弹嫌,家里内圈的一切活路她都一力承担,一手料理,把它操办得有条有理,尽善尽美,不要牛保民再去为之操半点儿心。这样以来就把从前一直被家务拖累着身子,一个人既要忙田里地里的活儿,又得干家里的杂务事、侍侯抱病卧床的媳妇董玉凤的牛保民一下子就给解脱出来了。牛保民开始有心劲儿一心一意地经管地里活路,种庄稼了。俗话说:“家和万事兴。”牛保民家如今是“三人一条心,黄土变成金”。你看,他地里现在长的那庄稼,不论是麦子、油菜,还是玉米、豆类,每一样都比周围四邻的要长势好得多,产量高几成。牛保民这两年的日子才真算得上是像芝麻开花—节节高,可红火透顶了。不过,他过日子还依旧是极节俭极节俭的,只要手里一旦能积攒下来一点儿钱,马上就会把它拿去买了地。他和牛保国分家时所分得的那三十几亩地,如今已经增加到七十多亩了。现在他在家里是出出进进,脸上常常笑容不离,活路再忙嘴里都低声哼着秦腔戏:“……每日里黄金铠将王锁定,把一个宋天子昼夜巡营……”从表面上看,他似乎已经是事事如意了,可是其实在他的内心深处还老是有着一块老大的心病,迟早一想起来都会使得他的心头隐隐作痛:“眼看自己目前年已四旬有余了,进入了不惑之年,可是膝下尚无子嗣,暂且不要说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些大道理,就是自己勤劳了一辈子,积攒下的这点儿家业,百年以后该让谁来继承呢?”为此他平日尽管嘴里什么都不说,但是多年了,邻家过年时家家户户都张灯结彩,门上贴的春联映得满院子通红,而他家却特别的冷清,大门两边总是光秃秃的,从来就没见贴过手掌大一点儿红纸片儿,院子里根本就找不到一点点儿春的气息。虽说是过年,人到他家可根本就感觉不出来有丝毫的喜庆氛围。要问这到底为的什么?只因为他一遇着过年过节就忧心忡忡,闷闷不乐,怎么也提不起好心情来。   斗转星移,随着时间的渐逝,任凭牛保民和刘碧霞两人怎样精心服侍董玉凤,牛保民给她四处奔走求医,刘碧霞为她昼夜熬汤煎药,但常言说得好,再好的医生,也只能治得了人的病,却救不了人的命。董玉凤病染沉疴,卧床日久,已经无药可治,只是日见沉重。有一天,刘碧霞给董玉凤煎好了药,正端着药碗,给董玉凤往卧室里送,可是当她刚走到董玉凤所住的上房屋里间门口,要推门进去时,却猛然听见董玉凤在里边一边抽抽搭搭地哭泣,一边低声对牛保民说道:“……我只恨来到你们牛家,人不争气,一直抱着个病身子,拖累着你,到现在你眼看着都年过四十了,我也没能给你留下个一男半女。”又听见牛保民只是一味地安慰董玉凤说:“没事没事。这我不在乎,你也别着急,千万别老牵挂着这事,为这折磨自己。只要你人身体一天天地好起来了,那比什么都强,我就什么都满意了。你听我说,你只管一天天地给咱好好将息你这病,你的病好了,咱的日子就什么都好。”董玉凤啜泣着说:“你别再一天光挑好听的话说,哄着我了,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你不说,我也全都知道。你嘴里尽管一天说不在乎,不在乎,可你的心里总牵挂着这事放不下。我这病身子看来也熬不了多长时间了,我只是觉着我这一世,在这件事情上对不住你,即就是活着在你面前也没脸面。”牛保民一听董玉凤今天竟说出了这样的话,可着急了,他连忙责备董玉凤说:“我说你这人一天怎么能老是这样胡思乱想呢?你看咱现在不是已经都有碧霞了么?我看她一天服侍你也蛮尽心的,日后她倘若能有个娃娃,不也挺好的么?她要是真能那么样的话,娃是你亲眼看着他长大的,他在你跟前就跟是亲生的一样,日后长大了他还能对你错得了吗?依我看,碧霞也不是个胡来的人,你尽管大放宽心。现在咱啥话都不用说了,关键是养病要紧。”刘碧霞听到这里,端着药碗,就轻轻地推门进去说:“姐,你看你这人,想到哪里去了?说的都是些哪里的话?你可不要多心,咱一心治病要紧,先快把这碗煎好的药喝了再说。要我说,你这病只要催住治疗,一定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我听人常说,这病呀,是三分吃药七分养,只要你心往开处想,一切就都会熬过去的。”董玉凤接过药碗,很过意不去地笑了笑说:“你看看,你看看,让我一个人这病把咱全家子的人都给搅和忙了……”说着就顺从地喝了刘碧霞给她所端来的那碗药。   牛保民为了大老婆董玉凤的病,为了自己能早日有个子嗣继承牛门的香烟,他把平日不想的办法都想尽了—求医、问神、请巫师,后来竟然还在自己的房山墙上钉了一个写有“六合同春”的木牌子,可以说把精神都逞遍了,然而可惜的是仍然不见有任何收效。无奈后来他就越来越看重积福行善了,每年一到三月十五,就都要给西岳庙圣母殿里的三圣母捐上一份为数不少的香钱,年复一年,坚持如一,以至圣母殿的主持都因而感激得把他都当成施主里边的座上客接待了。就这样他还总是觉着自己在很多方面做得都很不够,每年一到阴历三月十五的前几天,他知道西岳庙过庙会,那里是最忙的时节,来圣母殿祭祀的人十分多,圣母殿主持手下的人手不够用,常忙不过来,于是不用圣母殿的主持来邀请,就主动地提前四五天跑去给殿主持帮忙了。他多少能识得一些字,账算又清,办事一条一行,一丝不苟,又头头是道。西岳庙逢会,他多年来都在圣母殿忙前忙后,替主持收钱、粮、物,记账,总要一直忙上大半个月,忙到三月的近月末,看看庙会的高峰彻底过去了,这才告辞主持,离开圣母殿。他在圣母殿帮忙什么报酬还都不要,经管三月庙会的收支,从来都是账目明细如水,一文钱都不私贪。圣母殿的主持每当送他离开西岳庙回家时都要双手合十,嘴里念诵道:“善哉,善哉!‘积善成德,神明自得,圣心备矣’。施主宽仁厚德,上天必有好报。去吧,去吧。”牛保民的事情不仅圣母殿的主持这样说,其实在牛保国心里也总是这样想着:“为人多做慈善事,皇天后土总有眼。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因而他平时在村里也是这样,只要一发现村子周围哪里的路不好走了,他就一声不吭地拿上工具,去修修补补,哪里的桥被水冲坏了,他就象征性的向村里四邻募集点儿钱,自行买些材料,叫上几个人把它很快整修好。庙东村以及周围方圆几十里的人,因此大多都能认识他,知道他是个大善人,人品端正,不贪图私利,与牛保国虽然是一母同胞,但为人处事却截然不同—人们对他的为人办事向来都无比信任,无限放心。   牛保民尽管一直都是这样尽心尽力的积福行善,但是他大老婆董玉凤的病还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不可逆转地一天天加重着,最后终于不得不愀然离他而逝,也没见哪个神灵曾用什么法力对她施加保佑。这事让人迟早一想起来,就都多少对老天爷有几分抱怨之气,似乎觉得它并不秉公办事。不过牛保民却并不因此而动摇甚或丝毫改变自己多年来所养成的为人准则。他依然是一如既往,我行我素,并且自得其乐,乐此不疲。甚至后来在他身上竟然还闹出了这样一出戏剧性情节。这事要说清楚还得从时政大局说起……   民国末年,国运多舛,九州大地,狼烟四起,实属多事之秋。国民政府向百姓摊粮要款,虽然因民众前次交农收敛过一段时间,但后来不久又旧病复发,接二连三地摊这派那,简直就没完没了,把老百姓纯粹就当成了韭菜院子,隔几天就来割一刀子,再一刀子,割个不断。村子里一天到头,随时都有军队猛不防进村来拉壮丁,闹得人鸡犬不宁。当时在人们口头上就都流传着这样的民谣:“人穷虱子多,国民政府税多。”又说什么“挣下钱是保长的,养下儿子是老蒋的,挨打受气是甲长的”。由于国民政府整天没完没了、无休无止地向百姓一个劲儿摊派,后来把老百姓摊派得实在承受不起了,抗税抗粮的事情不要任何人组织,就此起彼伏、自发地不断发生。这样以来,政府向老百姓要征收苛捐杂税,也就越来越困难了,往往由于国民们软磨硬抗,征收者就无法收缴得上来。政府摊派的捐税征收不上来,上级长官就破口责骂下属无能,甚至还会狠狠地把他们的这些下属往死的打,所以到了后来,村级那些最基层的行政组织的头目—甲长就都没有人愿意当了。但是一个堂堂的中华民国,向来都是事事无往而不胜,现在还能因为没人愿意当基层组织的头目,就让甲长这个职位空缺起来?如果这个职位真要是空缺起来了,那么再让谁去给民国政府辛辛苦苦地走门串户,跑腿效力,收税征粮要壮丁呀?实在没办法了,华阴县的民国政府长官就想出了一个绝招—轮,甲长挨家挨户地轮着当。当然甲长轮着当,这样对村民来说也有利有弊,好坏参半。你想,如果轮着那些刁钻奸猾的村民当上甲长了,这些人就会为所欲为,借机苛敛丁口,他们一任甲长当下来不仅能顺利地给上峰完粮完税,而且自己也还能揩到不少油水;反过来说,甲长要是轮到忠厚善良的人当了,那么他们肯定会一任甲长当下来就弄得像蒲松龄在《聊斋志异》里《促织》上所写的那个成名一样,把家产赔光不说,人还得受不少的皮肉之苦。   庙东村现在轮到牛保民当甲长了。牛保民当甲长当然也不会真的就像《促织》里的成名,既一开始就弄得那样的惨,有后来那样的风光,但他也由于自己平素的虔心行善,在给村民摊派时不要说是加大上边的征收额度,就是连上峰下达的本数往往也都是征收不够。就这样,有一次他把保十旅负责在庙东村征收军麦的连长给气恼火了,人家就把他从他家里拖了出来,扒了他的上衣,吊在庙东村东头牛家祠堂里的大梁上,用马鞭子劈头盖脸地狠打。庙东村的村民们谁的心也都是肉长的,他们谁不知道牛保民是个正派、慈善的大好人,现在眼看着他因不愿意向村民们多摊派,硬征收而被当兵的用绳子捆了起来,吊在祠堂里打得呼爹喊娘的直叫唤,心里都很过意不去。很多人就不约而同地纷纷来到牛家祠堂,替牛保民向当兵的求情,说好话,要保十旅的那个连长手下留情,把牛保民放了,再宽限他们几天时间,他们这些人就是向亲戚朋友借贷,也一准按期如数地把军麦给缴齐。可是谁知道被吊在祠堂大梁上的牛保民却一点儿也不领情,坚决不同意他们这样做。他这时候尽管身上已经被打得紫一道、红一道的,遍体鳞伤,但却还是强忍着钻心的疼痛,有气无力地对那些前来替他求情的村民们说:“你们都别阻拦,让老总痛痛快快地就这样把我打上一顿,也好消消气儿……”那个手持马鞭,横眉瞪眼,不可一世的保十旅连长正为他征收不上来军麦而气得七窍生烟,见这会儿又有这么多的村民来为他求情,一时人来疯上来了,正一心要当着这些人的面儿狠狠地揍他,杀鸡给猴看,给庙东村的这些村民们来个下马威,做个娃样子,杀一儆百,威慑威慑这些敢于抗粮的刁民。可他怎么也没料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牛保民却说出了这样叫人哭笑不得的话。   保十旅的这个连长听着听着,终于忍俊不禁,“噗嗤”一下给笑出声来了,然而他马上又绷紧了脸,强板着面孔,对着牛保民大声叱责道:“没见过你这熊挨求的还是个滚刀肉、肉恶人,从表面上看好像是个软善人,其实骨子里竟然是块茅坑沿子的石头—又臭又硬又圆滑。我就不信今儿煮不下你这个牛头!今天我要叫你们庙东村这些抗粮不缴的刁民们见识见识马王爷到底是几只眼!”说着他又高高地举起了马鞭子,朝着牛保民发疯地打起来,把个牛保民直打得不住声地哭叫着:“哎哟妈呀,疼死了。老总饶命,老总快饶命啊—”   再说牛保国从乡公所回来,刚一进村子,就听有人说保十旅的连长把他哥哥牛保民给绑起来了,正吊在祠堂里的大梁上打呢。起初他听人说这话,心里还暗想道:“活该!这种人欠打,就应该叫那些当兵的好好教训教训。打就让人家打着去呗,让当兵的把他狠狠地打上一顿,我才觉着过瘾呢,省得他一天老看着我这不顺眼,那不顺眼,说我不走正路,不务正业。如今我倒要让他看看到底谁一天不务正业,不走正路?看看他成天价讲究积福行善顶啥用?也没见他积福行善、一天忙活过来、忙活过去,到头来忙活得让哪个神仙给他把他媳妇董玉凤的那病治好了,或者是给他积下了一个能传宗接代的子嗣?他媳妇董玉凤结果还不是病了多年,最后无可奈何地照样死去了?他也逞精神给自己弄了个小婆娘刘碧霞,想换块儿地儿,能种得一料好庄稼,可是刘碧霞都娶到家三四年了,也没见怀上个娃影子。自己人没本事,一天老是埋怨其旁的什么,心巧谋怪事,讲究积福行善瞎折腾。世上这事情其实往往就是这样怪:‘行善、行善,儿女不见;作恶,作恶,子嗣一窝。’这你能怨怅谁呢?你有能耐就把天戳个窟窿去吧。”   可是不想他刚一进门就被他妈给迎面骂了个狗血喷头。他妈刚才隔着院墙就听见有几个当兵的气势汹汹、咋咋呼呼地把大儿子牛保民强拉着往出走,一时心里着急,立坐不下,然而苦于实在没得法,直在屋里转来转去地转圈圈儿,心焦火乱地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你看她又是烧香祈祷,又是诵经念佛,正熬煎得不知道该怎样下手才好的时候,一眼看见牛保国油头粉面的从外边给回来了,一腔无名业火就全冲着他烧了起来:“你这个熊整天就死在外头别回来!你没看看你心里一天还有这个家没有?今儿个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帮鬼儿子当兵的,把你哥都抓走了,你怎么也就跟没事儿一样,连管都不去管一管。你的良心叫狗给掏去吃了得是?”牛保国这人再说不到好处去,然而在他妈跟前还是不敢翻嘴的,这时见他妈气不过的这样说着,连忙分辨说:“看您说得生气的,这事儿谁知道吗?我这不是刚从乡公所回来,一进村才听人说的嘛!”牛保国他妈这会儿哪里容牛保国狡辩,连珠炮似的抢白牛保国说:“哎,就说你把眼睛瞎了把心都死了呃?亏你大小还当着个乡长呢,在这个孟至乡他们那些当兵的胡作非为,不问青红皂白地就把你哥拉去打,你说,他这把你还当人没当人?还在眼里放着没放?打狗还都要看主人呢,不要说是打人?他们在庙东村打你哥这还要人说?谁不知道那就是打你的脸给人看。我看你这次要是不管的话,以后还有脸没脸再在人前走路?我给你说,世上这‘好马纯人骑,好人纯人欺’。你这回要是眼睁睁地不管,以后就没人把你在眼里放了,谁都敢在你头上撒尿,欺负你!”   牛保国听着母亲骂他的这些话,心里转念一寻思:“母亲虽然是在气头上骂自己哩,但骂得也句句都在理。尘世上的事情也就是这样,‘善门好开,善门难闭’,凡事只要有了第一回,第二回、第三回,也就都老鼠吃高粱-----顺秆儿上,接二连三地来了。这一回我在这事上决不能示弱,这个头儿也决不能让他们开。”于是他就对他妈说:“妈,看把您老人家气的,这事谁说我不管了?不论怎么说,他们抓去的毕竟也都是我哥嘛,我不管谁管?您甭急,尽管放心,我这立马就去!”   牛保国说着就戴上礼帽,穿了件黑色长袍,拄着根文明棍儿,肩上斜挎着把盒子枪。枪把子上吊的那束红缨子一直垂到了他的大腿面子上,只要他一抬腿走路,那束红缨子就在他的大腿外侧摆来摆去的,摆个不停,鲜艳得闪光,直耀得人眼花。除此之外,他还特意戴上了一副很大的天然水晶石墨镜,这样以来就更使得人不由得越发地觉着他这人高深莫测了,当然少不了也还带着他那两个贴身的护兵。你看他不慌不忙,文质彬彬地来到牛家祠堂,先是老远站在那里,阴森森地看着保十旅那个领头模样的人在那儿正指手画脚地厉声呵斥他手下所带的那几个兵们痛打牛保民,听他们边打嘴里还边不住地在骂着说:“我叫你这个狗日的肉恶人软硬不吃。我今天倒要看看是你这人难缠还是我手里拿的这把马鞭子难缠?我日你妈的……”牛保民这会儿被那些当兵的打得疼痛难忍,嘴里只顾吱哩哇啦地乱叫唤。牛家祠堂的院子里挤满了他们庙东村的人,这些人都在不住地为牛保民求着情,请求保十旅的这个连长饶了牛保民这一回,同时也替牛保民能不能逃出这一劫捏着一把汗,其中有不少的人迫于无奈,都给保十旅的这个连长跪在那儿了,也有几个胆子大一点儿的长者一边上前劝说连长,一边尽力阻拦那几个鞭打牛包民的兵。但是连长这会儿正要抖抖他的威风,哪里肯听这些平头百姓的劝阻?这些人的劝阻这会儿对他来说只能是火上浇油。“我倒是日你妈哩!”只听连长又一声恨之入骨地骂牛保民道。   牛保国身后带着两个赤着上身,前胸满长着黑毛,一手提着一把精身子盒子枪的彪形大汉。他们这时像两尊金刚,杀气腾腾地站在祠堂的院子里。这些当兵的一时只顾了打人发威,其他人也只顾这向连长的求情,大家谁也没有留意到他们的到来。牛保国起初还多少有点儿想看牛保民受难过,自己幸灾乐祸的心情,但当他听到保十旅的这个连长这样粗鲁、难听的骂牛保民“我倒是日你妈哩!”时,脸面马上就觉着搁不住了,立时怒火难按,很不愿意地就用手里所拄着的那根文明棍儿,往祠堂里用青砖所墁着的地面上重重地戳了戳,直戳得祠堂的青砖墁地嘭嘭响,但他那语气听起来仍然是慢条斯理的,问道:“喂,我问你,你穿这身老虎皮,在这儿吹胡子瞪眼的,日谁他妈哩呃?你们是哪一部分的?今天来是谁带班?”正在歇斯底里大发作的保十旅连长闻声不由得一愣,浑身打了个寒战:“听这人的口气,怎么说的都是些队伍的内行话?这庙东村难道还有上峰的人在这里?”他扭回头一看,禁不住更是毛骨悚然,只见那牛保国气度不凡,颇有城府,喜怒不形于色地站在祠堂门口,气势咄咄逼人,言谈举止深不可测,他身后所跟着的那两个如狼似虎,凶神恶煞的护兵,简直就是两个索命阎君。连长一时弄不清这几个人的来头儿,只是直观地感觉到这几个人明显不是庙东村的一帮庄稼汉、泥腿子,肯定不是一般的人,因而就先自气短了,腿软了,腿肚子禁不住打起哆嗦来,就连说起话来也都怯怯缩缩的了。他连忙点头哈腰地从上衣袋里掏出了盒“哈德门”香烟,抽出一支给牛保国一个劲儿地直往手里递。可是牛保国连理都不理他这一套,手一挥,就把这位连长所递过来的香烟给打落在了地上。他板着面孔一味训斥说:“少来这一套!快回答我的问话!”连长这时只好“唰”一下,两腿并拢,立即来了个立正姿势,举手给牛保国行了个军礼,怯声结结巴巴地说:“报告长官,我……我……呃,不好意思,我们是保十旅的,地方杂牌兵,没人带班,乱……乱当家……”牛保国不屑一顾地说:“呸!看你凶得这个样子,我还以为是中央军的哪支部队来了呢,杂牌兵老子见多了,保十旅算个什么货!”连长听着不敢反抗,只是连声应道:“是,是,是。你说的也是。”牛保国这时越说越来气了,举起自己手里的那根文明棍,对着这几个当兵的指指戳戳,声色俱厉地数落说:“你们到地方上来,还懂不懂得点规矩?你们知道不知道,你们今天吊在这儿打的这人是谁?”连长连忙一个劲儿地赔不是说:“不知道,不知道。还请长官指教,请长官……”说着他偷眼看了一下这会儿还在祠堂大梁上吊着的牛保民。牛保民刚才还在不住声地叫唤着求饶呢,这会儿看着牛保国这身不伦不类的打扮,人五人六地站在自己面前,反倒一肚子的气,心里暗暗骂道:“没毛飞了四十里,到底一天算什么货呢!说是粗狗不吃屎,说是细狗不撵兔,披着这身皮,一天到处逛荡来逛荡去的,鼻子窟窿里插葱—装什么象呢?我一见你个熊不吃都饱了。”他忍不住就厉声斥责牛保国说:“你走远,我的事不要你管!”说着,气得头早就都歪到一边去了,连看都不愿意再看牛保国一眼。   杂牌兵保十旅的这个连长,他怎能知道牛保民和牛保国之间的关系和一些隐情呢?他还以为牛保民这会儿这副模样是冲着他自己而来的,要给他弄难看,让他下不来台呢,于是怀里就像揣了个小兔子,“嘣嘣嘣”地直跳个不停。他只听牛保国接着说:“我实话告诉你,你今天吊着打的这人他是我亲哥!你把你那双狗眼睁开,你这样做是在欺负谁?”这连长一听不由得就“哎呀妈哟”的叫了一声,心想:“今天怎么冒冒失失地捅了这么大一个娄子,看来弄不好了,说不定今儿个还从这庙东村里就都出不去了呢。”他连忙指使他手下那几个当兵的说:“快!还不快把人给我从梁上解下来放了!我给你说,你们熊一个个眼睛都跟瞎实了一样,不识一点儿相!”说着抬腿就朝一个动作稍微慢了一点儿的当兵的腿肚子上狠狠地踹了一脚,随口骂道,“看你跟死人一样,没一点儿眼色!”牛保民这会儿见这些当兵的熊下来了,手忙脚乱地把他从房梁上匆匆往下解,于是死活还就不让这些当兵的解所绑在他身上的那绳子,嘴里一个劲儿地嚷嚷着:“你们别解,别解!赶快让他走,我的事不要他管!”这些当兵的不知就里,哪个敢听他的话?   牛保国这会儿又恶狠狠地指着这些兵们说:“咱们今天先把丑话说到头里,我哥回去以后,倘若有个三长两短,或者是哪里落下了个残疾,那时侯可别怪我和你们没完!”连长这时早已吓得屁滚尿流,惟恐自己今天出不了这庙东村,哪里还敢再说什么,嘴里只是一个劲儿地说:“这事全都怪我,只怨我今日是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冒犯。你大人不记小人过,还是多多见谅,请多多见谅!告辞,我这立马就告辞。”话不等说完,就带着他的那一帮人,像条丧家犬似的,夹着尾巴,灰溜溜地,一溜烟跑走了。   别看牛保民刚才被打得是那样的可怜、悲惨,可这会儿他并不因牛保国救了他而承牛保国的情。在村民苟良、吉生、牛百顺(以前被抓了壮丁,后来他所在的那支部队有一次打了败仗,被打散了,他有幸趁机逃回来了)一帮人的搀扶下,他连理都不理牛保国一下,就呻呻唤唤,一瘸一拐地往回走去了,竟然把牛保国给冷落在了一边,弄了个难堪。牛保国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不以为然地鼻子里哼了一声,心里说:“不在你一天看我不顺眼,我叫你今天看看咱俩到底谁行。今天这事也好,让你尝尝这辣味,领教领教社会上这世理,省得你总不知天高地厚,在人前讲究你为人正派,积福行善哩。为人正派、积福行善到时候能顶个屁用!—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牛保民被保十旅催军麦的连长美美地揍了一顿。这一顿打,打得他也实在不轻,在家一直将养了好长时间。事情好就好在他在家里养伤,有刘碧霞整日地给他熬汤煎药,起居服侍,前后不离,悉心调理,这才使他得以在床上躺了二十来天之后,身上的疮伤渐渐好了起来,很快地就又能慢慢下床走路了。   这一天他闲着没事,看着媳妇刘碧霞在做晌午饭,就坐在灶火前一边与刘碧霞话家常,说闲话,一边帮着刘碧霞往灶膛里添柴火烧锅。刘碧霞站在案板前擀面,牛保民所坐的地方正好在刘碧霞的身子侧旁。牛保民一扭头,无意间从侧面看着已经二十岁左右的刘碧霞,觉着她来到自己家里这几年,出落得脸色红润,皮肤细腻白净,体形窈窕而健美,总之一句话,更讨人喜欢了。随着她擀面时两只胳膊的一下一下不住使劲儿,她胸前的那两只高高耸起的乳房就骨容骨容,弹性十足,不停地来回直跳腾,充满着青春活力,让人一看不由得就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爱欲与性冲动直往上蹿。牛保民看着看着,忍不住内心激情冲动,体内涌起躁热,站身起来,伸出双臂,从刘碧霞的背后一下子就把她紧紧地搂在了自己怀里,两只手扒着刘碧霞那两只丰腴的奶头直揉搓,嘴贴着刘碧霞的脖颈子左右亲个不停。“你好好的,别在那儿只管骚情,人家正忙着擀面呢,不得闲。”刘碧霞含情脉脉地扭回头瞅了牛保民一眼,笑着嗔怪他说,“你看你的心这会儿都跑到哪里去了?烧的这是什么火?柴眼看都要从灶膛里掉出来了,小心引着灶火前的柴火了。”牛保民见说一看,可不是么,连忙就撒手了刘碧霞,把那些正燃烧着的,眼看马上就要从灶膛里掉出来的柴禾,连忙往锅灶里塞。这时却见刘碧霞突然停住了擀面,跑到院子,弯下腰,不住“哇—哇—”一声接一声地直恶心,可是又怎么也吐不出来,让人看着实难受。牛保民一看这事,早就猜出了个十厘八分,不由得心里乐滋滋的,连忙问道:“你怎么了?要紧不要紧?让我赶紧给你请个郎中去?”刘碧霞一边用瓢从瓮里舀了一点儿凉水,漱着口,一边向牛保民摇手,示意说没事,接着又冲他莞尔一笑,说:“我身上已有四十多天没见来了,可能是……”   牛保民听刘碧霞说这话,心头无限高兴之余,猛地就又涌上了一股恻隐之情:“刘碧霞是个贫苦家庭出身,可怜人,娘家离又得远,自从她来到自己这个家,过日子勤快、仔细,对他来说,确实是一个得力的好帮手、贤内助。如今他天天盼、夜夜想的事,好不容易她就又要帮自己办成了,他一时不知道该怎样感激刘碧霞才好。不过,让人还不放心的是眼目下还不知道她肚子里所怀的,以后生下来是个男娃还是女娃……”想着想着,他的心中就有几分喜悦,又有几分担忧,忍不住又上去一把拦腰抱起刘碧霞,高兴得把她抡起来,在地上转了一个大圈儿,然后又爬在她的脸颊上美美地亲了一口,简直就爱个没够,只是还遗憾,不知道自己该以怎样的方式来更充分地表示对她的深爱、怜惜和感激之情。刘碧霞一边用自己的拳头轻轻地捶着牛保民那宽大而厚实的肩膀,一边娇嗔微微地说:“死得咧!你个半吊子,样儿上来就不顾人了。我现在有身子了,以后凡事你都得小心点儿……”   他俩正在家里嬉戏不休,只听见他家那虚掩的前门突然吱扭轻轻地响了一声,刘碧霞赶忙分开了牛保民的手,有些羞赧地说:“快撒手,来人了!别叫看见了。”牛保民的两只眼睛瞅着刘碧霞,只是“嘿嘿嘿”地一个劲儿傻笑说:“我管得他去?在我家里呢,我爱怎么就怎么着,他谁能管得着?”   “给穷人打发打发一点点儿嘛……”一个衣不遮体的乞丐这时站在了他家的二道门外,向他们行乞。牛保民一见这乞丐胳臂弯里夹着一根打狗棍,两只手捧着个脏兮兮破饭碗,由于他这会儿心里正高兴着的,感激上苍有眼,吉人终有天相,所以就格外同情起这个乞丐来,同时触景生情,不由得又想起了他在潼关初次遇到刘碧霞的情景来,恻隐之心立时油然倍增,爱屋及乌之意顿然袭占心头,随之长叹一声道:“唉,普天下的穷人太多,太可怜啦!”说着就转身从灶房里取来了两个大蒸馍,上前递给了这个讨饭人。这个讨饭人四处奔走,忙碌了一整天,到现在也没讨到多少吃的,要知道如今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家家的日子都过得不宽裕,即使有心善人施舍给穷人吃的,可也大多都是很吝惜地给一小块馍,有谁能舍得一次就给他们一个大囫囵馍的呢?要是这样,满世上这么多的穷人,谁能承受得起呢?没想到,到了这家,这家人一下子居然就拿出来了两个大囫囵馍给自己,这真是做梦也没想到的事啊。这个讨饭人一下子感激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只是激动得眼泪止不住地直往下流,嘴里不住地说:“你是好人。老天有眼,好人必有好报。”说着扭身就往外走,打算再到别家去讨要。只见牛保民连忙拦住他说:“人活在这世上,谁没有个难处?好出门不如瞎在家呀,出门人不容易,事事都不比在自己家里方便,一天吃饭饥一顿饱一顿的,哪里能有个准儿?你先别着急,把你那碗给我。今日既然赶上了,我就让我婆娘再给你盛碗饭去。”牛保民在讨饭人的千恩万谢中从他手里要过了他的那只破饭碗,来到灶房,让刘碧霞给这穷人盛饭。刘碧霞自己就是遭黄水由河南尉氏逃难到这里来的,对讨饭人自然是颇多感受、无限同情。她二话没说,就实心实意地给这个讨饭人满满地盛了一碗自己刚做好的那饭,再往碗里夹了饱饱一筷子菜。讨饭人战战索索地接过饭碗,嘴里不住地念叨着说:“这尘世上,走到哪里都有好人啊!老天爷保佑你们一家子孙满堂,福寿无疆。”他边说边往出走。   “你走慢一点儿,小心别让热饭把手给烫着了。”牛保民看着讨饭人步履蹒跚,颤巍巍的样子,惟恐他把手里所端着的那饭碗捉不牢,掉到了地上,跟在讨饭人的身后,一边不住叮咛着,一边把他直送出前门口。   这时巷道里的人也都正在吃晌午饭,一见这个讨饭人从牛保民家里出来一下子就一只手里拿着两个大馍,另一只手还端着满满一大碗饭。吉生就打趣地对那个讨饭的人说:“嗨!你今儿个可找准门儿了,这一顿饭讨得你两顿都吃不完。”讨饭人笑吟吟的,只是一个劲地“唉、唉、唉”地答应着,激动得嘴里连一句话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吉生扭头又冲着牛保民说:“保民哥,你是撞着哪门子喜神了,平常过日子抠得那么细,今儿个就舍得一下子给穷人施舍这么多的馍、饭?该不会是嫂夫人怀上娃了吧?”说者无心,实为戏谑,而听者有意,情由衷发。牛保民被一句打趣的话说得脸“唰”一下子就红到脖根儿上去了,说:“你一天再别耍笑人咧。我说你就没有个正经话,我婆娘现在‘八’字还没见一撇呢,哪里有个娃的影子儿嘛。我是见这个穷人讨饭艰难,实在的可怜,你不看他走路踉踉跄跄的那样子,谁知道他都有几天没能吃得上一顿饱饭了?我一时怜悯他,这就多给了一点儿,谁知道你这熊见机就又胡乱地猜测起来。哎,这一样的话,怎么经你嘴里一说出来,这味儿就给变了呢?”吉生这下收敛起了讪笑,一本正经地说:“保民哥,不是我一天说你,咱村里的人谁都知道你的人品好,为人正派,是个大善人。说句实在话,你虽然过日子一天很抠搜,十分节俭,但是在人情世故上、接人待物中,却从来都很豁达大度,一点儿也不抠门儿,按情理该怎么做就怎么做—这一点我们谁都知道。”   随着日子一天天的过去,牛保民媳妇刘碧霞的肚子也就一天天地的鼓起来,越来越显怀了。牛保民迟早一回到家里,看着刘碧霞走起路来越来越不方便、艰难的那副模样,不由得心里就乐滋滋的,甜得像个蜂蜜罐儿。他心里越来越坚信:“不管这世道再怎样人妖颠倒,是非混淆,但苍天总是长眼睛着的,迟早都会善恶有报的—“苦心人天不负”,“有志者事竟成”。人生在世一定要正派、有良心,多行善事;久行不义必自毙。说到这居家过日子上,他是越来越勤快了,下地比谁去得都早,收工却比谁回来得都晚。他家的饭,刘碧霞也做得比全村任何一家都及时,与他的辛劳勤快配合得无比默契,两者相辅相成,相得益彰,让他觉着这日子一天过得是有滋有味,很称心。   有一天,牛保民刚一吃过晌午饭,就扛起犁,牵着他家的那匹淡红马,打算往地去犁他那准备种麦子的正茬破地。这时候村里的其他人还都正在吃晌午饭呢,没一个人去下地,城门洞里两边坐满着端碗吃饭的人,他们对此有赞叹的,也有讥讽的,褒贬不一:“保民,你急着往前扑的是死去呀?天这会儿还正热着的,就往地里跑?当心着,世上这人要是把什么活儿都做完了的话,那就只剩下坐着等死了。”但是有人对此又反唇相讥说:“你别一天只图嘴能,人家保民不管怎么说,还就是能成。你看人家地里那活路,样样儿都在人前头哩。你、我就是把鞋袜都脱了,撵也撵不上人家。”牛保民边往地里走边十分谦逊地笑着回答说:“你们再别一天只管挑剔人了。知道吗?咱这叫做笨鸟先飞!我哪里有你们手脚那么麻利嘛,你们一到时候不慌不忙的,三打五除二就把地都给种结束了,而我呢?老是人前种到人后。”“那么谁叫你一下子要置买那么多的地呢?就这样,还舍不得雇个人,豁出把自己往死的挣呢。”   牛保民也不只顾一味地和他们争辩,他独自走出了城门,向着城南牛氏埝上他家的那块地里径直走去。他低头走着走着,眼看着就快要到自家的地里了,可是猛一抬头,不由自主地就停住了脚步,不再往前走了。他站在路边远远地眺望着自家地中心的那棵状如巨伞的柿树。阴历八月前后的柿树硕果累累,结满枝头的鲜红柿子,犹如一个个红灯笼,密密地挂在树上,又像一粒粒红宝珠,点缀在绿色的树叶中间,很是艳丽可观。他站在这里足足看了能有抽一袋烟的工夫,忽而就一转身,扛着犁、牵着牲口,扭头又往回走去了—你说奇怪不奇怪?牛保民回到城门口,放下自己肩上所扛着的犁,把头口拴在城门口一颗树的荫凉下,悠悠然从怀里套出了旱烟袋,装好一烟袋锅烟末,用火镰打着了火,一边抽着烟,一边蹲下来就和那些正在吃饭的人谝起闲传来。这时,平常总是嘻嘻哈哈、爱说爱笑的吉生早已把自己碗里的饭吃完了,只因正谝到兴头儿上了,说得满口唾沫星子四溅,一时还没顾得上回去放碗,也可能他这会儿把取农具下地干活的事都给撇到脑后没影子处去了。他一见牛保民刚刚到地里去打了一个转身,什么也没干,就又回来,蹲在城门口陪着他们这些人抽烟谝闲的,心里好生蹊跷,觉着有点儿不对劲儿,认为这可还是个稀罕事,就更来精神了,冲着牛保民挤眉弄眼地说:“保民哥,你今天是那一根儿弦上得不对劲儿了,腿抽筋儿哩得是?都走到地里,怎么啥事儿都没干,就又空手跑回来,陪我们这些懒人在这儿谝闲的来了?我笨寻思,该不会是这会儿地里的日头把你晒得吃不消了吧?”   牛保民禁不住笑了笑说:“去去去!热饭还堵不住你那冷屁眼儿,先赶紧把你那吃完了饭的猪槽子放回去再说。你不急着下地,你媳妇还急着洗碗收拾锅灶呢。谁一天能就跟你一样,光爱啄那些没颗的食。你说,你除此之外,再能懂得个屁!”“是是是。我不懂得个屁,你懂得屁。”吉生并不相让,一味据理力争,反唇相讥,“那你在这儿就给大伙儿把你今儿个到地里打了个转身,屁事都没干得成,就又回来了,这屁大点儿事说道说道。”“这……”牛保民语塞了,他欲言又止,觉着在这么多的人面前说这事,多少有点儿不妥。“怎么这下卡壳,说不上来了是不是?”吉生这会儿得势不饶人地说,“说呀!你软蛋了,还是哑巴了?”牛保民经不住吉生这一激,一时头脑发热,激情冲动,只顾了和吉生斗嘴,早把刚才的那些顾忌都给忘得不知抛到哪里去了,逞起了英雄气慨,脱口而出说:“说就说,谁难道还真的不敢说?那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有什么不敢说的?”“敢说?敢说你就爽爽快快地说呀!说嘛,吞吞吐吐的干什么呢?”吉生越发地在激牛保民了,“又有啥不好意思的?”这时候只见牛保民“扑哧”一笑说:“你看把他妈的,刚才弄了个这事情,叫人实在进退两难,真没办法。我刚牵着牲口,走到离我家牛氏埝那块地不远的地方,猛抬头往我家那块地里一看,谁知道影影绰绰地看见一个人,攀在我家地里的那棵大牛心柿树上正摘柿子哩。”“那你还不赶紧撵,傻愣愣的倒跑到这儿来坐着做什么呢?”吉生听着听着憋不住就惊叫了起来。(未完·待续)      第六章 善行天佑(下)      “撵?我不要说是撵,那时候就是大声一喊,那人准都会吓一大跳。我想,你说这柿子现在能值几个钱?摘回去也还有点儿太嫩,又能做什么用呢?不过他要是猛地一受惊吓,从那么高的树上给摔下来了,把胳膊腿或者是哪里给摔得不对劲儿了,那可该怎么办?请郎中看病治伤,又算是谁的责任?”牛保民大瞪着眼睛,不理解似的反问吉生,“所以,我想来想去,最后就干脆把犁一扛,牵着头口,扭回头,又到这儿和你们谝闲的来了。待会儿那人走了,我再到地里去犁我的那一块儿地。丢点柿子能损失个啥?大家相互都平平安安的,那才真正是个福啊!”吉生听着听着,极不理解,无不疑惑地到了牛保民跟前,两眼傻乎乎地在他的脸上看来看去,一个劲儿地来回看,好像是感情十分投入在地寻找着什么似的,看得牛保民直觉着怪怪的。“你看什么?看的是没见过我?”牛保民极不愿意地训斥吉生,然后他又接着说:“反正我这人当时是这样想的,我退避一下,鱼安水安,大家都安宁,不知道能省多少事的。”牛百顺这时候已经吃完了饭,端着空饭碗准备往回走了,他听牛保民这样一说,忍不住又扭回了头,对牛保民说:“哎哟我说保民呀,我怕你都快成神仙了。尘世上在哪里还能再找得下像你这样的人?”他这话对牛保民是表扬还是批评,一时谁也没法说得准。牛保民把他们这些人所说的话也一点儿都不往心上放,只是毫不介意地挥了挥手说:“你们不知道,小事好忍。凡事,你忍一下就海阔天空,退一步则相安无事。我活一辈子就信这个理。”   吉生看着牛保民对他自己的信念虔诚挚着的这个样子,不由得就又戏谑地说:“保民哥,你说这话,这会儿我也都细细想过了,不是没有一点儿道理。这不,你人好,现在连老天爷都知道了,它呢,于是就睁了眼,看你缺什么给你个什么。你缺个娃,老天爷就让你媳妇那肚子一天天地往起胀。你得是还想进一步修行积德,让你媳妇这次给你生上一个带茶壶嘴儿的娃?”牛保民听着他这话正说到了自己的心病上,立时情绪就又激动起来,“呼”地一下子站起身子,慷慨激昂地说:“我今儿个在这里给大家把话说出来,我媳妇这一回要真能生下一个男娃娃,我承大家的情,就破费把大家每一个人都好好酬谢酬谢。”黄娃这小伙子一听马上高兴得叫了起来说:“嗳!你今儿个发烧哩得是?红口白牙的在这儿抡大话。我告诉你,这话说出来可就收不回去了,非得算数不可,不要到以后老天爷真的让你得下男娃娃了,你又大瞪两眼不认账了!”牛保民涨红着脸说:“看你把话说到哪里去了?我牛保民向来是你所说的那样的人不是?我什么时候小气过?在人前说过空话?”“那你现在就给大家说说,”在场的人全都兴趣高涨起来,七嘴八舌地乱嚷嚷道,“要是真的到那时候了,你打算是怎么个酬谢法?让我们这些人听了,提前先心里高兴高兴,回去了,好天天给神烧香,替你祈祷啊。”   牛保民说:“你们大家说说,我城北十亩地里的那一片谷子,长势怎么样?”苟良应声说:“你那地里的庄稼还有什么说的,长势美得就不能再美了啊。我看到收时候,说不定亩产都能有三百多斤呢。”牛保民激动得说:“我今天在这儿给大家说,到时候如果真的天遂人愿,我媳妇给我生下了个男娃娃,那么,我就把我那十亩地所产的那三千多斤谷子,作为谢礼,全部分散给大家。咱们邻家百舍的,谁家要是吃的紧缺,就只管拿上口袋到我家来给自己装,直到分散完为止。”“真的?”有人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很不放心地又反问了他一句。牛保民毫不动摇地说:“君子一言,白布染蓝—这还能有假?”   大家就这样十分开心地说着笑着,在一起谝了片刻,就各自回家拿了农具,下地干活,各人忙各人自家的事去了,谁也没把这事就真的当真。牛保民这会儿估摸着攀在他家柿树上摘柿子的那个人这会儿也该走了,回家取了个笼,扛着犁,牵着牲口,就又向着城南牛氏埝他家的那块地里走去。他走到了自家地里,并不急着就开始套犁犁地,而是先来到了地中心的那颗柿树底下,很怜惜地察看了一番。事情果然不出他所料,由于偷摘他家柿子的人在摘柿子时汲汲皇皇的,一点儿也顾惜,柿树下面就掉落了许多被摘下来的柿子及折断了的柿树枝枝儿、柿树叶儿,折腾得一塌糊涂。所掉在树下的那些柿子大都摔烂了,偷摘柿子的人自然是不会要的了,扔得满地都是。牛保民十分心疼地弯下腰来,把掉在树下的那些已经摔烂的柿子就一个一个地往自己所来带的那个笼里捡。   牛百顺这会儿正好从牛保民的地头儿上经过,看着他这时吝惜的那个样子,觉着这人十分滑稽可笑,能舍得眼看着让人把成担的柿子偷着摘走,却舍不得那几个从树上掉下来已经摔破了的烂柿子,于是禁不住就挖苦他说:“保民,你这人让我该怎么说好呢?眼看着人家把你的牛都牵走了,你不管,却舍不得一个烂牛桩?”牛保民听着他说这话也不气恼,直起腰只是“嘿嘿嘿”地干笑着说:“百顺,再谁不知道,你难道还不知道?我这人一辈辈子过日子,还不就靠的是‘勤俭’?再说了,你看这些烂柿子掉在树下,碍手碍脚的,地也没办法犁地不说,让人看着,你不知道有多可惜?你想我能忍心?我把它用笼捡回去,撂到醋瓮里,农闲了用它酿些个醋,不也还是上好的调料吗?喂!我说,不在你嘴逞能哩,你每年过春节,从我家里所灌的那醋,把你这熊吃得高兴的,直夸赞味道正,酽,那还不都是用这些个烂柿子酿做的?你还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呢!”牛百顺被说得一时闭口无言,只是一个劲儿感叹说:“唉!你真会过日子,后来又逢下碧霞个好媳妇,能干。要不是这样的话,你在人前能夸起嘴才怪咧。你把你前些年过的那紧巴巴的日子咋又忘了?不过,还得要说,不管是什么东西,一到你俩手里,即使一个土疙瘩,也都能变成人参果。你算是把香烧到香炉里去了-----如今日子过成了。”牛保民听着他说这话,也不强辩,只是搭讪着说:“再说,我先把这些烂东西拾掇到一块儿,下一步犁地也就好做活了。”   常言说:“吉人天相。”秋后大忙还没彻底结束,牛保民的媳妇刘碧霞就坐月子了。街坊四邻赞不绝口地说:“没见过碧霞这人,真有本事,连坐月子生娃也都会挑时候,等地里的农活忙得都快差不多了,农闲了,天凉了,这才开始—这人不知道要省多少事,少收多少罪呀。”刘碧霞这一回可真的是给牛保民争气了,天遂人愿,居然真的生了个男娃娃。这下子可把牛保民能给高兴坏坏了,在家里不论是出来还是进去,嘴都笑得闭不上。左邻右舍,连同他的那一帮帮子相好的一见他的面儿,就闹腾着向他要讨喜酒喝,要给他的孩子张罗着过“十天”。然而,他头却摇得就跟个拨浪鼓似的,一直推脱说:“不忙不忙,大家地里还都有些尾巴活儿没忙完哩,撂不下手着的。等过了这段时间,地里的活路都忙完了,闲下来的时候,我再消消停停、好好地大摆宴席,请乡亲邻里们给娃做满月。”就这样,他把这事一直往后推了二十多天,直推到了满月时候。   牛保民之所以要坚决地把这事一直往后推,其实不惟独是因为大家伙儿地里的农活儿还没彻底忙完,而是在他的内心深处还有其它缘故。他这人办事历来小心慎重、稳健而沉着,在这件事上他更是越发地想得多、想得细。你想想,如今他已经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才盼得刘碧霞给他生了一个胖墩墩的男娃娃,老来得子,如愿以偿。这娃简直就是他的眼睛珠子、命根子,他一天把他当宝贝的看待着的,简直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放在手心怕飞了。他不想在娃这事情上有任何闪失,生怕给娃过早地过“十天”,大操大办,家里人来客往一多,乱哄哄的十分吵杂,大人碧霞坐月子和小孩生下来日子都太浅,经受不起,到时候万一吵聒出个什么事来,那可就不是闹着玩的,他就实在吃不消,恐怕干哭都没眼泪,后悔也就都来不及了—他简直就不敢往下继续想。所以他就想方设法地让事情办得稳妥一些,把庆贺的日子尽量往后一推再推,想一直推到娃“满月”或者是“百岁”的时候,确实老气了、硬棒了,再进行庆贺。   一九四七年阴历的九月十六,按节令这时霜降都过了,满地的红柿子也已经下完了,庄稼人田里地里的活路,收呀、种呀的,全都已经彻底忙结束了。牛保民这才开始张罗着给自己的那个宝贝蛋蛋儿子过“满月”。早在前三天村里那些给他帮忙的人就都上事了,平日那些和他经常来往的人一个个都不请自到,居然来了一大群。他们积极踊跃地帮着牛保民往家里借桌子,借板凳,借碗碟筷子,借孩子过满月所需要的一切用具。砌灶台,到西岳庙街上割肉、买菜、置办东西—忙这忙那,忙得简直不亦乐乎。牛保民的家里天天都像逢集遇会一样,出来进去的人熙熙攘攘、源源不断,一个个都笑逐颜开,到处都充满着一片热热闹闹的喜庆气氛。到了九月十六,正日子这一天,他家就更是与以往景象不同,单就从西岳庙街上馆子里请来做酒菜的大厨师就好几个。牛保民家多年来都没贴过楹联的门上这回上上下下、前前后后贴了个满堂红。只见前大门两边所贴的楹联,上联写着“多行善,善行多,积善成德”,下联是“盼嗣子,子嗣盼,教子及第”,横批是“吉人天相”。   早晨天刚一明,牛保民一轱辘就从炕上爬了起来,赶紧洗过手脸,叮咛刘碧霞把娃用两层被子,放在被窝里,裹得严严实实的,自己提了一挂很长很长的爆竹,站在大门口就“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随后陆陆续续的就有不少贺喜的人上门来了。今天来给牛保民贺喜的人多极了,整个庙东村几乎一家不缺不说,就是周围十里八寨的外村人,也都来的不少。牛保民家里,原本就不是很大的院子密密匝匝的,人挤人,人撞人,擦肩接踵,几乎拥挤得都水泄不通了。就凭牛保民在庙东村及周围远近的人缘,凡是知道这事的人,轻重都要给他行上一份礼。牛保民也不论来人礼品的轻重,即使是拿两三个鸡蛋或者扯一二尺花洋布,也都要让礼房的人在礼簿上记下,到吃饭的时候打发人去把他请来赴宴。吃上午饭的时候,他家的院子里人多得实在坐不下了,帮忙的人干脆就把坐席吃饭的方桌摆到当巷里。这样以来庙东村他所住的那条巷,半截子巷道就都摆的是他家宴请、招待客人的酒席桌子。   吉生他们那一伙人又贪图热闹,凑份子给牛保民庆贺娃子满月,送了一台木偶戏。他们一吃过午饭就在牛保民家的打麦场上,用几根木椽搭起了一个简易戏台,木偶戏就在一阵铿铿锵锵的锣鼓声中唱开了。农闲了,周围四村八寨的人,家里地里也都没有什么要紧的活儿可干,人们一听说庙东村的牛保民给娃贺满月,还唱戏哩,就都赶来看热闹。木偶戏唱的是关中东部特有的一种剧种—时腔,戏名叫做“麒麟送子”。这会儿,在牛保民家打麦场上看戏的人就多极了。他们一边看着戏,一边在不住地夸赞牛保民给娃过满月,事情办得排场,红红火火,确实破费不少。有人打趣地说:“听说牛保民平常过日子节俭得连媳妇刘碧霞晚上纺线都不让点灯,嫌浪费灯油,没想到这次给娃做满月却是这样的大方,竟然舍得摊这么大的本儿。”   戏,紧锣密鼓地开演了有一会儿以后,牛保民引领着身穿大红袄的媳妇刘碧霞就贺戏来了。他双手托着一个红漆楠木方盘,方盘里端着一瓶上好的西凤酒,一条香烟,一包点着红的水晶饼和一些时鲜的水果、落花生-----算是四色礼,由看城门的老李头儿在前边引路,从他家里径直走向打麦场来。他夫妇俩一进打麦场,老李头儿手里所提的鞭炮就点着了,边走边响,一时打麦场上硝烟弥漫,火药味儿呛人;花花绿绿的爆竹皮被炸得粉碎,满地飞舞,随风飘散,在地上立时落了厚厚一层。牛保民走到戏台跟前,双手举着楠木方盘,直举过头顶,连同方盘里的东西一起递给了戏台上唱戏的人,然后转身又从碧霞手里拎过一个布袋,另一只手伸进布袋里,大把大把地往出抓落花生、糖块和香烟,向着四周看戏的人群使劲儿直撒。看戏的人—大人、小孩一时居然都只管去争、抢、捡拾洒落在地上的那些自己所喜欢的东西,而顾不上看戏了。这时又有一些爱闹着玩的人,由吉生领头,手里提着人们往常给牛马脖子上所带的铃铛,乘牛保民和刘碧霞不提防,猛地一下就分别套在了他俩的脖子上,一边摇着挂在他俩脖子上的那铃铛,一边强牵着,笑着、闹着、拉着他俩满地胡乱跑。刘碧霞不懂庙东村当地小孩过满月还有这样的习俗,操着她那一口很重的河南口音,一个劲儿地嚷嚷说:“这哪中,这哪中?”撅着个大屁股直往后拽。可是闹着玩儿的这些人,这会儿哪里由她分说,只管拉着他俩在全村的那三条巷道里,由东头儿到西头儿,又由西头儿到东头儿,一下子就来来回回地转了好几遍,且边走还有人边上来拦住他们不断给脸上抹红,直把他们的脸一个个抹得像个关老爷,一片红,就连脖颈子、衣服领子也都给染红了。最后,闹腾得他们一个个气喘吁吁,人困马乏了,牛保民又给他们了一些零碎钱,让他们去买烟、糖果吃,这才算完事。   到后晌,煞戏了,他们又十碟子八碗、十三花地美美吃了一顿—那席面是够丰盛的。吃完饭后,人们就一拨一拨地陆续告辞,开始往回走。牛保民拱手把他们一一送出了大门,并殷勤致谢。这时候他并没有忘记早先晌午饭后下地前在城门洞里谝闲传时给大家所说的那话,不要任何人提醒,见了那些过得比较急困的邻居,主动就拉着他们的手,推心置腹地对他们说:“咱们世世代代都是居住在一起的好邻居,有些事千万别见外。说句实话,我这两年的日子过得比较宽裕了点儿,今年城北那十亩地里的谷子,托各位高邻的福,又长势特好,的确像苟良、吉生他们估计的那样,一下子产了三千多斤。我原来在大家跟前说过这话:‘我家碧霞这一回要是能给我生下一个男娃娃,我就把这块地里所产的谷子全部分散给大家吃。’现在我如愿以偿了,也就应该兑现以前向大家所许诺的那话了。去,你们谁要是需用,就回去取上个口袋,来给你们装上一些。”就这样,他把他家里那十亩地里所产的谷子给拿口袋来的人,一人多少都装了一些,全部分散给庙东村的三十来户日子过得比较紧张的人家了。他的这一义举,当时在孟至乡十里八村还是连听都没听说过的事情,可以说是绝无仅有,一时在乡亲们中间有口皆碑,传为佳话。   到了晚上,紧紧张张忙了一整天,忙得腰酸腿困,晕头转向的牛保民把客人和帮忙的人全都送走完了以后,这才得以喘口气。这些天来,他不论一天再有多忙,心里时刻总都惦记着他那老生之儿,一有空儿就想看上他一眼,就这样还是老觉着看不够。今天白天他一直忙得没有工夫顾得上看娃,现在到晚上了,人都走完了,这不,刚一有空儿,他就赶紧来到厦房看儿子来了。他一进厦房门只见刘碧霞坐在炕头窗子口,腿上盖着条棉被,孩子就睡在她的两腿之间。牛保民走上前轻轻地揭开了盖在刘碧霞腿上的那条被子的一角,瞧着睡在刘碧霞两条大腿内侧的娃,只见娃紧紧地贴着刘碧霞的腿部,在刘碧霞不热不凉的体温呵护下睡得正甜香。牛保民用他那粗糙的手轻轻地抚摩着娃的满头黑发,接着又用他那壮实的手指头去拨弄娃那红润的小嘴。正在睡梦中的娃迷迷糊糊地觉着嘴上有什么东西轻轻来回动,还以为他母亲是要给他喂奶了,眼睛连睁都没睁一下,就忙不迭地嘴唇蠕动着吮吸起牛保民的手指头来。刘碧霞看着眼前这情景,禁不住笑着说:“嗳,我说娃他大,现在该给咱娃起个名字了吧?你说咱该给咱娃起个啥名儿好呢?”牛保民心情无不惬意地说:“那咱当然一定要给咱娃起上一个最好最好的名字了。娃们小的时候,我们可以猫呀狗呀的随心胡乱叫;长大了,上了学,要是再胡叫,那可就不行了。我这些日子想来想去,心里琢磨着,咱家姓牛,这牛总得要有草吃对不?我们这头牛吃草还得吃的有德行,你说是不?我这样寻思着的,于是就想把咱娃的名字叫做‘牛德草’。你说怎么样?”刘碧霞一听温顺的一笑,说:“这名儿吉祥。我没啥说的,一切随你,就把他叫做‘牛德草’吧。哎,我还有件事要想问问你呢,可是一直没得顾上。”牛保民听她说这话,不由一愣,说:“唉,什么事?你说吧。”刘碧霞接着说:“一后晌,咱们只顾着忙了,也没太留神,我这会儿突然才想起来,你给那些人分散谷子的时候,看没看见看城门的老李哥来?”牛保民经刘碧霞一问,这才一下子恍然诧愕起来:“这……你看,你看,我今天怎么把这事儿给没记住呢?看城门的老李头儿一整天都在给咱家忙前忙后地来回跑个不停,怎么到后晌分散谷子的时候就不见人了呢?”原来这老李头儿和刘碧霞一样,也是从河南逃难过来的难民。他无依无靠,孤身一人,一直就住在庙东村西城门口内顺着城墙掏的那个六七尺左右深,高低连腰都伸不直的斜窑窑里,给庙东村看守着西城门。斜窑窑里的土地上铺了一些干麦秸,这就是他朝夕栖身的床铺。日子过得一贫如洗,非常凄苦。他一辈子什么营生都不会,只能间或给那些吹唢呐的乐人拍拍铙钹,打打下手儿。可是这人为人颇有骨气,村里不论是谁家,大小有一点儿事,只要让他知道了,他都会主动前来帮忙的,并且还总热心得不行,十分地卖力气。他老家和刘碧霞的娘家在河南不管离得近还是离得远,出了省了,又同在一个庙东村里,他两人当然就算是乡党了,何况又还都是逃难流落到这里来的,更不要说老李头儿这人的人品还特好,因而刘碧霞心里对他总有着一种特殊的感情。刘碧霞喃喃地说:“如今他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一个孤老头子,过日子挺不容易的。”牛保民十分后悔地猛拍了一下自己的后脑勺说:“你看我这人,怎么今天一忙就忙昏头了呢?竟然把这么大的一件事情给疏忽得一干二净的。现在咱那十亩地里所打的那些谷子早都给人分散完了,你说这该咋办呀?”刘碧霞深情地瞅了牛保民一眼,然后又很不以为然地瞪着牛保民嗔怪说:“世上的事儿,去了死法儿就全都是活法儿,问题关键是看你想不想法儿。谷子完了,你就再没别的粮食了?你不敢把咱家那小麦用口袋给他装上一口袋送去?他那人,在咱村这么长时间了,为人你难道还不知道?—历来人穷志不短,从来不想贪钱财、谋小利、占别人的便宜。你也不想想,像他那种人,今儿后晌能主动拿上口袋到咱家来装粮食?”牛保民听了刘碧霞的这一番话,觉着她说得实在是入情在理,二话没说,就找了个口袋,装了满满一袋子上好的小麦,再把家里今天过事没吃完的那白蒸馍,拿了十来个,主动给老李头儿送去了。   牛保民吭哧吭哧的扛着粮食,拿着馍,来到西城门口儿老李头儿所住的那个斜窑窑儿。老李头儿一见感动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嘴里只是一个劲儿地说:“你看你这人,怎么能这样呢?我迟早要是没有吃的了,自然就会到你那儿来的么,还要你今天家里那么忙,再惦记着我这孤老头子,扛上这么重一袋子粮食,给我送来?再说了,你家也不是什么豪门大户,粮食怎么能经得起你这样大手大脚地给众人分散呢?这……你来也拿得太多了,叫我怎么好意思收呢?”老李头一时觉着受之有愧,却之又不恭,左右为难地说。牛保民这时候却心情很坦然,一个劲儿地劝他说:“收下,收下……你看这人,这有什么好意思不好意思的呢?既然我已经把它重重地给你扛来了,你不把它收下,还能让我再扛回去?要真这样,那岂不显得也太见外了?”牛保民接着又跟老李头儿半开玩笑地说,“老李哥,不是我数落你,你什么时候才能把你这穷争气的脾气改改呢?人家那么多的人,一个接一个的都拿着口袋,争着跑来给自己装粮食来了,你还有啥不好意思的?刚才要不是我媳妇碧霞提醒我,人多了,我这人忙了一粗心,差点儿还把你给忽过去了。我给你说,这粮食,你不吃白不吃,吃了也就白吃了。你说对不?”两人说着说着就禁不住都哈哈哈地放声大笑了起来。“我这脾气要是能改了的话,那么我岂不就不是我了?”老李头儿朗声说。   自从牛保民给娃做满月并且把自己城北的那十亩地里那年所产的谷子—大约有三四千斤,全部赈济给了他们庙东村的穷困邻居后,鉴于他在庙东村历来的为人处世,人缘就越发地好了起来。村里常不常发生一些张家的萝卜被人偷着拔了,李家的白菜不知被谁晚上又铲了几颗,第二天一大早,丢失东西的人就拿着个洗脸盆在南北二巷里来回地敲着、转着叫骂的事,可是奇怪得很,别人东西丢得再多,而牛保民家地里的田禾却从没见有人糟践过,就连牛保民家平常在城门外边太阳坡下所晒的那为磨面而所淘的粮食,不仅都没人动一动,而且过往的人只要是看见有鸡或者麻雀在啄着吃,他们也都会主动上去帮牛保民把它赶走的,同时还会一边吆喝着鸡或者麻雀,一边嘴里振振有辞地念叨着指责这些贪吃的鸡、麻雀说:“我叫你们这些不是东西的往死的吃!就说你们要是把牛保民家的粮食都给吃了,等到我们没吃的的时候了,该去找谁家呀?—弄得我们想借都没地方借去了。没良心的东西!”   冬天来了,昼短夜长,白天田里地里也都没有什么庄稼活可干了,人们一个个都在家里闲着卧冬。天气晴朗的时候,大人小孩—不论是年青媳妇,还是老汉、老婆,都会给自己找上一个背风向阳的地方去晒太阳。太阳稍一偏西,他们就都各自回家去不再出门了。只有有一伙年青小伙子,晚上待在家里睡又睡不着,耐不得寂寞,才又冒着凛冽刺骨的寒风,从家里出来挑战严冬。他们在巷道中间发疯似的玩什么打野猴、吆麻雀、狼吃娃等游戏,跑着、喊着、打着、闹腾着,玩得热火朝天。剧烈的活动,一会儿工夫就把他们一个个累得满头是汗,贴身的衬衣溻得湿透,稍一停息,就又冷得一个个浑身直打哆嗦。于是他们就一齐来到城门楼底下,老李头所住的那个斜窑窑外面,从城门外的场面上抱来一些苞谷秆、干豆蔓,闭上城门,生起火来。也有人在这时闹腾得肚子里有些饿了,就从自己家里拿来了玉米面馍或者生红薯,用火烤着吃。他们边吃边谝闲传,在一块说东道西,聊着新近村子里所发生的那些鲜为人知的轶闻趣事。只见吉生这时挤眉弄眼地冲着牛百顺嘲讽说:“百顺,就说你平日在咱村子里都算是有名的犟牛脾气么,怎么初八集在西岳庙街上是那么的乖呢,人家说让你怎么,你就给人家怎么了?人家说磕头你就磕头,人家说作揖你就作揖。你说这臊不臊?”   牛百顺一听吉生问他这话,觉着这真是哪壶不开他提哪壶,好没意思,太不给面子了,立时就横眉瞪眼,要过去收拾吉生。吉生见状吓得连忙一叠声地说:“别,别,别。你千万可别胡来啊。我这人有被狗吓着的病哩。我再也不说这事了行不?”一提起那天在西岳庙街上所发生的事,牛百顺虽说一生硬气,但至今还心有余悸。他谈虎色变地说:“吉生,不在你娃一天嘴上逞能哩,娃娃家,一天倒能知道个啥?你就没见过那阵势!初八集上那一天,我去的是衙门,你知道不?那地方怕人得很着的!咱这泥腿子农民,一进国民县政府的大门,侧脸一看挂在一边的警察局牌子,我这两条腿禁不住就都一个劲地打颤哩。要知道那里可不是好人去的地方,啥时候要是一旦把你弄到那里边去了,我怕不死也得让你掉上一层皮的。”坐在火堆周围的人一听他说这话,马上就都感兴趣起来了,七嘴八舌地乱追问:“那到底是怎么回事?百顺,吉生那熊说的那些话我们都不相信,你就给咱大伙具体地说道说道。”吉生嬉皮笑脸地也随声附和说:“那你们就让百顺他自己说说他在县衙里的那股子‘威风劲儿’吧,大家也好知道知道他初八集在西岳庙街上是怎样过五关,斩六将’的。”于是大家就一口腔地嚷闹着说:“百顺,说!你就给大家伙儿快说说吧。”怎奈牛百顺认为这是件丢人显眼的事,嫌说出来大家知道了,他在人前没面子。可是这些人不依不饶,一个劲儿地催促他说:“百顺,你只说你说不说?”话音未落,就有人打算开始对牛百顺动手,给他霸王硬上弓了。   吉生见机火上浇油,建议大家伙说:“喂喂!大家先听我说行不行?我看要是牛百顺执意不肯给大家伙儿说的话,咱们不如把他弄一个‘老头儿看瓜’,然后大家都回家去睡觉,让他一个人在这露天地里给看城门的老李头儿做伴,十冬腊月的冻上一晚上。大家说,行不行?”大伙儿立马闻声响应,齐声高喊:“行!”这下子可把牛百顺给吓懵了。要问什么叫做“老头儿看瓜”?牛百顺何以见它如此怯火?这“老头儿看瓜原来是庙东村这些小伙子恶作剧,整人用的一种戏耍方法,就是把被戏耍的人压倒,解开他的裤带,然后用这人自己的裤带把这人反绑起来,把他头强按着从他的裤腰里塞进去,直塞到他那裤裆里,使得这人的腰一下子弯成一百八十度,头在裤裆里,夹在两条腿的中间一动也不能动,憋得“吭哧、吭哧”地直喘粗气—可能难受死人了。大家一听吉生出了这么个馊主意,好像瞌睡了正好有人给个枕头,简直就高兴得不得了,立即应和着说:“好!”声到手到,就开始动手把牛百顺往倒的按,来真个的。牛百顺一见,立时就慌了手脚,一连声地求饶说:“别、别、别……你们这些人,君子动口不动手嘛,怎么能这样呢?我给大家说还不行吗?”吉生一见自己的阴谋得逞了,于是称心如意的就对大家笑着说:“我就不信他牛百顺真的就是块茅坑沿子的石头—又臭又硬。现在大家都坐好,就用心听牛百顺给咱说他初八集上在西岳庙大街里是怎样的做为吧。”   话说到这儿,牛百顺不由得就低下了头,无可奈何地长叹了一口气说:“唉!世上这事情,我看就没个理,你们也别一天再拿这事来损人家了。如今这世上是坏人多,好人少,不是东西的把人能绊倒。好人不照龟子熊,好地不照涧畔塄哟……”   原来事情是这样的。西岳庙街这个月逢初八集时,牛百顺担了一担柿子,赶集去卖。担着在街上转来转去,吆喝了大半天都没碰到一个合适的买主儿。这时他的肚子觉着有一些饥了,饿得咕噜噜一个劲儿地直叫唤。他就走到了一个烧饼炉子跟前,想买一个烧饼吃,可是当他掏出钱时,那卖烧饼的却不要他手里所拿着的那“小票”,说是关金票子才能用,然而他手里又没有那关金票子。正在进退两难的时候,吉生从街西头走了过来,爬在他耳朵边悄悄地告诉他:“‘小票’现在用不成了。”他没办法只好向吉生借钱买了个烧饼,站在自己柿子担子旁边,边吃烧饼,边等候着合适的买主来买他这担柿子。好不容易他等来了一个干公事模样的人,这人走到他跟前,用脚踢了踢他的柿子担子问:“这谁的柿子?”牛百顺闻声连忙笑容可掬,点头哈腰地说:“是我的,先生。”“我要了。”那人斜着眼睛瞅着他说。“你要?那价钱……”还没等牛百顺的话说完,那人就十分不耐烦地狠狠瞪了他一眼说:“你这人,怎么这样罗嗦?一担烂柿子能值几个钱?给我送到地方了,还怕我给不起你钱得是?真个乡巴佬儿。担上只管跟我走,你要多少钱到地方就给你多少钱。这总该行了吧?”“那么你那地方离这儿远不远?”牛百顺还是有点儿不放心,半信半疑、惴惴不安地问。“不远,到前面拐个弯儿就到了—你这人,淡话怎么这么多?真烦死人。动作放麻利一些,我还急着有要紧事呢!”那人不胜其烦地一个劲儿催促着牛百顺。牛百顺于是担起了他那柿子担子,紧跟在这人身后就往前走。他边走心里边莫名其妙地在想:“没想到我今天这鳖命儿还不错。这担柿子眼看都没人要,买不出去了,没想到天无绝人之路,一忽儿就碰上了这么个好买主。这真……”他正如痴如呆地在心里想着美事,谁知猛一抬头,这人竟把他引进了国民县政府,走到了一个房子门口,打开房门给他说:“把柿子给我倒到里边去,出来了我给你开钱。”“那还没过秤呢?”牛百顺疑惑不解地说。“不就一担烂柿子吗?还值得过个屁秤,你出来要几个钱就给你几个钱,不就结了?”牛百顺看着那人一双冷峻的目光,没办法,只好顺从地把他那担柿子倒进房子里,出来伸手正要接这人给他的买柿子钱,可是一看,他手里拿的全是些“小票”,手立刻就缩了回去,惊恐不安地说:“‘小票’?‘小票’不能用了,我不要。”这人一听马上就火了,双眉倒竖,呵斥他道:“你胡说什么?听谁说‘小票’不能用了?你……你给我再说一遍!‘小票’能不能用,我一天在国民政府里供职,能不知道?还要你说?你造谣,扰乱社会秩序,公开诋毁民国政府。看我今天怎么收拾你!”说着就一把抓住牛百顺的脖领子,拉到了警察局里。警察局长认为这是当前的一个典型案例,在社会上影响极为不好,决计要杀一儆百,以免其不良影响继续扩散,随即就派了两个警察跟在后边,押解着牛百顺,监督他,让他在西岳庙街上游街。事情至此,牛百顺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无可奈何,只好任从人家摆布,把两个来时装柿子的笼用一截儿绳子往一块一绑,一前一后搭在肩膀头上,把他来时挑柿子的水担夹在胳肢窝里,一只手里提着警察给他找来的一个破洗脸盆儿,另一只手拿着他的担钩儿,在西岳庙街上由西头儿向东头儿,边走边敲边吆喝道:“大家都听着,我是庙东村的牛百顺,今天我在街上给人说‘小票’不能用了,这纯属谣言,大家千万不要相信。我现在向大家郑重声明:‘小票’还能用!”然而世上这事情的发展,往往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匪夷所思,牛百顺在街上的吆喝恰恰起到了与警察局长预期目的相反的效果。本来有好一些人在此之前,还不知道“小票”不能用了,经牛百顺这么一吆喝,整个西岳庙街马上人尽皆知:“‘小票’不能用了。”对“小票”真的还能不能用,就都持起了怀疑态度。   牛百顺在漫长的西岳庙街道上边走边吆喝着,愁眉苦脸地左顾右盼着,正苦于无法脱身—要知道从早晨到现在都老半天了,他还没吃一顿饭呢,肚子里早已经饿得实在撑不住了;一担柿子没卖一分钱,白白给人了不说,心里这会儿还正熬煎着今天遇上了这么个倒霉的事情,到底该怎么了结呀?就在他磨磨蹭蹭地快要走到棋盘街的时候,只见远远地从迎面走来了牛保国,他于是禁不住眼睛就突然一亮。说实话,牛百顺平常根本就看不惯牛保国这人的为人,从来都没主动理过他,往往是老远一见,早早地就把脸扭向了一边,看见了都装着没看见。可是今天不一样了,这会儿他变了,惟恐人家牛保国这会儿看不见他,从一边儿走了过去,把一个大好机会给白白地耽搁过去了。此时此刻,他把牛保国简直就看成了是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把自己脱身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他的身上。你看,牛保国离他还有很一段距离呢,他就强颜大声叫道:“牛乡长,牛乡长—”   牛保国闻声走来,一看他这副狼狈相,立时觉着既好奇又好笑,当他问明了缘由后,转面就向牛百顺身后看押牛百顺的那两个警察又递香烟又打招呼说:“两位老总辛苦了!”这两个警察虽然刚才已经听见牛百顺喊面前这个人叫乡长了,但是还故作姿态地摆架子说:“你是……”牛保国不卑不亢,深沉莫测地说:“卑人孟至乡乡长牛保国。你们警察局的局长与我很熟的,我们经常来往,在一起喝酒,吃饭。你俩今天押解的这人么,是卑人管辖下的一个乡民。卑人平日管教不严,确实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事情你看这样行不行:今天他把事儿犯到您二位手里了,你们呢,就权当给我一个面子,把他交给我来处理;我对他一定严惩不贷!西岳庙逢集时,竟然胆敢在稠人广众中大肆散布谣言,公开扰乱社会公共秩序,给我们孟至乡丢人显眼,这绝不是件小事,看我回去怎样处治于他。您二位嘛,回去以后给你们局长打一声招呼,就说警察局一天公务繁忙,这点儿区区小事,就不劳他再大驾分心,卑人已经为之代劳了。”西岳庙街上逢集,赶集来的人非常的多,在人群中挤来挤去,本来就很难受,这还不消说,单就那各种各样的汗腥味儿,就能呛得人出不来气。这两个警察这会儿从内心里说早已经不愿意干这份又苦又累的差使了,只是苦于没有个借**差,现在正好碰上了这个好茬口,这还有什么说的呢?再一看这牛保国背后还跟了两个身材像尊铁塔似的护兵背枪,猜想站在面前被称作乡长的这个人不仅不会是冒充的,而且还肯定不是个好惹的主儿,还不如早早识相点儿,做个顺水人情,省得以后惹出麻烦了取不离手,于是就笑着说:“大家一天在一起都经常打交道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谁还不相信谁呀?您说一句话,我们还能不算数?不过这事儿我们还得再叮咛一句:今儿个这人可交给您了,您回去以后得把这个刁民好好地管教管教,再不敢让他在街上胡言乱语,惹是生非,影响市场秩序了。”……   “把你个熊得叫牛保国好好管教管教!”坐在火堆旁,被火焰映得满脸通红的吉生这会儿又挤眉弄眼地冲着牛百顺幸灾乐祸起来,甚至竟然还斗胆上前伸手拍了一下牛百顺的头,讥笑牛百顺说,“我看这不亏!”“滚到你妈那头儿去吧,爸这头儿不要你!”牛百顺使劲推了吉生一把,把吉生一下子推了个趔趄,差点儿栽倒在地,没好气地说,“我要他管教?把他那个熊眉眼也不看看?那一次是人倒霉,实在没辙了,无可奈何才求他的,要是往常有一线之路,我才不向他那样低声下气呢。哎,我说,你也别只管在这儿逞能,谁不知道你是个门背后的霸王。那事要是碰上你吉生了,你肯定还不照我呢!这会儿在这儿骚情哩。”牛百顺这会儿又“牛”起来了,瞪着两只牛眼睛。这会儿只听苟良在一旁可着嗓门嚷嚷道:“吉生,你他妈的别只顾一个劲儿地卖嘴,长眼睛没长?柴禾都快烧完了,也不赶紧到城外边再抱些去!等一会儿没柴烧了,让我们烧你那腿呀?”吉生才是一个嘴勤屁眼懒的人呢,他哪里肯自己动手去抱柴禾?这事只是张懒使李懒,李懒怕动弹。只见他一扭头又指派起黄娃来了:“‘三人行路,小人背亏。’黄娃抱柴!”黄娃在这些人中间是年龄最小的,原来是山西人,日本侵占了山西以后,他跟着他哥老黄逃难来到三河口,后来讨饭又流落到庙东村,在这儿才将就着定居下来。他凡事都觉着气短,自然谁指派都是百说百从了。他一声不吭,抬腿就到城外的场面上抱柴禾去了。不一会儿,就见他“吭哧、吭哧”地抱来了一大抱子苞谷秆,可是牛百顺一看,全都是湿的,并且都快要腐烂了,就气冲冲地数落他说:“你看你这娃,一天究竟能干了个啥?让你抱柴禾,你把这些眼看都快沤成粪了的湿苞谷秆抱来,这能烧得着吗?你也不看看,人家刚才都抱的是什么苞谷秆?”黄娃脸吊得老长老长的,无不委屈地噘着嘴,极想不通地嘟嘟囔囔说:“他们刚才都是从牛保国家的场面里抱的,我这回到那儿一看,那里的干苞谷秆都快被咱给抱来烧完了。我怕明天早晨人家发现了又骂咱们,寻咱的事儿,为这惹出麻烦来,于是就没敢再抱他家那干苞谷秆。远处场面,天太黑,我一个人不敢去,只好去保民哥家的场面抱苞谷秆。谁知道,刚一走到他家那场面儿上,我就又犯寻思了:保民哥家的苞谷秆,他家牲口还要靠吃这个过冬呢,没舍得抱好的,于是就……”可是牛百顺对他并不谅情,怒而不息地叱责说:“天黑你怕个屁,没用的东西!看你长得跟个瘦猴儿似的,身上哪里来得肉?狼见了你都懒得吃,还怕你那骨头茬子把它嘴给戳破了呢!”说着他就忿忿不平地朝着刚添上湿苞谷秆,烟直冒得呛人的火堆狠狠踢了一脚,踢得火星四溅,无不生气地说:“烤屁火哩!烤不成就不烤了。烤火再烧谁家的苞谷秆,也都不能烧保民家的,人家头口冬天还要靠它吃夜草哩。今天晚上算了,明儿个晚上咱几个人多跑一点儿路,一起到远处的场面上抱干苞谷秆去,到时候他妈的把火一下子就尽情烤美!”   于是大家就纷纷散开,各自回家睡觉去了。      第七章 烫手红苕(上)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后半期,华阴县的社会局势也和全国各地一样,颇不稳定,财东人和穷汉人的矛盾日见尖锐;穷人也和财东人越来越过不去,他们经常抱成团儿,起来和财东人闹事,且越闹胆子越大,到了后来居然公开起来抗税抗粮抗租。财东人收地租不用说也就越来越艰难了,他们终日为此发愁犯难,以致都快成了心病—如果地租一旦收不上来,他们的生计就没了着落。他们看着自家的那些地被穷人种着,穷人却一直拖着不缴地租,跟白种一样,心里很不是滋味儿。然而他们拥有那么多的田地,就凭他们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那两下子能耐,亲手能种得了吗?他们的那地还不得大都租赁给他们的佃户耕种?当然他们也还会留上一小部分上好的田地,自己雇长工耕种。近来租赁出去的土地,他们地租收不上来,这些财东人本来很头疼,可是更让他们可恶的是他们自己所雇长工耕种着的那些地里的庄稼一到快成熟的时候,还常不常被穷人哄抢,不是被他们割了地里的豆子,就是被他们扳走了苞谷棒子或者摘了开得正圆的棉花……整得他们一天到头首尾不能相顾—这世道太不像话,也太得没王法了!如果长期这样下去,还能弄得成事情?他们恨这些穷汉人蛮不讲理,当然也恨这个社会乱了章法,恨不得一旦抓住了那些偷他家田禾的人,就剥他们的皮,抽他们的筋,砍掉他们的手腕,以发泄自己胸中的愤懑。有一天,和庙东村村挨村、地连畔,相距不到一里路之遥的赵村,一个财东人,早上刚引了一些人到地里去摘棉花,没想到来到地头儿一看,却发现自己那片十几亩地里的棉花,昨天下午还见开得雪白雪白的,仅仅只过了一个晚上,却怎么突然就荡然一空,全然不知去向了呢?他心疼啊—成熟了的庄稼、上好的棉花,侍弄到这程度多不容易!可是一个晚上竟然就被那些没良心的贼,偷摘得一干二净的,现在已经只剩下一些残枝败叶了,惟独那一株株棉花秆,还凄凄凉凉地挺立在地里。他禁不住就一屁股坐在棉花地头嚎啕大哭了起来。这事他心里一清二楚的,知道肯定是他们村那些穷鬼们嫉妒这片棉花长势好,自己日子过得舒坦,乘晚上夜深人静,月朗星稀而干的。他心里对这些人一时恨得咬牙切齿,暗暗发誓这一壶绝对不能白吃,这个仇非报不可,不然就出不了这口气。“我不得好过,你们这伙熊也别想安宁!”他在心里暗暗地这样诅咒说。   但是赵村的穷汉人并没有因为赵财东的无比气愤而销声匿迹。他们的地下活动不知道是由谁暗中组织着的,越来闹腾得还越欢实了。前些日子,他们抗住保里按烟户所摊的捐税统一不缴,整得保长实在没办法,昨天一大早,猛不防又发现有人趁晚上没人的时候在赵财东家前房的檐墙上写下了几副鼓动性标语,什么“财东人地里的庄稼该由谁收获?”“财东人的庄稼全是靠穷人种的!”“收获我们自己的劳动果实,天经地义!”赵财东看着墙上所写的这些标语,差点没气死。他七窍生烟,嗓子眼直堵得慌,心里直想道:“这些熊说这是人的话吗?这还有没有个世道?没见过贼还比人有理了!”他心里实在想不通,“长在我地里的庄稼,他们反倒说应该由他们收获,真是岂有此理!”财东人在心里暗暗地咒骂着,“你们这伙熊想得也别太美,太嚣张了,咱们走着瞧,三年总等着你一个闰腊月。我就不信,降不住你们这些穷鬼。”—这是财东人深藏在心里的话,可是穷人对此就不这样认识了。他们得手了,一下子摘了财东人地里很多很多的棉花,财东人尽管东奔西走,四处打听,但折腾了一整,什么线索都没有能寻得着,只好气得干瞪眼,然而却没地方发作。偷棉花的人对自己这一场事情干得干净利索,没留下一点儿后遗症,心里就别提有多乐了,简直就像是打翻了蜜糖罐罐儿—甜透了。   秋高气爽,星罗棋布。夜幕下,一伙穷汉人晚上睡不着觉,聚集在村头儿的一座破庙里,黑咕隆咚地谝闲的。这里没有灯火,当然就无法看得清楚他们的面目。只听一个小伙子十分开心地说:“锁哥,这一回咱弄了个美。前两天你给咱出的那主意还是解馋,把熊挨球按烟户所摊派的捐税抗住了不说,还把熊的棉花给摘得一干二净,到头来他连个人毛都没能逮得住,气得干哭没眼泪。”只听又有人忿忿不平地接上话茬反驳前边人所说的话说:“你说那是什么话?我们摘他家的棉花?你就没听咱锁哥说,那地里的棉花是咱们一手播的种、间的苗、锄的草,哪一道活路不都是咱们干的?那全是咱们用血汗换来的。你知道吗?—咱们的劳动成果!我们是在收获我们自己的劳动成果!—你把事情弄清楚。他狗日的把我们当贼,我们可不能把我们也当贼。连这一点儿道理都倒腾不清,还整天讲究在人前买弄、表现呢!”先前说话的那人觉着自己没来由遭到这人的一顿抢白、奚落,在众人面前没了面子,心里不服气,就反唇相讥说:“我不懂,我不懂!世上这道理就只有你懂,看把你整天能成得在针尖上揩屁股哩。你成天价在我们跟前买弄我认了,可今天居然还在咱锁哥面前烧起来了。哎,就说你一天所说的那一点点儿道理,看看在座的这些人谁不知道,哪一句还不都是从人家锁哥那里贩来的,你以为你是谁呢?披着个被子上天哩—一下子张得都没领了。”“好了好啦,咱别再一见面就抬杠斗嘴了。一个个像个好斗的鸡似的,只顾一味地在窝里啄那些没颗儿的食。如果这样下去,咱们不就把精力都给内耗了,哪儿还来得力量和地主老财斗呢?”黑暗中大家都把他叫锁哥的那个人连忙出面制止大家说,“其实咱们那天晚上组织起来摘财东人家的棉花,那只是我们实施伟大战略的一个信号,换句话说,那只是给财东人吹个风儿、捎个信儿,让他不要一天眼里老是没有咱们穷人罢了;更大的举措么,我们还在后头哩。”接着他就压低了声音说,“实话告诉你们,陕北那边多年前就开始打土豪、分田地了。人家那里把穷人组织起来,扭成一股劲儿和财东人斗,人多力量大,不怕斗不过他。穷汉人团结在一起,给财东人戴高帽子,挂白牌子,把财东人像牛一样牵着满街到处游,整得那些财东人怯眼害怕的,一天连个响屁都不敢放,穷人叫他怎么样他就怎么样,乖得跟你家的那牛一样。随后,那里的边区政府就把财东人所霸占穷人的大量土地,按人头儿重新分给穷人了,让每一个人都耕者有其田,劳者尽其力。劳动人民有了属于自家的土地,就再也不用向财东人租赁土地,给财东人当牛做马,成天用自己的劳动果实缴纳地租了。”“那咱们啥时候也能和那里的人一样,把咱村财东人手里的那些田地分到咱手里呢?”黑地里坐着的这伙人几乎全都异口同声,迫不及待地问他们的这位锁哥。只听他们的这位锁哥成竹在胸、满有把握地说:“快、快,我看时间是不会太长的了。常言说得好:三人一条心,黄土变成金。只要大家扭成一股绳,抱成一个团儿,合起来和地主老财斗,我们就会众志成城,不要多长时间咱这里也就会和陕北那里一样,打土豪、分田地的。”“哎呀,咱这儿要是真的有一天能像咱锁哥说的那样,我想,那该有多美呀!”有人神往地自语说。“你别熬煎,这事儿说快来得也快。不过,我们也不能急功近利,把眼睛只盯在打土豪、分田地上。”锁哥提醒大家说。“那还要我们都干什么呀?”“要我说呀,我们如果一天把眼睛仅仅只盯在打土豪、分田地上,贪图急功近利的话,那么我们即使分得了田地,也还是会守不住的,过不了多久,肯定又得会被财东人从我们的手里夺走的。”“那为什么呢?”“因为现在的这个政府,乃至国家都完全是代表他们的利益说话的。”“那我们该怎么办呀?”这些人发愁了,一时又被他们的锁哥说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焦急而无奈地问他们的锁哥。“想要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那我们就得要有远大的抱负、崇高的理想,要一齐起来,动手推翻现在的这个反动政府,变革现在的这个现实社会;要用我们的双手创建一个全新的、由我们自己当家作主人的国家!”锁哥激情昂扬地鼓动着这些人。“那么这岂不就成了造反吗?造反那可是要被杀头的啊!”其中有人担心地说,但立即就又有人满不在乎地反驳说:“球!怕什么?即就是把头割了,也不过碗大个疤,再过上二十年就又是一个年轻小伙子。要我看,咱与其一天这样窝窝囊囊地受活罪,还不如轰轰烈烈地大干他一场,早死早托生,变个碎娃吃烧饼痛快。”这时候只听他们的锁哥接过话茬说:“对!咱别看这位兄弟他这话说得听起来似于有点儿玩世不恭,但俗话也说了:‘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我们一定要有‘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那股子勇气。只有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那我们才能争取到胜利!”   大家叫锁哥的这个人其实不是别人,他正是那一年和牛保国一前后去陕北学习的赵村一个地下共产党员,叫赵锁子。因为当时为了工作安全,共产党的地下组织,实行的全都是单线联系,每一个地下党员,大多都只知道他的上线和下线是谁,至于其他的人,谁都是共产党地下党员,他们是谁也不了解谁的,所以牛保国和赵广锁他们两人就互不知情。当时牛保国由于母亲突然生病,陕北终于没去得成;而赵广锁一路历尽千难万险,终于辗转到了陕北,在陕北的延安公学院学习、培训了好长一段时间,像《西游记》里的唐僧一样,从西天取到了真经后,就又回到了孟至乡他们的赵村,发动并组织孟至乡一带的穷人,搞农**动,以准备将来有力配合陕北南下的解放军。他把赵村这一帮帮子年青小伙子紧紧地团结在自己周围,鼓动得整天就像是一堆干柴,只要稍微用火一点,就会“哄”的一声,燃烧起腾天烈焰来。这伙年青小伙子整天都在沉默中憋着一肚子气,总想寻求点儿刺激,让生活能有点儿变化,哪里经得住赵锁子这些大快人心的话的激励,一天紧跟在他锁哥身后团团转,只要赵锁子让他们去干啥,他们二话不说,肯定就会去干,把个赵锁子简直看得比他亲哥哥还亲。他爸他妈让他们做点什么事情,他们有的人或许有时候心情不好了,还捩眉瞪眼的,“有空儿、没空儿”地瞎磨蹭,找借口不愿意去,可是只要赵锁子向他们一发话,他们就乐得连蹦带跳的,简直都要找不着北了,立马就走。所以这时候赵锁子在赵村,乃至整个孟至乡,暗地里已经成了一个登高一呼,闻者四应的人物。你看,这会儿大家都异口同声地在呐喊:“锁哥,你就说话吧。你说咋干咱就咋干,我们全听你的!”不知道是其中哪一个愣头青小伙子紧接着又冒出了一句二百五话说:“锁哥,你只要说句让我把财东人的娃活埋了,我连哼唧也都不哼唧一声,立马就会动手去埋的。”“你熊说这是人话吗?这岂不是在纯粹撂白哩么。咱锁哥这人能让你去干那种没名堂的事?”有人马上责备他。“嘿嘿,我只是举个例子,打个比方么,这得是骑驴又压着你的脊梁骨了?”这个人有些尴尬而不服气,两个人又给抬起杠来了。赵锁子见状连忙制止大家说:“好了好了……咱们再不要一天在一块尽说那些山高路远、不着规尺的二愣子话了。今后大家关键的是要一切行动听指挥。记着:团结就是力量,纪律是执行路线的保障。只有大家抱成了一个团儿—也就是说团结了,才能有力量;只有有了铁的纪律,也才能战无不胜、无坚不摧。咱们这些人不论在什么时候,都一定要团结得像个紧握着的拳头,千万要防止某些人逞个人英雄、蛮干胡来。”“好!一切都听咱锁哥的。”大家齐声应和着,那个愣头青小伙子冷不丁又冒出了一句:“只要咱锁哥说一声不准放屁,我就憋在肚子里,即使憋死,我也绝不放半个闲屁。”“你个熊嘴里一天就没一句人话。不会说话就别说话,谁还能把你当哑巴不成?”随着不知谁说的这句话,只听那个愣头青小伙子禁不住就“哎哟”了一声,抱怨说:“你不让说,我就不说呗,干吗使那么大劲儿踩我的脚?我可说的全都是大实话啊。”   后半夜了,下弦月这时慢腾腾地从东边的山头上露出脸来,懒洋洋地窥视着人世。淡弱的月光把个赵村笼罩得朦朦胧胧的,让人似乎能看出四周一些大意,但又看不具体。整个赵村一片静寂,劳累了一天的人们这时早已都睡得七更打八更的,叫也叫不醒了。然而集聚在赵村村头破庙里的这伙年轻人还没有散,只听他们这时又有人在向赵广锁提议说:“锁哥,你看这会儿月亮地里已经将就着能看得见柿树上所结的那红柿子了。咱们不照上到赵财东的那柿树上摘柿子走。”有人立即应和说:“对!走。不摘白不摘,把它摘了也就白摘了,不摘犯傻呀?”赵广锁略略思索了一下说:“也行。不过大家千万得小心一点儿,不要因为天黑什么都看不清楚,一不小心脚没踩稳,从树上给掉下来把哪儿摔伤了。”“没事的,你放心。咱们这些夜猫子都长夜眼着的。”说着他们就各自回家去拿了口袋或笼担,奔向赵财东的地里,挑着摘他那又大、又甜、汁液又饱的“牛心”柿子去了。   赵村的赵财东,前两天十亩地里开得一片雪白的棉花,不知道被谁一个晚上给摘得一干二净,心里正气得不行,这天早上又发现自己地里的那棵长得像座宝塔似的大柿树上所结的那些硕果累累的“牛心”柿子,又被人一晚上给摘得光光净了。这棵大柿树,他每年要足足摘一千多斤柿子的,何况今年结得比往年还要繁密得多。“一天要像这样的话,这日子往后还怎么能过得下去呢?”他盛怒之中捉摸着这事绝对不是一个人晚上干的,决计这一回一定要把偷他家柿子的这些人寻出来。他寻思来寻思去,总觉着贼一下子偷摘了他家这么多的柿子,把它会怎样处理掉呢?自己吃,那么多的柿子一时三刻是吃不完的;肯定会逢集时挑到西岳庙街上去卖的。于是他就不显山、不露水,不动声色地在西岳庙逢集时,一个人悄悄来到岳庙街上,装作无事闲游的样子,从街东头往街西头转,同时边走边留心看,看哪一个卖柿子的人所卖的柿子像他们家的。他正边走边专心致志地一一查看着,猛一抬头,迎面却碰上了他村的赵锁子。他平常心里就讨厌这人日子过得穷的叮当响,提起裤子都找不见腰,却还从来不把像他这样的财东人放在眼里,似乎心里对财东人总有股子气,一直都没正眼看过他。然而无常就是这样的会捉弄人,它偏与你过不去,让你与你所不愿意见到的人碰面。这不,西岳庙街上逢集人山人海的,想着意寻找一个人都难上加难,很不容易,怎么偏偏就让赵锁子与自己低头不见抬头见呢。赵财东还是像往常一样,表现出一副假惺惺、十分亲热的态度,皮笑肉不笑地老远就和赵锁子打起招呼来:“锁儿,今天怎么也有空儿到集上来了?”赵锁子闻声举目一看,迎面而来的竟然是他村的赵财东,马上就无比机警地随话答话说:“我也没得地种,不像你们老是忙,一年四季都有空儿的。在家闲得慌,待得人怪寂寞的,今天逢集就来西岳庙街随便溜达溜达。”说着两人擦肩而过,各自东西而去了,但在两人的潜意识中却同时都莫名其妙地都升起了一团疑云:“他今日到集上干什么来了?”赵财东不由自主地又扭回头去,瞅了赵锁子一眼,直看着赵锁子那若无其事的背影渐渐地在人丛中消逝,似乎也没看出来他来西岳庙街有什么事—全然是一副闲逛的样子。但不管怎样,在赵财东此时的心里,还是总觉着这个人今天出现在西岳庙街的集市上,和自家丢柿子的事有着种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蛛丝马迹,包括前几天自己地里的那棉花被偷一事,肯定都和他脱不了干系。在赵财东的眼里,赵锁子这个人做事从来都是墙里的柱子—不显明。要知道,世上这事情往往是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赵锁子这人绝对不能等闲视之。机警过人的赵锁子这会儿虽然没有扭回头看赵财东,更没有表现出任何反常举动,但赵财东在他背后的这些细节,他一一都觉察到了,心知肚明,只是不动一点儿声色罢了。   孟至乡的柿子是华阴有名的土特产,个儿大,汁液饱,色泽还鲜艳光洁,远销渭河南北。庙东村位于西岳庙的东南方向,来赶集卖柿子的人自然都是从孟至乡挑着柿子来,就近聚集在西岳庙街的东头—东桥上一带卖的,因而东桥上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个很大的柿子市场。加之这时月正是柿子红透熟饱上市的季节,柿子这东西,人们用它做醋、酿酒、晒柿饼,都是上好的原料,用场可大啦。西岳庙街逢集的时候,东桥这一带到处摆的都是柿子,卖柿子的、买柿子的,盛满柿子的笼担、独轮车,一家紧挨着一家,几乎把来往行人的路都给堵住了,使得难以通过—柿子市场购销两旺,繁华得很。一挑挑、一筐筐的柿子在阳光的照射下,鲜红光亮得直耀人眼睛,简直就像是一笼笼,一筐筐硕大无比、圆美诱人的红珍珠玛瑙,似乎让人一看就都能感觉到它的甘甜味儿,馋得直流口水;再加上卖柿子的人那一声声热情而迫切期待买主的吆喝声:“卖柿子了!孟至塬下来的柿子,便宜卖了。柿子便宜卖咧—”更是撩拨人,使得这东桥一带的街面儿非同寻常的热闹。   可是赵村的这个赵财东在东桥这一带转来转去,看过来、看过去—当然他也会偶尔弯下腰,问一下某担柿子的售价,故意作作想买的样子,以掩盖自己在这儿的另有企图—一直转了大半天,犹如瓜园看瓜,看得眼花,就是没能看得出来摆在东桥上的这么多柿子,哪一挑像是从他家柿树上摘的柿子—他对他家柿树上所结的那“牛心”柿子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他的心里是有把握的,只要他家树上的那柿子,被偷的人往这集市上不论是哪儿一摆,他就准能一眼把它认出来。可惜现在摆在东桥上的这么多急待出售的柿子,直看得他眼花缭乱,却始终没能看得出来哪一挑像是他家树上的。他心里不由得想道:“这也就怪了。难道瓮里还能把鳖给跑了不成?”与此同时心里也就多少有了那么一丝儿灰心丧气,但他还是不甘心,不到黄河心不死,下决心今儿个非要在这西岳庙街上找到他所要找的他家那被偷的柿子,把偷他家柿子的这事查个水落石出不可。他一边无可奈何地摇着头,一声声叹息着,一边仍强打精神,孜孜不倦地坚持继续寻找,由西岳庙街东头向街西头儿一步步地走来,一路走,一路挨个儿排查,对所有卖柿子的人一个也不漏查。   再说,赵锁子看见他村的赵财东在西岳庙街上来来回回地转,好像在到处寻找着什么,“各自都有心中事,彼此皆在不言中”,早已明白了赵财东的用意,只是嘴里不说破而已。他此时一刻也不敢消停,连忙就去暗中通知他那一伙摘了赵财东柿子,今天趁西岳庙逢集来街上卖的人,要他们提防着点儿,赶快出手,以免事出意外。现在,其他人赵广锁都设法给通知到了,惟独昨天晚上那个说话二里二气的愣头青小伙子怎么也找不见人。他这会儿心里可着急了,担心事情会在这个愣头青身上出岔子。万一他要是一暴露目标,那么一切就都掩盖不住了—这人胆大心粗,从不怕把天捅个窟窿。于是赵广锁一路躲闪着赵财东,也就由街东头儿向着街西头儿,悉心找那个二愣子来了。   赵村的这个财东人耐着性子,下大决心,花大力气,一直由街东头儿找到了街西头儿,可是让他遗憾的是什么可疑的迹象也没找到。他心里一直嘀咕着:“这就奇了。难道他们这伙熊人还真的能把自家的那柿子弄到到天上去,塞到地缝里?难道自己家里被偷的那些柿子还真的就能这样凭空蒸发了、灭失了不成?他想,那伙熊偷柿子也不过就是为了卖上几个钱,他们该不会把它白白地倒到崖上的五岔沟里去吧?柿子这东西又不比其它的什么果子,十天半月的能搁,它十分地不耐贮藏,如果放在家里,要不了三五天就会变质、烂掉的。他就不信这个邪,执着一念地只管继续一头往西找。   这时,他眼看就要走到西岳庙街的最西头儿了,再要继续往西走,那就走到西头街道外的柳树行了。街道上赶集的人到这儿渐渐都稀少起来,居住在西岳庙东南方向的人一般是很少到这儿来的。柳树行的西头那就是县城了—华阴县的县城虽说是座县城,但照西岳庙的繁华程度差远了,人们要是迟早到了那里总回有一种萧条、凄凉、破败的感觉,做生意的人绝对是不会到那里去的。县城西,紧贴城墙跟儿的是一条南北流向的长涧河,这条河就是华阴县城乡的天然分界线,河西边的那道残缺不全、时有时无的土城墙据说是两千多年前—战国时期的魏长城—魏国和秦国的国界。它南起华山北麓,一直向北延伸而去。赵财东走到街西头儿快到柳树行的地方,他那原本的一腔怒火几乎被一场徒劳无功的汗水都快浇灭了。他此时的心已经透凉透凉的,看来今天自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瞎子点灯白费蜡,白忙活了一天,如今是一点指望都没有了。   赵财东没精打采地正想折身往回走,可就在他扭转身子,将要迈步往回走的那一刹那,眼睛猛地一下子给睁大了,神奇地发起光来—在远处的人丛里,他仿佛看见了一个很熟悉的身影。他的精神顿时为之一振:那不就是自己村里的二愣子吗?他跑到这庙东村人轻易都不来的街西头儿柳树行里干什么来了?那人这时似乎也瞅着了他,急匆匆地弯腰就拾掇起自己的东西来了。赵财东一看觉着势头不对,马上就浑身来劲儿,忘记了刚才的困惑和疲惫,飞也似的猛扑上去,一把抓住了二愣子那已经担了起来、正要走的担子后头,厉声呵斥说:“我看你个熊这下子往哪儿跑?”他气得两眼直冒火,瞪着二愣子肩上挑的那担柿子—那分明正是他自己地里柿树上所结的“牛心”柿子。这难道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嘛,还用说?于是他咄咄逼人地质问二愣子:“你这柿子是从哪里摘的?”别看二愣子这人,他其实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向来都是无理三分犟,有理犟到底,撞倒南墙不回头的主儿。他这时一看,跑是绝对跑不掉了,只好硬着头皮就和他村的这个赵财东胡搅蛮缠起来:“我的这担柿子是从哪里摘的,我说,你管得着吗?大街市上我卖我的柿子,你想买了你买,不买了给我走人。大路通天,你我各走一边。我卖柿子碍着你什么事了,犯得着你来盘问我?”   “你卖的这柿子是从我家树上偷的!”赵财东这时也不示弱,气势汹汹地痛斥二愣子。“什么?”二愣子怒目圆睁,“你说这柿子是偷你家树上的?你家树上的柿子得是刻字着的?就说你家有柿树就不许别人家也有柿树了?你霸道霸在赵村也就算了,今日你还霸到西岳庙的大街上来了?你也不擤一点儿鼻涕沾一下,看看沾得上这柿子沾不上?”“嗨!没见过你这吃屎的倒还比屙屎的有理了?贼比人还硬气?咱两家世世代代同住一个村儿,你家有没有柿树,我难道还不知道?这柿子分明你来路不明,你还嘴犟?”赵财东义正词严的在大街市上当众训斥着二愣子。二愣子这时转念一想:“你别看你这人在赵村一天称王称霸,横竖都是你有理,可是这出了赵村就不一定了,谁认得你是谁?在这岳庙街集上谁知道你的底细?世上这事情往往是硬的不如横的,横的不如不要命的;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于是他就大声叫喊了起来:“我说你这人是怎么啦?大街市上,光天化日之下,你想讹人得是?有人抢我东西咧!快抓住他呀!—看我今日不打死你这个贼不要脸的才怪咧!”说着二愣子就挥拳向着赵财东劈头盖脸,狠狠地打了起来。这赵财东根本就没料到二愣子会来这一手儿。他平常在家里手不提、肩不挑,哪里来得劲儿?且不要说他又是上年纪的人了,哪里有二愣子年轻力壮,给人熬长工,整天干重体力活儿练出来的那一身蛮力气?二愣子出手一拳就把这赵财东给打得重重地栽倒在了地上,随之他又一边不住地拳脚相加,使劲猛打,一边嘴里还在不住地喊叫着:“抓贼呀!都快来抓贼呀!这个贼正偷我东西时,被我给揪住了!”这会儿正逢西岳庙街上集散,赶集的人如潮水般的从集中心—西岳庙前的棋盘街,向四面八方散开往回走,路上的人特多,加之西岳庙街上往日也经常发生这种贼偷东西被人抓住了后挨打的事。蜂拥般回家路过这里的人,谁能知道就里,谁又去辨真伪呢?只听说有人抓住了一个正在偷东西的贼,看见有人还正在围着这个贼打,有不少人也就围拢了过来看热闹。至于这小偷儿究竟是谁,长得什么模样儿,一时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们谁也没法看得清楚。按常理,人们对偷东西的贼总是恨之入骨的,谁不厌恶?于是在场的人不问青红皂白,一时就都挥拳动脚乱打起这个小偷儿来了。在周围看热闹的人群中,又不可避免地夹杂着一些个平日经常在街道上专门爱趁火打劫的小混混儿,他们这会儿可有用武之地了。你看这伙儿人也来凑热闹,一边瞅空儿趁机打上个三拳两脚,一边又不失时机地在人窝儿里这个身上摸一把,那个身上掏一掏,混水摸鱼,乘乱把打的人、被打的人的钱物顺手牵羊,能拿走的就都偷着拿走了。此时似乎一切都乱套了,一切都没了章法。可怜赵村的这个赵财东这会儿真像是个过街的老鼠,人人都在喊打。有谁能够为他出面申冤情、明是非呢?他此时即使浑身是口,也难以为自己辨白。他四面楚歌,完完全全成了一个丧家之犬,被众人乱打得顾头顾不了尾,顾了这头儿顾不了那头儿,只是疼得像杀猪一样“吱—吱—”地乱叫唤。他只能觉着被人乱打时身上一阵阵钻心的疼,哪里还能感觉得来有人在他身上掏他的东西?此时此刻,赵财东最迫切的需要就是如何能够有个人来帮帮自己,阻止住这场众人的乱打,让自己尽快地逃之夭夭。   再看看二愣子这会儿,他早已得意得忘乎所以了,一边自己打着赵财东,尽兴出气、过瘾,一边嘴里还不住地狂喊着:“打贼!大家伙都快来打贼娃子啊!”谁知就在他正喊得开心、打得过瘾的时候,突然觉着背后有人把他猛地一把揪住往外就拖。他没好气地使劲一甩拖他胳膊的那个人说:“你走远,闲事少管,这儿没你的事……”同时无意中就又看了那人一眼。谁知道他这一看倒把他看得不由给愣住了,这才发现揪着他,使劲儿把他往人群外拖的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他一天心目中最崇拜的偶像—赵锁子。这时候只见赵锁子急匆匆、气呼呼地训斥他说:“你疯了得是?只顾一时开心,由着性子蛮干,还考虑不考虑事情的后果?赶快趁这会儿混乱着的,脱身去赶紧先把你那挑柿子给处理掉吧!贼无赃,硬似钢,没有了那挑柿子,看他赵财东还该说啥呀?”你别看二愣子一天再任性,可是他对赵锁子的话还是百说百从的,更不要说他这会儿觉着赵锁子说的这些话也确实入情在理,于是立马就头脑冷静下来,灵醒过来了,二话没说,就分开那围得密密层层的人群,拾掇起自己那柿子担子,一溜烟给跑开走了。   赵锁子一看二愣子人走得没影儿了,这才走上前去大声喊道:“哎,哎,哎!你们这些人怎么能就这样把人乱打呢?有什么事情咱们就不能坐下来同人在一起好好地说吗?这样不问青红皂白地乱打一气,要是一旦把人打出个三长两短来谁负责?再说了,到时候你们谁又能负得起这个责呢?”他一边说一边豁出命地把乱打赵财东的人往开地拉,竭力劝阻他们千万不要再继续打了。他这时站在这些乱打赵财东的人中间,不知道也跟上瞎挨了多少拳脚,但还是竭力劝阻着这些乱打赵财东的人。   赵财东正被人乱打得晕头转向、苦不堪言、认不出了东西南北,突然隐隐约约地听见有人在这样的替他竭力说话,当时心里的那个感激劲儿就别提有多强烈了,就像这尘世上一瞬间从天上降下来了一个南海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他感激涕零,恨不得能立即翻身起来,跪在这人跟前,把这人叫声亲爹、亲妈。   围在这里乱打赵财东以及周围看热闹的人这时一见有人出面,舍着命的阻拦乱打赵财东的人,替赵财东这个被打的人说话,马上又都似乎觉得这事与自己无关,心里害怕一会儿要是真的有人追究起责任来,无缘无故地又把自己给牵扯进去了,没来由给自己惹出了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于是一个个又都希图明哲保身,悄悄地收敛了手脚,戛然而止,纷纷想离开这是非之地。常在西岳庙街面上趁火打劫的那伙混混儿,这时一看自己早已得手,见这场面,也就都审时度势,就坡下驴,很知趣地见好就收,溜之大吉了。   赵锁子好不容易才制止住了这些乱打赵财东的人们,搀起了赵财东,故作惊诧莫名地叫道:“哎呀赵叔,我还以为这些人打的是谁呢,这弄了半天,怎么原来还是你呀?你看你看,这事弄得……”赵锁子满脸的过意不去,继续接着说,“一开始我还总以为是西乡里哪一村的人呢……哎,刚才我不是见你在街东头儿闲转哩嘛,怎么一眨眼就又跑到这咱们东乡人轻易都不来的街西头儿柳树行里干啥来了?这么多人在这儿一起下这么狠的手打你,这到底为的啥吗?要我说,这些人怎么这么地不讲理,把你这么一个德高望重的名人在这儿就这样胡乱打,简直太得不像话了!这弄的到底是啥事吗?西岳庙街这么大的市面,一天到底还有没有人主张正义?还有没有个王法啊?这简直是胡闹哩嘛!”赵锁子看样子为这事气忿得不行了,似乎他今天非要把这个事情找人说个张道李胡子不可,“这西岳庙街上逢集的人这么多,全县哪里的人没有的?众人的口,就似个没梁的斗,他们回去以后说什么的没有?要是传扬开去了,这可是好说不好听呀!”   赵财东起初混乱中看不清人时,还以为在危难之际给他排忧解难的人是哪一个慈善心肠的人呢,可现在才看清楚怎么竟然是自己村里,自己一直都见不得的那个穷光棍—赵锁子?自己今天这事让他碰在了当面,就把自己的面子给丢尽了—他回去以后要是给你加盐添醋地给你一传扬,闹得人尽皆知,那可怎么办?所以这会儿,他刚才对解救他的人的那股十分强烈的感激之情,早都跑到没影子处去了,反而倒觉着赵锁子刚才在他跟前说的那些话不论怎么听,味道儿都有点儿不大正—百滋怪味的。他往常在村里就一直讨厌赵锁子这人,认为这人一身的本事,但就是从来都不务正业。这会儿,他宁肯有个地缝,自己钻了进去,也不愿在这个人面前出丑显眼。他虽然百感交集,但一肚子苦水,却不愿意给赵锁子倒了出来,或者说压根儿就不愿意跟赵锁子多说话,怎么也觉着赵锁子这人在他跟前的这一切表现尽都是猫哭耗子—假慈悲。“这事怎么就这么巧?该不会是他们这伙儿人合伙设圈套,变着法儿捉弄我吧?”他这样想着,心里倒恨起这赵锁子来了;低头一看自己身上的衣服,不仅因为自己被打倒在地,疼得遍地滚,而弄得浑身泥土,而且还有好几处都不知道是被谁给撕得破破烂烂的了。他再伸手一摸自己的衣袋,衣袋早都被人掏得底儿朝天了;自己来时装在衣袋里的那些钱,现在连一个铜子儿的影儿也都没有了。“扫兴!谁知道今天鸡没捉住,反倒蚀了不少米。”他心里正暗暗地直为这事叫苦,突然听见有人在朗声喊他道:“赵叔,你今日赶集怎么也有好心情,跑到这西岳庙街西头儿转悠来了?该不会是有什么要紧事儿要到这头儿来办吧?”赵财东顺声一看,这人正是刚才自己所抓,随后和自己发生争执,因而导致自己遭人乱打的他村那个二愣子。   赵财东不见二愣子还则罢了,一见这二愣子禁不住就又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心想:“今天要不是你这熊货,我还能被人吃了乱饭,挨这顿冤枉打吗?”于是他忍不住就又扑了上去,扯住二愣子的衣领,凶神恶煞地质问二愣子道:“你把你偷我家的那些柿子呢?”这二愣子此时并不还手,只是摊开两臂,显出一副十分冤枉的神情,向两边的过路人看了看,自我表白地说:“你们看,你们看……他这人怎么这样呢?狗咬吕洞宾—不识人境。你们这些南来北往的人都看看,也都评评这个理:这尘世上好人还当得当不得?”他继而转面质问赵财东,“你说,是谁见我偷你家柿树上的柿子了?赵叔,你可不能被人刚才打急眼了,没地方出气,像疯狗一样,这会儿见人就咬,平白诬赖好人啊。常言说‘抓奸抓双,抓贼抓赃’。你说我偷你家的柿子了,赃证呢?赃物现在哪里?你把它拿出来让大家看看嘛!我说,你也老老的人了,这么一大把年纪的,说话怎么就能这么无根无据的呢?你做人总不能一天红口白牙的说空话吧?”   “赃物,赃物……”赵财东被二愣子一连紧三枪的反问,给一时间问得傻眼了,他忙不迭地朝四下里来回看着,寻找他刚才所看见的,并且已经都抓到手里了的二愣子那两马笼“牛心”柿子。你想,此时这里哪里还能再找到那挑柿子的影儿呢?就连二愣子刚才用来挑柿子的那副笼担,这会儿也都无影无踪的,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反正二愣子的手里空空的,什么东西都没拿。只见二愣子无不油滑而又振振有辞地辩驳说:“你看你这人差劲儿不差劲儿?咱俩好赖都是一个村子里的人么,你怎么能被打急了就忍心这样地血口喷人呢?你看我两手空空的,赶集来什么也都没拿,从东头刚刚逛到这西头儿来,看见你和我锁哥在这儿说话,稀罕得把你叫了一声,这就又叫得不对了,不投你的心思了,是不?你不知道为什么被人打成这副狼狈相了,挨打可能是挨迷瞪了,这会儿怎么连瞎好话都听不来,连好坏人都分不清了,见人胡乱就给咬起来了呢?你平时看我不顺眼,在咱们村里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那话都好说,可是今日出村了,在这西岳庙大街市上可不敢平白无故地污人清白哟,要不然这影响可就大了。赵叔,你看你这人在咱们赵村向来也都是个人面上的人嘛,平日给我们讲话时迟早都是满口的‘仁义礼智信’,严格要求我们非礼勿为、非义莫动,可是今天在这大街市上你自己怎么竟然就这样毫无根据地乱说起人来了呢?这西岳庙街上逢集可是全县哪里的人都有啊,你千万可不敢信口胡说。这要是一旦说出口了,传扬开去,那可就不得了,不仅对我的名声影响不好,而且也会有辱你老儿的高大形象。我想,这事你心里一定清楚得很—这是大事!我这人已经是个车倒没车辙的人了,但是你老儿跟我们可不一样哟……”周围那些从这儿路过的人,听着二愣子的这番不阴不阳的话,禁不住都议论纷纷地道:“是呀,这个人怎么这样不识好歹呢?这么大年纪都白活了,连个瞎好话都听不来,简直就跟个疯子一样,见谁就缠谁的事。你看人家这小伙子刚到这儿把他叫了一声,他就缠住人家不依不饶了。”   赵财东听着这些路过人的低声议论,心里情知在这种场合下什么是非曲直是都说不清楚的,要是自己在这里再继续揪住不放不放,那就只会越加倒霉。自己刚才都吃一场哑巴亏了,得是现在还想再重蹈覆辙?他觉着现在在这儿实在没意思,也醒悟今日在这里是不会闹出什么好结果的,没奈何就只得松开了紧抓着二愣子衣领的那只手,拍打拍打自己身上的泥土,悻悻地往回走去。边走他嘴里还边忿忿不平地嘟囔着说:“呸!今儿个我羞我先人哩。在这儿捉鹰来了,鹰没捉得住,不提防倒让鹰给把眼睛啄了。”可二愣子冲着他后背却在一个劲儿地挤眉弄眼做鬼脸,讥笑他,显得格外开心,甚至还禁不住冲着一步步远去的他大声喊道:“赵叔,你一路走好!没看身上疼得能走回去走不回去?要是一个人实在走不回去的话,我搀你回去?”赵财东听着二愣子说的这话,气得头连往回扭都没有扭一扭,边走心里边恶狠狠地骂道:“看把你个熊这回高兴得别连你祖先姓什么都给忘了。我警告你:‘少轻狂。’人狂没好事,狗狂挨砖头。实话告诉你:这事我跟你没完。今儿个吃你一碗米儿面,迟早都要还你一碗腊八粥。不信,咱就走着瞧。谁哭谁笑,现在都还说不来着的,到时候我叫你干哭都没眼泪!”   赵财东在路上一路走,一路唉声叹气,回到家后躺在炕上翻来覆去地寻思着今天这事的前前后后。他越想心里就越蹊跷:“怎么今天在街东头儿那么多卖的柿子里边就没有发现一挑自家那被偷的柿子?怎么在街东头儿撞见了赵锁子,而在街西头儿又碰见了他?这难道都是巧合吗?会不会是他老跟在我的前后,盯着我的一举一动?二愣子今天在街西头儿所卖的那挑‘牛心’柿子,分明就是从自己地里那棵树上摘的,怎么一转眼就连挑柿子的笼担都不见了?这真真都是些怪事!”一个接一个的疑团就像魔鬼一样困扰着赵财东,打搅得他一整夜都没睡得着觉,“算我倒霉,吃了这么大个哑巴亏……不行,这里边肯定有鬼,很可能赵锁子就是这里边的事芯子。”他想到乡公所去报案,可是转念又一寻思:“偷一树柿子能值人几个钱?别说报案没证据,落不实,即就是查证落实了又能把他们这伙人定个什么罪呢?不行,得把事情说严重点儿。前些日子自己那十亩地里的棉花肯定也是这一伙熊偷的,棉花可比柿子值钱多了。如果说把这事连同偷棉花拉扯到一起报案,再加上前些日子村里所发生的抗税事件,说成都是赵广锁纠集这伙人干的,那么这桩案子就不仅作案数额巨大,而且还是屡犯、惯犯,团伙作案,甚至还能拉扯到政治上去。这一下子性质就不一样了,这些人就成一个有组织的盗窃团伙儿或者有通共嫌疑,而赵锁子自然就成了这个集团的策划者、组织者,是首犯。这样以来,乡公所准能把他给逮了。‘打蛇先打头,擒贼得擒王’,如果这一次能把赵锁子这货扳倒,按下去,那么二愣子他们那一伙人就会树倒猢狲散。真能这样的话,自己这一次所吃的这一点儿亏也就算不了什么了……”(未完·待续)      第七章 烫手红苕(下)      “自己平时总想给赵锁子穿小鞋但就是没法穿得上,没想到如今碰上了这么好个茬口。”赵财东想了一晚上,黎明时分想到这里,禁不住就转忧为喜,“塞翁失马,安知非福?这事正如战国时的老子所说的‘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啊。”   赵财东精神来了,第二天晚上乘赵广锁不备,就指使作了些手脚,第三天一大早梳洗一番,穿戴整齐后,准备了几样时鲜礼物,提着急匆匆地就向乡公所里走去。他要拜访乡公所所长牛保国,请求牛大乡长出面为他做主,惩治恶人赵锁子。   赵财东来到孟至乡,刚一走上乡公所的高台阶,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一边跷着门槛,一边就十分热情地朗声高叫了起来:“牛乡长,牛乡长!”牛保国闻声从屋里走了出来,一见来人是赵财东,他手里大包小包的还提着不少东西,立刻喜笑颜开、春风满面、热情有加地招呼赵财东说:“哟!怎么是赵财东?今天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不知光临,有失远迎。抱歉,抱歉……”牛保国把赵财东迎进厅堂,一时又是忙着让坐,又是扭头喊勤务员:“勤务员,给客人看茶!”两人客套寒暄了一番之后,随之就转入了正题。牛保国试探着问赵财东:“赵公今日亲临敝乡不知有何见教?”赵财东见问连忙起身作揖说道:“哪里,哪里……在下焉能不知进退,无端造次。只是寒舍最近一连出了几件令人烦恼的小事,鄙人原本不想打扰乡长,可是转念一想,这事如果不及时向乡长您禀报,恐怕日后会对乡长您的辉煌政绩有所影响,所以就只好前来讨教。”听话听声,锣鼓听音。牛保国一听赵财东话这么说,眉头略略一皱,随即又笑容可掬、神情坦然地说:“坐,坐,坐。别客气,有什么事情你尽管慢慢说,让我先听听来龙去脉。如果真的需要牛某出面,牛某一定当仁不让,甘效犬马之劳。”   赵财东这才又重新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愁眉不展地长长叹了一口气说:“唉!最近这世道不知怎的了,越来越不太平。我们村的那一伙不务正业的穷光棍,把人一天折腾得简直连一小会儿都不得安宁。起先他们是抗租税、欠账不还,这您都知道,不消说了;如今是见你的什么东西,他们就都偷了……”于是赵财东忿忿不平,添枝加叶地就把他家两次被盗的事件向牛保国讲述了一遍,并且确凿不疑地指控他家丢的这些东西全都是他们村的赵锁子带人偷的。赵财东在控诉赵锁子偷他家棉花的过程中妄加捏造,随意穿凿附会,竟然把事情说得绘声绘色,有鼻子有眼,有根有梢的,不由你不相信。最后他恳切地请求牛保国为他做主,亲赴他们赵村侦破查办。   牛保国听了赵财东的这一番诉说,一时信以为真,义愤填膺地说:“这还能弄得成事情?乡有乡规,村有村约,凡事都得要有个规矩—无规矩则不成方圆么。长在地里的田禾瓜果,要是人人都这样乱来胡偷,那还成什么世道?要是事情真的像你说的那样的话,乡公所再不出面管一管,那么社会岂不就乱套了?长此以往,这村里人还能安居乐业吗?”他立即就向赵财东忿忿不平地拍着胸脯,慷慨激昂地表态说,“走!咱们马上到你赵村去把这件事情调查、了解清楚。我一定得要弄它个水落石出,给你个说法。”   孟至乡的大乡长牛保国带着他那两个雄赳赳、气昂昂的护兵,威风凛凛地来到了赵村,根据赵财东为他们所提供的线索,有重点地挨家挨户进行搜查。结果很快就从赵锁子家里的楼上搜出了据说是赵财东家在场面上晒棉花的一椽竹箔子,但是却没搜出来一瓣棉花。这样以来赵锁子到底偷没头赵财东家的棉花,谁又能说得清呢?就连赵锁子一时也被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不清楚自己的家里怎么会有赵财东家晒棉花竹箔子,他即使浑身是口这时也难以为辩白。牛保国此时一看人赃俱获,自然怒不可遏,不由赵锁子分说,就指使他手下的两个护兵强行把盗窃嫌疑人赵锁子扭到乡公所去了。牛保国原本打算先把涉嫌盗窃的赵锁子拘控起来,然后再对案情作进一步的查证、落实。谁知道赵锁子对此也不惊慌,他心里有底儿。常言说得好:“肚里没冷病,不怕吃西瓜。”他断定孟至乡乡公所无权仅凭从自己家里搜出来了赵财东家一椽晒棉花的竹箔子,就认定自己偷了赵财东家的棉花,从而给自己定案。乡公所不论怎样想替赵财东说话,也不可能不依法办事,平空给人捏个罪名。于是他刚烈硬气,理直气壮地就随着牛保国他们来到孟至乡乡公所。   赵锁子来到乡公所,一见牛保国那模样—留着个大分头,头发梳得连一根儿都不乱,肩头斜挎着把盒子炮,高跷着二郎腿,坐在一把油光铮亮的太师椅上,嘴里叼着一根长长的黑卷烟,笨狗扎着个狼狗势,肚子里的那气就不打一处而来了。他心里暗想:“你一天到底算个什么货哩么。你的那些事情以为谁不知道,一条没德行的狗。”共产党华阴地下党组织自牛保国投靠了国民党以后,就曾向赵广锁他们秘密告诉过牛保国的前前后后,并且指示赵锁子暗中密切注视牛保国的行动,切忌他干出有害共产党、有害革命事业的事情。当然这些事连同赵锁子的身份,牛保国他自己是一点儿也都不知道的。赵锁子一边在心里暗暗骂着牛保国:“你他妈的一天目中无人,扎屁势哩!”一边板着面孔问牛保国:“牛乡长,我问你,你凭什么把我弄到你们乡公所里来?”牛保国这会儿显得十分的冷静,他不慌不忙地从太师椅上站起了身子,一边故作悠闲地抽着烟,一边在赵锁子面前来回不停地走动着,过了好大一会儿工夫后,才高深莫测,慢条斯理地说:“今早你们村的赵财东,一大早来报案,说他家一连发生了两三起被盗事件,疑心此事和你多多少少有着牵连。我们一搜,果然就在你家搜出了一椽他家用来晒棉花的竹箔子。你说,这瓜田李下的事情,我们怎能不仔细过问过问呢?对于这件事情,我们乡公所决心非得查个水落石出,一清二楚不可。”赵锁子这人谁都知道,尽管家穷,但他却是这一带有名的刚正人,从来都不做那些曲里拐弯的事情。他一听牛保国话这么说,声就高了,怒气冲冲地说:“牛乡长,照你话的意思,就凭赵财东指认说,我家楼上的那椽竹箔子是他家晒棉花的,你就要认定他家的棉花、柿子被偷,都是我干的了?你平心而论,就单凭着你们这一点点儿扑风捉影来的蛛丝马迹,能证明问题的真相吗?就说我们赵村谁家没有个把椽竹箔子呢?赵财东说从我家搜出来的那椽竹箔子是他家的,你就认为是他家的?”   牛保国不动声色、城府颇深地说:“目前虽然话还不能绝对这么说,不过,至少赵财东人家是这样认为的。”赵锁子一听牛保国说这话,当时就给气躁了,破口骂道:“姓牛的,你放的这是你妈的狗臭屁!你也不打听打听我赵锁子是不是那号人?他赵财东说我是贼,你就也随声附和,认为我是贼,把我抓到这里来?那么,我倒要问问你,你的脑袋长到哪里去了?你也不向赵村的人认真打听打听,他赵财东的棉花是在哪里丢失的?就说在地里丢失的棉花和在场面子上晒花的竹箔子,风马牛相及不相及?两者黏得到一块儿黏不到一块儿?你就是这样相信赵财东的话。就说那姓赵的财东人得是你爷哩?要么你说,你背地里吃了他多少黑食?”赵锁子这些如暴风骤雨、钢刀利剑般的话,直戗得牛保国面红耳赤,喘不过气。他顿时觉着自己有点儿下不了台,于是就恼羞成怒起来。   就在这时候,只听乡公所门外传来了一片激烈的争吵声。牛保国的一个得力护兵—他的远房堂弟牛运通,背着杆“中正式”长枪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向牛保国报告说:“乡长,赵村有不少的人都找到乡公所闹事来了。这些人现在聚集在乡公所门口吵着闹着要进乡公所为赵锁子申辩,要求乡公所立马还赵锁子一个清白。”牛保国这时正被赵锁子的一顿抢白,折腾得理屈词穷,无地自容,在气头儿上呢,于是就没好气地连连呵斥护兵牛运通说:“去去去!把他们给我赶快轰走—把乡公所的门把牢,一个也不要放他们进来!乡公所是什么地方?是国家的一级政府,不是他们的家。还能让他们想进来就进来,想出去就出去得成?”他怒而不息地呵斥退了他的护兵牛运通以后,紧接着又自言自语地说:“啥事还能都没个章法了,凡事千有头,百有头,都像这样一窝蜂地拥来还行?那还怎么办得成公呢?不行,这坚决不行!”   他的护兵牛运通刚出去不一会儿就又神色慌张地跑了进来。他爬在乡长牛保国的耳朵边低声告诉牛保国说:“牛乡长,赵村的那帮人来势凶猛得很,很不好说话,他们非得要见见赵锁子的人不可。我们的人这会儿怎么挡都阻挡不住。”他话音未落,就见二愣子带着赵村的一伙人怒气冲冲地给闯了进来。这二愣子一见牛保国就怒不可遏,指指戳戳地直冲着牛保国质问:“我说牛大乡长,我问你,你凭什么指使你手下的那些人,强行一下子就把赵锁子给抓到乡公所里来了?这事你今日得给我们赵村的这些民众有个明确的交代!”牛保国一见赵村的人一下子竟然来了这么多,几乎把偌大个乡公所都快拥实了,不由得心里就有些紧张—要知道:众怒难犯;但事情如今已经发展到了这步田地,他确实也有点儿骑虎难以下背,只好硬着头皮,向赵村来的这些来人连忙解释说:“误会,误会。大家千万都别误会好不好?有话咱们冷静下来慢慢地说。事情么原本是这样的,你们村有人跑到乡公所来,报案说你们那儿近来经常有丢东西的现象发生。我们是根据你们赵村人的举报情况,到你们赵村去,按照法定的办公程序,把嫌疑人请来讯问讯问,了解了解事情原委。你们说说,这有什么不对的呢?”二愣子听到这里憋不住吼叫了起来:“你们这叫‘请’吗?看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黄鼠狼子给鸡拜年哩—根本就没安好心。”“别躁,别躁。没见过你这年轻人脾气怎么还这么大的?”牛保国显出一副很有涵养的样子,赶紧又说,“你们尽管放心,只要我们把事情一调查、了解清楚,证实赵财东家里所丢失的棉花、柿子确实与你们村的赵锁子无关,我们自然会马上就把他毛发无损地放了回去。常言说:‘为人没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事情实得虚不得,既然赵锁子没偷人家东西,那么你们这些人怕什么?”经牛保国这么一说,还倒把二愣子这些赵村来的一伙人给说得没有话说了。刚才谁也阻拦不住的二愣子,这会儿气势一下子减了许多,再也没有刚才那股子能压倒一切、谁也不可战胜的勇气了,甚至连下一步该怎么办,一时心里还都没个准儿了,站在乡公所的大厅里居然都拘束起来。   这时只见一身浩然正气的赵锁子往前走了一步,一点儿都不显得慌乱地对赵村这些为他而来的人大声说:“乡亲们,神正不怕香炉歪,树正不怕月影斜。我赵锁子一贯走得端,行得正,从没做过见不得人的事情,根本就不怕有人往我身上泼脏水,蓄谋陷害我。我想,就是乡公所办事,他也总得要有个规矩,不管他感情上是再想偏向某一个人,然而他处理事情总要看个真凭实据吧?总不能稀里糊涂的就轻易地给谁头上戴上一顶‘贼’的帽子。牛乡长,你说对不?”赵锁子很有心计的扭过头来问牛保国。牛保国这时候听着这话如芒在背,简直像个木偶人似的,不得不机械地点了点头。赵锁子接下来继续说着:“如果他们敢冒孟至塬人之大不韪,凭主观臆断办事,那么肯定是不能服众的,以后也不会有好日子过!”牛保国此时自然也听出了赵锁子这柔中带刚的话的弦外之音,觉着赵锁子这些绵里藏针的话,直说得他如坐针毡,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十分尴尬,同时也已隐隐约约地察觉到了自己今天所揽的这档子事情,并不像一开始所想象的那样简单,现在看来它是棘手的,然而此时自己已经上了路,就不得不硬撑持着。他面向这些围在乡公所不走的赵村人强颜解释说:“赵村的父老乡亲们,我牛某人正如你们村的赵锁子所说的那样,一向办事以公正为本,重事实,重证据,决不主观武断,平白无故地冤枉一个好人;当然,也决不轻易放过一个坏人。请大家相信,是非曲直,一切自个公正的了断,我自然会给大家一个明确的交代。大家这就都先请回去吧!”   从赵村来的这伙人看着赵锁子在乡公所里确实也没受什么折磨,于是心里也都稍微宽松了一些,纷纷扭头往回走去。二愣子走在最后,他心里对这事仍然多少有些不放心,就在他快要走出乡公所大门的时候,还扭回头,气呼呼地又对牛保国说:“牛保国,今天我认你是个乡长,临走把话给你撂到这儿:你要是胆敢无凭无据地把我锁哥动一根汗毛,看我到时候不敢把你这乡公所给砸了才算怪咧?别看你是个什么狗屁乡长,指拇脸儿大小个官儿,我才不认你那一套呢。”   牛保国心里有事,他立坐不下,待赵村来的那帮人走了以后,为了以防万一,立刻就把赵锁子软禁在了乡公所的客房里,门口派了两个背枪的乡丁严密看守着。然后他派人去叫赵村的赵财东,盘问事情的来龙去脉,想从赵财东那里进一步得到一些能够直接证明赵锁子偷他家柿子和棉花的确凿证据。可是赵财东哪里有个什么证据?他还不是凭着自己的直观感觉、主观猜测,疑心赵锁子是偷他家棉花和柿子的贼头窝主,至于从赵锁子家里搜出来的那椽据他所说是他家晒棉花用的竹箔子,那还不是他想在牛保国面前证明他说的情况一切都是真的,而先一天晚上让人所作的手脚。这事细一推究,破绽百出,哪里经得起论证。等牛保国把他叫到乡公所来以后,他却嘴里只是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个张道李胡子来。这下子可把牛保国给难到里边,夹在中间取不离手了。看着把事情弄成了目前这样难堪的局面,牛保国心里确实犯难了,他反反复复地想:“事情怎么会走到如今这一步了呢,叫人进不能的退不得,动辄得咎。然而不管怎么说,赵锁子现在已经是被抓到乡公所里来了,如果问不出个眉眼就稀里糊涂地把他给放了回去,这于自己脸上也不好看,你说这样以后自己的面子、威严该往哪儿放呀?这事弄成这样子该如何收场呢?”他真个给难住了……   事情说来也怪。这事不知怎的,很快就给让国民华阴县政府知道了。牛保国怎么也没能料想到他早上刚把赵锁子抓到乡公所,下午时分国民县政府就派人给他送来一份公事,批评他办事轻率,超越职权,擅自抓人的过错。国民县政府认为这类案件不属于牛保国这个乡长管辖,牛保国应把作案嫌疑人立马移交给县公安机关,并指令牛保国今天必须连黑赶晚把人押送到县公安局;如有一点儿闪失疏漏,惟他是问。牛保国这一下子给熬煎得头像竹笼子一样大,后悔自己在这事上一时轻率,到如今碰得满鼻子灰都不说,还把整个人都弄得如堕烟雾之中,四周不着边际。他想来想去,别无良策,事已至此,看来也只能听从上峰指示。   为了在去县城的路上以防万一,牛保国刚一吃过下午饭就吩咐他的两个贴身护兵—马恩娃和牛运,通猝不及防,闯进乡公所的客房,把赵锁子强行按倒在地,用绳子给五花大绑了起来,忧心忡忡地押着他走出了乡公所,把赵锁子推推搡搡的,一步步向着通往县城的路上走去。在路上,任凭赵锁子是怎样地反抗或者是质问事情的动向,他们也都是一句话不说。后来,直到牛保国不说话赵锁子就死活连一步路也不往前走了的时候,牛保国被问急眼了,为了尽快往前赶路,实在没办法,才只好冷笑着对赵锁子说:“你自己做的事情你自己清楚。你这事现在已经惊动了国民县政府,县政府非常重视这事,指令我们把你立即押解到县上处理。到了县上,你和赵财东好好分辨去吧,县警察局人家自然会给你有个了断的。”谁知道赵锁子一听他这话,不仅并没有发愁,反而仰天哈哈大笑说:“我早就知道你牛大乡长再牛,牛魔王的蹄子再大,也是踩不到这件事情上来的。”牛保国听着赵锁子所说的这些十分带刺儿,无不讥笑轻蔑,眼里根本就看不起他的话,心里又气恼又无可奈何,脸上像有人用鞋底在打一样,火辣辣的直发烧。   再说,就是在这同一天的后半晌,华山脚下,云台观旁,竹林深处的那所小茅庵子里,又聚集了五六个人。他们在一起正秘密地商讨着如何营救孟至乡地下共产党员赵锁子的事。只听王尚德说:“赵锁子是我党在孟至乡地下工作的一名得力领导,如今因被赵财东蓄意诬告遭孟至乡乡公所拘禁,为了提防意外,我们已经通过内线关系,敦促县政府责令孟至乡把赵锁子今天连黑赶晚从孟至乡移交到县里来,只要人一旦送到了县里,我们就好插手了。”这时只听一个叫王文亭的接过话头儿说:“这事要是依我看,还是解锯没有截锯快。为了仅防夜长梦多,节外生枝,再遇不测,我们还不如快刀斩乱麻,给他干脆来个截断的。”王尚德说:“那么,你就说说你那截断的办法,看看我们该用怎样的快刀去斩这团乱麻。”王文亭说:“我想不如让我带上一帮武装同志,化装成到西岳庙街上集回去的农民,沿着孟至乡来县城的那条路迎上去。如果在路上一旦碰上他们,得机会,趁便能抢,就把赵锁子同志在半路上从孟至乡押送的那伙人手里给抢过来,省得到县城了又出什么意外。”王尚德认真地听着王文亭所说的这办法,又经过了一会儿沉思,这才说:“我看是这样:王文亭同志所说的也不失为一种办法,那么咱们就先按王文亭同志所说的这个办法走一步吧。不过王文亭同志,你带人去了以后千万要小心行事。为了确保赵锁子同志的生命安全,你们切忌莽撞、贸然,一时冲动,一定要相机行事。如果没有好的下手时机,那就不要勉强,只需暗中盯着,不要让他们在路上做什么手脚。等他们把人押到县城以后,我们再做下一步的打算。”王文亭一捋他那满腮的长胡须,简单利索地回答了一句:“这我知道。”王尚德就一挥手说:“那好。咱们今天的会就开到这里,接下来大家就抓紧时间,分头行动吧。”   上面所说的事情,孟至乡的乡长牛保国当然一点儿都不知道。他遵照县政府的指令,带着贴身得力的两个护兵—牛运通、马恩娃,押解着赵锁子一路小心翼翼地往县城走来。在路上,赵锁子和牛保国不停地在据理争辩,指责牛保国处事不明,弄得牛保国十分难堪,但是又实在无法给赵锁子说出个所以然。这时的牛保国心里烦乱极了,也矛盾极了,因此他们在路上行进的速度也就不由得很缓慢。眼看太阳都已经快要落到华山的背后去了,他们这些人才走出孟至乡一个叫“四门”的地方,走进历来行人稀少的一条“一里胡同”。要知道,这里人所说的“一里胡同”并不是什么住人的长巷道,而是一条南北有一里多长的夹槽路段,沿路两边全是两三米多高的土崖,而路弯弯曲曲的就处在中间。人们在这样的路上行走,从路的这一头儿是看不见路那一头儿的情况的,土匪经常在这里出没,抢掠过往行人,所以一般人一旦走到这里,不由得就会产生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总觉着这里阴森森的,很是怕人。   牛保国一行四人正在这样的路上往前走着,突然赵财东气喘吁吁地从背后给追上来了。他神色慌张地把牛保国拉到一边,尽量压低声音和牛保国说起悄悄话来。赵广锁一见这个赵财东,不由得就气得七窍生烟。他知道这人向来心术不正,一肚子的坏水水儿,几乎可以说是头上害疮,脚底下流脓—坏透顶了。他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人这个时候赶来,肯定不怀好意,于是不由得就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厉声呵斥道:“赵财东,你这人有恩不报反为仇,简直狗彘不如。我揍死你这个狗日的!”说着就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抬腿踢赵财东。赵财东吓得连忙往一边躲闪。牛保国扭头对护兵马恩娃说:“去,先把赵锁子先拉到一边去,我和赵公在这儿说两句话。”于是赵锁子就被马恩娃生拉硬拽,身不由己地到一边去了。这时只见赵财东一边两眼贼溜溜地看着远远离去的赵锁子,一边偷偷地问牛保国:“牛乡长,你是真的把赵锁子这熊押送到县上去呀?”牛保国这会儿正被赵锁子一路奚落得无地自容,他低着头,皱了皱眉说:“没办法,上峰指令,我只有这样办么。不然又能怎么样呢?”赵财东一听牛保国说这话,一惊一诈地就叫了起来:“哎呀,我说我的牛大乡长,你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了呢?这问题能这么简单吗?就说你知道不知道,赵锁子这货在我们村压根儿不是个省油的灯!他软硬不吃,死活不怕,是颗煮不熟,蒸不烂,锤不扁的铜豌豆。你看你把他抓到乡公所里,讯问来讯问去,问出来个什么底细来了没有?我怕你还险乎被他给套到里边去了呢。这人是有名的没理三分犟,有理犟到底。这还不要说,他手下还有一大帮子人呢。这些人一天就跟是他的影子一样,把他跟得紧紧的,一步都不离。你不想想,你要是就这样把他送到了县上,县上再要是在短时间内审不出来个名堂来的话,说不定我们村里的那帮穷人知道了,合伙找到县上去一闹腾,结果是不仅赵锁子的罪名落不实,而且县上还会害怕我村的穷人闹事引起事端,结果说不定就不得不把赵锁子给无罪释放了。如果赵锁子这熊一放,那事情可就大了,我当然是逃脱不了干系的,不过那时你也可别见怪,抓错人的这罪责自然也就会落在你头上的。你要受上峰的问责,这自不必说;再说赵锁子,这可不是条平地里卧的牛,那确实是一条吃人的老虎。你肯定知道,这放虎归山,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事。”赵财东说到这儿,你看他连脸上的颜色都变了,全是一副恐惧万状的样子,“我恐怕到时候他是不会和你、我两个善罢甘休的。到时候,咱俩是拴在一起的两条蚂蚱,跑不了我,也跑不了你,彼此都会没有好果子吃,没有安宁的日子过!”   牛保国不听赵财东的这一番话也还则罢了,如今一听赵财东的这番话,不由得脖颈子背后就往上直冒冷气,心里连连暗叫起“悔不该”,害怕起来。从这一天和赵锁子的交往中,他已经多少领略到了赵锁子这人的厉害,他甚至已经意识到赵锁子在社会上的办事能力只在他上,不在他下。他一时六神无主,反倒向赵财东请教起来:“那依你说,事到如今,我怎样做才是一个万全之策?”赵财东贼眉鼠眼地向一里胡同的路两头瞟了瞟,然后便更进一步压低了声音,对着牛保国的耳朵眼儿说:“牛乡长,你看这天已黄昏,而且这儿又四处无人,十分的偏僻。哎!不如把这熊就给寄到这儿算了……”   话分两头儿。只说共产党华阴地下党组织所派往前来营救赵锁子的王文亭等一行十几个武装工作队人员,身着便装,一个个腰里暗藏着匕首、短枪,化装成从西岳庙街赶集回来的人,一路上急匆匆如离弦之箭,风风火火前行。他们一心要在离县城越远越好的路上迎住牛保国押送赵锁子来县城的那一帮人,营救他们的革命战友赵锁子脱难。你看他们一个个气喘吁吁、汗流浃背,风驰电掣般的爬上了西岳庙东南面的那条庙坡,好不容易来到了孟至乡和西岳庙两地交界的丁家窑南面。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了离这一里胡同的北出口不到半里路的地方,只是孟至塬上这路,尤其是一里胡同这一截,拐弯特别多,人要是在它的两头儿,是谁也看不见谁的……   “那么事后上边要是追查下来怎么办?”就在这一里胡同的另一头儿(南头儿)牛保国这时惶恐不安地问赵财东。赵财东不慌不忙,胸有成竹地说:“你怕什么?世上这事,去了死法儿,全都是活法儿。事后要是有人追问此事,活人还能让尿给憋死?你不会就说,在押解赵锁子的途中,当走到这一里胡同中间的时候,他赵锁子一看四野无人,乘我们不备,拔腿就跑。你鸣枪警示,他根本不理,不料在匆忙地追捕中护兵把他一枪给击毙了—这样,我们谁都好交代。这事底细你知道,我知道,护兵也都是你的心腹,保准能做得天衣无缝,神鬼不晓。”“唉!”牛保国还是一时拿不定主意,无所适从的叹息了一声。可是谁知道站在他身边的那个他最亲信的护兵—牛运通,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历来就性子急躁,这会儿正被他俩在这儿不住咬耳朵磨蹭得心急火燎,受不了了。他对牛保国的话向来都是说一不二,立竿见影的。当他隐隐约约听到赵财东的话刚一落音,牛保国就“唉”了一声,误以为是他主子牛保国同意了赵财东这一惊人的高见,于是连想也没顾得想一想,说时迟,那时快,懵里懵懂地扭回头,一抬手,“啪”的一枪,不偏不斜,打了个正着,把站在三五丈开外的那个赵锁子,猝不及防打倒在地了。不要说马恩娃,就连牛保国,立时都被他这唐突的一枪,给打得瞠目结舌,愣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运通,你,你……唉!你这个熊咋这么冒失,今儿个给我弄下这事吗?”牛保国隔了好大一会儿才禁不住惊叫了起来。这时只见赵锁子倒在地上的血泊里,挣扎了几下,一眨眼就一动不动了。气急败坏的牛保国瞪着眼睛指着牛运通的鼻子怒斥说:“你这人,这下子给我把娄子捅大了,你叫我该怎么收拾呀?”但是不管牛保国再怎样的歇斯底里大发作,事情毕竟是发生了,眼下已经成了事实,一切都木已成舟,后悔来不及了,现在无论怎么样,后果都是无法挽救的。这些人中这会儿只有赵财东心里止不住暗暗高兴,但他却丝毫不露声色,嘴里只是一个劲儿地打圆场说:“你看你看……这人有失手,马有失蹄,谁一辈子能没一点儿闪失呢?牛运通他不也是一心事主吗?虽说是性情急躁了点儿,可也实在说不到什么坏处去。现在事情既已至此,咱们目下最要紧的是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谋划着如何善后处理吧。”……   话说王文亭带着他的那一帮子人,正在通往孟至乡的路上急如星火地奔走着,突然听见前面不远处—大约在孟至乡四门外的一里胡同南头儿,“啪”的响了一枪。这一声枪响划破了长空,使得王文亭这一帮正在急如星火地往前奔走,赶着去救赵锁子的人大吃一惊,茫然失措。王文亭一听到这令人意外的枪响,马上命令大家停止前进,隐蔽起来观察动静。过了片刻,他看看前方,再没有发现其它别的什么异常现象,根据多年来他所积累的那丰富的战斗经验,立即就作出了果决的判断。他极痛心地一跺脚说:“唉!完了……赵锁子同志这下完了。他被牛保国这一伙熊挨球的给打死了。”跟随王文亭来的那些人刚才还一个个激情满怀,浑身是劲儿,勇往直前,这会儿一听他们的领导王文亭说出这话,全都泄气了。甚至有几个人的腿当下就都软了,泪汪汪地“扑通”一下子坐在路边;当然也有几个性子刚烈的,一时怒不可遏,低声请求王文亭说:“王队长,我们去和狗日的拼了!叫他们也知道知道马王爷是三只眼!”王文亭这时却显得让人出乎意料的沉着、冷静,只见他十分悲痛地拍了拍其中一个人的肩膀,坚定不移地说了声:“撤!我们赶紧撤!”“你说啥?我们就这样撤?难道……”他带的这些人听了几乎全都惊叫起来,“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让他们把我们的人打死,我们难道不哼不哈地就认了不成?我们豁出去也要和他们干一场!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他们中间那些性急的人,有的这时甚至都已经把别在内衣里的短枪拔出来,作好鱼死网破的斗争准备了,“我就不信,他们能有几个烂熊人,我们这些人还打不过他?”说着就要扑了上去。“站住!”王文亭一声断喝,“你们给我都听着!现在还不是豁出去和他们硬拼的时候。我们和敌人斗争,光凭着有一股子勇气还不行,一定得要讲究讲究策略,不能一冲动就啥都不顾了,任性蛮干。记住:‘一切行动听指挥。’我们要保存实力,向远处看。这笔账我们先给他们记下,大家放心,血债迟早都是要用血加倍来偿还的。回!”王文亭就这样又带着他来时所带的那一些人不显山、不露水,忽地一下子撤了回去。   牛保国走到躺在血泊里的赵锁子跟前,用脚使劲在赵锁子的身上蹬了一下,把赵锁子的身子蹬得翻了一个个儿。当他发现赵广锁确实已经死了的时候,就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呆若木鸡,不知如何是好了。赵财东此时的心情却不坏,暗自庆幸自己这回阴谋得逞,借牛保国的手除却了一个心腹大患,于是上前轻轻地拉了拉牛保国的衣袖,宽慰牛保国说:“没啥没啥。别把这事太得往心上放。碎碎儿个事情么,有什么大不了的,看把你熬煎成啥了。走,咱们回,到孟至塬乡公所旁边的那座‘聚仙阁’酒馆里,我作东,喝酒去。我听说,那里的菜,味道还可以。”   赵财东无比热情地把心事重重的牛保国连同他的两个护兵一起拉到了“聚仙阁”酒馆,点了一桌子上好的酒菜—生、猛、海、鲜,鸡、鱼、奶、蛋,一切应有尽有,要了一瓶上好的西凤酒,殷勤有加,频频不断地给牛保国敬酒让菜,说恭维话,尽量引牛保国开心。那两个护兵能跟牛保国吃上赵财东宴请的一桌这样丰盛的酒菜,早已高兴得不得了啦。这会儿他们只顾着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大块儿大块儿地吃肉,哪里还去管以后其它别的什么事情—天塌下来有大个子在撑着哩,他们怕啥?他俩一边开怀畅饮,一边也只管陪着赵财东跟牛保国没话找话说。“哎呀牛乡长,平日里人们都说你是怎样的有本事,办事是怎么的干练,可我是从来没见过。今天真的是百闻不如一见,你的豪举,我总算亲眼目睹了。佩服,实在佩服!”赵财东一味只管挑好听的话说,不停地给他灌米汤,拍马屁,吹捧奉承献殷勤,“你这人遇事当断则断,当机立断,真有豪侠风范—我这回算是服了。来,敬你一杯。”他给牛保国和两个护兵都满满地斟了一杯酒,然后自己站起身来,率先端起酒杯,接着说说,“喝!我先干为敬。”说着脖子一仰,就一饮而尽。可是牛保国不管怎么说,心里总都有事,他强颜欢笑,只好端起酒杯应景。   赵财东人借酒力,酒助人兴,几杯酒下肚之后,这话就越来越多起来:“牛乡长,这下你可给咱们乡除去了一个大祸害,立了一大功啊!孟至乡的国民史上以后肯定会给你大书特书地记上一笔的。你大概还不知道,不是我说,赵锁子那东西一天不死,我们赵村的这些有田产的人就一天都没有安宁日子过。来,为以后我们有安宁日子,干杯!今儿个咱都来他个一醉方休。”说着赵财东又带头端起了酒杯,喝干了自己杯子里的酒。他待牛保国他们也都喝下了各自面前的酒以后,就又接过话茬说:“牛乡长,你看你、我平日里都总是在各忙各的事,轻易都聚不到一块来,今天好不容易你给了我这么大个面子,我们坐到一块了。牛乡长,你就给咱打上一关吧!”由于赵财东请求恳切,因此牛保国就盛情难却,他们就“一心敬你”、“哥俩好”、“三桃园”、“四季发财”……大呼小叫地划起拳来。那一天晚上,他们一个个都喝得烂醉如泥,第二天一切将会是个什么样子,他们已经全然不顾了。   第二天一大早,赵村和赵锁子经常在一块儿的那伙人,放心不下赵锁子的事情,就都跑到赵锁子家来打探昨晚的情况。他们这才发现赵锁子昨天一晚上都没有回来,这下心里可着急了,觉着事情有些蹊跷,一下子全都向孟至乡乡公所扑来,冲着牛保国他们要人。牛保国还没睡醒就被叫了起来,他一见这么多的人来向他要赵锁子,只好睡眼惺忪地支吾说:“赵锁子昨天晚上乡丁没看牢,不小心被他一下子翻后墙给逃跑了,坑得我们整整一个后半夜都没睡得成觉,直找到天麻麻亮,也没能找到他到底是藏到哪里去了。这不,我刚刚躺下打了个盹,打算天大亮了以后再派人花大力气继续去寻找呢!”赵村带头来的二愣子,怒气冲冲的对牛保国吼叫着说:“你骗谁?我不信!你们像看犯人一样地看着我锁哥,他怎能跑得了?你老实给我说,你们到底把人藏到哪里去了?”“不信?我所说的都是实话,不信了你们就在乡公所里找吧,乡公所也就这么大一点儿地方,看我把他还能藏到哪里去?”牛保国说着就径自走进自己的屋子里去了,一点儿也都不阻拦赵村来找赵锁子的这些人在乡公所里四处搜寻。   二愣子他们一帮人在乡公所里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包括杂物房、厕所,凡是能藏人的地方都找遍了,但是连赵锁子的人影儿却都没能找得见。“他们把锁哥到底能藏到哪里去呢?”这些人顿时心里疑惑起来,发毛了,似乎感到情况有些不妙。这时有人忽然提议说:“咱们不如到乡公所外边四处找找去吧!”于是这些人就哄的一声拥出了乡公所大门,四处散开,喊着,叫着,像发疯了似的寻找赵锁子。在赵村这些人的心里,这时唯一的念头就是“赵锁子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很快就有人在四门外的一里胡同里发现了赵锁子的尸体。到其它地方去找赵锁子的人闻讯也都风风火火地朝着这儿扑来。二愣子一见赵锁子被人用枪从后背上打了一个血窟窿,血淋淋地躺在地上,不知道从啥时候起都死了,抱着赵锁子的尸体禁不住就嚎啕大哭起来,站在周围的其他人这时也都没有一个不为赵锁子的惨死痛哭流涕的。大家很快就找来了两根木椽、一块门板和一条床单,用它们草草绑成一副担架,把赵锁子的尸体平放在上面。赵村这些愤怒至极的人们,这一会儿什么都不顾了,他们抬着赵锁子的尸体立马冲进了孟至乡乡公所,质问牛保国这是怎么一回事:“赵锁子到底犯了什么罪?他是被谁用枪给打死在一里胡同的?”牛保国一开始还装得很惊诧:“啊,怎么能弄下了这事儿?”接着就一问三不知,到后来心里害怕这事会越闹越大,以致没办法收场了,所以尽管赵村来的这些人在乡公所里几乎闹翻了天,他也不敢像平日那样向这些人吹胡子、瞪眼睛地发火,只是一口咬定赵锁子是在晚上夜深人静时,趁看守他的乡丁们打盹,翻墙逃跑的,被惊醒的乡丁发现后立即持枪跑出去追赶。他说:“我当时没在现场,对情况也不十分了解。看是不是在黑茫茫的夜里,乡丁们追赶他,一时不小心枪走火了,打在赵锁子身上,误把赵锁子一枪给打死了,他们不敢向我报告,这也未得而知。要不是你们现在把人抬着放到这儿了,这事我还一点儿都不知道呢。”他向赵村所来的这些人一再解释,并表示他一定要严肃追究这事,过后给大家有个满意的交代。   赵村来的这些人一看牛保国一退六二五,心想像这样,在乡公所这会儿也闹不出个什么结果来,于是转念一想,“这事根子是扎在赵财东身上的,赵财东才是事情的元凶。”有人大就喊一声:“走,我们先找赵财东算账去!”大家又一窝蜂似的抬起了赵锁子的尸体,向赵径直村奔来。   这些人来到赵村,二愣子一声大喊:“把人往赵财东家里抬!”他们就一点儿也不顾忌他们这里人往日所忌讳的风俗—死人是不能抬进村子里来的,更不能抬进其他某个人的家里,一下子就把赵锁子的尸体抬进村,抬到了赵财东的家。   赵财东这时早已闻讯,吓得屁滚尿流,情知此事自己不会摆脱干系,带着妻儿家小及一些金银细软、值钱的物什,不知跑到哪里躲起来了。   和赵锁子生前是一帮子的这些人,来到赵财东家,找不见赵财东的人影儿,就把赵锁子的尸体停放在赵财东的家里,尽着赵财东家里的粮油、东西,给赵锁子办起丧事来。他们把赵财东家祖坟上的一棵赵财东历来都认为是象征他家风脉的大柏树,砍倒给赵锁子做了一副四扇囫囵棺材,并且给赵锁子请了一斑子乐师,晚上接完灵后,唱戏哀悼亡魂,祈求赵锁子亡灵早日超升仙界。这陕西东府的乱弹戏,唱起来极有气势,敲敲打打,铙钹山响,一直唱到后半夜天快明的时候。赵锁子生前没结过婚,自然也就单身一个,没有子嗣。二愣子一伙人自动在各自头上戴起了孝布,晚上彻夜给赵锁子守灵。   第二天晌午,赵锁子的尸体入殓出殡,赵村几乎所有的人都来给赵锁子送葬。他们一个个都觉着赵锁子这回死得实在的蹊跷,为赵锁子的死感伤流泪:“冤,冤哪!一个欢蹦乱跳的大小伙子,怎么被抓到乡公所里,不到一天,就给不明不白地用枪打死了,这也没个人出面管管,世道还成个世道吗?”村里其他的年轻人,一看着二愣子一伙儿的头上都给赵锁子戴着孝布,他们不由得就想起了赵锁子在世时的为人,又想到他一辈子没儿没女,为穷汉人争来斗去,极力想争出来个公理,没想到最后竟落了这样一个下场,心里就十分悲伤,一个个也都不声不响地在头上戴起了疙瘩布,手里拿着铁锨,把赵锁子的灵柩往坟地里送。   在给赵锁子送葬的路上,最前头走着的两个人,打着一道用二丈白布作的横幅,上面写着四个十分醒目的黑色大字:“血债血偿”。后边紧跟着的是一斑乐队,乐师们嘀嘀嗒嗒地吹着唢呐,哀婉凄切的乐曲让人一听就心碎,禁不住又回想起赵锁子的生前,为之潸然泪下:“刚强人哪,一辈子再穷,在人前从不说软话!”乐队后边才是赵锁子的灵柩,灵柩后边跟着的就是二愣子一伙人。你看他们一个个手持钢叉、铡麦刃、长柄斧,赤着上身,眼睛冒火,好像谁要是在这时候稍微一触犯他们,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去和谁拼命,让人看着心里都不由得在阵阵发毛,觉着脊背向上直冒寒气。这些人在为赵锁子的灵柩护卫,立誓要为赵锁子事件伸张正义。再后边的就是赵村一群手持铁锨,自觉前来给赵锁子送葬的老老少少。与村里以往埋人不同的是,凡是来给赵锁子送葬的人,不论男女老少,他们的头上都戴着块白布,以此来表示他们对赵锁子的哀伤追悼。   为赵锁子送葬的人走在路上,排成了一条长队,远远看去宛若是一条弯弯曲曲的白色巨龙,气势颇为浩然凛凛。他们这会儿每个人都低着头,心里都有着一种十分压抑的沉痛感,迈着稳健的脚步,一步步地向着埋葬赵锁子的墓地走去,走去……      第八章 恩娃坐监(上)      赵锁子不明不白地被打死在孟至乡四门外的一里胡同,事情并不像赵财东给牛保国预测、参谋的那样简单: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要推说是赵锁子在押解途中逃跑,护兵追捕时枪走火不慎给打死了,事情就平平地过去了。共产党华阴地下党组织立即给孟至乡另派来了一位地下党员—冯铁生,让冯铁生接替赵锁子领导这一带的地下工作,以赵锁子的死为契机,加大宣传力度,扩大事件影响,鼓动穷苦农民起来,与地主土豪、敌伪政府进行斗争,开展闹翻身运动,以实际行动支援陕北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南下。于是赵锁子蒙冤致死的事情像风一样霎时就吹遍了孟至塬的村村寨寨,“三底十八家”。只要是稍有正义感的人,一说起这事无不为赵锁子的死扼腕发指,痛心疾首,满怀不平。有一天,孟至塬一带的人刚一听说有人要为赵锁子到国民华阴县政府去请愿,就闻风响应,不要任何人发动组织,一个个自发地就都跟着来了,并且是人越来越多。最后,当请愿的人们走到国民县政府门口的时候,沿途而来的人竟然就聚集成了黑压压的一大片。人们像潮水一样直向着国民华阴县政府的大门涌去,霎时弄得县政府的人慌了手脚,也忙坏了警察局的那些警察们,他们堵住县政府的大门死活都不让请愿的人进去。于是请愿的人就围坐在国民县政府的门前,把国民华阴县政府简直围了个水泄不通,挡得国民县政府的工作人员出来进去都没路可走了。这些人乱哄哄的直嚷闹着,像一群没王的蜂,一致抗议孟至乡乡公所草菅人命的不法行为,坚决要求县国民政府立案查办赵锁子事件,正法枪杀赵锁子的元凶。一时间群情激愤,同仇敌忾。声势这样浩大的农**动,国民华阴县政府的大员们,除了前几年这里所发生的那场全县规模的交农运动外,从来还不曾再见过。你看这时那些平时只会在他的下级面前吹胡子瞪眼、颐指气使,同时又骑在老百姓头上作威作福的官老爷们一个个都吓坏了,警力不够,他们又设法调来了大批的地方军队—保安团。可是不论是警察还是保安团,他们也都是人,也都听人说过赵锁子这件事情的大致经过,对孟至乡乡公所擅自超越职权,不按照法律程序办事的行径也都颇有看法,甚至有的打心眼里还就盼不得这些请愿的人能把这事情再闹腾凶一些,闹腾大一些,给县政府的官老爷们一点而颜色。因此他们驱赶这些在国民县政府门前请愿的人们时,也都是敷衍塞责,出工不出力,只在表面上做做样子,实际上根本就把这不当一回事,下势、来实的,这样以来他们的维持、劝阻就越发显得无济于事了。民政县国府的官员们此时自知众怒难犯,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好答应前来请愿的人们,他们一定严肃查办此事。   国民县政府立刻派人把牛保国传到县里。来到国民县政府的牛保国,只经过短短没几天,就已经和往日大不相同了—他丧失了往日那副与众不同的翩翩风度,一下子蔫了下来,低垂着两手,恭恭敬敬地站在县长面前,耷拉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出,更不要说是正面看县长一眼了。县长看着牛保国这副丧门星样儿,气就不打一处而来了。他痛恨这人居然给他捅下了这么大一个娄子,怒发冲冠,火冒三丈。他暴跳如雷地走上前去,二话没说,“啪!啪!啪!”左右开弓,一连就给了牛保国几个耳光子,直打得自己的手都疼了,有些发麻起来,这才气喘吁吁的不得不停住。你看这一顿打,直打得牛保国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鼓起了一道道清晰的手指印;直打得牛保国两眼火星乱冒,耳朵里“嗡嗡”轰鸣;直打得牛保国头晕眼花,辨不清了东西南北。牛保国被县长一顿饱打后,过了一会儿头脑似乎反倒还给清醒过来了一些;县长这也才觉着多少泄了一点自己的心头之忿。要说牛保国也还真的好有承受能力,他不管自己被打得是怎样的痛苦,但心里现在清清楚楚地知道是自己把这事确确实实地给办砸了。他也隐隐约约地察觉到自己在这件事上懵懵懂懂地是给钻到赵财东为自己所挽的那套子里去了。现在自己把自己套在了里边,套得死死的,想出来都已经出不来了。他也觉着县长在他跟前歇斯底里大发作,这是在情理之中的,是应该的—县长这会儿对他不管怎样发火,他都不认为过—他理解县长此时的处境,也理解县长的心情。这一切他都想得开,所以心理也就很平衡。你看,他站在那里,腰杆挺得笔直笔直的,一动也都没有动,俟候着县长继续打他,心甘情愿地接受县长对他的处罚,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他对县长有丝毫的怨言或者抵触情绪,唯独有的只是忏悔。县长把牛保国劈头盖脸的痛打了一顿,接着又骂了个狗血喷头,尽情地撒了回窝在心头的那一股火气,心理这才稍稍平衡了一些。他看着牛保国那一副虔诚无比的模样,嘴里粗鲁地骂道:“你这个狗日的东西,你看你把这事给弄成啥了?本来碎碎儿的一点儿事,让你现在惹出了这么大的个乱子,把酒都让你个熊给做成醋了!你说你一天还能再干得了什么?”   “县长,我……我错了,给您惹出了个取不离手的麻烦。”牛保国嗫嚅着说。“错了?现在知道错了能顶个屁用!说一声错了就能没事了?你给咱到外面向那些请愿的人说去,看看他们依不依你?我看他们把你不打失塌才怪咧!往日我是怎么耳提面命,叮咛于你的?你……你怎么就听不进耳呢?你叫我怎么说你才好呢?居然一下子捅了这么大个娄子,叫我该怎么收拾呀?”县长喋喋不休,一个劲儿地数落个不停。此时他是满腹的忧愁,几乎都有山穷水尽疑无路的感觉了。“县长,你也别太得生气,千万当心身体。这事前前后后都得怪赵财东,是他教我……”牛保国这时候还想给县长解释解释自己的苦衷,设法说句宽心话,但他的话马上就被县长给顶回去了:“得了,得了。你再别在我跟前说人家赵财东了,不说赵财东我还能气小一点儿,一提起赵财东,我禁不住就都想揍你。我问你,你的脑袋长到哪里去了?得是叫猪给拱了?你是石头人还是木头人,怎么能听任别人的摆布呢?你往日的那办事能力都跑到哪里去了?自己的头还主得住主不住自己的身子?如果像这样的话,我还要你当这个乡长干什么?不会干脆就让赵财东把这个乡长当了算了。”牛保国听着县长的训斥,心里清楚这会儿自己说什么都没用,反而只会越说越糟。于是他就耐着性子,干脆一句话也不再说,任凭县长一个人尽情地发火,静心听候县长一会儿对他的发落。   “我不想听你给我做任何解释。因为,不管你说得多么头头是道,即使把你自己推得一干二净,也都没用。”县长这会儿也冷静下来了,他继续说,“现在,我要你以最快的速度,最好能在三两天内,能把这事给我折腾出个眉目来,书面上报县府,并且把枪杀赵广锁的犯罪嫌疑人拘捕、押送到县上来,尽快把这件事情摆平,以息民愤!”“是!这,您请放心。我一定做到。”牛保国立马“咔嚓”一下,来了个立正姿势,给县长鞠了一个九十度的深躬,在县长挥了挥手,让他离开之后,才一转身走了。   牛保国回到孟至乡,为这事可犯愁了。他躺在乡公所自己的那张床上,翻来覆去,不住地苦思冥想着:这事县长要自己在三两天内调查清楚,以书面形式上报县府,并且把犯罪嫌疑人押解到县上交给警察局。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自己原本就一清二楚的,那好比秃子头上的虱子,在那儿是明摆着的,有个什么要查的?可是现在的问题是如何才能把自己的责任推卸干净,不致使自己为这事再栽跟头。如果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自己就是舍卒保车,也不是不可以的。只要自己不被牵扯到监狱里去,一切事情就都还好周旋;要是自己一旦陷到监狱里了,那一切就都成死局,全盘输定了。现在唯一紧要的就是想方设法得找一个替身,推卸掉自己的一切责任,让别人去代自己受过。听县长对自己说那些话的弦外之音,也似乎就有这样的意思。可是现在作难的是到底把枪杀赵广锁的这一罪过,该一股脑儿推到谁的头上呢?推到赵财东的头上吧,赵财东这个老东西,比泥鳅还滑,猴儿精猴儿精的。事刚一发,他就溜得连踪影儿都找不着了。你说,这怎能拿他去抵罪呢?“唉!这个千刀万剐的老狐狸,把我给玩儿了,让我没来由沾了这一身腥,他却给溜之大吉了。”牛保国想着想着,觉着现在要是再想在赵财东身上打主意,那是什么用处都没有的了,不管话怎么说,目前还是得现实一点儿,火烧眉毛的是,眼前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用什么办法才能使其光光堂堂地得以了结。“唉!俗话说得好,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只好在自己贴身人的身上做文章了。”说实际情况吧,当时打死赵锁子的人是牛运通,可牛运通这个护兵一向对自己忠心耿耿,惟命是从,自己所说的话,他从来都是说一不二。这次实在也是由于他的心情过于迫切,一时性急,领会错了自己的意思,以为自己同意了赵财东的主张—打死赵锁子,才贸然开枪,造成这个无法挽回的结局的。说句实在话,在日常事务中,牛运通随叫随到,自己还真的觉着连一天也都离不了他呢。更不要说,牛运通这人和自己还是个远房伯叔弟兄,不管怎样,彼此之间还是有着一定血缘关系,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自己和他从小是在一块儿玩尿泥长大的,两人之间的情谊深厚着的,不是一般的乡长和护兵关系—自己怎么能忍心眼看着把他往死路上推呢?   “……然则这不行,那不行,到底怎么办才行呢?自己究竟该让谁去充当枪杀赵锁子的犯罪嫌疑人,把他押送到县上去接受审讯,才合适呢?反正不管是张三、李四、牛五还是王麻子,总的得要有一个这样的人,并且这人还得是一个硬骨头,能吃得住法院的三盘六问,不至于再出问题。”他想来想去,扳着指头在心里数量过来数量过去,最后觉着在他们这个圈子里边,能担当得起此任的人也就只有马恩娃了,“马恩娃虽然不是枪杀赵锁子的真正凶手,但现在处于目前这种局面,即使冤枉也得先把他冤枉一下,让他暂时去背这个黑锅,那怕是做黄泉路上的冤死鬼。不然又有什么办法呢?”牛保国这会儿确实是黔驴技穷了,他除此之外也确实再无别的什么妙计良策了。   “……然而这是去坐监,又不是什么好事情,说不定弄不好了还会有把命搭赔上的危险,谁会那么傻呢?马恩娃他能稀里糊涂地答应吗?”牛保国躺在床上,又为此费起心思来了。他这会儿忘记了光阴的流逝,忘记了肚子里的饥饿。乡公所的勤务员给他把饭端了上来,搁在那儿放凉了,又端回去加热,再一次端了上来,又放凉了,因催他吃饭还被他臭骂得狗血喷头。这事看得周围的人都知道他心情十分不好,就没有人再敢来搭理他了。要知道,凡是人正心烦着的时候,看谁,看什么,都会觉着不顺眼,想冲着发脾气。   牛保国就是这样如坐针毡,焦躁地想着,想着……他绞尽脑汁,想来想去,直想到这一天的后半晌,才终于把这事情该如何料理,初步想出了个眉目。他用手重重地捶了一下自己的额头,下定决心似的一个人在屋子里自言自语说:“对!这事情还就得这么办,也只有这么办了,才能鱼安水安。至于说服马恩娃,让他爽爽快快地答应这件事情嘛,那我还得再动点儿心思,想点儿办法,讲究讲究策略……”说心里话,他对征服马恩娃,让马恩娃对自己的言行深信不疑,俯首帖耳,乖乖上套,那还是满有把握的。   牛保国把处理事情的办法想好了以后,心里顿时就轻松了许多。这时他才记起,太阳早已过午了自己还没吃早饭呢,看了看桌上勤务员给他已经热了好几次,现在又已经放得冰凉冰凉的饭菜,这才觉得自己的肚子确实饿得已经受不了了,于是就端起了放在桌子上的饭碗,什么也不在乎,“呼噜、呼噜”,香喷喷地吃了起来,且吃得是那样的有滋有味。到了晚上,他心歇下来了,美美地就睡了一个好觉—这几天从来都没有这样睡过的好觉。   第二天早上,牛保国一见到马恩娃,就春风满面地对他说:“恩娃,饭时咱们到聚仙阁酒楼去吃个便饭。来时你把牛运通也叫上。”马恩娃见牛乡长昨天心情是那样的不好,今天却大有和缓,和蔼可亲地请他们这些手下人到馆子去吃酒,一时真还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牛乡长自前几天因牛运通懵里懵懂地用枪打死了赵锁子一事,被县长叫到县上,回来后就一直郁郁寡欢,满脸浓云密布,似乎随时都会雷霆大作,风雨交加,因此谁也不敢没事找事,轻易地去搭理他。难得今天他心情好,脸上阴天转多云,他敢不应承、承欢?于是赶紧兴冲冲地就去通知牛运通说:“运通,乡长这一向心情一直都很不好,整天虎着个脸,怪怕人的。今天不知怎么日头从西边给出来了,想起来饭时请咱们俩到聚仙阁酒楼去吃饭。他要我告诉你,你也得有个准备,一会儿赶紧收拾收拾,到时候千万可别失误了,让乡长又不高兴,发脾气。嗳,说不定咱俩去了以后,到那儿乡长还会有什么事情要吩咐你我去做呢。”   牛运通一听,不免也觉着这事多少有点儿来头儿,但他知道自己这两天时运不好,就不便多问,谨小慎微地把自己的事收拾了收拾,浑身上下拾掇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的,和马恩娃就一块儿朝着聚仙阁酒楼走来。   他俩刚一踏进聚仙阁酒楼的大厅,一个年轻漂亮的堂倌儿就冲着他俩说了声“二位请跟我来”,把他们领进了一个十分清静的雅间。雅间里,只见桌子上已经十碟子八碗的把酒菜摆得满满的了,乡长牛保国也早都坐在上席等候着。马恩娃和牛运通一见再没有其他任何人在场,霎时不免多少就有些诧异,禁不住问道:“牛乡长,今儿个是谁请我们还是您请谁,一下子就摆了这么丰盛的一桌子?”“我请你俩呀。”牛保国微笑着说。这下子这两个就更不解了,不由又问了一声:“您请谁?”“今儿个谁都不请,就咱仨,在一块好好地坐一坐,谝一谝。这一向,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把人都给烦透顶了。今儿个咱弟兄三个在这儿放松放松。来!坐,你俩都坐。”马恩娃和牛运通一看牛保国话说得情真意切,就都应声也坐了下来。牛保国欠身给他俩面前的酒杯里都满满地斟上酒,同时端起了他自己面前的酒杯说:“来,咱们三个今天来个开怀畅饮,一醉方休。干!”于是他主动与他的这两个护兵“当”的一碰杯子,脖子一仰,率先就喝干了自己杯里的酒。   酒过三巡,牛保国又说话了:“今儿个我先打关,接着咱依次往下轮,你俩谁都不能少。”说着就挽胳膊、抹袖子地和马恩娃、牛运通划起拳来。“一心敬你!”“哥俩好呀!”“三桃园!”“四季发财!”“五点梅!”“六六顺!”喝五吆六地大喊个不停。酒,他们在一块热热闹闹地喝了一阵子,当大家都已觉着喝到七八分上了的时候,彼此的话也就渐渐地更多起来。牛保国趁着酒兴对他这两个护兵说:“恩娃、运通,你俩跟着我也好几年了吧,凭良心说,我对你俩怎么样?”这两个人一听牛保国说这话,不由都一愣,连忙站起了身子,回答说:“乡长,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您对我俩就好尽了。我们常想,这世上再没有像你这样好的上司了。我们能碰上您这样的好上司,这都是前世的造化,三生有幸啊!”牛保国见状连忙满意地摆了摆手,说:“坐下,坐下。你看看,你看看……都是自己人么,这么客气干什么?看你两个说的这都是哪里的话?我就是随便问问么,你两个就紧张成这个样子了?说句实话,你两个名义上是我的护兵,也就是俗话所说‘背枪的’,其实我从来都没有把你俩当护兵看,处处都是把你俩当作亲兄弟看待的。你俩说是不是?”马恩娃和牛运通慌忙又一个劲儿地点头称是。牛保国接着说:“运通不管怎么说,还是我的远房伯叔堂弟,这就自不必说了。恩娃,你说呢?”马恩娃见乡长单独问他,连忙就回答说:“是的,是的。这还能有假?话,您就是今日不说,我心里也明得跟镜子一样。”牛保国说:“你知道这又是为什么呢?其实那因为我一直认为咱们三个啊,都是在一条船上坐着的,一荣俱荣,一辱俱辱,荣辱是与共着的。”马恩娃、牛运通虽然对牛保国说的这些十分斯文的话,一时还似懂非懂,但都在瞪大眼睛,专心致志地听着。只听牛保国接着说:“所以,我们三个时刻都要记牢: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共当’。”马恩娃、牛运通两个这时简直像是个机械人似的,只是一个劲不住地连连点着头说:“那是当然,那是当然的。牛乡长,你迟早有什么事,只要是用得着我们的,只咳嗽一声,连吩咐都不用吩咐,我们就会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是死是活,我们不说半个‘不’字!”马恩娃平时不太喝酒,今天几杯烧酒下肚,就热血沸腾,激情冲动起来,这会儿连脸都变得赤红赤红的,一直红到脖子根儿上了。他听着牛保国今天说的这些感人肺腑的贴己话,不由得按捺不住,又站了起来,拍着腔子,慷慨陈词说:“牛乡长,您知道我马恩娃一辈子家穷,一没钱财,二没家眷。我活在这世上啥都不贪求,就只看重一个‘义’字。生就一个倔脾气,处处都讲究讲个义气。为了义,我连我爹妈都可以不认,为了义,我上刀山、下火海,眼睛连眨都不眨一下,因为一个字—值。如今,我既然跟着你,你的事就也是我的事,迟早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你就尽管说!”牛保国听着这话,也就站了起来,他深情地拍了拍马恩娃的肩膀说:“这我知道,这我知道。咱弟兄两个生就是一个脾气。我一天之所以看重你的,也正是这一点。”牛保国说着又斟了满满的两杯酒,一杯递给了马恩娃,另一杯自己端着说:“恩娃,来,咱弟兄俩就为这个‘义’字,今天再干它一杯!”马恩娃不由自主地看了看牛运通,显出有些迟疑不决的样子。牛保国说:“恩娃,快把酒杯举起来。饮了这杯酒,我还有话要对你说呢。”马恩娃听着牛保国话对他这么说,就只好毅然决然地举起了酒杯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说着果断地和牛保国“当”地碰了一下酒杯,仰起脖子,把牛保国给他所斟的那杯酒一饮而尽。   牛保国看着马恩娃把这杯酒喝了,这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唉!我最近有件很作难的事,你们两个其实也都清楚—打死赵锁子这事,这几天还把我夹在中间给绊缠住了。县上逼着我,要我很快查清楚这事,前两天县长把我叫去还狠狠地训了一顿。可是,这事你两个也都知道,那是秃子头上的虱子,在那儿明摆着的,有什么需要查的。我现在作难的是县上逼着要人,我这该让谁去呢?我总得给人家要有个交代吧?如今这儿也再没有其他别的什么人了,咱们三个人就关着门,悄悄话公开说吧。人是运通一枪给打死的,可是运通也是听我‘唉’了一声,由于一时性急,弄错了我的意思,才开的枪啊。我总不能把责任全往他身上推,而把自己洗得一干二净的吧。恩娃,你说对?”马恩娃目睹牛保国眼下自己有难,还竟然是这样地体谅下属,心里真有些感激涕零,觉着胸膛里好像有股子暖流,热乎乎地直往嗓子眼儿上蹿。他于是连忙点点头,答应说:“是的,那当然了。”牛保国接着说:“唉,你说我作难不作难?我有心把事情的责任全都揽在我自己身上……”“这不行,这万万使不得。”马恩娃、牛运通一听牛保国这么说,马上就都坐不住了,焦急不安地抢过话头说。只见牛保国轻轻地摆了摆手,接着说:“可是,我又一想,要是我陷了进去,你们两个肯定就群龙无首了,以后的事情那就成了一盘死棋,下一步就再也没法往前走了。”牛运通、马恩娃着急了,立刻齐声说:“这事不论是谁去,反正都不能让你去。你要是一旦去了,我们就成了一群没王的蜂。一句话,宁可我们死,也不能让你去!不过,你看还有没有其它什么好办法?”   话说到这儿,牛保国无奈地又叹了一口气说:“唉,事情已经到现在这步田地了,还能有个什么好的办法?我有心让运通自己去扛一阵子,又担心运通这熊不仅是个火暴性子,而且还是个没嘴儿的葫芦。他这号人,恩娃你也知道,缺少应变能力,只会冲着人硬来,笨嘴拙舌的,被人盘问不上两句,就把该说不该说的—啥话都给人家兜了出来。”牛运通听着牛保国这样说他,还多少有点儿情绪,很不服气,觉着牛乡长这是有偏见,小看了他,一拧脖子说:“球,我去没一点儿事!”“哼?”牛保国不满意地瞪了牛运通一眼,数落他说,“没一点儿规矩。”牛运通碰了一鼻子灰,立刻闭上嘴,噤若寒蝉,一声不吱了。马恩娃却见状兴起,激情澎湃地高声说:“牛乡长,你什么话也就都别说了,这事就交给吧。我去顶着,你尽管放心好了。不就是说在追捕逃犯时枪走了火,没想到一枪把人给打死了么?屁大点儿个事,我就不信,他还能把我的皮活剥了不成?”其实牛保国这会儿对马恩娃用激将法,旁敲侧击,心里就盼着的是马恩娃这一句话。他不由心头一喜,可还是显露出一副不得已,十分为难的神情说:“恩娃,如今我也是被折腾得实在没辙了。事情或许也只有这样,才是唯一的最佳方案。在我眼里,你比运通人机灵,有骨气,又有主见,应变能力还强—我信得过。我看现在也只有让你暂时先受上点儿委屈,给咱去遮挡一阵子了。你放心,你要是进去了以后,我在外面给你包一个饭馆子。一天三顿,好饭好菜按时往进给你送,保证你在里边受不了一点儿难过。”马恩娃无不感激地说:“牛乡长,你看咱俩儿是谁跟谁吗,还需要你说这些?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你对我这样好,我为你排忧解难,那是理所应当的事;多多少少能帮上一点儿忙,那更是我的荣幸。上刀山、下火海,我心甘情愿!”   牛保国听着马恩娃说的这些话,心情越发地激动了,他情不自禁地拉住马恩娃的手说:“恩娃兄弟,我拜托你了。这事你只管大胆地去,进警察局了以后,我在外面会竭力地上下打点,只要你一口咬定不倒嘴,要不了多久,事情就会有转机的。到那时,他们就得把你毛发无损地又给我放了回来。这回你帮了我这么大的一个忙,常言说‘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事后我牛某人是绝对不会亏待你的。”“这我知道,咱俩还说这些话干什么?你尽管放心就是了。”马恩娃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坚信不疑地说,“一切就都包在我身上了。”   从聚仙阁酒楼出来,牛保国把一切事情都安顿好了后,就匆匆写了一份呈文,差人送到县上去了。第二天,牛保国假戏真做,把马恩娃五花大绑,带着背枪的牛运通,就往县上走。他们刚一上路,听到风声的人就纷纷都赶到路旁来观看。当听说现已查明,马恩娃是枪杀赵锁子的凶手时,赵村的二愣子一伙人个个气得暴跳如雷,要死要活地嚷着往前直扑。他们恨不得扑上前去一口吞了马恩娃,或者活活打死他。牛保国一边阻拦,一边厉声高喝:“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马恩娃打死人犯了罪,自然有国家警察局进一步侦破,国民法院定罪判刑,你们民众不得乱来。谁要不听劝阻,一律按照妨碍公务罪惩治。我手里所拿的枪可是不认人的!”牛运通这时也忙前忙后,在马恩娃左右,竭力护持着马恩娃前行,人们一时怎么也无法靠近。不过有人这时难解心头之恨,就顺手从地上捡起了土块、瓦片、杂物什么的,对着马恩娃不住地乱砸。这些土块、瓦片、杂物劈头盖脸地朝着马恩娃飞来,砸在了马恩娃的头上、脸上、身上,把个马恩娃的头部、脸面,都砸青了,肿了,破了,流出血了。同时那些杂物纷纷地落在马恩娃的身上,污染得马恩娃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几乎都弄得认不出眉眼来了。要说马恩娃还不愧是块硬骨头,堪称是条铁汉子,确实有股子刚强硬气。就是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他仍然是昂头挺胸,两眼如炬,一步步地向县城走着,看不出有半点的畏缩犹豫。   现在马恩娃被关到华阴县的监狱里了,牛保国也正如他以前所说的那样,给马恩娃在县城里包了一家饭馆,按时按节地给马恩娃往监狱里送好饭、好酒、好菜,马恩娃想吃啥就给他送啥。马恩娃虽然身系囹圄,代人受过,但心里还是觉着牛保国这人不错,说话算数,做事讲义气,立志知遇之恩,生当衔环,死当结草。牛保国知道事情发展到目前这一步已经很棘手了,他为了尽快平息这件事,一刻也坐不住,整天跑来跑去,找门路、托人情、送厚礼,千方百计地想化解此事。可是,怎奈共产党地下党组织派到孟至乡接替赵锁子工作的冯铁生在积极地展开地下宣传活动,他让赵村的二愣子出面、带头,组织孟至乡的穷人,接连不断地到县城游行示威。他们高举着用白布做的大横幅,上面写着“杀人偿命、誓讨公道”八个大字,高喊口号,一再声明要替赵锁子讨个说法,伸冤报仇。他们把标语贴到了县政府门口,贴到了警察局的围墙上,进而贴到了法院里。县政府、警察局、法院看着他们人多势重,也没人敢出面干涉。共产党华阴县地下党组织又发动全县各乡、各保的劳苦大众,对孟至塬的群众运动积极声援、策应,在各处配合开展农**动,一时间把个华阴县闹腾得怨声载道,沸反盈天,街谈巷议。人们迟早一提起赵锁子事件,无不为之鸣冤叫屈;该怎样处治枪杀赵锁子的凶手,一时间成了人们议论的热门话题。马恩娃因涉嫌枪杀赵锁子而被千人指责、万人唾骂,臭不可闻。国大代表、参议员们也都纷纷向县长、法院院长呈文参议,陈述他们的看法,要求公开审判这一案件。人们这时的一致呼声是“一切依法,严惩凶手!”赵锁子是贼不是贼,偷没偷赵财东家的棉花,应查有实据;即使偷了赵财东家的棉花,该定什么罪,这些都是要通过司法部门的一系列司法程序的,比如侦破、起诉、审理、判决,予以认定,怎么能随随便便草菅人命,私自开枪就把人打死呢?在强大的舆论压力下,县长、法院院长对这事也不得不谨慎从事,不敢有半点草率马虎,更不要说做什么手脚了。他们循规蹈矩地审问枪杀赵锁子的“凶手”—马恩娃。马恩娃不要说,是条硬汉子,他不管警察局还是法院怎样过堂,三推六问,都一口咬定他是在押解赵锁子来县城的路上,走到一里胡同,赵锁子逃跑时,他一步冲上前去,抓住与之搏斗,没想到枪不知怎的给弄走火了,竟然把赵锁子给打死了。经他这么一说,竟把一起阴险恶毒的故意杀人案轻而易举地说成了在执行公务过程中的过失致人死亡。要是真的这样,那么他的罪就轻得多了,不管怎么重判,也判不了死刑。但是不论再轻再重,毕竟是闹出了人命,法院院长只好偕同县长在认为案情基本侦破清楚以后,就把此案呈文具报给了上级法院。上级法院依据司法管辖权限,不久就把枪杀赵锁子一案调由上一级法院审理了,枪杀赵锁子的犯罪嫌疑人马恩娃自然也就随之由华阴县监所被押解到同州府(大荔)的监狱里看管了。   同州府的监狱也和其它地方的监狱一样,给犯人的饭不仅全是用发霉腐烂的粮食做的,恶臭难闻,令人难以下咽,而且量还少得不行。每次给犯人所打的那么一点点儿饭,能够谁吃?让人吃了根本就压不住饥。所以每次饭时,看守把饭桶往牢房里一提,不等饭桶落地放稳,犯人们就一哄而上,乱争乱抢,看守拿着饭勺,紧打慢打都打不离。   马恩娃被押送到同州府监狱里的第一天,看守提着饭桶送饭来了,看见监狱里新增添了个罪犯,对这个罪犯的第一印象就很不好,觉着这人一脸的凶相,不是个省事的主儿,心里既讨厌又十分的戒备。他嚷着闹着给争先恐后的囚犯们一一盛完了饭之后,看见这个新来的囚犯—马恩娃还是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丝毫都没有到他跟前来盛饭的意思,就皮笑肉不笑地走到他跟前,给盛了少半碗已经变味发馊的面条,蔑视地斜着眼睛瞅了瞅蹲在一边的马恩娃说:“给你的。”谁知道马恩娃对此连瞅都不瞅一眼,看守看着他这模样儿,禁不住就说:“你吃不吃?不吃我可就把它倒到一边去了。不过得先警告你,‘过了这个村,可就再没这个店儿’了。”马恩娃看着看守那盛气凌人的样子,没好气地抬起胳膊,使性子猛地一挥,就把看守给他递过来的那饭碗打落在地,与此同时嘴里还大声骂道:“我吃你妈的屁哩!你眼睛瞎了,难道心都死了?就说这也叫饭?这东西(饭)人能吃?”   这看守一点儿也不示弱,惊叫了一声说:“哟嗬,没看得来你这熊挨球的脾气倒还不小,蛮硬气的是不是?给脸不要脸—算你横!不过人么,只要一旦弄到这地方来了,我还就不怕他横。在这儿我也还没见过真正能称得上横的人!你不吃是不?你不吃了那感情好,我倒省事。要我看呀,你这熊东西是欠饿。饿上三五天后,我倒要看你还横不横?说实话,到时候恐怕你想吃了,老子还懒得给你盛呢。”   可怜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马恩娃吃不下监狱里那腐烂发馊的饭食,总以为牛保国一定会像在华阴县一样,按时按节地让人给他从监狱外面的馆子里,把好菜好饭乃至好酒送了进来。马恩娃这回错了,这一天他从早上等到中午,从中午又直等到下午,等得肚子里饿了,饿得简直都吃不消了,像天上打雷一样咕噜噜、咕噜噜直响,嘴里不住地直往下咽唾沫,也没见有个牛保国差来送饭的人影儿。这下马恩娃心里可着慌了,他不由自主地一个劲儿想起往日吃的那些香喷喷的酒饭来,想得嘴里直流口水,然而他越想就越勾引起了他那强烈的食欲,越想就越觉着肚子里饥得受不了。他心慌意乱,烦躁不安,急得不住地用头往墙上撞,手在肚皮上胡乱抓,然而这样不仅解决不了一点儿问题,反而越是这样,就越觉着饥饿得厉害。没奈何,他就竭力克制自己不去往吃的那方面想。谁知道越克制自己不去想吃饭,反而越想吃饭得厉害。他在监狱里左等右等,真是望眼欲穿,总觉着送饭的人快来得了,但就是不见给他送饭的人来。就这样从早到晚,整整地饿了一天,饿得两眼昏花,直冒金星,饿得他连腰都直不展了,两条腿软得撑不起了身子,往起一站,就头晕目眩—他肚子里好难受啊!可是,就是不见给他送饭的人来,他有什么办法呢?常言说得好: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更不要说他一天三顿饭,到现在米面还都没沾牙呢。(未完·待续)      第八章 恩娃坐监(下)      马恩娃他怎能知道,在这同州府,牛保国兔子没在旧窝儿里卧。他一被押解到同州府监狱,境况就与前大不一样了。首先是牛保国在华阴县有超人的活动能力,能呼风唤雨,有钱能使鬼推磨;可是一到同州地面,他就屎壳郎哭它妈—两眼墨黑了。在同州府的政界,他没有任何上层关系;同州府的监狱也比华阴县监所管理严得多,牛保国解数使尽,也无济于事,根本就没办法能插得进去手。于是牛保国就一筹莫展,束手无策了。一开始他还坚持让人往监狱里给马恩娃送饭,但屡屡送不进去,而被看守毫不客气地就给享用了,直急得他像个热锅上的蚂蚁。加之华阴县距离同州府,路途不仅远,而且还隔着渭河、洛河两道河流,往来要坐车不说,还得几次倒换乘船,交通极不方便。渐渐地,牛保国也就像块儿白龙涧里的石头-被撞得没棱了。后来,他一看自己的一切努力都是瞎子点灯-白费蜡,饭也就不再给马恩娃往监狱里送了。这下可就坑苦了被关押在同州府监狱里的马恩娃。   饥饿难忍,石头难啃。更何况马恩娃人高马大,饭量过人,一个人一顿要能吃好几个人的饭食。马恩娃再是条硬汉子,严刑拷打他能挺得住,熬得过,可这肚子里的饥饿他还是扛不住的。很难想象,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能吃得住这饥肠辘辘的折磨?这时候他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在关押囚犯的监狱里,有谁能知道他的内情,有谁会来体贴他的苦痛呢?他硬气即使能熬过眼目下这一天,但是明天会怎么样呢?能熬得过吗?再说了,这明天过去了还有后天,大后天……天哪!这哪一天是个头儿呢?哪一天他才能从这魔窟般的监狱里走了出去呢?—他现在还不得而知。“现在看来,事情并不像牛保国当初说得那样简单、顺利。”马恩娃实在忍无可忍了,他那精神防线彻底崩溃了。   第二天早饭时,号子的门打开了,看守提着饭桶刚一进门,马恩娃就再也克制不住自己,“想吃”的这一本能欲望使得他这会儿比谁都跑得快,跌跌撞撞,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不管烫手不烫手,就迫不及待地想用手直接去抓饭,抢着吃。猝不及防砰的一声,看守手中的勺子就狠狠地打在了他的手腕上,打得他手不由自主地就缩了回来。可是饥饿驱使着他,求生的本能左右着他,他还是不顾一切地再一次扑了上去,抢饭吃。“滚你妈的蛋!”看守恶狠狠地飞起一脚,不偏不斜,刚好重重地踢在他那已经饿得干瘪了的肚子上,把他一下子就踢得躺在地上,抱着肚子嗷嗷叫,疼得直打滚。看守瞪着眼睛怒斥说:“好汉,你不是嫌饭不好,不吃么?这会儿省事了?我看还是饿得轻。要是再能饿上个三四天,你就彻底知道喇叭是铜锅是铁了。在我这儿就没见过真正称得起的英雄好汉—不信还邪门儿了。”这事要是发生在往常,就凭马恩娃那宁折不弯的火暴脾气,是怎么也咽不下看守踢他这一脚的气的,他非得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变本加厉地扑上去,给他来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尽兴地把看守美美揍上一顿不可,让看守看看究竟是你厉害还是我厉害。可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他不仅身上没一丝儿力气,而且也没这个胆儿了。此一时,彼一时么,人在屋檐下,焉能不低头?饭勺在人家看守手里握着的,这就等于这会儿他扼着你这个囚犯的脖子,你要是胆敢冒犯他,他立马就会把你往死的饿。马恩娃心里尽管十分窝火,想揍看守一顿,可是他的肚子不答应—它这会儿饿得简直受不了了:“来硬的你到底是跟谁过不去?到头来吃亏的还不是你自己?”他心里刚要冒出的怒火,一瞬间就又消失了,他的头耷拉了下来,既而表露出来的是一副可怜巴巴的乞求神情。眼看着别的囚犯们有多有少,多少不等,但都一个一个地都盛到了那虽然气味悪馊、但还是将就着能够止住饥的饭,而自己站在一旁只能一眼一眼地看,看着别人狼吞虎咽地吃干瞪眼,一口口地往肚里咽唾沫,心里很不是滋味儿。这时看守的两眼直勾勾地瞅着他,似笑非笑地说:“来呀!你快来呀!”他用他握在手里的饭勺“咣咣咣”的敲着饭桶,无不带挑逗性地说,“你看,这里面还有呢。你不想吃?我知道你这人是有名的硬汉子,宁可站着死,也都不会跪着生。你现在打算是软夺呀还是硬取呢?”马恩娃心里恨死看守了,但他现在没有勇气和精神与看守执拗了,也没有以前的那种高傲了。此时他的两只眼睛只是贪婪地望着看守手里所拿着的那饭勺,脸上全然是一副乞怜与请求宽恕的神色。什么“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这些话全都变成了苍白无力的高台教化,一文不值,因为它对他目前来说,一点儿现实问题都解决不了。眼目下用什么办法,能止住自己肚里的那种难以忍受的饥饿,对马恩娃来说,这才是当务之急,才是最实际,也最实惠的事儿。在这监狱里,掌握着生杀大权的就是这看守。看守要是教你往东,你就不能往西。你要是胆敢不听看守的话,存心和看守过不去,那对不起,你实际就是和你自己在过不去,你就走着瞧吧,看守决不会给你好果子吃的,他会把你活活的往死的整。马恩娃不论是在华阴县的监所里还是在同州府的监狱里,那一天没见过从号子里往出抬那些瘐死的犯人呢?“在这监狱里,饿死上个把犯人,那还叫回事儿?那几乎还没有死上一只蚂蚁重要呢。有谁去管过,又有谁会问问呢?”马恩娃此时越想心里越害怕,“自己会不会就这样不明不白的也被看守饿死在这暗无天日的监狱里呢?自己刚强一世,义气为人,难道就这样了结了一辈子不成?”他想着想着,心里不由得就不知不觉地生出了一缕隐隐约约的怨恨。他是怨恨看守的无情,还是怨恨法院的理事不明,或者是牛保国的不讲情义、言而无信,现在一时还有些说不清楚。不过,他现在是多么地殷切希望看守能够敞开菩萨胸怀,大发慈悲,宽恕他这一回,让他不至于活活地被饿死在这监狱里。但是看守却一点儿也不怜悯他,临走时不仅仍然不给他饭吃,而且还故意把饭桶里所剩的那一顶点儿饭,倒在了地上。马恩娃好不容易熬到看守提起饭桶,走出了号子,他不顾一切地就抢上前去,爬在地上,捡拾起那些撒落在地,已沾满了脏物的饭渣、面条,再也无心顾及这些东西的酸馊以及它的脏净了,只是一味忙不迭地往自己的嘴里塞……   马恩娃就这样一天一天地在同州府的监狱里艰难地煎熬着,拼命苦苦挣扎,在死亡线上与死神作着殊死的斗争。他肚子里饿得一整夜一整夜地睡不着觉,饿得不论是什么东西,也不管卫生不卫生,只要能咽进肚子止住饥,就都去啃着吃—因为他实在地不想死,尤其是被关押在监狱里这样不明不白地活活饿死。他想自己还年轻,现在死太可惜了;替人受过而死也太得冤屈。于是他就拼命地要活,想尽一切办法地活。要想活,就得设法弄到吃的东西,这当然是当务之急,是生死存亡的关键之举,可是在这非人的监狱里能有什么东西可吃呢?所有犯人肚子里都不同程度的饥饿,所有能吃的东西也都早已被那些众多的犯人搜腾得一干二净,哪里还能争得上他马恩娃吃?马恩娃实在是饿急眼了,他慌不择路,饥不择食,撕开了自己来时所带的那条仅有的被子,把被子里的棉絮撕成一小块儿、一小块儿,又把它揉成小团儿,往嘴里塞,干燥的破棉絮吸干了他口腔里本来就少得可怜的唾液,但还是干燥干燥的,不管他是怎样的瞪眼睛,伸脖子,努力地往下咽,卡得他脸红脖子粗,“喀喀喀”地直咳嗽,咽得翻白眼,也只仅仅咽下去了一两团,就怎么再也咽不下去了。他意识到没有水往下冲,只是这样干吃是不行的,然而四顾牢房,在这里别说是开水,就是凉水,哪里有啊!马恩娃走投无路,但棉絮不吃还是不行的,最后他想出了一个绝招—他一个人熬到后半夜,等牢房里的犯人起夜在尿桶里撒下尿了的时候,就悄悄地利用里别人排泄在尿桶里的尿水,喝着把他所撕的那一块块小破棉絮团儿往肚子里冲,强制自己往下咽。呛人的腥臊味儿恶心得他龇牙咧嘴,然而强烈的求生欲望还是驱使他坚持忍耐着,继续拼命这样做。这时候他已顾不上什么脏呀、臭呀的了,活命成了他的唯一奢想,为了活命,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马恩娃在同州府的监狱里把人世上不能吃的苦都吃了,不能受的罪也都受了。他吃完了被子里的破棉絮,接着又去吃褥子里的;褥子里的棉絮吃完了就又去吃棉袄、棉裤里的棉絮。就这样,他一天天地在死亡线上苦苦挣扎着,他人简直都快瘦成骷髅了,腿和胳膊瘦得只剩下一层皮包着骨头,腰部的肋骨瘦得一条一条的,暴露在体外,清晰可数。原本一走起路来就抬头挺胸的身躯,现在也佝偻得像一张弓,两条像麻杆一样粗细的腿连站都站不稳,有怎样能支撑起他那整个身子?走路东倒西摇的,似乎稍微有点儿风,就能把他吹得栽个大跟头;迟早走路都见他总是在忙不迭的想扶住个什么东西,不然腿就站立不起来了。看着他目前这种状况,真让人担心,说不定哪一会儿无情的黑白无常就会给他的脖子上拴上了铁索,把他毫不费力地给拽到阎罗宝殿,让他去面君,强迫他在阎王爷那里报到了。可是让他奇怪的是有关他的案子却一直泥牛入海—无消息,他究竟什么时候能够出狱,仍然是个是人都不知道的谜。这样时间拖长了,他的两眼就因为心里着急,受不了监狱生活的煎熬而一个劲儿地模糊起来—他几乎成了瞎子……   1949年刚过元旦不久,春寒尚且料峭之时,有一天日色已经过午,看守该来送早饭的时间早已都过得没影儿了,可是还不见有人给他们这些囚犯来送饭。关押在监牢里的囚犯们耐着性子一等再等,终于等得忍不住了,就在监牢里乱喊乱叫起来。一开始是他们中间几个胆大的冒着挨揍的危险,还带着几分胆怯的心情在喊:“快送饭来吧!把人都饿扁扁了。肚子里饥死了!知道不?”可是奇怪得很,监牢里一反往常,静静悄悄的,连狗大一个人应声都没有。囚犯们一看是这情景,胆子就都大起来,接下来就有许多人你一声我一声,南腔北调地在喊叫:“快送饭来吧!把人都饿死了!”这现象要是在往常,看守肯定立马就会闻声而至,手持棍棒,不问青红皂白,先把每个喊叫的人劈头盖脸乱地打一顿,直打得他们呼爹喊娘,东躲西藏,抱头鼠窜,恨不得能找个地缝钻了进去的时候,这才会稍稍松手。可是,今天不管囚犯们怎样喊叫,哪怕是喊破嗓子、闹翻了天,也不见有半个看守前来制止。于是囚犯们就隔着牢门缝隙偷偷往外看。这一看,他们才发现监牢外面的院子里也连个人影儿都没有,死一样寂静。   这以来,这些囚犯们的胆子就越发地大了起来,叫喊中一些污言秽语,在平常不敢说的牢骚话也就都说出来了:“你们人都死到哪里去了?”“你还让你爷活不活?还真的想把你老子往死的饿呀?要是真的把你爷给饿死了,我看你个熊该看守谁呀?”“老子再犯法也没有犯被判成饿死罪的法呀。你们不来给我们送饭,是我日过你妈吗?”但令人想不通的是,这时候还是不见有一个人来理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马恩娃冒冒失失地说:“我看,咱们这些人今天在这儿这么无法无天地闹腾,他们都没人来管管,我们还呆在这儿是静静地等死呀?咱不如乘此机会想办法把这牢门弄开,跑走算了!”有个胆小的囚犯听他一说这话,怯声怯气地就说:“那不敢。那要是让人家给抓住了,把咱们不打死才怪咧。”马恩娃接过话茬说:“球!头割了碗大个疤拉。天都到啥时候了,还不见他们给咱送饭来;咱们在这里都快闹翻天了,也不见他们有狗大个人影儿搭理—说不定这会儿这儿早都没人了。我们不趁着这机会儿赶紧往出跑,还是想在这儿等他们回来,把我们往死的整治呀?再说了,我们就一直在这里等着,万一始终等不来他们,那还不把我们一个个就都得饿死在这里?如果弄开牢门,跑了出去,那说不定还能死里逃生,拣一条性命,跑回去了呢!”这会儿他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那一股子劲儿,说着就动手没命地折腾起牢门来。其他囚犯一听他说逃了出去还就有可能不再受坐牢这份儿活罪,活着跑回家去,一下子就都来精神了。大家一齐动手,和他想方设法,七手八脚,发疯似地把牢门往开的扳呀,撬呀的。他们经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共同努力,监牢的门终于连同好大一片子墙都给哗啦一下子被推倒了。关在这里的囚犯们这时像潮水一样哗地就拥出了监牢,跑到监牢外的院子里。院子里依然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影儿,通往街上的大门也都大开着,没有一个人管—他们见状就没命地往大门外跑去。   其实,这些被关在监狱里的犯人哪里知道外面的世事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陕北中国共产党所率领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已经马上就要到了,国民党同州府的属员们一个个早已闻风丧胆,各自逃命去了;就连担任行署专员兼保安总司令的韩子佩,也已带着他的一群死党,跑到位于华阴县的华山顶上,准备据险负隅顽抗了—在同州地面,这会儿谁还顾得上管谁?同州府的一切都陷入在新旧交替之际的混乱之中。马恩娃这些犯人一时虽然还不明就里,然而他们却就是趁这个时机逃出了监狱,如鸟兽散。狱中的犯人跑到了同州的大街上,发现同州到处人心惶惶,人们像是一群没王的蜂,各顾各地四处乱撞。情况尽管是这样,然而不明时局的马恩娃仍然不敢有丝毫的粗心大意,他对同州府目前这种紊乱无章的局面还是满腹疑团,又不敢向别人去打听,只是一门心思地考虑自己如何能够尽快地逃离这是非之地。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管怎么说,毕竟是个越狱潜逃的囚犯,所以就不敢走坦途大路,惟恐被人又抓了回来。他乘乱一头跑出了同州街,跑到了荒郊野外,东张张,西望望,趁着前后没人注意,一溜烟就走下了路沿,出溜一下子钻进路边的一块已经收了苞谷,冬天主人还没来得及拔掉苞谷秆的地里,隐藏了起来,匆匆脱掉在监狱里看守强迫他穿在身上的犯人标志服,塞在一个人不注意的地方,身上只剩下件十分单薄的衬衣、衬裤。他忍受着刺骨的寒风,就向南遥望着华山,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不顾一切地奔去。他一路都没敢走正路,幸亏也没碰上人盘问,总算是涉过了洛河,偷渡过渭河,劫后得生,在黑天半夜里悄悄跑回了家。   一天晌午,牛保国他妈正在他家当院里坐着,戴着副老花眼镜做针线活儿,猛听见她家二道门突然“咣当”一声响,惊得她禁不住连忙就抬起头看。惊慌中她只见此时从二道门外风风火火,一下子就拥进来了四五个人,一个个还都金刚怒目,凶神恶煞,气势汹汹的。他们手里拿着的不是钢刀,就是斧头或者铁叉什么的,一进门不说东长西短,劈头就问:“牛保国在家没有?”牛保国他妈一看这些人的势头,情知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肯定为的不是什么好事情。因此她就一边急忙收拾自己正在做着的针线活笸篮儿,一边竭力可着嗓门、放大声音说:“保国不在。”从她的声音里能听得出分明有着无限的紧张与恐慌。这时的牛保国正在上房屋里他妈的炕上躺着睡午觉,懵懵懂懂地听见他妈惊恐万状地高声说着这样的话,知道其目的是在给他暗示院子里发生了意外,要他赶紧快跑。   院子里,牛保国他妈说完话,扭身就失机慌忙地朝着牛保国所居住的那间厦房里走去。这以来倒把这些来人的注意力给吸引到厦子房里来了。这些人见牛保国他妈一转身就要走进牛保国居住的厦子房里去,还以为牛保国就在他厦子房里,牛保国他妈抢先要去给牛保国报信。于是有个人就箭步冲了上去,一把抓住了牛保国他妈的衣袖质问她说:“你急着干啥去?”牛保国他妈这才在慌乱中认出来了抓住她质问的这人是谁—他不是别人,正是以前曾经给牛保国背枪当过护兵的马恩娃。他现在虽然瘦得跟以前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但离得近了,仔细看,牛保国他妈还是能够认得出来的。于是她连忙大声说:“恩娃,怎么还是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告诉我们一声?”“少废话,你让开!”马恩娃一把就把牛保国他妈推了个趔趄,推下了厦房檐前的台阶,要不是牛保国他妈靠在了院墙上,那肯定就会被推得摔倒在院子当中。发疯了似的马恩娃这会儿根本就不管这些,他带着那些跟他一起来的人,呼啦一下子就扑进了牛保国所住的那间厦房里。厦子房里就是那么大一点儿地方,最多也不过一平方丈,能藏得住个什么,里边只有牛保国的那个胖得让人嫌弃的婆娘张妍,怀里紧紧地搂着她那个已经十一二岁了的儿子牛连学,吓得不住地在发抖。除此之外,别的什么人都没有。   马恩娃一伙人在厦子房里扑了个空,折身又来到院子里,追问起牛保国他妈来:“说!牛保国这熊藏到哪里去了?”只听牛保国他妈这会儿嘴里只是嘟嘟囔囔地说:“那熊货是个没把儿的流星,他现在跑到哪里去了,我们怎么能知道?我给你们说他没在家,没在家。你们不信,那你们就在家里寻吧。家里反正就这么大一点儿地方,你看他能藏到哪里去?”说着她不由得下意识地就朝上房屋里瞅了一眼。她的这一极其细微的举动马上就引起了马恩娃这些人的注意。“人在上房屋里!走,快到上房屋里看去!”马恩娃立即指派他带来的那些人说,“把前门把死!我就不信,他还能长翅膀,飞到天上去,或者像土行孙一样,钻到地缝里不成?”话音未落,这伙人就朝上房屋里扑去了。牛保国他妈一听马恩娃说这话,立马就冒出了一身冷汗,浑身像筛糠一样发起抖来。她情知刚才马恩娃来的时候,她儿子牛保国正在上房屋里自己的炕上躺着睡觉呢,只是不清楚那会儿他是睡着了还是没睡着,自己惊慌中所回答马恩娃的问话,他听见了没有。这会儿她的心都快要蹦到嗓子眼儿了,“怦、怦、怦”的像敲鼓一样猛跳,两条腿也直发软,整个身子瘫痪得几乎连站都站不起来。她用手连忙扶住院墙,强挣扎着站在那里,心里不住暗暗地祈祷说:“老天爷呀,快保佑保佑我儿子吧!让他跑了,跑得越快越远越好。”   这时只听见扑进上房里去了的马恩娃那伙人如狼似虎的在着急地喊叫着:“人呢?人呢?牛保国这鬼儿子钻到哪里去了?”接着传来的就是一阵噼里啪啦的摔家具声。听着这声音,牛保国他妈呀,就别提有多难受了,从上房屋里传出来的那些家具被摔碎的声音,声声都像是划在她的心尖上,她置卖这些家什多不容易啊,痛惜得眼泪,“唰”地一下子就涌出了眼眶,流得满脸都是。然而此时她肚子里的那颗悬在半空中的心反而倒出奇的平静下来了:“马恩娃他们那一伙人能在上房屋里找牛保国,气得摔家具,这说明牛保国人已经跑掉了,这伙熊没能抓得到。”   马恩娃这伙人在上房屋里没有抓到牛保国,然而却发现炕上的被子是散开着的,伸手往被窝里一摸,被窝里边还有余温,似乎有人刚睡过的样子。他们立即断定牛保国刚从这儿离开,于是就一窝蜂从上房屋的后门冲了出去,来到牛保国家的后院,寻找牛保国,寻来寻去,终于在后院的后墙上发现了一道人翻墙时踩踏而留下来的痕迹—脚蹭下的一道不浅的印儿。这印儿清晰可见,足以能辨得出是刚刚蹭下来的。这些人据此推断牛保国是刚刚从这里翻后墙跑掉的,于是就乱嘴八舌地喊叫着说:“狗日的刚才翻后墙跑了。他跑不远,我们赶紧往城外头追,看他还能跑牛屁眼里去不成?”这伙人就又一溜风冲出了牛保国的家门,向着庙东村西城外追去,开始在城外面四下里寻找牛保国了。   庙东村里的人闻声都跑出来看热闹。见马恩娃一下子带了这么多气势汹汹的人,一个个都吹胡子瞪眼睛的,凶得像要吃人,他们没有不瞠目结舌的,谁也不敢多嘴说闲话,只是心里暗暗替牛保国捏着一把冷汗,想道:“这回牛保国要是被马恩娃给逮住了,那就不得了。即使要不了他的性命,至少也得打折他一条腿。”   要说还是牛保国命大。当马恩娃问牛保国他妈“牛保国在不在家”的时候,牛保国正躺在他妈上房屋里的炕上,心里发迷糊哩,眼看就要睡着了。他迷迷瞪瞪地听见有人在院子里问他在不在家。从问话的声音、气势上,他马上判断出来人是马恩娃—因为马恩娃曾经给他当过好几年的护兵,他对马恩娃是再熟悉不过了。“恩娃?”他闻声即刻一愣,从迷糊中清醒过来,一轱辘就掀开盖在身上的被子,翻身坐了起来,“恩娃不是被关在同州府的监狱里了么,现在怎么给出来了?”就在他还正在蹊跷、迟疑之际,这时只听见他妈在院子里惊恐地大声说:“保国不在家。恩娃,怎么还是你……”一切都不用再犹豫了,事情不容许他有半点儿的踌躇不决。“恩娃来,肯定没有好事。”他立时感到大事不好,呈现在他脑子里的第一概念就是“快跑!”于是噌地一下子就从炕上跳了下来,穿上鞋,把手枪往腰里一别,边跑边系上衣扣子,跑到后院墙根儿,纵身一跃,就从后墙上翻过去,跑走了。   马恩娃这些人和牛保国,一个在前,一伙儿在后,也就是脚前脚后的事情,时间相隔最多不过两三分钟。可就是这两三分钟之差,等马恩娃追到庙东村西城门外的时候,举目四望,牛保国跑得已经连影子都看不见了—要知道孟至塬这地方,尤其是庙东村一带,地形特别复杂,到处都是沟沟埝埝,不论那一条路都是弯弯曲曲的。人只要跑出了城,一个弯儿拐得你就是挣死,也都找不着影儿了。   马恩娃这伙人在城外没能找到牛保国,眼看煮熟的鸭子,竟然给让飞了,一个个直气得指天骂地的,可惜没地方发作。他们一返身就又进了庙东村的西城门,穷凶极恶地见人就问:“你见牛保国熊朝哪个方向跑了?”可是谁不知道马恩娃先前是牛保国的护兵,因赵广锁一案代人受过而被关押在了同州府的监狱里,把罪就受够了,这回回来和牛保国肯定要大闹一场的。同时,他们心里也都仇恨马恩娃以前跟着牛保国当护兵的时候常不常狐假虎威,欺压乡里,知道他们这会儿是瞎鸡在窝里啄呢,是狗咬狗,两嘴毛。所以谁也不肯多事,即使知道牛保国是朝着那个方向跑了的人,也都是头摇得像个波浪鼓似的,一问三不知。他们担心说了不是,不说也不是,日后于自己都不好—马恩娃不好惹,牛保国更不是个省油的灯,他俩哪一个本分的庄稼人能惹得起?再说就是他们不论哪一个日后赢了,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对于他们来说,现在最明智的选择就是千万别介入此事。所以庙东村的人,有好些一见马恩娃二次进得城来,见人就问牛保国的去向,不等马恩娃走到他们跟前,就折身向自家门里走去了。这一下可把马恩娃一干人能给活活地气死,他们嘴里不住唠唠叨叨地骂道:“庙东村这一伙熊人,挨球的没一个好货!”庙东村的人听见马恩娃这伙人在他们村子里公然这样骂大街,一个个都不服气,但又觉着他们没有指名道姓地骂自己,尽管愤愤不平,也就都忍了这口气,只是在心里暗暗对骂道:“你才是个大不是熊呢!”   马恩娃一伙人在庙东村里到处寻找,到处向人打听,然而还是始终没能找得到有关牛保国去向的一点儿线索,肚子里一腔怒火烧得烈焰冲天,就是苦于没办法发作,于是他们就又来到了牛保国家。这回他们这些人来到牛保国的家里,见人也不搭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借砸东西撒气。他们能摔的摔,不能摔的就用脚踏,或者用斧头劈,把牛保国家一瞬间就折腾得一塌糊涂。牛保国他妈和他的胖婆娘张妍,看着这伙人凶得眼睛直冒火,简直就像要吃人似的,没岔儿还想寻事找岔儿呢,谁还敢上前去阻拦?只能在心里自我宽慰道:“自家保国做事也确实有对不起人家恩娃的地方。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保国自己作的孽,上天报应。人家要砸就让人家尽情砸去吧,再心疼有什么办法呢?但愿人家能砸上一通,出一口气,泄一泄恨,这事就这样算是过去了,以后的日子能平息下来,折财只要能不折人就万幸了。”所以牛保国他妈和牛保国的胖婆娘张妍只是紧紧地护着牛保国那个唯一的儿子—牛连学,躲在院子的墙角一动不动,只管在心里默默地向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祈祷:“菩萨保佑,让我家这场祸事就这样快快地过去吧。救苦救难的菩萨娘娘,赶紧救救我们这些苦海中挣扎的人吧!”   马恩娃一伙人在牛保国家尽情地歇斯底里大发作了一场,势不可挡地乱砸了一通,直到把牛保国的家砸了个稀巴烂之后,这才觉着稍稍解了一点儿心头之恨。他们看看实在再没有什么东西可砸了,这才一个个气喘吁吁地停住了手,打算离开这里。临走时,马恩娃扭头恶狠狠地对牛保国的胖婆娘张妍说:“我给你说,牛保国迟早回来了,你告诉他,只要我马恩娃不死,他就甭想有一天安宁日子过!这事我跟他没完!挨球的不讲一点儿义气,光想靠怎样骗人过日子,到底不得好死。”   马恩娃走出了牛保国家的二道门,一边拍打着刚才砸东西时身上所沾的尘土,一边正要抬腿跨出牛保国家的前大门,这时猛然瞥见牛保国家二道门外的牲口圈里拴着一匹大红马和一头青骡子,马上就踅回了身子说:“不照把这熊的这两头牲口牵走给卖了,还能卖他几个钱。”和他同来的那几个人立即应和说:“对着的。不牵白不牵,牵走也就白牵了。我们如果不牵,那岂不太便宜他熊了。”马恩娃从牲口槽上就解下了牛保国的那两个头口—一头骡子、一匹马,牵着走出了牛保国家门,顺着巷道向城东门外走去。   这时,巷道的两旁站满了人,大家都两眼对两眼地看着,谁也不敢吭一声,只是在心里暗暗地为牛保国他妈和他那胖婆娘张妍叫苦:“牛保国家这一回折本得太了。马恩娃牵走了他家的这两头牲口,以后肯定是要不回来了。这以来,看他家的那些地,没有了牲口,他妈和他媳妇该怎么种呀?”……   “事到着急处,自有出奇处。”就在马恩娃那伙儿牵着牛保国家的两头牲口从西往东,眼看大摇大摆地就走完了庙东村的一整条巷,刚要走出东城门时,有人突然在他背后急不可耐地高声喊叫起来:“恩娃兄弟,你先停一下!”马恩娃闻声扭回头一看,不由得给愣住了。他发现喊他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牛保国的哥哥牛保民。   牛保民中午刚从地里下工回来,一进西城门就发现巷道里跟往常很不一样,两旁各家的门口都站着不少人,他们还都正指指戳戳地在议论着什么。他立刻意识到村里肯定发生了什么意外事情,上前一打听,才有人直给他向牛保国家使眼色说:“你赶紧到你兄弟家去看看吧。”他预感到这不是什么好兆头,三步并作两步走,就扑进了牛保国家,只见他妈这会儿抱着牛保国的儿子牛连学正在呼天抢地地放声痛哭,边哭还边数说着:“哎呀我的妈呀!挨刀子、该天杀的,把我家里一下子给砸成这样子了,这叫我今后日子该怎么过呀?”……牛保国的媳妇张妍在一旁一边擦拭着自己脸上那不断往下流淌的眼泪,一边不住地劝慰她婆婆说:“妈,你别哭了。这事谁都不怪,要怪你就只怪你那不争气的儿子吧。马恩娃把咱家砸成这样子,全是因为在气头儿上的,然而幸亏还没有伤着咱的什么人。咱只要有人,日后什么事情都还好办,缺什么咱们省吃俭用,慢慢地再想办法添置呗。不然,就是把你哭坏了身子,又能顶什么用呢?难过还不是要你自己受?”牛保民听着张妍说这话,看着家里被马恩娃一伙人砸得到处一片狼籍,确实让人目不忍睹,又到前院一看,牲口圈里的两个头口也不见了,这一下心里着急了,赶紧就折转身子,出了牛保国家门,朝着马恩娃奋力追来。   马恩娃此时虽然对牛保国恨之入骨,只恨不能把他抓住碎尸万段,但鉴于牛保民平日在这一带的为人和声望,以及他自己向来看重情义的这一性格特点,他对牛保民打心眼里还是敬重过人的。他一看是牛保民从后边紧追了上来,于是忍不住就停住了脚步,脸上尽管仍然杀气腾腾,但恼怒却已缓和了许多。他冲着牛保民心情无比沉重地叫了声:“保民哥,你有啥事?说。”牛保民一时因为心急,加之在追马恩娃时不顾一切地向前跑,现已上气不接下气了。他一边不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一边对马恩娃断断续续地说:“恩娃兄弟,你听哥一句劝好不好?保国不是东西,他做事对不住你,有着天大的不对,这你不说,哥我也全都心里明白。你也知道,哥我平时就看不惯那东西的为人,根本就和他不来往。就是现在,我也不会在你跟前替他说一句好话的。但是向来兄弟你也懂得,这冤有头,债有主。牛保国他跟你的事,一切责任理应由他自己承担—他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我没二话。不过你现在要是牵走了他家的这两头牲口,你叫他家老的老,小的小,日后这地咋种呀?不用说你也知道,保国他妈就是我亲妈,保国那个懒熊平常地里的农活就一点儿都不干,这家里里里外外的大小活路,还不全都是他媳妇、他娃和我妈一天将就着干的。你今天牵走了这两头牲口,对你又能值几个钱,又能给牛保国那个浪子手造成多大影响?还不是把难过留给他媳妇和我妈了?恩娃,今天哥在这儿求你了,保国他要是被你抓住了,要杀要剐全由你,哥我连半个‘不’字都不说。但是,你就看在你哥我这张脸上,今日发发慈悲,把这两头牲口给他媳妇和我妈种地留下吧。他再坏,我妈,他家的大人和小孩可都是无辜的,也都尽是本顺人,你就抬抬手,给他们条活路吧!”牛保民话说得言由衷发,很动感情,眼眶里都噙满了泪水,眼看忍不住就要唰地一下流出来了,只是他强忍着,不愿意这会儿在这么多的人面前表露出自己的心酸罢了。   马恩娃不仅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而且也是个一炮药。在气头儿上他什么绝情事都能干得出来,但架不住别人的三句好话求饶,是个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牛保民这一番推心置腹,情真意切的话语,竟然出人意料地把他给说感动了。马恩娃情不自禁地低下了头,他开始犯难了,沉吟了好大一会儿,然后才慢腾腾地说:“那好吧。保民哥,我今天把人情留给你,看在你的脸上,把这两头牲口给他熊留下。”说着他就把手里所牵牛保国的那两头牲口,交给了牛保民,一扭头往庙东村的城外走去。同他一块儿来的那一伙人对他的这一举措极想不通,紧跟在他的屁股后头,一再低声地抱怨他说:“恩娃,你看你这事怎么能这样做呢?你千万……”      第九章 柴楼情深(上)      话说牛保国正在家里睡午觉,突然听见他妈在院子里惊叫了一声,当他弄清是被他送到监狱里去的那个护兵马恩娃带人从他家的前门闯进来了的时候,心里明白自己以前所做的那事情,欠马恩娃的太多了,尤其是自己丧失了一个“信”字,情知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马恩娃如今能来肯定没有好事,自己一旦要是被他抓住了,在起头儿上,那就不得了,单凭马恩娃那一炮药的脾气,加上目前社会秩序又这么乱,他立马就敢把自己弄死。恩娃这人再谁不了解,牛保国他是了解得不能再了解了,那人要是惹恼了,性子上来了,谁都不认。于是牛保国就急忙别上了枪,一边提鞋穿上衣,一边往后院里跑。他跌跌撞撞地翻过他家后墙,箭一般跑出了西城门,来到城外,慌慌张张地边跑边不住扭回头看,惟恐马恩娃带人从后边追了上来,追上了他,把他给逮住了。他使出了吃奶的劲儿,不顾一切地往前跑着,一刻都不敢消停,逢沟翻沟,逢崖跳崖,心紧张得“嗵嗵嗵”一个劲儿地直跳,差一点儿都快要从嗓子眼儿里给蹦出来了。幸好马恩娃没弄清楚他的去向,没能够从后面追赶了来。   牛保国一口气跑出了二三里路,跑到了庙东村西边的五岔沟。这儿是庙东村、葫芦头村和沟西村,三村交界的地方,十分的偏僻背静,平常是很少有人到这儿来的。五岔沟这地方,沟沟岔岔多,地形复杂,如果对这儿不是很熟悉的人,一到这儿,一般情况下三绕两绕,不提防就会走迷路,走不出去了—当地人把这种现象称作是被迷狐子给迷住了。你说,谁还轻易敢到这儿来?人们只有在遭遇上兵灾或者匪难的时候,实在没办法了,才会到这儿来避避难的。这里的半崖上有一个很深很深的洞,从二沟曲里拐弯地一直要通到三沟。人们经由这个洞可以摸着道儿从二沟钻到三沟,也可以由三沟爬回二沟,但是一旦要是走到洞的深处了,那就没了一丝光线,即使在大白天,也是漆黑一团,面对着面什么都看不见。洞子里的路是真真正正的羊肠小道,不仅坑坑洼洼,窄得仅能容脚,而且是弯弯曲曲的,绕来绕去。人摸黑在里面走,时不时地不是头碰在了洞壁上,就是猝不及防给掉进了路当中的深坑里,把你摔得头破血流,甚或腿折肋骨断。除此之外,这个洞里还有许多斜洞、支洞,整个洞说到底就是一座迷魂阵,对洞里情况不熟悉的人进去了,就会迷失方向,在里面转来转去,找不见出口,干着急。所以一般人轻易是不敢贸然进到那个洞里去的,他们害怕进去了会出不来。   牛保国今天也正是利用了人们的这一心理,在实在无路可走的情况下,万不得已才跑到这里藏身来了。他认为,目前对他来说只有这里才是唯一的一处进可逃,退可藏的避身之所。此时,他匆匆如丧家之犬,惶惶如漏网之鱼,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向着这个洞子奔来,一头钻了进去,藏起来。   牛保国屏气凝神地藏在洞里,因为怕弄出声音被人知觉,所以连一动也不敢动。他竖起耳朵,专心致志地谛听着洞外的动静。从洞外传来的任何一点细微的响动,这时候都能被他听得清清楚楚,听见了他也都会为之心惊胆战。他手里紧紧地攥着他那支盒子枪,眼睛死死地盯着远远的洞出口,时刻都做好着应对意外情况发生的准备。他那只紧握着枪把子的手,时间长了,把枪把子都握出了汗,黏糊糊儿的。牛保国觉得这会儿时间过得真慢,每一秒钟都让他觉着长得令人难以煎熬。他在这里简直就是度秒如年,他躲在这里心就着急死了,可是他在没有了解清楚外面的情况之前,说什么也都是不敢出去的。为了自己不被马恩娃给抓住,遭受马恩娃那残忍的非人折磨,他这会儿不得不在这儿耐着性子待着,身不由己地忍受着在这里的一切苦痛。   洞子里漆黑一团,刚进来时伸手不见五指,不过在里面待得时间长了,眼睛在黑暗里渐渐地适应了,慢慢地还是能够模模糊糊地辨别出洞内一些事物的轮廓来的。这会儿他才隐隐地觉着肚子里饥饿得有点儿受不了了。他不知道外面这会儿天气到底到什么时候了,有心出去看看天色早晚,或者能不能找来点儿什么吃的东西,胡乱充充饥,但是又不敢到洞口去,害怕一露头儿就会被人发现。他清楚地知道,如果有人发现他藏在了这里,那就是件不得了的事情。现在究竟谁是好人,谁又能靠得住,在他心里一时丝毫没个准儿,更何况这么多年他在孟至塬的所作所为,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影响很不好。说不定哪一个和他过不去的人发现了他,人家立马就会去给马恩娃报信……他正在胡思乱想着,突然不由一惊,似乎听见从他附近不远的地方传来了一种若有若无的稀稀簌簌声。他的精神马上紧张起来,食指都扳住了盒子枪的扳机,集中精力,专心致志地在辨析着这声音究竟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同时瞪大眼睛竭力朝声音发出的地方看。这声音说来也奇怪,它由无到有,由隐约到清晰,并且似乎越来还离他越近了,但在这极其黑暗的洞子里,面前究竟是什么传来了这声音,他却无法看得见。然而,当这声音响着响着,却已经响到了他的身边,他不由自主地就用手朝着那声音发出的地方拨拉了一下。   牛保国不拨拉倒还不要紧,只这一拨拉,立刻就觉着自己的手意想不到地触到了一个条形的,让人觉着冰凉、湿润且无比光滑的东西。下意识中,他不自主地就用手握了一下,然而握住的竟是一根圆而溜光滑的东西。这东西经他手一握,居然一下子给变硬了起来,两头来回一摆,就从他紧握着的手心里出溜一下子给走脱了,惊得他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起来。“蛇!”他猛然醒悟,“自己刚才手里所握住的那东西分明是条蛇。哎哟我的妈呀!幸亏刚才手握住的是蛇的尾部,黑地里蛇可能也不知道紧握住它尾巴的是个什么东西,跟他一样,只顾仓皇逃命,才没有来得及扭回头咬自己一口。要不然,它如果掉回头来咬上自己一口,那自己可就受不了了。”当他在一瞬间心里明白过来这一切情况时,心里好后怕啊!顿时吓得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直冒冷汗。俗语说:“蛇咬一口,入骨三分。”刚才自己要是被蛇咬了,在这洞里要药没药,要医生又不敢出洞去找,那真是天高地迥,号呼靡及,到那时候可该怎么办呢?“吓死人了,吓死人了。”这会儿他心里一个劲儿地重复着这句话,“那样的事情要是真的发生了,自己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牛保国黑黢黢地蜷伏在这洞的最深处,注意力高度集中。他忍耐着辘辘饥肠,忍受着长时间蜷伏的腰酸腿疼,连一动也不敢动,突然不知道又有个什么东西咬了他一口,他正没好心情,忍不住“啪”的一下,就十分生气地用手掌打了过去,立刻觉着手掌心湿黏黏的,似乎是条虫子被打烂了的尸体。于是牛保国心里就愤愤不平地骂道:“日他妈的,老子龙困沙滩,虎落平川,倒霉了,什么东西都来欺负!尘世上这事情真他妈的是雪中送炭君子少,锦上添花小人多。”然而,他打尽管由他的打去,他发牢骚也尽管由他去发,可是洞里的那些不知名的虫子并不理会他是龙是虎,该咬的照样还是来咬。它们前仆后继,络绎不绝,霎时把个牛保国咬得满身都是肿起来的疱。牛保国有生以来还从没有遭受过这样的折磨呢,可惜他平日所养的那一身又白又细又嫩的肉,这会儿可遭殃了,到处都又疼又痒,几乎被这些无情的虫子都给咬麻木了。他实在受不了这份罪,同时从直观上也觉着自己在这洞里待得时间很长很长了,外面也没见有什么动静,心里估摸着马恩娃这时可能找不见自己,都从庙东村离开,回去了。他一想到这里胆子就渐渐地大起来,摸索着慢慢地从洞的深处朝洞口试探着挪腾起来。他慢慢地、慢慢地,一点儿一点儿地往前挪动着身子,不知就这样在洞里又过了多长时间,最后终于挪腾到了洞口。牛保国在洞口内探头朝外面一看,哎呀我的妈呀,外面的天早已是黑咕隆咚的了—头顶繁星满天,四周万籁俱寂,一股冷飕飕的寒风扑面而来,吹得他浑身上下不由得直打冷战。   牛保国在悄无人迹的黑夜中,爬出了五岔沟半崖上的这个洞子,伸展伸展了在洞里早已蜷伏麻木了的腿脚,又活动活动了一会儿腰肢,嘴里喃喃地骂道:“日他妈的,弄的这是啥事么。做梦也没想到我牛保国今天会落到这步田地—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真倒霉透顶了!”牛保国一边牢里牢骚地骂着,一边又一次十分警惕地向四周再看了看。当他发现周围确实没有一点儿可疑的蛛丝马迹后,就断定马恩娃那一伙人肯定是把他到处寻找了一整,一无所获,无可奈何地回去了。他心里惦记着他自己逃出去后,马恩娃到底会把他家里怎样了,同时更担心他母亲、媳妇和儿子的安危—马恩娃会不会因找不到自己而迁怒到他们身上,对他们下起手来呢?他们是否能躲过这一劫?母亲、儿子、媳妇,这些人不论是哪一个如果有个三长两短,那都是因受自己的牵连而遭的殃,自己都吃罪不起,都会痛心不已的。他实在放心不下,但又没有丝毫办法。他很想回去看看,但是又不敢贸然前去,因为他清楚地知道他是他家这场灾殃的祸根子,他那个家,现在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危险了,说不定那里现在前前后后都有许多双眼睛在暗地里盯着,只要自己前脚刚一踏进门槛,说不定有人就会后脚把这一情况告诉给了马恩娃。这时他对自己以往在村子里的为作开始多少有些歉疚了,悔不该平日只顾尽着性子来,不注重与左邻右舍的关系,和有的人积怨太深。这些在往常都是他满不在乎的事情,现在居然也都成了无法排解的心结。不过尘世上这事情又大都是前悔容易后悔难,谁见过世上有卖后悔药的?牛保国现在即使再后悔也为时晚矣,无济于事了。他自己目前已经走到这步田地了,还想这些烦人的事,能顶个什么用呢?人把路走错了是能返回来重走的,可事情做错了却往往是无法更正与弥补的—老天爷一般是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牛保国现在的当务之急应该是自己究竟该先到哪里去解决饥饿这个迫在眉睫的问题,想办法把肚子给填饱,然后再找一个安全的,万无一失的藏身地方,躲起来痛痛快快地睡上一觉,至于明天的日子又该怎么过,那事他这会儿是顾不上去考虑的,只有骑驴看唱本—走着瞧着,走一步算一步,走到哪里天黑了就在哪里歇脚呗。   牛保国一个人在五岔沟半崖上的洞子口坐了好大一会儿,思前想后地想起了许许多多过去的事情,最后还是终于拿定了主意,选定了一个他认为目下是最合适的藏身地方,那就是自打做闺女起就和他在一块儿相好着的,后来又由他主事,改嫁给了他们村苟良的那个莲叶的家里。他和莲叶的关系是暗的,庙东村一般人还是很少知道的,再说了,莲叶由他做主,嫁的现在这个男人苟良,是个有名的老实厚道,胆小怕事人,要是藏在他家里,也没有人会对他起疑心。于是牛保国就起身,拍打拍打了一下所沾在身上的尘垢,整整衣服,把他的那把盒子枪藏在内衣里的贴身处,东张张,西望望,活像一个刚出洞的老鼠,贼头贼脑、蹑手蹑脚,惴惴不安,小心翼翼地一路向庙东村摸黑又走了来。   深更半夜里,庙东村劳累了一天的庄稼户人,早已都困得像散了架似的,这会儿一个个梦见周公,睡得塌塌实的了,连叫恐怕都叫不醒他们来。更不要说这年头儿兵荒马乱的,好些事情都乱了章法,看城门的老李头儿也成了聋子的耳朵—样子货,时在而时不在,名存而实亡了,谁哪里还有心思去管村里夜间所发生的那些污七八糟的琐碎事情,因而牛保国一路上连狗大个人影儿都没碰着,没出现一点儿意外。就这样,牛保国的一举一动还是十分小心谨慎的,他只要稍一有风吹草动,就都赶紧躲了起来,向四周不断仔细观察,审视半天,但是当他一旦弄清楚了周围没有任何意外现象,只是因为自己精神紧张而闹了一场虚惊后,立马就会自嘲自讽地吐口唾沫,淡然一笑,随口说声:“你看把他妈的,闹了半天,结果是什么都没有—纯属自己在吓唬自己。”这才又继续往前走去。   牛保国摸黑走到庙东村,摸进西城门。以前晚上总是紧关着的城门现在敞开着,看城门的老李头儿由于这段时间时局不稳,村里好长时间也没有人承头给他向村民募集作为看城门薪水的粮食了,所以如今他人也都不知道跑到哪里谋生去了。牛保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西城门以后,就悄悄地来到了自家门口,黑暗里默默地站在那里向自家院内张望。自家院子的大门关得紧紧的,从外面看不出院内与往常有什么不一样。他这会儿是多么地想上前摇开大门,进去看个究竟—他家那大门晚上关得再怎么紧,即使别人从外边怎么也都打不开,但是他能摸着他家这大门打开的独特窍道;一般情况下,他只需两手抓住门扇上的那两个门栓,轻轻摇动几下,就能把大门摇开—然而他现在实在不敢。他比谁心里都清楚,在这更深夜静、万籁俱寂的晚上,只要你稍微弄出一点儿声响,让人听着都会觉着那声音很响亮很响亮,即使离得很远很远的地方,也能听得很明显很明显,同时也会让自己这个现时犹如惊弓之鸟的人听起来就像打雷一样惊心动魄。这个他再也熟悉不过的家,往常由他随便出出进进,然而此时虽近在咫尺,抬脚即至,但它距离自己竟然却又是那么的遥远,远得成了一处可望而不可及的禁地。牛保国无比伤感地摇了摇头,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唉!怪谁呢?这事情都怪谁呢?”他在心里反反复复地问着自己,一时竟然也想不十分明白。   牛保国独自在自家门口待了好大一会儿,骤然猛悟,如今这儿是一块是非之地,自己再留恋也不能停得太久。他惟恐有人这时候在这儿发现了他,于是牙一咬,脚一跺,彻底打消了自己想进去看看的念头儿,不再犹豫,一抬腿就毅然向东走去,一直走到了巷子东头苟良家的门口。他走上苟良家的台阶,轻轻地推了推苟良家的前门,他家前门这会儿已经关得紧紧的,一点儿松动都没有。他举起手来打算敲门,但是就在那已经举起来了的手,落下来刚要触着、敲响门板之际,却又停住了。牛保国猛然意识到这门万万是不能敲的—在这夜深人静之时,倘若一敲门,肯定就会惊动四邻,引人起疑心,那岂不等于自己在玩“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把戏吗?于是他就很快地又一步一步走下台阶,退了回来,走到城东门口,沿着东城墙内根儿的更途向北,绕到苟良家的后院墙下,抱着长在墙根的一棵香椿树,一下、一下地爬了上去,然后踩着苟良家的后院墙,噌地一下子悄悄就跳到了苟良家的后院里。这时他奇怪地发现,天已经到后半夜了,全村家家户户几乎都黑灯瞎火的,人们全进入了香甜的梦乡,而惟独苟良家上房屋里的后窗户上,还亮着淡黄的微微灯光,似乎他们家这时候还有人没有睡觉。   牛保国一时间弄不清楚苟良家上房屋里的情况,他疑猜这时在苟良家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的人,该不会是马恩娃那帮人在这里安插有眼线或者是卧底什么的。“难道说他们已经注意到这儿了?”牛保国疑神疑鬼地胡思乱想着,不由得心里又一阵紧张。在没有真正了解清楚事情的真相之前,他不敢贸然行动。他决定先得把里边的情况想办法试探清楚以后,再相机而动,以免事有不测。于是他蹑手蹑脚地来到苟良家上房屋的后窗台下,悄无声息地潜伏在那里一动不动,静静地谛听着上房屋里的动静。   再说,白天马恩娃带人来找牛保国时,莲叶也夹杂在人群里面观看。她亲眼看见马恩娃带着他那一帮子人,气势汹汹地闯进了村子,不问东长西短,呼啦一下子就冲进了牛保国的家—这把她差点儿没有吓死。当时,她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止不住突突突地一个劲儿猛跳,她为牛保国的安危担心得要命。牛保国可是她从做闺女时就真心实意爱上了的心上人。后来虽然由于阴差阳错,他们两人始终没能走到一起,结成眷属,但她清楚地知道这事一点儿都不怪牛保国,并且直到现在,牛保国也根本就不爱他家里的那个胖得跟麻袋一样,宽窄比长短还要长的婆娘—张妍,心还是都在自己身上操着的。她深信在牛保国心里,始终爱的都是她,她也坚信他俩才是天生的一对儿,地造的一双,心心相印的鸳鸯鸟。牛保国这回要是真的有个三长两短,那么她一个在这世上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千金易求,知音难觅啊!所以莲叶这时心里怕极了,怕得几乎都不敢抬眼再看马恩娃这伙人,竟然用手把自己的两眼捂得严严实实的,眼眶里早已含满的两汪泪水,忍不住就像决了堤的黄河,无声地夺眶而出,肆意奔流。但当她看到马恩娃一伙人在牛保国家扑了个空,连牛保国的影子都没抓到的时候,禁不住就又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高悬在嗓子眼儿的心这才稍微放松了一点儿:“哎呀我的妈呀,吓死我了!这事险乎把人的魂儿都吓遗了。”她心里暗暗又替牛保国祝福说,“吉人天相啊!阿弥陀佛,上天保佑,保国总算没有被他们这伙熊给抓住。他跑了?牛保国他跑了!”她几乎兴奋得都快要跳起来了,“他这会儿能跑到那儿去呢?……管得他去!反正是跑得越快越远越好。”当她看到马恩娃一伙人风风火火地呐喊着又向村外追去的时候,禁不住刚刚放松下来的心就又紧张了起来。她心里实在为牛保国捏着一把汗,甚至她的整个心都在跟着牛保国一起亡命奔逃,现在站在这儿的只不过是一个属于她的那副躯壳罢了。   就这样,时过不久,她又看见马恩娃他们一伙人气急败坏地从西城门外两手空空,徒然返回来了。不用问她也知道,这伙人没能追得上牛保国。她见状不由得又高兴起来,但是,当她眼睁睁看着马恩娃气呼呼地带人二次冲进了牛保国的家,听着这伙人在牛保国的家里劈里啪啦地砸东西的时候,她的心都快要疼烂了,她不住口地暗中诅咒这伙人:“这些该天杀的东西,没一点儿人性!你们这样做,让这家人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呀?还活不活?你们这样绝情,日后不得好死。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一切都是要遭报应的—天诛地灭!”她实在想上前去阻拦他们,可是看着这会儿四处扑空,已经急红了眼的马恩娃这伙人,早已丧心病狂,她一个妇道女人能把人家怎么样?自己人微言轻,劝人家,人家怎么会听?说不定自己冒险上前劝阻,不仅无济于事,反而还会火上浇油,让这些人更丧失理智地发凶;自己反取其辱不说,日后可能还会给人落下话柄。她和牛保国的事在庙东村里原本是暗的,很少有人知道,这会儿全庙东村人对马恩娃和牛保国的这场冲突都在静观其变,没一个人出面阻拦马恩娃的肆意妄为,自己这时候如果一站出来说话,人家心里肯定都会问个为什么,岂不等于自己在暴露自己吗?   当马恩娃牵着牛保国家的一匹马,一头骡子快要走出庙东村东城门的时候,她看见牛保民从后面追上来,三言两语就说得马恩娃撒手了牛保国家的那两个头口。莲叶对牛保民感激得立时都想冲上去抱住他,爬在脸上美美地亲上他一大口,心里不住地在暗暗说:“这人到世上,还是亲弟兄们亲,别看他们弟兄俩平常见了面谁和谁连话都不说,就像是仇人一样,但是真的一到节骨眼儿上,你看,这还是一个‘亲’字掰不开—从一个娘肠子里掉下来的,关系就是不一样。这真是应了一句老话,‘亲的打不散,疏的喂不熟’!”   话不管怎么说,在莲叶眼里,牛保国现在还是不知去向,下落不明,音信全无。她对牛保国现在到底在哪里,他又怎么样了,心里确实没个底儿,放不下。她要是能跟上牛保国逃亡的话,莲叶这会儿真的都愿意跟上牛保国一起跑。那样自己虽然要担惊受怕,吃很多很多的苦头,遭想不来的难,受难以忍受的罪,但是他们两个人总能在一起,这样人心里是塌实的,总比现在人各一方,不明情况,眼巴巴干着急要强得多。对于莲叶的现在,与其说白天的日子难过,有谁知道她晚上的时光更难熬。白天手头儿总还有些事情非做不可,这样还能把那些颇烦的心思岔开一点儿,时间还比较好打发一些;可是这一到这晚上,要是闲下来了,莲叶心里就觉着更是压抑得受不了了。她心烦得躺在炕上,当然睡是睡不着的,翻来覆去,像是在鏊上烙烙饼似的,来来回回地干折腾。这种熬煎她实在忍受不下去了,没奈何就又摸黑坐了起来,黑地里一个人就那样孤独地在炕上坐着,可是坐了一会儿还是心烦得不行。于是她干脆就点着了灯,跳下炕来,在屋子里从这边走到那边,又从那边走到了这边,来来回回地走个不停。她不知道今晚自己到底该怎样打发这漫漫的长夜,怎样才能熬到天明。后来她实在想不出办法来了,就挖空心思,想找点儿活儿做,借以分散分散自己牵挂牛保国的那心绪。   她强制自己在纺线车子怀里坐下,纺起线来,可是由于心绪烦乱,纺线精力老不集中,动不动就不可控制地又想到牛保国的身上去了,所以这线条就怎么也从她手中所捏的捻子(棉花卷)里抽不出来,还老断头儿。她气急了,使性子用脚把纺线车子就使劲儿蛮蹬,直蹬得纺线车子歪斜到一边,但是发脾气能顶个什么用?还不是一文不值,无济于事?没奈何她只好又把纺线车子搬到自己的跟前,放正,抓起摇柄摇,摇得纺线车子的轮子发疯似的空转着,嗡嗡地发出了一种很聒人的噪音。   莲叶正没好心情,怎奈躺在炕上的她男人苟良,白天在地里干了一整天的活儿,人困马乏,晚上心里又没有什么搁不下的事儿挂牵,无忧无虑,早已脱得赤条条的,浑身一丝不挂,睡得像头死猪一样实在。这会儿他被莲叶那在更深夜静里显得特别大的纺车声,聒噪得实在受不了了,半睡半醒,嘴里不住唔里哇啦,模糊不清地说:“快睡吧,快睡吧!夜都啥时候了还不睡觉,纺线把声音又弄得那么大,把人都能聒死。明天一大早,人家还得下地干活儿哩,你这会儿到底还让人家睡觉不睡觉?”说着一翻身,就又一声接一声地打起呼噜来,鼾声如雷,简直震耳欲聋。莲叶本来就心乱如麻,烦透顶了,只是苦于实在找不着一个地方发泄,这会儿怎禁得起苟良这半睡半醒话语的数落和如雷鼾声的聒噪。她忍不住火冒三丈,怒不可遏,起身爬上炕,猛地一下子就揭开了苟良身上所盖的被子,朝着苟良那光屁股只顾没命地乱打,并且一边打一边嘴里还不住地叫骂着:“我叫你睡!我叫你熊挨球的往死的睡!把你熊一下子睡死!整天屁事不管,就只知道个睡!睡!睡!”睡得正酣的苟良被莲叶一下子给打醒了,睁着一双惺忪地眼睛,迷迷糊糊地问莲叶:“人家正好好地睡觉哩,你平白无故地打我干什么?我哪里又得罪着你,惹你生气了?好我的先人呢,你没看天气都啥时候了,还不说睡觉,在那里纺什么线哟?”莲叶噘着个嘴忿忿不平地说:“一天从地里回来,屋里什么事都不管,就知道吃了饭睡觉。”说着就又坐在纺车怀里,使性子把纺车摇得飞也似的发疯空转,呜—呜—的山响,“我叫你睡,我就不信你个熊能睡得着!”苟良见莲叶这会儿不知为什么这样地无理取闹,既不敢得罪莲叶,更不敢细问,只好用哀求的口气说:“哎呀,我说你今天生的到底是那门子气呢?晚上在我和纺线车子上发泄。就说你不心疼我,难道说连你整天所用的那纺线车子都不心疼了?这会儿只管拿它出气,要是把它弄坏了,以后我看你拿什么纺线呀?”莲叶一听苟良说这话,不由得手里一松劲,纺线车子的转速就慢了下来,纺线车子转动时所发出的那呜呜声随之也就小了许多。就在这一瞬间,莲叶忽然隐隐约约听见后院里似乎有稀稀簌簌的响动声,连忙就问苟良:“哎,你刚才睡觉的时候把前、后门都关紧了没有?”苟良见莲叶问这话,就一连声地说:“关紧了关紧了。看你说的,我在家里再不管什么事,难道连关前、后门这事还能都不管了吗?前门我从外面巷道里一回来就关上了,后门我上完茅房也就把它关得紧紧的。这你尽管放心,不会有错的。”莲叶不以为然地说:“那我怎么听见后院好像有什么动静?你还是起来看看去,别让那些毛贼娃子乘夜间咱不注意,溜进家来,把咱家的什么东西给偷走了。”苟良正瞌睡得紧着的,这会儿一味想睡觉,心里不愿意去,就找借口说:“没事没事。你净放心,就咱俩这家,能有贼娃子想偷的个什么?连一件值钱的东西都没有,哪一件还能让贼娃子看得上眼?”“你别嘴能,只说去不去?”莲叶声高起来,很不高兴。苟良一见莲叶恼了,连忙回话说:“我去,我去。不就是到后院里去看看么。碎碎儿的个事情,看把你凶得那样儿,生那么大的气,值得不?”说着他就无可奈何地翻身起来,披了件上衣,光着个屁股蛋子,趿拉着鞋,冻得怯怯缩缩的走出了里间门,打开后门,探出头去,敷衍塞责地东张张,西望望,虚张声势地咋呼道:“谁?有人没人?有人就赶紧给我出去!别让我抓住了把你个熊美美地揍上一顿了。”   牛保国猫在苟良家上房屋里的后窗台下,探听屋内动静,一不小心给弄出了响声,听着莲叶一个劲儿催促苟良到后院里来察看动静,就赶忙一侧身,离开后窗台根儿,躲到了苟良家后院里所堆着的一堆用来烧炕的苞谷秆背后。苟良刚一从有灯光的屋里出来,走到这漆黑一团的后院里,眼睛一下子还不适应,眼前一抹黑,什么都看不见。再说他在后院里也没发现得了什么异常情况,于是就又赶紧回到上房屋里向莲叶交差说:“后院里连屁都没有,你一天疑神疑鬼的,纯粹是在自己吓唬自己。我看是不是你心邪,听错了吧?”莲叶没好气地说:“你妈才心邪了呢!我刚才明明听见外面哧溜响了一下么,怎么就能说什么都没有呢?如果不是后院,那么肯定就是前院,准错不了。哎,不是我又数落你……你看你,刚才出去身上一线不挂,那么大个人光着个屁股,像什么样子?也不知道羞耻不羞耻?”苟良看着莲叶,不好意思地摸摸自己后脑勺,憨笑着说:“这有啥可羞耻的呢,屋里就你和我两个人,我还怕你看见啥不成?”莲叶还是不依不饶地说:“没脸鬼,刚才你在后院里不知怎么应付差使,漫不经心地看了一下,失计慌忙地就跑回来了。反正我今天晚上心里总惴惴不安的,不踏实,老觉着像是要出什么事儿似的。去!把你裤子穿上再到前院给咱仔仔细细地看上一遍;摸摸前门,看关紧了没有,如果没有关紧的话,往紧的再关上一关。我到后院也再给咱看一遍去。”“行,一切都听你的。这下总该可以了吧?”苟良极不情愿,又没办法地穿上裤子,向前院查看去了。   躲在后院里的牛保国现在已经弄清楚了莲叶屋里的情况,刚才只是碍于苟良在里面,实在无法进得来,好不容易才捱到这会儿莲叶把苟良打发到前院去了,屋里只剩下了莲叶她一个人,就迫不及待地想进屋来见莲叶。于是还没等得到莲叶打开后门,到后院来察看,他就把门轻轻地敲了一下。“谁?”莲叶这时走到后门内侧,刚要动手开门,被这突如其来的敲门几乎吓惊呆了,差点儿都要软瘫到地上。“莲叶,快给我开一下门!”牛保国尽量压低声音说。   这声音虽然小得像蚊子叫一样,但莲叶立马就根据它听出来了这叫门的人是谁—因为它是那么的耳熟、亲切,岂不正是自己望眼欲穿的那个人的声音吗?“哎呀我的天大大,怎么还是你呀……”莲叶手扶着墙,连忙一把拉开了后门闩,跌跌撞撞地扑上去,一头就钻进了牛保国的怀里,双臂把牛保国抱得紧紧的,一松也不敢再松,生怕要是自己稍微一松手,这人就会被其他什么人给立刻抢走,那么她就永远见不到了似的。随即莲叶又用两只拳头不住地在牛保国胸前捶了起来,并且一边捶,嘴里还一边一个劲儿地抱怨说:“你死得了,这一天到底躲到哪儿去了?也不给人家捎个信儿,把人简直都能给担心死。”说着就又伏在牛保国的肩膀头儿上禁不住抽抽搭搭地啜泣起来。   莲叶这一哭,也把牛保国给哭得无限滋味在心头了,一霎时觉着心里无比的温暖,此时纵有千言万语,也都一切尽在不言中了。牛保国用手轻轻抚摩抚摩莲叶那既光滑又柔软的满头黑发,然后又用手掌心不住地给莲叶擦拭着脸上的泪水说:“好了好了。乖,不哭了不哭了……我现在不是好好地又回到你身边来了吗?你先快给我弄点儿吃的,把人这一天肚子都饿扁扁了。”莲叶还没顾上回话,就听见苟良在前院干咳着边往上走边抱怨说:“一天老是疑神疑鬼的—神经病!我说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你硬要说有、有,把人折腾得白白往前院跑了一趟。”   莲叶一听见苟良从前院走上来了,赶忙就松开了牛保国,压低声音急促地说:“不行。你得先在后门外再待一会儿,等我把这熊先安顿顺辙了再说。这事还是不要让他知道为好。”于是她就又关上了后门,扭回身,柳眉倒竖,凤眼圆睁,怒而不息地老远就冲着苟良质问说:“哎,我问你,你嘴里嘟囔啥呢?怎么了?劳累着你了是不是?我看你近来本事没长,脾气倒还长了不少,头上长出角来了得是?”苟良来到上房屋里一见莲叶又上气了,吓得立马就蔫下来,连响屁都不敢再放一个,嘴里不住喃喃地说:“在你跟前我哪里敢呀?刚才不就是忍不住发了两句牢骚么,我以为你听不见呢,谁知道让你还给听见了。看把你,就为这么点儿事气成这个样子,有必要吗?我可告诉你,气大伤身,这样不好,知道不?”他说着就坐在炕沿上又脱起鞋来,打算重新上炕睡觉。“看把你能成的,我还要你一天来教训、开导我?哎!我给你说,今天我心情不好,你少骚情,别惹我生气。”苟良有点儿想不通地说:“人家不是一个劲儿地都给你回话哩么,谁还敢惹你?”“我给你说,今儿晚上你给我滚到前边厦房里睡觉去,把前院招呼好!”苟良此时没办法,长叹了一声说:“不让说就不说算了呗,干什么还得要把人赶到前边厦房去睡,连挨都不让挨着你了。”“少废话,给我动作快点儿!”莲叶一边厉声呵斥着苟良,一边从炕头儿上顺手拉了一条被子,胡乱往一块儿一叠,塞进了苟良的怀里,“赶紧走,别磨磨蹭蹭的,像个吊死鬼寻绳哩似的!”苟良没奈何,只好极不愿意地抱着条被子,慢腾腾地到前院厦房里睡觉去了。   等苟良一走,莲叶就急不可待地打开了后门,把牛保国一把拉了进来,抱着牛保国的腰,拥进了上房里间。两人一见面,就像干柴碰上了烈火,抑制不住轰地一下子,劈劈啪啪地就给熊熊燃烧了起来。一时间他俩把什么都忘记了—饥饿呀,恐惧呀,忧伤呀—此时,一切的一切都被他俩给置之度外了。这会儿的世界,似乎除了他们两人,天地之间一切都不复存在了。他们恣情地亲热着,在一块儿颠鸾倒凤,尽兴云雨之事。过了好大一阵子,两人才心满意足,一个个像牛出气一样,气喘吁吁地躺在炕上一动不动了。莲叶稍事休息了一会儿后,起身洗过手脸,又深情地瞅了一眼睡在炕上的牛保国,风韵无限地说:“把你饿坏了吧?我先让你下边吃饱了,再给你上边弄好吃的去……”这会儿苟良在前院厦房里早已都睡得七更打八更的了,上房屋里究竟都发生了些什么事情,他是一点儿都不知道的。   第二天一大早,莲叶不等苟良起床到上房屋里来,她就到前边苟良所睡的那间厦房里来了,殷勤地催促苟良起床、洗脸,紧接着就给苟良端来了一碗她刚做好的荷包蛋,叫苟良吃了赶紧下地干活去。苟良手里端着碗热气腾腾的荷包蛋,心里就觉着热乎乎的:“莲叶这人虽然说起话来有时候厉害些,但心底儿、待人,确实还都不错,看着把自己一天干活抓得生紧,可是在吃喝上对自己却一点儿都不马虎,体贴得很,会心疼人。这种女人呀,刀子嘴、豆腐心。”他早把昨天晚上的不愉快给撇到脑后去了—忘得一干二净的,哪里还有心思去推究昨儿个晚上事情的蹊跷情由?(未完·待续)      第九章 柴楼情深(下)      (接前章)莲叶侍候着苟良下地干活一走,马上就来到上房里和牛保国商量说:“这事晚上好说,白天要是也这样躲在上房屋里,那就目标太大,太显眼,太不把稳了,要是邻家百舍有人来串门子,一进屋看见了,怎能保住不走漏风声?万一风声走漏出去,打到了马恩娃的耳朵里,那就把乱子给捅下了,后果将不堪设想。”莲叶和牛保国商量着,动手就在她家上房屋里的楼上墙角,用一些破破烂烂的东西遮掩起来,给牛保国凑合着搭起了一个暗床铺。这暗床铺搭好后,莲叶和牛保国三番五次地轮着站在楼上的各个方位审视,想方设法地把它拾掇得让尽量更隐蔽些—摆设床铺的那个角落周围没有窗户,光线十分阴暗,从外面根本就看不清楚,加之他们在它四周堆放的全都是些杂七杂八、缺胳膊少腿、脏得人连摸都不愿意摸一下的破烂东西。这些东西把床铺遮挡得严严实实的,使人看不出一点儿迹象。直到他俩认为这处所天衣无缝,确实能够保证牛保国藏在这里万无一失了的时候,这才停住了手。   经过了一阵紧张的劳作,莲叶看着自己和牛保国的这一妙手杰作—用来给牛保国避难所搭建的这个鬼也难以发现的床铺—心满意足地往床上一坐,舒坦得用手理了理自己因忙碌,出汗粘而在了前额上的头发,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说:“唉,这下子人可就放心了。你可以安安稳稳的在这儿长期住下去,再也不用因马恩娃到处抓你而东躲西藏的了。咱就放开让马恩娃那货在外边肆意折腾去吧,我们给他来个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看他还能把天翻一个个儿不成?”说着就无比深情地又瞅了牛保国一眼。莲叶这多情而勾魂摄魄的眼神,在这光线朦朦胧胧的楼上显得更是炽热,更撩拨人,简直可以说是两把刷子,一下就刷得牛保国心头痒痒的,止不住欲火中烧。牛保国一时按捺不住自己内心的冲动,欲火升腾,扑了上去,一把就把莲叶按倒在他们所新搭建的床上,如狼似虎,纵情地和她亲热起来。今天早上的牛保国,已完全不同于昨天晚上了,昨天晚上他由于一整天米水没沾牙,又在五岔沟的洞子里钻了那么长时间,饥困交加、精力不济不消说,此外心里免不了还有三四分的紧张、惧怕情绪:一怕马恩娃知道他的行踪;二怕刚到前边厦房里睡去的苟良还没有睡踏实,会听到动静,所以举动还都收敛着的,放不开也不敢放开去搞莲叶。今天早上情况就不同了:一则牛保国休息了一个晚上,精力旺盛、体力充沛多了;二则莲叶在给苟良荷包鸡蛋时,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当然少不了也给牛保国他荷包了三四个鸡蛋,让牛保国吃喝得茶足饭饱;三则牛保国看着莲叶为他精心谋划,搭建了这么一个隐蔽的好去处,供他藏身,心里特别感激;四则苟良已经下地去了,家里再也没有其他什么人了,牛保国没有了后顾之忧。积于以上诸多原因,此时在牛保国的心里就只有了一个念头,这就是:“人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他肆无忌惮地放开了手脚,尽情地折腾起莲叶来,至于其它什么,眼下就都一概不顾了—今日有酒今日醉,哪怕明日喝凉水,还是及时行乐的好。牛保国处于此地此情,已经忘乎所以了,他充耳不闻莲叶在他身子下面,一连声地向他低声提示着:“脏脏手,脏脏手。你先把手洗一下去吧!”甚至莲叶对他都有些不高兴了,一个劲责怪他说,“哎呀,没见过你这人,怎么能这样呢?我给你说,我要恼了,我真的恼了……”   谁知道莲叶越是这样,牛保国就越是来劲儿。他根本就不在乎莲叶这一套,只是一味疯狂地在莲叶那不停左右摆动着的脸颊上、脖颈子处猛亲,并且一边亲吻一边剥莲叶身上的衣服,刹那间就把莲叶浑身上下剥了个精光。接着他又交替着把莲叶的那两个红红的,像枣子一样的**啃在嘴里,使劲吮吸起来,直吮吸得莲叶一个劲儿地低声嚷嚷道:“疼,疼人。真的疼人……哎哟,我浑身都快难受死了。”莲叶如莺啼燕泣般娇气的一声声呼叫、呻唤,对牛保国来说特有刺激性,正像有人在不停地给他注射兴奋剂。莲叶叫唤得越邪乎,牛保国就越是不依不饶,来势就越加凶猛。他开始从莲叶的脖颈子依次往下亲吻,亲着莲叶的乳沟,亲着莲叶的肚脐眼儿,最后亲到了莲叶的**上,把莲叶那两片**咂得“吱儿—吱儿—”的响。多年来从没见过牛保国有过那样的忘情,那样的深情,又是那样的痴情。他把什么是净、什么是脏,早都忘得一干二净了,甚至还贪婪地把从莲叶下身里所咂出来的那水水儿,一口接一口地往自己的肚子里咽。莲叶这会儿浑身软瘫得像团稀泥一样,连一动都不动弹不了了,她躺在那儿,任凭牛保国肆意摆布着,嘴里只是在有气无力地不断说:“困死了,困死我了。我实在地吃不住了……我说,你把那放轻点儿嘛!”接下来就是一声接一声的不住呻吟。   牛保国揭起莲叶那两条像白藕一样修长而富有诱惑力的腿,在莲叶的两条大腿根子之间又疯狂地亲吻了一阵之后,接着就把他的两个手指头插进了莲叶的下身,在里面摸过来、摸过去,一个劲地摸了起来,直摸得莲叶下身里的那水水儿淌淌地往出流,把她屁股下边的褥子竟然都浸湿了一大片子。牛保国这才骑到了莲叶的身上,翻云覆雨地干了起来。他那猛烈而大幅度的动作,颠得莲叶浑身都在颤动,几乎有点儿喘不过气来。牛保国又把莲叶的两条腿扛在了自己的肩膀头儿上,自己的两只手紧紧地攀着莲叶的双肩,从莲叶的下身里抽出了他那跟硬得跟棍子一样的东西,对准莲叶那朵红艳艳、水汪汪,正盛开着的莲花花蕊,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从老远猛地一下,没命地撞了上去。这一下不偏不斜,撞了个正着,撞得他那两条大腿的内侧狠狠地碰在了莲叶那滚圆滚圆的屁股蛋子上,发出了啪嚓一声山响,他那东西一下子几乎连根儿都给没遮拦地插入到莲叶的那朵怒放的花心里去了。只听见莲叶无比邪乎地惊叫了一声:“哎哟妈呀—这下深死人了!”接下来就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就跟是死了一样。   两个人都累得不行了,时间不知道又过去了多久,他们两个这才渐渐地缓过气来。莲叶四肢无力地偎依在牛保国的怀里,娇声娇气地说:“哎呀保国,我说你这人呀,二杆子劲上来了,就没个轻重。不是我又数落你哩,简直就说不成,跟没命了似的,像发疯了一样,简直就是头发了威的老虎,差点儿把人家都能叫你给吃到肚子里去。你那东西猛不防给人戳了进去,一下子就捣到人心尖儿上了,把人捣得简直筋都抽到脚后跟儿上了,浑身麻得不知道一点点儿啥。你没看你那一下子,人受得了受不了?把人险些还让你给弄死了呢!”话说到这儿,她眼睛一瞅,嘴一努,无比风骚地又接着说,“弄得我见你都怯火了。”牛保国这会儿紧紧地搂着莲叶,无比怜香惜玉,喃喃地说:“你一点儿都不理解人的心,不知道我心里是多么的爱你。我一见你就多么地想……咱俩要能无忧无虑地成天都像这样待在一起,那该有多好啊!可惜……唉!说不成……”   莲叶一天把这事包得严严的,就是她男人苟良,也连一点点影星儿都不知道。   有一天,莲叶正在上房屋里的楼上和牛保国尽情地作爱,猛然听见院子里好像有脚步声。莲叶赶忙就一把推开牛保国,一边系纽扣,一边用手指理自己那弄散乱了的头发,慌里慌张地攀着楼梯,从楼上往下走,打算到院子里去看个究竟。她心神不安地走到楼下一看,竟然是她西邻家的杨老太婆正从前院一步一步地往上走,这会儿眼看就要走到上房屋的台阶跟前了。莲叶一见这情形,脸上就有了三分愠色,强颜带笑,似笑非笑地说:“杨嬷嬷,你这人到我家来怎能这样呢?”杨老太婆听她说这话,一时觉着好不莫名其妙,奇怪地问:“我怎么了?”莲叶嗔怪地说:“怎么了,你还不知道?你到人家屋里来还能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径直往人家上房屋里走?”杨老太婆接过话头讪笑着说:“谁说我没打招呼了?我一连叫了好几声,都没叫答应你。怎么?还不放心我,怕我把你家什么好东西不言传给拿走了得是?”莲叶被说得没话可说了,嗫嚅着说:“那倒不是……我是说你这人今儿个这样,把人家都给吓了一大跳。”杨老太婆一听笑得就更开心了,禁不住说:“看把你这话说得邪乎的,我是经常到你家里来哩嘛,又不是什么生人,单凭我走路的这脚步声,你就都能听得出来是谁了。还把话说得一惊一诈的,就把我娃你吓了一大跳?真是怀孕十二个月,生了个娃—月(越)外的,矫揉造作。哎,不是我又数落你了,你一个人大白天没事,就说黑咕隆咚地钻到那楼上倒弄什么去了?看把你蹭得一身的灰尘,也都不知道嫌脏不嫌脏?”   莲叶对杨老太婆到她家里来,罗里罗嗦的,没话找话说,有点儿不耐烦了,一则抱怨杨老太婆今天到她家来节外生枝,把她和牛保国两个人刚才正耍到兴头上了的好事给全搅扰了;二则她害怕杨老太婆在这儿多事,问长问短,三问两问,自己稍有不慎,会把话说出了破绽。于是她心里直怨愤杨老太婆:“没见过你这人,有事没事就来串门子。再说了,你来了有事就说事,没事就走人。你不忙,没看人家还忙不忙?人家有事还急着哩,没有那么多的嫌工夫陪你在这儿磨闲嘴皮子。”她不大友好的对杨老太婆说:“嬷嬷,你今日来有啥事哩?如果没事的话,我还忙着的,咱们改日有空儿了坐一块儿再好好闲聊好不好?”“哟喝?”杨老太婆一听这脸上立马就觉着有些挂不住了,心里也有点儿不滋润,说,“就说你我都是邻家百舍的嘛,今日你是那根筋抽得犯病了,话怎么这么说呢?我没事还就不能来你家这里坐坐了?”莲叶平日虽然伶牙俐齿,然而这会儿却被杨老太婆问得有点儿张口结舌,无言以对:“那……那倒也不全是……只是今天……”她欲言又止。杨老太婆抢过话头说:“今天怎么啦?看把你难成的,跟屙麦秸一样。哎,既然是这样,咱就闲话不说了。今天我来还真的有个大好事要叫你去做哩!—这是我专门为你谋的。”杨老太婆说着就又眉飞色舞,宠辱皆忘起来,“你知道不,咱村西头今日老李家出嫁女呢!”“这事我早就都知道。”莲叶无动于衷,不以为意地说。“唉,你不知道。”杨老太婆急不可待地抢过话头说,“人家那闺女长得别提有多齐整了,谁见谁爱,叫人心疼得很。现在出嫁的事一切都准备妥当了,眼看吉时就到了,可怎么也找不下一个般配的伴娘。大家都为着这事着急得立坐不下哩,刚好我到那儿去了。我低头一想,你人长得这模样—苗条的身段,花儿一样的脸庞,还有做事那麻利劲儿,那一样儿配不上她?做个这个闺女的伴娘那是再也合适不过的了。”杨老太婆说到这儿,喘了口气,接着有点儿卖弄地说,“我呀,给你把这差事一口就承揽下来了。经我一推荐,人家立马同意,就让我请你来了。走,你赶紧收拾收拾,咱就走—那儿事急,还等着呢。”说着杨老太婆不由分说,拉住莲叶的胳膊就往外走。莲叶这下子好为难啊,这是露脸的事情,要是在平常,她这人专爱出这样的风头,肯定会乐得眉开眼笑而满口应承了,可是今天不是那么回事了,她心里实在不愿意去,她对她走了以后,把牛保国一个人丢在上房屋里的楼上,确实不放心。“我……”莲叶想找个借口,推辞掉杨老太婆说的这事,难为情地说,“我今日有点事儿,走不开。”杨老太婆当然不知道莲叶心中的隐情了,还以为她是在故意拿捏,不高兴地说:“你今日能有个屁事?你我隔壁邻家,你有事没事我能不知道?我在那儿给人家都拍腔子把硬气话说了,你要是不去,那叫我这老脸往哪儿搁呀?”她不管三七二十一,拉着莲叶的胳膊硬是不撒手,扯着拽着往门外走,并且边走还边不住地说说,“你有什么个走开走不开的,再甭拿捏人了。这是露脸的事,又不是让你去丢人显眼,更不要说,你到那里去了以后,他们还能少得了你的份例钱?挂门帘呀,换鞋呀,给新人端洗脸水、端饭呀,这都是些有油水的事儿,哪一样儿能让你白干?哪一样儿不给你钱能行?好我娃哩,这事别人想干还没长下你这副好模样,争还争不上呢。谁像你这么傻,竟然把好事用脚往外踢哩?嫌话少说,快跟上嬷嬷走呗!”杨老太婆一边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停,一边推推搡搡、生拉硬拽,把莲叶就扯出了家门。莲叶这会儿真的身不由己,无法摆脱,一肚子的话有口难言,不能明说,只是屁股一个劲儿地往后拖,然而终于还是由不得她,违心地被这个可恶的杨老太婆给拉到出嫁女的老李家去了。   牛保国在上房屋里的楼上把这一切经过都听得一清二楚的,只是干着急,却无法走出来干涉。说句心里话,他也实在不愿意让莲叶去当伴娘。你想,莲叶这一走,让他一个人待在苟良家这上房屋里的楼上可怎么办呀?寂寞都不消说,这万一要是出现个什么意外,到那时候他就连个回旋的余地也都没有了。那不就成死棋一盘了吗?然而目前这事情出于此情此境,他又能怎么样呢?他在楼上急得直抓耳挠腮,苦于实在不能出来说话,一切只得听之任之,顺其自然了。他这会儿心里着实怨恨这个可恶的杨老太婆,一天真是吃饱了撑得慌,狗逮老鼠—多管闲事,没事净在那儿寻事添乱子。人家今天出嫁闺女管你的什么事?牛槽里伸出了你这个马嘴。看把你扑得欢势的,得是让你再一次嫁人作新娘入洞房呀?   再说莲叶这一天给老李家闺女出嫁当伴娘,她实在不是心事,在新郎家整天都神不守舍,不管干什么事儿也都没顺当过,老是出差错。给洞房门上挂门帘时,上板凳脚没踩稳,人从上面给摔了下来,摔得躺在了地上,把屁股蛋子摔得生疼不说,谁知她还在从板凳上往下掉的时候,慌乱中手胡乱抓了一把,正好扯住了她刚刚挂上去的新门帘,一下子就把挂在洞房门上的那个绘制得十分精美的门帘撕开了一条半尺多长的大口子,弄得当下就挂不成了,大杀风景。在场的人嘴里尽管还都在一个劲儿地说没什么,但心里却觉着这事弄得多少有点儿不吉利,心道:“女方今天是从哪里找来的这么个伴娘,怎么毛手毛脚、疯疯癫癫的,纯粹是个丧门星。这事还不算,谁想就在饭前她给新娘子端洗脸水时,由于心不在焉,又让洗脸水把新娘的衣服和洞房炕上的新被子给撒湿了一大片,被人生气得从她手里一把就夺走了她正端着的洗脸盆儿,给她了个大伤脸,让她当时实在没办法下台。她气得把嘴一噘,脸一板,心里直埋怨杨老太婆今天多事,为什么要强人所难,把她硬拉扯到这儿来?等到新娘吃饭的时候,人家生怕她又会捅出个什么让人哭笑不得的娄子来,扫新婚吉日的兴,就干脆再也不敢让她插手给新娘端饭或者干什么了。莲叶对此虽不大高兴,但因此却也得了机会。   她瞅空儿一侧身就来到了厨房,趁没人注意一把就抓了两个软蒸馍,一掰两半儿,在里面狠狠地夹了不少的肉,用手帕一裹,悄悄往自己的衣兜里一塞,一下子就把她原本很苗条的腰肢竟然都给塞得粗了许多,几乎弄成了个直筒子。在别人的眼里看来,她这个伴娘一点儿都不识大体,举止很不检点,做事简直就不顾眉眼,不知道人眼恶,但因为她是新客,碍于情面,大家都不好明说什么,只是斜着眼睛看她。莲叶是个多机灵的人,你想,对此她怎能一点儿都觉察不来呢?但是她心里此时只惦记着她家上房屋里楼上的那个牛保国,至于其他的什么冷眼或者别人的嗤之以鼻,她都置若罔闻,满不在乎,把它们全然不当一回事了。   这一天,对莲叶来说实在是太难熬了,她简直如坐针毡,度日如年,好不容易才捱到太阳偏西,待新客吃过了第二顿饭,新媳妇刚一出行完毕,就急急忙忙地催促着要往回走。   莲叶惴惴不安,风风火火地跑回家,打开前门一看,家里宁宁静静的,一切还都依然如故,这时候那颗一天来一直都悬着的心才稍稍松了一点儿。她三步并作两步走,来到楼上,一见牛保国躺在床上,不由得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说:“哎呀我的妈呀,把我今天就能熬煎死。你好好的,没事吧?”牛保国微微点了点头。莲叶又微笑着急切地说:“我不在,你一整天都没吃得上东西,饿坏坏了吧?”她见牛保国又点着头,就赶忙从怀里掏出了那两个已经沾满她体温的肉夹馍说:“还热着呢,你赶紧吃。今天事情全怪我,千不该,万不该,我今天压根儿就不该去做那个什么伴娘!可是你也听见了,我实在是没办法,怎么推都推辞不掉,是硬被人给拉去的啊!”说着她眼眶里就满是泪水,眼看就流下来了。   牛保国接过莲叶递给他的那肉夹馍,一边说:“事情我都知道,你别再一个劲儿地自己责怪自己了,一切都不怨你。”一边就迫不及待地大口大口吃起了莲叶给他来所拿的那两个肉夹馍。他一整天都没吃东西,肚子早已都饿扁扁了,由于心急,一时吃得太猛,软馍又一口咬得太多,吞进嘴里的馍往下咽的过程中居然给卡在喉咙里,噎得他直伸脖子,瞪眼睛,喘不过气来。莲叶一见慌了手脚,心疼得赶忙用手给牛保国摸脖子,揉胸脯捶背,嘴里还不住地在数落他说:“叫你吃慢点,吃慢点;别着急,别着急。你就是不听,看给噎住了不是?”她看着牛保国扎挣着咽下去了卡喉咙的馍,噎得难受的那个样儿,连忙又说,“你忍着点儿,坚持着稍微等一会儿,我给你到楼下倒杯热开水来,你喝口水,往下冲一冲就好了。”   牛保国喝了一口莲叶给他倒来的热开水,咽在肚里的那口馍才随着热开水慢慢地下去了。牛保国等到自己缓过气来才说:“莲叶呀,你今天要是不回来的话,真的还要把我给饿死在这里呢。苟良人家从地里一下晌回来,在灶房里生火做饭,自做自吃,我蜷缩在楼上连动都不敢动一下,甚至连大气儿都不敢喘一口,生怕被他发现了,没来由又惹出一场乱子。你不知道,这一天把人都快要局促死了。”莲叶深情脉脉地斜侧着身子坐在牛保国身边,把头偎依在牛保国的怀里,十分内疚地说:“保国哥,今天这事纯粹是我不好,你就打我吧,你狠狠地打我吧!你把我狠狠地打上几下,我这心里可能还会好受点儿。”莲叶说着眼泪就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唰一下子掉了下来,流在牛保国的前胸。   马恩娃带着人这几天一刻都没闲着,跑到这儿,跑到那儿,在没命地四处寻找牛保国。他这一向为这事确实也把工夫下了,把庙东村周围的几个村子,直至县城都几乎快找遍了,但也还是徒劳无功,找来找去,几乎都要闹了翻天,然而连牛保国的影子却都没能找得着,于是心里十分恼火,一天嘴里不住地骂道着:“日他妈的,这熊挨球的货跑到哪里去了?我就不信,他还能钻到地缝里不成?”马恩娃很不甘心,他又折回身来到庙东村找牛保国,这回决心就是把庙东村挖地三尺,也要把牛保国找出来。他黑天白日都在庙东村里来回踅着查看,挨家挨户地搜寻。他不信自己就真的找不着牛保国,对于牛保国,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一天,庙东村里的人都正吃早饭,苟良端着个饭碗神色慌张地从前门外走了回来,一见莲叶就说:“哎呀妈呀!吓死人了。马恩娃那货趁饭时人都在家吃饭,又在巷里挨家挨户地打听、搜寻牛保国哩。他们来的那些人一个个可凶了,进村看见谁不顺眼,二话不说,举手就打。”莲叶一听苟良说这话,心里虽然也咯噔了一下,紧张起来,但表面上却还是显得非常的镇静。她看着苟良这副惊控万状的软蛋样儿,气就不打一处而来,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全是一副鄙夷的神气,对苟良说:“怎么啦?他们在村里搜寻牛保国,又没搜寻你,你慌什么?神正不怕香炉歪,树正不怕影子斜。肚里没冷病,不怕吃西瓜。咱家又没藏着他要寻找的人,他爱搜让他尽管发疯地搜去。”莲叶说这话虽然明里是指责苟良胆小,然而实际上也是在给自己壮胆,“看把你这副熊样儿,失急慌忙、一惊一乍的,家里没藏人都会惹得人起疑心。没用的东西,真是个窝囊废!”苟良被莲叶劈头盖脸地数落了一顿,就再也不敢多嘴了,只是一个劲儿地嘿嘿嘿干笑着赔不是说:“那倒也是,那倒也是。事情么,总是实得虚不得。这个理我平常也懂,可是刚才在巷道一见人家来的那些人那阵势,不由得腿肚子就发起抖来。”“出门把那胆子放正一点儿!别一天怯怯缩缩的没一点刚性,把压根儿就没有的事儿没来由往自己身上硬揽。”莲叶忿忿不平地教训着苟良。苟良低着头嘟嘟囔囔地分辩着说:“你说的那些话都对着的,可是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反正总觉着他们那些人在我背后眼睛老盯着我看,盯得我心里直发毛,浑身都起鸡皮疙瘩,好像是他们要找的人就在咱家里藏着似的……”莲叶不等苟良把话说完就生气地破口大骂了起来:“你一天放的倒是你妈的狗臭屁!疑心生暗鬼。像你这熊样儿没事也能惹出事,把人引到咱家里来!”莲叶此时胆正着的,其原因是她心里有数儿:“抓贼抓赃,抓奸抓双。贼无赃,硬似钢。只要没有什么把柄落在马恩娃这些人的手里,怕什么?你要是来了,我一口咬定‘牛保国没有在这里’,死不承认,看你能把我能怎么样?他即使再凶—钢刀虽快,也不杀无罪之人啊。”莲叶把苟良好一顿臭骂,直骂得苟良噤若寒蝉,一语不发。   谁知道莲叶心里正寻思着如果马恩娃那伙人真的来了,自己到底该怎样具体应对时,她猛一抬头,马恩娃带着一群人凶神恶煞地居然都已经闯进她家的前大门了。这些人一进门和谁都不搭话,推这间房的门,掀那间房的窗子,只顾乱找一气。说来也怪,刚才这些人没来的时候莲叶心里还多少有些紧张,然而这会儿也不知为什么,她反倒出奇地镇静了。不知是从哪里来的胆子,只见她板着脸孔,钢板硬正地迎了上去说:“哎,哎,哎!你们这是干什么?大天白日地跑到人家屋里来,也不打个招呼,推这间房门,进那间房子的,这是弄啥哩吗?还有没有一点儿王法?你们这群人是强盗还是土匪,光天化日之下要抢劫民宅得是?”马恩娃所带的这伙人一个个风风火火的,根本就不理莲叶这一套。领头的马恩娃一抬手就把莲叶推了个趔趄,推到一边去了,嘴里骂骂咧咧地说:“滚你妈的蛋!土匪?我们就是土匪,你能怎样?抢?看把你这破烂屋子还值得你大爷我抢?你爷我抢它还怕弄脏了手呢!”他一转脸就朝着他们那一伙人喊:“找!前前后后、里里外外,一点儿不漏地给我齐齐往遍地找!连个蝇虫儿都别放过。牛保国他这个狗日的,那么大个活人,我就不信,他能跑到牛沟子里去!还能平地里就蒸发了不成?他就是跑到天尽头,我马恩娃也要把他拧着耳朵给揪出来,和他把这笔帐给算了!”   马恩娃这会儿所说的这些话,牛保国在莲叶家上房屋里的楼上听得清清楚楚的。他吓得变脸失色,几乎浑身都快发抖了,单凭马恩娃说话的那口气,他就能判断出来,这回他要是真的落到马恩娃的手里了,死不了那也难得活,因而他躲在楼上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可能是因为心里害怕,他已经由床上都钻到床底下了,还是觉着不太稳当,又用被子把自己胡乱裹得严严的。也不知道他是因为被被子捂得太严实,窒息的缘故,还是由于心情紧张、胆怯,反正大汗淋漓,浑身衣裤都被汗水溻湿透了。至于这会儿在院子里的那苟良,就更不用说了,本来就是个老实巴交的庄家户人,再加之人胆儿小,现在一见这场面,早已吓得面黄如纸,没了一点儿血色,而且还直打牙关,两腿软得瘫在地上连站都站不起来了。只有莲叶还算硬朗,她坐在上房屋的门槛上,一眼一眼地瞅着这帮如狼似虎的人在她家里肆意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拉网式翻腾着,然而只能干瞪眼,一点儿办法却都没有。   莲叶像傻子一样一屁股坐在自家上房屋的门槛上,一动不动,心里多少还存有一点儿侥幸,以为她只要坐在自己上房屋的这门口不离开,或许马恩娃他们这帮人就会嫌她在那儿挡住了路,碍手碍脚,出来进去不方便,就会不到上房屋里来搜。当然这只是她的痴心妄想,白日梦终究是不现实的。马恩娃这伙人现在是不到黄河心不死,更何况莲叶家还是他们所搜查的重点,所以是不会轻易放过她家里任何一个能藏住人的旮旯儿的。只见马恩娃咬牙切齿地走到莲叶跟前,照着她的大腿外侧狠狠地踢了一脚说:“让开!好狗都不挡路哩,我看你这人怎么连狗都不如?”随着马恩娃那重重的一脚踢着了莲叶的大腿,莲叶立马就钻心疼地叫唤了起来:“哎哟妈呀,腿踢断了!”   藏在楼上的牛保国听着自己的心上人像杀猪似的一声哭叫,心就猛地一下缩紧起来。他受不了了,他什么也都不惧怕了,差点儿就要从楼上冲了下来,和马恩娃拼命。要知道,兔子逗急了也还都会咬人的,不要说是像牛保国这样的人。谁都知道牛保国不是一条平地里卧的牛,对他来说,当然是能藏就尽量地藏着,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但是真的要是正藏不住了,他也会破罐子破甩的,何况他腰里还别的有枪,枪里还装有五发子弹,这些东西在他手里可都不是吃素的。在这当口儿,牛保国心里已经想的是人活多久是个够?被逼到了这地步田地,也是实在没办法了,只好打死一个够本儿,打死两个赚一个了。然而终于牛保国还是竭力克制住了自己内心的冲动,没有去冒这个险。   马恩娃在苟良家厦房里啥也没找着,到上房里也没找着啥,扑到后院里更是个空气,于是没好气地一挥手说:“走,到下一家去!”莲叶一听他说这话,心里一下子就给轻松了,可是还没等她乐起来,就在马恩娃临出上房门时,谁知道他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猛然扭回头一瞧,却无比诧异地说:“啊,这上房屋怎么还有个楼呢?走,到楼上再找找去!”这下可把莲叶吓糊涂了,一时六神无主起来。马恩娃身边有一个和他同来的光头小伙子,这会儿想在马恩娃跟前表现表现自己,不等指派,就率先噌一下蹿上了楼梯说:“我去!杀鸡焉用牛刀,球大点儿事,还要得着马哥劳驾?”马恩娃听着这奉承话,心里特别得意。他站在楼下,手扶着楼梯,仰起头对那小伙子说:“那行,你就给哥上去寻寻,仔细点儿!”那小伙子应声说:“没问题,你尽管放心,就是个蝇子飞过去了,我也得要认出个公母来,楼上有个虱子我也要绑着它的后腿,拉来给马哥看!”其他那些已经走到院子里了的人见此又都一个个站住了脚,虎视眈眈的,准备着随时应对一切可能发生的情况。   莲叶此时还是保持着刚才被马恩娃用脚踢到一边,斜靠在墙根儿的那个艰难的姿势,并没有扑上来阻拦,可能这会儿已经都三魂出窍、六魄离身,正悠悠忽忽地在朝封都城跌跌撞撞地走着呢。   谁知道上楼去搜牛保国的那个小伙子是个二百五,自己就不知道自己能吃几碗干饭。刚才他激情冲动,在马恩娃面前有意表现自己,想讨好马恩娃,跑上了楼,可是当他到楼上一看,发现四周到处都是黑咕隆咚的,马上就胆怯起来,害怕楼上哪个阴暗的角落里真的会躲藏着个人,从暗处朝他打黑枪。他再扭回头一看,身后又没有一个人跟上来,这空荡荡的楼上就只有他一个,并且想退回去又退不回去了,于是就只好虚张声势,咋咋唬唬地嚷闹道:“谁在楼上藏着?给我出来!不然爷就把你逮住捆起来,拉出去了。”其实他说这话是在给自己壮胆,实际在楼上什么都没看见。他心里比谁都清楚:牛保国身上有枪,更何况此时此地,如果牛保国真的在楼上藏着,那么则自己在明处而人家在暗处。他害怕被牛保国暗算,挨了黑枪,就在楼上躲躲闪闪,到处找掩体隐蔽,哪里还能再有心思认认真真地去仔细寻找藏在楼上的什么人?但他又为了让马恩娃说他有本事,办事认真,还是在楼上故意把一些东西扳倒或者胡乱甩,弄得楼上顿时叮里当啷一片乱响,使得楼下的人一时也弄不清楚楼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就这样,这个小伙子在楼上尽情地胡乱折腾了一气后,就气喘吁吁地站在楼口,冲着在楼下等候的马恩娃高声说:“马哥,楼上旮旮旯旯儿我都搜寻遍了,放的全是些沾满了灰尘的破烂东西,连牛保国个毛都没有的。”马恩娃这会儿心里有事儿,着急着的,他惟恐在这里把时间耽搁得太长,错过了时机,致使牛保国在别的什么地方闻到了风声,乘机又给跑掉了,所以一听这小伙子说这话,马上就不耐烦地说:“既然楼上没人,你还不赶快下来,在上边迟慢个球哩!一天连屁大个事情都办不了,淡球话倒蛮多。”这小伙子一听赶紧答应了一声“来了”,出溜一下,就从楼上给跳了下来。   马恩娃一伙人急匆匆地走了,就在他们眼看要走出莲叶家前门的时候,谁知道马恩娃一转身又折了回来,声色俱厉的冲着莲叶吼道:“喂,我实话告诉你,牛保国和你的关系别人不清楚,我马恩娃心里明得跟镜子一样,你别一天给我清白装糊涂。今天我虽然在你家没搜着牛保国人,可我敢断定,牛保国肯定跟你通信儿着的。咱今天把丑话说到前头,日后你迟早要是知道他的消息了,敢不给我说,看我怎么收拾你这个熊!你可别到那时侯说我对你没情面。”说着他冲莲叶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什么货嘛,一天还人五人六的,以为谁不知道呢!”他这话,一时弄不清楚是在骂莲叶还是骂牛保国,不过莲叶这会儿是任凭马恩娃说她什么,自己都一声不吭,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儿,那就是盼马恩娃赶快离开这里。   马恩娃一伙儿在这庙东村人喊马嘶地整整折腾了一天,直折腾得他们人人筋疲力尽了,傍晚时分才怒气不息地悻悻离开了庙东村。   这一天晚上,莲叶照样是把苟良撵到前院厦房里一个人睡觉去了。她等苟良睡塌实了以后,就掌着灯来到上房屋的楼上,和牛保国把下一步该如何应付马恩娃这帮人急如星火地四处乱闯,搜寻牛保国的事反反复复计议了很长时间。牛保国此时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莲叶家不能再继续待下去了,因为马恩娃已经注意到莲叶家了,莲叶家“长安”再好,也不是久留之地,待久了,势必会走漏风声。再说自己总待在这儿,对莲叶也没好处,至少会给她造成很大的精神压力。他不愿意看着莲叶整天为自己这样提心吊胆,苦受煎熬,因而不管莲叶是怎样哭哭啼啼地舍不得让他走,一再说对他在外四处漂泊,行踪无定不放心,并且还反复地表示,她活,要和牛保国活在一起,死,也要同牛保国埋在一处,生生死死永不分离,但牛保国最后还是决计要走。   莲叶一看牛保国心意已决,就也不再过分地挽留他了,一边啜泣着,不停地擦拭自己脸上那源源不断,怎么擦也擦不完的眼泪;一边就加紧给牛保国收拾起行装来。她给牛保国打点好一些出门必用的东西和几件自己新做的、可供牛保国在外换洗的衣服,把它们裹成了一个小小的包袱。   就在一天晚上,夜深人静、万籁俱寂的时候,他们两人情意缠绵,抱头低声痛哭了一场,山盟海誓了一番后,牛保国再一次紧紧地搂抱着莲叶,狂热地亲吻了一阵儿莲叶那满是泪水的脸颊,咂着莲叶脸上那满含苦涩味儿的泪水,然后就由莲叶轻轻地打开了她家的前大门,送牛保国远离庙东村。   莲叶打开前门,先在她家门口探头探脑地东张西望了好大一会儿,当确实断定附近四周都没有人后,牛保国这才再一次把莲叶搂在怀里亲了一下,然后从莲叶手里接过莲叶给他所准备的那个小包袱,一跺脚,毅然决然地就走出了庙东村,上路向西走了。   自这以后,莲叶就怀上了,当年年底给苟良生了个儿子,属牛的,起个名字,有一个字还和牛保国的儿子牛连学跟着的,叫做“连欣”。不用说都知道,她之所以给娃起这样一个名字,是有她自己一番用意的。   这当然已经都是些后话了……      第十章 昙花再现(上)      1949年的春天,牛保国趁夜深人静之时,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莲叶家里出来,和莲叶在她家门口恋恋不舍地告别分手后,就离家远走高飞了。他途经华阴,到渭南,又取道临潼,过灞桥,一路躲躲闪闪,风风火火,匆匆向着繁华无比的大都市西安奔来。在路上,他如果一发现熟人,老远就设法避开了,生怕有人知道了他的行踪,跑去告诉马恩娃。幸好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路上还没有遇着太大的麻烦,也没发生什么意外,最后终于心想事成,辗转来到了省城西安。西安可真是个好地方,十三朝故都,藏龙伏虎,与弹丸之地的华阴相比,那可真是天壤之别。这里地方大,流动人口多,人际关系复杂,谁也弄不清楚谁的来头,简直就是一个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的最佳场所。   牛保国一到西安,看见西安街道纵横、人山人海,心里马上想到在这里要是寻某个人,那可真好比是大海捞针,或许比它还难。许多天来,他一直都悬在半空中的心,这时候安稳下来,一下子给落地了。犹如惊弓之鸟、漏网之鱼的他从容了许多,不由得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打算在这儿落下脚来,想法找上一份差事,长期干下去。他走进了尚德门,在西安的街道上边走边东瞅瞅西望望,不停地在留神、寻找适合自己的去处—西安的花花世界把他一时看得眼花缭乱。他夹杂在人群中极力向四处察看,看哪个地方需要人,希望能尽快给自己寻找一个有饭吃、有觉睡的栖身之所,以解决自己目前的燃眉之急。西安城里的街道上,贴的露布可多了,什么样的内容都有,有卖药、卖货的,有卖艺演戏的,还有寻亲找人的,五花八门,不一而足,一时间把个牛保国看得几乎都目不暇接了,然而找了大半天,可惜就是没有找到一个适合自己去做事的招聘人的露布。没奈何,牛保国只得一步一步地捱着往前走,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来到了西安城里最繁华、热闹的地方—钟楼跟前。钟楼这儿,人就更是多得没眉眼,人挤人、人撞人,摩肩接踵,简直是万头攒动,你在这儿要是一不留神,就准能被人给挤倒。   突然,他一眼看见钟楼的墙壁跟前密不透风地围着好多好多人,然而不知道这些人围在那儿究竟都是在干什么,于是就怀着一种好奇的心理,也向那里走去。他刚一走近围聚在那里的人群,就看见有人从里面挤来挤去地拼命挤了出来,而且还在不住地直摇头、叹气,一个劲儿自言自语地小声说:“好事儿倒是个好事儿,可惜人家还要考试哩,咱斗大字不识一升,根本就不是那犁上的铧嘛。”牛保国一听就愈加觉着跷蹊了,越想进去看个究竟,于是也就凑了上去,使劲儿地往里面挤起来。   牛保国在人群里面挤来挤去,好不容易才挤到人群最里面的那一层,搭眼往墙上一看,嚄,原来墙上贴着的是一张招生布告。他把它从头至尾细细地看了一遍,这才知道是一所名叫“西北军政大学”的学校在面向社会招生,上面明确地写有报名条件、报名地点、考试科目及考试时间,并且在后面还注有被录取后,学员在校学习期间吃、穿、住实行全供给制和毕业后全包分配、予以安置工作等事项。牛保国看后不由心里一乐,觉着这事看来还确实不错,挺合自己胃口的。于是他按图索骥,找到了报名的地方,就给自己报了名,按着布告上面所写的考试时间,准时到指定地点参加了考试。   没过几天,学校就发榜了,上面清清楚楚地写有他牛保国的名字。就这样,牛保国上了西北军政大学。西北军政大学在当时是共产党设在西安的一所培养军队干部的学校,学生在校学习期间除了包吃包住外,还按季节给发衣服。这以来就把牛保国的一切后顾之忧给解除了。西北军政大学在日常教育教学工作中实行的是全军事化,学校管理非常严格,外界人一般是不能随便和里边的人有所接触的,所以他在这儿学习也很安宁,再也不怕有什么马恩娃还是牛恩娃前来寻衅滋事,找他索命报仇了。这个学校教学工作也很扎实,牛保国在这里扎扎实实地学习了两年,确实还学到了不少东西,不仅文化知识有了很大提高,而且立正、稍息,训练样样出色,画画儿、唱歌儿、书法等也都让人刮目相看,就连拉板胡也还都学得能来两下子了。这里还真的把他陶铸成了一个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吹拉弹唱样样在行的多才多艺人物。1951年,他以优异的学业成绩,从西北军政大学毕业了,这时适逢建国不久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正在抗美援朝,学校就把他们这一期毕业的学生几乎全都分配到赴朝抗美的军队里,让他们到抗美援朝的前线上当文化教官去了。你看这会儿的牛保国又阔了起来,他大红马一骑,茶色眼镜一戴,腰间耀武扬威地挎着把盒子枪,再配上一身草绿色的军干服,帽徽红闪闪的直耀人眼睛—不用说,帅极了。   有一天下午,牛保国骑着马,神采飞扬地应邀去志愿军某排驻地,准备利用晚上给那里的战士教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这首歌。他在马上骑着,一边往前走,一边嘴里不住津津有味地低声唱着:“……三大纪律我们要做到,八项注意切莫忘记了。……”他正在边唱边自我欣赏、自我陶醉时,没提防天上突然飞来了一架美国飞机,朝着他所走的那条公路俯冲下来。一时间飞机那震耳欲聋的引擎声和闪电而过所带起的强大的气流冲击波,一下子就把他给吓懵了,同时也把他所骑的那匹马顿时给吓惊了。他驾驭不住这匹自己一向都已经骑惯了的马了,这匹马因受惊而前趵后蹶,把他颠得在马背上前俯后仰、东倒西歪,要不是他把马鞍子抓得牢,把马缰绳扯得紧,早就被马把他从背上给撂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了。马发疯了似的,没命地往前猛跑着,也不管前面有路没路,是沟是崖,都奋不顾身,箭一般地往前蹿,吓得牛保国变脸失色,但对此又毫无办法—他无能为力,控制不住这匹马了。就在这一瞬间,屋漏偏逢连阴雨,船破又遇顶头风,从他头顶飞啸而过的那架美国飞机又在他的前方,并且是离他很近的地方扔下了几枚炸弹。炸弹立时轰隆隆一齐爆炸了,这突如其来的一连串巨响,把牛保国所骑的这匹早已是惊弓之鸟的马又一次吓得拼命嘶叫起来,它前腿跳起,后腿直立。牛保国慌得急忙抱紧马脖子,把整个身子都贴在了马背上。谁能想到这马一看向前进的道路受阻了,在惊恐万状中猛一掉头,来了个三百六十度的急转弯,扭回头又跑了起来。就在这匹马猛掉屁股急转头的当儿,爬在马背上的牛保国被马猛地一甩,就再也抓不牢马鞍子,抱不住马脖子,扑通一下子从马背上掉了下来,重重地摔在那坚硬似铁的大路上。他只觉天旋地转,顿时就失去了知觉。   牛保国苏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了,身上缠满了绷带,头还觉着钻心地疼。医生告诉他,他的腿摔骨折了,头也摔成了脑震荡,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治疗才能康复。由于这原因,牛保国就从朝鲜战场上回来了,而被安顿在陕西省荣军疗养院里进行长期疗养。说来事也凑巧,这所荣军疗养院后来竟然鬼使神差地给搬到了华阴县的西岳庙。牛保国在西岳庙荣军疗养院经过一段时间的疗养后,伤就治好,身体康复了。这还要说他毕竟是人年轻,再生能力强,腿部骨折的地方很快就接住了茬,愈合了—他扔掉了成天拄在手里的那根拐杖,又能够独立行走了。   牛保国身体康复后由于他能写会画、能拉会唱,就被荣军疗养院里的领导看中了,把他留在西岳庙的荣军疗养院里工作。他在西岳庙的荣军疗养院里所担任的具体工作就是一天给那些缺胳膊少腿的残废军人教教歌,教教认字,写写画画什么的,说起来事情倒也很轻松自在。可是人往往是个贱物,常不常会饭饱生余事。牛保国按理说这时候工作轻松舒坦,衣食无愁,既有地位,也有荣誉,是够让人羡慕的了,他也应该知足而乐了,然而事情却不其然。环境一好,生活条件一优越,他就又劣根性复发,耐不得寂寞,节外生起枝来。   谁知道这时候他竟然给一心看上了和他同事的一个人的妻子。牛保国尽管说家里有媳妇,村里又有相好的,西岳庙离他家庙东村又最远也不过二十里路,近在咫尺,但因为他至今还害怕马恩娃会前后找他寻事,不仅不敢回去,而且就连和家里通通信儿也都不敢,有好几年都没能够见得上她们的面儿了,仍然是远水不解近渴。他孤身一人,成年在外,总觉着日子过得无比的单调寂寞,让人难熬,一看见别人有夫有妻的,禁不住就羡慕起来,进而体内不由得也就止不住地一个劲儿躁动。他憋急了,闷得慌,一见到他那个同事的媳妇就觉得她长得咋看咋漂亮,简直就是个上天下凡来的七仙女,让人有种说不出的心疼、恋慕。只是他苦于屡屡在人家跟前献殷勤,表现自己,人家似乎都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对他那一套连理都不理。这更是折磨人,弄得他心里成天跟猫抓一样,心急火燎的,坐立不安。   有一次,牛保国看着这个女人怀里抱着一个洗脸盆,洗脸盆里满盛着她刚洗过的湿衣服,一步步向他走来。这女人刚洗完衣服,热得满头大汗,脸红润得像朵盛开着的玫瑰花。她正准备着到院子里去把自己所洗的那些衣服搭起来,凉晒。牛保国看着她每走一步,胸部那两只突起、丰腴的奶头都要随之很富有弹性地颤动一下,心里就直痒痒,嘴里流涎水,按捺不住迎了上去向她骚情,满面春风地说:“哟,大妹子,你这人真勤快,一下子就洗了这么多衣服,也不知道累不累?哎呀,我兄弟上辈子不知道积下什么阴德了,这辈子娶了你这么能干个好媳妇,把人都能羡慕死。谁见了谁不心疼?来,让我帮你拿着。”说着牛保国就伸手到这女人怀里去接她那个满盛着衣物的洗脸盆。这女人起初还有点儿不好意思,微笑着说:“不用了,不用了,这么点儿东西,不重,我一个人拿得了—看小心把你那身上给弄脏了着。”她可能看着牛保国是真心实意地想帮她的忙,嘴里虽然在一个劲地推辞着,可是行动上却打算把怀里的那盛满湿衣服的洗脸盆顺手递给牛保国。牛保国这会儿大概看着这女人很友善,心都在突突突地跳,兴奋得快要找不着北了。他在接这女人怀里的洗脸盆的时,就看似无意、实则有心,不失时机地用手在这女人那高高隆起的**上美美地捏了一把。这女人看着他那双色眯眯的眼睛,马上意识到了他这样做的真实用意,一下子就变了脸,随着嘴里一声“滚!”手就松开了她正端着的那洗脸盆,朝着牛保国捏她乳房的那只手狠狠打去,重重地打在了牛保国的胳膊上。她盛衣服的那洗脸盆跟上咣当一声就掉在了地上,刚洗干净了的一盆子湿衣服顿时撒落了一地,全都沾上了泥土,又弄脏了。这女人一边弯下腰去捡拾自己掉在地上的那些湿衣服,一边嘴里忿忿不平、不干不净地骂道:“这脏货!人没尾巴比猪都难认!”说完她又拿着这些衣服匆匆地涮洗去了。牛保国显然讨了个没趣,只好失意地怏怏走开了。这事儿,女人对谁(包括她丈夫)也都没有说,自然也就没有人知道了。   然而,从此以后,牛保国却像是着了魔似的,昼夜心里都在这个女人的身上想着。他一躺在床上,这个女人那轻盈的身影就在他的脑海里晃来晃去,直晃个不停,干扰得他一天饭吃不下,觉睡不着,心思一刻都安宁不下来。他整天都在搅尽脑汁、反反复复地想着怎样才能把这个女人搞到手。他胡思乱想道:“要是有一天能够把这个女人弄到,和她美美地睡上一觉,那就是死了都不枉。”牛保国这时候简直可以说是垂涎三尺,鬼迷心窍,丧心病狂—馋极了。不过世上这事情往往也还都是工夫不负有心人的,“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归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牛保国经过一番挖空心思地苦思冥想,老天爷终于让他想出了一个巧夺天工的好办法,也等到了一次求之不得的天赐良机。   盛夏的晚上,人们热得如果不到夜深都睡不着觉,大多数人热得晚上睡觉一整夜都不关门窗。西岳庙里的荣军疗养院为了保障安全,就加强了治安防范,晚上安排人轮流值勤守夜。有一次,院领导竟然鬼使神差地把牛保国和这个女人的丈夫安排在了同一个晚上值班,女人的丈夫值前半夜,牛保国值后半夜,两个人晚上十二点钟交接班。牛保国一下子就抓住了这个不可多得的好机会,动起心思,决定采取行动了。他提前把办事的一切过程乃至细节都考虑了再考虑,直到自己认为已经谋划得毫无破绽、万无一失了才算为止。他得意得猛拍了一下自己的脑壳,自言自语说:“不说了,晚上就是这么办!”   到了晚上十点钟左右,牛保国往自己衣兜里装了一瓶西凤酒,来到值班室门口,看见那个和他搭班值夜班的同事正坐在值班室里的办公桌前,一个人没事干,就着罩子灯看报纸。于是他就走上前去,十分热情的和他打招呼说:“喂,我说老王,没看出来你这人一天把学习还抓得蛮紧的哟!真是三天不学习,还怕赶不上刘少奇哩!”他的这个同事正苦于自己一个人,没有个人和他在一块儿做伴儿说话,难熬这漫长寂寞的守夜时光,闻声即刻就放下了手中的报纸,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啥么。没见过你还挺会挖苦人的。我学习抓得什么紧不紧的?只认识两个狗扎扎字,你想能看懂个啥?还不是晚上值班,一个人闲着没事儿可做,闷坐着挺无聊的,顺便就拉了张报纸胡乱翻翻看,完全是借以用来消磨时间哩。诶,你不是后半夜来换我值夜班哩么,怎么这时候还不抓紧时间休息,睡上一会儿觉,来回在这儿跑什么?”牛保国见问就搭讪着说:“唉,睡啥呀?你看这天刚黑,热成什么样儿了,能睡得着吗?再说了,我心里还老惦记着后半夜要来接替你值班哩,总怕一旦睡着了,给睡过了头儿,换你换得来迟了,把你跟你媳妇睡觉的正事耽搁了。这不,没办法才出来转悠转悠,找个人说说闲话,谝一谝。谁知道这会儿一个人又确实没个地方去,从小卖部路过只好就买了瓶西凤酒,正打算着回去‘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呀。打这儿路过,看见你,无意中就跑过来了。”说着他就掏出了衣兜里所装着的那瓶西凤酒,来回摇着故意显示,“来!既然你在这儿也没事可做,咱俩一块儿工作也这么长时间了,还没在一块谝过哩,不如今晚上就趁这个机会,在一块儿一边谝一边把这瓶西凤酒给报销了吧。”他的这个同事一听他说这话,那还有什么不同意的,赶紧满口应承说:“行,那还有啥说的?嗨,那咱怎么还能就只这一瓶酒,干喝呀?”牛保国故意装出一副诧异莫名的样子反问道:“不这样干喝,在这黑天黑地的晚上,那你还想要什么?”那个人不以为然地说:“哎,最少那还不得再弄点儿瓜子、花生豆儿什么东西的来下酒?你说呢?”牛保国听言故意哑然一笑说:“哎哟,没见过你这人还是飞机上挂电壶哩—高水平。那事简单得跟‘一’一样,值个啥了?我刚才在小卖部买酒时,看见那里正有新炒的落花生哩,我还尝了一颗,十分香酥可口。你稍等一会儿,我给咱马上就去买一点儿回来。今晚保你满意!”“别,别,别……”那人连忙阻止,抱怨说,“你看你这人,世上哪有这样的理?咱两个人在一块喝酒,哪能让你一个人破费呢?我多少也得出点儿份子,这样也好看么,你说是不是?我刚才是这儿没人,走不开,现在你来了,那么你就给咱在这儿先招呼一会儿,我给咱买下酒的东西去—很快就会来的。”说着他就急急忙忙地往出走。牛保国正中下怀,于是半推半就,拉着他故意做作了一番,也就让他去了。那人临走时他还虚情假意地冲着那人一再叮咛说:“那你到那儿可不要迟慢,千万别耽搁时间,快点儿回来。咱俩喝上一会儿酒,完了我还要回去眯瞪一会儿,来换你值班哩。”那人边快步走边扭回头答应说:“没问题,你尽管放心,要不了十数八分钟我准会回来的。”说着,那人急急忙忙地就到小卖部买下酒的东西去了。   牛保国探头探脑地望着那人的背影,等他刚一走远,身影消失在黑夜里看不见了以后,就赶忙拿起了值班室里办公桌上所放着的那块马蹄表,悄悄把它的时针由原来的“十”字扭到了“九”字上面—把这个表的时间整整向后倒了一个钟头,然后拿起那个人刚才所看的那张报纸,才装模做样地看了起来。   那人果真去了不大一会工夫,就提着一些落花生、瓜子儿、酥糖等物事匆匆赶了回来。他一进门,把所买的那些东东西西往办公桌上一放,一边拍拍手上的杂物,一边十分得意地夸口说:“看我跑得快不快?咱这人与人共事嘛,说一不二,从来都没说的。”说来事也凑巧,他在办公桌上放他所买的那些东西的时候,刚好就把他看马蹄表的视线给遮住了。“那咱们现在就开始吧。”牛保国说着也就把手里所拿着的那张报纸看似无意、实则有心地顺手往办公桌上一放,他所放的那报纸就正好盖在桌子上放的那块马蹄表上。只见他这会儿笑逐言开,连连点头,一个劲儿地夸赞那人说:“去的时间不长,你去的时间不长。没看出来你这人还真行啊,办事丁是丁、卯是卯,把事儿当一回事—讲义气,够朋友。说实话,我刚才还怕你一去不来了,把我一个人给绑在这里走不了了呢!”那人马上不以为然地说:“嗳,为人哪能那样呢?咱这人嘛,你不知道,做事向来都是说到做到,从不食言。看来你和我还是共事时间短,没有太打过交道,对我这人不甚了解。再怎么样,咱也不能把事情做到那一地步去?”牛保国一听马上高兴地说:“那太好了,看来咱俩正和脾气。那么从现在起,你我就交个朋友,今日晚上咱俩把这瓶酒给它喝个底儿朝天,来个不醉不散,一醉方休!”那人也慷慨激昂起来,顺口答应说道:“好,这瓶如果不够了,到时候我再给咱买去。”两个人就满满地斟上了酒,只见牛保国端起酒杯(其实是酒瓶盖儿)站起身来说:“兄弟,哥我先干为敬了。”说着他一仰脖子,就喝了个一滴不剩。他这才又满斟了一杯酒,递到那个姓王的同事面前说:“来!王同志,这一杯酒,我敬你。”老王同志面带难色地站起来推让说:“你看,咱俩年龄你大我小,理应我先敬你。这样恐怕不大合适吧?”牛保国抢过话头儿立马说:“什么合不合适的,酒场上咱没那么多讲究。恭敬不如从命,喝!”王同志被牛保国给说住了,只好接过酒杯,也一饮而尽。两个人就这样,边吃花生、瓜子、酥糖,边喝酒。他俩喝着聊着,天南海北,古今中外,无拘无束,漫无边际地随心想到那里就说到那里,说道了起来。   “千金易得,知己难觅。”他俩话说到投机处了,酒逢知己千杯少,也就把时间的长短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时间就这样在他俩的酒杯里、闲谝中,一秒一秒、一分一分地悄悄过去了。时间长了,牛保国心里有鬼,做贼心虚,担心这个老王同志会觉察到喝酒的时间或者一时看到了马蹄表,对马蹄表上的指针起疑心,于是就想方设法分地散这人的注意力。他一瞅酒瓶里所剩的那多半瓶酒,向老王同志提出说:“咱弟兄两个光是这么干喝怎行?”“那你还想怎么喝呢?”老王同志不解地问。“这样干喝,喝不起兴,没意思。依我看,你我不如划两拳怎么样?”老王同志这会儿几杯烧酒下肚,激情满怀,也就有些沉不住气了,说:“行。那怎么不行呢?我今儿黑了是舍命陪君子,豁出去了……”牛保国没等他把话说完,就把酒又斟满了一杯子说:“来来来。咱闲话少说,直接上路。”于是两个人挽胳膊、捋袖子,高声五魁的就划起拳来:“一心敬您!”“哥俩好!”“三桃园!”“四季财!”……“来来来,到了到了。你喝,你喝!”“没看出来你这拳还划得蛮好的嘛。”老王同志对牛保国无不佩服地说。只听牛保国揶揄地说:“那你虽然把拳输了,可把酒却赢得给咱全都喝了。”他话说得十分开心,听起来开诚布公,无怨无悔,说完后两人就都哈哈开怀大笑,“来。继续,继续。五朵梅花,六莲富贵,七巧七巧……”“到了到了。你喝你喝!别磨蹭,把那放干脆点儿啊!”牛保国非常惬意地催促着老王同志。不知不觉他俩就把牛保国来时所拿的那一瓶西凤酒给喝了个底儿朝天。这时也把值前夜班的那个老王同志喝得有点儿晕晕乎乎儿的了,他醉眼惺忪地看着牛保国说:“酒完了。你少等一会儿,我这就给咱再买去!”牛保国站了起来,特意用眼睛瞅了一下在桌子上放着的那块马蹄表,故做惊讶地说:“哎呀你看,这时间怎么就过得这么快?还没觉着呢,表又都快十一点钟了。原本说和你喝上一点儿酒,消磨上一小会儿时间,回去再睡一会儿觉,就来接你值班,现在看来觉是睡不成了,我回去赶紧收拾收拾,就到接替你值班的时间了。”这个老王同志,只顾了和牛保国喝酒,这会儿早都把时间的早迟给忘得一干二净的了,哪里还能察觉得出来牛保国刚才在这值班室的马蹄表上做了手脚?他顺着牛保国的眼神往桌子上所放的那块马蹄表上一瞧,可不是吗,时针已经都走到“11”字跟前了,也就坚信不疑地慨叹说:“哎呀,和你喝着酒,没留神,这时间过得还真快,没觉着就十一点了。再有一个钟头就该你上班了,那时侯我就能回家舒舒坦坦睡觉去了。”他嘴里这样说着,无限神往地伸了伸懒腰,“那你就赶紧回去准备准备吧。到时候了就准时来接我的班,可千万不敢一到你宿舍里倒头就睡,把换我的事儿给当了捎戏,把我一个人撂在这儿给不管了。”“没事没事。”牛保国很坚定地说,“这是根本不会有的事儿。你也不想想,我怎么能那样不够人呢?你尽管放你的那七十二条心着,我姓牛的再把什么忘了,也不会把党交给我的工作忘了,忘了来接替你值班。”说着他就匆匆地走出值班室,向自己宿舍的方向走去了。   这个牛保国因为心怀鬼胎,所以出了值班室的门往前没走多远,折身一拐,就向着正在值前半班夜班的这个老王同志的宿舍走去。这时候驻扎在西岳庙里的荣军疗养院早已夜深人静了,白日里那些欢声笑语的人们一个个都进入了香甜的梦乡,尽情地在享受着另一种欢乐。只有满院子里的一棵棵千年古柏,仍然郁郁苍苍,永不疲倦地日夜守护着这座西岳古庙,把西岳庙里原本就很黑的夜晚遮蔽得更是阴暗,以致让人觉着这时候的这儿都有几分阴森怕人了。   只说老王同志晚上前半夜到值班室里值夜班去了,临走时告诉他媳妇说他晚上十二钟交了班以后就回来了。老王同志走了以后,老王媳妇一个人在屋里闷热难耐,实在待不下去,就顺手拿了一把小凳子,坐在门前院里的树下乘了一会儿凉。等到了晚上十点钟以后,白天被烈日晒了一整天的酷热空气渐渐减退、消散,天气慢慢地凉下来了的时候,她才回到房子里,盛了一大盆水,浑身上下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光着身子,舒舒坦坦地就躺在铺着凉席的床上,随手拉了条床单盖在自己的肚子上,虚掩着房门,专一等她的丈夫回来。她知道现在时间已经快十一点钟了,再有一个来钟头,就到了她丈夫十二点钟交班的时候,她丈夫一办完交接手续很快就会回来的。于是她一个人,黑地里躺在床上眼睛睁得圆圆的,就一心一意地等着自己丈夫回来。谁知道她这样等着等着……不一会儿心里就不由自主地迷瞪起来,眼睛慢慢地也给不自觉地闭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当牛保国从疗养院的值班室里走出来,蹑手蹑脚地走到老王宿舍门口的时候,老王媳妇刚睡塌实,睡得十分的香甜。俗话说“人睡一小死”,尤其是刚睡着的那会儿,大脑、小脑都进入了深度的休眠状态,这时候外界无论发生什么情况,她都是不会知道的。   牛保国在黑暗中用手摸着了老王宿舍的房子门,试探着轻轻地推了推,原本是想弄清楚房门关没关着,没想到经他轻轻一推,这房门竟然悄无声息地给开来了。牛保国顿时不由得心花怒放,喜笑颜开,心想:“真个天意作合,神助我也!”胸脯里立即像揣了个小兔子,一个劲儿扑腾扑腾地直跳了起来。他屏住了呼吸,摸黑轻手轻脚地溜进了老王同志的宿舍,摸到床前,伸手偷偷儿往床上一摸,就摸着老王媳妇这会儿正侧着身子,脸朝床里边睡着。她那细微而均匀的鼻息声,一声接一声地直往牛保国的耳朵里钻。这声音听得站在床前的牛保国浑身直骚动,一时节还给发呆了,竟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牛保国的手从老王媳妇头上轻轻地、慢慢地往下摸。他摸到了这媳妇的肩膀头儿,又由这媳妇的肩膀头儿摸到了媳妇那富有曲线美的腰肢,渐渐地又摸到了媳妇的臀部……他在摸的过程中意外地发现了老王媳妇居然浑身上下脱得赤裸裸的精光精光,就只在腰部盖着一条薄薄的床单,除此之外浑身上下就什么也都没有穿—一丝不挂。老王媳妇浑身上下细腻柔软,浑圆光滑,丰满而富有弹性,摸得牛保国都在打颤:“多美的女人啊,想死人了!”他嘴里的涎水禁不住就直往下流,嘴里“咝—咝—”一个劲儿地倒吸气。要知道牛保国自从打莲叶家里逃出来,到现在已经近三年了,在这漫长的三年一千多天里,他这个性情中人还没有能够挨过一次女人呢!他都快寂寞死,憋闷死,急疯了。   牛保国再也按捺不住自己那旺盛的情欲了,三打五除二,很快就脱下自己在盛夏原本就穿得很少的衣服,上到这媳妇的床上,轻轻揭开了苫在媳妇身上的那条床单,用手缓缓地,轻轻地去抚摩这媳妇的下身。   这时候,酣睡中的老王媳妇,糊里糊涂的还以为是她丈夫老王同志值夜班到点,回来在摸她呢,懒得连眼睛都没有睁一下,漫不经心,嘴里只是呜里哇啦、含混不清地说:“你下班回来了?”牛保国一听老王媳妇说话了,一开始还以为她醒来了,心里吓了一跳,禁不住手赶紧就停住了,定在那里一动不动,连大气儿都不敢喘一口。这时候,这媳妇翻了一下身子,仰面朝上躺着,并且岔开了两腿又说:“没看天气都什么时候了,要弄赶紧弄上一会儿,就睡觉吧;不抓紧时间,还在那儿迟慢什么呢?”牛保国心里这才彻底明白老王媳妇所说的这些话—她实际上是心里懵里懵懂的,茫然没有一点儿理智;也完完全全是把自己当作了她那刚下班回来的老王丈夫了。此时还不下手更待何时?时不可失,机不再来。他摸着老王媳妇静静地仰面躺在那里,还把自己的那两条腿轻轻地抬了抬,黑地里寻摸着在往他身上搭,以使得他摸起来更方便些,似乎是在俟候着他去摆布,接着就又打起了轻微而均匀的鼾声。牛保国那颗无比紧张的心这才放松了下来,胆子随之也就大了。他摸着老王媳妇那精光的身子,摸着摸着,异性身躯的诱惑与刺激,使他忘记了他这样做会产生的怕人后果。常言说:“色胆包天。”日日夜夜老是思念追求的事,现在居然唾手可得,哪还再等什么呢?你想他怎能按捺得住?他这会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于是扑了上去,如饥似渴地爬在老王媳妇的肚子上,尽情地动作起来。老王媳妇这会儿在半睡半醒中,不要说是黑咕隆咚的夜里,什么都看不见,其实,眼睛压根儿就没有睁,连想看都没想去看一看。她心里这时只是坚信不疑的认为这是她丈夫老王下班回来,在和她作爱,根本就没有往别处去想,只顾尽量地和她身上那人密切配合。她在似睡非睡中被牛保国一阵子戳弄得性高潮叠起,一边嘴里情不自禁地一个劲儿嘟囔起来:“哎哟太硬了。你那东西跟硬死了一样,塞到人那里边,没看人吃得住吃不住?”一边忘情地随着牛保国的动作,紧紧抱着牛保国在床上恣意翻腾着,娇声娇气地呻吟着,让牛保国一下子玩了个尽兴。   牛保国和老王媳妇玩够了,也确实把个老王媳妇给玩累了。她浑身像是一下子散了架一样,嘴里喃喃地说着:“哎哟妈呀,把人一下都能给乏死。”微微喘着气,一侧身子,就脸朝着床里边,心满意足地睡她的觉去了。而牛保国这时候却像个贼一样,偷摘了这颗仙桃,饱餐了一顿,美美地解了一下馋后,哪里还敢有丝毫的消停怠慢。他惟恐误了换老王值班的时间,老王等不及了,一时间回来,猝不及防和他撞个正着,于是连忙匆匆溜下了床,黑地里摸着了自己的衣裤,慌慌张张地胡乱往身上一穿,就又小心翼翼地走出了老王宿舍。老王媳妇以为这是老王办完了事,要去上厕所解手,所以也就没有在乎,仍然只顾在睡她的觉。   牛保国走出老王宿舍的房门,东一瞅,西一看,见四处无人,一溜烟就跑回了自己的宿舍,点着了灯,洗了一下手脸,稳定稳定了自己那慌乱的情绪,然后把自己的浑身上下都收拾得利利索索的,就精精神神地向着值班室走来。   牛保国一走进值班室,立即就若无其事,热情有加地向老王同志打招呼说:“老王,没看时间怎么样了?大概快到点了吧?”老王扭头一看办公桌上放着的那块其实已经是被牛保国做了手脚的马蹄表,呵呵坦然一笑说:“哎呀你真神了,把时间把握得这么准!时间离咱俩换班还有三五分钟,你就来了。”牛保国完全是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说:“我这人做事向来都是宁早勿迟。与人搭班还能让伴当吃亏?早就早点儿呗,早来三光,晚来三慌,早一点好啊,所以我上班就从来都不在乎早来那么三五分钟。现在既然我来了,那你就走吧,也不一定说就非要熬到刚好十二点钟。”老王于是就简单地向牛保国交代了一下值班情况,一边不住地说着感谢的话,一边就下班走了。他在临出门的时候还再一次扭回头来喋喋不休地说:“老牛,你这人,真够意思。像这样,下一次我还愿意和你搭班。”牛保国心里乐滋滋地应承道:“那好,那好,那当然好了。老王,天黑,路上小心点儿,走好。”   牛保国把伴当老王送出了值班室,自己一个人坐在值班室的办公桌前,乐滋滋地回味着他刚才所干的那一番美事。刚才,他和老王媳妇做的那事,现在他回忆起来还是那样的妙不可言、余韵无穷。老王媳妇床上的那功夫可真好,作起爱来和他配合得太默契了,以至让他现在回想起来还是那样神往。这会儿他直想得神魂颠倒,如醉如痴,如腾云驾雾,飘飘欲仙,简直都有些乐不思蜀了。谁知就在他正沉浸在对刚才事情的美好回忆中时,突然院子里响起了一声接一声让人毛骨悚然的哨子声。这一声声骇人听闻的哨子声凄厉而刺耳,划破了西岳庙荣军疗养院原本寂静无声的一片黑夜,刹那间传遍了疗养院的每一间宿舍,也传遍了疗养院所在的西岳庙的角角落落,惊醒了所有正在酣睡中的人们,当然也惊得正在值班室里值后半个夜班的牛保国一下子就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出什么事了,黑更半夜的这时候吹哨子集合?”大家都在不约而同地纷纷互相打探着,一个个心里惴惴不安。牛保国这时也有点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他毕竟做贼心虚,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不祥之感。然而这时候他还不知道值完前半个夜班后回去的那个老王同志,在他宿舍里所发生的那事情呢。   只说老王在值班室里向牛保国移交清楚了值班手续后,匆匆回到自己的宿舍。这时他由于心情很好,因此没有一点儿睡意,一进宿舍门,满怀激情,连灯都没顾得上点,伸手就往床上摸去。当他摸着自己的媳妇赤裸裸地侧身脸朝里正睡着的时候,不问三七二十一,脱掉自己的裤子,猛一下子就从他媳妇背后把他那尘根儿给媳妇劈头盖脸地深深插了进去。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媳妇对此并不热切,头连回都没回一下,嘴里不胜其烦地直说:“你好大的精神,刚才刚刚做过一回,去了一下厕所,回来就又这么硬?”他媳妇不说这话倒还不要紧;这一说,把老王一下子倒给说懵了。老王听媳妇这话里有话,心里不由一怔,马上反问道:“你说什么?我刚刚下班回来,谁刚才弄过你一回了?”媳妇还以为丈夫在跟她开玩笑、逗趣儿呢,嗔怪着说:“去去去!没见过你这人,怎么还这样子,吃食昧食,一眨眼的事就不认账了?不信你摸摸!”老王伸手往媳妇的两条大腿根子之间一摸,“啊?”果然湿黏湿黏的一大片,不由得立马惊叫起来,“这是谁干的?”(未完·待续)      第十章 昙花再现(下)      (接前章)媳妇一见老王这样认真且惊诧莫名地问她,情知事情有岔儿,一下子就委屈得哭起来了:“你说这不是你弄的,那么我也不知道是谁了。天刚黑的时候,我一边在门口乘凉,一边等你回来,都快十点多钟了,我才从外面回来洗完澡、睡的觉。我睡觉时想着你马上就会回来的,如果把门关上了,到时候你回来敲门,我刚睡下,还得再起来给你开门—我怕麻烦,因此门就虚掩着没有关。我刚躺上床等你回来的时候,心里还清醒着的,可是谁知道等着等着,不知不觉地就迷糊过去了,不知怎么给睡着了。刚才我睡得昏昏沉沉、迷离迷瞪的觉着有人在弄我,我还以为是你下班回来了呢,谁知道竟然做出了这等见不得人的丑事?”媳妇越说越哭越伤心,后来就埋怨老王,指责他不该去值夜班,哭着骂他没本事,一天连自己的媳妇都保护不住,竟闹腾着要寻死觅活。老王一见着了忙,对此事说实话他自己也气得不行,像这样自己上班去了,自己媳妇在宿舍里睡着,竟然被人给奸污,疗养院里秩序这样混乱不安全,院里领导他不管还行?于是一气之下,穿上衣服,立即找疗养院领导,报案去了。   疗养院领导一听,院里今晚居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一下子勃然大怒:“这还了得?像这样以后晚上谁还敢去值夜班?”他气得直拍桌子,大发雷霆,“怪事!一天简直都是出怪事哩!在革命军人疗养院,怎能容忍有这样的流氓事情发生?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个案情要是不查个水落石出,以后传扬到社会上去那还了得?不说人家老王同志丢不起这个人,就是疗养院还背不起这个名呢!”他怒不可遏地咆哮道,“查!马上给我集合全院的所有人员,彻底追查,一查到底。我就不信,瓮里还能把鳖跑了?一旦查出来了,坚决严加惩办,不论作案人是谁,哪怕他是天王老子,也决不姑息养奸!”   黑夜里,向来都是军事化行动的荣誉军人疗养院的全体人员,一瞬间就都集合在院子里了,挨个接受院领导的讯问。你想想,这事请还不容易查吗?院领导查究,没费多大劲儿就发现了蹊跷,值班室里的马蹄表怎么比其它地方的钟表都要慢一个小时?这岂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在那儿明摆着的嘛。牛保国马上就被关了禁闭,隔离审查。   牛保国禁不住人家三审两问,把话就说出了破绽,瞒不住了,不得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如实招供出来。西岳庙荣誉军人疗养院于是就把他这一案移交给了华阴县公安局和华阴县人民法院惩办。荣誉军人疗养院在当时那可是地方政府重点保护的单位,高压线,革命军人的权益神圣不容侵犯,华阴县公安局、法院哪里敢有一点儿怠慢?马上从快、从严、从重进行立案,继续侦破,严肃审理。法院合议庭在第一次合议会上合议牛保国案件时,参与牛保国案件的办案人员一个个义愤填膺,对牛保国的行为恨之入骨,怒斥牛保国的流氓行径狗彘不如,一致表示应把这一案件立即移交渭南中级人民法院,判处其死刑,立即执行,以之打击邪恶,除暴安良,警示世人,以儆效尤,从而促进社会安定平稳。这本来是在情理之中的事,不过有一些有恻隐之心的人却因见其生则不忍见其死,暗中都为牛保国的生死捏着一把汗。参与此案全过程审理的小小书记员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整天都在惴惴不安地想:“牛保国这回是死定了。”但他又觉着牛保国这人生得漂亮聪明,年轻有为,见什么就会什么,满腹经纶,多才多艺,真还不愧是个人才,如果就为着这事活生生的被枪毙了,未免有些可惜。然而众怒难违,在座的这么多人异口同声,谁还敢在风头上冒大不韪而发表不同意见呢?他即使再怜悯牛保国,也只能是眼看着干着急,没有一点儿办法。不过,这一案件合议庭一连召开了好几次会议,都是议而未果,没有最终形成决议。幸好后来在一次会上由于县长兼法院院长的一席话,才使得牛保国的命运发生了奇迹般的逆转。据说担任着县长兼法院院长的贺新春向来是一个怜惜人才的人,在这次合议庭会议临散会时终于忍不住对大家说:“今天会上咱们就先讨论到这里吧。牛保国案件,犯罪嫌疑人作案手段确实卑鄙,情节恶劣,性质严重,不可不严加惩办—这些大家意见都是一致的。不过散会后,回去大家也都再好好地想一下,认真地考虑考虑,是不是我们就非得把他置于死地,枪毙了,才能解决问题呢?这杀人可不比是割韭菜,割上一刀子,过几天它还很快地就能又长了上来;人要是一枪毙,那么他这一辈子的生命就彻底完结了,就不可能,也再不会有第二次了。我看我们遇事还是慎重一点儿,凡事三思而后行吧。世上任何事情,它都有一个形成过程,而我们对事情也都有一个认识过程。我看这事我们先不要急于给它定案,让我们自己的头脑冷静下来以后再说。”   这一次的会议就又这样不了了之地给散了。在阴曹地府门口的牛保国这时一只脚站在阳世,另一只脚却站在阴间,谁也不清楚他下一步会把腿迈向哪一边,而只能拭目以待,静观其变了。   然而,这一案的受害人老王夫妇两人心里却实在地气愤得不行,明里他们还顾及着自己的脸面,怕人知道了这事的底细,丢人显眼,尽管整天闷闷不乐,但还遮遮掩掩,不大闹事;暗地里他们却尽量避开人们的视线,一而再,再而三,不停脚地往县政府、法院里跑,找人催案,盯案,一再要求把牛保国快判,处以死刑。   时间大约又过去了有半个月左右,县法院又一次召开了合议庭会议,就牛保国一案再一次进行专题合议。会上,审判员们的意见基本跟前一次一样,他们仍然一个个慷慨陈辞,指责牛保国的无耻行径。只见一个人站起来说:“牛保国的这一行为,纯属流氓性质,有伤风化,足以认定此人道德败坏、品质恶劣,是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的。”这个人发言完毕,刚一坐下,就又有另一个人紧接着站了起来说:“牛保国利用职权之便,乘女人熟睡之时、不明真相之机,和女性发生性行为,对妇女实施奸污,这是地地地道道违背妇女意志的。他的行为所触犯的法律,不仅构成了强奸罪,而且也构成了渎职罪,手段卑鄙,性质恶劣,实在令人发指。我们对其如不重判,那么就有失法律尊严,难以扶正抑邪。”这个人发言话音还未落地,就又有一个人接着站了起来说:“我再补充一点。犯罪嫌疑人牛保国趁工作之便,强奸和他值同一个夜班同志的妻子,这实质上是对我们人民民主专政的恶意挑衅,是对我们新民主主义革命事业的肆意破坏,同时也还是对我们目前大好的社会秩序的严重扰乱,其颠覆我们刚建立起来不久的人民民主革命政权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试想一下,我们如果对此不作狠狠打击,掉以轻心,漠然置之,那么以后前院撵贼,后院起火,还有没有人敢为革命工作尽心尽力地去值夜班?我们的革命同志还能不能毫无后顾之忧地干革命?我认为牛保国案件不是一起简单的强奸案件,更严重的它还是一桩典型的破坏社会革命公共秩序案。我们应该引起足够的重视,实实在在地给他来一个杀一儆百。”   向来办事沉稳老练的县长兼法院院长贺新春,这时候看看大家的发言表态都已差不多了,是到“千槌打锣,一槌定音”的时候了,然而对这起案件他历来就不这么认为。他认为犯罪嫌疑人牛保国的作案经过确实令人发指,天地不容,但是这些办案人员也未免头脑有些发热,思想有些偏激,过于偏重于感情用事。他们这些人似乎觉着说话办事都是越左越革命,所以就宁左勿右,在办案过程中“杀人如不能举,刑人如恐不胜”;作为华阴县的一县之长兼法院院长的他有责任、也必须在办案中掌好舵、把握住分寸,决不能草菅人命—现在到了他不站起来说话不行的时候了。你看刚才他手里握着一只斯大林式的大烟斗,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在一口接一口地抽烟,默默地专心听大家发言,让大家各抒己见,畅所欲言。在座的人你一言,我一语,一个个见仁见智,据理力争—这是贺新春县长有意在充分发扬民主。当他看着大家把各自的看法都发表得差不多了,是到该集中的时候了,这才慢条斯理、从容不迫地把他手里所握的那个斯大林旱烟斗里的余烬在桌子角轻轻地磕了磕,然后又干咳了两声,眼睛向在场的全体与会人员扫视了一周,看到大家都在眼巴巴地盯着他,等着他作最后的表态发言—要知道,此前大家说的再多,那些话虽然一个个证据确凿,理由充足,但这都只能作为定案的参考,敦促他这个县长兼法院院长下最后定案的决心,而最后的定案,还是要他这个县长兼法院院长来拍板的。现在对犯罪嫌疑人牛保国到底应该怎样发落,大家就全都看他—贺新春的一句话了。他这会儿可真的一言九鼎,掌握着牛保国的生杀予夺,牛保国是死是活,就全在他一句话了。他不慌不忙,神情十分严肃地向大家说:“同志们,牛保国案件的发生,确实让人气愤。其手段之下流、性质之卑鄙,实属罕见。我们革命队伍中居然出现了像牛保国这样的败类,是我们的羞耻,我感到无比汗颜!如果从感情上要我表态的话,杀他一百次都不为过。”贺新春县长话说到这儿情绪激动起来,禁不住猛地站起来,拍了一下桌子说,“当我刚一听到这事的时候,气得几夜都没能睡得着觉。”接着他又意想不到的放缓了语气说,“不过,后来我对这起案件想了又想,总觉着我们这些执法工作者任何时候都要切忌感情用事,都要多一些理性思考。我们的情绪归情绪,可是情绪万万不能代替法律。我们时刻都要牢牢记住我们是执法工作者,我们的使命是执法,而不是发泄。我们事事都要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来规范自己的工作行为,来不得半点随意。我们今天所办的牛保国案件到底属于一起什么性质的案件,这个问题大家认真想过没有?如果以前没有想过,我劝大家现在就平心静气地认真想一想。”贺新春县长双手按着桌子,顿了一顿,向着在座的人又环视了一下,留心看他们每个人的面部表情。大家这会儿都在一眼一眼地瞅着他,静静地听他讲话,谁也不说一句话,很是专心致志。贺新春于是就又接着说:“牛保国案件的性质不论怎样恶劣,作案手段不论是怎样的卑鄙,说到底,充其量也只不过是一起强奸案,我们怎么能风马牛不相及地把它与反党反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反革命案件等同起来呢?况且就这一个案来看,它也没有引发起更严重的社会后果,比如受伤害人伤残、死亡呀什么的,所以我们怎么能以情代法,凭着自己的好恶,就把牛保国判成死刑呢?据我所知,牛保国这人还是个人才,他能拉会唱,能文能武,琴棋书画,样样都会,不失是一个多才多艺的人。才子么,多少都会有点儿好色,自古皆然,一个年轻知识分子,我想也不例外。然而,我们目前在建国之初,正当用人之际,何必一定要置他于死地而后快呢?依我看不如宽仁厚德,判他个三年、五年,给他上一条活路,让他在监狱里劳改劳改,好好地改造一下他那非无产阶级世界观,也就可以了。说不定经过三五年监狱的劳改生活,我们还能把牛保国教育得痛改前非,出狱后重新做人,继续为新民主主义革命和新社会建设发出自己的光和热呢。大家看怎么样?”中国人自古以来就习惯了家长制,尽管大家刚才各执己见,众说不一,但是现在县长兼法院院长这么说了,其他人还能再说什么?大家就都不再坚持自己的观点了。于是牛保国最后终于被从轻判处有期徒刑四年,远远地押送到甘肃省的一个劳改场服刑去了。   法院合议庭会上,县长兼法院院长贺新春所说的那一席话,牛保国他本人当然是不会知道的了,可是就正是贺新春的这几句话,救活了牛保国的一条命,把一个已经走到阴曹地府门口的牛保国奇迹般地给拉回了阳世人间。早已认定自己这回必死无疑的牛保国,要是知道这一底细,知道他的生死就是这样发生了一场戏剧性转折,那么不知道他心里该会有多么地感激贺新春县长的好生之德呢。   话说这“甘肃”的谐音就是“干瘦”,它远在中国的大西北,古时候有相当一部分都属西域,自然地理环境极其恶劣,生活在那里的人们,生活条件也十分贫苦,似乎早在我国的唐代,就有人写诗慨叹这个地方的自然地理条件说:“一川石头大如斗,风吹石头满地走。”我想这当然也是对那里风大的一种夸张,不过也确实能让人了解到甘肃土地贫瘠、气候恶劣的情景。据到过甘肃的人回来说,那里冬天天气很冷,然而让人奇怪的是小孩儿们直到农历十一月天气,还都光着屁股在野外跑来跑去地来回玩儿哩。我想,农历十一月的天气,就到了一年之中最冷的季节—冬至了,不要说在甘肃,就是关中地面也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的时候了,人们整天躲在屋里,守着火炉也还会冷得受不了呢,这时候光着屁股在甘肃的野外是个什么感觉,大概就可想而知了。那里的孩子这时候还光着屁股在野外跑,这除了能说明那里人的耐寒能力强,已经冻习惯了之外,还能说明个什么呢?如果这是真的的话,我想那么他们不是不冷,可能其根本原因还是贫穷,家里没有能够保暖的棉衣棉裤穿吧?总之,牛保国被判刑之后,就要押送到这样一个地方去服刑了。   牛保国在公安武警的押解下,坐上了一辆四面都用铁皮包着的大卡车,向着这个远在千里之外的甘肃劳改场飞驰而去。在去甘肃劳改场的路上,牛保国坐在大卡车里,从车厢的缝隙朝外看。汽车向前走着走着,他就看到了一种颇为奇怪、让他难以置信的现象。陕西关中人种地,总是孜孜不倦的往地里一车接一车地施肥,而甘肃这里的人却与关中的人大不一样,他们不仅不往地里施肥,反而把关中人在地里非常厌恶的石头蛋子一担又一担,不停地往地里挑。他一时还弄不清楚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后来悄悄地向同行的人打听,其中有知道内情的人才告诉给他了甘肃人往地里挑石头蛋子的就里。其实这和关中人往地里施肥是一样的目的,都是为了让农作物能够长得好,高产。关中人在地里施肥是为了给庄稼提供足够的养料,而甘肃人往地里挑石头蛋子是为了用它来压住地里表层的土壤和刚长出来的庄稼苗儿的根,以便不让大风把刚长出来的庄稼苗吹得连根拔起。不过你可千万别小看了甘肃这种让人啼笑皆非的做法,它花费的劳动力不知道要比关中人给地里施肥大多少倍。   汽车一路迤逦而行,牛保国继续从车厢缝隙里朝外面看。他所看到的另一种好奇景象就是甘肃这地方人家居住的房屋,屋面与关中人房屋的屋面截然不同,它的上面全都没有覆盖瓦,屋面上就只是涂了那么厚厚的一层泥巴而已。牛保国看着看着,不由暗自在想:“这房子的屋面不覆盖瓦怎么行呢?这样,天要是下上一场大雨,房子岂不就全被雨水冲塌了吗?”可是他怎么知道,在甘肃这地方一年四季,从来就很少下雨。据说在这里,老天爷只要刮上一场大东风,地面就泛起了潮湿,就能顶得住关中下一场好雨,所以这里的房屋,屋面根本就用不着覆盖什么瓦。牛保国坐在飞驰而前的囚车里,看着眼前甘肃的这一切风光,样样都觉着好奇不解。现在,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已经置身于异国他乡了,于是禁不住就“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他十分伤感地长长叹息了一口气:“想我牛保国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不承想如今落到了这步田地,镣铐锒铛,居然由一个座上宾转眼就变成了共和国的阶下囚。”   牛保国经过了一段时间的长途辗转,艰苦跋涉,终于有一天到达了目的地—甘肃的一个劳改场。在这里,他整天跟随着其他劳改犯一起在监狱看守的押解下,带着工具到山里的采石场去放炮炸石头,撬石头,用锤砸石子,从一大早起来一直要干到太阳落山才能回来。一整天繁重的体力劳动,简直把他干得腰酸腿疼,头晕目眩,实在的吃不消,然而他不仅不敢有半点怨言,而且还得瞅空儿在看守面前扎挣着表现表现。他的那两条腿,一到晚上就肿得红明红明的,沉重得就像是里面灌满了铅,怎么也都拖不动了。他回到号子里,往床上一倒,真的就像条死猪一样,一动都懒得动。在这儿,他们整天吃的都是糜子面馍,喝的是糜子粥。那种糜子面呀,吃了没营养,自然不消说了;吃起来还黏在牙上就下不来,死难吃。牛保国以前从来没吃过这东西,可是他现在不吃有什么办法呢?不吃难道还想像以前当乡长的时候那样,有人给他在馆子里边,十碟子八碗地满满摆上一大桌子的鸡鸭鱼肉,请他吃去不成?—他现在不吃这东西不行了,此一时、彼一时也。现在,过去那样红火的事连门儿都没有了;要想有,那就除非是做梦了。现在关键是要正确地给自己定位,知道自己是谁—是共产党、共和国的囚犯,再也不是国民党的乡长或者共产党的军官了,不吃你就等着饿死好了。牛保国手里拿着糜面馍,耳朵里听着自己肚子里饿得禁不住发出的那咕噜噜的叫声,眼泪止不住就噗噜噜地往地上直掉。他真的想放声大哭一场,可是这时候哭能顶什么用呢?是想让人怜悯你,同情你吗?要知道:这儿和他一样的人太多了,大家都这样,谁怜悯同情谁?没奈何他只好伸长脖子,瞪大眼睛,放粗喉咙眼子,为了活命,强制自己把这难以下咽的糜面馍扎挣着往肚子里咽。在这里,他也曾经产生过逃跑的念头儿,干活时不住地偷着向四周看,实想着能够找到一条有利于自己逃跑的路线,可是看着看着,不由得就心灰意冷起来。且不说这里四周都有岗哨,警察看守严密,单凭周围几百里都是荒无人烟的旷野这一点,你就是逃出去了,也是前无村、后无店,不等把你饿死,可能就会被狼啃着给吃了,到头来恐怕连个完整的尸骨都落不下。   牛保国实在没得法,就只好在这劳改场里一天又一天地捱着,老老实实地接受劳动改造,争取能够早日重新做人,以求刑满释放了。牛保国的衣服,胳膊肘、膝盖,时间一长就都被石头磨破、挂烂了,露出了肉体;手指头也都被石头摸掉了皮,疼的连触都不敢触摸一下;手掌心更是被锤把磨得血泡一个连着一个。这血泡再继续磨下去,磨破了的皮就变成了一层又厚又硬的老茧。人现在也瘦了整整一大圈,原来他那双总是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现在已经塌陷下去,成了两个大大的深坑,并且一点儿光泽都没有,脸上所剩下来的全是些穷途潦倒的晦气,让人猛然一见,几乎都有点儿认不出他就是当年的那个牛保国来了。   有一天,他正在不停地用铁锤在砸着石头子,手掌心里所磨出来的一些新的血泡又被磨破了。血泡里的血水往出直流,血泡表层磨的那层厚皮黏在血泡里边的嫩肉上,钻心地疼。他手握不住锤把,不得不把砸石子的锤子不停地由左手倒到右手,又由右手换到左手,心绪随之也就像是波涛滚滚的黄河水,浊浪排空,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感慨万端,无数难言之隐尽在其中。他在万分感伤之中潸然泪下,禁不住一边砸石子,一边就放开喉咙,扬声唱道:“祖居陕西韩城县,杏花庄上有家园。……”牛保国唱的这两句秦腔戏原本是情由衷发,无意识想借唱戏发泄发泄自己内心的郁闷悲苦。然而谁能想得到他不唱则已,一唱惊人。当时听到他唱这两句秦腔戏的人,不要说是和他一起打石子的囚犯们,一个个都停住了自己手里正干着的活儿,瞠目结舌;就连是周围那些看守犯人的警察们也听得举目四望,到处寻找起这唱戏的人来了。要知道这些长期居住在这海角天涯,僻远荒凉的大西北,平常连喜鹊叫都难以听见的人们,谁轻易能听得上这么字正腔圆、激越纯正的秦腔戏呢?大家似乎都有一种“终岁不闻丝竹声”、“如听仙乐耳暂明”的感觉。这时,只见一个看守犯人的警察头头儿,笑眯眯地走到他跟前,亲切和蔼得一反常态,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嗨!乡党,没见你这秦腔戏还唱得蛮不错啊。给我说,你这是从哪里学来的?”牛保国一见看守警察过来问他,一时猜不透其用意,心里胆怯,紧张得连头都不敢往起抬,一边赶紧用心砸自己的石子,一边小声回答警察说:“没从哪里学过,只是胡乱哼唧哩,也不过是哈巴狗舔球呢—自慰一下罢了,没啥别的意思。”他周围的那些囚犯听他把回答警察的这话说得是这样既幽默诙谐又十分滑稽,忍不住一个个都朗声大笑起来。问他话的这个警察心里也觉着高兴,他似乎从牛保国的答话中已经觉察出来这人不是个一般的人,对他戏谑地说:“哟,没看出来你这歇后语说得倒还蛮新鲜别致的。你别说,这话我在其他人跟前还都没听过呢!再说了,你这秦腔戏唱得也蛮地道、在行的,咱们这偏远地方,平时从来都没有什么可供欣赏的音乐,把人一天都能憋闷死。我给你说,从现在开始,以后大家要是休息下来了,你就给咱抽空儿吼上两句秦腔戏,活跃活跃咱们的工地文化娱乐生活。你看怎么样?”牛保国一听警察这么说,哪里敢不依从?他受宠若惊地连忙放下了手中砸石头子正用着的小铁锤,站起来,两腿并拢,恭恭敬敬地来了个立正姿势,十分庄重严肃地向这位警察行了一个举手礼说:“报告政府,坚决服从命令听指挥!你指到哪里,我就坚决冲向哪里。”   自打那时候起,在这里劳动改造的囚犯们一旦休息下来了,就让牛保国给他们唱秦腔戏。牛保国由于一方面阅历坎坷,另一方面又有一定的文艺素养,唱戏时感情投入,能进入角色,所以他给大家唱戏,有时候竟能把大家听得欢欣鼓舞,开怀大笑,有时候又能把大家听得感今思昔,悲悲切切—大家对他无不佩服。他由于戏唱得好,一时间竟慢慢地成了这个劳改场的名人,劳改场的所有人没有不认识他的,就连劳改场看守犯人的那些警察们,对他也都不再像对待其他的犯人那样横眉冷对了,无形中看管也都比其他人松了许多。又经过了一段很长时间的交往,囚犯们都了解到牛保国从前喝过不少的墨水,肚子装有很多的知识,觉着和他在一块儿聊天,总能学到一些新鲜的东西,知道一些天南海北的事情,因此有事没事就也都喜欢和他钻在一起说天道地,谈古论今。就这样时间长了,他们彼此熟悉了,也就互相无拘无束起来。以至到后来他们在一块已经无话不谈了。   囚犯们每天出工打石子,中午在采石场都会休息半个来钟头。有一次在休息中,牛保国身边又围拢了好几个人,他们在一起唧唧咕咕地低声闲聊着。其中有一个人突然冲牛保国说:“牛哥,你这人识文断字,干起什么事情来都容易,都比一般人优越,最近我看就连那些看守一天对你也都有些另眼相看了。说句实话,我们这些人心里可羡慕啦!你看像我这睁眼瞎子,一天笨头笨脑的,连斗大的字都识不下一升,弄得干什么事情都不方便,甚至出了门,连男、女厕所都分不出来,常出笑话。有些事你不知道,所闹出的那笑话说出来都能丢死人。有一次我憋急了,去上厕所,慌乱中冒冒失失的,一时竟分不出来哪个是男厕所、哪个是女厕所了,瞎撞给跑错了道儿,跑到人家女厕所里去了,被正在里面解手的那些女的把我当做耍流氓给骂了出来。我没来由白挨了一顿臭骂,你说这可怜不可怜?我想,以后你如果有空儿,就给我们这些不识字的人教教认字吧!”牛保国有求必应地说:“行啊!那有什么难的?咱们弟兄今天能聚在一块,这都是前世修来的缘分,教着你们认上几个字有什么不好的?那也是我牛某今生的造化嘛。呃,那么让我先给你们教个什么字呢?”“是呀,人家牛哥识那么多的字,该让牛哥给咱们先从哪个字开始教起呀?你这一说,还真把我们这些人说得好比是‘老虎吃天哩—没地方下爪’了。”这个囚犯作难起来,周围坐着的其他囚犯于是七嘴八舌地说:“随便随便。反正那字我们哪一个都是屎壳郎哭它妈哩—两眼墨黑。人家能认得咱,咱认不得人家。咱是瓜娃子进饭店哩—给什么就吃什么。”“呃,要不,你就先给我们教几个平日最常用的字吧。”其中有一个囚犯提议说,“我想,咱们这么些人一天老是在这监狱里待着,到现在连个监狱的‘狱’字还都认不得—你说可惜不可惜?要不,你就先给我们这些人教教这个监狱的‘狱’字怎样写吧。”“那好。”牛保国满口应承着,随即用手拂去他面前地上的那些杂物,顺手从身边捡了一块石头子,在地上就写了一个大大的繁体“狱”字说,“你们看,这就是监狱的‘狱’字。”他身旁那几个围观的囚犯,一看禁不住几乎都失声大叫了起来:“啊!这就是那个监狱的‘狱’字呀?没见过还这么难写呀?那怎么能写得会呢?”牛保国一见他们吃惊而面带难色的那个样子,一时就得意了起来,有些卖弄地笑着说:“看把你们大惊小怪的,那有什么难写的呢?世上这不管干什么事情都是‘难者不会,会者不难’。这关键么,就是要看你掌握没掌握这个窍道,你只要把这窍道掌握了,那么就能轻而易举地融会贯通,一通百通了。你就说这狱字难写吧?在文字里边,比它难写的字还多得很着的!要说它难写嘛,也真的还是有点儿笔画多;说它好写嘛,其实写起来也很简单,很容易。这就要看你能不能掌握写它的窍道了。这不管干什么事情都一样,都有个窍道,如果你把它的窍道掌握了,难事就变得容易了,换句话说,如果窍道没有掌握,即使是再容易的事情,让你做起来你也会觉着很难很难。”囚犯们都专心致志地听着他所讲的这些精辟论述,一个个听得都入神了,其中有一个忍不住就饶有兴趣地说:“那你就给咱先说说学写这个监狱的‘狱’字的窍道吧。”于是牛保国就得意扬扬地指着他在地上所写的那个大大的“狱”字说:“你们看这个监狱的狱字,它是由左、中、右三部分构成的。它的左边是个反犬旁儿;右边呢,还是一个犬字;中间呢,却是一个言字。”牛保国这会儿讲得是眉飞色舞,可来精神了。可是马上就有人打断了他的讲话说:“呃,你说的这些话,对,它倒都是对着的,可是难写还照样是那么难写,这和写起来好写有个什么关系呢?”周围的其他人也都不知其然的应和着说:“对呀,这和它好写、难写有个什么关系呢?”“你们都先别着急嘛。人常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牛保国有点儿卖弄起来,继续着他的讲解,“这个狱字么,它是个会意字。”“会意字是个什么字呢?”在场的囚犯们一听越发不懂了,又都忍不住好奇地叫了起来,“你这人怎么越说让人越摸不着头绪了?”牛保国这时更是得意忘形起来,文绉绉地卖弄说:“这你们就不懂了不是?这会意字嘛,就是写在这儿,我们能够‘察而见形,识而见义也’。它左边的反犬旁儿和右边的犬字说明这站在监狱周围、看守监狱的全都是些狗,它们看守着的中间的这个言字代表的是个人。这就是监狱的‘狱’字的来由,你们要是这么记,写,那么这个‘狱’字就容易记并且好写得多了。”“你说的这些,其它都好理解,只有中间这个言字,怎么能说代表的就是个人呢?”有人进一步颇为疑惑地发问。牛保国有点儿神秘地微微笑了笑说:“不是有句俗话说‘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吗?其实世上这犯法的人,从古到今你看一看,大多还不都是因为说话—言语不合时宜而惹下祸端的?”“哦,事情原来是这样的……”这些人被牛保国的精辟论述一时说得茅塞顿开,心悦诚服,五体投地,一个个不由得说,“哎呀,看来这还是念过书的人厉害,把这不论是什么事情,一下子就能给看到骨头里边去。”   谁知道就在这时候看守他们的警察发现他们这儿围拢着不少的人,上工的哨子都吹响好一阵子了,他们还是迟迟地不肯散开干活儿,没好气地走了过来,老远就不乐意地斥责说:“你们耳朵全都聋了得是?上工的哨子吹响多长时间了,你们到底听见了没听见?还聚在这儿不起来,究竟都是干什么呢?”有一个快嘴快舌,平日说话就口无遮拦的囚犯,这会儿想在看守面前讨好显能,于是连忙就抢先说:“牛师父这会儿正教我们几个认字哩。你不知道,牛师父这人可真了不起,讲起这认字来,一套一套的,太精妙了。我们平时怎么记也记不住的一个难写难认的字,经牛师人家一讲,一下子就都记得牢牢的了。”这个看守一听也有些好奇,连忙就问:“是个什么字?他给你们怎样一讲,你们的印象还一下子就这么深刻?你说给我听听。”这个人这才发觉自己这话说得有点儿失口了,马上噤若寒蝉,一个字也不说了。其他人一见事情有点儿不妙,也就都很识相地赶紧散开,四下里干活儿去了。牛保国这时连忙用手去擦写在地上的那个大狱字,可是已经迟了。那个警察很敏锐地发现了牛保国的神色有点儿不对劲儿,说时迟,那时快,上去抬腿一脚就踩住了牛保国那只正在擦地上所写字的手说:“慢着,你先别着急,等把事情说清楚了再擦也不迟!”他仔细辨认着牛保国写在地上的那个现在已经擦了一部分的字,“……哼,原来是个监狱的‘狱’字。你给我说说,牛保国是怎么给你们讲解这个监狱的‘狱’字的?”警察扭头问那个快嘴快舌的囚犯,那个囚犯一看隐瞒不过去了,也就只好干脆实话实说了。   这个看守犯人的警察一听这可气坏了,脸都变成青紫色的了,鼻子也歪到了一边,飞起一脚,狠狠地就朝着牛保国的身上踢去,嘴里还忿忿不平地骂道:“我日你妈哩!你把我们整天没黑没明在这里看守犯人的警察说成都是狗了?我看你活腻了,想翻天了不成?你他妈的,我们把你当个人,你一天给脸不要脸,头上倒长出角来了?大家看你有点儿文化,对你优待点儿,你就狂得认不得东西南北了。你以为你是谁?我实话告诉你,别忘了,你也不过就是一个被关押在这儿,强迫进行劳动改造的臭囚犯—人民的敌人!别以为在这儿你是什么凤毛麟角,求之不得的香饽饽?我跟你这个熊把话说不清,走,跟我到劳改场场长办公室里走!到那儿把你今天这事情交代清楚了再说。”   在森严无比的劳改场场长办公室,墙壁上八个端端正正的黑体大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令人望而生畏,惊心动魄。牛保国在这八个大字的威慑下,很快就如实地交代了“教认字”事件的前后经过。劳改场的领导们一致认为牛保国“认字事件”的发生是牛保国别有用心的言由衷发—牛保国对自己在这里服刑一直心怀不满,不仅不思悔过自新,反而变着法儿抗拒劳动改造。这次“认字事件”就是他借故诋毁革命警察,恶毒攻击无产阶级人民民主专政的具体表现。因此他们就把此事及时呈文上报给了司法局,后来经过司法局研究批准,给牛保国加刑两年。牛保国在甘肃劳改场就这样因为教囚犯们认字,乐极生悲,把自己的服刑期限一下子由原来的四年给变成了六年。他获释的日子“问君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又漫长、遥远了许多,许多……      第十一章 土改沧桑(上)      自从马恩娃带人到庙东村来寻牛保国算账,把牛保国吓得闻声从他家上房屋里跑到后院,翻后墙逃走后,他家里就再也没有得到过有关他的一点儿消息。牛保国到底跑到哪里去了,是死了还是现在还在人世上活着,他家里的人一概不知。常言说得好,“儿行千里母担忧”,牛保国下落不明,你想想,他妈心里能放得下吗?能不为此事日夜熬煎吗?牛保国他妈一辈子是个刚强人,心里有再大的作难事也从来都不会在脸上显露出来,更不会去向任何人诉说。她尽管为牛保国的安危担心得整夜整夜都合不拢眼、睡不着觉,在炕上一坐就是一个通宵,独自一个人黑地里坐在那儿默不作声地不住抹眼泪,可是一到白天她还是和往常一样,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关于她心里昼夜牵挂牛保国的事对旁人却从来都不提及。然而谁都能看得出来,她自从牛保国不知去向后,在人面前变得很少说话了,每天的饭量也在明显减少,人呢,更是一天比一天地瘦弱。牛保国的胖婆娘张妍心里尽管也有说不完、道不尽的苦水,但看着她婆婆成天这般光景,心里也着实为之担忧,在没人的时候她经常想方设法地给她婆婆说宽心话。   有一天吃早饭的时候,牛保国的胖婆娘张妍把饭都舀好,端来放在饭桌上好大一会儿了,牛保国他妈还是坐在饭桌旁不动筷子,只是一个劲儿在呆呆地想心事。张妍见状就拿起一双筷子递到她婆婆的手里说:“妈,你再别想他了。咱吃饭吧!”牛保国他妈好像没听见一样,一点儿反应都没有,还是端端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于是张妍又说:“妈,那瞎东西一点儿良心都没有,直到现在也都不给咱家里人捎个信儿,你成天这样苦苦地思念也不顶什么用。再说了,你老是这样忧愁,把你身子熬煎出个什么病来怎么办?要我看呀,那个不是东西的货走了咱们一家子还安宁。你不看,他在家里时常常给你惹事,让你操心,搅得全家子鸡犬不宁。他这一走,我看咱这日子过得倒还越来越顺辙起来。”张妍这样说,原本都是些害气的话,是想借此来宽慰她婆婆的心,其实牛保国的出走,她心里又何尝没有无限的苦楚和担忧呢?然而牛保国他妈一听张妍话这么说,眉梢就稍稍地动了动。也不知道张妍是没有留神到她婆婆面部表情的这一细微变化呢,还是她误以为她的话在她婆婆心里产生了良好效应,反正她还是接着她的话茬在只管继续往下说:“我看把那东西让政府给逮了,判上几年刑甚至枪毙了那才美。那时候马恩娃、赵二愣他们那些人也就都不会再来咱家缠事了。咱们娘俩、祖孙三人痛痛地把他哭上一场也就算到头了。”张妍的这话,其目的不过是想让她婆婆心放宽,端起碗吃饭。可是谁知道牛保国他妈一听媳妇张妍竟狠毒地说出了让政府把牛保国判刑、枪毙了才美这样的话,心里就受不了,不依不饶媳妇张妍了。她忍不住一下子火冒三丈,腾地跳了起来,破口大骂张妍道:“看把你熊心毒的,竟盼着把他判刑了、枪毙了,你觉着那样才美是不是?那样你就称心了得是?就说,他死了就能把你眼睛里的刺给拔了?你就到好处了?你说他不是东西,我看你才大不是个东西呢!‘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谁心里一天都是怎么想的?你盼着政府把我儿子判刑、枪毙了,不敢也让政府把你儿子判刑、枪毙了?”牛保国他妈这会儿气糊涂了,说话也就没了深浅,有失斟酌。她也不想想,牛保国诚然是她儿子—她心头上的一块儿肉,再坏她都是舍不得把他怎么样的,这确实不错;然而张妍的那个宝贝儿子—牛连学是又谁呢?不也是她嫡传的孙子吗?她此时也没顾得上想想自己为了护牛保国的短、报复媳妇张妍而把自己的亲孙子咒得那么狠,那么毒,对她有什么好处?她这样做能在张妍身上讨得多大的便宜呢?—她是被她儿媳妇张妍一时给气昏了头,连亲疏远近一时居然都分得是这么的清。张妍一看婆婆这样恼火,从没见过地歇斯底里大发作起来,于是就后悔自己说话太得鲁莽,没有照顾到婆婆的情绪,连忙向婆婆解释、道歉、赔不是说:“妈,你弄错了。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给你说说宽心话,让你老别光只顾为他操心,以致熬煎坏了自己的身子—端起碗来吃点儿饭。你看,我这乌鸦嘴,说话不得体,说出来竟惹得您老人家生这么大的气……”牛保国他妈这会儿正在气头儿上,她哪里肯理媳妇张妍这一套,似乎要把这些日子以来,窝在肚子里的苦水一股脑儿都倒出来,泼在她面前的这个人—媳妇张妍身上。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号啕大哭着,发了疯似的把自己的脸左一个耳光子,右一个耳光子,只管不停地打,嘴里一个劲儿地大喊着:“是我错怪你的好心了!一切都是我的错,你全都对着的,从来就没错过。我不是人,把你冤枉了。我给你赔不是!”说着扑通一下就给张妍跪下了。张妍一见她婆婆是这样的丧失理智,一下子就吓懵了,只听她婆婆撕肝裂肺地喊了一声:“哎呀我的妈呀,作难死我了—”声音未落就四肢痉挛,人事不省。张妍顿时慌了手脚,连忙抱住婆婆一边掐人中,一边一声接一声地不住呼叫:“妈,妈—你这是怎么啦?你醒醒呀!”牛保国的儿子牛连学这时已经长到十二三岁了,看着家里他奶和他妈突然这个样子,吓得怯生生的,像根木橛子一样插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张妍怕吓着了连学,悄悄把儿子的饭碗塞到儿子连学怀里,让连学把饭碗端到前门外边的巷道里去吃。等连学走了以后,张妍看着她婆婆渐渐地缓过气来了,就双膝跪倒在婆婆面前,哭着给一再赔不是说:“妈,你千万不要上气。今天是我错了,这事谁都不怪,全怪我。真的,全都怪我。”牛保国他妈一边不停地哭着,一边还是愤愤不平,唠唠叨叨地说:“你在我面前少来这一套。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鬼才知道。黄鼠狼子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和牛保国家院子当中仅有一道两米左右高界墙之隔的牛保民家,这会儿也都正在吃早饭。牛保民一听隔壁那边他妈和弟媳张妍大喊大吵,声音不大对劲儿,心里不清楚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就连忙放下饭碗,跑了过来。他来到牛保国家一看,张妍在他妈跟前跪着,慌作一团;一问,张妍把事情的前后经过给他细细诉说了一遍,他心里这才一切都明白了:“事情谁都不怪,只是母亲心里总有个结—老想保国,她的这个心结始终无法排解。”于是他就和张妍一起把他妈搀扶到了上房屋里他妈的炕上,让他妈平躺着,拉着他妈的手对他妈说:“妈,你心里一直放不下你保国,老是牵挂着他,虽然看着你人在家里,其实心早都跟上他去了。一个儿女一条心,作父母的就是他的儿女再不好,哪一个人能不疼爱呢?儿女是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这怎么能让人割舍得下?这些道理我和张妍都是有儿女的人了,也都理解。我和保国弟兄俩分家时,你不是也亲口对我说过,保国费事,你要是跟着我,让保国单独一个人过日子你心放不下,所以,为了看住他,你就一直跟着他一起过日子。保国这东西确实让你没少操心,没少生气,可是你也不想想,你到底把他看住了没有?再说保国媳妇张妍,人家跟着咱保国过咱家这日子也不容易,你心里一天不好受,她也有很多很多难处,心里也是够苦楚的—你再不敢心里一不舒坦就拿人家撒气。”也不知道保国妈是与儿子心里亲,与媳妇心远呢,还是另有别的什么原因,反正经牛保民这么一劝说,老太婆就慢慢地不再大声哭了,她抽抽搭搭地啜泣着队牛保民说:“可不是嘛,保国那东西不知下落,我这心一天到头都觉着像是在半空里悬着似的,空落落的。我为着保国这个瞎熊整天把心都操碎了,老是想跟人吵架。”牛保民这时扭头对张妍说:“咱妈还没吃饭哩吧?”张妍低着头小声说:“刚才我刚舀下饭叫她吃,她就……”牛保民接过话茬去说:“嗨,这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妈,你心里再有事,这总不能跟饭赌气吧?妍儿,你刚才给妈舀的那饭可能现在都放凉了,拿去给妈再热热,端来让咱妈扎挣着多少吃上一点。那样了,就是想保国,人先能有个抵抗力,不然这身体怎么能吃得消?”张妍二话没说,端起饭碗就给她婆婆到灶房热饭去了。牛保民等张妍走了以后又低声对他妈说:“妈,你一辈子都是个明白事理的人嘛,怎么老了老了却给糊涂起来了?你只知道你心里一天不好受,人家保国媳妇心里就好受?你再不敢像这样为难人家保国媳妇了。你看,人家刚才给你都跪下了,你还要人家怎么样?你再好好地想想,她刚才所说的那些话也全都是些气话,完全是出自一片好心;还不是想劝你吃饭的吗?你怎么能怪罪人家呢?你听我说,你心里再不高兴,迟早记着,嘴里也不敢胡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个门。大家彼此都是在一块儿过日子哩么,平常谁说话还能都拿戥子称一称,完完全全投合另一个人的心思,就多少都没有个不到的地方?”牛保国他妈嘟嘟囔囔地说:“这一向我也说不来是什么原因,反正心里就是堵得慌,简直就像是猫抓一样,烦躁得不行,看见谁都觉着不顺眼,想发脾气。就这样,我还是一直都在竭力克制着的,可是,不知道怎么,有一阵子上来了就由不得人了嘛。你说这可该怎么办呀?”   这时候张妍把饭重新热好端来了,给她婆婆递了过来,柔声细气地说:“妈,饭我热热了,你就趁热吃上一点儿吧。”保国他妈接住了张妍递过来的饭碗,张妍见状笑了笑说:“妈,人常说,大人不记小人过。你跟你娃我还有个什么过不去的呢?以后,我要是再有个什么不到的地方了,你该说就说,该骂就骂,要打就打上几下,可不敢跟饭过不去,过了也别计较啊。”牛保民看着他妈已经开始吃饭了,扭头就对保国媳妇说:“妍儿,你刚才可能也没吃得成饭,现在你也吃一点儿去吧。你看看,一家子人和和气气的多不好?不为一点点儿啥事的,竟闹腾得连饭都没吃得成,这划算吗?”张妍答应了一声说:“哥,那么你就先在这儿陪着咱妈坐一会儿,说说话儿。”说着自己就坐到灶火前吃饭去了。   张妍走了,牛保民看着这里再无别的人了,就又低声给他妈说:“妈,你一天光想的是你小儿子保国,只知道你保国在外面的日子不好过,其实谁家日子都一样,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只是一家不在一家,彼此不知情罢了。就说我最近吧,这心里也烦躁得很呢。你看开春好长时间了,我地里的那些活儿都累成了疙瘩,可是这一解放人家不兴雇伙计了,那些穷人一个个都闹腾着干革命、要翻身呢。听说陕北那个地方人家早就打土豪、分田地哩,如果谁家的田地多,政府就会把它分文不给地分给了没地的穷人。你想,如果真这样的话,那么穷人家都有自己的地种了,哪一个还出来给人当伙计、熬长工、种地呢?我家近年来置买了那么多的田地,单靠我一个人能忙得过来吗?唉,这不论干什么事情都不容易,没地的时候盼望着有地,可是这地多了又熬煎种不过来,难啊!”他妈一听也有点儿坐不住了,连忙就问:“那你打算怎么办呀?”牛保民无可奈何地说:“如今还能有什么好办法呢?到处都是穷人的天下,事情都是人家穷人说了算,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边走边瞧呗。我那地我一个人真正种不过来了,就让它荒着去吧。”他妈一见牛保民这样,就接过话头说:“娃崽,你有你的难处,这妈我知道,可是你再难,好坏都是在自己家里的,你兄弟保国就不一样了。常言说得好:‘好出门不如瞎在家。’保国他整天流落在外,哪里有个安生日子过?可能一天吃了上顿还不知道下一顿饭在哪里呢,今儿晚上睡在这儿,明儿个晚上会在哪里睡呢,更不要说还有那些不是东西的人一天在前前后后地追他、寻他,他得不住的躲躲藏藏!这就更难了—把人的心一天都能牵挂死。我说保民呀,我这双眼睛,晚上只要躺在炕上一闭着,保国的身影就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地直晃荡,一睡着觉就做恶梦,不知道有多少回我都从梦中被吓醒来了。醒来时浑身冒汗,被子被汗水都溻湿了,你就想不来我心里是有多么害怕。保民,保国好歹是你亲兄弟哩,你就是再忙,能不能抽出点时间,去给妈打听打听,他现在到底在哪儿?要是万一能够打听出个信儿来的话,我也好给他送上点衣物、吃的嘛。”牛保民马上满口答应说:“妈,这你放心。明天一大早我就啥事都撂下不干,专门给你到处去打听保国的事儿,一有音信,我立马就回来告诉您。”   牛保民第二天早晨,果真就像给他妈说的那样,四处找熟人打听牛保国的下落,可是一连跑了好几天,关于他兄弟牛保国的消息他一点也没打听得到。这时间长了,他的心也就不由得渐渐地凉了下来。不过他妈却因为每次问他,都没能从他嘴里得到牛保国的确切音信,身体就禁不住一天比一天地瘦弱起来。不管别人再怎样给她说宽心话,安慰她,可怜她最后还是支撑不住,病倒在炕上,起不来,终于因为牵挂小儿子牛保国而忧愁去世了。她在临终前断气的那一刹那,嘴里还气息奄奄,模糊不清地直念叨着:“保国,我娃,你在哪儿呢?快回来吧,妈想你……”   中国大陆解放后,中华人民共和国不久就宣告成立啦!时世变化非常大,真让人有种沧海桑田之感。一时节整个天下都变成了穷人的世事,不论什么事,政府都发动并且依靠穷人来干,共和国的领袖毛泽东主席发话了,他说:“没有贫农便没有革命,若否认他们便是否认革命,若打击他们便是打击革命。”穷人开始当家作主人,从政府大门出出进进的几乎全都成了穷苦劳动大众。一开始先是穷人打土豪、斗恶霸,把以往那些在地方上有钱有势、说一不二的人用绳子捆绑着,给戴上高帽子,推推搡搡地到处游街,一下子把全县的城镇乡村角角落落都给游遍了。那些以往都是人面子上的人,这时候被这些向来都不足他们挂齿的穷人振臂高呼着:“彻底打倒土豪恶霸!让他们永世不能翻身!”的口号,批斗得威风扫地,在众人面前再也抬不起了头,而成天只是提心吊胆的,甚至吓得连家门都不敢出了,倘若见了人只会一味地装疯卖傻。当然牛保国此时不知下落,不在孟至乡,假想,他如果还在孟至乡的话,就凭解放前在孟至乡的那些为作,打土豪、斗恶霸,肯定也是头刀鬼,绝不会幸免的。   社会上再接下来就是穷人闹腾着减租减息。牛保民预感到社会不再是有钱人的社会了,日子也不再是有钱就好过了,共产党是靠穷人打下了天下、夺得了政权的,现在当然是越穷越革命,越穷越红火了。牛保民自己尽管在庙东村不算是十分富有,但也有着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心里盘算,田地多再也不是什么好事了,而且说不定哪一天还会因其多而给自己招惹出没来由的祸患。可惜自己多年来起早贪黑、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那点儿钱,全都用来置买田地了。现在自己那一百来亩田地,看来都是些祸根子,要不成了:一则是现今的社会不兴雇长工、找伙计,这样以来单凭自己一个人,那么多的田地是怎么也种不过来的;二则减租减息运动闹腾得有土地的人把土地出租给人,一年到头也收不回来几个地租,不划算。自己目前的这些田地要不赶紧想个便捷的办法把它处理掉,说不定迟早哪一天,自己要跟上它栽大跟斗的。于是他当机立断,一咬牙,一跺脚,就下了狠心。   牛保民先把平常爱和他开玩笑的吉生叫到他家里说:“吉生,你看你身强力壮的,家里只有那么一顶点田地,够你种不够?”吉生嘻嘻哈哈地笑个不停说:“哎哟—好我保民哥哩,这事你还用问吗?别人不知道你还能不知道?我的那一点地压根就缠不住身子么。嚄?你好事无干的问我这话干什么?”牛保民微笑着说:“你看如今这社会也不兴雇伙计熬长活了,这样你人闲在家里一天也还不是白闲着?”吉生苦笑了笑说:“那可不是?”牛保民接着说:“这样以来呢,我家的那些地,我一个人也就种不过来了,如果使性子让它荒了吧,我又觉着怪可惜的。所以,我想把我崖头上那十亩地让你给种了。你没看行不行?”“那么一年到头,要我给你出多少租子?”吉生忙问。“嗨,我叫你种你就只管种去,哪儿来得那么多的淡话呢?还说什么地租不地租的,我一粒粮食的租子都不要,叫你干种哩。”牛保民很认真地说。“你是在耍我吧?”吉生一时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两只眼睛瞪得贼圆贼圆的,傻愣愣看着牛保民,疑惑不解地只是憨笑个不停。他以为牛保民是拿他寻开心,耍笑他哩,心里这样想着:“‘工人爱机器,农民爱土地,学生爱的书和笔……’这连三岁小孩都是知道的。地是刮金板,你给它种什么就能收什么。谁能舍得把自己的地让人白种呢?这岂不是白日做梦吗?”“你只是一个劲儿地看着我傻笑什么?得是还没听明白我这话的意思?”牛保民不解地反问他。   “你看你说那话谁信嘛!你只管哄小孩子去吧。你的地怎么会让我白种呢?你就是想卖,也找错人了。我就是想买也买不起,何况压根儿也就不想买!”吉生有点儿羞赧地说着扭身就打算要走,牛保民一看吉生不管他怎么说都不相信,真的还着急了起来。他一把拉住吉生言由衷发地说:“吉生,你看你哥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耍弄过你没有?”吉生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摇了摇头说:“玩笑么,咱俩倒是经常在一块儿开哩,至于骗我,耍弄我么,那倒至今还没有过。”牛保民高兴得一拍吉生的肩膀说:“这不就对了。吉生,在咱村里你再信不过谁,难道你还信不过你保民哥—我吗?我崖头上的那地虽然薄是薄了一些,不十分好,但是你要是把它种上,侍弄好了,总比你租别人的地种,给人出地租或者给人熬长工,挣人家的那么一点儿工钱强多吧?”吉生看着牛保民那副推心置腹的样子,这才相信这事是真的了,高兴得一把抓住牛保民的胳膊跳了起来说:“你说这是真的了?那我就太感谢你了!”牛保民释然一笑说:“那还有假?现在眼看已经都快到秋分时节,是该拾掇种麦子的时候了。你就抓紧时间把那块地犁一犁,给它种上吧,千万可别把农时给耽搁了。要是到时候你犁地没有牲口的话,就吭一声,只要我槽上的那匹马闲着,你拉出去净用就是了。”吉生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连忙说:“那就不用了,不用了。你把地干给我种就够意思了,我还能再不知足,拉你的牲口去用?你也还有那么多的地要种哩,家里就只有那么一匹马,是够忙的了。我就是把心死了还能把眼睛也给瞎了,不知进退,再来打扰你,牵你的牲口用?”这时只见牛保民却半开玩笑地说:“那么,明年那块地里的庄稼长好长坏,可就要看你的本事了。”然而吉生却认真起来了,他一边连声说“那是,那是。”一边又一本正经地说:“是这样,咱明人不做暗事,你我咱俩把话说薄一些,把事做厚一点儿。到明年如果收成好了,我给你也出点地租,不过多少你可别嫌弃。”谁知牛保民一听这话,顿时脸就颜色变了,嗔怪吉生说:“吉生,你这话就说得差远了。我给你再说一遍:地,是我干给你了。这地以后就是属于你的,我永远都不要了!”   吉生一分钱没花,就从牛保民那儿白捡了十亩地,这真是做梦也没想到的好事儿,真可谓是天上掉下来了一块儿馅饼。吉生这时候心里的那个高兴劲儿呀,就别提了,简直都要找不着北了。   吉生从牛保民那里没花一分钱就空手套白狼,得到了牛保民崖头儿上的一块十亩地种,一时心里高兴得忍不住见人就说,直夸牛保民人好,仗义疏财,与人共事义长。这话一经传开,整个庙东村立即就人尽皆知,那些自己觉着自己家里的地也有点儿不够种的人,利用晚上没事可做,有工夫,到牛保民家里来闲坐的就多起来了。这些人嘴里说不出口,其实心里也都想从牛保民跟前多少白弄上一点儿田地种种,来解决自家地少人手多的缺憾。这不,有一天晚上,黄娃和牛百顺也先后都到牛保民的家里,找牛保民聊天来了。别看他们两人当着面儿互相嘴里只管说来保民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只不过是晚上闲了,来坐坐。其实他们各自都有心中事,彼此尽在不言中罢了,都是苦于在座的有其他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觉着把心中的事直说了出来有些羞赧,实在没办法开口。就这样难为得他俩欲说不能,欲罢不得,说起话来你看一个个吞吞吐吐,遮遮掩掩的,那个难受劲儿,要多厉害就有多厉害。“保民……”两个人终于实在憋不住了,都鼓起了勇气,几乎是同时开了口,但是各自一见对方也已开口了,就都把自己已经冒到嗓子眼的话又咽了回去,不好意思地对视一笑。牛保民这会儿已经心知肚明,但又不能自己先开口说破,他只是满不在乎地淡淡一笑说:“你看你俩,来有什么话就尽管说,咱们三个也都不是外人,见外什么?”“要么,你先说……”“你说吧,我来没什么事儿,真的。”黄娃和百顺两人又都你推我让起来,谁都也不肯打头炮先把话说了出来,惟恐话一说出口,牛保民要是觉着有旁的人在场,给他来个闭门羹吃,挡了回来,你想想,那会多么难堪,多没面子呢?因此就都想说,又都不肯打头炮,先开口说了。   牛保民一看这两个人欲言又止的神态,那股子作难劲儿,觉着这两个人既可怜又好笑,于是就很坦然地说:“看把你两个作难得那个劲儿,跟屙麦秸一样,憋得脸红脖子粗的。既然到我这儿坐来了,就是看得起我,还有什么难为情的事不能开口说的?你们尽管说。咱们祖祖辈辈都同在一个村子里居住着的,谁不了解谁的底细呀?在我跟前还有个什么顾虑,不好意思的?你看看你两个,今儿到我家来,一个个拘束得就像个十五六岁的大姑娘,羞羞答答,扭扭捏捏的,有这种必要吗?你们如果有用得着我帮忙的事,你们干脆爽爽快快地说出来;我呢,能帮上的话肯定会竭尽全力去帮你们的。”牛保民看着黄娃和牛百顺还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带难色,心有顾忌,反正谁都不好意思先开口,于是就索性照直说,“你们今儿来我这里,是不是也觉着自己家里的那地多少有点儿不够种?见吉生……”他看着黄娃和牛百顺同时都轻轻地点了点头,“唉”的答应了一声,就说,“你看看,你看看。这么点儿事就把你们两个作难得死活都不肯开口说。要我看,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说出来又值个什么了?你们不知道,我这一向也正为这地多得种不过来发愁着呢!你说送给人吧?和你们一样,也还不是担心自己先开口说了,人家如果不要,自己岂不自讨没趣儿,落个难堪,弄得下不了台?就这样搁着吧,心里又整天操牵着放不下。你们不知道,这事难为情得很,不过今天说开了,其实咱们原本害的都是一个‘病’。”说罢三个人不由得就都哈哈哈……仰头开怀大笑了起来。他们朗声笑了一阵儿后,牛保民就郑重其事地对他俩说:“话今天既然说到这儿了,咱们谁也就都别再藏着掖着的了,干脆打开窗子—说亮话吧;反正我实话实说,你俩谁也都别介意。”黄娃和牛百顺连忙点头应承道:“那是,那是。”牛保民接着就又说:“你们看,我城北城南离村子近的那几片好一点儿的田地,我是要给我自己留着种的。吉生前两天来我这儿时,把我崖头儿上相对大点的那片儿地给他要去种了—他家原来的地也确实太少了。现在所剩下来的就是沟沟西、涧东边和庄基梁上那些小块地了,你俩如果不嫌那些地块儿小,不好种,就随便拣着种去吧。”黄娃和牛百顺一听牛保民话这么说,一下子就都高兴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连忙一叠声地说:“不嫌不嫌。你看你说的这是哪里话?我们干吃枣,怎么还能嫌核大呢?”黄娃年轻性急,生怕被牛百顺抢先占去了自己称心的地,即刻说:“保民哥,那么咱今儿就说定了,你涧东边那片五亩大的一块地,正好和我家的那地连畔着的,我做起活儿来方便,那么我就抢先种了—你千万可不敢再答应给别的人了。”牛保民很爽快地答应说:“行!没问题。”牛百顺接着便也说:“你庄基梁上那几块一亩来大小的地,虽然地片儿小一些,但离村子近,经管起来方便—你就给我吧。”牛保民这会儿似乎是有求必应,只听又随口答应道:“没说的,就按你说的那样办。你们俩既然来了,就看看我那些地,还有那一块是你们想要的,都说出来,我心里也就有个底儿了。”这两个人于是都很知趣地一连声说:“这就够了,这就美得太了。人活在世上不知足还行?”   就这样,牛保民把自己家的那些离村子远的,地块小的田地,一下子就干送给人了四五十亩,这样以来,给自己留下来的田地就都是些旱涝保收的好地,仅剩下个五六十亩了—也就是说他把一少半子地都干送给人了。从表面上看他家所占有土地,面积一下子要比以前少了近一半子。他的这一举措在庙东村即刻就引起了不小的反响,人们又一次交口称赞他的仗义疏财,乐善好施—牛保民又一次在庙东村赢得了好口碑。庙东村那些得了牛保民田地的人,哪一个见了牛保民能不热情、不感激呢?谁在人面前能不说牛保民的好话?谁都知道牛保民是把自己一辈子用血汗积攒下来的钱所购置的田地,分文不要,白送给他们了。庙东村的人迟早一说起这话,无形中就都会自觉不自觉地把牛保民无偿让村里人在他家城南离村子最近的那一块地里取土,给牲口垫圈以及他前几年得下儿子的时候把他家那一年十亩地所产的谷子全都送给村里缺吃的人吃了,这些善行联系起来。常言说“君子看素行”哩,庙东村的人一致认为牛保民这人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他向来就是个有正义感的人,德行好,好积福行善,把钱财看得轻一些,而只崇尚一个“义”字;除此之外,也没有谁会觉着他还有其它的什么用意。   1951年,势不可挡的土地改革运动在华阴县惊天动地地展开了。这一运动很受穷人的欢迎,很快也就开展得轰轰烈烈,如火如荼了。孟至乡作为土改运动华阴县分期进行的第三期(最后一期),在前两期取得经验的基础上,瞬间也风起云涌地开展起来。在疾风暴雨式的土改运动中,县人民政府广泛发动贫苦农民斗地主、分田地,不仅给所有农民都分门别类地一一划分了阶级成分(地主、富农、中农、贫农、雇农),而且还没收了地主的浮财,把地主家的房屋、土地(除给地主适当留一部分、让他们能够维持生计外),剩余部分全都分给了日子过得穷苦的农民大众。土改运动刚开始的时候,一些胆小的穷苦农民对土改运动还了解得不十分清楚,担心新建立的共和国政权不稳固,害怕地主们日后重新得势了会秋后算账,还不敢接受政府所分给他们的那些原本是属于地主家的土地或者是房子,后来他们看着那些胆大的贫苦农民占了地主家的房、地,不仅没事,而且还得到了很大的好处,并且社会秩序也日益平稳起来了,于是胆子就大了起来,积极性也高涨了。   这时候,庙东村的人们对划定阶级成分流传着两句口头禅,即“定富农凭算的,定地主凭看哩”。这就是说富农成分难以划定,它要经过一系列的详细计算过程,只有计算出某一户在解放前三年的剥削量,连续达到一定比例的时候,才能予以划定富农成分;而地主成分的划定,那就不需要烦琐的这一套程序了,它只需要贫农们一致表态这家子没有主要劳动力,生活来源全是靠剥削他人获得的就行了。牛仁义自然是庙东村土改运动中定地主的头刀鬼了,而且还被定成了恶霸地主。   牛保民这些日子居安思危,心里总是惴惴不安的。尽管他知道他在庙东村的人缘很好,然而还是惟恐村里的那些贫农们眼红他的家道,想分他家的财产而要求把他家定成地主或者是富农成分。于是他这一段时间很是小心谨慎,一直深居简出,只是白天干活时才走出家门,到地里去默默地干自己那些干不完的农活儿,和谁轻易也都不多说话;太阳刚一压山他就从地里收工往回走,到家把大门一关,就再也不出来了,从不轻易串门子、说闲话,也不随便打听那些有关土改的事情,更不会在人前频频出现、走动。因为他认为他家的日子前景如今吉凶难卜,所以目前他对什么都没有好心情,一切都循规蹈矩,凡事不敢越雷池一步,心里只是一个劲儿地暗暗在祈求上苍保佑自己平安无事,免过眼前这一大劫。他亲眼看见土改工作组带领着他村的那些贫雇农成分的人,闯进了隔壁他兄弟牛保国的家,拉走了牛保国家的那两匹还是他从马恩娃手里给要回来的骡马,把牛保国家的地绝大部分都分给了庙东村里的贫雇农。牛保国和他分家时所分得的那间半一院房,前半院也被分掉了,前房分给了原先看城门的老李头儿,前院的那两间厦子房分给了牛百顺的哥哥—因为早年逃壮丁被他父亲用刀砍断了右手食指而吓得至今还有些神志不清醒的老贫农牛百善—现在牛保国家的那座院子里,一共要住着三家人的。就这样,庙东村的那些贫雇农们把牛保国的媳妇张妍那个胖婆娘还定成了地主分子,整天不依不饶地拉到群众会上去斗争。这一回多亏牛保国下落不明,不在庙东村,要不然的话,他不死也得掉层皮。在这事上只是可怜了张妍,她跟上牛保国过日子,没能享得上一天的福,现在却把本应由牛保国承担的处罚,自己给承担了不少。目睹着这许许多多事情的发生,牛保民心里整天就像是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没个着落。他十分胆怯,生怕有一天这样的灾难也会猝不及防地降临到自己的头上。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和牛保国家论房产,原本是三间宅院,一人一半儿分的,他家一点儿也不比保国家少;论土地,自己家里现在比牛保国家还要多得多(幸亏自己以前还算察觉得早,灵醒了一点儿,把一少半子地都干送给人了,要不然那还更多)。牛保国家现在都已经被划定成地主成分了,那么自家离地主成分的划定还能有多远?恐怕也是在劫难逃,迟早的事吧。牛保民成天价这样想来想去,只是苦于不能想出一条金蝉脱壳的锦囊妙计,只有做好一切精神准备,听其自然,默默地等待着厄运到来的那一天。   牛保民每当他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忍不住就胡思乱想起来,想着自己有一天也会和牛保国媳妇一样,头上戴着高帽子,胸前挂个大牌子,牌子上还写着“地主分子牛保民”这样几个大字,被揪到高高的台子上挨斗争。台子下边的贫雇农黑压压一大片,一个个义愤填膺,怒不可遏地举起了拳头,眼睛里喷射着愤怒的火焰,嘴里高呼着口号,一整天一整天不停地斗争他。这些日子里,他不知道有多少次晚上都重复着在做这样的恶梦,在梦中往往被这样的场面惊醒,吓得坐了起来,心在肚子里嘣嘣地跳个不停。他手捂着胸口,不住大口大口地直喘气。可出人意料的是,他就这样地等了一天又一天,直等到村上召开土地改革总结大会,这样的厄运也没有能降临得到他的头上来—他意外地得以幸免了。事后他才知道村里的土地改革领导小组为给他如何划定成分这事,也没少发生争议,甚至和庙东村比邻的赵村也还有不少人检举他,认为他和牛保国是亲弟兄,既然牛保国家都已经定成了地主,他家理所当然地就也应该划定为地主成分。可能是由于牛保民人缘好,更由于庙东村很多的贫雇农从前迟早有难处,只要到牛保民跟前去告借,都没落过空,都多多少少地蒙受过牛保民的恩惠或者得到过他的关照。这些人有的这时候就在土改领导小组中,还多少拿着点事儿,他们不忍心昧着良心瞎说话,因此经过反复审核,庙东村的土改领导小组绝大多数人还是认为:牛保民和现已划定为地主成分的牛保国虽然是亲弟兄俩,但他俩解放前十年早就分家了。牛保民确实家道比牛保国还要殷实点儿,但这是牛保民靠自己的辛勤劳动获取的。全庙东村的人谁不知道牛保民勤快、能吃苦,庄稼户的什么活他都能干,并且干起活儿来一般人谁还都没法陪得住,一辈子就知道种庄稼,靠务农为生。不论是田里、地里,他都不愧是个行家里手,不管怎样评定,他都不失是一个主要劳动者。再说了,经土改领导小组仔细一查证,牛保民解放前(1947年、48年、49年)雇长工也不够连续三年,更何况他一直是陪着他所雇的伙计没黑没明地在地里干着活的,所以他和牛保国有着本质上的区别,谁也不能面对现实把白的说成了黑的,即使再有想把牛保民扳倒,按下去的人,他也不能够把牛保民说成是附带劳动力。于是牛保民在庙东村虽然也算得上是一个富户,但他终于凭着自己的苦身子逃过了这场一眨眼就会降临的厄运。牛保民家既然因为牛保民不能认定为附带劳动而不够划定地主成分的标准,那么把牛保民家一年的剥削量一计算,居然还连定成富农成分的条件也都达不到了,最后只好给牛保民家划定了个富裕中农成分—牛保民成了革命团结的对象。牛保民尽管在这场暴风骤雨似的土改运动中虚惊了一场,但终归是好人好报,有惊而无患。   1952年初夏的一天,牛保民的儿子牛德草和他们那一帮帮子碎娃在巷道里玩猫捉老鼠游戏。玩累了后,他们就散开各回各的家去了。可是当牛德草回到自己的家一看,谁知道他家里竟然连一个人影儿都没有,虽然前门是大开着的,可是二道门却紧锁着。牛德草一时找不见了自己的父母,又进不了家门,就急得不由“哇—”地一声给大哭了起来。他一个劲儿哭着就跑出了自家的前门,四处乱撞,寻找他妈。就在他正着急得没办法的时候,忽然迎面走来了莲叶。莲叶见他哭得是那样的凄然,问明了情况,先是虎着脸对他说:“这下子可不得了啦,我刚才看见你妈被一个大灰狼给叼去了。”她说得谈虎色变,小德草一听这话哭得就更厉害了。莲叶看着他哭得伤心的那个劲儿,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继而心满意足地微笑着给他弯腰擦去了脸上的眼泪,安慰说:“没有的,没有的。你妈没有被狼叼去,是婶婶逗着我娃玩儿哩,看把我娃吓得可怜的。走,婶儿领着我娃,给我娃找妈去。”于是她就拉着德草的手向城外一个很大很大的打麦场走去。(未完·待续)      第十一章 土改沧桑(下)      (接前章)牛德草跟随他莲叶婶婶来到这个场面上一看,“嗬!”场面上居然一下子全坐的都是人,那么多的人聚在那儿开会呢。莲叶把牛得草交给了坐在人群中间的刘碧霞,牛德草就偎依在他妈刘碧霞怀里,一边抽泣,一边用袄袖擦拭眼泪。擦着擦着,他那双被泪水模糊了的眼睛突然给瞪大了,惊奇地朝着前面的主席台上望去。他发现在这些开会的人前面,还有一排人是面朝着这众多的开会群众坐着的,他们中间有一个人胸前戴着一朵大红花,肩头斜披着一幅大红绸子,显得格外容光焕发,神采飞扬。“这不是自己父亲吗?”他颇感惊诧地想,“父亲今天怎么不和母亲坐在一块儿,而给人家坐到那里去了?还是那种怪模怪样的打扮?”牛德草虽然年龄小,但是见过村里斗争地主的那场面。他疑心这是不是也在斗争他父亲,但是很快就又令他感到奇怪的是这场面和斗争地主不太一样,首先他父亲没戴高帽子,胸前也没挂大牌子,取而代之的却是披着红,戴着花;其次他父亲不是愁眉苦脸,弯腰拱肩缩背地在那里站着,而是满脸带笑地坐在那些人中间,压根儿就不像是在挨斗争—他弄不明白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意外事情—其实这是庙东村解放后在体现人民群众当家作主人的大政方针,第一次进行民主选举,选举孟至乡赴华阴县选县长的人民代表呢。牛保民由于人德行好,人缘好,凡事总能为大众着想,大家就都认为他能够代表自己的利益说话,所以就都选他当孟至乡的赴县人民代表—此事,就连牛保民本人也感到很意外。   牛保民荣幸地被选上了赴县人民代表,这里的群众会一散,他马上就出发到县上去参加人民代表选举县长的大会去了。出村以后,他走在通往县城的路上,却远远地看见牛保国的媳妇张妍和她的儿子牛连学在地里犁地—因为她家是地主,按法律规定没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所以村委会不准她参加村上的人民代表选举大会,于是她就趁空儿借了头牲口,到地里犁地来了。张妍因为土改后社会上不兴再雇长工熬活了,自己家里又没有男劳力,村里把她家定成地主后,分田地给她家留下来的那点地,就得靠她自己一个女人来耕种了。种这点儿地,她一个人忙不过来,所以尽管牛连学年龄还小,才十四岁,念书聪明伶俐,但还是小学没毕业,她就让他把学停了,在家里帮自己种地。现在别人家趁墒种在地里的棉花都已经出来了,而她家用来种棉花的地还没有犁好。张妍一个女人家能下田犁地,可以说也是够能干的了,可是借来的牲口,她不谙练它的习性,在地里驾驭不住,就不得不自己在后边捉犁而让小连学在前边给她牵着牲口走。你看张妍,在地里犁地,简直就像个喝多了酒的醉汉,两只手紧紧地抓着犁拐,身子东扭西歪,吭哧吭哧,十分吃力,很是艰难。就这样,她所犁出来的地,犁沟仍然是歪歪扭扭的,一会儿犁走空了,一会儿又遗漏下来了好打一些,一点儿也不端直,质量差得就不能说。她只因驾驭不住牲口,就着急得嘴里忙不迭地一个劲儿喊叫在前边给她牵牲口的她儿子连学,连连斥责他牵牲口不到位。   牛连学在前边谨小慎微地给他妈牵着牲口,听他妈喊一声“掀!”他就立马把牲口向外推;他妈如果说声“拽!”他就又闻风响应,把牲口朝怀里拉—一切行动听指挥。可是谁知他妈犁地不在行,犁起地来手忙脚乱、顾此失彼,嘴里不住地喊着“掀”、“拽”“掀”、“拽”……牛连学刚听见他妈喊“掀”,按照他妈的意思,把牲口使劲往外推,可是就在他还没把牲口推出去的时候,却又听见他妈急不可待地在喊“拽,拽,拽,你赶紧拽嘛!不拽看头口都走到哪里去了?”这样以来把个小连学就捣鼓得暇应接不暇,不知所以了。他尽管这样竭尽全力地在应对,然而他妈还是很不如意,冲着他不停地直发脾气,折腾得他不知所措,慌乱中,一不留神竟被耕牛的前蹄子踩到了自己的脚面上。要说这头耕牛也太得不尽人情了,它蹄子踩在牛连学这小娃的脚面上,把牛连学的脚面都已经踩得发紫了,疼得牛连学龇牙咧嘴的,眼泪直流,然而不管你是怎样地打它、推它,它还都是无动于衷,就像没那回事似的,竟然一点儿想挪动的意思都没有—你说这气人不气人?牛连学对此能有个什么办法呢?俗语说“男子十二脱父母”呢,自己今年都十四五岁了,父亲不在家,按理说就应该替母亲排忧解难,帮着母亲操持一些家务,自己还能有什么说的?作为他,一切都只能咬紧牙关强忍着了。   再看看张妍这会儿,三十刚出头的女人,忙乱中在地里只顾着干活,就也顾不上什么羞丑了。她累得精疲力竭,满身大汗,于是把上衣的纽扣一下子就全都解开了,两只白皙的大奶子裸露衣外,随着她劳动时身体的来回扭动,在胸前不停地骨碌着,跃动着。她此时的心里认为,这会儿在地里干活的,除了她娘儿俩,就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人了,还有个什么需要顾忌的,自己袒胸露乳还担心被人看见不成?解放了,什么都不比解放以前了,自己再也不是被谁都尊重的乡长太太了—现在满世上的人都是各尽其力,凭劳动吃饭,不劳动者不得食。   牛保民看着眼前这一场景,虽然对新社会“人人有活儿干、有饭吃,自食其力”这一大政方针没有什么说的,但毕竟心里有些不好受,禁不住鼻子一酸。他抱怨自己兄弟牛保国,对家里这一摊子,甩手一走了之,至今音信全无,把家里这些作难的事儿一股脑儿全都推给了这母子俩,让她们娘儿俩作难受煎熬。看看全庙东村,谁家现在像他们这一家人?人家比连学大一点儿的孩子还都正在学校里上学念书呢;女人也都是只在家里料理料理家务,干干辅助性的活儿,哪一个还到地里来做这些本应该由男人干的重体力活儿?—这是牛保民此时心里所想的,他当然没有、也不会说出口。在行动上,他更不敢流露出对牛保国一家丝毫的怜悯、同情,不然,就会有人毫不留情地批评他阶级路线不清—要知道,现在是爹亲娘亲,不如阶级友爱亲哟。“唉!这人活在世上,可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呀!”他不由自主地慨叹了一声。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是不敢和张妍母子显出丝毫亲近的,因为现在他已是人人所关注的赴县人民代表了,得时刻和地主阶级严格划清界线才是,但是,在这四处无人的旷野,就大可不必有这些忌讳了。他走到张妍和连学所犁的那块地的地头儿,停住了脚步,很想走上前去帮他们犁地,然而要去县上开会的事情紧,时间根本就不容许。他经过了瞬间激烈的思想斗争,终于很快就不再犹豫了,毅然加大了脚步,向着华阴县城走去。   牛保民在县里一直开了四五天时间的会。在开会期间,县上的头头脑脑都来看望他们这些从全县各乡镇来的人民代表。牛保民觉着很荣幸,也很光彩,自己从来还没有像这样受政府器重过。在会上,代表委员会要求人民代表们当家作主人,参政议政。牛保民也在大会进行小组讨论时积极踊跃地发了言,他所在的那一组的组长,对他的发言给予了充分的肯定。牛保民打心眼儿里觉着自己从来还没有像这么露脸过,风光过。开完会后,他急着要回到自己的庙东村,尽快地给村民们传达县人民代表会议的精神,所以连在西岳庙街上转游都没顾得上转游一圈,就马不停蹄地又赶回了庙东村。   牛保民回到自己的家,正坐在灶火门口的饭桌旁,一边洗脸,一边由妻子刘碧霞给他用湿毛巾擦拭脊背,突然听见隔壁牛保国家那边,张妍不知道为了什么,和他家前院土改后住进来的那个老贫农牛百善,高一声、低一声地给吵了起来。只听那牛百善理直气壮、振振有辞,高喉咙、大嗓子地说:“我在我毛爷爷给我分的屋里住着的,我在里边爱干啥就干啥呢,耍球(鸟)都由我着的,无论他什么人都挡不住!”牛保民一时不解地问媳妇刘碧霞道:“隔壁他们在吵什么呢?”刘碧霞轻轻地摇摇头说:“不知道。不过,近来土改分得了保国家前院的那个老贫农牛百善经常和张妍发生口角,也说不清都是为了些什么。唉,张妍这日子一天也难过着的。村里人,大都听之任之,也没有谁肯多事去过问过问。不过这事是解放了,发生在新社会;这事要是发生在解放前,保国在家的时候,他牛百善敢?就是给他一百二十个胆儿,他也不敢这样张狂。现在世道变了!没办法。”牛保民听着隔壁的吵闹越来越激烈,似乎两人都快要打到一块儿了,就心里想,自己现在好赖也是个人民代表了,要是自己没听见隔壁吵架,不去管,那也还能说得过去,你说自己现在明明听见隔壁两人吵得这么凶而因为牛保国家是地主、他和自己是亲弟兄,只顾避嫌,不去管管,以后要是闹出个事情来,恐怕到时候自己也不好交代。于是他就不再避嫌,顾忌什么,穿好衣服,来到隔壁,想问问情况,同时也给两人劝说劝说,让他们明白,大家都是在一个院里住着的,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整天吵吵闹闹多不好,彼此要是伤了和气,心里有了隔阂,以后的关系就难处了,因此,大家还是和为贵,互相都多包涵包涵点儿。   牛保民一踏进牛保国家门,保国媳妇张妍就好像一个孩子在和别的孩子争斗中吃了亏,见到了自己的大人一样,立马委屈得向他哭诉起来。   事情原来是这样的。张妍中午大热天和儿子连学在地里干了一整个晌午的活儿,直累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匆匆赶回家来做饭,准备吃了饭下午继续去地里干活。可是谁知道他们风风火火地一路走来,刚一踏进家门,就看见牛百善大白天光着个屁股,正站在当院里手捧着他那个东西撒尿呢。更令张妍气不平的是牛百善见她回来了,仍然旁若无人,我行我素,一点儿也不回避回避,使得自己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进退两难,十分难堪。这样,她忍不住就和牛百善给吵了起来。   张妍哭着给牛保民说:“你看他,一个大老爷儿们,大白天就在这当院里撒尿,这不讲卫生还不消说,我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碰在当面,这羞辱怎么受得了?长此以往,这家还像不像个人家?我忍不住数落了他两句,百善反倒不依不饶了,满嘴都是欺压人的话。这一个院里现在住着三家,要是都像这样的话,今后这日子我该怎么过呀?”牛保民碰着了这事,一边是自己的弟媳妇,一边是革命的依靠力量—老贫农牛百善,他只能是好言劝解张妍说:“妍,你忍忍吧。常言说:‘忍一忍,海阔天高;退一步,万事由人。’”张妍啜泣着说:“哥,这些理我都想过,甚至我都想过出来进去不从这前院经过了。可是这座宅院就只有前院这一道出路,你说如果不从前院经过,你让我从那里出来进去呀?我总不能从天上往下吊吧?”牛包民对此也没办法,他只能是一边劝说张妍,一边把张妍往回推,并且嘴里不住地对张妍说:“其它事情就都先别说了,咱现在还是只顾眼前,走一步算一步,得过且过吧。你看你在地里干了整整一晌的活儿,实在也累了,又饥又渴的,先赶紧到上院去洗一洗,做点儿饭吃要紧—说不定吃了中午饭,下午你还得赶时间再下地干活儿去呢。”于是张妍就在牛保民的又劝又推下,勉强走到上院她的房屋里去了。在上院,她一边做饭,一边还在不住地抽泣。牛百善见牛保民来这里并没数落自己,心里就认为自己在这事上占了理;更何况牛保民虽然家是富裕中农成分,高了点儿,可现在人家是县人民代表,前几天还披红戴花地去县里开了一趟会呢。在他眼里,牛保民这下子肯定也大小是个什么官儿了,因而多少就有一点儿惧怕,不敢在牛保民跟前再冲着张妍继续胡搅蛮缠,而只是虚张声势,骂骂咧咧地重复着一句话,给自己壮胆:“我在我毛爷爷给我分的房里住着的,这是我的房,我爱在里边干什么就干什么,他谁都挡不住!”随即也回到自己的厦房里去了。   在这漫长的岁月里,牛保民看着牛保国媳妇张妍整天同她儿子牛连学在地里侍弄土改运动所留给她家的那十几亩地,家里没个男人,孩子又小,什么脏活、重活都得要张妍这一个女人干,心里着实同情张妍。这也许应了人们常说的“打断骨头连着筋”这句话吧,他和牛保国毕竟是亲弟兄,加之他这人生性就心底良善,于是就常不常暗地里帮张妍做做地里的活儿。有一次他下晌正在路上往回走,看见张妍在地里种麦,耧、麦种—什么东西都放在地头儿上了,天阴沉沉的,眼看着似乎马上就要下起雨来,着急得就是寻不下个给她帮忙干技术活儿—摇耧的人。要知道,这雨要是一下,把时间耽搁了,麦子就要迟种好几天,那么来年的收成肯定就要减产。张妍心急如焚,熬煎得在地头直转圈圈儿,没一点儿办法。这时,牛保民碰巧走过来了,他一看见这种情况,马上就走了过去,让张妍和牛连学在前边曳耧,而自己就主动给她帮忙摇起耧来,紧赶慢赶,总算在雨下大以前,赶着把她家的那块儿地给抢时间种上了。   牛保民帮张妍抢种完张妍家的地时天已经黑下来了。他回到家,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就听见妻子刘碧霞在家里正怒气冲冲地骂谁。他来到屋里才知道妻子是在教训自己的那个老生儿子牛德草。只见刘碧霞此时手里拿着一把扫炕的小笤帚,一边凶神恶煞地在打牛德草,一边怒不可遏地斥骂道:“我叫你嘴馋!我叫你再嘴馋!看我今儿不打死你才怪咧?我就不信指教不下你这货,你也压根儿就别想让我惯你馋嘴懒身子的这毛病!”儿子德草这会儿只是胆怯地用两手紧紧地抱着头,畏缩在墙角,给他妈刘碧霞一个脊背,不逃也不动,任凭他妈刘碧霞的肆意打骂。牛保民一问,这才知道原来是因为牛德草下午上学去,趁家里没有大人,偷着拿走了刘碧霞放在炕头柜儿里的几颗已经出了虫的落花生。这落花生还是过春节时不知道是谁给他家送的礼物,现在已经都搁了八个多月,其实早已都变味儿了,要是给别人,早都把它当作垃圾,扔到粪坑里了,可是刘碧霞还把它当作仙珍海味,舍不得吃,藏着的,只是在迟早想起来的时候,才用三两颗来奖励奖励办事卖力,立了功的牛德草。现在她发现牛德草竟然胆大包天,在不经她允许的情况下,就偷偷地拿走几颗吃去了—这事还能容得?她简直气得要死,于是就狠狠地暴打、教训起自己的独生儿子牛德草来。你听听,从她的打骂声里,能清清楚楚地听得出她对牛德草行为的深恶而痛绝之,然而却听不出她对自己儿子有丝毫的关切和疼爱之情。牛保民回来一看刘碧霞就是为了这么点儿鸡毛不上两的事情,在大动肝火,下狠手毒打儿子,多少觉着她有些过分地小题大做,忍不住就数落她说:“行了行了。把你那一套收拾了。小孩子家么,哪一个不吃嘴?”刘碧霞见牛保民不支持她的作法,怒气不息地说:“我就看不惯他偷吃这毛病!”说着她伸手拧住牛德草的耳朵,强扳过牛德草的头来,质问牛德草:“说!今后你还偷吃不偷吃?”牛德草一开始还执拗着,不屈服,憋了好一会儿,才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极有情绪地拉着哭声说了句:“不了。今后我直到死,也不会再偷吃你所放的东西了。”刘碧霞喋喋不休地说:“我实话给你说,今后你要是再敢偷吃东西,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说来牛德草也还算得上是一个有德行的孩子,自从偷着拿了他妈刘碧霞舍不得吃的几颗变了质、出了虫的落花生,被刘碧霞饱打了一顿之后,对吝啬小气的刘碧霞所视为珍宝的那些不值钱的吃喝儿,如果不是刘碧霞主动拿出来让他吃,即就是摆在他面前,把它放得发臭了,他也连看都不会再去看它一眼。就是刘碧霞叫他吃的那些“好”东西,他也十分知道他妈那悭吝的习性,从来也都只是象征性的吃上一点点,绝不信以为真,放开去吃。因为他实在不愿意再去为嘴伤身,受母亲的辱骂责打。这样以来日子长了,刘碧霞习而不察,不仅不觉着这是一种反常,反而觉得是自己教子有方,常常以此为荣,为此得意,迟早在她和她们那一帮子妇女们一起拉家常、谝闲传时,就总都要把这作为她家的一个亮点,无不喜形于色地向人夸耀:“我家那德草乖得很,特有德行,自从那一次因为偷吃我打了他以后,就从不嘴馋贪吃。我家的那些好吃喝放到那儿,就是放坏了,我不说让他吃,他连动都是不会动一下的。”   1955年的时候,庙东村突然来了一个河南洛阳的木匠,也姓刘,手艺特别高,做出来的木工活人见人夸。晚上,刘碧霞就趁和牛保民坐在炕头拉家常的时候,纠缠着牛保民,要让牛保民请这个木匠给她做套家具。牛保民很不愿意地说:“哎,咱家现在什么东西现成的都有,也都好好的,好事无干的做什么家具呀!那不是自寻着花闲钱、弄闲的吗?再说了,这没来由地做家具岂不叫人笑话?”刘碧霞一听牛保民对她的意愿竟是这么个态度—不支持,很不乐意,一噘嘴说:“咱家的那些家具,一个个破破烂烂的,谁稀罕?那东西不知道都是哪年哪辈子老先人不要了的,给你留下来,你还拿它当传家宝给我。我嫁到你这个家少说也有十几年了,跟着你起三更闹半夜的,你给我做过什么了?我嫁给你,你到底出过几个钱?人家一辈子跟你过日子,给你牛家传宗接代,算是白忙活了,什么都没图得上。”说完使性子连衣服都没脱,背过身子,就自个睡去了。她躺在那儿不仅不理牛保民,而且还呼哧呼哧地哭个不停,一直哭到了深夜不知什么时候才睡着了。   刘碧霞这一哭,把牛保民给哭得这一晚上都没睡得成觉,心烦意乱地不住在思前想后:“碧霞人家是从河南逃难过来的,到这儿跟上自己多年来,忙前忙后,没过过一天舒坦日子。她为这个家也出了不少的力,吃了不少的苦,这先不说;单凭人家比自己小十七八岁,等于小一辈人,能和自己安心在一起过日子,这一点就够不容易的了;更不要说人家一来就给牛家生了一个男娃娃,从根本上把自己传宗接代的问题给解决了,除却了多年来郁结在自己肚子里的一块大心病—说句心里话,自己确实也多少有些亏待人家了。再说自己现在这个家里,还再有个谁?除了自己,不就是儿子和碧霞吗?这三口人之家,日子过谁呢?一天还不是靠人家碧霞在那儿支撑着的。”牛保民把事情想到这份儿上,就暗自下了决心,打算答应刘碧霞的要求,下狠心花上一笔钱,给她做几件像样儿的家具,让她心里高兴高兴。于是第二天一大早起来,他就去找河南来的那个姓刘的木匠,和他说好,给自家做一套家具。木匠刘师很快就给他安排出了时间,拿着工具进门来了。牛保民找了一个适合做木工活儿的地方,让刘木匠在那儿叮叮当当,锯木料、凿卯眼,热热闹闹地就干起来了。   牛保民不干则已,一干就不同一般。他让刘木匠不仅给他家刘碧霞做了一整套门儿箱子、立柜、五尺大卧柜,一个很华丽富态的架板,而且还做了一个相当时尚、很现代化的“洋纺线车子”。用这样的纺车纺起线来是不需用手去转动纺车的,只要用脚踩在下面的踏板上一踏,纺车就会飞也似的转动了起来,而且用它纺线,一次所纺出来的那线也不只那么一根儿,要有二十多根呢。这样的洋纺车子不仅容易操作,而且使用它纺线省力、省时,工效高多了—庙东村的人此前那可是连见都没见过。   刘木匠给牛保民家做家具,村子里好些人都觉着新鲜有趣,一有空儿就都跑来看稀罕。他们看着牛保民一下子给自家做了这么多的新家具,不由得就打趣地问牛保民说:“保民,这回你家里打算过什么事呀,一下子就做了这么多的新家具?是给碧霞嫂做的呢,还是当县人民代表了,打算另外再娶个二房新媳妇用呀?”牛保民当然不会向大家说出这事的真实情由和自己不得已而为之的隐衷了,只是一个劲儿地嘿嘿嘿干笑着骂道:“你们这一伙儿熊,一天倒是放你妈的狗臭屁呢。我眼看都五十岁的人了,还娶什么新媳妇二房呢?那是秃子头上的头发—它不长,咱也不想。”   这时候正好碰上刘碧霞提着个小马头笼和瓦罐儿给木匠送饭来了,她一听见人们说这话,就插嘴说:“看你们这些人,一天闲得没事了,都净瞎想些什么?光会嚼舌根子,把话给说到哪里去了?这是我家掌柜的看着人家刘木匠这人木工活路做得好,让他给我儿子德草将来结婚娶媳妇做几件家具。”当时在场的吉生听了忍不住立马就惊叫了起来:“哎呀呀我的妈呀—你这话也说得太玄乎了吧?你也不想想你家德草今年才几岁了?还在地缝里钻着的,就开始做娶媳妇用的家具了。国家现在有婚姻法了,你知道不知道?它规定男二十、女十八才能结婚的。再也不是解放前,有钱人爱给娃多大年龄结婚就多大年龄结婚,娃很小很小的时候就给娶一个能给娃当妈的大媳妇,名义上说是等着抱孙子,实际上是巧立名目雇丫头剥削人。你现在就是给你娃把结婚时候所用的家具都做好,还不是得放在那里等着?等到你家德草够结婚的年龄了,这些家具岂不一件一件都给放旧,过时了?那时侯它们已经脏兮兮的了,还能拿来当结婚的家具给娃用?”碧霞一听吉生说这话心里就不高兴了,不由得不以为然地把脸一沉说:“这我知道。看把你能的,为这事险乎都给熬煎死了,尽在那儿看戏流眼泪—替古人担忧,操闲心。哎,我说你去把你自家的那事儿当点心就行了。一天光会耍贫嘴,除此之外再还知道点儿什么?你以为世上人就只有你聪明?实话告诉你,这事我比你心里有盘算!这些家具,现在我把它做好了后,往家里一摆……”还没等碧霞把话说完苟良就接上茬说:“嗬,那该有多阔气啊!女娃子一见就都高兴糊涂了。她们看着你们的这家道儿,还有你家德草那人样儿,再加上你家里的这一套赢人的摆设,那还不得把你们家的那门槛儿都给踢断了?要嫁给你家德草,给你们作儿媳妇的女子娃,跟在你们屁股后头的都能有扫帚粗一股子,那时候你想赶都赶不离她们哟。”苟良这话碧霞爱听,你看她什么话都不说了,只是乐滋滋地笑着。苟良接着继续夸赞说:“我看还是人家碧霞精明,高人一筹。”碧霞满意得默不作声,只是走到刘木匠正在给他做着的那架洋纺线车子跟前,摸摸这儿,扳扳那儿,爱不释手。她摸着摸着,禁不住就用脚踩在踏板上,模仿着纺线时的动作,踏了起来,仿佛自己这会儿已经变成了织女,飞到了天上,飘飘然的,形神毕现,感情投入极了,已经进入了一种忘乎所以的状态。慌得正在吃饭的刘木匠一见就连声大喊着阻止道:“不敢不敢!那东西还没有安装好哩。你一踏动,三转两转,就会转散架的。”刘碧霞这会儿是要在这些人面前有意显示显示自己的非同一般,然而随着刘木匠的慌张阻止,她也就心疼,怕弄坏了给自己正做着的洋纺线车子而停住了手,不再疯张了。不过从她的神神上谁都可以看得出她在心里连连问着这些在场的人:“这东西你们家有吗?这庙东村除了我家,再没有第二家人有了,是不?”   刘木匠给牛保民家把这些家具做好了后,再用铁红涂上底色,用上好的桐油刷了三遍。要说姓刘的这木匠手艺还真有两下子,他做的活路那还真没说的,卯榫结合得严实,一丝不差,做工的确精细到家了。他在家具上面所雕刻的那些花虫鸟卉,惟妙惟肖,简直就跟活的一样。他做成的家具摆设在那里美观大方,让人怎么看都觉着合适得体。用油漆漆过以后的家具锃光瓦亮,简直能比得上一面镜子,都能照见面对着它的人了。牛保民顺着碧霞的心意,把这些家具往他和刘碧霞所居住的那间厦房里一摆,整个房间马上都被这套崭新的家具映得一片红,让人顿时觉着祥光四溢。这在庙东村当时,确实还算得上是能够引领时代新潮流的,庙东村里的人,不管是穷家还是富家,还没有一家敢与他家比而能赶得上的,那个豪华气派,真是非比一般。这个时候村里的人谁要是想执意跟刘碧霞攀比,那只能是小巫见大巫,落个自惭形秽了。   刘碧霞这一下子给心满意足了,出出进进整天笑在脸上,喜在心头。她在这些崭新的箱柜里面,把东西都放得满满的。迟早只要有人来她家串门子,她就必然都会把来人领到她的卧室参观,参观她卧室里摆放着的那一套赢人的新家具,参观她新家具—箱箱柜柜—里放得满满的那些她所纺的线、织的布、做的衣服和鞋袜。每当这时候,她就会暗自在心里反反复复地问对方:“你看看我这些东西,你们有吗?没有是吧?看来你还是不如我哟。我这才算是把日子过成了,而你呢?”她那种踌躇满志之情,虽然没有言表,然而谁都能看得出来:她做的这套家具哪里是为给儿子结婚用的,分明是在为自己用的嘛;她所说的给儿子结婚用,全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是为了找说辞,拿儿子做个挡箭牌,在人面前好说罢了。这以来,人们的心里就都犯起嘀咕来:“碧霞这人做事怎么能这样呢?”然而刘碧霞高兴过头儿了,似乎已经觉察不来别人的眉高眼低及内心的细微变化了,而只是一味向来人滔滔不绝地夸耀,希图充分获得心理上的满足:“你看看,你看看。看我给我家德草结婚做的这一套家具摆在这儿怎么样?”别人听着她那乐此不疲的说道,惊疑得不由嘴巴张得老大老大,有好半晌都合不上了:“哎哟,闹了半天我还没看得出来,这套家具是特意给你家德草结婚做的。你家德草今天多大了?”碧霞并不理解人家问这话的真正含义,不假思索地顺口答道:“已经都七八岁了!”“七八岁了?那么距离结婚还得十几年哩吧?”串门来的人禁不住反问。“快!你不知道这光阴如箭,快着的,一眨眼就到了。”碧霞蛮有理由地说。“哎呀,我怕到那时候这套家具已经都用十几年了,早都被你给用旧了,哪里还能当得成给你儿子结婚用的摆设?”这会儿的刘碧霞早已得意得忘乎所以了,“香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她满不在乎地说:“没事儿没事儿,那怕什么?这些箱柜都是用上好的木料做的,再说了,做成的家具放在这儿一动都不动一下,哪还能弄坏了?到时候用旧了用上好的桐油再把它美美刷上一遍,那还不就跟新的一样?”其实在刘碧霞这人内心的深处,总有一种模糊不清的心理:“这个家现在一切都是我的,一切都得我说了算,一切东西也都得先让我用过了别人才能再用;要不然,你们谁也别想用得成。她的占有欲,目时在他们家里可能比古代的帝王还要强烈得多。不过也有一些来过她家,知道她这一情况的人就常不常在心里暗暗地质问她:“没见过世上怎么竟然还有像你这样蛮不讲理的人?”   虽然这些琐事都是碧霞与牛保民的家事,街坊邻居没有必要掺和进去,多此一举,但人人对此都看在眼里,明白在心头,甚至也有不少的人在背后说三道四。他们迟早一提及此事,就有人揶揄地说:“碧霞这人勤快、能干、争胜好强,这都没说的。但她也有点儿太得自私、虚伪了,分明是在给自己做新家具,可是还不明说,偏要让娃背这个名,说家具是为了给娃结婚做的。既然是诚心诚意给自己娃结婚做的家具,那么怎好意思做好了自己先用,等用旧了再给娃结婚用呢?这像人做的事吗?家具你能做好自己先用,等自己用旧了再给娃结婚用,我看将来你给娃娶个媳妇,难道也还能把初夜权留给你,让你把第一次用了,睡过,新气一沾以后,再让你儿子去用你所用过的东西不成?”这人这样一说,逗得在场的人都不由得捧腹大笑起来,边笑边骂他说:“你这个熊一天再没有个屁放了,从哪里放出这个闲屁来。世上哪里有那样的父母?”这人不以为然地说:“那说不来。尘世上这事情千奇百怪的,什么事没有的呢?我想碧霞那人是没有那种本事,如果有那本事的话,她肯定都能做得出来那样的事。你别看,这人的嫉妒心、占有欲强烈着的。”   解放后,社会发展变化之大、之快是人所始料不及的,有一些说出来都是让人难以置信的—一天一个样儿。1955年的春天,突然原来用的钞票不能再在市面上买东西了,必须拿到人民银行把它兑换成新版人民币才能使用。让人心疼的是原来的一万圆旧币,现在才能兑换一圆钱新币—这个比率当时有些人实在接受不了,乡下人想不通,觉着旧币太不值钱了,有人甚至不屑到银行去兑换,竟然把它当成彩色纸,用来裱糊卧室炕头的土墙,一下子裱糊得半壁墙都花花绿绿的,净是纸币。“旧钱币不顶钱用了。”一时间社会上的人都在这么说,人心惶惶。然而,人们在实在没办法的情况下,还是只好把自己手里积攒下来的那些旧钱币拿到银行多少换几个人民币当钱使,只是挖空心思地在想怎样才能尽量多换上一点儿。“银圆,银圆也是旧币呀。”他们想,“会不会到一定时候了,也得要到银行去兑换成人民币才能流通,且一万圆换一圆人民币呢?”他们这样想着,心里害怕极了。有人就到银行去打听,结果得知银圆是按质论价,成色好的一个兑换人民币一圆钱,次一点儿的还有兑换九角八角的。他们一时觉着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心里想道:“赶紧换吧,过了这个村儿可能就再没有这个店了。如果以后有一天银行再变卦了,那么后悔就都来不及了,干哭都没眼泪。现在这世事谁说得准呢?今天还不知道明天会变成怎么个样儿了呢!”于是就断断续续地有人拿着自己家里仅有的那一点点儿银圆,来到银行兑换人民币了。   牛保民家里自然也攒了不少的旧钱币,他也到银行来用旧币兑换人民币了。他看着那些由自己一分一文,辛辛苦苦用血汗积攒下来的那么多旧钱,现在一万元才仅仅兑换人民币一元钱,心里就像是打翻了五味瓶,百感交集,一时有说不出的辛酸与苦楚:“唉,有什么办法呢!社会到这一地步了,自己又能怎么样呢?这纸币怎么能说变就变了呢?攒它也太得不稳当了。”就在他站在银行的柜台前,兑换结束了自己所积攒的那些旧纸币,把所换得的新人民币在腰里装好,扭转身刚要离开银行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自己身后与自己相隔只有三五个人的地方,有一个人手里攥着两包银圆,也站在那儿,排队等候把它兑换成人民币呢。这个人焦急不安,看来是等得有点儿不耐烦了。“这人用银圆兑换人民币?”牛保民一见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给愣住了。他家里也积攒的有一些银圆,但他是舍不得拿来换的。他想:“这银圆可是用银子铸的,银子是硬通货,从古到今几千年了,从没听说过哪朝哪代银子不能用了。它该不会说变就变吧?作为攒钱方式,它要比纸币稳当得多,再折本也不至于折到一万元银圆只换一元钱纸币。”于是他灵机一动,马上走上前去,悄悄地用胳膊肘碰了碰那人,又拽拽那人的衣襟,尽量压低声音说:“你先跟我出来一下,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商量。”“你?”那人一看他人生面不熟的,不解地犹豫了一刹那,但又看着他那副诚实而又神秘的模样,终于还是跟着他走出银行来了。   他俩走出了银行门,牛保民把这人领到离银行不远的一个僻静处说:“你手里拿的那是多少银圆?”那人很警惕地反问:“你问它干什么?这事用得着告诉你吗?”牛保民很友好地笑了笑说:“老哥,你别多心嘛。我问的是想跟你用人民币换它,这样不就省得你在那儿排那么长的队等候,耽搁时间了吗?”“你跟我换?”那人无不疑惑地审视着牛保民,“我才不跟你换呢。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你的钱保险不保险呢?”这人说着一扭身就要走。牛保民一见连忙拉住他说:“你放心。”说着赶紧就掏出了自己怀里所揣的那些钱让对方看,“你看,这是你刚才所看见的,我刚刚从银行里用我那些旧票子换来的新钱,你尽管放心,绝对没问题。”那人看了看他手里握着的那些钱,还是想走开,说:“我还是到银行去兑换保险,在这儿要是让人看见了怎么办?”牛保民哪里肯放他走,抓住他的胳膊只是不撒手,一个劲儿地说:“没事没事,没一点儿。看你这人,胆儿小得跟只兔子一样。如今你用你自己的银圆与我换,他谁吃饱撑得没事干了,来管你这些闲事?银行的人忙得连他们的柜台上的事都顾不过来,哪里还能顾得上这些。是这样,你跟我换,一个银圆我比你在银行里换多给一些钱,你看怎么样?”那人一听“多给钱”,一下子来兴趣了,立马反问:“你说,你能比银行能多给我多少钱?”牛保民伸出两个指头,在那人面前晃了两晃说:“两块。一个银圆我给你两元钱人民币,比银行里多给你一倍。你看这总该很划算吧?”那人一时拿不定主意了,犹豫不决起来。牛保民见此情景着急了,惟恐事情有变,这人走了,一横心,咬了咬牙说:“是这样,我给你五块,五块钱。一个银圆我给你付五块钱,这总该不少了吧?”“真的?”那人有点儿不相信了自己的耳朵,怀疑自己是不是把对方的话给听错了。牛保民一拍自己手里的钱说:“这还能有假。咱俩在这儿现钱兑换现货,当面交货付款,过后谁不欠谁。这行不?”“那行。”这人由于受暴利的诱惑驱使,终于爽快地答应了牛保民的请求。   牛保民就这样用他手里刚从银行所兑换来的那些新人民币,兑换走了这人手里所拿的那二百多块银圆。      第十二章 荣归故里(上)      牛保民自打县上开人民代表大会回来,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反正一天到头事情就日渐多起来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当了什么官,然而乡上、区上所来的人都找他,村里的邻居大小有个什么事儿也来找他,就连是一家子婆媳不和、妯娌吵架也都有跑来找他调解说和的。他一时居然成了庙东村里的第一大忙人,虽然村上的什么事情都没有划归该他管,但是,事实上他却什么事情也都在管,谁一见面都要亲热地叫他一声“牛代表”。刚开始他听着这称呼还有点儿不习惯,时间一长,他听得多了,也还就顺耳了。这时候如果有人再偶然叫他一声“牛保民”,不光叫他的人觉着不顺口,就是他自己听起来居然也都觉着有些耳生,大家多少都有些诧异。牛保民这人,抱着与人为善、息事宁人的念头儿,只要村里迟早有人叫他去帮忙办事,不论是上头来的人要他跑腿,还是邻里们要他说事,调解纠纷,他就都不在乎自己的忙闲,随叫随到,尽心尽力地去做。说来也怪,由于他一向在村里的为作和人品,一般情况下,他所说的话大家也还都听从,别的村干部办不成的事,解决不了的问题,只要他一去,也还就给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了。这样一来二去,他除了白天要忙着给自家干地里的活儿,耕种他那几十亩地的庄稼以外,几乎每天晚上还都得给人去说事—不是在事主家,就是在自家屋里—黑天白日总都有着忙不完的事情。晚上家里经常有人来闲坐,并且一坐就坐到了深更半夜。   对此,牛保民的妻子刘碧霞极不乐意。有人在场的时候,她顾及着牛保民的面子,当然不会说什么了,也给来她家里的人倒茶水、递烟,显得很热情,但是如果来人一走,她马上就会另是一种面孔,常常是一边收拾来人走后给她留下的那一摊子剩茶水、残烟蒂,手拎笤帚打扫弄脏了的屋子,一边嘴噘得老长老长的,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地抱怨牛保民说:“一天没毛飞了四十里,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算个什么货。家里整天来人不断,贴赔茶水贴赔烟,熬油耽搁时间不说,还把人打搅得半夜三更都睡不成觉。我问你,你这一天到晚倒图了个啥?这对你究竟有个啥好处?”牛保民对刘碧霞是蒸馍掉到灰里边去了—吹不得的打不得,而只能是无可奈何地赔着笑脸说:“你看你这人,话怎么能说得那样难听呢?来咱家的这些人,哪个不是咱们的乡党邻居,他们能来咱家找我说事,说明他们的心里还都信得过我,觉着我是是个公道人,能给他们帮上忙嘛。你说人家托付咱给他办一顶点儿事情,如果咱能办得了而不给人家吃力去办,人家再在什么事情上还能用得着咱呢?再说了,咱给咱的邻居帮一点点儿忙,你说何必就一定还得要图上一点点什么呢?你们这些女人啊,真个是头发长见识短,就让人说不成……”“你好,你好,世上就只有你好!里外都是我不是人。可是你也不弄个镜子把自己照照,看看自己是个什么模样?你以为你是乡上还是县上派来的个什么干部?一天披着被子上天呢—张得连领都寻不着了。我看你把你前两年提心吊胆,吓得连大门都不敢出,惟恐人家收拾你,龟孙子是谁你是谁的日子又忘光了!”刘碧霞对牛保民数落她的话很不以为然,把个牛保民顶撞得一句都不饶,也把牛保民气得拿她实在没办法,只能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说:“唉!人家常说麻眉子婆娘走扇扇门,这话一点儿也都没说错,真个没办法。”于是他任凭刘碧霞一个人在那儿喋喋不休地一个劲儿唠叨,自己什么话也就都不再说了。   可是又有谁知道世上这事情往往是“屋漏偏逢连阴雨,船破又遇顶头风”。先一天晚上牛保民为了爱管村上的那些闲事,刚刚被刘碧霞和他大吵大闹了一场,把他整得既不同意刘碧霞的看法,又不敢和刘碧霞硬顶,实在无可奈何。然而第二天一大早村长就又来到牛保民家找牛保民管村上的杂事了。他站在牛保民家的前院,冲着上院不住地大声喊叫牛保民。牛保民一听是村长叫他,连忙趿拉着鞋,一边穿袄,一边从他所住的那间厦房里就跑了出来,问道:“村长,啥事?”村长问他说:“你今儿个有事没事?”刘碧霞在灶房里一听村长这样问牛保民,就推断出村长又要拉牛保民的差,让他跑腿,去给村里干那些烦人的什么事情了,于是连忙走了出来插话说:“有事呢。谁家一天怎能老闲着没有事情呢?我家城北的那块地他正犁了个半截,还没犁完哩。”村长一听刘碧霞这么说,立马作难起来,欲言又止地说:“那么,这……就算了。”牛保民看着村长很为难地样子,接过话头说:“犁地那活不要紧。村长,你别听她瞎说,按节气,现在离播种麦子还得好几天时间呢,城北那点儿地犁迟点儿、犁早点儿都一样,没啥,不着急。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尽管说。”村长放低声音说:“你兄弟牛保国这几年,一直都没音信。昨天我去乡上开会,乡长把我叫到他办公室里,突然对我说,他今天就会被上头派人送到咱区上来的,要我们村到区上去一个人把他领回来—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牛保民一听多年杳无音信的兄弟牛保国现在有消息了,并且明天还就能回来,这真是件料想不到的大好事,于是惊喜非常。他害怕自己的耳朵一时把话没有听准,连忙就又再问了一句:“这是真的?村长,你说的这事,是真的?”当他又一次看见村长很肯定地点了点头时,就不由自主地连着一个劲反反复复说,“这是好事,这一回可终于尘埃落定了。”村长这会儿低着头,一边一只脚不停地在地上蹭着,一边说:“你说,你不能去的话—咱们村究竟该派谁去领牛保国回来好呢?这事我想来想去,不过还是觉着你去比较合适。你看,你不仅是牛保国的亲哥哥—这层关系嘛自不必说,而且还是咱们孟至乡的县人民代表,于私于公,都没说的。我跟你商量,今天你要是没有十分紧要事情的话,我看就不如劳驾,代表咱庙东村到区上去走一趟,把牛保国给咱领回来。你看怎么样?”牛保民这么些年来一直都在设法寻找牛保国,然而却总没能找到牛保国的一点儿音信。他日夜都在急切地想知道牛保国的下落,当然是很愿意去跑这一趟差事的了。可是正当他要答应村长“去”的时候,刘碧霞却没好气地插嘴说:“他跑这么多年了,把个家撂下一点儿都不管,如今回来就回来呗,看把他还架子大的,非得要人去接一下子不可?我看没人接去,他难道还认不得路,就回不来了?他弄清楚,现在已经解放了,他是谁?他已经不再是孟至乡的什么大乡长了,是历史反革命!还给谁在那儿笨狗扎狼狗势哩?不去!谁一天吃了饭闲得没事儿干了,有那么多的工夫去支应那些吆鸡关后门,打狗支桌子的差使。”牛保民一看这刘碧霞在人面前越来越不顾场面,不尽情理了,就没好气地一挥手说:“去去去,走远,你干你的事情去吧。人家男人在这儿说事情呢,有你插的什么嘴?”刘碧霞被牛保民训斥了一顿,讨个没趣,一扭身子,就赌气地说:“你去,去了你今天就死在外边别回来!”说完甩甩打打,悻悻地进屋就又忙她的事情去了。牛保民也不理她这一套,只管对村长说:“女人那事情就是多,咱管得她去?今儿个这差事你就交给我吧,你放心,我即刻去。”村长如释重负地长长出了一口气说:“那好,那么事情就这样定了。”   只说牛保国前几年因犯案被押送到甘肃的一个劳改场劳动改造,后来又因给囚犯们拆讲监狱的“狱”字,被看守发现了,认为他在劳改中不仅不老实接受思想改造,而且还借故恶毒攻击监狱看守,故而上报司法局后,给他再加刑两年。他无事生非,到头来惹火烧身,遭受其害,劈头挨了一棒,直教他有口难以辩白。不过这一棒子打对他也有好处,教育倒不小,一下子把他给打清醒了,还是打糊涂了,反正自那以后他再也不敢在公众面前胡言乱语,多说话了,心里每天只是牢牢地记着两句话:“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见人只是一味地俯首帖耳,点头哈腰。看守叫他干什么他就乖乖地去干什么,从来都是立刻照办,决不再说半个“不”字;叫他往东,他绝不往西,不多说一句话,不多走一步路,不越雷池一步,较前省事多了。在他身上再也看不出来以往他那种自我感觉良好的神情了,跟另换了个人似的。还要说牛保国他到底是个灵性人,在他的处处小心,时时留意下,终于又得到了看守警察的宽恕、谅解,认为他接受劳动改造自那以后塌实认真,进步很快,能努力彻底改掉以前的那些非无产阶级思想,经上报司法局批准,于1955年的春节前又宣布给他减刑两年。这样,就在这一年的中秋节前夕,他被提前释放回家了。甘肃劳改场的人把他发送回原籍,移交给了华阴县地方政府。县政府又派人把他送到了区上。   这天牛保民受村长的指派,不顾妻子刘碧霞的坚决反对,以人民代表的身份,拿着村民委员会给他所开的证明,来到区公所。因为他是县人民代表,在孟至乡一带大小也算是个人物,区长自然也就认得他,一见面就很热情地给他让座、倒茶、递烟。牛保民很坦诚地一边笑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了自己的那根旱烟袋说:“你们干公事的人吸的那个没劲儿,我抽我自家栽的这旱烟叶子抽惯了,还是自个抽我这个吧。”说着就用火镰打着了火,吧嗒吧嗒地抽起了自己所带的那旱烟,并且边抽边说,“区长,我来所拿的介绍信你已经看了。我们村派我来领牛保国人,你看你还有什么要叮咛我们的话,就再给我们叮咛一下,让我们什么时候能把人领走呢?”区长微笑着很爽快地说:“行。现在秋收秋播在即,你们正是农忙时节,大家伙儿也都是忙人,时间紧。既然你们村里叫你来了,你现在就可以把牛保国带回去。”于是他就叫人把牛保国从后院领到办公室来。   牛保民一看低头走进区长办公室来的那牛保国,竟然浑身上下穿着的都是劳改犯服装,以及他的那副狼狈不堪的模样,不由惊诧莫名,随即忍不住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儿当着区长的面就掉下来了,心里不住地念叨着说:“保国呀保国,我的保国兄弟,你折腾来折腾去,折腾了半辈子,到头来就折腾出了这么个结果?你这样回到村子里该怎么见人呀?在人前还走路不走路?”牛保国身上穿的那破破烂烂的衣服,补丁一个挨着一个,有的地方甚至一连都已经补了好几层子,简直烂得都无法再穿了。你在看看他所穿衣服上自己补的那些补丁,针黹好长好长不说,一个个还都七扭八歪的,用来做补丁的那些布片,也不知道都是从哪里捡来的,居然五颜六色,穿到身上就难看极了。头发虽然是已经刚理过的,但脸色蜡黄蜡黄的,没有一点血色—不知道是缺少营养,还是缺少日晒,目光黯淡,神情无精打采,跟以前当乡长那时侯的牛保国真是判若两人。   牛保国低着头,毕恭毕敬地一直走到区长办公桌前,扭头一看,他们庙东村来领他回去的人竟然是向来就看不惯他做为的他那亲哥哥牛保民,一下子就觉着无地自容了。他站在那儿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狠不能有个地缝钻了进去,以逃避这种难堪局面。区长开口刚说了声“牛保国”,他骤然就像触电了一样,立马机械人似的,神经质地来了个立正姿势,两手下垂,条件反射地回答了一声“有!”—这可能是长期监狱生活训化的结果。区长从事基层行政工作,对牛保过在监狱里所严格讲究的这一套做法似乎还不大习惯,立即向他摆了摆手说:“别紧张,别紧张。咱们有事说事,不来这些。今天,你们村里派县人民代表牛保民同志前来领你回去,我不得不在这里再次警告你一下,回村以后,你得老老实实地接受无产阶级人民民主专政,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咱们今儿个在这儿三对面把丑话说在前头,省得你以后惹出事儿来给大家添麻烦。你的档案我已经看过几次了,历史相当复杂,不过据我了解,你在监狱里服刑的后一段时间里,表现还算不错,因此政府对你减了刑,提前释放回家。这是党和人民对你的宽大处理,不过你心里要弄清楚:释放不等于改造结束。你回去以后要在广大人民群众的监督下继续接受劳动改造,彻底革你内心深处的那些非无产阶级思想的命,争取重新做人。如果你还胆敢留恋旧社会,有什么非分思想,或者有什么不规矩的行为,我们可是帽子拿在人民群众手里的,随时都可以给你再戴在头上,政府也会按照有关前科犯的规定,把你重新收监。记下了没有?”牛保国唯唯诺诺,连忙点头哈腰地答道:“一切遵从政府指示!”区长走上前去,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缓和了一点儿口气,操着很重的陕北口音说:“记下了就好。回去以后,你要三天向村委会或者党支部汇报一次你的思想情况,努力配合基层无产阶级人民民主政权对你的监督改造。”牛保国又是一个立正姿势,使足力气,可着嗓门答道:“报告政府,坚决做到!”   牛保国紧跟在牛保民的屁股后头,背着他那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的行囊卷儿,拖着两条沉重得像灌了铅似的腿,无精打采地走出了区政府的大门,一步一步地走向野外,踏上了通向庙东村的阳关大道。路的两旁,到处都是一派农民们热火朝天收苞谷、豆子,整理土地,准备播种冬小麦的劳动景象,这真是“田家少闲月”呀!看着地里的人,一个个都在为自家的日月光景忙碌着,牛保民不由得就又数落起牛保国来了:“你看你,今年都已经四十出头年纪了。常言说,人生在世,‘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你也不扭回头想一想,你这些年到底弄了个什么名堂?把什么事情干成了?咱妈为了你,把心都操烂了,挂牵挂得人都去世了。我想,你这次回到家,再也不敢五花六花地胡乱折腾了,一个劲儿地和你媳妇、娃本本分分地过你那日月光景吧。”不知道牛保国这会儿心里实际上是怎么想的,然而嘴里还是顺从地“哼”了一声。牛保民勉强满意地扭回头又看了牛保国一眼,看着牛保国身上所穿的那衣服,不仅破烂不堪,而且一眼就能让人认得出来是个从监狱里刚被释放出来的劳改犯,这个样子实在丢人现眼,于是就脱下了自己外面所穿的那件夹衣,递到牛保国的面前说:“给。赶紧把你那身衣服脱了,把我这衣服换上,凑合着先穿一穿。”牛保国也觉着自己现在穿着从监狱回来所穿的这身号衣,实在难以回村见人,只是苦于无可奈何,心里正为此发愁呢。你想,他这会儿求还求之不得哩,怎么能再推辞?于是他立刻就换上了牛保民所递给他的那身外衣,同时把自己脱下来的那身破烂衣服胡乱地塞进了自己所背的那捆行囊卷里,跟着牛保民就又开始往前走。   牛保民看着牛保国那精神萎靡不振的样子,所背的那并不重的行囊卷儿似乎把他压得连路都走不动了,就不满意地一把夺过了他背着的东西说:“来,把它给我。我给你背上,咱们快点儿走,家里人还都俟侯你着的。”就这样,这两个人就谁也不再说一句话了,只是一味地匆匆往前赶路。区政府所在地距离庙东村的路也不算太远,可今天不知是怎么回事,这弟兄俩相跟着走起来,却觉着特别特别的长,总也走不完。在路上,牛保国一声接一声,不住地长吁短叹着,他此时此境的心情颇不平静。而牛保民呢,却只是一边埋头走路,一边一袋接一袋地起劲抽他那似乎永远也抽不够的旱烟,直把他手上所拿着的那根旱烟袋烟锅子都抽得滚烫滚烫的,快要烧红、烧化了。一时如果不小心,他的手指头碰在了烟锅上,“吱”一下,马上就被烫得冒白气,烫得他那因长年劳动而磨得茧子老厚的手也觉着钻心地疼。他们两人就这样默默地在路上你走你的,我走我的,走着走着,都觉着好寂寞好寂寞,可是谁也不愿意再多说一句话,任凭寂寞得怎样让人难以忍受,他们谁也都没有心情去答理谁,只是抱怨这条路好漫长好难走,让人今天怎么走也都走不到头。   牛保民弟兄俩好不容易才走得看见了路的尽头,远远地瞧得见了庙东村,这段令人难熬的行程终于就要有个结束了。牛保民这时候禁不住又开口说话了:“以后学好一点儿。年龄现在也老大不小了,回去到家后睁眼看看,儿子连学长得都快要撵上你那么高了。不久就得给娃娶媳妇咧,别到时候因为你的为做经不起女方打听,把娃一辈子的事情都给影响了。”牛保国最见不得牛保民的就是他那成天价板着面孔教训自己,不过这时候又不能表现出有任何反感情绪—他不得不洗耳恭听。他一声也不吭,只是默默地从牛保民手里接过了那个人家替他背了一路的行囊卷儿,背在了自己的肩上,蔫不唧地低着头往前走。   牛德草放学了,背着个书包蹦蹦跳跳地跑回家来,人还在二道门外面,就迫不及待地冲着上院兴冲冲地喊叫了起来:“妈—”刘碧霞这时正坐在上院里拆去年穿过的那些旧棉裤棉袄,准备提前把它们翻洗一下,重新缝好后过冬一家人再穿。她没等牛德草放下书包,就把自己手里正拆着的那件旧棉衣服往他怀里一塞说:“下学啦?”牛德草先是一愣,随即就“唉”了一声。他妈刘碧霞不失时机地就说:“那你给咱坐在大门口拆你大这件旧棉裤去,我给咱拾掇做饭,你大一会儿也就回来了。”牛德草很不情愿地说:“老师给我们还布置有很多家庭作业呢!作不完明天上学去老师是要罚站的。”刘碧霞一听牛德草话这样说,极不以为然,禁不住就牢骚满腹地说:“作、作、作!什么烂作业,就值得一天把你往死地作?学校先生个熊也就是说不成,眼睛瞎了把心都死了,娃在学校里念了一整天的书了还没念够?回到家了不说让帮大人做点活儿,还要娃作什么鸟家庭作业?你手里成天价拿着本儿破书念来念去,也不知道烦不烦?我问你,你尽管念着那些书,那些书能当饭吃得是?长大念成了个书呆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挑,要你有什么用?我实话告诉你,咱庄稼户人不能一天光想着念书念书;识上几个字,能认得男、女厕所就行了。我看我一辈子大字不识一个,如今日子过得没有谁好?我给你大早都说过了,等你稍微再长大一点儿,将就着能干得动地里的庄稼活儿了,就把你的学停了。依我看呀,世上这七十二行,只有作庄稼义长。”牛德草见自己刚说了一句,他妈刘碧霞就怨气冲天,没完没了地长篇大论起来,说的这些话还一套一套的,跟他在学校里听老师所说的那些道理一点儿都不一样。他心里一时被搅糊涂了,可也不敢反驳母亲,只好乖乖地拿着他妈塞到他怀里的那件旧棉裤和一把锥子,极不愿意但又无可奈何地坐到前门口,一边低着头专心致志地拆,一边等他大回来。   莲叶要走亲戚,来碧霞家借马头笼用,走到碧霞家门口,看见牛德草年纪小小的,一个人坐在前门口拆他大穿过的那件旧棉裤,小心翼翼地用锥子在一下一下地使劲儿把那些缝棉裤的线,一针一针往断挑,旧棉裤上那些被汗水长期浸渍的线,已经潮湿得难以从棉裤里抽出来了,牛德草每一下使劲用锥子把那线往断的挑,手里的锥子都在向着眼睛挥,不由得就惊叹地说:“哟!德草,你妈把日子过得可真顺辙,把你也都真的指教成了,这天儿还热着哩就让你拆洗这些旧棉衣服,准备过冬呀?”牛德草因为他妈不让他作在学校里老师给他们所布置的那些家庭作业,而逼着他去帮她拆这些旧棉衣服,正没好心情,所以低着的头连抬都没抬一下,一声不吭,理都不理莲叶。然而莲叶并不在乎,她走上前去轻轻地抚摩了一下德草的头,又夸赞说:“啧啧啧。你看看,你看看,人家碧霞多会指教孩子,把德草这么大一点儿个男娃娃教育得简直就跟个女娃一样腼腆,乖得一天连话也都不说,光知道帮大人干活儿。”德草听着莲叶这话,心里就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齐涌了上来,委屈得忍不住眼泪都要往出流。他觉着莲叶婶婶的这些话,与其说是夸赞,倒还不如说是挖苦、奚落自己。   莲叶说着没停脚就走进了牛德草家的前门,找碧霞借马头笼去了。她一看见刘碧霞腰间系着个蓝印花布护襟正忙着在灶房里做饭,就数落碧霞说:“我说碧霞呀碧霞,你这人真放心得下,让你家德草那么大一点儿个小娃,不跟其他娃娃去玩儿去,成天价把他当个大人使唤,给你干这干那,一会儿都不让闲着。”碧霞满不在乎地反问说:“我又怎么啦,让你说这话?玩,人一辈子玩到什么时候能玩够?哪一天又不吃、不喝、不穿能得行?”莲叶并不计较刘碧霞这些不给她面子的话,推心置腹地说:“我问你,你能有多少件烂旧棉衣服,自个儿还拆不完,整天让娃拆?德草才那么大一点儿个娃,你就能放心让他一个人坐在前门口,给你拆棉衣服?你都不怕娃手里拿着的那把锥子,一下一下地使劲把缝棉衣的线往断地挑—那每一下可都是朝着他的脸上挑去的呀,万一娃不小心,有一下挑到他眼睛上去了,把眼睛挑出个毛病来,我看你怎么办?那你可就把娃一辈子的事害了。你要知道,你一辈子也就只有德草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他如果真的出点儿事儿,你后悔死也都来不及了。”谁知道刘碧霞听了莲叶所说的这一番话后,根本就无动于衷,全然不当回事地说:“没事没事。看你说得悬乎的,吃饭还有把人噎死的呢,那么人怕噎死就连饭也都别吃了?世上哪里就有那么凑巧的事—锥子挑上去刚好就挑到眼睛上去了。再说了,他长着那么大的一双眼睛,要它是干什么的,能不看着点儿,光让锥子往眼睛上挑?我已经都叮咛过他了,叫他拆衣服的时候,用锥子挑线当点儿心。你放心,不会有一点点儿事的。他经常给我拆这拆那的,早都有经验了,知道到哪儿该怎样拆的。”可莲叶还是想不通地说:“德草娃只有那么大一顶点儿,正是贪玩儿的时候,你不让他跟别的娃一块儿耍去,把娃看得那么紧能咋?你看我家那连欣,一天到晚玩儿得就捉不住人。男娃娃么,还是要费手一点儿好,要我看,你把他管教得都没有一点儿男人气儿了。”刘碧霞听着莲叶数落她的这话,不仅不反感,反而有点儿自鸣得意地说:“我们家那德草,你让他玩,他都不会去玩的,刚才从学校一回来,就急着要去作他老师在学校里给他们布置的那些烂家庭作业,让我美美地给训斥了一顿。你说学校里的这写老师也就是说不成,娃在学校都念了那么长时间的书了,还没念够,回家来也不说让娃们帮大人干点儿活,闲得没事了,还给娃布置什么家庭作业呢,让娃老抱着个书本不放,以后把娃一个个不都培养成书呆子、大懒熊才怪咧。我这人你不知道,对娃向来是不惯他吃,不惯他喝,更不惯他懒。”莲叶见她俩话不投机,只好口是心非地敷衍着赞叹说:“看来还是你这人教子有方,在你的指教下,你们家的德草长大肯定错不了,会和你一样勤快的。我在教育娃这方面以后还得向你好好多学着点儿哩。”莲叶从碧霞家借得了马头笼后,就回去了。   牛保民带着牛保国,一走进庙东村西城门,没顾上进自己家门,他俩就直接先到村长的家里,向村长交差来了。他把事情的大致经过向村长作了汇报,村长对牛保国日后的行事也向牛保国提了一些要求后,他们才各自回家去了。牛保国在巷道里这么一走,“牛保国回来了”这个消息就成了整个庙东村的头号新闻,瞬间不胫而走,传得庙东村南巷北巷、角角落落,人尽皆知。牛保国出门,有好多年都没有音信了,这一回回来是个什么样儿呢?大家都还想赶快去看个究竟、弄个明白。再说了,邻家百舍的去走走、看看,也是与他家友好、对他本人关心的一种表示,于是就有不少人相继都向牛保国家走来。   再说,这牛保民和牛保国相跟着走到牛保国家门口时就与之分了手。他老远就一眼看见自己的儿子牛德草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自家的前门口拆旧棉衣服,走到跟前心里很不高兴地对牛德草说:“唉,你妈一天不知道能有多少旧棉衣服拆不完,老是让你一放学就干这事!走,别再拆了,跟我回家吃饭去。”牛德草好不容易才熬到了父亲回来,得到了一道赦免令。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赶紧就收拾起自己所拆开的那些旧棉絮和衣服布片儿,跟在他大牛保民的屁股后头往回走。   保民家和保国家原本是三间门面的一个宅子,早年他们分家后在院子当中筑了一道六尺来高、刚好能挡住人视线的院墙。这样以来,一个院子就被分成了互相隔离的两个院子。这天,刘碧霞在灶房里正做饭、调菜,听见隔壁人说话的声音突然给热闹了起来,想走出来听听究竟。她刚一走出灶房门就看见她男人牛保民从前院往上院里走来,她问了声:“回来了?”牛保民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刘碧霞不屑一顾地说:“怪不得我听着隔壁有那么多人在说话。”   “保国回来了。”今天庙东村的人一见面,互相要说的第一句话就都是这个内容。“保国这几年究竟是在哪里干啥呢?没了音信大概都五六年了吧?现在怎么没听说回来,突然一下子就给回来了?”“你不知道。听说他这几年在外边东躲西藏的,不知道为什么事,还坐了几年的监狱呢。就是这回回来,还是管监狱的人亲自把他押送到区政府,乡政府让咱们村派人到区政府去把他领回来的。”有关牛保国回来的看法,一时在庙东村见仁见智,众说不一。   牛保民在早上到区政府领牛保国去的时候,就已经提前给保国的媳妇张妍打过了招呼,要她有个思想准备,把家里也拾掇拾掇。张妍听说多年音信全无的丈夫牛保国竟然要回来了,当然是喜出望外。保国那年被迫离家出走,这么多年,她啥时候心里不惦念,不挂牵,不替他捏着一把汗呢?牛保国不要说在庙东村不好,在孟至乡不好,就是对她张妍也有再多的不好,但毕竟他是她的男人—最亲近的人啊,即就是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他们两人的骨血—牛连学聪明伶俐,见什么会什么,现在都已经快长成成年人了。打今儿以后,保国回来要是能收心改性,和她母子在一起,一家三口人,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就是缺吃少穿,没盐没醋,对张妍来说那也是无比甜蜜、梦寐以求的。为这事她天天盼,夜夜想不说,就连她婆婆也都是为这事把心给操烂了,最后落了个一命呜呼,死不瞑目的。婆婆直到咽气时嘴里还在一个劲儿的叫着她那败家子儿子—牛保国的名字呢,现在保国他终于有信儿了,并且还马上就能回来。她听着这话激动得脸都泛起了红晕,心砰砰砰地跳个不停。“这真是太好了,这真是太好了……苍天有眼,终于让我们这一家子人有了团圆的一天,今后我们可以尽享天伦之乐,能有安生日子过了。”她待牛保民接保国去了以后,就赶紧拿起笤帚把家里前前后后、屋里屋外,仔仔细细地都打扫了起来。她把地扫得干干净净的,把门窗擦拭得一点儿灰尘都没有,连桌凳一件一件都摆放得整整齐齐,有条不紊的,还特意跑了二三里路,到一个叫严家的小镇上称了两大包子洋糖块儿和落花生,就好像这里人往常过节或者办喜事一样。当她认为家里这一切事情都准备妥当了之后,就又把自己的头、脚洗了一下,换了身干净衣服,站在卧室门口,拿着个镜子照来照去,惟恐哪儿没有收拾利索。当然她也没有忘记把她婆婆的牌位端端正正地摆放在上房堂屋里的柜盖上,在牌位前面的香炉里燃起了三炷香,以便她婆婆那在天之灵,也能看到自己那不争气的儿子牛保国回来。   牛保国回到家来,刚一踏进前门,就看见原先看城门的老李头儿在自家前房里住着;走到前院,又看见牛百善在厦房里背对着门正拉着风箱,烟熏火燎地做饭呢。风箱发出的声音特别大,像打铁的人在烧火一样刚强有力;灶膛里塞满了湿柴,只冒黑烟,不着火焰;滚滚的浓烟弥漫了整个厦房,致使厦房里什么都看不清楚。从灶膛里冒出的浓烟呛得正在烧火的牛百善喀喀喀一个劲儿直咳嗽,一时喘不过气来—前院里到处一片狼藉。牛保国想得来,自己家里土改时已被划定为地主成分,原有的房屋、田产绝大部分都分给了贫雇农。然而他一脚踏进上院,马上就耳目一新了,看见不论是院子还是屋里,到处都干干净净的,一切东西都摆放得有条不紊、恰倒好处。他不由心头一热:“还是家里舒坦呀!人有个家就是好,更不要说家里还有婆娘料理了。这些年来自己一直漂泊在外,这家里还多亏了人家张妍支撑,要不然……唉,这些年也实在苦了张妍了。”(未完·待续)      第十二章 荣归故里(下)      (接前章)张妍今天耳朵特别管用,牛保国在院子里一声没吭,她就觉察到了,早已春风满面地从上房屋里迎了出来,热情有加地说:“你回来了?快,快先坐到上房屋里吧。”她说着就忙不迭地迎上前去,接过了牛保国肩上所背着的那个臭烘烘的行囊卷儿,一边把牛保国往上房屋里领,一边兴冲冲地朝着上房屋里喊了声:“连学,你大回来了,快出来接你大!”牛连学应声也就从上房屋里连忙跑了出来,可是当他跑到上房屋门口时,突然就又猛地给站住不往前走了。他看着一步步向他走来的牛保国有些难为情,愣了刹那,这才陌生而怯声怯气地说了句:“大,您回来了。”牛保国看着应声从上房屋里跑出来的牛连学,虽然说身体还显得有些单薄瘦削,但个子却长得都快撵上自己了,心头不由得又是一阵说不出的酸楚。   牛保国走进上房,一眼就看见了供在堂屋柜盖上他妈那牌位。他妈去世的事,在回来的路上他哥牛保民已经告诉过他了,当时他并没有感到怎样的伤感,然而这会儿进到家里,一见家里是这样的情景,尤其是一见到他妈的牌位子,不由得就抚今思昔、触景伤情,又想起了他妈在世时一辈子对他所操的那些心,就连死也都是因为心里操牵他所致,就再也抑制不住内心深处的悲痛情绪了,一下子跪倒在他妈牌位子前面,“妈呀—”一声,撕肝裂肺地放声痛哭了起来。这悲怆欲绝的哭声让人听了无不黯然心伤,张妍和牛连学禁不住也都跟着啜泣起来,不断地在擦眼泪。张妍悲悲切切地说:“妈在世时一直都在想着你,直到临断气时还在不住地一声接一声叫你名字呢。她这辈子为你可把心力都劳干了,活生生是因为牵挂你把人给牵挂死了。你知道咱妈那人是个刚强人,在人前要强了一辈子。她一天到晚心里都想的是你,可是从来都不向人诉说,老是窝在肚子里自个儿发熬煎。这些事我和咱哥心里谁都清楚,为了妈,保民哥还四处不知找了你多少回,可是始终没能找到有关你的一点点儿音信。你说,我们能有个什么办法呢?”张妍一边诉说,一边就端来了一盆洗脸水说,“算了,算了。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现在咱不说那些话了。你回来了,妈如果在天有灵,她也会看得见的,心也就放下了,说不定这会儿都在阴间宽慰得笑哩。再说了,有人又说人死如灯灭,一死就什么也没有了,你就是哭得再悲伤,那可怜的老娘可能现在也都听不见了,还是节哀顺变吧。奔走一路了,这会儿你肚子肯定也多少都饿了,先洗把脸,咱赶紧吃饭。”张妍的温柔、体贴以及善解人意,多少缓解了一些牛保国此时心里的悲哀。他们一家三口人也可能还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共同坐在灶火前的小饭桌上和和美美地吃着饭呢。   “保国回来了。”“保国叔,你是多会儿到家的?你看我们还都是刚知道的呢!”牛保国他们一家子三口人正坐在灶火前的小饭桌上吃饭,村里就有人闻风接二连三地到他家里来看望牛保国了。张妍见状赶忙放下了饭碗,停住吃饭,跑前跑后地忙着张罗起来,招呼他们。你看她既是给来人找板凳让坐,又是给他们寻茶杯倒水,给男人递烟,给女人、小孩抓落花生,散洋糖块,一时忙得不亦乐乎。当初和牛保国曾经一起往三河口贩棉花的那一帮帮子人,有好一些也都十分热情地跑来看望,他们彼此在一块儿又说又笑,家里一时显得特有人气,十分热闹。黄娃还是年轻单纯,口无遮拦,他冲牛保国问道:“保国哥,你这些年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家里人四处奔走,托人打听,能找的地方几乎都找遍了,可就是找不着你的人影儿。”牛保国面对这样的唐突问话,在人面前不回答不行,回答么,确实又让他无言以对。他左右为难,嘴里只是支支吾吾,闪烁其词,老半天也都没说出来个张道李胡子。就在牛保国哼哼唧唧,正没办法回答黄娃问话的时候,还是吉生灵性,插话给牛保国的难堪处境解了围。只见他指斥黄娃说:“你这个熊一天淡话就多得没办法。保国他当时是处于那种境况,恩娃那货前后追着寻事呢,他不跑能行吗?他只管跑着躲藏还来不及哩,哪里还敢让人知道他的行踪?”在场的人立刻都异口同声地应和着说:“是啊,是啊。吉生说的对着的,当时事情确实就是那样的。不过现在解放了,世事平稳得多了,不会再有什么事的。国家一再“三反五反、查田定产”呢,这会儿谁不要命了,还敢翻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老账,私自寻谁的事?”   看牛保国的人越来越多了,瞬息就把牛保国家的院子给挤得水泄不通。这些人有说有笑,牛保国的心情这会儿看来也好多了,他给来看望他的那些人唱他这些年在外边所学的歌,什么“东方红”、“社会主义好”、“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以及“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把大家听得十分高兴,觉着无比新鲜,整个院子里热气腾腾。可是,就是在这时候,他们谁也不知道,在牛保国的家门口却有一个人在来回徘徊,躲躲闪闪,踌躇再三,欲进又止,欲退不甘。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早年就和牛保国相好,并且一直心心相印的莲叶。她一听人说牛保国回来了,一下子高兴得几乎都要跳起来—说实话,她太得想马上去见见牛保国,知道知道牛保国自那年从她家出走以后的情况,但禁不住心里又顾虑重重,忌讳颇多,总害怕自己一见到了牛保国,会抑制不住了自己的感情。要是万一一时显露出了自己同他的风月隐情,让人觉察,起了疑心,背后议论,说三道四,那岂不就划不来账了。同时她更考虑的是牛保国今天刚回来,路途劳累了一天,乏乏的,去看的人肯定不少,此时他既要支应这个,又要招呼那个,准忙得不可开交,本来已经是够受的了,自己要是再去的话,不仅根本就不可能说上贴己话,而且还会使牛保国忙上加忙,于是就不忍心再去加热闹,添麻烦,打扰他。你说不去就不去呗,可是她自己又克制不住自己想立马见到牛保国的那股子眷念之情;你说去就去吧,她又有以上那么多的顾忌。这烦人的事情把她这个历来都是精明强干的女人一时还捣鼓得竟然也拿不定主意了。她在牛保国家门口,有心进去,又觉着进去有诸多不妥,不进去又于心不甘,正在举棋不定,踟躇反侧之时,不巧迎面突然走来了一个抱着娃的女人,一见面就笑嘻嘻地对她说:“莲叶,听说多年来一直都没有一点儿音信的牛保国今天突然给回来了?”莲叶随话答话地说:“我也是刚刚才听说的,还不知道是真是假。”那人接着说:“那么,你也没进去看看?”莲叶随机应变地说:“没有。我是刚才到碧霞家借马头笼的时候听碧霞说,现在还没顾得上去呢。”那女人就很热情地说:“走,那么咱俩一起进去看看。乡里乡党的,祖祖辈辈都居住在一块儿,多年的老邻家了,这么些年人家没在家,如今回来了,你说,不知道也就不说了,现在咱知道了,不去看看也不大合适。你说是不?”莲叶连忙搪塞说:“你说的也是,不过你要去就先去吧,我怕这会儿人多,人家忙得顾不过来。等会儿人少一点儿了,我再去也不迟。”说着一扭头,就匆匆地向自己家里走去。   莲叶刚回到了自己的家,喘息甫定,心神不宁,正在思绪烦乱、什么活儿都无头绪可做之时,只见她儿子牛连欣风风火火地从门外跑了进来,一边跑还一边嘴里急不可耐地喊叫着:“妈—妈—”莲叶一听就没好气,训斥道:“喊,喊!喊魂儿哩得是?”连欣跑到莲叶跟前,一头就钻到了莲叶的怀里,气喘吁吁地说:“妈,巷道西头那家有个人,人们说是连学他大,现在从外边回来了。他家还给看去的碎娃发洋糖、散落花生哩。快走,你快领着我去吧!”连欣说着就拉住他妈莲叶的手,把他妈硬往牛保国家拽,死活要他妈莲叶陪他去那里给他要人家所散的那洋糖块儿、落花生。莲叶一使劲儿,就甩开了牛连欣紧拉着她的那只手说:“你这么大的娃了,要去,你自己去!这会儿我还正忙着的,顾不上。一天自己能办了的事情自己不去,还能什么事总得都要大人陪着你才去。”牛连欣一看他妈不愿意和他一块儿去,急得就“哇—”一声哭了起来,嚷嚷着说:“去?我一个都去了。他家人太多了,把他家散洋糖块儿、落花生的人都给围严了。我人小,根本就挤不到人家跟前去嘛。人家只给他跟前能看见的娃散,我个子低,又站在人群外边,人家根本就没法看得见!”牛连欣怎么能知道他妈此时的难言之隐,脸上挂满着委屈的泪花,还是不由分说地生拉硬扯着他妈莲叶,只是把她往牛保国家里拽。莲叶为了照顾自己娃的感情,没办法只好跟随儿子牛连欣去了牛保国家。   莲叶来到保国家的院子里一看,嗬,真不得了,这里的人确实多得就没办法形容—牛保国家从来还都没见过能有这些人。前半院全是玩耍的小孩,他们一个个笑逐颜开,嘻嘻哈哈,正称心如意地在吃着牛保国和张妍刚刚散给他(她)的落花生或者是水果糖。牛连欣一见更是垂涎三尺,眼馋得不行,越发不住声地催促他妈莲叶说:“快些,快些。去迟了人家把糖果就散完了。”尽管莲叶屁股朝后撅着不十分愿意,但还是被她儿子牛连欣强拉着向上院里走了去。她刚一走到当院里,就看见牛保国和张妍周围密密匝匝,里三层外三层,围的都是人,人们稀罕得有的问这、有的问那,问得牛保国简直就应酬不暇,果真像她儿子连欣说的那样,小孩根本就挤不到他们跟前去。莲叶没办法,就只好远远地站在人群外面,从人头的缝隙之间竭力深情地向里面望牛保国。她儿子连欣看不见里面的情景,又急着想要主人散给他落花生、洋糖块儿,于是抱着莲叶的腰,一个劲儿地闹着要莲叶把他抱起来。莲叶拗不过儿子连欣,就只好依从,把他抱了起来。牛连欣这回得势了—被他妈往怀里一抱,就和一般大人高低差不多了。他也不管别人反感不反感、讨厌不讨厌,只是在他妈怀里拧着身子,不顾一切地把他面前的人往一旁扳,同时自己趁势往里面挤。站在他前面的人一个个心里极不满意,鄙夷地扭回头看着他,嘴里虽然什么也都没说,可是心里却十分反感,暗暗想道:“莲叶把她家的这娃,一味是娇惯坏了,没有一点儿教养。她怎么也不管教管教,眼看着由她娃这样?”这些人心情尽管如此,但行动上还是不得不很不情愿地给这个不知进退的娃让开了一道人缝儿。牛连欣终于借助母亲的力量,加上自己的努力奋斗挤进了人群。   一直忙着应酬热情看望他来的乡亲,回答左邻右舍问话的牛保国起初忙得晕头转向,还能没注意得到人群中的这一细微变化,但时隔不久,就在他和另一个人说话的当儿,无意中眼睛向周围的人群扫了一下。这一扫让他立马看到了一个极其熟悉、亲切的脸庞—这脸庞是那样的有磁性,一下子就紧紧地咬住了他的注意力。他不由自主地把眼睛给瞪大了,目不转睛、一眨不眨地瞅着他面前这个让他魂牵梦萦的人。略事迟疑之后,他嘴里就情不自禁地轻声叫道:“莲叶?你也来看我了……”于是就走了过来,拉住了莲叶怀里所抱的那个小孩儿的手,迟疑不决地问,“这是你娃?……”“唉。”莲叶答应着,轻轻地点了点头。牛保国接着就又问:“几岁了?”“都快六岁了—就是你走的那一年后季的娃。”莲叶不显山,不露水地回答着牛保国的问话,在后边还特意再补充了一句。牛保国一听心里不由得就咯噔了一下,心有灵犀一点通,一切尽在不言中。牛保国听言禁不住再看了一眼莲叶怀中的那个孩子的脸,“啊—”差一点儿就要大声惊叫起来,这张小脸和自己儿子牛连学小的时候是那么的相像。自己从她家走了到现在不也是快六年了吗?什么话都不用说了,什么事在牛保国心里这时也都明白了。其实,牛保国刚才表面上尽管在尽情地忙碌着应酬村里这些来看望他的左邻右舍,然而实际上内心里却多少有些心不在焉。他的眼睛总在人群里面不停地来回瞟着,寻找着一个人—一个曾经在他万分危难之际帮过他一把,救过他一命的人,不尽人意的是可惜在人群中他一直没能发现她。要知道,他要寻找的这个人就是莲叶,在他的心里一时一刻也没有忘记过莲叶。自从那天晚上他和莲叶一别,至今也不知道有关莲叶的一点儿消息,这让他心里着实惦记。当他在这众多来看望他的人中间没有发现莲叶时,他心里忐忑不安,实在想知道莲叶这几年的情况怎么样。这会儿他一见着莲叶站在了他的面前,尤其是见着莲叶怀里还抱着个十分体面的男娃娃,推断这娃就是他和莲叶爱的结晶时,心里就别提有多么冲动了。当然在这么多的人面前,他是不会过分流露出自己的内心情感的,只是略显特别热情地说了句:“来,让我把娃抱抱。”这个牛连欣这会儿有他的小心事,当然也不会显得怯生,伸过两条小胳膊去就要牛保国抱他,嘴里还不住地在小声嘟囔着:“我要落花生、水果糖。”牛保国听见了,立马笑嘻嘻地说:“行。看我给我娃往衣袋里一下子把水果糖、落花生装得满满的再说。”牛连欣一听这话高兴了,似乎产生了一种优胜感,马上就爬在牛保国的脸上亲亲热热地亲了一下,朗声说了句“伯伯好。”这下子可把牛保国给高兴坏了,一时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样了,连忙扭头对张妍说:“快,赶紧把落花生、洋糖块儿给娃抓一些来。”张妍一听他说这话,很难为情地摊开双手说:“你看这……刚才一哄子来了那么多娃,我把所买的那么多落花生和洋糖块儿拿出来,禁不住他们乱抢,一下子就都给分散完了。”牛保国立刻不满意地抱怨张妍说:“你看你这人,一天究竟都能干得了什么?……唉。”莲叶见状忙说:“分散完了就完了呗。别尽都听小孩子摆摆,由着他性子来。”可是连欣一听说落花生、洋糖块儿现在分散完了,这下子可委屈了,“哇—”一声可就大哭起来了。他一边哭,还一边手刨脚蹬,不住声地喊叫着:“我要落花生、洋糖块儿,我要落花生、洋糖块!”周围在场的人看着莲叶这娃竟然是这样的肆意闹腾,就都觉着有些不顺眼,心里想:“莲叶这人怎么把娃能娇惯成了这个样子,简直让人都没法儿说。这是在人家屋里,又不是在你自己的家,要什么,大人就得给你什么。人家没了就没了呗,你怎么还能把人家给缠住不依了?一满是没打的原因,扇上他一个耳光子,饱饱揍他一顿,看他还哭闹不哭闹?”可是牛保国并不这样认为,他对此并不反感,不厌烦,只是觉着很难为情,对不住连欣娃娃,就连忙在自己身上,浑身上下乱摸了起来,看有没有什么娃们喜欢的东西,能够用来哄住连欣不哭。他慌乱中在身上摸了一阵子,从衣兜里终于摸出了一张五元钱人民币—这是他回家来唯一带有的一点儿钱,连忙把它塞到牛连欣的手心里说:“我娃不哭,我娃不哭。我给我娃钱,我娃自己到供销社去给你买好多好多的落花生、洋糖块儿,好不好?”牛连欣正眼睛闭得严严实实的哭得凄惘,突然觉得有人给他手里塞了个什么,就连忙睁开了他那满含泪水的眼睛。当他隔着泪花,模模糊糊地看见塞在自己手里的东西不是落花生、洋糖块儿—当然作为一个不到六岁孩子的牛连欣,这时候还不知道这五元钱在当时是个什么概念,能买来多少落花生、洋糖块儿,他更不知道这五元钱就是牛保国这次回家来所带的全部财产,而只看见它不是自己所要的落花生、洋糖块儿,就生气得一使性子把它扔到了地上,继续哭喊了起来:“我要落花生、洋糖块儿,我要吃落花生、洋糖块儿……”这下可把莲叶给气坏了,她早已从周围人的眼神里看出了人们对她母子的鄙夷,觉着这会儿难堪极了,只是碍于在众人面前,自己只能尽量保持平静,只好就连忙从牛保国手里接过了牛连欣,一个劲儿地哄他说:“连欣不哭。我娃乖,我娃听妈话,不闹了。等会儿妈给我娃去买好多好多的落花生、洋糖块儿。你说好不好?”莲叶这会儿是见自己既然已经来了,好不容易才挤到了牛保国跟前,还没和牛保国说上几句话呢,恋恋不舍,还想在这儿再待上一会儿,多看上牛保国两眼,实在是不想就此立刻离开这里。可是她娃牛连欣哪里体会得来他妈的这些隐情,他谁的话都不听,只是一个劲儿地扯着嗓门拼命地哭闹,把嗓子几乎都喊嘶哑了,简直把莲叶能给气死。   莲叶实在没办法,只好铁青着脸,抱着不停跳腾的牛连欣,一扭身就挤出了人群,背过人用手狠命地就在牛连欣的屁股上打了起来,边打还边恶狠狠地说:“我叫你哭闹,我叫你哭闹。我就不信你是这样的烦人,看我今天不把你这屁股蛋子打烂,给你把这不听大人话的瞎瞎毛病治了才算怪咧。”莲叶直打得牛连欣杀猪似的“吱—吱—”叫,但牛连欣仍然不改口,还是一个劲儿地直嚷闹着要落花生、洋糖块儿。牛保国听着莲叶打牛连欣,牛连欣始终不屈服的哭闹声,一声声地远去,心里很不是个滋味,有着无限说不出的感慨。他忘情地站在那里发着呆,好久好久都没有动,心里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第二天一大早,牛保国就挑着笼担,跟在胖婆娘张妍的屁股后头,领着他的儿子牛连学到地里收苞谷去了。这一家子如今才算是全都自食其力了。在地里,牛保国拔包谷秆,张妍掰苞谷,牛连学负责把他妈掰下来的苞谷往一块儿运。他们一边干着活儿,一边拉着家常话儿,乐在其中。张妍给牛保国叙说着他不在家的这些年头儿,他们家乡和他家的世事变迁。牛保国听着听着,越听越觉着自己不在家的这些年,妻子张妍过的这个日子也确实不容易—她替自己把年迈的母亲养老送终了,又替自己承当了土改运动中定地主成分那么大的政治冲击,土改后又一个人带着自己年幼的儿子,支撑着这个风雨飘摇的家,把政府留给自家的这几亩地耕种得有一条一行—这一切都是多么的难能可贵呀!作为一个妇道人家,能把事情作到这个份儿上,也真够难为她的了。牛保国心里对张妍不由得深深地产生了一种从来都没有过的感激之情,今天他再次回首自己以往的作为,似乎觉着张妍作为自己的法定老婆,虽然自己一直都不称心,从没真正爱过她,但她却始终尽职尽责,也还有着不少难得的可亲可爱之处—贤惠、大度、勤劳、节俭,给自己也曾排了不少的忧,解了不少的难,然而她跟着自己过了这么些年,自己又给了她些什么呢?自己所带给她的尽都是些灾难,让她吃的全都是苦。现在他的这个家还不正是由于有了人家张妍这个不称心的妻子存在,有她的苦苦拼搏、惨淡维持,才得以在疾风暴雨的社会变革中几经颠簸,终于总算没有毁掉,有幸保全下来了。这是张妍对他,乃至对他这个家族的莫大之恩啊!   牛保国这次回来以后,变了,完完全全地变了,彻底变成了一个与前截然不同的人。他变得勤快多了,在他身上再也看不出一点儿他原来的那种好逸恶劳痕迹;他变得待人和善了,迟早见了乡党邻居,不等人家向他打招呼,他就主动笑容可掬地向人家嘘寒问暖;他也变得为人本分了,在村里从来不多言多事,议论他人长短或者是国家大事。他天天都是早早地就下地去劳动去了,晚上下工回来比一般人还都要晚得多。回到家的第三个傍晚,他一吃过晚饭,估摸着治保主任也可能都吃过了饭的时候,趁着天麻麻黑,就一个人向治保主任家走来。   现今庙东村的治保主任就是当年和他一起往河口街担脚贩棉花的那个吉生—他刚回来的时候人家还主动到他家去看望过他。牛保国来到治保主任吉生家,吉生正好刚吃过晚饭,坐在自家的炕沿上,一个人默默地吸着他那当时很盛行的八分钱一盒的“经济牌”香烟。他贪婪地吸着这便宜得不能再便宜了的廉价香烟,也不管烟味如何,一口气就能吸完一支烟的少半截。牛保国在门外干咳了一声,以此先给门里的人打打招呼,然后才规规矩矩地抬腿迈进了门槛,低着头轻轻地叫了一声:“治保主任。”正在全神贯注吸烟的吉生被他猛不丁的这一声“治保主任”,还给叫愣住了—他这个人要说向来就是个耍娃娃性子,尽管因为成分好,当上了个村里的治保主任,也应该算得上是个村委会委员了,可实际上他只是在村委会开会的时候跑跑腿儿,叫个人,除此之外,就其它什么具体事情都不管了。村里的人见了他面,也大多也都是和他说说笑、逗逗趣,很少有人把他当成真正的村干部—治保主任看。今天突然有人这么低声下气地叫他一声“治保主任”,他一下子还觉着这称呼很是陌生,有些不习惯,起初还以为这是在叫另外的哪一个人呢,当他四顾室内再无他人,弄清楚了这确实就是在叫他的时候,反倒怯生起来。他借着昏黄的油灯光仔细一看,发现来他家,现在叫他的不是别人,而正是出走多年没有音信,最近刚刚回村的牛保国。早年往河口街贩棉花的时候,这人就是他们的头儿,解放前人家还曾经是孟至乡这一带赫赫有名,能呼风唤雨的大乡长。于是他就连忙跳下了炕沿,十分热切地招呼道:“保国哥,怎么还是你呀?是什么风把你给吹到我家里来了?快坐,快坐。”说着他就赶紧用双手把放在炕沿前的一条长板凳上的衣物往一头儿推了推,腾出点儿地方来,然后又用嘴吹了吹它上面的尘土,就这样还怕不干净,接着又用自己的袄袖擦了擦凳面说:“坐,你请坐。今天你怎么有空儿来我家了?找我有什么事儿?你尽管说,只要是我能办得到的,我一定尽力帮你去做。”   牛保国并没有照着吉生的礼让,去在长板凳上落座,而是仍然规规矩矩地站在屋子中央,低声说道:“我不坐。我今儿个来,是按照政府对我回村后的要求—每隔三天向村级政权汇报一次思想行为,向你汇报来了。”“向我汇报?”吉生一听这话倒还有些惊愕了,“看你把话说到哪里去了?我和你,咱哥俩是谁跟谁呀?之间什么关系,他们别人不知道,难道你还能不知道吗?邻里乡亲的,谁还向谁汇报个啥呀?”但是牛保国并不这样认为,他还是端端正正地站在那里,一本正经地说:“不。这是政府向我提出的要求。我已经请示过村长了,村长说让我以后就到你这儿来,向你汇报思想情况。”接着他就开始认认真真地向吉生汇报起了回村来他这三天的思想行为。吉生看着牛保国认真的那样儿,只好耐着性子听,等牛保国把他的思想行为情况汇报完毕,立刻就又笑嘻嘻地拉着牛保国的胳膊,硬要牛保国坐下来和他聊天,并且在与牛保国的谈话中再三津津有味地提及他们那一伙人当年去三河口街上贩棉花时的那些风风火火的事情,但是在牛保国心里却清楚地知道彼一时,此一时也,现在再也不是过去的那个时候了,社会上贫雇农当家做主人,人家吉生可是个响当当、硬邦邦的贫农,他和吉生之间的关系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并没有敢造次多事,伺机就告辞回家去了。   时光过得也真快,牛保国回来后一转眼就到了农历的八月十五。农历八月十五按习俗是中秋节,在这个节日人们历来都讲究个一家团圆。多年来牛保国总是漂泊在外,每逢这一天的晚上他都要遥望着天空的那一轮圆月,遥望着远处的家乡,思绪万千,感慨万千,往往情不自禁地就会在心里默默地背诵起唐朝王维的那首《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诗:“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来。可是今年不一样了,一家大小欢聚一堂。他老婆张妍这一晚上也情知牛保国的心思,把什么都准备得停停当当的。她在很不宽敞的天井院子中央摆了一张小方桌,桌上摆着时鲜的供品—有她用上好的白面,里面包着红糖所蒸的圆圆的月饼,也有刚从树上摘下来的硕大石榴、新鲜柿子、大红枣和核桃。小方桌的中间还放着一个小香炉,里面插着三炷香烟袅袅的线香—祭祀月亮神。凑巧这天晚上的天气也很助兴,十分的晴朗;月亮很恪守职分,天刚一麻麻黑就及时地从东边山头现出了银盆大脸,又圆又光亮,把它那银白色的光辉大大方方、毫无保留地洒向了大地,洒给了祭祀或者是观赏它的人们,使得大地上的一切都依稀可见。当然,天上偶尔也会飘来一片儿薄纱似的白云,轻轻地、缓缓地、十分悠闲地在月亮的旁边聚散,像水一样流动,像白绢一样在不停地擦拭着嫦娥那又白又嫩又细腻的脸蛋儿,把这圆圆的月亮衬托得更美丽、更温柔、更多情、也更人性化。白天还多少有一些的那热气,现在已经消散一空,院子里凉风习习,让人觉着格外的爽快舒坦。牛保国和张妍、牛连学一家三口虔诚地给月亮娘娘磕过头后,就围坐在小方桌旁,一边吃着枣子、核桃等果蔬,一边说着笑着拉家常话。牛保国心头油然觉着有一种从来都没有过的欣慰,不由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无比感慨地对张妍、牛连学说道:“这人啊,一天价谈什么理想呀,前途呀,事业呀,想入非非的,如今要我看,这活在世上平平安安就是福。我原先并不这样觉得,今天才深深地悟出了这一玄机。人么,这一辈子不论事情干得大还是干得小,即就是缺吃少喝,只要能不颠沛流离,能一家团聚,和睦相处,这就是莫大的幸福。除此之外,再贪图什么都是虚的,都没意思。”   1955年华阴县实行农业合作化。一开始是一些关系好的农户们在农忙时节三五成群,自愿接合,在一起互相帮着收割、播种—他们把这种临时性的组织叫做互助组。牛保民就主动加入了村里一个由一位复员军人—叫杜木林的小伙子所组织的互助组。在互助组里干活人多热闹,且力量大,功效高。大家一起劳动,一块儿吃饭,说说笑笑,觉着无比有劲头儿;干起活儿来,大家都是抢着往前扑,人人精神饱满,谁也不偷奸耍滑—这种劳动形式当时显得比单家独户做庄稼优越多了。到了1956年的春季,庙东村随着全县革命大好形势的突飞猛进,在原来的互助组基础上,又成立了什么初级农业合作社。庄稼户人一时情绪高涨,不论自家土地多少,全都主动拿了出来,交给农业合作社统一耕种,把自家人老几辈所购置的那些牲口、农具,也都一起交给了农业合作社,由农业合作社统一喂养、统一管理、统一安排、统筹使用,走农业合作化、集体化道路。牛保民的生产资料尽管比一般人要好得多,但迫于大势所趋,在这些事情上他深明事理,处处思想积极,事事当仁不让,顺应时势。他率先毫无保留地把自家那么多的好地全都入了农业合作社;毫不吝惜地把自家那匹心爱的淡红马牵了出来,也交给了农业合作社喂养、使用;把他种庄稼的那一整套应有尽有的农具,一件一件地搬出来,一件不留地交给了农业合作社,让集体使用—直交得让别人看着都有点儿心疼,有点儿眼馋了。尽管牛保民是这样事事都虔心地紧跟着形势走,但还是不能尽如人意,还是处处被那些个革命的依靠力量—贫雇农及共产党员们猜疑,甚至认为他这样做完全是假做作、伪装进步,为的是表现自己给人看,骗取党和人民对他的信任。他们之所以对牛保民会有这样的偏见,原因其实很简单,那就是因为牛保民家里是上中农成分。他们总认为上中农成分的农户在加入农业合作社以前生产资料充足,生活条件优越,加入了农业合作社以后,走社会主义集体化道路因此最不坚定,最容易动摇,形势稍有风吹草动,他们就可能拉“牛”退社,所以对这些人必须时时提高警惕,处处严加防范,千万不能掉以轻心。牛保民在农业合作化运动中实心实意地走社会主义道路,可这条路对他来说,走起来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顺畅,总有一股看不见的势力在或明或暗地对他掣肘,阻挠着他的前进。对此他有着说不出的苦恼,心里直嘀咕,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赢得这些革命左派的满意,摆脱那无形的束缚。可是这些事他又能向谁去诉说呢?在这社会急剧变革的大浪潮中,谁又是他能够去诉说的人呢?他只好打掉门牙往肚里吞。走农业合作化道路,至于牛保国一家那就更是马尾穿豆腐—提不上串儿了,想入社,连门儿都没有。当时人们谁都知道他家是地主,他是历史反革命,是革命的对象,是人民的阶级敌人。政府认为他们这些人不仅不可靠,而且人还在、心不死,时时都在敌视社会主义制度,觊觎无产阶级政权,妄图颠覆人民民主专政,所以早就把他们打入了另册,对他们实行着强有力的无产阶级镇压。政府惟恐在农业合作化初期,一旦把他们这些反革命残渣余孽吸收到农业社里来了,他们会在农业社里伺机钻空子,兴风作浪,破坏社会主义合作化道路。因此他家和庙东村的其他几户地主、富农们一样,还是牢牢地被关在农业合作社的大门外边的,各自孤零零地在耕种着土改时政府所留给他们各家的那几亩田地。   在庙东村里,每逢早晨上工,一边是农业社的社员群众,人欢马叫、热火朝天,气壮山河地战天斗地去劳动;一边是几户地主、富农,引领着自己的妻子、儿女,势单力薄、孤寂凄惘地散落在自家的田地里干着活儿—两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人禁不住对农业社的那些社员们无不羡慕不已。地主、富农成分的人,心里总期盼着哪一天人民政府也能皇恩大赦,让他们这些人光荣地加入到农业合作社里去,和那些社员群众在一起干活儿,因为他们实在忍受不住这种特殊待遇的冷落、孤独了,他们太得希望自己也能够和别人一样,在新社会里拥有一般人所拥有的权益。      第十三章 红旗飘飘(上)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刚建立起来不久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简直就像是一个精力充沛的小伙子,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意气风发,斗志昂扬,以飞一样的速度,昂首阔步向前发展着,一天一个新面貌,一步一派新气象,真是让人目不暇接。位于华山脚下的庙东村也和全国形势一样大好,1956年春季刚刚成立了初级农业合作社,随即就又转入了高级农业合作社,到1957年又提出了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理想社会的伟大战略口号,整个孟至乡很多农业合作社一瞬间就都合并在了一起,组成了一个人民公社。就这样有人还嫌社会主义一大二公的特点体现得不够充分,没过多久,竟然把偌大一个华阴县改组成了一个农村人民公社,原来的区、乡、村这些基层行政机构都不要了,把它们统统都改变成了人民公社的下属组织—管理区、生产大队、生产队。庙东村和庙西村,还有葫芦头村三个自然村组成了华阴人民公社孟至塬管理区下属的一个生产大队。牛保民原先所参加的那个互助组的组长—退伍复员军人、共产党员—杜木林现在成了庙东村生产大队的大队长。这时候皇恩浩荡,原来不让入社的那些地主、富农们也都被大赦后吸收到人民公社里来了。在空前体现着社会主义一大二公特点的人民公社这一特定组织形式下,人们一个个更是精神焕发,信心百倍,提出了“大干社会主义有理、大干社会主义有功”的口号,喊出了“社会主义发展一天等于二十年,国民经济五年赶上英国、十年超过美国”等惊天地、泣鬼神的豪言壮语。到了1958年左右,人们又热火朝天地高高举起了三面红旗—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提出了“敢想、敢说、敢干”的口号。在这三面红旗中,总路线的具体内容是:“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人们一时精神达到了一种亢奋状态,似乎已经不顾一切,也忘记一切了,只觉着进入共产主义社会很容易,只需要一抬脚,一迈腿,理想就变成了现实。同时,他们还认为现在一切都已经公有化了,至于东西,什么是你的,什么是我的,都没有必要再过多地去计较了,反正一切都是公家的,就连自个的人也都是属于人民公社的,全社会马上就要各尽所能,按需分配了。你看不是吗?几千年都是属于私人所有的土地现在全都变成人民公社的了,各家各户所居住的房子,人民公社马上就要统一调配使用了,谁家住哪儿,全都由人民公社安排决定。如果说你家所住的房,人民公社需要做其它某方面的使用,那么你马上就得二话不说,搬出来给腾下。庙东村生产大队就有好几个这样的实例,有几家祖上是宦门,住所院子大,四开间门面,房子质量在庙东村也是首屈一指的。这几家人就无可推辞地被安排到了别的地方,和另外的农户挤到一块儿去住,而把他们家那高大、宽敞、明亮的宅子腾出来给生产大队做仓库或者食堂用。牛保国家土改时分给看城门的老李头儿所住的那间半前房,老李头儿前不久去世了,那房就一直空着,庙东村生产大队就把它重新整理了一番,当做生产大队的大队部办公室使用。   放眼社会,革命形势一派大好,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这一年庙东村生产大队农业出现了有史以来从没见过的大丰收—据说这是农业大跃进所取得的丰硕成果。秋季收获的那粮食多得就没法儿说,简直放都找不下地方放了,放在谁家谁都嫌是累赘。玉米棒子搁得到处都是,让人见了都有点儿讨厌。放粮食的地方别说是加锁了,就是门大开着,放在那里,人从跟前走过来走过去,连看也大都都懒得看上它一眼。这时候的小偷儿也不知道都跑到哪里去了,从来就没听说过谁家把什么东西给丢了。生产大队把原有放粮食的仓库放满了,放不下了,就想方设法地把粮食往社员们的家里塞,放在了社员家里原本是为了放杂物而用从山里所砍来的藤条编织的笆上,把有人家里的笆都给压坏了。这时候谁还能意识到过日子要俭省节约?物质已经达到了极大的丰富,要什么能没有什么呢?吃饭全都在人民公社生产大队的公共食堂里边,不要钱也不收饭票,尽饱地吃,看你肚子能有多大、能吃多少?所以粮食,谁稀罕?放到谁家谁都不愿意要。社员们随着社会制度的变革,相应的一切行动也都军事化了,你在某个地方正好好地干着活儿呢,说不定突然从上边下来了一个条子,就把你又调到别的什么地方给另外去干什么了。像这样居无定所的生活,谁还要那粮食干什么用?要那粮食又有什么办法能带得上呢?家的观念这时候在人们的心目中似乎日益都淡薄了。这阵子人们心里愈加念念不忘且倍加看重的是“政治挂帅”,至于其它别的什么,那就无暇顾及了。因为人们谁都知道目前“政治是灵魂,政治是统帅,政治工作是一切经济工作的生命线”这是一条颠扑不破、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硬道理。各级政府都十分重视务虚,十分重视抓政治宣传工作。   庙东村生产大队的大队长杜木林把形势当然也跟得是很紧很紧,他一看别的生产大队各项政治宣传工作都开展得轰轰烈烈、有声有色的,惟恐自己生产大队在这方面落下来了,因而就想把自己生产大队的这一工作也尽快搞上去,把政治氛围搞得浓浓的,然而让他发愁的是自己大队一时却怎么也找不下一个能写会画的合适人来承担这项工作。他想来想去,苦苦地想了好几天,怎奈这庙东村里从上到下,老老少少,凡是成分好的,甚至出身马马虎虎能说得过去的人百分之八九十都是文盲,别说是让他们写写画画,就是把他们各自的名字写出来让他们认,恐怕他们也都认它不得。你要是说让他们挑担子、扛麻袋—干那些重体力活儿,那么他们一个可能能顶得住两个人用,可是你要是让他们写写画画,搞政治宣传工作,那么他们是一支笔简直就重如一座山,即使打死他,恐怕他也是拿不起来的。即便其中有上那么一半个识字的凤毛麟角,写出来的那字也都还是东扭西歪的,腰在一边,胯在一边,根本就不搭调,叫人难以入目。干这事可不是只要家庭成分好,根正苗红就能行的。杜木林实在黔驴技穷了,眼看着别的生产大队政治宣传工作都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了,而自己生产大队在这方面还是一筹莫展,束手无策,抓不住个头绪,心里一着急就顾不了许多了。他别无他途,只好“慌不择路,饥不择食,寒不择衣,贫不择妻”了,硬着头皮,冒险起用了地主成分的牛保国,让他在村里巷道两旁的房檐下墙上给生产大队画宣传画儿,出黑板报。   牛保国根本就意想不到生产大队竟然能把这样露脸的事情交给自己去做,对此当时真还有点儿受宠若惊的感觉。他满口答应着连忙就接受了这一光荣任务,赶早起来用麻头扎了一支跟笤帚一样大小的大笔,找来了一个小洋铁桶,在桶里边盛了两三碗白灰,掺上水,和成稀浆。你看他,肩膀上扛着一个高梯子,一手拎着自制的大毛笔,一手提着盛有白灰浆的小洋铁桶,首先来到村子的西城门口,在城墙上最显眼的地方,搭好梯子,爬了上去,挥笔就写上了几幅特大、特醒目的标语:“高举三面红旗奋勇前进!”“敢想、敢说、敢干!”“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因为字太大了,所以他每写一个字都得要挪动一次梯子。他提着石灰浆桶,拎着自制的大笔,艰难地在梯子上爬上爬下,直累得气喘吁吁、浑身冒汗。在他写字的过程中,石灰浆溅了他一身,溅得他浑身上下全抖是些白点点儿,纯一色的藏蓝衣裤几乎都变成白花花的了。他的脸上也由于他不住地揩汗而抹得白一道红一道的,但是他干得很卖力、很认真,一丝不苟,而且很舒心。他认为干这活脏虽然是脏了一些,累也是累了一些,但它不是随便哪一个人都能干得了的,这活儿知识沉淀深厚,技术含量高,比跟上社员在田地里干那些庄稼活儿更能体现自己的人身价值,适合自己。俗话说:“庄稼活儿,不用学,人家咋做咱咋做。”可这写字、画画儿就不行了,这就不是人家咋做咱咋做就能做好的事儿。同是一个字,一万个人写出来就是一万个样儿,谁跟谁写的都不相同;不然,为什么就连国际上一些重大活动,也都是让当事人亲手签字呢?别看有的人漫不经心地写了一个字,然而人家所写的那字怎么看就都怎么好看;而有人用心用意、认认真真地写了一个字,写出来那字却怎么看都不像个字。这活儿确实是难者不会,会者不难,可不是不论哪一个人都能干得来的。你千万别小看了这看起来似乎是挺简单的写毛笔字,一个人要是没有相当的功底和修养,那可是干不了的。农村的人谁都能抡得动镢头、挥得动镐,可是能够拿得起这软头笔的人就不多见了;没写过毛笔字的人,一拿起这没有多少斤两的毛笔,手就先抖得止不住。   就是这看起来简简单单的毛笔字,它里边的学问可大着的,懂行的人能从这字上面看出许多东西来的,不仅能看出写这字的人临摹过哪个名家的字帖,有怎样的风格,甚至进而还能看得出来这人的性格、阅历、文化水平高低。就是这些简简单单的毛笔字,它蕴涵着中国几千年的文化史,有着说不尽的文化底蕴。因而牛保国就觉着写毛笔字这是一项高尚的活路,是一件凡夫俗子可望而不可及的事,自己只有干这事才能体现出自身的价值,也只有干这事才能施展出自身的才华,干这事也才真正有自己的用武之地。于是他就把自己的身心全都投入到这写字上来了,尽心尽力地把每一个字都往好的写,力争写出自己独特的风格,不负大队长杜木林这次对自己给予的重托,要给大队长杜木林赢人。因此在写字中间他不仅忘记了休息,而且有时候写到关键处,连吃饭也就都给顾不上了。张妍常不常都是把饭已经都做好了,左等右等,就是等不见他回来吃,往往是等急了就只好给他盛上一碗饭,端上一碟菜,再拿两个馍,送了去。   张妍手里端着饭、菜,老远就见牛保国正站在高高的梯子顶端,小心翼翼地写字,艰难地在不停地扭动着身子,吭哧吭哧的直喘气,于是忍不住就都替他捏着一把汗,端着饭碗,默默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每当碰到这情景,她都是看在眼里,忧在心头,不敢大声喊他—生怕这时候自己要是贸然一喊,正在专心致志写字的丈夫牛保国会由于分心而导致脚踩不稳,从梯子上滑了下来。她只是一眼一眼地盯着牛保国写字,凝神屏息,一直要等到他完完整整地写完了一个字,从梯子上爬了下来再挪动梯子的时候,这才开口说:“你既然下来了,就先停停手,把这碗饭吃了再接着写吧。”谁知道牛保国这会儿写字正写得进入了情境,笔兴上来了,他头连扭都顾不上扭一下就说:“你先把饭放到那儿,等我把这幅标语写完了再说。”张妍一听,对此心里有些不满意,就嘟囔着说:“放那儿?放那儿一会儿就放凉了,冷饭冷菜吃了会闹肚子的。我说你,趁热把这碗饭吃了再接着写还不是一样的?活儿再紧哪里还在乎吃顿饭的工夫?磨镰还不误砍柴工呢!”牛保国一听张妍这样说话,不由心里就恼火了,嘴里不三不四地骂道:“你这贱婆娘,没见过怎么就这么多的淡话?这幅标语就只剩一个字了,你没看能撂下手撂不下手?我说,你一天倒懂得个屁!快把饭碗放在那儿赶紧走远,别在这儿只管打搅子。”张妍没文化,当然体会不来牛保国的心情,又哪里能知道这毛笔字要是一写起来,是不能中断的,必须一气呵成,只有这样,写出来的字才能显得气势连贯,气韵流通。这幅标语现在写得就只剩下最后一个字了,要是中途停了下来,吃了饭,隔会儿再写,那么在气韵上可能就无法再连贯得上。可是目不识丁的张妍,她怎能知道写字这里边的这些窍窍道道儿?只是她一见牛保国不高兴了,就不敢再多嘴多舌地说什么,悄悄地把饭碗往旁边的台阶上一搁,噘着嘴,转身就独自回家去了。   牛保国一直写了好几天的字,认认真真地写完了村里的标语,就又在村子中央一个很大很大的檐墙上,用黑漆刷出来了一块大黑板,用生产大队根据他的需要所买来的那些颜料,在上面画了不少的图案,列了很多的栏目。其中有评比台,评比台上还分别画了“卫星”、“火箭”、“飞机”、“蜗牛”等图案。哪个生产队生产进度快,就把它写在卫星图案的下面,哪个生产队生产进度慢,就把它写在了蜗牛图案的下面,以此来表彰先进,批评落后。另外,黑板上还有“光荣榜”,光荣榜上面画着两个青年男女农民,手里握着把镰刀,怀里抱着麦子—这地方专门是为了表扬先进个人的。除此之外,黑板上还列了一个十分醒目的“日生产进度表”,上面标有不少的红旗。这些图案一个个画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让人看了叹为观止。庙东村生产大队的政治氛围,经过牛保国废寝忘食、独具匠心地一番努力,写写画画,一下子就给包装得焕然一新,顿时今非昔比,竟然让华阴人民公社孟至塬管理区把庙东村生产大队当成了政治宣传工作的先进典型,还在庙东村召开了一次有周围二十八个生产大队的党支部书记参加的现场会。在会上,上级领导让庙东村生产大队的队长杜木林向与会同志介绍他们在政宣工作方面的先进经验,大力表扬了他们的政治宣传工作,高度评价他们这项工作做得有声有色、卓有成效,号召各生产大队回去以后都要向庙东村生产大队学习,把政治宣传工作一定要搞得既轰轰烈烈,又扎扎实实,以之切实推动农村各项工作的开展。庙东村生产大队一下子在孟至塬管理区、乃至整个华阴人民公社就出了名,队长杜木林也理所当然地成了全华阴人民公社的知名人士。   庙东村生产大队的社员们对他们生产大队这一次所取得的优异成绩当然也经常在一起议论。有人说:“这一回庙东村生产大队的名气全是靠牛保国给扬出去的。”也有人慨叹说:“牛保国这人还真是红萝卜调辣子—吃出没看出,在外边逛荡了这么多年,回来做庄稼活不怎么样,写个什么、画个什么的倒还是挺内行的。你看他那双手,写什么就是什么,画什么也还就像什么,倒不愧是个人物。”在场的人马上就有和着说:“你就没想想牛保国那人一辈子能做过几天的庄稼活儿?不过现在他可是凤凰落架不如鸡了;要是放在解放前,那人可不是个平地里卧的牛。你把那人当一般人?”又有人听着这些话后颇为感慨地说:“唉!这人活到世上,一辈子熬到头儿,能落个什么底儿,这谁也还都说不上来。看不,牛保国这一辈子折腾来折腾去,事情让他自个儿都给生生地折腾坏了。他空有一肚子文化,本事也确实不小,就是缺少他哥保民那股子为人本分的劲儿,到如今把满肚子的才学都给让他白白地搭秤了。你说可惜不可惜?我老这么想,就凭他那人那文化程度,教个书,或者是老实巴交地在文案上干个什么工作,肯定还不失为一把好手。可是现在却弄得三天两头都不得自由,想往哪里去一趟也还都得向治保主任请假呢。要说幸好碰上吉生那货是个耍娃娃脾气、没星儿的秤,要是在其它生产大队里,碰上一个厉害点儿的治保主任,那么你再看,有他保国的难过受哩。”不过,这时候又有人不同意这人的观点了,反驳说:“你看你这人,话可不能像你那么说。这人活到世上,谁还不都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能保证住自己的头是用铁箍箍着的,一生都是一帆风顺、顺顺当当,事事随心?唐朝赫赫有名的兵马大元帅秦琼,还不是在不得时的时候也都把自己的亲娃给卖了吗?就是他那样窘迫,老天爷还是雪上加霜,让他把卖娃的钱给弄丢了,气得他都在神庙里上吊了;要不是被谢映登及时碰见,恐怕他早都死得没影儿了。可是人家后来怎么样呢?嗨!当了唐朝李世民手下的兵马大元帅,干出了一场多大的事情?你甭说,人家牛保国要是不跌窝子,嘿,那说不定现在把事情都干大了,没准儿都当上了个县长什么的官儿。可惜他命途多舛,人要是倒霉了,喝口凉水都磕牙—这你没办法。”   不管群众此时是怎么议论于他,总而言之,这次牛保国算是在人前露了一手,在庙东村里出了风头,切实表现了一下自己,让不少人从此对他刮目相看,认识到牛保国还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以至于到后来在扫盲运动中,生产大队的干部还让他当了一段时间的扫盲教师。   在全国人民高举三面红旗大跃进的日子里,社会形势发展瞬息万变,中共中央、人民政府为了工业方面在很短时间内赶上英国,超过美国,于是于1958年的后半年在全社会就发动了一场全民总动员,大炼钢铁的运动—钢铁元帅升帐,工业大上马。庙东村生产大队的男女老少一时就全都热火朝天地投入到大炼钢铁运动中去了。为了完成上级给自己下达的巨大得让人连想都不敢想的钢铁任务,庙东村的人一个个激情满怀,纷纷把自己家里的废旧铁器,翻箱倒柜地都搜寻了出来,缴到生产大队。这时只见老贫农牛百善从他家里出来,竟然扛着他平时做饭用的那口唯一的铁锅,边走嘴里边高声喊着:“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完成党所交给的钢铁任务,就是这么个硬气!”说着走到村口堆放人们所缴钢铁的地方,咣当一声,就把他那用来做饭的铁锅摔在了地上,一口原本好好的铁锅就这样立时被他摔成了碎片。这下子可把周围在场的所有人,个个看得目瞪口呆,全被牛百善的这一英雄壮举惊得说不出话来。牛百善的弟弟牛百顺忍不住就数落牛百善说:“你这个二杆子,把你做饭的铁锅摔碎,当废铁抵了钢铁任务,我看你日后用什么东西做饭呀?”牛百善并不理会牛百顺的这片好心,反而振振有辞地说:“我牛百善住的是我毛爷爷分给我的房,用的也是我毛爷爷照顾给我的家具,我的什么都是我毛爷爷给的,就连我这身子也是属于我毛爷爷的。我毛爷爷要我做什么,我就去做什么,就是要我这颗头,我也眼睛连眨都不眨一下,立马就割下来给他。”说着他就走到他弟弟牛百顺跟前,用手指头指着牛百顺的鼻梁,喋喋不休地说:“你看清楚,我牛百善是老贫农,骨头硬,一颗红心永向党。不像有些人一饱忘了千年饥,吃水忘了打井人,把毛主席的话全都当做了耳边风。我给你说,像你这样走社会主义道路瞻前顾后,畏首畏尾的人,要是让蒋介石反攻大陆的阴谋一旦得逞,重新回到来执政了,那肯定就会杀了我的头,杀了你的头,也少不了还得要杀了咱大队长的头。”牛百善话到手到,他先用手在自己的脖颈子上猛划了一下,接着又在牛百顺脖颈子上划了一下,谁也没想到他随后出其不意地又把手伸到杜木林的脖子上,猛划去了。杜木林根本就没料到牛百善会贸然在他身上来这一手,连忙把头一摆,不屑地说:“去去去,走远点儿!在谁跟前都耍你那二杆子劲哩。”   牛百善这一滑稽而不知进退的举动惹得周围在场的人个个忍俊不禁,掩口笑又不敢让笑出了声。他虽然伸手没划得住杜木林的脖子,但也把杜木林的呵斥全然没当一回事儿,仍然在滔滔不绝地说着他心里想说的那些没高没低的话:“现在人民公社化了,我们全都吃食堂了,我一天有那么多的官婆娘(炊事员)在那里专门为我做饭哩,我还担心没饭吃?我还要的烂铁锅做什么?把这资本主义尾巴不割了等什么?得是还想让那些富裕中农拉牛退社呀?我还嫌要的那些没用的烂东烂西,放在那儿占地方呢!”世上往往有好些事情是无巧不成书的,谁知道牛百善摔自己做饭的铁锅这一英雄壮举偏偏碰巧就被华阴人民公社派下来检查各生产大队完成钢铁任务情况的工作组给看见了;同时,工作组的同志也听见了牛百善随之所说的那一番豪言壮语。工作组的人并不知道牛百善的底细,不知道牛百善是个思维不大正常、多少有点儿神经病的二杆子,于是就不失时机地抓住了这一“先进”典型,现场召开社员群众大会,表彰牛百善的这种以国家之急为先的做法,并当会发出倡议,要求人人学习牛百善,甚至后来还向全华阴人民公社发出了“学习牛百善,钢铁任务翻一番”的倡议。于是尽管社员群众对牛百善的做法颇有微词,但谁也不肯或者是不敢在这运动的风头上公开有反对看法。在牛百善精神的感召、鼓舞下,为了紧跟形势,人们大多不是出自本心,甚或不是完全自愿的,也都纷纷拿出了自己家里的一些尚且还能使用的旧锄头、旧铁叉或者是旧铁锨头,缴给了生产大队,加油完成上级给本大队所下达的钢铁任务,提高国家的钢铁生产总产量,推动赶英、超美的大好形势飞速发展。当然在这股热潮中不可避免地也有一些人,糊里糊涂地就把自己家里那些颇有文物价值的铁古董都给当做废铜烂铁缴了出去,抵了钢铁任务,一股脑儿扔进了炼铁炉,毁灭了它的文物价值,结束了它的历史使命。   庙东村有户姓常的更有点儿荒唐。据说这户人家是明朝开国元勋常遇春的后裔,他们这次就把祖上传下来的镇宅之宝—一套十分精美的银祭器,稀里糊涂地当作从事迷信活动用的器具给撂到庙东村的废铁堆里去了。   尽管庙东村生产大队的社员群众响应国家号召不打一点儿折扣,完成钢铁任务的积极性史无前例的高涨,把家里一切所谓的废铁全拿出来上缴了,堆放在庙东村西城门外的空地上,简直就是一座高高的大山,可是论斤两和上级政府给他们所下达的钢铁任务还差得很远很远。庙东村生产大队的干部们面对上级给他们所下达的这个近似于天文数字的钢铁任务犯难了,他们整天在为完不成这个任务而头疼,挖空心思地在努力想着完成这个任务有效办法,最后旮里旮旯都搜寻遍了,实在再也搜寻不出什么可往出缴的铁东西来抵这个钢铁任务数了,就只好派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年轻社员,把悬挂在村子中央,平常用来召集群众开会或者上工、下工所敲的那口大铁钟从架子上解了下来,打算用它来抵上级给庙东村生产大队所下达的钢铁任务。然而他们又担心铁钟上面所铸的那些文字会给他们招惹出麻烦,于是就用一把二十四磅的大铁锤,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这口生铁铸成的大钟砸成碎片,然后装在一辆由三头牛合拉的铁轱辘大车上,在车辕插上一面大书庙东村生产大队的红旗,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地赶上大车,向着孟至塬管理区的供销社驰来。他们心里一味美滋滋地在想着,这口大铁钟少说也得有个两三千斤重,这回把它当作废铁给孟至塬管理区一上缴,庙东村生产大队的钢铁任务完成情况肯定会一下子往上冒一大截儿,名次在孟至塬管理区即使排不上第一,那么也少不了个第二。你想想其他哪一个生产大队还能有他们生产大队这一得天独厚的优越条件,从哪里能一下子搜寻到这么多的“废铁”?说不定孟至塬管理区的领导一见,就会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呢,或许还会给他们庙东村生产大队的人披红戴花,在全华阴人民公社登报表扬呢。可是他们殊不知事情的发展往往不是人们所想象的那样乐观,俗话说得好,“官断十条路,九条人不知。”庙东村生产大队的人兴冲冲地赶着大车来到孟至塬管理区供销社缴钢铁,不想却被人家给他们热气腾腾的头上狠浇了一瓢凉水,给他们了一个不小的打击。这事颇弄得有点儿像《三国演义》中周瑜所策划的东吴招亲,到头来赔了夫人又折兵。   事情原来是这样的。庙东村缴钢铁来的人赶着牛车,颠颠簸簸,好不容易把这口打碎了的大铁钟运到孟至塬管理区供销社的收购门市部,汗流浃背地从车上卸了下来,乐滋滋地上磅过完了秤。谁知道当他们拿着收购门市部给他们所开的收据,正要返身回家的时候,不巧收购门市部的主任来了。主任一眼就看出来这些刚从车上卸下来的生铁有蹊跷,对庙东村来缴钢铁的那几个人说:“你们几个先别走。”然后他就十分认真地用手搬开了庙东村这几个人用牛车所拉来的那些生铁片子,仔细地审视起来—原来这些生铁片上面所铸的那些文字引起了他的怀疑。这位收购门市部的主任把一些生铁片拼凑在一起,仔仔细细辨认着,终于通过生铁片上所铸的文字,识别出了它的归属。他坚定不移地说:“你们今天所拉来的这车生铁,不能给你们抵钢铁任务,因为它是口打碎了的古庙里的铁钟,不应该属于你们庙东村一个生产大队的。古庙里的东西,中央文件早有明确规定:官会庙产属于国有财产。我不管你们庙东村生产大队的人以前是怎样把这口铁钟弄到你们庙东村去的,然而现在这口打碎的铁钟缴来都不能算作你们庙东村生产大队所完成的钢铁任务,应予以全部没收。”于是又要回去了刚才给他们所开的那张收据。庙东村生产大队赶着牛车来缴铁的那几个人一时实在想不通,和收购门市部的这位主任就吵了起来,可是吵能顶什么用呢?始终是吵不出个什么结果来的,最后他们只好一个个垂头丧气地回到庙东村,把这事汇报给了大队长杜木林。这一扫兴的消息一传开,庙东村生产大队的社员群众没有不抱怨的,他们三个一堆、五个一群,无不忿忿不平地在一起议论,打问这是谁出的馊主意,叫把铁钟砸碎缴上去抵钢铁任务,害得现在上工、下工,召集群众开会都没得钟敲了,只好派人提面铜锣,南、北二巷到处跑着边敲边吆喝,累人不说,把铁钟砸碎,劳神费力,用大车运到供销社收购门市部,花费了那么多冤枉劳力,到头来竟然竹篮打水一场空,连一两钢铁任务都没抵得上—真晦气得让人说不成。这时候就连当时出主意的人也讳莫如深,噤若寒蝉了,怎么也不敢在人前承认这一“高明”的点子是他这个赛诸葛出的,心里一味只觉无颜见江东父老。   怎奈上面按照赶英、超美的宏伟蓝图所下达的钢铁任务,大得简直就让人不敢听,不要说是完成,就是想一下也会让人因此凋朱颜,已经给人形成了一种难以承受的心理压力,把是人都压得喘不过气来,成了人们一个沉重的思想负担。可是在那个高压政治形势下,谁又敢对此说半个不字呢?一个个惟恐给自己头上戴上一顶右倾保守分子的帽子永远摘不下来了吃罪不起,所以就只好义无反顾,一门心思地去想如何完成这样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任务之措施了。反正家里能搜索出来的废铁是都搜索得连一颗废钉子都找不下了,再说,靠这个举措来增加国家的钢铁产量也确实不是个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办法。面对这一客观实际,有位能人突发奇想,竟想出了一个绝招—他不知怎么发现县西河里的沙子里含有铁,于是发动华阴人民公社的社员,全都到县西河去捞铁砂,用捞来的所谓铁砂炼铁完成上级给他们下达的钢铁任务。说时迟,那时快,在一切都军事化的大好形势下,这件事公社党委刚一形成决议,各管理区、各生产大队马上就一声令下,雷厉风行,一眨眼工夫千军万马就都齐奔县西河。瞬间,县西河里站满了臂膀赤裸,裤腿高挽的男女老少。他们一个个把腰弯得像张弓一样,吭哧吭哧地站在浅浅的河水里捞铁砂。这阵势,从远处看去,只见黑压压一大片,万头攒动,全是人。在这无边无际的人海当中,一面面红旗迎风猎猎招展,点缀其间;歌声叫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场面颇为壮观,让人一看不由得就会产生一种“人心齐,泰山移”的感觉。这时天气刚刚立秋,暑热过去才不几天,捞铁砂的人站在水里干这活儿觉着都还挺舒服的,不说劳累,倒是一种难得的享受。   果然工夫不负有心人,经过千百万人的努力拼搏,没要多久时间,他们真的就从县西河的淙淙河水里,从泥沙中,用水淘出了一些黑糊糊的沙子来。人们说这就是铁砂,用它就能炼出铁来。但铁砂毕竟还只是含铁质的矿砂,它要变成铁那还是很不容易的,得要用强火高温在炼铁炉里冶炼。华阴人民公社的干部群众,虽说有“愚公移山”的大干精神,但是苦于当时没有现代化的炼铁设施和技术。不过他们有人定胜天的坚定信念,坚信“世界上人是最可宝贵的,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都能创造出来”。于是他们据此就提出了一个大无畏的口号:“困难你少讲,办法自己想;路线对了头,一切不用愁。”他们本着这个原则,把境内各村的一些古庙拆了,用所拆得的那些手工造蓝砖,砌起了一座座简易的炼铁炉。现在炼铁炉的问题算是解决了,然而炼铁据说还要焦煤。华阴人民公社哪儿来得那么多的焦煤呢?没有焦煤,于是只好拿烧火做饭的生活煤来代替,就这样也还是远远不够的。怎么办?只要有人,就有办法,世上就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他们凭着一股子能够战胜一切,而不被一切所战胜的勇气,又发动社员群众挥动斧头,到野外去,见树就砍,把所砍倒的树,不论大小,连跟带梢,一棵棵都运了来,做炼铁的燃料。   但是要想真正炼出铁来,光有这些东西,那还远远是不够的,炼铁所需要的东西还多着的,据说在铁矿里面还得要搅青石,让它和铁矿在冶炼的过程中起什么化学反应。可惜华阴的山是不少,石头也不难找,但都是花岗岩。你从哪里去弄炼铁所需用的那种青石(石灰石)呢?要说还是人有办法,活人焉能被尿憋死,事情除了死法儿,就全都是活法儿。领导一“放下包袱、开动机器”,点子马上就都有了。他们立即组织人力到处去搜寻前人在墓地或者庙宇所竖的石碑—这东西一般可都是用青石制作的。他们把这些石碑扳倒,砸成碎块,运来做炼铁的原料。这样以来,问题不是就又得到解决了?总之,华阴人民公社的干部、社员炼铁的热情可高了,他们遵循伟大领袖毛主席“在战略上蔑视敌人,在战术上重视敌人”的哲学思想,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到处都是一派热气腾腾的“赶英超美”动人场景,让人不由为之感慨、为之振奋。这时,人民公社的干部、社员们一致认为只要有激情,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他们有“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的英雄气魄。可是这些头脑已经发热了的人们,有谁还能知道世上也还有大量事情不是单凭有满腔热情就能办得成的。其实世上的任何事情如果没有一定的科学知识、正确得当的方法,单凭自己一时的主观冲动,瞎闯、蛮干,那是远远不够的,那纯粹是胡来,也只能是悲剧结局—结果肯定事与愿违。有时候热情越高,结果还会越坏,与初衷适得其反,甚至叫人惨不忍睹。然而在这宁左勿右的形势下,谁敢说出这样的真话、实话呢?人们炼铁的热情,为之付出的心血、劳动可以说实在是感天地、泣鬼神了。你看到处都是捞铁砂的人,他们战天斗地;到处都传颂着捞铁砂的英雄事迹,情节催人泪下。举目一眺,炼铁的土高炉比比林立,浓烟滚滚,一派繁忙兴旺景象。人们敢想、敢说、敢干的场面确实叫人扼腕。他们精神百倍,一切行动军事化,听指挥,白天大干一天不消说,晚上还时不时地在加强备战,进行军事演习。   牛保民的妻子刘碧霞不要说,这回自然也被卷入到这一场大炼钢铁的浪潮中来了。碧霞这人平日在家操持她那三口人的家务,确实还称得上是一把好手,里里外外都能料理得头头是道,把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可是一加入到这千军万马大炼钢铁的人海洪流中,就严重地不适应了,她的短处一下子就全都给暴露了出来。首先她是解放前缠过脚的女人,虽说解放后随着妇女解放运动的不断深入展开,她也把裹脚布解了,但毕竟早年那稚嫩的脚骨头已经让裹脚布给勒坏了,长成了畸形,走起路来少不了扭扭捏捏,很是使不上劲儿;再加上她本身个子又生高,天生性子又急,所以走路总好像是慌慌张张,东倒西歪的,似乎随时都有栽倒的危险。她为人要强,事事都不想落在人后头,跟着自己村里的社员群众一起在县西河里捞铁砂,天不明就起来,光着腿,打赤脚站在冰凉冰凉的水里捞铁砂,一直要捞到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才能回宿营地—位于西岳庙东侧的火神庙里休息。(未完·待续)      第十三章 红旗飘飘(下)      (接前章)她那一双早年被裹脚布缠坏了骨头、现在和她的身高很不成比例的脚,本来气血就有些不大畅通,这样以来就更受不了了。一到晚上回到宿营地,她那脚面,连同小腿就都肿胀起来,又酸麻又疼痛,眼看就快要失去知觉了。别看她这人表面上十分争胜要强,但实际上是一个很胆小怕事,心理承受能力极差的人。她心里搁不住一点儿事,生活规律一被打乱,就挂牵这、挂牵那,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这一向她总害怕人家黑更半夜的会突然来一个紧急集合,可是事情往往是你越怕怎样,它就越会怎样。就在今天傍晚刚吃过晚饭,她盥洗一下就准备早点儿躺在地铺上,抓紧时间休息的时候,谁知道偏偏隐隐约约地听见窗外有人在悄悄地告诉另一个人道:“喂!伙计,你听没听说?今天晚上可能还另外安排有活动。睡觉放灵醒一点儿,把衣服和那些常用的东西都放在手边,小心到时候一紧张,摸黑把什么东西都找不见了,拿起裤子当袄地往身上乱穿。”说话的人,也可能是在一块儿戏谑寻开心吧,可刘碧霞一听到这话心里就平静不下来了,十分地熬煎起来,害怕到时候自己一慌乱,真的会什么都找不见了,赶不上趟,落在后边了挨批评。尽管她已经把自己当用的衣物都已经按照那人说的,在手边放得停停当当的了,但心里还老是惴惴不安,老是有种错觉,觉着宿舍外面有人在走动。黑暗中,她恍惚看见那人已经把哨子噙在嘴里,憋足了气,马上就要狠力吹响。她心里越是这样想,就越是挂累得睡不着觉;越睡不着,心里就越着急,越在这一方面想,以致形成了恶性循环,精神反倒亢奋得一点儿睡意都没有了。她竭尽全力地克制自己,想让自己尽快平静下来,但是一点儿效果都没有。时间就这样一秒钟一秒钟、一分钟一分钟地在煎熬中艰难地度过,但刘碧霞始终却没有听见有紧急集合的哨子吹响。时间熬久了,她的心里就又暗自琢磨:“可能是自己刚才把话听错了,或者听到的那些话根本就是谣言,实际上压根儿就没有那么一回事。”当她心里这样想着的时候,思想竟然不像以前那样紧张了,随之困倦也就不由自主地袭了上来,她不知不觉地就进入了梦乡。   可是,谁能料到,就在刘碧霞糊里糊涂地睡着还不到一时半会儿,也许就是她刚刚睡塌实时,宿舍外面的院子里突如其来地就响起了一声接一声急促而惊人的哨子声。尖利而刺耳的哨音划破了黑暗寂静的夜空,惊得那些睡得正香的人们一个个身子底下像压着了弹簧,噌地一下就从地铺上坐了起来。刘碧霞大半宿都没能睡得着觉,这会儿刚睡塌实,猛然遭这一惊,非同小可。她只觉着一阵比一阵剧烈地心跳气短起来,头晕腿软得几乎连站都站不起来了。她强打精神,急忙穿上衣服,扶着墙扎挣站了起来,一步步走到宿舍外面,摇摇晃晃地站在已经集合在院子中央的人群当中。只听一个说是团长的什么人,站在队伍的正前面,向大家大声宣布说:“全体社员同志们,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刚才根据可靠情报,得知蒋匪反攻大陆之心不死,新近又派遣了一批高级特务,潜入我公社境内。现查明这股敌人正在朝着华山方向奔去,我命令……”刘碧霞还没等这位团长把话说完,就惊吓得扑通一声,软瘫在了地上,休克过去。她被这意想不到的怕人消息给吓坏了,其实她怎么知道这一切都是上级领导虚拟的,仅仅是人民公社为了使广大社员群众时刻保持高度警惕,加强无产阶级专政意识而特意安排的,穿插在紧锣密鼓的大炼钢铁运动中的一场军事演习而已。刘碧霞周围的人一看刘碧霞突然昏厥、瘫倒在地,牙关紧咬,浑身颤抖,任你怎样掐人中,在耳边呼叫,也无明显反应,一下子都慌了手脚:“人命关天,救人要紧”—这是人们为人处世的最起码常识。在场的人一时也弄不清楚刘碧霞是偶然患了什么严重的病,于是就赶紧想方设法把她往人民公社的医院里抬。当送到医院的时候,人们这才发现她口吐白沫,早已把裤子都尿得精湿精湿的了。经过医生一番紧张地诊断,这才弄明白,原来这一切的发生,没有别的原因,全是因为她被吓破了胆。医生给她打了一针强心剂,不一会儿,她的心率和血压也就都渐渐地都恢复正常了。   刘碧霞从华阴人民公社的医院里出来以后,反倒因祸得福,竟然得到了公社大炼钢铁指挥部的特许,再没有到县西河里去捞铁砂,而是回到庙东村她的家里去了。这倒让好些人不由得暗地里羡慕不已。   在那样全民动员,大炼钢铁的日子里,家家门上锁,户户无闲人。生产大队里除过一些从事特殊职业的人,比如饲养员—生产队里喂牲口的人没有去捞铁砂、炼铁以外,其他人不论男女老少,基本上都开到大炼钢铁第一线上去了。然而牛保民当时没有去,那是因为华阴人民公社孟至塬管理区的领导认为他是一位种庄稼的行家里手,把他特地抽了出来,让他带着生产队里的几个和他能耐差不多的人组成了一个科研小组,留下来搞科研、种试验田—当时各生产大队都有这么一个实验小组,留在生产队里钻研科学种田。可是他那刚满十岁、正在小学念书的儿子牛德草却在劫难逃,没能幸免,理所当然的也被卷入到这场声势浩大的捞铁砂、大炼钢铁浪潮中去了—华阴人民公社上下一盘棋,统一行动听指挥,中小学生一律停课,全都背上干粮,整天喝白开水泡馍,参与捞铁砂,完成上级下达的艰巨钢铁任务。他们和大人一样,高度发扬艰苦奋斗的延安精神,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不停歇地在一个劲儿地争斗着。   全民捞铁砂、炼钢铁的这一运动开展得轰轰烈烈、如火如荼,势不可挡地持续着,旷日持久,谁又能知道哪月哪日它才有个终了。可是节令不饶人啊,转眼间霜降已经过去,眼看阳历十月也就要完了,随之而来的季节就是立冬。这时候县西河里的水,人裸腿赤脚地站在里面再也不像前些日子感觉那么舒适了。一大早,人们站在冰凉的河水里边,已经都冻得直打牙关,腿抽筋,可是大炼钢铁指挥部却对此好像熟视无睹、无动于衷,丝毫没有要把这场运动停下来的意思。既然指挥部没有发话,那么社员群众谁都害怕让自己上批判会,所以也就都不敢不去县西河里捞铁砂—人们一个个咬紧牙关都硬撑着,承受着这诸多的无可奈何。就在人们实在支撑不住了的时候,幸好大炼钢铁指挥部的人这时发话了,多少松了点口儿,总算是让像牛保民他儿子牛德草那样大一点儿的那些中小学生,回到学校上课去了。这样以来,中、小学才得以恢复了正常的教学秩序,然而其它各行各业的人仍然还坚持奋战在大炼钢铁第一线,在与钢铁任务作着殊死地拼搏,打着“赶英超美”的攻坚战。   被庙东村号称为“母老虎”的地主婆李玉琴解放前欺负得逃到异乡去的那个福平妈和福平母子俩在土改时已经返到回庙东村了。福平因为家庭成分好,刚解放就参加了革命工作,现在华阴人民公社财政局当会计,也算得上是有点儿身份、名望的人了,但是他那年过五旬的老母却理所当然地也被卷进了这场大炼钢铁的人海战之中。天,是一天比一天的冷了,福平放心不下自己年迈的母亲,就在有一天,买了一点东西,到县西河捞铁砂的现场去看望他妈。他来到县西河一看,这里到处都是捞铁砂的人,一眼望不到头儿,简直是红旗如海人如潮。凭借着呼啦啦迎风招展的红旗上面所大书着的字样,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孟至塬管区社员捞铁砂的地方,在像蚂蚁蠕动一样多的人众之中,找到了自己母亲那熟悉的身影。他眯缝着被风沙吹得难以睁开的眼睛,一步步朝着自己母亲捞铁砂的那儿走去。他走着看着,远远地看见他母亲旧社会被缠坏了骨头的那双小得可怜的的脚,站在冰冷刺骨的河水中,小腿似乎都冻青了。她站在那里颇显得头重脚轻,不住不由自主地在前俯后仰、东摇西晃。看得出她总是在竭尽全力地想使自己站稳身子,可就是怎么也难以站得稳。她似乎随时都有倒下去的可能,而她凭着自己在旧社会恶劣生活环境中所磨练出来的那坚强性格,顽强意志在奋力支撑着,抗争着,正一心一意地用一个柳条编的簸箕在河水里淘铁砂。这一切牛福平看在眼里,苦楚在心头,暗想:“母亲旧社会在暗无天日的境遇下不知吃尽了多少世人难以吃下的苦,好不容易才熬到了现在解放,有了出头之日,再也没有谁敢欺侮了,应该说是到了人间天堂;自己在华阴这个大公社里不管怎么说,大小也算是一个人物,乡党邻里没有不看得起的。按理说,像这样,母亲也就应该滋滋润润地过上几天舒坦日子了,可是现在不仅过不上舒坦日子,而且仍然还得要下在这冰冷冰冷的河水里去捞铁砂。像这样的天气,她这样年龄及身体状况的女人,怎么经受得了,吃得消啊!”他不由得一阵酸楚涌上心头,泪水模糊了双眼。他内疚,他自责,他抱怨自己没本事,让这么大年纪的老娘还要吃这样的苦头儿、受这样的罪。他再也忍不住了,飞也似的撒腿跑到他妈跟前,脱掉自己的鞋袜,跳进冰得让人打牙关的河水里,从他妈手里一把夺过了簸箕,声音呜咽,抽泣着说:“妈,你去歇着,我替你淘。我就不信给你把今天的铁砂任务超额完成不了。”说着就没命地替他妈捞起铁砂来。你想,福平他妈这人也是一个明白事理的人,她怎么能让她这当国家干部的儿子来做原本属于她自己职责本分内该做的活儿。她被福平夺走了手中捞铁砂的簸箕,看着儿子替她捞铁砂的那股子卖力劲儿,不由得苦笑了笑说:“福平,我娃别看你劲儿比我大,可你捞铁砂这两下子还没有我得法、有窍道呢。让你捞铁砂,一天肯定还没有你老娘我捞得多呢,说不定还会因为完不成当天指挥部给你所下达的铁砂任务而上会挨批评呢!”福平听着他妈那格外亲切、开朗而又颇有风趣的唠叨话,禁不住就抬起了头,用袄袖擦了擦额头上所沁出来的汗水,深情地看了他妈一眼说:“那可不是!我再能干也是你的儿子啊,儿子怎么能比得过老妈呢?要不人家怎么还能总是说‘姜还是老的辣’呢?”福平他妈借年轻力壮的儿子福平替她捞铁砂所得来的那难以得到的一小会儿工夫,喘了口气儿,歇了会儿,随即就又站了起来,对福平说:“平儿,你还有你的事呢,赶紧回去吧,让妈我自己来,咱娘俩谁也替不了谁的。妈这儿什么都好着的,你不要老为我操心,跑到这儿来,耽搁了你的工作。”说着她就从福平手里硬夺下了她那捞铁砂的簸箕,再三地催促她福平赶紧走。福平看着他妈执意不要自己搭手帮忙捞铁砂,再说在大跃进一天等于二十年的时期,谁能不忙,自己手头也确实还有着好多好多的事情堆在那里在等着自己去办理呢,于是只好恋恋不舍地离开了他妈。只是他在离开他妈的时候,一再反反复复地叮咛他妈说:“妈,天冷了。你千万要注意身体啊!”   福平已经都走得老远老远了,还是忍不住一个劲地扭回头在看他妈。他妈站在那冰冷的西河水里,望着越走越远的儿子,也在不住地挥手说:“平,你只管一心干你的事情去吧。妈的身体硬朗着的,你尽管放心,没事儿,能撑得住。”说着就弯下了身子,一边继续去捞她的铁砂,一边自言自语地说,“以前多少艰难困苦,我老婆子都没放在眼里,捞铁砂吃这点苦能算个什么。”   这天,福平回到自己单位后,心情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不知怎的,不管干什么事都不专心,老是丢三落四的。他母亲—一个小脚老太婆,白发苍苍,冬天站在冰冷的河水里捞铁砂的情景,老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挥之不去,搅得他心烦意乱。他每当一想起这场景,就好像是自己站在了县西河的水里,冷得腿肚子抽筋,浑身都在打哆嗦,又好像有数不清的虫子在一齐咬他的心。晚上,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直折腾到后半夜,还是怎么也不能入睡,心里老重复着这样一句话:“人民公社好,固然是千般好,但要是把大炼钢铁这事一直这样弄下去,究竟能弄出个啥结果来呢?田里、地里的什么活儿都扔掉不干了,什么东西也都不要了,整天人山人海地闹腾着大炼钢铁,也不看看炼出的那些东西能叫钢铁吗?到头来能不能有一点儿用处,这谁知道呢?就这样只管整天把人赶到县西河里蛮干,折磨人,这是个办法吗?这些管事的人一天心里也不知道都是怎么想的?到底还把人当不当人?在意不在意人民的疾苦,关心不关心百姓的死活?可能他们都没爹没娘吧,也或许他们的爹娘可以借着什么原因而不用去参加这场撼天动地的大炼钢铁运动?要不然他们怎么能这样铁石心肠,眼睁睁地看着县西河里那些捞铁砂的父老乡亲而无动于衷呢?怎么能忍心让那么多人十冬寒天腿泡在冰冷的水里而置之不顾呢?‘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仁者爱人’呀!”福平一个人躺在床上这样想着想着,心里就产生了一股莫可名状的怨愤。这怨愤来自他对他老娘也在那里捞铁砂、受苦遭罪的不忍,也来自一颗朴实善良的心和某种朦朦胧胧的预感。   说来也巧,就在他产生这种情绪后的不久,他们部门就召开了一次全体党员会议,传达了党中央的最新工作精神,号召全体党员、职工干部向党组织交心,开展“四大”—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鼓励人们向党组织提意见。福平心里那股怨愤正没有地方发泄,这下子可找到了时机。他看见和他同一单位的人都纷纷地写大字报,批评共产党在执政过程中的不当之处,头脑一热,按捺不住内心的激情,出于对党组织的忠诚、关心和负责,也就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挥笔写了一张大字报,批评华阴人民公社目前全民动员、大炼钢铁是劳民伤财,得不偿失,并且殷切祈盼公社党委能尽快予以矫正。谁能想象得来,他不写这张大字报倒不要紧,这一写竟然一下子给捅了天大的一个娄子,惹下了一个非同小可的灾祸。公社党委马上派人来和他谈话,向他义正词严地指出:“你这是诬蔑我们目前的大好形势,恶毒攻击党中央,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福平还想据理力争,解释申辩,可是党委派来的人极不耐烦地一挥手说:“行了行了,你已经表现得够充分了,也不要再说了。我实话告诉你,你现在说什么都没用,还是尽快把你所主管的那些工作整理一下,移交手续吧。”党委派来的人所说的话好像是晴天一声霹雳,一下子就把福平给惊呆了,他万万没有想到响应党组织的号召,善意地写了一张批评华阴人民公社当前工作的大字报,诚心诚意地给公社党委提了一点意见,居然能得出这样怕人的结果。他的嘴干张了几张,什么话也就都说不出来了。只听这人又说:“党委鉴于你思想右倾,已决定让你停职反省。”福平竭力申述说:“党组织开会时,不是一再向党员宣传,提倡给党委提意见,并要求每个党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吗?还说什么党委对同志们所提的意见,抱的态度是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吗?不是还说了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吗?怎么能这样说变卦就变卦了呢?”党委派来的那个人神情格外平静,只是反复重复着一句话:“好了好了。你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说什么也都不顶用了。组织上认为你的表现已经是够充分的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事情既然走到了这一步,你也就只好认了吧。”可怜的福平就这样在机关“没来由犯王法,不提防遭刑宪”。   无独有偶,一世精明的牛保民在农村也和在机关的福平有着差不多的遭遇,弄了一个没见官就挨了四十板的事情。他一开始由于种庄稼是行家里手,很受庙东村生产大队,甚至孟至塬管区头头脑脑们的器重。人家对他委以重任,没有让他到县西河里去捞铁砂,而是在庙东村生产大队带着几个务农的把式组成一个科研试验小组,搞科学种田。牛保民也为自己受赏识而高兴,工作干得很是卖力,认认真真地按照党中央、毛主席对农业所提出的“八字宪法”—水、肥、土、种、密、保、管、工,在生产大队给他们划定的那五六亩一片,各方面设施条件都很好的试验田里废寝忘食地进行着科学试验种田。他带领他们那一帮人首先干劲冲天地给试验田施肥,反正生产大队里有的是农家肥,它再少也能确保这五六亩试验田的需用。他们抱着越多越好的原则,一下子就给试验田里施了一尺多厚用秸秆和蒿草所沤的农家肥,给试验田好像盖上了一层既厚实又松软的棉被。心想:这一下子肥料施得这么足,看庄稼不长好还能有什么说的。然后,他们就又对作为试验田的那块地进行了深翻,用铁锨把这块地一锨接着一锨,一茬倒一茬,一下子齐齐翻了一米多深,等于把地整个翻了个过儿,把地下面的死土全给翻到了地表,而把原来地表很肥沃的那些由多年耕种形成的活土全都给翻到了一米以下的田地深处去了,一味心想:“这下深翻可也该够数了吧。”地整理好了,这接着就应该是播种了。牛保民被大势所迫,在大家的怂恿下,破格地解放思想,大胆革新,切实贯彻农业“八字宪法”中密的原则,播种时身不由己,硬着头皮,破天荒地一个劲儿让稠、稠、稠;纵播了横播,横播了接着再纵播,就这样翻来覆去不住地往地里播种。通常一亩地一般只播种十来斤种子,现在试验田里一亩地竟然给播种了一百二十多斤—不在地里撒下足够的种子,怎么能产下理想多的粮食?这是自然之理。人们认为这才算是真正在落实党中央在农业八字宪法中所提到的“合理密植”的密。牛保民心里却直嘀咕,暗暗思量:“我的妈呀,这一亩地来年到底能收获多少粮食呢?现在光种子一下子就种了这么多?”—要知道,按常产,当时一亩地产粮食也就是只不过是一百二十斤左右,就这还要是好庄稼哩。如今往地里种的种子竟然比常年地里所出产的粮食还要多,这样,到时候地里究竟能长出来个什么样的庄稼?当时的人几乎每一个口口声声都称自己是百分之百的布尔什维克,可是他们哪一个真正把马列主义思想中的那个唯物论辩证法当回事了?哪里知道还有物极必反这个理儿?无意识的只是一味盲目地强调密植,却把“合理”二字抛在了脑后而置之不顾。“地里种不下够多的种子,哪里还想来得高产量”这思想一时成了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尽管牛保民对这样的做法疑虑重重,可是他手下的那些组员一个个还是议论纷纷,不大满意,不断地向他提建议说:“人家某某生产大队的试验田,一亩地都要下种二百多斤种子哩,咱们下种那么一点儿种子能比得过人家吗?别叫上边说咱思想保守、落后,把咱给批评了着。现在到处都讲究敢想、敢说、敢干呢,你说你一天到头倒敢什么?一天畏首畏尾的,跟上你也真够窝囊的。”怎奈这牛保民生性是个实在人,他心里老想的是这不管什么事情都是有个极限的;凡事一旦超过了极限,那就马上会走向反面,招致和自己初衷相反的结局。在试验田里是要大胆搞试验,但决不能由着性子,耍二杆子劲,蛮干。   试验田里播种的小麦破土出芽了,由于种子质量好,出苗率高,更不要说粪肥充足,水也有保证,地里麦苗稠得一个挤一个,几乎都叠了起来,比往常农民在地里所下的葱秧不知还要稠多少倍,简直都跟秋天天气晴朗时银河的星星稀稠差不多了,密密麻麻一毡片子,连水恐怕都泼不进去。   孟至塬管区召开科学试验种田小组组长会议,让大家预测、上报各自试验田来年每亩地的产量。牛保民想:“这回一定要解放思想,敢想敢说。”同时心里又反复盘算着,“如果碰上好年景,在水肥充足、管理得当的条件下,自己所搞的那块试验田,平均一亩地能产一千斤小麦,那就很不错了,比现在的好年景一亩地产一百二三十斤就能高产七八倍了。真要是那样了,那么一年所收获的粮食怎能吃得了呢—那把人就都能高兴死。”于是他就显了个积极,打了个头炮,率先发言表态,为他的试验田明年的高产预报了这么一个“惊人”的数字。他所上报的这个数字实际上就已经有点儿虚夸了,他表态以后,心里还正打着如意算盘,自我陶醉呢,以为管区的领导听到他所上报的这个敢想敢说的预测数字,一定会在这个全管区的试验田小组长会上大力表扬他,倡导全管区的科学试验种田小组都向他们学习呢,可是谁能料到继他发言之后,其它科学种田试验小组的组长也一个个精神焕发,斗志昂扬,争先恐后地抢着发言,并且一个比一个“敢想敢说”,直听得他瞠目结舌,不相信了自己的耳朵。只见一个人慷慨激昂地站了起来说:“我们科学种田试验小组的试验田明年亩产保证一万斤。”牛保民听着这话如晴天一声炸雷,惊得嘴张开好大,舌头吐出老长,一时不知所措。然而就在他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又有人紧接着高喊一声:“我们大队科学试验种田小组所种的试验田,明年有望亩产三万斤!”……就这样,全管区二十多个生产大队的科学种田试验小组的组长们群情激奋、意气风发,一个比一个敢想,一个比一个敢说,互不相让,互不示弱,似乎这会儿自己已经忘了自己是谁,上嘴唇挨着天、下嘴唇挨着地,尽情地喊了起来,真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只有想不到的,没有说不到的”,弄得管区主持会议的领导表扬都表扬不过来了,一时竟不知道该表扬谁,到底表扬哪一个才好。他们这些人好像在拍卖场上竞拍,把他们试验田明年的产量一次说了再说一次,越说越高,越说越离奇,越说越让人不可思议,最后竟有人说:“我们生产大队的试验田,明年亩产二十九万。”牛保民听着这话,在心里暗暗抠算了一下,差点儿吃惊得叫出声来:“哎哟我的妈呀,亩产二十九万斤麦子,那可不得了呀,单就体积来说,如果放在一亩地大的面积上,那可光麦粒儿就能堆成两三米高的纯粮食垛子,它都会跟房檐差不多一样高的。这些人也不想想,种在地里的麦子,麦穗连带麦秆加在一起,拉直能有多高?这可能吗?”他重重地拍着自己的头问自己,“这人算没算过这个账?说话怎么能这么不负责任,不考虑实际呢?是不是这人今天在发高烧,烧得神志昏迷,说起胡话来?”可是他抬眼看看会场今天所有来参加会的这些人,他们一个个不仅身体康健,而且精明强干,头脑清醒得不照谁?根本就没有一个像他那样“糊涂”的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他们怎么都睁着眼睛说起瞎话来了?难道他们不知道他们是在信口开河吗?你看看他们,一个个心里一清二楚的,红口白牙,有意在这样说胡话。他们是在骗谁?骗领导还是骗他们自己?难道领导对这糊涂得一点儿也都觉察不来?不知道这些人说的全是一些假话、大话、空话、一派胡言吗?就这样轻信他们了?”牛保民百思不得其解,可是当他抬头又一次看着贴在会议室墙上的那幅标语“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时,似乎这才从这幅标语上多少悟出了一些天机玄理:“是不是现在的领导人家就喜欢这样,就喜欢让人给他灌迷魂汤?即使这迷魂汤是低头喝、抬头死的剧毒,他们也甘之如饴?”   牛保民正想得云天雾地的时候,猛不防听见管区领导指名道姓地问他说:“牛保民,你刚才一开始的发言很好,放了个开头炮,给大家带了个好头儿。不过你所报的你们试验田的那个亩产数字,现在看来和其他科研小组所报的数字差距甚大。你想想是不是有点儿保守了?看你们能不能思想再解放一点儿,胆子再放大一点儿,把你们所报的那个数字再给咱往高的提一提?”牛保民一听这话傻眼了,他这个人历来就见不得谁胡说贸撂吹牛皮的人,刚才所报他们试验田的那个亩产数字就已经使他心里不安了,现在被领导再一问,给问得居然语塞起来:“我……我……”他一直“我”了老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这位领导当即就不耐烦了,很失望地说:“算了算了。没见过你这人怎么遇事蔫不拉唧的,没一点儿魄力,看来思想也太陈旧保守,已经严重不适应目前的大跃进形势了—像你这样的人是干不成什么大事的。是这样,你今天回去以后,给你们生产大队的党支部书记招呼一声,就说我建议你们大队科学种田试验小组另换上一个人负责。”就这样,牛保民也和牛福平一样,被视为思想右倾,被把科学种田试验小组组长的这一职务给撤了。不过牛保民对此倒以为没什么,他知道自己的思想现在也确实跟不上人家这个形势的需要了。常言说:“无官一身轻。”管一份事,少不了得操一份心。这个小组长事实上也算不上是个什么官儿,但是一不当它了,不负这个责了,思想也就没有了压力,牛保民觉着自己还给轻松自在了,所以撤与不撤这个组长,对他来说,也无所谓。   只说这华阴人民公社铺天盖地所展开的这场全民总动员,大炼钢铁运动,一下子把全公社的男女老少,都轰到捞铁砂的县西河里、炼钢铁的土高炉前去了,在农村就出现了家家门上锁,户户无闲人的喜人景象。然而这样以来,长在田地里的那些庄稼可就惨了,它们该由谁来经管?尽管它们夏季长得十分欢实,秋季也到处硕果累累,可是没有人顾得上收获。霜降都已经过去了,地里的庄稼还长在那里无人问津,备受冷落。这要是在往年,热火朝天的收秋、种麦活路早已都接近尾声了,可是今年的田野一反往常,一片寂静,只能看见满地都是早已熟透而没人理睬的庄稼,却看不见忙碌收获庄稼的人影儿,也看不见抢时紧张种地的人们—所有人都到大炼钢铁第一线去了。原本高挺着在炫耀自己的玉米棒子,现在一个个都低垂下了头,被沉甸甸的谷穗压得低头弯腰的谷秆儿却雄赳赳、气昂昂地抬头挺胸了起来—它上面的谷粒要么被麻雀吃光了,要么落在了地上,反正是如今头轻松了—熟透了的庄稼,无一例外地都遭到了往年那些热情有加的农民们的冷遇。农民们现在一个个被捞铁砂、炼钢铁忙得晕头转向,首尾不能相顾。大炼钢铁是政治任务,是成天打不完的政治仗,忙不完的大事情,谁还能有工夫,顾得上去管长在地里的那点儿破庄稼,抓这些经济方面的小事?人们谁心里都能够掂量得来,捞铁砂、炼钢铁为的是实现“赶英超美”的政治目标,它压倒一切,不能有半点马虎,至于这当年一季的庄稼收不收获,那是无关紧要的事,无须挂齿,生产队的仓库里现在有的是粮食,不愁没有吃的—此时大多数人的心里都是这么想的。以致节令都过立冬了,土地都开始上冻了,长在地里的玉米棒子也还等不来自己主人的收获。它们失去了希望和信心,不得不一个个气馁地低垂着头,枯槁的身躯被寒冷刺骨的西北风吹得发出了凄厉的飒飒声。谷子地里铺了厚厚的一层混搅着谷粒的谷糠,把地皮覆盖得严严实实,人脚要是踩在上面,就好像踩在了棉被上,十分松软,而谷穗轻得直挺挺竖了起来,直指天空。它们似乎是在问天: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前些日子树上还结得像挂满了红灯笼似的柿子,现在都软在了树上,西北风一吹,连同经霜变红的树叶一起从树枝梢头纷纷往下直掉。通体透红然而没有主见的柿树叶被风从树上吹了下来以后,继续随风忙碌地奔走着,不知东西地在四处寻找什么,可能是在忙着找它们的栖身之所吧,然而已经变软了的柿子却经不起这高高地一摔,掉在地上的它自然是被摔得粉身碎骨、稀巴烂,肆意地腐烂着,发酸、发臭,散发出一种能熏得人喘不过气来的恶臭味儿。可是它们是好是坏,是死是活,有谁会放在心上,来看上一眼,管它一管呢?偶尔有个把从大炼钢铁第一线回家来的公社社员,看到这种惨不忍睹,触目惊心的场面,无不无可奈何地摇头叹息,心里暗道:“造孽呀造孽!种庄稼的人再忙,怎么能连现成的庄稼都扔在地里不去要了?民以食为天啊!庄稼人不要庄稼了,哪该再会去要什么呢?罪孽啊罪孽,这事要是让上苍知道了,上苍一定会怪罪下来,惩罚生灵的。”   华阴人民公社为了完成“赶英超美”这一政治任务,这时候已经是孤注一掷,在所不惜了,把个原本以农为本的农村人民公社一下子给弄得丢掉了根本。他们这些人已经被解放后,社会一度所呈现出来的经济繁荣冲昏了头脑而得意忘形了,完全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自己一顿能吃得了几碗干饭,给自己胡乱定位,立誓要让钢铁元帅升帐。是的,他们有着远大的宏伟目标,不像实实在在的农民那样成天眼睛盯着的只是自己的柴米油盐,实在可敬可佩。然而农民们虽说胸无大志,随大流,但也讲求实际,一味追求温饱。他们看着眼下的一切,心里无不惴惴不安,只是由于怕上会挨批斗而一个个有看法、没办法,只好三缄其口,道路以目。不过天地自有公道在,善恶无须俗人裁。   1958年的大雪节气快到的时候,县西河里的水都结麻冰了,实在是冷得站不住人了。看着人们一个接一个的因受不了气候变冷而病倒,人民公社大炼钢铁指挥部的决心再大,也难违天意。他们目睹人们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支持不住了的情形,这才不得不偃旗息鼓,鸣金收兵。全民性的战天斗地、大炼钢铁运动总算告一段落,广大的人民公社社员也才侥幸得以回到了自己那阔别已久且已有点儿陌生的家。   大炼钢铁指挥部全民动员,兴师动众,从县西河里捞上来的那些所谓铁砂,堆得像一座座山头。人们用它炼出了一块块满是像蜂窝似的所谓生铁,然而实在没有料到,叫省上的专家来一鉴定,专家们却为之作出了让人难以置信的结论:“他们千辛万苦所炼出来这些的东西,压根儿就不能叫做‘铁’,什么东西都做不成。”华阴人民公社全民动员,大张旗鼓,忙活了近少半年,还白搭赔了一料庄稼,结果是徒劳无功,不顶一点儿什么用,你看这事闹得晦气不晦气?   人山人海的大炼钢铁运动落了这么个悲剧结局,那么牛保民他们那些留在家搞科学试验种田的所种的科学试验田,结果又闹腾得是怎么个样儿呢?当麦子刚种到地里的时候,这些人有的就向管区党委表态,他们的所耕作的科学试验田,来年粮食亩产保证能够达到二十九万斤,可是到了第二年初夏收获小麦的季节,谁知道土地和这些搞科学试验种田的人开了一个让人啼笑皆非的玩笑。由于麦子种得太稠,地里密不通风,又水肥等营养过剩,导致作物疯长等原因,结果它们全都长了秆,并且倒伏在地,收回来的麦子一包草,一亩地连一百斤小麦都没产下,所收获的粮食居然还没有往地里所撒的种子多,你看尴尬不尴尬,简直叫人哭都没眼泪。   这就是当时轰轰烈烈所开展的那一场惊天动地的大跃进的一个侧面。接下来华阴地面就迎来了一个接一个的百日大旱,直旱得地里挖几尺深也见不到一星点儿湿土。尽管人民公社的社员们在豁出命地大干抗旱,但秋麦两料庄稼还是几乎全都绝料了。这时候人民公社一大二公的优越性也喊得没有以前响亮了,可能是执政者从中悟出了点儿什么道理,华阴的行政建制悄无声息地由人民公社又恢复成了县,孟至塬管区相应地也就变成了孟至塬人民公社,原来由三个自然村所组合成的那个庙东村生产大队,现在也分化瓦解了,另外的那两个村子各自单独成了生产大队,庙东村生产大队就只管辖庙东村一个自然村—总之人民公社的规模比先前缩小多了。人们随之也就进入了三年经济困难时期,开始了粮食限量供应,农村每个成年人每月口粮定量十五斤。在食堂里,人们吃不饱,就想方设法吃起了把棉秆皮、麦秸、玉米芯砸烂用水浸泡而制成的淀粉。用这样的淀粉所蒸的花卷馍黄红白颜色相间错杂,看起来确实还挺好看的,但是吃起来就让人难以下咽了,且吃下肚去没一点儿营养。好些人就因长期吃这些没有营养的东西而得了浮肿病。然而,人们的革命信念仍然无比坚定,革命勇气有增无减,一个个立志斗私批修,勒紧裤带干革命,在十分艰难困苦的环境中奋力拼搏。他们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的英雄气概前所未有,整天在放开喉咙高唱着“东风吹,战鼓擂,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的豪迈战歌,激情满怀,坚定不移地在赶英超美。惟一令人可惜的是赶死赶活,直赶到如今,尽管我们的综合国力已经比原来大得无法想象了,但是不仅还是没有能赶得上人家老英、美帝,而且据说与英、美的差距还远远不只十五、二十年,“赶英超美”仍然是一个让人梦寐以求的美好的愿望。      第十三章 红旗飘飘(下)      (接前章)她那一双早年被裹脚布缠坏了骨头、现在和她的身高很不成比例的脚,本来气血就有些不大畅通,这样以来就更受不了了。一到晚上回到宿营地,她那脚面,连同小腿就都肿胀起来,又酸麻又疼痛,眼看就快要失去知觉了。别看她这人表面上十分争胜要强,但实际上是一个很胆小怕事,心理承受能力极差的人。她心里搁不住一点儿事,生活规律一被打乱,就挂牵这、挂牵那,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这一向她总害怕人家黑更半夜的会突然来一个紧急集合,可是事情往往是你越怕怎样,它就越会怎样。就在今天傍晚刚吃过晚饭,她盥洗一下就准备早点儿躺在地铺上,抓紧时间休息的时候,谁知道偏偏隐隐约约地听见窗外有人在悄悄地告诉另一个人道:“喂!伙计,你听没听说?今天晚上可能还另外安排有活动。睡觉放灵醒一点儿,把衣服和那些常用的东西都放在手边,小心到时候一紧张,摸黑把什么东西都找不见了,拿起裤子当袄地往身上乱穿。”说话的人,也可能是在一块儿戏谑寻开心吧,可刘碧霞一听到这话心里就平静不下来了,十分地熬煎起来,害怕到时候自己一慌乱,真的会什么都找不见了,赶不上趟,落在后边了挨批评。尽管她已经把自己当用的衣物都已经按照那人说的,在手边放得停停当当的了,但心里还老是惴惴不安,老是有种错觉,觉着宿舍外面有人在走动。黑暗中,她恍惚看见那人已经把哨子噙在嘴里,憋足了气,马上就要狠力吹响。她心里越是这样想,就越是挂累得睡不着觉;越睡不着,心里就越着急,越在这一方面想,以致形成了恶性循环,精神反倒亢奋得一点儿睡意都没有了。她竭尽全力地克制自己,想让自己尽快平静下来,但是一点儿效果都没有。时间就这样一秒钟一秒钟、一分钟一分钟地在煎熬中艰难地度过,但刘碧霞始终却没有听见有紧急集合的哨子吹响。时间熬久了,她的心里就又暗自琢磨:“可能是自己刚才把话听错了,或者听到的那些话根本就是谣言,实际上压根儿就没有那么一回事。”当她心里这样想着的时候,思想竟然不像以前那样紧张了,随之困倦也就不由自主地袭了上来,她不知不觉地就进入了梦乡。   可是,谁能料到,就在刘碧霞糊里糊涂地睡着还不到一时半会儿,也许就是她刚刚睡塌实时,宿舍外面的院子里突如其来地就响起了一声接一声急促而惊人的哨子声。尖利而刺耳的哨音划破了黑暗寂静的夜空,惊得那些睡得正香的人们一个个身子底下像压着了弹簧,噌地一下就从地铺上坐了起来。刘碧霞大半宿都没能睡得着觉,这会儿刚睡塌实,猛然遭这一惊,非同小可。她只觉着一阵比一阵剧烈地心跳气短起来,头晕腿软得几乎连站都站不起来了。她强打精神,急忙穿上衣服,扶着墙扎挣站了起来,一步步走到宿舍外面,摇摇晃晃地站在已经集合在院子中央的人群当中。只听一个说是团长的什么人,站在队伍的正前面,向大家大声宣布说:“全体社员同志们,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刚才根据可靠情报,得知蒋匪反攻大陆之心不死,新近又派遣了一批高级特务,潜入我公社境内。现查明这股敌人正在朝着华山方向奔去,我命令……”刘碧霞还没等这位团长把话说完,就惊吓得扑通一声,软瘫在了地上,休克过去。她被这意想不到的怕人消息给吓坏了,其实她怎么知道这一切都是上级领导虚拟的,仅仅是人民公社为了使广大社员群众时刻保持高度警惕,加强无产阶级专政意识而特意安排的,穿插在紧锣密鼓的大炼钢铁运动中的一场军事演习而已。刘碧霞周围的人一看刘碧霞突然昏厥、瘫倒在地,牙关紧咬,浑身颤抖,任你怎样掐人中,在耳边呼叫,也无明显反应,一下子都慌了手脚:“人命关天,救人要紧”—这是人们为人处世的最起码常识。在场的人一时也弄不清楚刘碧霞是偶然患了什么严重的病,于是就赶紧想方设法把她往人民公社的医院里抬。当送到医院的时候,人们这才发现她口吐白沫,早已把裤子都尿得精湿精湿的了。经过医生一番紧张地诊断,这才弄明白,原来这一切的发生,没有别的原因,全是因为她被吓破了胆。医生给她打了一针强心剂,不一会儿,她的心率和血压也就都渐渐地都恢复正常了。   刘碧霞从华阴人民公社的医院里出来以后,反倒因祸得福,竟然得到了公社大炼钢铁指挥部的特许,再没有到县西河里去捞铁砂,而是回到庙东村她的家里去了。这倒让好些人不由得暗地里羡慕不已。   在那样全民动员,大炼钢铁的日子里,家家门上锁,户户无闲人。生产大队里除过一些从事特殊职业的人,比如饲养员—生产队里喂牲口的人没有去捞铁砂、炼铁以外,其他人不论男女老少,基本上都开到大炼钢铁第一线上去了。然而牛保民当时没有去,那是因为华阴人民公社孟至塬管理区的领导认为他是一位种庄稼的行家里手,把他特地抽了出来,让他带着生产队里的几个和他能耐差不多的人组成了一个科研小组,留下来搞科研、种试验田—当时各生产大队都有这么一个实验小组,留在生产队里钻研科学种田。可是他那刚满十岁、正在小学念书的儿子牛德草却在劫难逃,没能幸免,理所当然的也被卷入到这场声势浩大的捞铁砂、大炼钢铁浪潮中去了—华阴人民公社上下一盘棋,统一行动听指挥,中小学生一律停课,全都背上干粮,整天喝白开水泡馍,参与捞铁砂,完成上级下达的艰巨钢铁任务。他们和大人一样,高度发扬艰苦奋斗的延安精神,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不停歇地在一个劲儿地争斗着。   全民捞铁砂、炼钢铁的这一运动开展得轰轰烈烈、如火如荼,势不可挡地持续着,旷日持久,谁又能知道哪月哪日它才有个终了。可是节令不饶人啊,转眼间霜降已经过去,眼看阳历十月也就要完了,随之而来的季节就是立冬。这时候县西河里的水,人裸腿赤脚地站在里面再也不像前些日子感觉那么舒适了。一大早,人们站在冰凉的河水里边,已经都冻得直打牙关,腿抽筋,可是大炼钢铁指挥部却对此好像熟视无睹、无动于衷,丝毫没有要把这场运动停下来的意思。既然指挥部没有发话,那么社员群众谁都害怕让自己上批判会,所以也就都不敢不去县西河里捞铁砂—人们一个个咬紧牙关都硬撑着,承受着这诸多的无可奈何。就在人们实在支撑不住了的时候,幸好大炼钢铁指挥部的人这时发话了,多少松了点口儿,总算是让像牛保民他儿子牛德草那样大一点儿的那些中小学生,回到学校上课去了。这样以来,中、小学才得以恢复了正常的教学秩序,然而其它各行各业的人仍然还坚持奋战在大炼钢铁第一线,在与钢铁任务作着殊死地拼搏,打着“赶英超美”的攻坚战。   被庙东村号称为“母老虎”的地主婆李玉琴解放前欺负得逃到异乡去的那个福平妈和福平母子俩在土改时已经返到回庙东村了。福平因为家庭成分好,刚解放就参加了革命工作,现在华阴人民公社财政局当会计,也算得上是有点儿身份、名望的人了,但是他那年过五旬的老母却理所当然地也被卷进了这场大炼钢铁的人海战之中。天,是一天比一天的冷了,福平放心不下自己年迈的母亲,就在有一天,买了一点东西,到县西河捞铁砂的现场去看望他妈。他来到县西河一看,这里到处都是捞铁砂的人,一眼望不到头儿,简直是红旗如海人如潮。凭借着呼啦啦迎风招展的红旗上面所大书着的字样,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孟至塬管区社员捞铁砂的地方,在像蚂蚁蠕动一样多的人众之中,找到了自己母亲那熟悉的身影。他眯缝着被风沙吹得难以睁开的眼睛,一步步朝着自己母亲捞铁砂的那儿走去。他走着看着,远远地看见他母亲旧社会被缠坏了骨头的那双小得可怜的的脚,站在冰冷刺骨的河水中,小腿似乎都冻青了。她站在那里颇显得头重脚轻,不住不由自主地在前俯后仰、东摇西晃。看得出她总是在竭尽全力地想使自己站稳身子,可就是怎么也难以站得稳。她似乎随时都有倒下去的可能,而她凭着自己在旧社会恶劣生活环境中所磨练出来的那坚强性格,顽强意志在奋力支撑着,抗争着,正一心一意地用一个柳条编的簸箕在河水里淘铁砂。这一切牛福平看在眼里,苦楚在心头,暗想:“母亲旧社会在暗无天日的境遇下不知吃尽了多少世人难以吃下的苦,好不容易才熬到了现在解放,有了出头之日,再也没有谁敢欺侮了,应该说是到了人间天堂;自己在华阴这个大公社里不管怎么说,大小也算是一个人物,乡党邻里没有不看得起的。按理说,像这样,母亲也就应该滋滋润润地过上几天舒坦日子了,可是现在不仅过不上舒坦日子,而且仍然还得要下在这冰冷冰冷的河水里去捞铁砂。像这样的天气,她这样年龄及身体状况的女人,怎么经受得了,吃得消啊!”他不由得一阵酸楚涌上心头,泪水模糊了双眼。他内疚,他自责,他抱怨自己没本事,让这么大年纪的老娘还要吃这样的苦头儿、受这样的罪。他再也忍不住了,飞也似的撒腿跑到他妈跟前,脱掉自己的鞋袜,跳进冰得让人打牙关的河水里,从他妈手里一把夺过了簸箕,声音呜咽,抽泣着说:“妈,你去歇着,我替你淘。我就不信给你把今天的铁砂任务超额完成不了。”说着就没命地替他妈捞起铁砂来。你想,福平他妈这人也是一个明白事理的人,她怎么能让她这当国家干部的儿子来做原本属于她自己职责本分内该做的活儿。她被福平夺走了手中捞铁砂的簸箕,看着儿子替她捞铁砂的那股子卖力劲儿,不由得苦笑了笑说:“福平,我娃别看你劲儿比我大,可你捞铁砂这两下子还没有我得法、有窍道呢。让你捞铁砂,一天肯定还没有你老娘我捞得多呢,说不定还会因为完不成当天指挥部给你所下达的铁砂任务而上会挨批评呢!”福平听着他妈那格外亲切、开朗而又颇有风趣的唠叨话,禁不住就抬起了头,用袄袖擦了擦额头上所沁出来的汗水,深情地看了他妈一眼说:“那可不是!我再能干也是你的儿子啊,儿子怎么能比得过老妈呢?要不人家怎么还能总是说‘姜还是老的辣’呢?”福平他妈借年轻力壮的儿子福平替她捞铁砂所得来的那难以得到的一小会儿工夫,喘了口气儿,歇了会儿,随即就又站了起来,对福平说:“平儿,你还有你的事呢,赶紧回去吧,让妈我自己来,咱娘俩谁也替不了谁的。妈这儿什么都好着的,你不要老为我操心,跑到这儿来,耽搁了你的工作。”说着她就从福平手里硬夺下了她那捞铁砂的簸箕,再三地催促她福平赶紧走。福平看着他妈执意不要自己搭手帮忙捞铁砂,再说在大跃进一天等于二十年的时期,谁能不忙,自己手头也确实还有着好多好多的事情堆在那里在等着自己去办理呢,于是只好恋恋不舍地离开了他妈。只是他在离开他妈的时候,一再反反复复地叮咛他妈说:“妈,天冷了。你千万要注意身体啊!”   福平已经都走得老远老远了,还是忍不住一个劲地扭回头在看他妈。他妈站在那冰冷的西河水里,望着越走越远的儿子,也在不住地挥手说:“平,你只管一心干你的事情去吧。妈的身体硬朗着的,你尽管放心,没事儿,能撑得住。”说着就弯下了身子,一边继续去捞她的铁砂,一边自言自语地说,“以前多少艰难困苦,我老婆子都没放在眼里,捞铁砂吃这点苦能算个什么。”   这天,福平回到自己单位后,心情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不知怎的,不管干什么事都不专心,老是丢三落四的。他母亲—一个小脚老太婆,白发苍苍,冬天站在冰冷的河水里捞铁砂的情景,老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挥之不去,搅得他心烦意乱。他每当一想起这场景,就好像是自己站在了县西河的水里,冷得腿肚子抽筋,浑身都在打哆嗦,又好像有数不清的虫子在一齐咬他的心。晚上,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直折腾到后半夜,还是怎么也不能入睡,心里老重复着这样一句话:“人民公社好,固然是千般好,但要是把大炼钢铁这事一直这样弄下去,究竟能弄出个啥结果来呢?田里、地里的什么活儿都扔掉不干了,什么东西也都不要了,整天人山人海地闹腾着大炼钢铁,也不看看炼出的那些东西能叫钢铁吗?到头来能不能有一点儿用处,这谁知道呢?就这样只管整天把人赶到县西河里蛮干,折磨人,这是个办法吗?这些管事的人一天心里也不知道都是怎么想的?到底还把人当不当人?在意不在意人民的疾苦,关心不关心百姓的死活?可能他们都没爹没娘吧,也或许他们的爹娘可以借着什么原因而不用去参加这场撼天动地的大炼钢铁运动?要不然他们怎么能这样铁石心肠,眼睁睁地看着县西河里那些捞铁砂的父老乡亲而无动于衷呢?怎么能忍心让那么多人十冬寒天腿泡在冰冷的水里而置之不顾呢?‘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仁者爱人’呀!”福平一个人躺在床上这样想着想着,心里就产生了一股莫可名状的怨愤。这怨愤来自他对他老娘也在那里捞铁砂、受苦遭罪的不忍,也来自一颗朴实善良的心和某种朦朦胧胧的预感。   说来也巧,就在他产生这种情绪后的不久,他们部门就召开了一次全体党员会议,传达了党中央的最新工作精神,号召全体党员、职工干部向党组织交心,开展“四大”—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鼓励人们向党组织提意见。福平心里那股怨愤正没有地方发泄,这下子可找到了时机。他看见和他同一单位的人都纷纷地写大字报,批评共产党在执政过程中的不当之处,头脑一热,按捺不住内心的激情,出于对党组织的忠诚、关心和负责,也就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挥笔写了一张大字报,批评华阴人民公社目前全民动员、大炼钢铁是劳民伤财,得不偿失,并且殷切祈盼公社党委能尽快予以矫正。谁能想象得来,他不写这张大字报倒不要紧,这一写竟然一下子给捅了天大的一个娄子,惹下了一个非同小可的灾祸。公社党委马上派人来和他谈话,向他义正词严地指出:“你这是诬蔑我们目前的大好形势,恶毒攻击党中央,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福平还想据理力争,解释申辩,可是党委派来的人极不耐烦地一挥手说:“行了行了,你已经表现得够充分了,也不要再说了。我实话告诉你,你现在说什么都没用,还是尽快把你所主管的那些工作整理一下,移交手续吧。”党委派来的人所说的话好像是晴天一声霹雳,一下子就把福平给惊呆了,他万万没有想到响应党组织的号召,善意地写了一张批评华阴人民公社当前工作的大字报,诚心诚意地给公社党委提了一点意见,居然能得出这样怕人的结果。他的嘴干张了几张,什么话也就都说不出来了。只听这人又说:“党委鉴于你思想右倾,已决定让你停职反省。”福平竭力申述说:“党组织开会时,不是一再向党员宣传,提倡给党委提意见,并要求每个党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吗?还说什么党委对同志们所提的意见,抱的态度是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吗?不是还说了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吗?怎么能这样说变卦就变卦了呢?”党委派来的那个人神情格外平静,只是反复重复着一句话:“好了好了。你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说什么也都不顶用了。组织上认为你的表现已经是够充分的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事情既然走到了这一步,你也就只好认了吧。”可怜的福平就这样在机关“没来由犯王法,不提防遭刑宪”。   无独有偶,一世精明的牛保民在农村也和在机关的福平有着差不多的遭遇,弄了一个没见官就挨了四十板的事情。他一开始由于种庄稼是行家里手,很受庙东村生产大队,甚至孟至塬管区头头脑脑们的器重。人家对他委以重任,没有让他到县西河里去捞铁砂,而是在庙东村生产大队带着几个务农的把式组成一个科研试验小组,搞科学种田。牛保民也为自己受赏识而高兴,工作干得很是卖力,认认真真地按照党中央、毛主席对农业所提出的“八字宪法”—水、肥、土、种、密、保、管、工,在生产大队给他们划定的那五六亩一片,各方面设施条件都很好的试验田里废寝忘食地进行着科学试验种田。他带领他们那一帮人首先干劲冲天地给试验田施肥,反正生产大队里有的是农家肥,它再少也能确保这五六亩试验田的需用。他们抱着越多越好的原则,一下子就给试验田里施了一尺多厚用秸秆和蒿草所沤的农家肥,给试验田好像盖上了一层既厚实又松软的棉被。心想:这一下子肥料施得这么足,看庄稼不长好还能有什么说的。然后,他们就又对作为试验田的那块地进行了深翻,用铁锨把这块地一锨接着一锨,一茬倒一茬,一下子齐齐翻了一米多深,等于把地整个翻了个过儿,把地下面的死土全给翻到了地表,而把原来地表很肥沃的那些由多年耕种形成的活土全都给翻到了一米以下的田地深处去了,一味心想:“这下深翻可也该够数了吧。”地整理好了,这接着就应该是播种了。牛保民被大势所迫,在大家的怂恿下,破格地解放思想,大胆革新,切实贯彻农业“八字宪法”中密的原则,播种时身不由己,硬着头皮,破天荒地一个劲儿让稠、稠、稠;纵播了横播,横播了接着再纵播,就这样翻来覆去不住地往地里播种。通常一亩地一般只播种十来斤种子,现在试验田里一亩地竟然给播种了一百二十多斤—不在地里撒下足够的种子,怎么能产下理想多的粮食?这是自然之理。人们认为这才算是真正在落实党中央在农业八字宪法中所提到的“合理密植”的密。牛保民心里却直嘀咕,暗暗思量:“我的妈呀,这一亩地来年到底能收获多少粮食呢?现在光种子一下子就种了这么多?”—要知道,按常产,当时一亩地产粮食也就是只不过是一百二十斤左右,就这还要是好庄稼哩。如今往地里种的种子竟然比常年地里所出产的粮食还要多,这样,到时候地里究竟能长出来个什么样的庄稼?当时的人几乎每一个口口声声都称自己是百分之百的布尔什维克,可是他们哪一个真正把马列主义思想中的那个唯物论辩证法当回事了?哪里知道还有物极必反这个理儿?无意识的只是一味盲目地强调密植,却把“合理”二字抛在了脑后而置之不顾。“地里种不下够多的种子,哪里还想来得高产量”这思想一时成了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尽管牛保民对这样的做法疑虑重重,可是他手下的那些组员一个个还是议论纷纷,不大满意,不断地向他提建议说:“人家某某生产大队的试验田,一亩地都要下种二百多斤种子哩,咱们下种那么一点儿种子能比得过人家吗?别叫上边说咱思想保守、落后,把咱给批评了着。现在到处都讲究敢想、敢说、敢干呢,你说你一天到头倒敢什么?一天畏首畏尾的,跟上你也真够窝囊的。”怎奈这牛保民生性是个实在人,他心里老想的是这不管什么事情都是有个极限的;凡事一旦超过了极限,那就马上会走向反面,招致和自己初衷相反的结局。在试验田里是要大胆搞试验,但决不能由着性子,耍二杆子劲,蛮干。   试验田里播种的小麦破土出芽了,由于种子质量好,出苗率高,更不要说粪肥充足,水也有保证,地里麦苗稠得一个挤一个,几乎都叠了起来,比往常农民在地里所下的葱秧不知还要稠多少倍,简直都跟秋天天气晴朗时银河的星星稀稠差不多了,密密麻麻一毡片子,连水恐怕都泼不进去。   孟至塬管区召开科学试验种田小组组长会议,让大家预测、上报各自试验田来年每亩地的产量。牛保民想:“这回一定要解放思想,敢想敢说。”同时心里又反复盘算着,“如果碰上好年景,在水肥充足、管理得当的条件下,自己所搞的那块试验田,平均一亩地能产一千斤小麦,那就很不错了,比现在的好年景一亩地产一百二三十斤就能高产七八倍了。真要是那样了,那么一年所收获的粮食怎能吃得了呢—那把人就都能高兴死。”于是他就显了个积极,打了个头炮,率先发言表态,为他的试验田明年的高产预报了这么一个“惊人”的数字。他所上报的这个数字实际上就已经有点儿虚夸了,他表态以后,心里还正打着如意算盘,自我陶醉呢,以为管区的领导听到他所上报的这个敢想敢说的预测数字,一定会在这个全管区的试验田小组长会上大力表扬他,倡导全管区的科学试验种田小组都向他们学习呢,可是谁能料到继他发言之后,其它科学种田试验小组的组长也一个个精神焕发,斗志昂扬,争先恐后地抢着发言,并且一个比一个“敢想敢说”,直听得他瞠目结舌,不相信了自己的耳朵。只见一个人慷慨激昂地站了起来说:“我们科学种田试验小组的试验田明年亩产保证一万斤。”牛保民听着这话如晴天一声炸雷,惊得嘴张开好大,舌头吐出老长,一时不知所措。然而就在他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又有人紧接着高喊一声:“我们大队科学试验种田小组所种的试验田,明年有望亩产三万斤!”……就这样,全管区二十多个生产大队的科学种田试验小组的组长们群情激奋、意气风发,一个比一个敢想,一个比一个敢说,互不相让,互不示弱,似乎这会儿自己已经忘了自己是谁,上嘴唇挨着天、下嘴唇挨着地,尽情地喊了起来,真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只有想不到的,没有说不到的”,弄得管区主持会议的领导表扬都表扬不过来了,一时竟不知道该表扬谁,到底表扬哪一个才好。他们这些人好像在拍卖场上竞拍,把他们试验田明年的产量一次说了再说一次,越说越高,越说越离奇,越说越让人不可思议,最后竟有人说:“我们生产大队的试验田,明年亩产二十九万。”牛保民听着这话,在心里暗暗抠算了一下,差点儿吃惊得叫出声来:“哎哟我的妈呀,亩产二十九万斤麦子,那可不得了呀,单就体积来说,如果放在一亩地大的面积上,那可光麦粒儿就能堆成两三米高的纯粮食垛子,它都会跟房檐差不多一样高的。这些人也不想想,种在地里的麦子,麦穗连带麦秆加在一起,拉直能有多高?这可能吗?”他重重地拍着自己的头问自己,“这人算没算过这个账?说话怎么能这么不负责任,不考虑实际呢?是不是这人今天在发高烧,烧得神志昏迷,说起胡话来?”可是他抬眼看看会场今天所有来参加会的这些人,他们一个个不仅身体康健,而且精明强干,头脑清醒得不照谁?根本就没有一个像他那样“糊涂”的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他们怎么都睁着眼睛说起瞎话来了?难道他们不知道他们是在信口开河吗?你看看他们,一个个心里一清二楚的,红口白牙,有意在这样说胡话。他们是在骗谁?骗领导还是骗他们自己?难道领导对这糊涂得一点儿也都觉察不来?不知道这些人说的全是一些假话、大话、空话、一派胡言吗?就这样轻信他们了?”牛保民百思不得其解,可是当他抬头又一次看着贴在会议室墙上的那幅标语“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时,似乎这才从这幅标语上多少悟出了一些天机玄理:“是不是现在的领导人家就喜欢这样,就喜欢让人给他灌迷魂汤?即使这迷魂汤是低头喝、抬头死的剧毒,他们也甘之如饴?”   牛保民正想得云天雾地的时候,猛不防听见管区领导指名道姓地问他说:“牛保民,你刚才一开始的发言很好,放了个开头炮,给大家带了个好头儿。不过你所报的你们试验田的那个亩产数字,现在看来和其他科研小组所报的数字差距甚大。你想想是不是有点儿保守了?看你们能不能思想再解放一点儿,胆子再放大一点儿,把你们所报的那个数字再给咱往高的提一提?”牛保民一听这话傻眼了,他这个人历来就见不得谁胡说贸撂吹牛皮的人,刚才所报他们试验田的那个亩产数字就已经使他心里不安了,现在被领导再一问,给问得居然语塞起来:“我……我……”他一直“我”了老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这位领导当即就不耐烦了,很失望地说:“算了算了。没见过你这人怎么遇事蔫不拉唧的,没一点儿魄力,看来思想也太陈旧保守,已经严重不适应目前的大跃进形势了—像你这样的人是干不成什么大事的。是这样,你今天回去以后,给你们生产大队的党支部书记招呼一声,就说我建议你们大队科学种田试验小组另换上一个人负责。”就这样,牛保民也和牛福平一样,被视为思想右倾,被把科学种田试验小组组长的这一职务给撤了。不过牛保民对此倒以为没什么,他知道自己的思想现在也确实跟不上人家这个形势的需要了。常言说:“无官一身轻。”管一份事,少不了得操一份心。这个小组长事实上也算不上是个什么官儿,但是一不当它了,不负这个责了,思想也就没有了压力,牛保民觉着自己还给轻松自在了,所以撤与不撤这个组长,对他来说,也无所谓。   只说这华阴人民公社铺天盖地所展开的这场全民总动员,大炼钢铁运动,一下子把全公社的男女老少,都轰到捞铁砂的县西河里、炼钢铁的土高炉前去了,在农村就出现了家家门上锁,户户无闲人的喜人景象。然而这样以来,长在田地里的那些庄稼可就惨了,它们该由谁来经管?尽管它们夏季长得十分欢实,秋季也到处硕果累累,可是没有人顾得上收获。霜降都已经过去了,地里的庄稼还长在那里无人问津,备受冷落。这要是在往年,热火朝天的收秋、种麦活路早已都接近尾声了,可是今年的田野一反往常,一片寂静,只能看见满地都是早已熟透而没人理睬的庄稼,却看不见忙碌收获庄稼的人影儿,也看不见抢时紧张种地的人们—所有人都到大炼钢铁第一线去了。原本高挺着在炫耀自己的玉米棒子,现在一个个都低垂下了头,被沉甸甸的谷穗压得低头弯腰的谷秆儿却雄赳赳、气昂昂地抬头挺胸了起来—它上面的谷粒要么被麻雀吃光了,要么落在了地上,反正是如今头轻松了—熟透了的庄稼,无一例外地都遭到了往年那些热情有加的农民们的冷遇。农民们现在一个个被捞铁砂、炼钢铁忙得晕头转向,首尾不能相顾。大炼钢铁是政治任务,是成天打不完的政治仗,忙不完的大事情,谁还能有工夫,顾得上去管长在地里的那点儿破庄稼,抓这些经济方面的小事?人们谁心里都能够掂量得来,捞铁砂、炼钢铁为的是实现“赶英超美”的政治目标,它压倒一切,不能有半点马虎,至于这当年一季的庄稼收不收获,那是无关紧要的事,无须挂齿,生产队的仓库里现在有的是粮食,不愁没有吃的—此时大多数人的心里都是这么想的。以致节令都过立冬了,土地都开始上冻了,长在地里的玉米棒子也还等不来自己主人的收获。它们失去了希望和信心,不得不一个个气馁地低垂着头,枯槁的身躯被寒冷刺骨的西北风吹得发出了凄厉的飒飒声。谷子地里铺了厚厚的一层混搅着谷粒的谷糠,把地皮覆盖得严严实实,人脚要是踩在上面,就好像踩在了棉被上,十分松软,而谷穗轻得直挺挺竖了起来,直指天空。它们似乎是在问天: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前些日子树上还结得像挂满了红灯笼似的柿子,现在都软在了树上,西北风一吹,连同经霜变红的树叶一起从树枝梢头纷纷往下直掉。通体透红然而没有主见的柿树叶被风从树上吹了下来以后,继续随风忙碌地奔走着,不知东西地在四处寻找什么,可能是在忙着找它们的栖身之所吧,然而已经变软了的柿子却经不起这高高地一摔,掉在地上的它自然是被摔得粉身碎骨、稀巴烂,肆意地腐烂着,发酸、发臭,散发出一种能熏得人喘不过气来的恶臭味儿。可是它们是好是坏,是死是活,有谁会放在心上,来看上一眼,管它一管呢?偶尔有个把从大炼钢铁第一线回家来的公社社员,看到这种惨不忍睹,触目惊心的场面,无不无可奈何地摇头叹息,心里暗道:“造孽呀造孽!种庄稼的人再忙,怎么能连现成的庄稼都扔在地里不去要了?民以食为天啊!庄稼人不要庄稼了,哪该再会去要什么呢?罪孽啊罪孽,这事要是让上苍知道了,上苍一定会怪罪下来,惩罚生灵的。”   华阴人民公社为了完成“赶英超美”这一政治任务,这时候已经是孤注一掷,在所不惜了,把个原本以农为本的农村人民公社一下子给弄得丢掉了根本。他们这些人已经被解放后,社会一度所呈现出来的经济繁荣冲昏了头脑而得意忘形了,完全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自己一顿能吃得了几碗干饭,给自己胡乱定位,立誓要让钢铁元帅升帐。是的,他们有着远大的宏伟目标,不像实实在在的农民那样成天眼睛盯着的只是自己的柴米油盐,实在可敬可佩。然而农民们虽说胸无大志,随大流,但也讲求实际,一味追求温饱。他们看着眼下的一切,心里无不惴惴不安,只是由于怕上会挨批斗而一个个有看法、没办法,只好三缄其口,道路以目。不过天地自有公道在,善恶无须俗人裁。   1958年的大雪节气快到的时候,县西河里的水都结麻冰了,实在是冷得站不住人了。看着人们一个接一个的因受不了气候变冷而病倒,人民公社大炼钢铁指挥部的决心再大,也难违天意。他们目睹人们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支持不住了的情形,这才不得不偃旗息鼓,鸣金收兵。全民性的战天斗地、大炼钢铁运动总算告一段落,广大的人民公社社员也才侥幸得以回到了自己那阔别已久且已有点儿陌生的家。   大炼钢铁指挥部全民动员,兴师动众,从县西河里捞上来的那些所谓铁砂,堆得像一座座山头。人们用它炼出了一块块满是像蜂窝似的所谓生铁,然而实在没有料到,叫省上的专家来一鉴定,专家们却为之作出了让人难以置信的结论:“他们千辛万苦所炼出来这些的东西,压根儿就不能叫做‘铁’,什么东西都做不成。”华阴人民公社全民动员,大张旗鼓,忙活了近少半年,还白搭赔了一料庄稼,结果是徒劳无功,不顶一点儿什么用,你看这事闹得晦气不晦气?   人山人海的大炼钢铁运动落了这么个悲剧结局,那么牛保民他们那些留在家搞科学试验种田的所种的科学试验田,结果又闹腾得是怎么个样儿呢?当麦子刚种到地里的时候,这些人有的就向管区党委表态,他们的所耕作的科学试验田,来年粮食亩产保证能够达到二十九万斤,可是到了第二年初夏收获小麦的季节,谁知道土地和这些搞科学试验种田的人开了一个让人啼笑皆非的玩笑。由于麦子种得太稠,地里密不通风,又水肥等营养过剩,导致作物疯长等原因,结果它们全都长了秆,并且倒伏在地,收回来的麦子一包草,一亩地连一百斤小麦都没产下,所收获的粮食居然还没有往地里所撒的种子多,你看尴尬不尴尬,简直叫人哭都没眼泪。   这就是当时轰轰烈烈所开展的那一场惊天动地的大跃进的一个侧面。接下来华阴地面就迎来了一个接一个的百日大旱,直旱得地里挖几尺深也见不到一星点儿湿土。尽管人民公社的社员们在豁出命地大干抗旱,但秋麦两料庄稼还是几乎全都绝料了。这时候人民公社一大二公的优越性也喊得没有以前响亮了,可能是执政者从中悟出了点儿什么道理,华阴的行政建制悄无声息地由人民公社又恢复成了县,孟至塬管区相应地也就变成了孟至塬人民公社,原来由三个自然村所组合成的那个庙东村生产大队,现在也分化瓦解了,另外的那两个村子各自单独成了生产大队,庙东村生产大队就只管辖庙东村一个自然村—总之人民公社的规模比先前缩小多了。人们随之也就进入了三年经济困难时期,开始了粮食限量供应,农村每个成年人每月口粮定量十五斤。在食堂里,人们吃不饱,就想方设法吃起了把棉秆皮、麦秸、玉米芯砸烂用水浸泡而制成的淀粉。用这样的淀粉所蒸的花卷馍黄红白颜色相间错杂,看起来确实还挺好看的,但是吃起来就让人难以下咽了,且吃下肚去没一点儿营养。好些人就因长期吃这些没有营养的东西而得了浮肿病。然而,人们的革命信念仍然无比坚定,革命勇气有增无减,一个个立志斗私批修,勒紧裤带干革命,在十分艰难困苦的环境中奋力拼搏。他们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的英雄气概前所未有,整天在放开喉咙高唱着“东风吹,战鼓擂,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的豪迈战歌,激情满怀,坚定不移地在赶英超美。惟一令人可惜的是赶死赶活,直赶到如今,尽管我们的综合国力已经比原来大得无法想象了,但是不仅还是没有能赶得上人家老英、美帝,而且据说与英、美的差距还远远不只十五、二十年,“赶英超美”仍然是一个让人梦寐以求的美好的愿望。      第十四章 困难时期(上)      老天爷惩罚人的手段也太得残忍了,一点儿都不在乎人的死活,一狠心就是连着几个百日大旱,干燥得道路上的尘土都能有半尺多深,走路时脚往上面一踩,尘土把脚面立马都能埋住。汽车从路上驶过,屁股后面就腾起一股像浓烟一样的灰尘,呛得人连气都喘不过来。大小车辆一旦从人身边飞驰而过,路上的行人就满脸都是尘土,那黑的眼睛和白的牙齿就会特别显眼。地里的庄稼这时长得怎么样,你也就可想而知了。   牛保民的儿子牛德草这时候已经在距离庙东村有七八里路远的一个村子里上高级小学。他在学校里念书的生活就是每星期从家里背两次馍,整天喝开水泡馍,因此每逢星期三就总要回家背馍一次。在从家里背馍去学校的路上,他看到路两边生长在地里的那些农作物,谷子旱得没精打采地低垂着头,玉米也旱得叶子全都变成了黄颜色,枯干了,划根火柴立马就能点得着,唯独那绿豆与众不同,它尽管也旱就被旱得有气无力,叶子和茎都晒得几乎软瘫了,怎么挣扎也直不起腰,可是它每一株上面都还难能可贵地结着一两个不起眼的豆荚。这豆荚干瘪得确实难看些,但这会儿却是那样的显眼诱人,让多情、细心的牛得草一见不由就为之一振、精神鼓舞。   他走下路沿,走进田间,蹲下身子,无限爱怜地仔细观察起这一在天灾下奋力抗争的植物。是的,它从一出土,到结豆荚,从没得到过上天的一点儿恩赐,极吝啬刻薄的老天,一滴雨星儿也没有给它下过,因此它天天都干渴得嗓子冒烟,也天天都在死亡线上艰难地挣扎,同时天天都极度迫切地期盼着老天爷能给它下一点点儿雨。它的日子就是在这样无休无止地盼望中一天一天地度过着,可是老天爷却始终没有对它发过慈悲,给它下过一丁点儿雨。让人难以理解的是它并没有因此怨天尤人,而是一味地顽强奋斗着,拼搏着,在努力使自己存活下去的同时,还没忘记尽可能地结上一两个里边有豆粒的豆荚,来回报为侍弄它而费尽了辛苦的农民。它心里牢牢地记着农民栽培它时对它的殷切期望,它要尽它的能力给栽培它的人以报酬,同时也拼命地不让它的种族在艰难困苦的环境下灭绝,进而能由自己传承下去。   牛德草从绿豆的生长上面看到了人的本质力量,获得了一种审美愉悦,继而被绿豆的这种难能可贵的精神感动得五体投地。他无限敬仰地伸出手去虔诚地给绿豆的根培土,以表示他对它伟大精神的支持,可是绿豆根部周围的土现在已经被太阳都晒得烧烫烧烫的了。这样的土其实就别指望它能对绿豆能有什么好处,它只能加剧对绿豆的摧残。也许牛德草的好心反而还会使这株绿豆死得更快些,可是牛德草的这一举措,其用心主观上绝对是善意的,如果因此而引出了什么意外结果,那也全是因为牛德草缺乏相关的知识所导致,我想也无可厚非。   牛德草从绿豆的生长中似乎悟出了什么人生真谛,于是从自己肩膀头上挂着的布袋里掏出了一个自己要背到学校里去,靠它糊口充饥,完成学习任务的所谓“馍”,说准确点儿,其实就是用一些野菜搅和上一些麦秸、棉秆皮所制的淀粉做成的团子,放在锅里蒸出来的那东西—就是这样的东西,他从家里背到学校,一次要供他吃三天的。到了第三天吃的时候,这东西早已就发霉,腐烂变质了,上面白毛、绿毛地长着好多,长得老长,至于味道有多难吃就自不待言了。牛德草双手捧着这样的馍,眼里噙满着泪花,自言自语说:“我……这绿豆能熬得下去,我牛德草也一定要熬下去。坚持,坚持就是胜利。”其实凡事坚持不一定就能胜利,但是不坚持绝对就会失败。   牛德草回到学校之后,把自己在上学来时的路上所看到的那绿豆的情景,结合自己的感受写了一篇散文《绿豆吟》,花了八分钱的邮票,通过邮局寄给了《陕西日报》社。让人惊喜的是《陕西日报》不久竟在它们的副刊“宝塔山”上给刊登了。别看《绿豆吟》这篇小小的文章,刊登在《陕西日报》上也只不过像豆腐块儿一样大小,让人不起眼,可是它的刊登对牛德草的鼓舞可不小,它让牛德草奇迹般地看到了自己的才华与生长点,坚定了他要以念书、学习写作走自己人生道路的信念。同时,这篇文章的刊登也让庙东村的人惊叹不已,他们交口称赞牛德草是个人才,甚至都会觉着庙东村有个牛德草是他们的骄傲。可是牛德草的母亲刘碧霞对此事却置若罔闻,大不以为然,看不出来有任何喜悦,每逢有人在她跟前用这事来夸赞她家牛德草时,她并不像已往那样容易激动,总是淡然一笑置之,无所谓地说:“农村娃娃嘛,你说,写那些烂文章能顶啥用?能当饭吃还是能抵衣穿?这年头儿,说不定给他带不来好处,还会给他惹来麻烦的呢—你不看那些右派分子,哪一个不是念书多,文章写得好的人?庄稼户人娃娃嘛,念两天书,识上几个字,能看得住门户就行了;谁还指望他当官呀么为宦呀?你放心:他成不了龙,也变不了虎。”   现在,在刘碧霞的眼里,当务之急是如何能让他们一家三口人填饱肚子—这才是实实在在的迫在眉睫之事。民国三十一年,河南发黄水的事把她看怕了,那没吃的,真是人吃人的年馑。那年的一幕幕惨景,她至今记忆犹新,那些吓死人的场面时不时还在她的脑子里晃来晃去,搅得她在这粮食困难时期总是忧心忡忡。她看见村里有的人在家里日子实在熬不下去了,就偷着出去到外地讨饭,结果没过三两天就被当地的收容站给抓住送了回来,心里想,新社会全国一盘棋,到处都是统一的,你能往哪儿跑呢,你又能跑到哪儿去呢,你就是跑到天尽头,结果还不是共产党领导的?还不得被抓住遣送回来?到头来还不只是白忙活一场?再说了,离家三步远,另是一层天,好出门不如瞎在家,在自己家里怎么都好凑合,一旦跑出家门那可就不一样了—人啊,千万别往出跑。但她也不就是在家里听其自然,硬撑着挨饿,她无时无刻不在想方设法使她一家摆脱饥荒,熬过眼前这个困难时期。她偷空儿一个人悄悄地跑到离庙东村有几十里路远的渭河滩,摘那里长着的野绿豆,捋那里的稗子,弄回来把它焙熟、捣碎,搅在从集体食堂打回来的饭食里,凑合着一家人充饥。这时人民公社的集体食堂再也不像初开始那样大方了—吃饭不定量,你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尽饱供应—而是按人定量供给:十八岁以上的成年人一月十五斤口粮,未成年人折半。到后来食堂里连馍也都不再蒸了,一天到头就是开两顿饭,怎奈食堂里做的那饭稀糊糊的,用筷子连夹都夹不起来,根本就不顶饥。就这样食堂管理员还是每顿根据各家人口的多少,用瓢量着给打饭。人们也还常不常为打饭时管理员手中所掌的瓢,舀得满与不满,端得平与不平而和管理员发生争执。为了杜绝社员在吃饭这件事上投机倒把做手脚,上边派下来的工作组每天一到吃饭的时候,就在巷道里来回转着巡视,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每一家人的屋顶,窥视谁家的灶房烟囱在冒烟。因为冒烟就说明他家在开小灶,就会被认为是想复辟变天,走资本主义道路,就得被当作封、资、修的典型,揪到社员群众大会上挨批判。   在这样的情况下,要说还是刘碧霞精明。她遭过年馑,有经验教训,历来把粮食就看得至关重要。早在前几年村里实行粮食统购统销时,她就预感到粮食以后要紧缺,所以当牛保民响应党和政府的号召,把家里的所有粮食都拿出来要卖给国家时,她就背着牛保民偷偷给自家留了几石小麦。后来人们的吃粮就越来越紧张了,这时候,家里没粮的人,自然饿得着慌,然而刘碧霞手里有点粮,同样也是心里熬煎得不行。粮食藏在家里不敢明吃不说,时刻还害怕一旦被生产队干部或者工作组的人发现了而给她连窝掏—招灾惹祸。她实在没辙了,就只好乘夜深人静的时候,在自己居住的那间厦房里的炕沿前挖了一个深坑,把家里那两口大水缸埋在里边来藏粮食。为了防止水缸返潮,她在水缸的底部和周围都铺上了两层厚厚的牛皮纸,然后才把粮食倒在里面,缸口盖上块厚厚的木板后,再在木板上垫土,用青砖把地表面铺得和周围其它地面一模一样。她把粮食就这样给藏起来了,不知底细的人是绝对发现不了的。   不过,就这样,她还是很不放心,隔一些日子就要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把这块地刨开,看看里面所藏的粮食,有没有霉烂变质,同时取出来一点儿,用杵臼捣成碎末,掺在从集体食堂打来的饭里,放在锅里悄悄焖上一小会儿—当然这样做是绝对不能让烟囱冒烟的—以供家人苦度荒年。故而她家的饭相对就要比别人家的饭耐得住饥一些,营养也多少要高上那么一丁点儿。在这段日子里,好多家的人都因营养严重缺乏而得了一种浮肿病,然而她和丈夫保民、儿子德草虽然也都饿得面黄肌瘦,明显营养不良,但好歹却都安然无恙,没得什么病症。村里人不知内情,单是从表面上看着牛保民一家日子过得安安宁宁的,不像他们家这个人身上软得撑不住了,那个人又饿得起不来了,于是都夸刘碧霞过日子抠得细,会理家。刘碧霞内心里虽然也为自家由于自己的谋划而在这粮食困难时期勉强能熬得住有一丝欣慰,但也有许多她说不出的难处和担忧—眼看着自家所藏的那一丁点儿粮食一天天吃,一天天少,而自己却没有丝毫让其增加的门路,谁知道这样的日子熬到哪一天会是个尽头?粮食总会有吃完的那一天的,一旦要是吃完了那可该怎么办?再说这粮食放在瓮里,埋在地下也不十分保险,不可避免地在返潮,返潮得久了自然就有变质霉烂的可能。   又是一个更深夜静的时候,刘碧霞放心不下自己所藏的那粮食,就又一个人小心翼翼地把卧室炕沿前边铺地的那青砖一块一快地撬了下来,悄悄地刨开下面的地—她轻手轻脚地干着这一切,尽量不让其发出一点儿声响。她轻轻扒拉去所刨开的垫在砖下面的那一层薄土,揭开盖在缸口的那块厚木板,又取掉苫在缸内粮食上面的一层层牛皮纸,一手掌着煤油灯,一手刨着缸里那一粒粒金黄的麦子,仔仔细细地查看着。这些麦粒这时候在她眼里分明就是一颗颗闪着金光的珍宝,是一颗颗救命的灵丹妙药,她对它爱惜得简直用语言就难以形容。然而当她刨着刨着,正在一掬一掬地掬在手里欣赏那些粮食,陶醉在一种说不出来的幸福里的时候,伸进粮食缸里的手忽然觉着粮食深处的温度有点儿不对劲儿,于是猛一吃惊,用手加紧就往粮食里面刨。这一刨,她所刨出来的麦子就不再是黄朗朗一粒一粒的了,而是一团发霉变质,粘在一起并且热烘烘的麦粒块子。碧霞眼看着这一块块因受潮而发霉的麦粒块子,心都快要疼烂了:“自己冒着天大的危险,不顾一切留下来的这丁点儿粮食现在竟然因为没有地方藏,而在埋在地底下的瓷缸里,返潮给霉烂了—这可该怎么办呀?把它倒腾出来放在太阳坡晒晒吧?那又怎么敢呢?那岂不是在玩‘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把戏吗?如果那样肯定立马就会被人发现,把自己弄到批斗会上去批判,那不是没麻烦自找麻烦?眼睁睁就让它这样继续霉烂下去吗?那岂不也同样是在用刀子一下一下捅自己的心?”她没辙了,既心疼又作难地捧着一掬霉烂变质的麦粒所黏结成的块子,禁不住就低声啜泣起来,伤心的眼泪流得满脸都是—这真是天高地迥,号呼靡及啊。   尽管她的哭声很小很小,小得在窗外是谁也根本都听不见的,但时间长了,最终还是把今天(星期六)从学校回来取馍,现在睡在炕上的那个宝贝儿子牛德草惊醒了。深夜里,牛德草正在酣睡中,突然似梦非梦、似醒非醒地听见有人似乎在不住地一个劲低低抽泣。一开始,他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后来很快就又觉着很奇怪,不由得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一翻身给坐了起来。当他猛地看见炕沿前的地被刨得一片狼籍,更可怕的是炕沿下竟然还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埋了两口大瓷缸,每口缸里都放着不少的粮食,而他妈不知为什么双手捧着一掬麦子坐在旁边伤心得不住哭泣的时候,就吃惊得失声叫了起来:“妈,你这是在弄什么?”牛德草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失声这一叫,差点儿没把猝不及防的刘碧霞魂儿给吓掉。她赶忙蹿上去捂住牛德草的嘴说:“好我娃哩,贵贱不敢声张,这事如果泄露出去,你妈我就不得活了。”牛德草这时也清醒了过来,缓缓地分开了刘碧霞捂他嘴的手,压低声音,惊恐万状地问他妈:“妈,你做这不是严重违反国家粮食政策的事吗?这要是万一让工作组发现了,那可不得了啊!”碧霞连声说:“妈知道,妈知道。你妈咋能糊涂得连这一点都不知道?实话告诉你,你妈我比你经过的事情多得多,不这样妈实在没办法呀?你想想,如果你妈不冒险这样做,咱们一家三口能熬过眼前这一劫吗?妈这也还不都是为了咱这个家吗?你以为你妈愿意这样一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一切还不都是被硬逼出来的?你看看我冒多大危险,偷偷留了这么一点点儿救命的粮食,到现在没地方藏,只好把它埋在地底下,如今还因放它的缸返潮而霉烂成这个样子了。你说这叫妈该怎么办呀?”说着她就又哽哽咽咽地哭了起来。牛德草听他妈这样为难而凄惘地说着,虽然心里还是不大同意他妈的这种不符合国家政策的做法,但也似乎能体谅他妈这样做的苦衷了,努着个嘴,喃喃地说:“那我也没办法。”刘碧霞哭丧着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唉,真把人能给作难死。”她再也想不出别的什么好办法来了,只好就眼巴巴地看着自己费尽心机所藏的这点儿粮食,埋在地下的大缸里,就这样一天比一天更多地霉烂着。她竭尽全力所能做到的就只能是把埋在地下缸里的那些粮食设法弄了出来,换掉缸底那些已经被潮湿浸透了的牛皮纸,无可奈何地又把粮食原放了进去,盖上缸口的厚木板,一掬一掬地再把土重新覆盖好,把青砖铺在上面,把炕沿前的地面恢复成原样儿,让别人不注意谁也看不出来。   县上这回派来的工作组老迪,工作特认真,为人办事可丁是丁、卯是卯,一丝不苟了,从不打丝毫折扣。庙东村生产大队的人谁都知道他这人工作原则性强,对任何人都不徇私情。好些社员群众背地里私下议论他时,总是揶揄地说:“老迪的工作是小娃的**,越扳越硬。”老迪这人可以说一天把自己的所有感情、精力全都用到为党工作上去了,可是有些个事情也确实搅得他一天到晚恼心、犯难,既没法解决,又难以向别人启齿,让人搭手帮忙。   目前对老迪来说,最犯难也最棘手的事,不是别的,而是他自己这肚子不争气。这熊整天都在和自己过不去,闹矛盾,老是还没到吃饭的时候呢,它就像打雷一样咕隆隆咕隆隆一个劲地给你响个不停,一点儿也不给人留情面。他白天紧紧张张地忙着工作,还能多少把这饥饿的事情顾不上想一些,给忘掉一点儿,日子还能好过,可是这一到晚上闲下来了,肚子就特不饶人了,饿得实在让他吃不消,打搅得他立坐不下,躺在床上再困倦,怎么也都睡不着觉。于是他就只好想办法一杯接一杯地去喝开水,想用这茶水来填肚子、充饥,可是一暖水瓶水都让他喝完了,喝得肚子胀得就像鼓一样,一敲嘭嘭直响,然而肚子里的饥饿还是照样儿无法忍受得住。老迪没奈何只觉着肚子里一阵紧似一阵地饿得发烧。他心里瞀乱极了,一门心思想弄点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要是吃了能让自己肚子里不饥的—吃。下午五点来钟在食堂里所吃的那碗稀糊糊面,这会儿隔五个多钟头了,早已都消化殆尽了。老迪心焦得在自己的房间里睡不下,就又起来不停地来回走,可是谁知道他越走这肠子就蠕动得越快,胃的消化功能相应地也就越强,当然肚子里就越发饥饿得厉害,这样以致形成了一种恶性循环—这真能把老迪给着急死。这会儿没办法,他心里只能是一味地在想:“世上什么苦都好受,就是这肚子饥饿的苦让人没法忍受。”他恨不得抓块东西,拿来就啃,可是什么东西吃了能让他忍住肚子里的这饥饿呢?更何况这会儿哪里有什么能吃的东西?他挖空心思,四顾房间,一无着落,心里禁不住就一个劲儿地想:“明天……明天一定得好好想个办法,要不然这还不得把人给饿坏坏了?”老迪这样想着,于是就下定了决心……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老迪就早早开始行动了,在庙东村的南巷、北巷,来来回回地只是不住转。他道貌岸然,一派正人君子相,貌似在全心全意地督察生产大队的各项工作,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此时有他心里的头号大事。他的那一双眼睛瞪得滴溜儿圆,精心在挑选着哪一家可以消除他心中的那个最大的隐患。不巧的是如今家家的人都下地劳动去了,巷道里宁宁静静的,连一个小孩儿玩也看不见—他觉着有种说不出的寂寞与失落。不过他还是坚持不懈地在巷道里若无其事地转着,细心察看,像搜寻掉在地上的一根针或者是散落的一粒芥菜籽一样,仔细找他想要的东西,总希望功夫不负有心人,自己能够在自己的不懈努力中有意外的惊喜发生。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熬磨着熬磨着过去了,谁能想到他熬了整整一个上午,一直熬到了社员下工时分,也没能发现一点儿对他有用迹象。这时他有些心灰意冷了,或者说都恼火了,原来就很饥饿的肚子这会儿好像更是与他为难,故意在和他过意不去。他觉得两腿直发软,腰直发酸,身子不由自主地直往下弯,怎么挺,它也都给你直不起来。   广大的社员群众惩山治水,在地里整整奋战了一个上午,下工了,一个个扛着铁锨、镢头从地里往回走来。他们急急忙忙地从自己家里取来了自家盛饭用的器具,争着、抢着往生产队的集体食堂里跑,去排队打食堂里按定量所供给的那几瓢勉强能忍得住饥的饭,惟恐一步去迟了,饭打到自家跟前没有了,然后就又一窝蜂似的纷纷端着所盛来的饭,跑回各自家里去一家人凑合着吃。老迪见状似乎从社员盛饭回家去吃这一细节中发现了什么诀窍,突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顿时来了精神。他板着面孔,和迎面走来的任何人都不搭话,径直向着人口最多的牛百顺家走去。老贫农牛百顺端着好大好大一盆子刚从食堂里盛来的饭,前脚进了自家大门,老迪后脚就尾随来了。老迪心里想,牛百顺是个老贫农,思想觉悟高,革命立场坚定,有阶级感情;娃多,小孩饭量小,看能不能在吃饭时匀出一勺子半碗的饭给自己填补填补已经饿得空荡荡了的肚子。他怀着这样的难言之隐,匆匆而来,刚刚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身子还没进入牛百顺家的大前门,牛百顺家的一场奇观就把他给惊呆了—端着自己刚从生产队食堂里盛来的那一大盆饭的牛百顺,走到饭桌前还没来得及放稳饭盆子,他媳妇手里拿着个勺子,正准备分散着把饭给大家往碗里盛,谁知道他家那一群大大小小不懂事的孩子早已迫不及待了,一个个心里都想的是先下手为强,动手慢了到自己跟前就没有的了,于是争先恐后,蜂拥而上,等不得他妈给自己碗里盛饭,就当仁不让地把自己手里所拿的那碗伸进了饭盆,用碗直接给自己舀了起来。虽然刚打来的饭还烧得烫手,但他们一个个也都在所不计。一眨眼工夫,那一大盆子饭就被这群不懂世情的孩子几乎一抢而空了,到牛百顺和他媳妇跟前,尽管牛百顺媳妇把盆底用饭勺都刮得山响,差点儿把盆子底儿都能刮透,一人还是盛不到半碗儿饭—这情景无情地打碎了老迪心里的那美好念头儿,他一下子泄气了:“完了。想在这一家弄口饭吃,现在看来是件连门儿都没有的事,别痴心妄想了。”他不由得把已经迈进了牛百顺家前门槛儿的那只脚神不知、鬼不觉地又给缩了回来,返身来到巷道中心,留心寻找起新的目标—真正能够解决自己切身问题的所在来。突然他对牛保国家产生了兴趣,心想牛保国这人在外闯荡多年,阅历丰富,见多识广,涉世很深。平时看他过起他家那日子来不慌不忙的,这其中肯定有一定隐情,于是他就又不声不响地朝着牛保国家走去。   老迪同志的脚步放得很轻很轻,似乎唯恐惊动了什么。他悄声走进了牛保国家的前门,走过老李头过世后现在已经做了大队部的前房过道,又经过了前院分给牛百善所住的那两间厦房门口,走到牛保国为隔断牛百善的前院与他家的上院而所砌的那道门外,一眼就看见牛保国正和他的老婆张妍、儿子连学、儿媳芙蓉围坐在一张小饭桌周围,十分香甜地在吃着饭。老迪禁不住心头猛一高兴:“这一下子可算是找对门儿了。”于是他连忙就朗声打招呼说道:“保国,你们家在吃什么好饭呢,一家子吃得这么津津有味的?”牛保国正低着头,狼吞虎咽地专心吃饭,不提防有人这时候来访,忙抬起头来一看,竟是向来在村子里见谁都铁青着脸,十分威严的工作组老迪同志,心里不由得就咯噔了一下,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揣摩不出这人这时候来他家有何用意,惟恐是因为他家成分高,或者他又有什么不到之处而前来挑刺儿,寻麻烦,兴师问罪的,一瞬间愣神了,既而又不得不连忙起身应酬,热情有加地让坐,张罗着倒茶、递烟,诚惶诚恐地接待老迪同志。老迪同志在牛保国递过来的小板凳上落座后,脸上阴天转多云地说:“不忙不忙,你们赶紧吃你们的饭。我今天来呢,也没有十分要紧的事,只是想趁大家伙儿吃饭时,顺便走访一下社员群众,了解了解大家对集体食堂伙食情况的反映。我们的集体食堂嘛,是人民公社与广大社员群众关系最密切的一个机构,我们一再强调它是人民公社的心脏。人民公社的整个运作跟人体完全是一样的道理,如果心脏一旦出了问题,这问题不论大小,那可都是不得了的事情……”老迪同志一边嘴里不住地说着他那一套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一边眼睛不住地抽空儿朝牛保国家小饭桌上放着的那个刚才用来去集体食堂打饭的盆子和牛保国一家四口人—每个人吃饭的碗里瞅。牛保国连忙搭话说:“生产队的食堂办得理想得很—食堂里的饭好菜香,那里从来都是在饭等人,没有出现过一次人等饭的现象。不信你问问他们,我们一家人都可爱吃集体食堂里所做的饭菜了,你看,一个个吃得多欢实。这人从地里一回来,不要我们自己动手做,食堂里就有现成的饭菜在等着我们去打来吃,你说,在哪里还能找到这么美的事儿?—这真是在天堂上所过的日子。你说是不?”   牛保国家用来到食堂里盛饭的那个盆子里,饭早已都一干二净了,由于从食堂里打来的饭太稀,以至于盆子里的饭往他们家每个人的碗里一盛,最后盆子里干干净净的,连一点儿饭渣渣儿都没能留下,下一顿如果再盛饭时不用洗也是很卫生的。然而牛保国他们一家四口人饭碗里所盛的饭已经和食堂里的饭大不一样了,看上去相对稠得多了。老迪同志对此不由得马上就高度重视起来,但怎奈仔细再一看,不由得就又双眉紧锁了起来。因为他这才看清楚了牛保国他们一家人碗里所盛的饭,之所以能比从食堂里打来时稠那么一点点,那纯粹是因为他们碗里的饭里多了一些上工时偷空儿从地里所剜来的野菜。这些老迪同志一时还叫不上来名堂的,也就算是野菜吧,把他们每个人碗里的汤都染成了一片绿。老迪同志立马心想:“这些从野地里剜来的,绿莹莹的,谁知道都是些啥东西。要是在前几年,把它扔到牲口槽里,恐怕牲口都是不愿意吃的,甚或连瞅都不会瞅上一眼。他们现在竟然在饭里夹带着吃这东西?这些野生的植物里面谁知道有没有毒?这些人从地里糊里糊涂的把这些东西挖来吃,不要说不让他吃,即使让他吃,他恐怕也是不敢贸然去吃的。要知道这些东西要是一旦把人吃得食物中毒了,那事情可就麻烦大了。”老迪同志此时丝毫没有因为看着牛保国一家人在吃饭而引起他那早已忍无可忍的食欲,反而觉着禁不住一阵阵地反胃,甚而多少都有些恶心。他纵然再饥饿难忍,但毕竟还是国家正式干部,至少一月还有政府供应给他的那三十斤口粮,虽说是这还不够吃,但比起这些农民,每天还有多一半的吃食,肚子里再怎么饿得慌,也还没有饿到饥不择食的那种地步。只是他今儿个兴兴而来,而现在只觉得很是扫兴,于是索然无味地站起了身子,在牛保国一家人热情得有些让人过意不去的送客声中只好缓缓地往出走了去。   老迪同志从牛保国家边往出走,心里边不住地抱怨自己今天时乖运背:“把他妈的,今天怎么这么运气不通,走了好几家子都没碰得上一个好茬口儿。”他只好自认倒霉,看来今天自己这肚子又得将就着过活了。然而,就在他将要走出而还没有走出牛保国家大前门的那一刹那间,突然意想不到地闻到了一种十分诱人的异样香气儿—这种香味儿特别能挑逗起人的食欲。要说这种香味儿,只有小时候他妈妈给他做好吃的时,他才得以闻到过,不过现在已经久违了,怎么也想不起来这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所散发出来的香味儿了。他的鼻子不由得贪婪地使劲嗅了嗅,仔细地分辨着它是从那个方向飘来的,然后就立刻加紧了脚步,在紧走的过程中心里还不断地想着:“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老迪同志三步并作两步走,很快就走出了牛保国的家门,疾步向西走进了牛保民的家。这时的牛保民和他老婆刘碧霞正钻在灶房里头碰头悄悄地吃着饭呢。他俩的注意力由于都过分地集中在了吃饭上,因此对院子里那些微小的响动声竟然一点儿都没有觉察得来,或者说他们根本就没有能料想得到在这时候会有人来他家。当他俩听到了脚步声,发觉有人来时,一切就都已经晚了。这时候老迪已经猝不及防地站在了他家的灶房门口,牛保民和刘碧霞再想怎么掩饰,也早已都来不及了。他俩在家吃饭时所捣的鬼在老迪面前顿时暴露无遗,一下子被老迪逮了个正着。他俩这回傻眼了,不由自主地大眼瞪小眼,木呆呆地站了起来说:“老迪同志,这……你怎么这时候给来了?……”牛保民夫妇只好没话找话地说。老迪同志接过话头儿虎着脸说:“你说,我怎么就不能这时候来你家呢?”于是牛保民在十分窘迫中连忙解释说:“不不不,我们完全不是这个意思。你看你,……”老迪紧追不舍地问:“你们既然不是这个意思,那你说说,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牛保民好不难堪,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是说你来也不打个招呼。你看,我们一点儿也不知道,连个准备都没有。”“我来你家还要事先给你们打招呼,让你们知道,有个准备,是不?”老迪义正词严地反问,“事情如果像那样的话,那么我还能了解到真相吗?在你眼里,我真的就那么笨?”(未完·待续)      第十四章 困难时期(下)      (接前章)牛保民和刘碧霞这会儿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如芒在背,心理简直就难受极了,一时不知这话到底怎么说才好,只有强颜应酬说:“老迪同志,你可千万别多心,我们请还请不来你呢,哪能有这意思?我们绝对不是这个意思。我们是说……”   原来老迪当闻到那股说不出名堂的香味时,早就有心要窥视窥视牛保民他们在家里究竟在捣什么鬼,因此一走进牛保民的家门,他就把脚步放得很轻很轻,基本上走路时就没有一点儿声响,这样以来牛保民和刘碧霞当然就因没听见任何响动而没有一点点儿精神准备,致使把家里的隐秘在老迪同志面前现在暴露得一览无余。老迪同志看见牛保民家的饭桌上不仅饭比集体食堂里的稠多了,而且居然还放的有馍,虽然做这馍的面很粗很粗,但毕竟还都是些麦子面,一下子就有点儿垂涎欲滴了。他指着饭桌上的那些馍勉强不动声色地问:“你说,这是什么?是从哪儿弄来的?”刘碧霞见状这会儿慌神了,很局促地搭讪说:“老迪同志,你看眼下不是家家人吃的都很紧吗?我家么,当然也不例外。人干了饱饱一晌的体力活儿了,肚子饿得实在撑不住了,就自家想方设法胡乱弄了一点点儿粮,用杵臼将就着捣碎,做成了这东西填补填补……”老迪同志很敏锐,马上反问说:“依你这样说,你家在什么地方还藏有粮食?”刘碧霞这一下子才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失口了,连忙矢口否认说:“没,没……没有的。这哪有的事儿?这年月,全国上下一盘棋,粮食属一类物资,国家统购统销,形势一片大好,谁还私自藏那东西干什么?那不是自寻着犯法乱纪吗?”老迪紧追不舍地说:“骗鬼去吧。至少你们家有能耐弄到粮食,你说是不是?”说着就端起了牛保民正吃个半截饭的碗,仔细端详着说,“哟,你们家的饭就是与别家的不一样,稠得多了。”然后又用鼻子贴近饭碗闻了闻说,“真的还好香啊!怪不得我站在当巷里就闻到了这味儿。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碧霞本来就是个胆小怕事的人,现在想掩饰又实在无法掩饰了,就只好结结巴巴地说:“老迪同志,这是我在锅里私下焙了点儿熟面,吃饭时掺在从食堂里所打来的饭里了。你看就这么点小事儿……”   “这能说是小事吗?”老迪板着个脸,义正词严地质问,“你这是挖人民公社集体食堂的墙脚,是拆社会主义的台。这是新形势下阶级斗争的新动向!知道不?”老迪真不愧是个专业行政干部,有理论水平,一下子就把在牛保民家发生的这事给上纲上线,提高到骇人听闻的原则性问题上认识了。牛保民一听这话禁不住就打了个寒噤,心里害怕起来,站在那里一时跟个木橛子一样,痴愣愣的,不知如何是好—他不知道今天这事最后会引发出一个怎样坏的结果。只见老迪杀气腾腾地说:“现在,你们把你家这馍、饭、菜,给我一样一样地往出端,摆到当巷里去。今天我要以你家这个典型事例为活教材,上挂黑主子,下打活靶子,在庙东村生产大队召开一个全体社员群众现场大会,狠批猛斗资本主义复辟势力,提高社员群众的阶级斗争觉悟。”老迪撇下这几句冷冰冰的话后,一转身就走出了牛保民家门。   一眨眼,挂在城头,平时用来督催社员上工或者召集群众开会用的那个铁铃就被急遽地敲响了。这让人心悸的铃声,霎时就传遍了庙东村的角角落落,犹如敲在了每一个社员群众的脑瓜上,震得一个个正在家吃饭的社员群众不由得立即停住了吃饭,放下手中的碗筷,疑惧地寻思道:“怎么这会儿敲铃?人刚下工从地里回来,饭还没顾上吃完呢,又召集去干什么?这还不到上工时间么,会有什么大不了的紧急事情?”“生产队这时候敲铃,铃又敲得这么紧,该不会发生什么意外事情了吧?”社员们怀着种种疑虑和猜测,惴惴不安地相继从家里跑了出来。他们有的手里端着还没吃完饭的饭碗,有的手里还掂着半拉子正吃着的馍,来到巷道,彼此互相打听着这时候打铃的底细—它到底是为了什么,可是这事他们此时此刻谁也说不清楚,只见先从家里出来的人一个接一个,纷纷都急匆匆地朝着巷道的西头走去,后边出来的人也就不再问长问短,而是懵里懵懂地也就随着大流,往巷道西头奔来。这时候谁都想很快弄清楚突然敲铃,召集群众集合的原委。   巷道西头,牛保民家门口早已密密层层地围了很多人。后边来的人由于急着想要了解内情,就分开前边围观人的肩膀头,从人缝向里张望。他们看见人群中间,在牛保民的家门口放着一张小饭桌,饭桌上摆着一碟用开水烫过的野蕙条调的菜,一碗像是而又不完全是从食堂里打来的饭,旁边还有两个用粗糙得再也不能粗糙的麦面做的锅粑。牛保民和他媳妇刘碧霞哭丧着脸,耷拉着头,没精打采地蹲在他家大门口的台阶旁边。来人一看就能推测出事情的七厘八分,琢磨着生产大队敲铃有很大可能就是为了牛保民家的什么事。他们你捅捅我,我撞撞你,小声打听着,议论着,像一群没王的蜂似的,一片嗡嗡声,总体上谁也听不清楚谁都在说什么。这时只见站在人们围成的圆圈中央的工作组老迪同志抬起两条胳膊,十分响亮而有力地拍了两下巴掌,然后冲着大家手心向下按了按。人们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渐渐地都不再说话了。这时只听老迪同志可着嗓门说:“静一静,静一静。大家都先安静了。今天我们以富裕中农牛保民家的实际生活状况为典型,在这儿召开一个庙东村生产大队全体社员干部所参加的现场会,重点批判一些人在走社会主义道路过程中的不坚定性,树立大家只有社会主义才能救中国的坚定信念。大会现在开始!大家先看一看从牛保民家里所搬出来的这些东西。”工作组老迪同志义正词严、慷慨激昂地讲着。他一件一件的把巷道中央小饭桌上所摆着的从牛保民家拿出来的那些吃的东西拿起来,高高地举着说,“大家看一看,大家都认认真真地看一看,这就是富裕中农牛保民家的馍、饭、菜!”这时候站在巷道里的社员群众已经围了黑压压的一大片,大家一个个凝神屏气,鸦雀无声。只听工作组老迪同志在继续十分严厉地说:“大家都仔细地看看,这和我们大家所吃的集体食堂里的饭一样不一样?我们大家吃的饭有这么稠吗?有这么香吗?并且,我们一天有馍吃吗?”在场的社员群众一个个都潜意识地摇了摇头,叹息着,说不清楚他们心里是羡慕还是嫉妒。只听老迪同志话说到这里又进一步提高了嗓门,说话的声音甚至都有些嘶哑变调了:“摆在我们面前的这些活生生的事实给我们说明了一个什么问题呢?这最少说明牛保民家背着人还藏有很多很多的粮食!”刘碧霞一听老迪同志话这么说,禁不住打了个寒战,着急了。她想站起来分辩,但被牛保民暗暗地用手给拉住了。牛保民深深地知道,在这个时候你不管说什么都没用,一切都只有顺其自然,静观其变了。这时候如果你不识时务,和工作组老迪辩论,其后果只能是越争辩越糟糕,最后还得被人家整得猪八戒照镜子—里外都不是人。不过刘碧霞心里却一再忍不住的是,老迪同志他说的这些话毫无根据,明明是诬陷人。然而她想说话,牛保民又只是不准她说,不说心里又憋得受不了,忍不住就哇的一声给大哭了起来。   春风得意的工作组老迪同志此时才无心理会刘碧霞的这些事呢,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他现在要的是借题发挥,以要挟牛保民,达到他心中那不可告人的目的。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尽情发挥着说:“社员同志们,大家千万不要把这看成是小事。这是目前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我们有许多人整天以为我们把地主阶级已经斗垮了,把富农阶级也已经孤立起来了,我们的无产阶级政权就固若金汤了,我们走社会主义道路就一帆风顺了,似乎革命到此已经成功了,我们一切都可以刀枪入库、马放南山—高枕无忧了。我在这里今天郑重地告诉你们,谁如果这样想,那他就大错而特错矣。其实我们的革命就好像万里长征,现在仅仅才走完了第一步,以后的路程更长,任务更艰巨。地主、富农虽然被我们打倒了,可是他们人还在,心不死;而富裕中农呢,他们也在梦寐以求他们解放前的美好生活。这些人心里都在留恋反动的旧社会,不愿意过艰苦的生活、不愿意和我们一起走社会主义的康庄大道—他们时刻都想复辟变天。今天摆在我们面前的这桌饭、菜就是铁的明证,足以说明这个问题。他们这些人时时刻刻都在阴谋挖社会主义的墙脚,拆人民公社的台,颠覆无产阶级专政—亡我之心不死—我们对此万万不可掉以轻心。牛保民事件今天给我们敲响了一声震撼灵魂的警钟,给我们上了一堂生动的政治课,它是一个触目惊心的活教材!我们大家一定要头脑清醒,立场坚定,勒紧裤带干革命,和牛保民这伙头顶上害疮、脚后跟流脓的人作坚决的斗争!”这时只见牛百善马上义愤填膺地高高举起拳头振臂疾呼道:“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不知是怎的,在场的所有社员群众对此就都像被一个无形的力量钳制着,一个个条件反射似的也都举起了拳头,齐声应和着高喊道:“阶级斗争一抓就灵!”“谁要是胆敢破坏我们走社会主义道路,我们就誓死和他斗争到底,坚决砸烂他的狗头!”又是一声排山倒海,气壮山河的口号应和声,近旁四周树上的鸟雀,一个个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都惊吓得扑棱棱赶紧飞走逃命去了。“只准富裕中农规规矩矩,不许富裕中农乱说乱动!”口号声此起彼伏,经久不息。最后,这次现场会在革命群众齐声歌唱“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千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好,河深海深不如阶级友爱深。毛泽东思想是革命的宝,谁要是反对它谁就是我们的敌人!”的歌声中结束了。   牛保民和刘碧霞开完会后回到自家屋里,心里实在慌得不行。牛保民凭他的直观感觉,意识到今天这事并没有完,开现场会这只是给他们在捎信儿,弄不好更难堪的局面还在后头哩。俗话说得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工作组老迪同志现在眼睛已经盯住自家了,这事就还得好好地去做做善后工作,以防患于未然。可是,怎样才能杜绝恶性的合并症发生呢?牛保民绞尽脑汁,在寻找着应对这事的理想方案,琢磨这事到底从哪里下手了结更好。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想着想着,好不容易终于从中隐隐约约地悟出了一点玄机,于是说给了媳妇刘碧霞,两人就商量出了一个绝妙的办法。   晚上,夜已经很深了。忙碌了一整天的社员群众早已都累得跟快要散架了似的,各自回到家安歇去了。此时的巷道里宁宁静静的,连狗大一个人走动都没有,然而工作组老迪同志所住的那间房子,老远还能从窗子看得见灯亮着—他可能这会儿还正在为如何大干社会主义革命事业而呕心沥血,运筹帷幄吧。这时只见有个人摸黑探头探脑地朝着工作组老迪同志所住的那房子走去了,在老迪的窗前一晃,就轻轻地敲起老迪的房门。“谁?”老迪同志十分警惕地问道。“我,牛保民。”牛保民把声音压得低的不能再低,尽量不让除老迪以外的任何人能够听见。“进来。”老迪同志声音虽然不大,但也能听得出来还是很严厉的,让人着实有点儿毛骨悚然,不寒而栗。牛保民怯怯缩缩地推门进去后,随即一转身,就轻轻地又把房门给闭上了。   “你深更半夜的到我这儿干什来了?”老迪同志冷冰冰地问牛保民。“我……我是就今天我家所发生的事情,向您作检查来了。”牛保民怯生生地边说边往老迪跟前蹭。灯光下,看得见坐在床前办公桌旁的老迪,脸板得死死的。他不动声色地对着牛保民呵斥道:“站好!就站那儿老实交代你的问题,别再一个劲儿地只管往前走。”看来老迪的阶级警惕性是很高的,他似乎害怕牛保民这个准阶级敌人距离他太近了,会对他的人身安全构成莫大威胁。“我……我……我是想跟您好好谈谈我家今天所发生的那事。”牛保民还是强颜涎皮赖脸地边说边向老迪同志的办公桌跟前挪动,眼看一步步地凑近办公桌了。这时,他把夹在胳肢窝里的一个小布袋放在了老迪办公桌的边上。:“哎,你这是干什么?”老迪此时已心知肚明牛保民的来意,但看上去还是十分地生气,“你得是想拉革命干部下水?我给你说,你在我面前少来这一套!”牛保民连忙讪讪地说:“不不不。看您这同志把话说到哪儿去了。我在您跟前哪有这个胆儿呀?再说了,我即使有那个胆,也没有那个能力啊。您说是不?您想想,您老迪是什么人—咱们庙东村生产大队哪一个人不知道?—那可是有口皆碑的一个响当当、硬邦邦的无产阶级革命派;立场坚定、路线分明,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举得没有谁高?我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还是吃了糊涂药了,敢在您身上打那个主意?再说了,不是人也常说吗?‘苍蝇不叮没缝儿的鸡蛋。’您工作向来走得端,行得正,没有一丝纹缝,我牛保民就是有那个贼胆儿,也没得有那个门路啊!您说是不?”   牛保民这会儿一个劲儿地在给老迪同志灌米汤,扇阴阳扇子,挑好听的话说。要知道世上这人,二尺五的高帽子,谁嘴里都说自己不愿意戴,但是如果你真的一旦给他设法戴到头上了,那么他也就都觉着舒服得不能自已,连蹄蹄爪爪都会麻得什么也不知道了。牛保民一边不住地吹捧着老迪同志,一边不停手地就打开了他来所拿的那个小布袋儿,一股很浓烈的油香味儿,立即弥漫了老迪的整个房间。这香味儿也就一下子调起了老迪同志那忍无可忍的强烈食欲,惹得老迪同志不由得嘴里一个劲儿地往下直咽唾沫。这一切,牛保民是看在眼里,喜上心头了,他笑吟吟地说:“您看看您看看,我媳妇那货一天在家里成精作怪哩,竟然用油炸柿饼。这样做的食品,我们这儿的人还没吃过呢,也不知道味道好不好吃。我顺便拿了几个来就先请您品尝品尝。”说着他就顺手拿了一个油炸柿饼往老迪同志手里递。这年月,柿饼这东西在庙东村这一带本身就算是一种仙物了,要是再用油把它一炸,那就是不吃,听起来都让人觉着是很香很香的。“不吃不吃。我党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早已明文规定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了,我怎么能违反党的纪律,好事无干吃你家的东西呢?你有事说事,咱不来这一套。”老迪同志这会儿虽然还是不苟言笑,但语气早已缓和多了,没了那股恶恨。怎奈牛保民这会儿是不依不饶,热情有加,把个油炸柿饼只是往老迪同志手里塞,并且多少有点儿故意放大声音地说:“您看您这人,不是我说您,怪得很么,只管这样推来让去的,这东西油腻腻的,一旦把您那么干净的衣服给弄油了,到底怨您呢还是怨我?吃个这油炸柿饼怕啥么?您吃了就能说您阶级路线不清了?看您这人,平时在大干社会主义的工作中还都叱咤风云,呼风唤雨的,可是在这些日常小节方面却胆小成这个样子了?真让人不可思议。尽管放心,没一点儿事的!”说着牛保民就把一个油炸柿饼放到了老迪同志的手心儿里。老迪同志显出一副全然无可奈何的神色,把柿饼接住,用嘴试探着咬了一小口,仔仔细细地咀嚼着,品尝起这油炸柿饼到底是个什么味道来,既而就不由自主地连声夸赞说:“哼,好吃,好吃。这柿饼本来就是一种好东西,你媳妇刘碧霞再用油把它一炸,这吃起来真的还就是不一样,另有一种说不出的好吃味儿。这样的吃法,我长这么大了,这还是头一回见到呢。”说着他就把整个柿饼一下子全都塞进嘴里去了,不知道在嘴里嚼了还是没嚼,反正只见他脖子一伸眼一瞪,咕儿一下子就咽进了肚子里,随即说:“保民呀,没看出来你媳妇这茶饭做得还真不错,有心眼,会翻新花样,太得诱人食欲了。”你想,牛保民是个多么聪明的人呀,他自然能够听得出来老迪同志这话里所隐含着的意思了,知道现在白天在他家所发生的那档子事儿已经过去了,往后即使老迪同志再怎么凶,也都是干打雷,不下雨的。   老迪同志一时由于激情冲动,忍不住情由衷发,深有感触地长长叹了一口气说:“唉,我说保民呀保民,你不知道,如今你们这些当地人的日子,再怎么着也还都好过一些,惟独可怜我们这些外地来的临潼、渭南人,有些事情真叫人有口难言—没法说啊。”听话听声,锣鼓听音。牛保民一听这话,自然心领神会,禁不住差点儿哑然失笑。他知道老迪同志家在临潼,这会儿脱口而出,所说的这话,当然也是向自己掏心窝子所说的大实情,不过话也确实说得有点儿太露骨了,让人听起来总觉着有一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然而你想想,牛保民他是干什么来的,怎么能在乎这些呢,他马上就满怀热情地随话答话说:“老迪同志,世上这人,谁还能没有个难处?就是皇上,也还有需要求人的地方呢,更不要说是像你们这些在外头干事的人了。离家三步远,另是一层天嘛!不过世上这事情也往往是不打不成交的,你今天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我就也冒昧地说上一句:‘咱俩是谁跟谁呀?今天我在难处你帮了我,明天你遇到了难处,我自然就会竭尽全力地去帮助你的。’这话还用再说吗?以后你不论是有什么难处,别见外,尽管给我说,只要是我牛保民能帮上的,我就一定在所不惜、全力以赴。”老迪一听牛保民话这样说,心里暗想:“牛保民这人也还真算是个明白人。”但是他嘴里却还是一个劲儿地说:“你看你说的,我哪里还能就不知深浅,时常去麻烦你呢?我们工作组的领导对我们每一个下派工作的干部都有严格要求,我绝不会做违反纪律的事的。”牛保民不等老迪把话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抢着说:“老迪同志,我看这话你就说远了。你虽说来庙东村生产大队工作已经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了,但是你对我牛保民这人还不大了解。以后你得空儿在社员群众中打听打听,就知道我这人的人品了……”   保民家的风波就这样不显山、不露水地经过牛保民一番努力,化干戈为玉帛了。自打那天晚上以后,工作组老迪不仅就再没有节外生枝,借故寻找过牛保民家的茬儿,而且还隔三岔五,一有机会就会在社员群众大会上说几句牛保民好话,表扬表扬牛保民的长人之处,于是牛保民又渐渐地在庙东村生产大队里一扫晦气而变得有头有脸起来。   人民公社的社员在生产大队的集体食堂里吃饭,不论伙食再怎样紧张,然而工作组老迪同志还是和社员们不一样的。他毕竟是国家正式干部,生活再艰难,口粮标准也比农民们高得多,尽管下乡来上级一再提倡要和社员群众同吃、同住、同劳动,但事实上在好多方面他和广大社员群众也还都是多少有着不少区别的。单就吃饭来说,他的定量不仅高而有保障,而且他所交粮票供应的口粮中还有很不少的细粮(麦面、大米),因此在集体食堂吃饭时,食堂管理员就不得不把他和社员群众分开,让他一个人单独坐在食堂管理员的办公室里,由食堂管理员派一个干净齐整的炊事员,按着他的伙食标准给他端饭来吃。   只说有一天,食堂开上午饭时,工作组老迪按照惯例坐在食堂伙食管理员的办公室里,一个炊事员给他端来了一碟萝卜菜,一碗苞谷糁和一个麦面馍。老迪从一赶早起来到现在还什么食物都没有下肚,这会儿早已都饥肠辘辘了,一见炊事员端来了饭,马上就拿起了筷子、端起了碗,十分香甜地吃了起来。谁知道就在他正当吃得感情投入,专心致志的时候,猝不及防从窗外突然伸进来了一只脏得就看不得的手,嗖一下子从他面前的桌子上,把食堂里所给他的那个惟一的麦面馒头抓走了。工作组老迪同志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举惊呆了,他根本就没能料想到在食堂管理员的办公室里居然会发生这样意外的事情。吃惊之余,他赶忙抬起头,瞪大眼睛,察看看窗外是谁这样大胆,竟敢抢走食堂所给他的馍。谁知他不看还不要紧,这一看倒把他给吓了一大跳。抢他馍的这人,不是别人,原来是庙东村生产大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老贫农牛百善。牛百善那只脏兮兮、满是污垢的手上分明还沾着一些粪渣渣,让人看一眼都能忍不住地直恶心。这时候他手里紧紧地抓着那个麦面馍,两只眼睛傻乎乎地直看着老迪,一个劲地傻笑。   只要是庙东村里的人,谁都知道牛百善是个神经,因为解放前有一次他父亲为了让他逃壮丁,含悲忍痛,用菜刀砍掉了他右手的食指,这以来把他就给惊吓得精神不正常了,土改时他和他弟弟牛百顺分开过日子,光棍一个。近日,他也经常觉着肚子总是和他过不去,饿得慌。今天他来食堂打饭,经过管理员办公室门口时,隔窗子猛然给瞧见工作组老迪坐在里面吃饭,桌上居然还放着一个白得十分可爱的囫囵麦面馍。这东西看得他直流口水,看一眼后忍不住就还想再去看一眼。偏巧这时食堂管理员办公室的窗子大开着,办公桌也就在屋内的窗子口放着。牛百善于是就趁着这个便利条件,当仁不让,瞅准了时机,该出手时就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度,一伸手就给他来了个顺手牵羊,隔窗子把放在老迪面前办公桌上的那个麦面馍抓到了自己的手里。   工作组老迪这会儿真的被牛百善的这一非常规行为激怒了,一时手足无措地连声喊道:“百善,你不想活了!给我把馍放回来!听见了没有?赶紧把馍还给我!”牛百善站在窗子外面,隔窗子笑嘻嘻地冲着工作组老迪说:“老迪同志,我肚子也饿,这馍我特想吃。毛主席说了,要急贫下中农之所急,做贫下中农之所需。你就学学雷锋,发扬发扬助人为乐的精神,把它让我吃了吧!”说着就张开他那大嘴,往那馍上狠命地咬了一口,有滋有味地嚼着吃起来。这下子老迪同志可给能着急死,忍不住就破口大骂起牛百善来:“牛百善,你个瞎熊别胡来啊!你胡来,看我今日不收拾你才怪咧!”说着他就迅速放下手中的碗筷,从伙食管理员的办公室里冲了出来,去抓牛百善。牛百善一看大势不好,赶忙扭身拔腿就跑。就这样,牛百善在前面没命地跑,老迪在后面狠劲地追。好些这会儿来食堂打饭的人,都站住了脚,看热闹。他们没人去拦牛百善,也没有人劝老迪,只是眼看着他俩这会儿在食堂里玩像猫逮老鼠一样的游戏,兜圈子跑。   牛百善被老迪紧追不舍,惶惶如丧家之犬,匆匆如漏网之鱼,慌不择路地在前来打饭的人的缝隙中,穿梭织布一样地插过来绕过去,老迪一时紧追慢赶还怎么也撵他不上,气得干着急、没办法。原本打饭来的社员群众所排得很整齐的那队伍,也让他们两个这会儿给搅得稀巴乱。人们都像看西洋景一样,站着观看,把个老迪弄得欲罢不得,欲追不能,十分尴尬。他气急败坏地跟在牛百善屁股后边,气喘吁吁地一个劲连追带喊说:“牛百善,你给我站住!喂,喂,前边的人给我把这熊挡住,挡住!”然而现在他所为的是私事,这谁心里都明白—一边是革命干部,一边是革命的依靠力量老贫农—偏谁向谁都不大合适,所以老迪同志这会儿说话就大不比往常在生产队里指挥社员抓革命、促生产时管用,有号召力了,人们对他的话一个个都好像置若罔闻似的。也许在有的社员群众心里,平常对工作组老迪同志就多少有些不满或者是看不惯吧,只是没法发泄,今天正好借此撒气。总之这会儿大家伙儿谁也都不帮他的忙,伸手去拦牛百善,只是一味坐山观虎斗,静观其变。这还不说,更有甚者不知是哪个不知深浅的小伙子竟然夹杂在人群中乘乱叫起好儿来,冲着牛百善不住地喊:“百善,加油!百善,加油!”这下子就更能把工作组老迪同志活活地给气个半死。   然而牛百善不管怎么样,最终还是没有工作组老迪同志的智商高、心眼多、动作灵活;再说了,他也没有工作组老迪的身体素质好,于是他和老迪同志相持没有多久,就心慌、气短、腿软得跑不动了。他扭回头看看工作组老迪同志,只见老迪同志这会儿和他只是脚前脚后地相差一步之遥了,而自己随时都有被老迪同志抓住的危险,但他还是舍不得让这个已经到手了的白麦面馒头,就这样重新落回到老迪同志的手里。你别看平常人总说他蠢、傻,这会儿他倒还给机灵过人了,情急智生,喀的一声,瞬间就从喉咙里咯了一口稠痰,呸地一下子就吐在了那个白麦面蒸馍上他刚才咬过一口的地方,然后把它扔在地上,用脚再一踩一踢,一下子就把那个馍踩扁并踢出去老远老远,滚得几乎到处都沾的是泥土,成了一个泥疙瘩。工作组老迪同志一见那馍现在一下子被牛百善给折腾得脏的简直就没办法再吃了,也就不再去捡那个滚在地上的馍了,而是指着牛百善恶狠狠地骂道:“牛百善,你熊甭缠事。你这个二杆子记着,今天的事我跟你没完!我就不信煮不下你这个牛头。咱走着瞧,我叫你这熊到时候吃不了兜着走!”说完他就无可奈何地扭身回去,又到食堂管理员的办公室里吃自己的饭去了。   牛百善才不在乎工作组老迪同志所说他的那些话呢。他若无其事地捡起了那个被他刚才不得已扔在地上,踩了一脚并踢出去老远,已经沾满了泥土,老迪认为脏得不能再吃而不要了的馒头,一边拍打着沾在上边的脏物,一边以胜利者的姿态冲着工作组老迪的背影不住地嘿嘿嘿干笑,嘴里同时还念念叨叨地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没有贫农便没有革命,若否认他们便是否认革命,若打击他们便是打击革命。’谢谢老迪同志,你这人真好。”说着就大口大口,津津有味地吃起那个脏得连看都看不得的白麦面蒸馍来。      第十五章 碧霞持家(上)      当时被人们誉为人民公社心脏的集体食堂,由于社员群众的口粮过分紧缺而日渐捉襟见肘,步履维艰,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困境。人民公社的社员群众尽管走社会主义大集体道路的信心坚如磐石,立志勒紧裤带闹革命,但是由于营养不良,面色由蜡黄到发青,而患上浮肿病的人越来越多,心有余而力不足。尽管人民公社的领导三令五申,严禁社员走个体化道路—吃饭开小灶,如果一经发现谁开小灶就毫不留情地把他拉到群众大会上狠批猛斗,打翻在地,再踩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尽管生产大队也不断地在加大监控力度,派民兵走马灯似的在村里前街后巷地不停巡查,察看谁家灶房的烟囱在饭时冒烟,然而干部在暗中开小灶的隐情不得而知,单就社员群众来说,为了生存,家里在饭时烟囱冒烟的现象不仅屡禁不止,而且越查还越多,越查越由地下转成了公开。在这件事情上大家都有点儿像猪八戒见了百骨精一样—你不是妖怪,我不是妖怪,咱们大家都不是妖怪。有心济世,无力回天;大势所趋,人事难以阻挡。为了存活下去,社员群众在所不惜,冒着上批判会挨批斗的极大危险,总在想方设法,偷机钻空子,弄点能充饥的东西,暗地里夹带着往肚子里填,可是肚子这个让人讨厌的东西—填不满的坑—它还总是饥,人们简直不知道它能有多大,里边到底能装多少吃的东西。自古以来民以食为天,求生是所有生物的本能,天经地义,无可厚非。虽然“勒紧裤带干革命”这口号听起来豪迈雄壮,悦耳中听,喊起来喊得震耳欲聋,也多少能够振奋人心,但是不以人意志为转移的是它不知怎的,越喊竟越没劲儿了,越喊也越没了感召力,以致于到后来就仅仅流于表面的形式化了。人民公社的集体食堂,在名存实亡的情形下,终于有一天实在没有办法再继续支撑下去了,只好宣告因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而寿终正寝—人民公社的心脏就此没了,社员群众在艰难困苦的日子里又得以一家一户为单位,堂堂正正地在自家屋里做饭吃了。幸好这些社员群众早先在走社会主义大集体道路—吃食堂时,还暗中都给自己留着条后路,那些锅锅灶灶的家具多少都还在,集体食堂一解散,这些家什稍加拾掇拾掇,就凑合着能用—这对他们来说并不太费什么事。只是这回却苦了走社会主义大集体道路最坚定的老贫农牛百善同志。   纯真可爱的牛百善同志在大炼钢铁的时候,真心实意地以实际行动支持庙东村生产大队完成上级所下达的钢铁任务,总以为现在大家都在集体食堂里吃饭,以后就再也用不着灶房里所用的那些锅锅灶灶—铁器家具了,把它们闲着搁置在家里反倒是个累赘,于是把土改时人民政府从地主手里分给自己的那些铁锅、铁灶头—凡是灶房里所用的铁器家具就都搬了出来,摔碎当废铁上缴了。这会儿集体食堂解散了,各家各户又都在各自的家里做起饭来吃,可怜他灶火里要什么没什么,想做饭简直就没法子下手,急得他在家里跑出跑进地骂爹骂娘又骂他自己:“我他妈的真是个狗日的王八蛋,当时怎么鬼迷心窍,把锅给摔碎当废铁缴了,到如今弄得这做饭该咋弄呀么?哎呀我的妈呀!我现在该怎么办呀?总不能吃生生面块子吧?”最后他禁不住就放声嚎啕大哭了起来。你看他哭得那个凄怆劲儿,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可是谁也感动不了,看见他哭的人不仅都不同情他,反而还暗中嘲笑说:“挨球的不亏,我看你一天还装积极、充先进不?这才是老天有眼,善恶终报。”不过后来人民公社的领导们看他的日子实在没法过前去,又念起他是个老贫农,总算是给他照顾了一口小铁锅和一把饭勺子。这才算是解决了他的燃眉之急,使他将就着得以度日。   号称人民公社的心脏—集体食堂—出问题了,不跳动了,解散了,不复存在了,随着各家各户自己做饭吃,这磨面就成了一个日益突出的现实问题。这几年生活困难,人尚且吃不饱肚子,牲口就更不用说了,基本上整年吃的都是粗饲料,比如禾秆、麦秸什么的,至于生产队给牲口所留的那些精饲料,几乎就到不了牲口的嘴里,全都被人巧立名目,以各种合法的手段给套腾走吃了。几年来由于长期的困饿,五十年代刚入农业社时生产队那么多膘肥体壮的牲口,现在已经所剩无几—大部分都死掉了。单就剩下的那些牲口来说,你想,也不会是很健壮的,当时有人编了几句顺口溜来描绘它们状况,美其名为“三快”,即“进圈比出圈快,卧时比起来快,脊梁杆子比刀子还快”。尽管牲口的身体健康状况是这样,但仍然还是生产队耕田种地,乃至开展各种农事活动的主要动力,人们的日常生活一刻也离不了它—它们整日劳作量之繁重,据此你就可知一二。现在再加上各家各户磨面又都需要用它来曳磨子,这以来牲口们一天就更繁忙了。当时加工面粉的磨子都是由上下两块圆形的大石盘叠在一起构成的,它上面的那一块石盘被牲口拉着或者是人推着加力转动,把夹在中间的粮食研磨,就这样来加工面粉。那么,牲口曳磨子需要付出的力就可想而知了。一头牲口从早到晚,不停地拉磨,一天仅仅才能磨出七八十斤面粉—这还得要是质量好的磨子。然而一个生产队好几百口人吃饭,各家各户都要靠用牲口拉磨来磨面吃,这可不是个小事情,生产队现有的牲口根本就忙不过来。所以为了每家每户磨面时都能用上一定的牲口,且避免社员争着用牲口磨面引起纠纷,生产队就按一家一户人口的多少和生产队牲口的可使用量给社员们分配了使用牲口拉磨的时间。牛保民家人口少,每月还分不到一天牲口拉磨的时间。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刘碧霞因为主持着他们家的所有家务,就常常为牲口拉磨磨面的时间不够用而犯愁。她家常常一个月用牲口拉磨所磨的面吃不到下旬,早早就完了。这使得刘碧霞很熬煎,因此每逢用牲口磨面的时候,她就挖空心思、想方设法,把使用牲口的时间增长一些,同时让牲口在有限的时间内跑快,从而能够多磨出一些面来。   你看,每次轮到刘碧霞用生产队的牲口磨面的时候,她天不明就去生产队的饲养室牵牲口。生产队的饲养员在被窝里睡得还正香呢,就被她拍门打窗子地给叫醒了,于是躺在被窝里没好气的冲着她发凶:“谁?天还没明哩在那儿吵吵什么呢?你烧焦得睡不着,还让人家睡不睡觉?也不知道缺德不缺德?”俗话说:“天明觉,鬼抬轿。”饲养员这会儿实在舍不得离开他那舒适的热被窝,但此时又被这个心急火燎的刘碧霞吵得一刻都睡不安宁,十分怨愤又丝毫没有办法。刘碧霞这会儿厚着脸皮,也不在乎饲养员的态度好与不好,只管尽量地对饲养员说好话,讨好饲养员说:“你看,今天该轮着我使用牲口磨面了,我们家一个月还分不到那么一天使用牲口的时间,你就行行好,给我家留上一头性子急,劲头儿大,跑得快的牲口好不?”饲养员很看不惯她这人的为做,不耐烦地一个劲儿说:“知道知道。你这话不知道都说多少遍了,也不嫌烦不烦?你说,生产队里的哪一头牲口不好?你这人一下子这么早就来牵牲口,你都没看看牲口这时候喂了没喂?你回吧,等会儿让牲口吃饱了再说。”刘碧霞好不容易等着轮到自己用生产队的牲口磨面了,这个时间她是非充分利用不可的。早在前几天她就和面磨子的主人预先约好了今天她用磨子磨面的时间。这会儿一刻千金,她怎肯让时间一分钟甚或一秒钟地这样白白浪费过去?她这个人,向来都是认为凡是属于她自己的权利,她就要百分之百的享有,甚至还要多占一点儿便宜这才觉着公道,事实上一公道她就认为自己了吃亏。在磨面这件事情上,她更是分秒必争了,等不得饲养员把牲口喂饱,就又急匆匆地跑来牵牲口。她的心理是凡事要先下手,先下手为强,只有先下手才能有主动权,有挑选的余地,因此当用牲口磨面的其他人还都认为牵牲口为时尚早—牲口也和人一样,得让它先吃饱肚子,才有力气干活—还没来牵的时候,她就捷足先登,从众多的牲口中给自己挑了一头体力最好、最擅长拉磨的,把它给牵走了。   在她牵着牲口从饲养室里往出走的时候,饲养员在她背后冲着她还一再叮咛说:“德草他妈,你牵的这头牲口拉磨性子急,见不得人从后边赶。你使用它时得顾惜着点儿,不要只顾狠活路、赶时间磨面,把它逼得太紧了。记着,你千万不敢一天面磨得把这头牲口给累坏了。”“没事,没事,我是知道的—你尽管放心。”刘碧霞一边满口应承着,一边手里牵着自己所挑的那头称心如意的牲口,心里乐滋滋的就向磨面房走了去。   刘碧霞一到磨面房,套好牲口,就别的什么都置之度外了,随即顺手从放在身旁的扫帚上抽了一根长长的扫帚棍儿,攥在手中,高高地举过头顶,对着那牲口一声猛喝:“嘚儿!”声到手到,手里的扫帚棍儿就狠狠地抽在了这牲口的屁股上。她所牵的这头牲口,饲养员早就再三叮咛她是个急性子,你想,怎么能经得起她这猝不及防的一声大喝,随后又一下狠打呢?于是应声吓得就没命地撒腿沿着这条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磨道儿跑了起来。碧霞看着她今天牵来的这头牲口,拉磨跑得这么快,心里不由得就产生了一种成功者的欣慰感,但她依然不以此满足,把手里所拿着的那根长扫帚棍儿一转身就递到了她那个星期天回家来背馍而让她强制来帮着她磨面的儿子牛德草手里,说:“给,你今天的任务就是拿着这根扫帚棍儿给咱在这儿专门赶牲口。它只要稍微一走慢,你就拿这根扫帚棍从后面使劲儿地给咱打—别心疼。咱家一月只有这不到一天的用牲口磨面时间,今天所拿来的这些粮食,如论如何,连黑赶晚都得磨完,不然,你就得晚上推磨子。”   刘碧霞把这一切都安排顺辙后,自己就抓紧时间罗面去了。她一边忙活着罗她的面,一边还得空儿不住地唠叨,抱怨儿子牛德草吆牲口不卖力,自己又不管牲口实际上走得快还是慢,潜意识地嘴里只是在一叠声地吆喝它:“走快点儿!挨球的懒熊,只知道偷懒耍滑。”这头被刘碧霞牵来曳磨的牲口,在刘碧霞不停地呵斥下,一个劲竭尽全力地往前跑着,磨盘在它的拉动下转得像飞一样快,不大一会儿工夫就累得它嘴里直喘粗气,浑身大汗淋漓,体力渐渐不支起来,拉磨的脚步不由自主地也就慢了下来。刘碧霞一见这情景,心里不高兴了,气呼呼地冲着牛德草直喊叫:“德草,你简直跟个死人一样!头口都不走了,你能看见看不见?眼睛瞎实了得是?”谁知道被他妈指派专门来赶牲口的牛德草,这会儿手里正拿着本他在学校里所念的书看得入神,冷不防他妈这么一喊,吓得不由得打了个冷战,连忙抬起头来看磨道儿上正在全力以赴拉着面磨子的那头牲口—牲口很尽职尽责,拉磨的脚步并没有像他妈说的那样停了下来,而是马不停蹄,一如既往地在往前疾走着。他疑惑不解地朝他妈望了一眼,只见他妈刘碧霞两只眼睛怒冲冲地瞪着他,简直好像都快要冒出火来了,让他顿时望而生畏,不寒而栗,顾不得多想,连忙就举起手里所拿着的那根扫帚棍儿,柔声细气地喊了一声:“嘚儿!”随着喊声朝着牲口的屁股上就抽了一扫帚棍儿。这牲口觉着屁股上挨了一打,立马拼尽全力,没命地往前跑了起来,但是跑了没几圈,还是力不从心地跑不动了。刘碧霞对此很不满意,心里焦急,嘴里只管不住地催促牛德草驱打牲口。这牲口一方面是已经筋疲力尽了,另一方面也听出来了牛德草驱赶它时的声音是那样的文质彬彬,缺少一种先声夺人的气势,没有足够的震慑力,所以任凭牛德草在那儿怎么喊打,它加快拉磨的劲头都是愈来愈显得不尽人意了,平素的那股急性子脾气,这会儿也不知道都给跑到哪里去了。   对此,刘碧霞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忍不住就厉声斥责牛德草说:“叫你来是专门给我吆牲口的,你不吆牲口手里只管拿着本烂书看啥?一天把心思都用到一边去了,还能干好活儿?我给你说,这牲口都是贱货,它可会偷懒着的,也看人呢,欺软怕硬。你给我把它使劲往死的打,如果不着实打它,它就不怕你,给你不好好拉磨。”   牛德草把头伸向磨房外,看了看照在院子里的太阳,怯生生地说:“妈,天不早了,恐怕快卸得磨子了。”刘碧霞这会儿怎能不知道时间的早晚?当然心知肚明,也正为此着急呢。她不听牛德草这话也还罢了,一听牛德草说这话不由就颇烦起来,没好气地破口大骂道:“一天倒放你妈的狗臭屁哩,天气还早得很着的,你再不记惦着什么,光记惦着卸磨子?生产队一月仅给咱家只不到一天的用牲口磨面时间,咱怎么能就这样马虎过去。这一天磨不够一个月咱家吃的面,过后你吃什么呀?既然给了咱这一天用牲口拉磨的时间,咱就得把这个时间抓紧,好好地利用起来,尽可能多地发挥发挥牲口的作用。现在卸磨?现在天这么早就把磨子给卸了,搭在磨子上的这些粮食磨不完,得是你想晚上人推磨子呀?”   这刘碧霞过日子向来心重,今天磨面她一下子就淘了三斗半粮食,搭在磨子上的这些粮食在正常情况下一天根本是磨不完的,可是她这人处事才不会去理会这些呢。她心里一味想的是要在这有限的时间内用足用尽生产队所给她的这一天牲口,非得在这一天时间内把牲口从鸡叫用到鬼叫,磨出比别人更多的面不可。她认为这一天用牲口是她的权利,她要是用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那么就吃亏了。她做事亏可不能吃的,得要在这有限的一天里比其他人谁都所磨的面多,她认为只有这样,她的自身价值才体现出来了,才配得上街坊邻居平素称她会过日子的美誉—她也才会心理平衡。   牛德草吆牲口怯声怯气的,实在没劲儿,没有男子汉大丈夫的阳刚之气,刘碧霞看着看着,越看就越觉得不顺眼,不停地在数落牛德草说:“你吆牲口使点儿劲行不?你一天把劲儿都用到哪里去了?吆牲口有气无力的,跟三天没吃饭似的,声音就像蚊子叫,看看牲口哪一点儿怕你?”她说着说着,忍不住就使性子从牛德草手里一把夺过了那根长长的扫帚棍儿,像雨点儿似的朝着这头拉磨的头口屁股蛋子上打去,直打得这头口的屁股蛋子暴起了一道道扫帚棍儿抽搭的血痕,一根好长好长的扫帚棍儿,生生地让她给打成了许多碎截儿,四处乱飞。当手中的扫帚棍儿,打牲口打得越来越短,实在用不成了的时候,刘碧霞就不假思索地嗖一下从扫帚上又抽了一根更长些的扫帚棍儿,接着把牲口继续狠打。牛德草看着他妈打牲口的这副残忍劲儿,心里实在想不通:“这牲口也跟人一样啊,体力是有限的,经过一段长时间的劳作,肯定也就疲惫得不行了。我妈这人怎么能连这一点道理都不懂,这样不通情理,一点儿都不知道心疼牲口呢?这人也太得不可理喻了。”然而,这时候的他有什么办法呢?他只能把脸扭向一边,不忍心再看下去。   这牲口的屁股遭到刘碧霞的无情毒打,疼痛难忍,于是就不得不撒开腿,在磨道里豁出命地奔跑起来。刘碧霞这才满意地把手里的扫帚棍儿又塞给了牛德草,指令牛德草说:“给。看见了没有?三句好话不抵一马棒。你就像我这样,一直跟在它后边,它走得稍微一慢,你就给我狠劲打—我就不信它跑不快。我再次告诉你,今天所搭在磨子上的这些粮食,那怕是磨到三更半夜,无论无何也得赶卸磨前磨完。如果今天在给饲养室送牲口前磨不完,明天生产队就不再给咱家牲口用了,到那时侯咱这面磨了个半桶水该怎么办?”说着她就又抓紧时间罗她的面去了。   说来世上这事情也怪,神鬼都怕的是恶人,就连这拉磨的头口也都是能听得来声音,看人下饭的。一样的拉磨,刘碧霞只要跟在它屁股后面大声一喊,不等打它,它就吓得没命地往前跑;而牛德草同样也是跟在它后面,把嗓子都快喊破了,它就是置若罔闻,一点儿也不当回事—你看这把人能气死气不死?当然其根本原因可能还是牛德草人手软,不到万不得已是舍不得去打牲口一下的,即就是打牲口,他也只是做做样子,不来真格的。他之所以这样,完全是因为他从他母亲使役牲口拉磨这件事上,联想到了许多许多的社会现象,悟出了很深很深的哲学道理。   刘碧霞看见牛德草尽管是跟在这头拉磨的牲口后面不住声地喊叫,但是这头拉磨的牲口还是脚步越走越明显地慢下来了,气就不打一处而来了。她不得不停住手中那正在罗着面的活儿,冲牛德草暴跳如雷地吼道:“德草,你怎么不使劲儿打它?你是死人得是?”说着她就撂下手中的面罗,没好气地走了过来,一把从牛德草的手里夺过了那根扫帚棍儿,赶着去打这头拉磨的牲口。可能是由于她人小脚走不快,心太急,还没走到牲口屁股后面一定距离的地方,手就高高地举起了那根扫帚棍儿,咬牙切齿地老远向着今天遭了殃而被她牵来拉磨的这头牲口打去。说来也巧,谁知道她这一下打,因为距离有点儿远,没能打得着牲口的屁股蛋子,却鬼使神差地让她打下去的那根扫帚棍儿,末梢刚好有力地掠过这头牲口的尾巴根子,划着了牲口尾巴下面那块最敏感的地方。这根打折多次的扫帚棍儿,末端跟刺一样,又尖又扎,划在这牲口的阴部边沿,牲口觉着就像有人用锥子在往里扎一样疼,钻心地难受,于是忍不住就用后蹄子猛踢起来。怎奈它身子此时是被套绳牢牢地束缚在磨道儿里的,蹄子怎么踢也踢不起来,没办法就只好又一次豁出命地往前跑,想用快跑这种方式来摆脱向阴部袭来的那种莫名真相、难以忍受的感觉。悟性非同一般的刘碧霞,见状立即兴奋得差点儿笑出声来,心想:“赶牲口赶了半天,老赶它不动,找不着窍道儿在哪里,原来这诀窍还在这儿呢。我今天就不信制服不了你—我非叫你要知道马王爷是三只眼不可。”她在这一瞬间发现了制服这头牲口的一个天大的诀窍,悟出了一个天机,学会了一个绝招儿。她不再用扫帚棍儿去残酷地抽打这头拉磨不快走的牲口了,因为她也觉着那样只是一味地用东西毒打牲口,这措施不仅显得有点儿太野蛮,让别人见了不好看,而且这个办法现在看来也是越来越不顶用了。这头牲口现在好像耍起了无赖,似乎抱定一个老主意:“要打,你就尽管打;要我跑快嘛,你就是打死,也别想让我能够做得到了。”   于是刘碧霞因时而化,马上改变了驱赶拉磨牲口的常规方法,创造性地实施了一种超常规的驱赶牲口手段。你可别小看她这种不起眼的方法,从表面上看似乎十分温柔,文明多了,但实际上特别刺激,灵验得很。刘碧霞用手里所拿着的那根打牲口已经打折了末梢的扫帚棍儿,对准这头牲口尾巴下面那紧邻肛门的**直戳了去。任何动物都一样,这里是它们最敏感的部位。刘碧霞手握的那根扫帚棍刚一触着这牲口的**,牲口立马就表现出强烈的反感,用两只后蹄子使劲儿地踢戳在它**上的那东西。可是它因被牢牢地套在磨道里,这种反抗根本就无济于事,没办法它又将尾巴来回使劲儿地摆动,想通过尾巴的摆动抖落掉戳在它**上的那东西,可是戳在它**上的那东西不仅怎么抖也抖落不掉,而且适得其反,尾巴越摆动就使得往里戳得越深。刘碧霞这时把手里所握着的那根扫帚棍儿直往这头牲口的**深处戳,眼看这根扫帚棍儿的顶端,已经有好长一截子都戳到牲口的**里去了。这头牲口觉着**里扎疼扎疼的,简直就是在要它的命。它实在是忍无可忍了,心想:“你这人怎么能干这样的事情呢?这哪里是人所干得出来的,人怎么能干得出这样卑鄙下流的缺德事?我如果也是人,那么请让咱两个调换一下试试,我也给你这样这样,看看你受得了受不了?将心比,都一理嘛,你怎么能这样残无人道?”然而这一切都是废话,这头牲口这会儿唯一的办法,就只能是紧夹着尾巴,只顾沿着这永远跑也跑不到尽头的磨道儿,不要命地往前狠跑,以此来求得解脱。   天已经黑得对面连来人都看不清楚了,刘碧霞这才总算赶死赶活,把她今天所搭在磨子上的那些粮食磨得差不多了。在饲养员站在磨房外连着催了好几次的情况下,她这才怀着一种胜利者的心态,乐滋滋然而仍然是磨磨蹭蹭地卸下了牲口,牵着往饲养室里送。这牲口早已力尽汗干、累垮了,走在路上东倒西摇的,眼看就要站不住脚,似乎时刻都有倒下去的危险。饲养员老远一见就给她了个没客气,指指戳戳地直数落她说:“你这人到底还长心着没长心?也不看看天气已经都黑到什么时候了?生产队给你用一天牲口的时间就都照顾你了,你还能把牲口这一天用得和明早晨连在一起不成?你再看看今天用牲口的人,人家除了你还有谁这时候没把牲口归还来?其它的牲口我早都喂饱了,现在就等着喂你牵走的这一头牲口了。谁一天吃完饭没事干了,在这儿专门伺候你呀!”刘碧霞这会儿被饲养员批评得简直就下不来台,脸红一阵儿白一阵儿的,很不好意思,然而还是厚着脸皮只管赔着笑脸说:“看把你仅仅喂个牲口嘛,就凶得是吃人呀?今天人家磨面时没留神搭的粮食多了一点儿,不就想赶着磨完,拖延了一会儿时间嘛,事情是撵到这儿了么,你以为是谁故意的?我看你这人平时都是个好人嘛,怎么这会儿虎着个脸,凶成这个样子了?把人都能给吓死。就这一头牲口,你受点儿劳累,单独把它喂一下不就妥了,怕什么?把你的什么还能给没了?邻家百舍的嘛,谁就能没有个用得着谁的地方?你说,你除了喂牲口,再还能干得了什么?”刘碧霞一席话还说得偏偏有理,几乎把黑的还真的都给说成白的了,说得这个饲养员一时竟然没话可说。不过说到底刘碧霞还是心里有鬼,知道自己在磨面过程中都干了些什么,惟恐饲养员从中再发现了蹊跷,匆匆拴好牲口后就赶紧头也不回地走了。   被碧霞牵去拉磨的那头牲口回到饲养室,拴在槽头上,累得就再也站不住脚了,扑通一声倒在了圈里,怎么拉也拉它不起来。饲养员给它在槽里所喂的拌草,它连看都没精神看上一眼。饲养员一连给它在喂的草里面加拌了好几次麦麸皮,直到后来草被麸皮几乎都沾满了—这要在往常,那些牲口一见就会急得跟发了疯一样,没命地抢着吃,可是现在这头牲口不是这样了,它只是没精打采地看了看,就又可怜巴巴地低下了头,身上连一丝儿动弹的劲儿都没有了。这头牲口直累得第二天一整天都没吃一口东西,气得饲养员站在牛保民家门口大呼小叫,嚷闹着要刘碧霞把牲口拉到公社兽医站去给头口看病。刘碧霞这时候心里也好怯火,任凭饲养员站在家门口怎样吵闹,她也只是钻在家里,不敢露面。饲养员像气疯了似的,一见人就诉说这事,声称以后他再也不敢给刘碧霞牲口用了,并且一再向人们反问说:“她这人,入社前家里也是喂过牲口的。她舍得把她家里的那牲口像这样往累死的用吗?这人的心一天呀,也不知道是怎么长着的。”然而听他说这话的人大多碍于牛保民这人在庙东村的情面,一般都是什么话也不说,只是摇摇头,叹口气,最多说上句:“这人活在世上,凡事都得有个谱儿,还是别太过分了为好。”到后来还是贫协主席黄娃劝饲养员说:“你再别闹了,回去吧。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也就没法挽回了,只有你以后在这方面吸取教训,多留点儿神,别让类似事情再发生就得了。”这才好说歹说,把饲养员总算最后给劝说回去了。   夏天来了,雨露滋润草木旺,田野里不仅农作物蓬蓬勃勃地生长起来,就连蒿草也都长得一片葱茏。面向南边的秦岭山北坡远眺,山这时候几乎和天变成了一样的颜色—蔚蓝而湿润。庙东村生产大队这时候的麦子也都收割碾打完了,玉米、豆子等种在地里的秋庄稼头遍活儿全都做过,这时正是夏季农活上的一段空闲时间。生产队干部就不失时机地作出了一个决定,让社员群众女的在家负责中耕,进行秋庄稼的田间管理,而男的统一上南山割蒿沤粪积肥,或者给牲口割青草吃,以补给牲口精饲料的不足。割蒿草的人每天上午、下午去南山坡两趟,中午因为天太热,晌又短,就在家休息。一趟一人能割蒿草几十斤到一百多斤—多少不等,因人而异。他们用扁担把自己所割的蒿草挑了回来,交到生产队,生产队按照斤量以及割的是蒿还是草,给计工分,年终分红。蒿自生能力强,野地里长得多一些,割起来相对容易,生产队把定额就定得高一些,割每百斤所计的工分少点儿;而草呢,长得少,割的时候难度大,生产队就把定额定得相对低一些,割每百斤所计的工分多一点儿—总之是按劳付酬。   你看,庙东村生产大队的青壮年男社员,这下可有英雄用武之地了,每天一到清早五点钟左右,天才麻麻亮,太阳还没露脸,他们就从香甜的睡梦中似醒未醒地一骨碌爬了起来,揉揉他那惺忪的双眼,胡乱洗把脸,或者是草草地一吃午饭,大体上就是下午两点钟左右—此时的天气还正是热死人的时候—就都出了门,一个个起早贪黑,光着膀子,头顶烈日,冒着三十六七度的高温,扛起扁担上山去割蒿草。在路上,他们又说又笑,兴高采烈,有的随心所欲地说着逗人发笑的有趣儿事,有的还南腔北调地唱着秦腔戏—好不快乐哉。这些人汇成了一股强大的人流,潮水般地向着南山根儿涌来。他们当走到一定的地方之后,就边走边不断地散开,四处寻找蒿草割去了,最后剩下来的一少部分人,要一直走到南山的坡根儿下,再爬到山坡上去割蒿草的。这一部分人虽然路是跑得远了一点儿,在跑路上多费了点儿工夫,但是他们希图的是到远处去的人少,那里的蒿草长得茂盛,割起来更容易,速度更快,就同人们平常所说的“磨镰不误砍柴工”是一个理儿—跑路不耽搁割蒿草的时间。这样其实也划算。   干割蒿草这活儿,不论年龄大小,谁干起来都行,因为它是割回来过秤,按所割蒿草的斤两轻重给计工分的,多劳多得,所以小孩去了虽然蒿草割得少,但只不过是少计点工分罢了,又不影响他人什么事,所以去了也行,没有人计较,也没有人干涉。这段时间适逢学校放暑假,牛德草在家没到学校去。刘碧霞立马就瞅准了这个能给家庭增加收入的大好时机,见缝插针,要她的儿子牛德草也跟上大人一起去南山割蒿草。她想,小孩虽然劲头儿小,干活儿不得法,每次所割的蒿草少,但多少总能割回来一些,生产队是按照每人所割蒿草的分量轻重给计工分的,德草去不论是割多割少,总能给家里挣回来一点儿工分,对家庭收入不添斤还能不添两?由于刘碧霞心里打的是这样的算盘,所以不论她儿子牛德草是怎样的向她一再申说放暑假时学校里的老师还给他们布置有不少的假期作业,要他们暑假期间在家里认真完成,她也都是置若罔闻,哪里在乎儿子这些鸡毛蒜皮,无关紧要的事。在刘碧霞的眼里,什么假期作业不假期作业的,那根本就说不成,学校放假就是放假了么,还给学生布置什么家庭作业?学校里的这些个老师也真是一点儿情理都不通,吃饱了撑得慌,没事寻事儿,不说放假了让孩子帮家里干干活儿,光知道成天让娃们抱着本破书念。碧霞的看法是:去割草能挣生产队的工分,到年底分红能多分到钱,在家里作作业顶什么用?谁给你计半分工?世上哪有这么傻的人,算不过来这个简单得跟“一”一样的账?   牛德草他妈刘碧霞不容牛德草分说,牛德草不去,她就整天在家冲着牛德草唠唠叨叨发脾气,催逼牛德草跟着生产队里的那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去到南山割蒿、草。牛德草实在拗不过他妈了,只好也就给自己拾掇了一副割蒿草需用的绳、扁担和镰刀,赶早起来跟着村里的那些大人们去割蒿草了。德草这时候还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孩,肩膀上从来就没有放过扁担、担过东西,这还是第一次扛上扁担出门跑远路割蒿草,因此,他的心里此时还有种说不上来的紧张或者说是兴奋。他已经都走出家门,夹杂在去割蒿草的人群中走得老远了,他妈刘碧霞还在屁股后头紧追着,一个劲儿地喊着给他叮咛道:“德草,记着,到那儿了一定给咱割草,千万不要割蒿。草割回来队里给计的工分多!”刘碧霞这样的为做,她自己当然不仅不会觉着有什么不妥,甚至还多少有些自鸣得意,然而村里的好一些人就不是这样的看法了。看着她颠着那双与她个头儿很不相称的小脚,不顾一切地跑着追着喊叫着给牛德草再三叮咛这话,一起去割蒿草的那些人不由得就都三三两两地议论起来:“刘碧霞这人过日子真会抠,石头缝儿里都能让她给抠出油来。德草这娃才多大一点点儿,十八九岁还是二十几了?一天就把他当个大人使唤,心里都没想想,这么小一点儿个娃干这么重的体力活儿嫩不嫩,割蒿去要跑那么远的路,娃吃得消吃不消?能跑得下来吗?这人心里也不知道是咋想的,保民一辈子也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这他也就能放心得下?”有人听着这话忍不住就接过话茬说:“你不知道,碧霞那人才不去那样想呢。她心里惦记着的只有工分—尽可能多的挣工分,分钱。她所过的那个日子呀,你就没见过,针扎不漏。”   快到中午十二点钟的时候,牛德草这才回来了。只见他把自己身上所穿的那件布衫脱了垫在肩膀头上,挑着自己一早上所割来的,能有个二十来斤重的两捆儿草,汗流满面,东摇西摆地往回走。他口渴急了,到饲养室里把自己的那草担子一撂,啥也不顾地扭头撒脚就往家跑。刘碧霞一见儿子给她割蒿草干活挣工分回来了,态度特别地好,春风满面,热情十分地一见面就问:“德草,我娃今天给咱割的是蒿还是草?”德草来不及回答他妈的问话,抹了一把自己那已被汗水浸渍得五马六道的脸,迫不及待地从水缸里舀了半瓢凉水,低头咕嘟咕嘟地先猛喝了一劲子,然后才抬起头来,长长地喘了一口粗气,告诉他妈说:“你叮咛着叫我割草,我到地里就到处跑着寻草割—草可真难寻了。”碧霞一听儿子是这么的听她话,可高兴坏坏了,嘴里不住地夸赞德草说:“我娃真乖。妈给我娃炒鸡蛋吃。”   碧霞为了表彰德草割草有功,以鼓励其再接再厉,就豁出血本,破天荒地给牛德草炒了一个鸡蛋。牛德草坐在他家灶火门前的小饭桌旁,正香喷喷地吃着他长了这么大,都很少吃的这炒鸡蛋,这时候有个和他一块儿去割草的邻居,手里拿着张纸条,站在他家前院冲着他大声喊:“德草,你给饲养室交你割的草,回来时没拿饲养员给你所开的草条子。饲养员让我给你捎来了!”他妈刘碧霞一听说自己儿子德草割草回来,居然把草往饲养室里一交,连饲养员所开的收条都没有要,就跑回来了,一下子就火得不得了,立马变了脸,凶神恶煞地对牛德草吼叫起来:“哎,我说你长这么大,除了吃饭到底还能干得了个啥?把草交给饲养室,不要草条子就往回跑,你急着往回跑的是寻死来呀?我问你,你黑水汗流地在地里割了整整一上午的草,到底为的什么?回来不要草条子,到时候拿什么让计工员给咱计工分呀?没见过你这娃,枉枉吃了十几年的馍馍、饭,长了这么大。我看一天把饭都叫你吃到鼻子里边去了,笨得连边儿都没沾。你也不看看世上还有像你这样笨的娃没有?长大了还能傻得连东西南北都认不出来了不成?真真是,养活你还都不如养活头猪。”刘碧霞一时恼怒极了,越说越气,把儿子牛德草骂得狗血喷头,一文不值,就这样还不解恨,一气之下,就从牛德草手里夺下了那鸡蛋碗,怒不可遏地训斥说:“像这样,我还叫你吃炒鸡蛋呢?吃个屁!”   又乏又渴又饥的牛德草刚割草回来,身上所出的汗还没晾干呢就又被他妈刘碧霞劈头盖脸地骂了个晕头转向。他对他妈骂他所说的那些话很不以为然,心想:“不就是在给饲养室交了草以后,急着跑回家来喝水而忘了向饲养员要草条子吗?再说,人家不是也随后就让人给捎来了吗?这能有多大个事儿?值得你就说得这么狠毒吗?喂我就不照喂头猪,我长大以后就连东西南北都认不出来了。事情有这么严重吗?”然而他心里是怎样想的归心里所想,可嘴里在他妈跟前是连半个不字都不敢说出口的。他现在实在困乏得要命,因此胡乱吃了一些饭,就赶紧躺到床上休息去了。他清楚地知道,不管自己身体再怎样困乏,他妈下午还得照样让他继续去割草;不去,母亲那是绝对不允许的。他也知道,在他母亲这样的人眼里、心里,人纯粹就只是一个会说话的干活机器,除了干活儿,就什么价值、需求也都没有了。她才不会理睬你吃得消吃不消那些事,更不会在乎什么感情了。   牛德草一躺到床上,胳膊腿就像散架了似的,连动都不想动一动,浑身跟坏了一样难受,哪里还有精神去考虑作暑假作业的事?此时此刻抓紧一切时间休息,才是他的当务之急,是他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   时间过得也真快,牛德草躺在床上身子连翻都没翻一下,一恍惚两个多钟头就不知不觉地从他身上跨了过去。他浑身疼得连动都动不了了,胳膊腿一点儿都不听自己使唤,似乎它们已经都不再是自己的了。然而,就在他迷迷糊糊地还在睡梦中,他妈刘碧霞就又推着,摇着,喊着,叫着,像在叫城门似的把他给叫醒了:“德草,快起来。赶紧点儿,时间不早了。人家巷道里下午要去割蒿、草的人这会儿都已经吃开饭了。吃过饭就紧到去南山坡割草的时候了。”牛德草听他妈在叫他,“哼”的答应了一声,翻一下身子就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快起来!要是起来迟了,别人吃过饭都走了,你可就没伴儿了,我看你跟谁一起去呀?”刘碧霞不停地催促着说,“你赶快起来吧。我往锅里给你下面条去了。”   谁知道德草他妈刘碧霞叫过德草走了以后,牛德草翻了个身子,还是没起来,心里糊里糊涂地又给睡了过去。他妈第二次来叫他的时候,看见他还在床上睡着就没有动,这下可火了,上前使劲打着他的屁股蛋子数落说:“你看你这娃,把人能气死气不死?我把面条给你下到锅里都快煮成一家子了,你睡在床上却连动弹都还没动弹。你说,世上还有像你这么懒的娃没有?”牛德草伸了一下腰,由不得分辩说:“哎哟妈呀!你不知道,我身上实在是乏得吃不消了。”他妈刘碧霞一听,满不在乎地说:“没事没事。好娃呀,干出力气的这活儿,就是这样,一开始都不习惯,觉着受不了;以后要是时间长了,你习惯了,就觉着没什么。坚持,坚持下去……”   牛德草下午割草,因为没找到草长得茂盛的地方,跑荒坡了,回来时所割的草就没有早上多,肩上的扁担,一头挑着的仅能有两把儿青草。谁知道走到城门口时,他刚好碰上他妈跟一伙人下地回来。这些人一看他们村里到南坡割蒿、草去的青壮年小伙子一个个担着沉甸甸的蒿草担子,一字长蛇,排着长长的队伍,从南面向村子了走来,人人肩上的担子都随着他们脚步整齐地迈进而忽悠忽悠,闪得实在的欢势,气势颇为壮观,就都连忙自动往路边靠,给他们让道儿。到南坡割蒿、草回来的这些青壮年小伙子,一看自己村里的妇女们都在给他们让路,此时站在路边,好像在检阅他们一样,看着他们从面前经过,精神头儿顿时就都高涨起来了。他们这会儿着意要在自己村的这些女人面前表现表现自己的风采,不知是哪个不甘寂寞的小伙子竟然在队伍里边精神抖擞地迈步走着,还边大声喊起了口令:“一、一、一二一,一二三—四!”随着他的呐喊,其它人不约而同地也就应和着喊了起来:“一二三—四!”那气势真可以说是震天动地,直冲霄汉。而牛德草这么小一点个毛孩子,这时候肩上挑着的又是那么少的一顶点草,他的那条小扁担由于负载太轻,就更显得硬邦邦的,连闪都不闪,与割蒿、草回来的这支队伍的整个氛围极不谐调,对比十分明显,相形之下让人觉着滑稽可笑。   争胜好强的刘碧霞站在路边一看这情景,心里就不自然起来了,气得鼻子一下子都能歪到一边去。刚才还完全以为自己的儿子在这种情况下,能给自己露一下脸而自鸣得意的她,这会儿脸吊得老长老长的。她原本还指望在这时候能听到邻里乡亲们称赞她或者是她儿子的几句话,没想到这时却有人在戏谑他儿子牛德草说:“德草,你没看你今儿个所割的这一点儿草,回家去够你妈给你卷擀馍吃不够?”就觉着德草给她把人丢尽了,一回到家就憋足了劲,等着牛德草回来了收拾他。   牛德草到饲养室里,把自己所割的那一点儿草交了,扛着扁担、绳索回来,脚刚一踏进他家二道门,把扁担还没放稳,就听他妈开腔发话问他说:“你今儿个从地里回来割了多少斤草?”牛德草知道自己今天下午去地里,没割下多少草,理亏,于是低下了头,怯声怯气地说:“饲养室的秤是十斤起头的,饲养员说我割的那草不够秤,就没有上秤称,而给我估摸了十斤。”碧霞听他这么一说,一下子火冒三丈,歇斯底里大发作地说:“哎,德草,不是我说你,你看你懒得出奇了没有?到地里不说好好干活,一天光知道耍。你也不想想,就你割的那一点点草,拿回来给头口吃,够不够头口沾牙缝?早上我瞎眼睛了,还给你炒个鸡蛋让你吃,下午这就样儿上来了,不知道自己姓啥了是不?早知道你是这样的情况,当时还不如给你炒个狗蛋呢!”牛德草嘟囔着辩解说:“谁倒在地里耍来着。你不知道,地里草少,难割。我差不多四处都跑遍了,就是找不到草嘛。我能有什么办法呢?”刘碧霞并不以为然,只是不依不饶地说:“对了对了。你哄谁呢?别骗人!草长得少?草长得少,人家咋都能割下,就你割不下?草长得要是比蒿还多,比蒿还好割,人家生产队能把割草的定额定得比蒿低吗?你以为世上人就你聪明得是?我说,你人长这么大了,怎么就不长一点儿心眼呢?就说那草是死的,难道人也都是死的?世上的事情,除了死法儿都是活法儿。你割草时连根刨不就斤两重了?再说,谁割的草能纯一色的都是草,中间就没夹杂一根蒿?你割草时在里边把那蒿也给夹带着割上一些,那不就多了?割草的人多了,饲养员收草时还能顾得上把你的草捆子打开来一个一个地检验,一根一根地往出挑?不是我一天爱唠叨,数落你,你就笨得跟猪一样,我给你说。”刘碧霞指指戳戳地指教着自己的儿子牛德草,向她儿子传授着她为人处事的经验,教唆德草怎样在割草时作手脚,直说得满口溅朱,头头是道,不能不使猿低头,虎倾耳。最后她又义正词严地警告她儿子牛德草说:“今儿个我告诉你,明日回来要是再没有今天早上草割得多,你就小心着,别想吃得上饭!还想吃鸡蛋哩?我看叫你得吃点儿屎!”   晚上,牛德草躺在床上一整夜都惴惴不安,没有睡塌实。第二天早上他不敢有丝毫怠慢,天刚一麻麻亮就翻身起床,手脸胡乱一洗,没吃没喝,扛起扁担,匆匆地走出家门,去南山坡割草去了。这一回他似乎在他妈的指教下开了窍,按照他妈所说的,割草时把镰尖儿使劲儿往地皮底下伸,尽量连根刨。自然,这样割下来的草就大都带着根,甚至还多少带了一些土,分量当然就重多了。同时,他又在割草时遇见蒿就不再避开,按倒一齐割,这法子真的还很灵验。很快,他所割的那些所谓草就重得担不动了。不过牛德草把自己所割的草和同伴们割的草一比,越看心里就越犯嘀咕,禁不住扪心再三问自己:“你割的这些东西能叫‘草’吗?人家饲养员会当草收吗?即使人家饲养员把这‘草’收下,这‘草’牲口能吃得成吗?”   牛德草从来就没有担过这样重的担子,一担起来直压得腰都弯成了一张弓,走起路来两只脚甚至都有点儿失控了,东摇西摆的,实实像个醉汉,胡碰乱撞。他咬紧牙关,憋足劲儿,扎挣着好不容易总算把他今天所割来的这担草挑到了饲养室,怯生生地夹在交草人的中间,硬着头皮在那里排队等待饲养员给他们一个一个地挨着过秤,心里像是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地惶惑不安,既盼望饲养员早点来给他所割的这担草过秤,又说不清怎的害怕起饲养员来给他过秤了。不过,不论是他盼也罢,怕也罢,一个饲养员还是一秤接一秤地挨着给割草的人所割来的草过着秤,嘴里高声给另一个记分量的饲养员报着每一秤草的轻重数字,一步步地向他而来。   过秤的饲养员在牛德草的不住怦怦心跳中来到了他的草担子跟前,弯下腰刚要给他的草过秤,看着他所割来的那草突然一愣神,手马上就又停住了。他抬起头,茫然地朝四下里望了望,问道:“这是谁割的草?”牛德草这时不得不低着头,用很小很小的声音回答说:“我割的。”饲养员很不高兴地瞪着双眼,用手扒拉着牛德草的那草捆子,直扒拉得这草捆子里的土刷刷刷地往下掉,气忿不过地质问牛德草说:“你割的这叫‘草’吗?你把这样的草割来,牲口吃得成吃不成?里面夹杂着不少的蒿,咱且不说,你割草的时候分明连根刨,把土都裹在了里面,带回来了,得是想把牲口往死的吃呀?没见过你这娃,小小的年纪,思想怎么这样的坏呢?”这个饲养员气极了,他也不管牛德草这娃当时受得了受不了,连珠炮似的一个劲地数落着他,“你这么小的一点儿娃,没见过心眼怎么这么多?你说,这是谁教你的?”牛德草这会儿难堪极了,恨不得能有个地缝钻了进去,以躲避饲养员对他当众指责所招致来的丢人现眼。   这时,从割草的人群中走出来了牛保国的儿子牛连学,他笑着向怒气冲冲的饲养员劝解说:“算了算了。你看你大大的人了,划得来划不来和这么小一点儿个娃娃生这气?他这么小一点年纪,能知道个什么?看把你气得黄脸白口的顶啥用嘛。”饲养员摊开两手无可奈何地说:“你看,不是我故意找茬儿欺负他。他割来的这草太得不像话了,牲口根本就没办法吃嘛。你叫我咋弄呢?”牛连学赔着笑脸说:“喂,你看事情这样办行不?德草娃小,不懂事,割点草嘛也不容易。他现在既然已经把这些东西给割回来了,你如果坚决不收嘛,心里也有点儿过意不去,你说是吗?”饲养员十分无奈,同意地点了点头,显出一副很为难情的样子,默不作声。牛连学继续说:“依我看,你现在还不如叫他把他割的这些东西弄到一边去,把草里所裹着的那些土抖落掉、弄干净后,再给他胡乱过个秤,把它收下,撂在头口槽里,头口能吃多少吃多少,剩下那些吃不成的,干脆把它就往牲口圈里一扔,让沤粪去不就完了呗。生产队这事嘛,是众人的事,又不是你一家一户的私事,你认那么真能咋?”这个饲养员一听牛连学这话,有好大一会儿工夫都没有言语,最后终于极不愿意地说了句:“那就叫他按你说的办去吧。不过,我可还得吃挂面不调盐—有盐(言)在先,郑重其事地告诉你,”他十分严肃地指着牛德草的鼻子说,“下不为例!下一次你要是再敢出现这样类似的事情,我让你把草担到生产队长那里去,让他对你说该怎么办—把生产队的牲口,万一吃出个问题来,我可承担不起。”听饲养员的话,口气松动了点儿,牛德草如释重负,心想:“谢天谢地,这事总算有个了结了。”他真想对牛连学推心置腹地说一声:“哥,谢谢!你今儿可解了我的大围了。”只因为这是在众人当面,他才嘴唇动了动,没有这样说出口。   牛德草此时再也顾不得自己又累又饥又渴,嗓子眼都像在冒烟一样难受了,急忙一声不吭地就照着牛连学所说的那办法去做了。(未完·待续)      第十五章 碧霞持家(下)      (接前章)只说刘碧霞在家把饭早都做好了,左等右等,就是怎么也等不见牛德草割草回来。她实在等得不耐烦了,也担心德草年龄小,在割草过程中一时会有个什么闪失,于是就催牛保民,要他去接一下牛德草。牛保民压根儿就不同意她让德草这么大一点儿个娃跟上大人去割草,心里很不滋润,这会儿见她这么说,就赌气地说:“我不去!没见过谁像你这人,碎碎的一个娃,一天把他当大人的使唤。他十八了还是二十了?一点儿也不心疼。”刘碧霞指使不动牛保民,急得像个热锅上的蚂蚁—在家立坐不下,团团转,最后实在按捺不住了,就不顾自己是个小脚女人,走起路来使不上劲儿,打算亲自去接儿子德草。可是在她一只脚刚迈过她家大门的门槛时,就远远看见牛德草扛着根扁担,从饲养室的方向垂头丧气地往回走来。她没好气地劈头就嚷闹了起来:“你没看看天气都啥时候了,到饭时了也不知道往回走?把人家在家里还等得快要急死了呢!”牛德草撅着个嘴,极不高兴地说:“我早已经回来了,只是按你说的那样所割的那草,人家饲养员根本就不要么,还把我狠狠地批评了一顿。”刘碧霞听德草这么一说,不由得就吃了一惊,给着急了,连忙问:“那你把你割的那些草呢?”牛德草气呼呼地说:“还不是多亏了我连学哥,他给人家好话多说,人家勉强才……”   刘碧霞没等牛德草把话说完就气得骂起大街来:“他娘那个**,挨球的一天跟大人有隔阂,在娃身上发泄啥哩?他把事情一下子认得那么真,我看还能把饲养员当一辈子?那差事又不是他先人给他留下的,他还能干到死去不成?走,赶紧往回走,咱还是先吃饭去。”别看刘碧霞这么厉害,其实她是个门背后的霸王,在没人处凶得不可一世,然而一旦到了公众场合,胆子就小得跟芥菜籽儿一样,爱招是惹非又极端怕事。在家里她处处非常任性,事事为所欲为,然而若是一出家门,就豹子钻到案底下—狗起来了,一准噤若寒蝉,往往连一个不字都不敢说,就这样也还不知道因嘴惹出了多少麻烦,有好些事情还不都是靠她男人牛保民从中给她斡旋,才得以息事宁人。   不管刘碧霞过日子再怎样馋火,把给家里多挣点儿工分再怎样看作是全家的唯一宗旨,但是她让牛德草扛着扁担去割草还是有失斟酌—牛德草毕竟年龄太小,身体太嫩,吃不住这样重的强体力劳动。刘碧霞只顾眼前利益,瞅着生产队一个劳动日(十分工)能分一毛九分钱(买得来一盒廉价的“宝成”牌香烟),把牛德草就八尺当作一丈用,一心让他跟上村里的那些青壮年小伙子去割蒿草,然而村里割蒿草去的那些青壮年人虽然出村时碍着大人的面情,让娃们跟在屁股后面,谁也都不说什么,但是一出城走远了,到了野外,就谁也都不愿意和牛德草这帮猴羔子娃厮跟,嫌他们跟着,自己干起活儿来碍手碍脚。牛德草在十分落寞的情况下,万般无奈,就只好和几个比他年龄稍微大一点儿的猴羔子娃厮混在一起。他们这些娃一到野地里,就像是一群没王的蜂,胡闯乱撞。   一天午饭后,这群毛孩子厮跟着走出村子,一个个学着大人的样儿,扛着扁担绳索去割蒿、草。走到野外,他们中间有一个人突然发现眼前不远的一条地埝上茉葩结得一片红。在他的一声大喊之下,这群毛孩子顿时一个个馋得直流口水,简直就像是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惊喜异常,全都忘记了他们到地里是干什么来了,哄的一下子就撂下了肩头所扛的那扁担,着魔了似的竞相朝着那条地埝跑去,摘吃起茉葩来。你看他们一个个吃得酣畅淋漓、忘乎所以的那股劲儿,眨眼间就把嘴巴吃得乌黑乌黑的—好过瘾呀。时间在不知不觉中从他们的身边溜了过去。   这群猴羔子娃不知道吃了多长时间的茉葩以后,有一个年龄稍大一点儿的猛一抬头,发现太阳居然已经离西边的山头都不远了,要是再不去找蒿草割上一点点儿,回去恐怕就要扛空扁担了。要是真的那样,到家后大人肯定是不会轻饶自己的,但是他又看看小伙伴们一个个把茉葩吃得那股欢实劲儿,情知道这会儿叫他们去找蒿草割,他们肯定不会丢下这些好吃的茉葩而听从他,于是就心生一计,突然忽地一下站起身子,向远处瞅了一眼,撒腿就向路上他们放扁担的那地方跑去,且边跑边惶恐万状地惊呼道:“哎哟,狼来了!那边有个狼正吃娃哩!”嘴馋贪吃茉葩的其他孩子一听有人惊呼“狼来了”,他们也不去分辨是真是假,一个个就都跟着慌里慌张地往地头儿的路上跑开了。这时他们的普遍心理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心想:“跑吧,赶紧跟着跑吧。要是跑得慢了,万一被狼给吃了,那就再也见不上爸妈啦!”   这群孩子中就数牛德草年龄小,体质弱。他紧跑慢跑,不管怎么使劲儿地跑,也还总是跑不过那些年龄大一点儿的孩子,远远落在了后边。等他跑到他们放扁担、镰刀的那地方时,跑在前头的那些孩子早都拿着自己的家什跑远了。并且他们在前面还边继续跑,边扭回头冲着牛德草不住地一个劲儿大声喊:“德草,你快跑快点儿啊,狼在你脊背后面紧跟着的,眼看就要撵上你,啃住你的脚后跟了!”牛德草因为自己跑不动,落在了后面,本来心里就着急得很着的,这会儿一听伙伴们再这么一喊,“狼眼看就要撵上自己,啃住脚后跟了”,心里就更加惊慌起来,吓得怦怦怦地一个劲儿地直跳。慌乱中他一只手捡起扁担,歪歪斜斜地胡乱往肩膀上一扛,又脚不停步地边往前跑,边用另一只手慌慌张张地去捡拾他那把放在地上的镰刀,与此同时还惊慌失措扭回头去往身子后面不住地看,看吃娃的那个狼到底是不是已经快追上自己了。   他尽管没有看见身子后面有什么狼在追着来吃自己,但是慌乱中这一扭头,不提防身子一侧,脚却给踩住了他那一端挂在扁担上而另一端拖住了地的用来捆蒿草的绳索。这绳索一下子就绊住了他的另一只刚抬起来要往前跑的脚,一下子把他绊得就朝前栽倒了下去。你说倒霉不倒霉,他这一下栽下去,那膝盖儿不偏不斜,正跪在了他刚拾起来的镰刀上,顿时只觉着膝盖儿钻心地疼,一翻身就坐在了地上,低头朝膝盖看去,这才发现膝盖儿上的裤子被他从家里来时刚磨得锋芒利刃的镰刀割破了。他挽起裤腿再一看,膝关节下面被镰刀横着割了一道两三寸长的血口子,鲜血顺着腿淌淌地直往下流,瞬息间整个腿就都被血沾满了。牛德草一见这情景可吓坏了,禁不住哇的一声就大哭了起来。   跑在前边的那些大一点儿的孩子,看见牛德草栽倒在那里后,突然凄厉地失声大哭起来,不知道他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赶紧扭回头就又都跑了回来,且边往回跑边着急地问牛德草怎么了。有一个先跑到牛德草跟前的孩子捧着牛德草的腿一看,吓得差点儿也哭了出来,惊叫着说:“哎哟妈呀,德草腿上这口子都见着骨头了!”牛德草一听这话更是吓破了胆,同时似乎觉着伤处也更加疼痛难忍了,腿直发抖,软得连站都站不起来。   他们这些小伙伴们这会儿倒都心齐了,谁也不再说去割蒿草的事,大家七手八脚地摘来了一些桐树叶,帮着给牛德草把腿上的伤口想办法裹住,草草包扎起来,赶紧轮换着把牛德草就往回背,背到家里把他交给了他妈刘碧霞。   这伙孩子背德草背得一个个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其中有一个稍微大一点儿、较懂事的孩子临走还再三叮咛德草他妈刘碧霞说:“婶儿,德草那腿伤得确实不轻,你得赶紧把他送到公社卫生院去,让医生给好好疗治疗治,千万不敢让伤口以后感染了。”牛德草他妈嘴里满口答应说:“唉,这我知道。我把家里收拾一下,马上就把他送到公社卫生院去。你们就先都回去吧。这回德草多亏了你们,谢谢了。”和德草一起割蒿草去的那一群小伙伴们这才散开各回各家去了。不过牛德草他妈并没有舍得把牛德草送往公社卫生院里去治疗他腿上的伤口,她心里顾虑的是一旦到那里了就得要花很多很多钱的。她心疼钱,舍不得这样去花,而是让牛德草坐在她家院子里房檐下的台阶上,背靠着厦房的檐墙,她自己轻轻地解开了那些娃们帮着牛德草裹在腿上的乱七八糟的包扎物—树叶儿、草蔓,仔细地察看牛德草腿上那伤,究竟能被镰刀割出多大一道口子来。   牛德草膝盖下面被镰刀所割的那伤口是那样的长,那样的深,而且正是在走路吃力的干骨梁子上,虽然血这时已经不太往出流了,但是血淋淋的骨头仍然清晰地裸露在外。刘碧霞一看顿时也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傻眼了,露出一副十分恐惧的神色说:“哎哟我的天哪,娃崽,我说,你眼睛长到哪里去了,怎么就不小心把腿给弄成这个样子了?你看我要是把这事告诉给你大,你大回来不把你打死才怪咧。”牛德草的心里本来就很害怕,现在再一听他妈刘碧霞说这话,就更是吓得不得了了,一个劲儿地大声哭喊着说:“你不敢告诉我大,你不敢告诉我大!我怕—”   刘碧霞从灶房里端来了半碗晾凉的开水,在里边放了一些食盐,轻轻搅拌着让它化开,然后用洗脸所用的手巾蘸着给牛德草慢慢地擦洗伤口。盐水滴在伤口上,蜇得牛德草可疼了。牛德草实在吃不住他妈给他这样,随着刘碧霞用盐水给他每一下擦洗,他就疼得禁不住“哇—”地一声哭叫。好不容易他妈刘碧霞给他才把腿上的伤口擦拭干净了,这才又拿出了一包不知是从邻居谁家弄来的,据说是用还没长毛的小老鼠,经过土法配制而成的刀疮药,一边嘴里不住地说:“对门儿你婶婶说这刀疮药效果好得很,敷上一个晚上就能见效。”一边给牛德草往伤口上敷药。按常理,一般做父母的看到儿子的腿伤得这么重,肯定会毫不犹豫地不惜一切代价把自己的娃往医院里送,让医院的外科大夫去进行正规治疗,但是刘碧霞没有这样做,她心疼钱,尽管心里在一定程度上也是疼自己儿子的,不过经过一番激烈的心理较量,最终还是没舍得把她那唯一的宝贝儿子往医院里送。   记得上古的老子好像说过这么一句话:“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牛德草因为去割蒿草,被镰刀把腿割了好深好长的一道血口子,伤得实在不轻,所以他妈刘碧霞此后就再也没有一天不停地嘟囔着嫌他不往地里去割草,也没办法叫他到生产队去干其它他能干得了的,能挣来工分的活儿。牛德草这下子好不容易才能得机会,抓紧时间潜心去完成学校里老师所布置给他们的那些暑假作业了。   牛德草这次腿上的伤,谁都知道伤得不轻,但是刘碧霞却一直是自己在家里用乡下流传的那些土方法给医治。街坊邻居们也有实在看不过眼的人忠告她说:“碧霞啊,你看你和你家保民一辈子就德草那么一个宝贝蛋儿子,他的腿伤成那个样子了,你也不把娃弄到公社医院里去给好好地看看?以后要是落下个什么残疾了该怎么办?那会叫你后悔一辈子的。”刘碧霞每当听到邻居们这些善意地劝告时,总是讪讪地说:“没事没事。你不知道,小娃家肉皮嫩,伤口愈合能力强,长得快,要不了三两天就会好的。”要说还是要数刘碧霞过日子仔细,会节俭,就是牛德草腿上这次负这么重的伤,她硬是生生抗着没花一分钱,把它给抗痊愈了。你看,她这人本事大不大?对此事的处理,村里好一些人都觉着刘碧霞这样过日子也太得抠门儿,节俭也不是个节俭法儿,颇多微词—就凭她家现在的经济状况,过日子缺啥呀?居然在她唯一的儿子身上都是这样的悭吝,有这个必要吗?然而她却不以为然,从不觉得此事自己做得有什么过分之处,甚至后来还把它当成了自己能节俭、会过日子的典型事例,经常在人前夸耀。每当她和邻里们在一起拉家常时,她总爱提起这档子事:“嘿,你别看我家那德草,可皮实了,就是那一次,腿伤得那么厉害,我一分钱都没花,就把它给治好了。”不过,刘碧霞在人前的夸嘴归夸嘴,然而她那“高超”的手艺还是毫不留情面的让牛德草的腿上留下了一个辉煌的印记—一块老大老大,人见人怕的疤。幸好这是在腿上,人轻易是看不见的,所以影响不大;如果是在牛德草脸上或者是身上哪个明显的地方,那麻烦可就大了,说不定连定媳妇都成了一个不小的挑剔。然而这疤在刘碧霞的眼里不仅不觉着惨,反而觉着它是自己有能耐的见证,是她过日子能节俭的一块金字招牌。   当时在生产队的社员中盛传着这样几句民谣,不知是真是假:“驴哭哩,猪笑哩,饲养员偷料哩。”且不深究饲养员是不是把生产队给牲口所留的精饲料都偷回家去,喂了自家屋里的那头怎么也长不肥的猪,反正尽管生产队一直在组织社员加大力度割青草,想方设法补给牲口营养,然而牲口还是意想不到的一天比一天地瘦,一个接一个地死。虽然生产队里每年也还都有一些牲口在产崽,但总数上生的还是没有死的多,生产队牲口眼看着就这样在一天天地锐减。你说这事怎能让人不揪心得要死?—牲口可是那个时候农业生产的主要动力呀,农业生产要是一旦真的没了牲口,那不知道该怎样开展呀—这事直到后来,生产队就再也没有能力给社员提供磨面时拉磨用的牲口了,因为生产队的牲口整天给生产队犁地、拉车、干农活还忙不过来呢,哪里还能有空儿顾得上给私人曳磨子磨面?这下社员们日常磨面可就成了一个大问题,没办法就只好靠人力自己推磨子。这时候不知又从哪里随之传来了一首诬蔑革命大好形势、人们当时还都不敢公开说的民谣:“□□□,高个子,领导人民推磨子。”这首民谣所说的前后两种现象,哪里有丝毫的逻辑联系,但是不知怎的,还是暗中风靡一时。不过,这也足以说明当时人们推磨子磨面已经成了农村的一种普遍社会现象。   牛德草这时已经在县办的重点中学—西岳庙中学上学念书了。这所学校位于西岳庙南侧约三百来米处,距牛德草的家庙东村有个十四五里路。牛德草在这所学校里念书也还是靠喝开水泡馍维持生活。他每星期六下午,就都要从学校回一趟家,背一次馍,用来作为下一星期食用。每星期六傍晚,就在他步行了十四五里路,筋疲力尽地刚从学校走到家,水还没能顾得喝上一杯,气儿也还没能缓得过来的时候,他妈刘碧霞就给他把推磨子的一切事宜安排得停停当当的了,就只等着他前来上班推了。   牛德草星期六这一天,乏乏地从学校跑回家里,晚上推磨子一直要推到半夜十二点。他母亲刘碧霞还就等着用他晚上推磨子所磨下的面粉,第二天给他蒸往学校里去所要拿的馍哩。他这一晚上推磨子如果磨不够一定数量的面粉,第二天去学校所背的馍就成问题,更不要说他大、他妈,在家里下一星期吃饭也还得需用不少的面粉,加之按照他妈历来度日持家所形成的良好习惯,这晚上推磨所磨的面粉还必须丰广一些,能够为以后的食用攒下一点儿,因此牛德草顾不了自己有多么地人困马乏,一旦踏上磨道儿,推起了磨子,就得一切在所不惜,脚下生风,健步如飞,玩命地使劲往前跑。他一开始干这活儿还极不适应,这样无休止地在磨道里疾步奔走,一个劲儿地以同一个点为圆心,在转圈圈儿,直转得他头晕、恶心,想呕吐,然而他又实在别无它途,只有咬紧牙关硬撑着。他心里十分清楚,这磨子不推是绝对不行的,必须豁着命地坚持推下去,如果磨子一旦自己不推了,磨不下面,那么往学校里去就没有馍背,在学校里念书就连整天喝开水泡馍这最低的生活水准也都无法保证,恐怕自己这学也就难以上得成了,只好与学校说声“拜拜”,停学别念了呗。谁叫牛德草这个娃生来偏巧就只爱念个书,所以他也就心甘情愿地挣命去推磨子。要说世上这什么事情或许也都是逼出来的,也还都是个习惯问题,逼虽然是压力,但也是动力,只要坚持长期锻炼,人也就适应了环境。推磨子这事情也一样,牛德草坚持的日子一长,不知不觉的就也还给慢慢地习惯了、锻炼出来了—他头也不晕了,也不恶心了。你说这奇怪不奇怪?他一推起磨子来就像上足了发条的钟表,又像是离弦的箭,人见人夸:“德草这娃推磨子还能行,一个能顶两三个。”   别看牛德草他人小,但他有信念,有理想,一门心思要念书,所以在念书这方面就有心眼,爱钻研。你看也从没人教他念书要怎么做,在推磨子的时候他就自觉见缝插针,主动利用一切可以充分利用的时间学习。他推着磨子,表面上看是在磨道里一心一意地疾步奔走,使劲儿地推,可实际上他心里把学习一刻也没有放松。每次推磨子时他都在衣兜里装着本书,边推磨子边抽空儿把它掏出来瞅上一眼,心里在一遍又一遍地默诵着一首首唐诗、宋词,背诵着毛主席的一条条语录,或者是在温习着他这一星期在学校里所学到的那些数理化知识—定义、定理、公式。功夫不负有心人,牛德草就这样始终如一地坚持着,日子长了,竟然利用推磨子的这时间,把当时所发行的毛主席语录整本书通前至后给全背下来了。不仅如此,他还把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北京大学学生所编的那本《小成语词典》也给背完了。他能背过的那些唐诗、宋词,那就更是多得说不成,迟早见人一开口说话,不是引用的毛主席语录,就是古人的名言名句,甚至之乎者也满口,让当时庙东村的这些乡下人听起来很听不惯,觉着文绉绉,酸溜溜的,简直就不是个味儿。为此,有人就给他送了个“雅号”,叫他“书迂”或者是“书呆子”。   刘碧霞一开始并没有发现牛德草推磨子不专一这一秘密,不知道牛德草在推磨子过程中还暗做手脚,只是看着他走得快,连她自己这样能干活的人都没法儿赶得上,心里总是乐开了花,在磨面的时候一遇见有人到磨房里来,就不厌其烦地向来人夸赞她家德草推磨子是怎样的能成,无不得意地说:“我家德草如今是一下子长大了,懂事多了,干起活儿来有一把子力气,可能干哟,将来肯定是我家的一个好劳力。”但是当她一知道牛德草在推磨子时居然还在搞小动作,背着她悄悄地拿着本书在看时可就气坏了,一下子变了脸,一见德草,脸就恼得跟黑风一样,怒发冲冠、暴跳如雷,喋喋不休,到后来整天就只知道板着个脸,声粗气恶,不停地数落责骂牛德草,对牛德草说话从来就没心平气和过:“我一见你这挨球的娃,不吃就都饱了,一天不知道一点啥,就光知道个念书,念书……就不替家里人操一点儿心,从不想想那些孬书念多少是个够?念书、念书,一天念那书难道能当饭吃?”一遇到磨面时,她这人从来是不让嘴闲着的,有牲口拉磨时她总是一边负责罗面,一边嘴里不停地叱骂牲口。现在是没有牲口拉磨了,她磨面自然也没得牲口可骂了,那么嘴闲着可该干什么呀?于是就改口唠叨人,数落德草:“你看你现在年龄也老大不小了;你大呢,他今年也是五十老多岁的人了,年龄大了,一天比一天地老了下来,家里的一些重体力活儿渐渐地干不了了,所以你也不能再一天饭一吃,碗筷往旁边一推,就什么事都不管了,家里的事也得多操点儿心。娃娃嘛,做大人的也不能说不让上学念书,但是上两年学,念几天书,认得个把字,能分清男女厕所也就行了,别再心里一天五花六花弹棉花地想入非非。我和你大早都说过了,叫你将就着把这一学期书念完,到学期底就把学给咱停了,回来一个劲儿接替你大种庄稼。”牛德草听着他妈这无休无止地唠叨,心里就别提有多烦了,实在反感得不行,但又毫无办法,不敢吭声—他妈毕竟是他妈,不是旁人。他能把自己的母亲怎么样呢?只能是我行我素,低着头,默默不语地一边干自己的活儿,同时又以消极反抗的方式来与之对抗。他不敢在言行上流露出丝毫的不满,因为他的不满是要付出一定代价的,一旦让他妈碧霞觉察出来了,那就等于自己没来由捅了马蜂窝—他妈是不会给他好果子吃的。他现在唯一希望的是这种矛盾在他家里能够不再激化,在对立中达到彼此长期共存,得以统一,如果这样他就烧高香了。他只奢求在这一矛盾的夹缝里能为自己找得一条生路。   牛保民看着全村的人,家家为了能有饭吃,都是一有空儿就连黑赶晚地挤时间弄点儿粮食,推磨子磨面,可是用人力推磨子磨面这工效确实低得可怜,要想磨点儿面真不容易,简直把人就能急死,一天光吃面问题就把人给绊缠住了。村里本来磨面的磨子就少,现在再一用这样的方法磨面,磨子就显得更加不够用了。牛保民看着眼前的这种局面,就主动买了一盘成色上好的阳澉石面磨子,安在自家的前房里,为邻居们磨面提供方便—谁想在他家磨子磨面,一切免费,只要招呼一声就行。但他这样的良苦用心也只能是个权宜之计,庙东村偌大一个村子,凭他买一盘磨子就想能解决磨面难的问题,那真是杯水车薪,作用太得微乎其微了。然而让他整天耿耿于怀的是生产队的社员群众整天都被推磨子给绊缠住了,哪里还能有心劲全力以赴走集体化道路,去惩山治水,大干社会主义?像这样怎么能解放生产力,发展生产呢?—这事他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他在村里虽然也不是什么生产队长,当然更不是党支部书记,但是也说不来究竟是为什么,反正心里成天总在不由自主地琢磨着这一现状怎样才能在现有的条件下得以彻底改变。这事他如鲠在喉,苦思冥想,几乎都快成一块儿窝在心里的心病了,但是让他烦恼的是他一直没有能够想得出来一个行之有效的解决办法。   有一次,生产队秋收、秋播,一切农活都忙完了,这才有空儿派他同一些人用架子车拉上棉籽到距离他们庙东村很远很远的一个叫做磨沟河的地方去榨油。他随着一帮人来到磨沟河,目睹磨沟河的情景,不由得如醍醐灌顶,从中得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启示。磨沟河里的水也不大,但在它的两边由南向北却一字排开,修建着几十座磨坊。这些磨坊有用来榨油的,也有用来碾米的,当然还有不少是用来磨面的,一个个哗哗哗,都转得飞快,工效可高了,一盘水磨磨起面来足足能抵几十盘旱磨子。这些磨坊与他以往所见到的那些磨坊基本上差不多,然而其最大的区别就是它们所使用的动力没一个是靠牲口拉或者人推的,而奇迹般的全都是用的磨沟河里那股细细的流水。你说这奇怪不奇怪?他向磨坊的人一打听,这才知道磨沟河的名字也就是从这儿来的。   这里用水做动力磨面由来已久,据说在两千多年前的西汉,磨沟河西边的凤凰岭上就有一座国家级大粮仓,官府把通过黄河漕运而来,准备供给京城长安人所吃的粮食全都屯集在这个粮仓里,利用磨沟河里的这股流水,在磨沟河的两岸修建起了一座接一座的水磨,把这些粮食在这里日夜加工,磨成面粉,然后再运抵京城长安,以供成千上万的京师人食用。磨沟河用水作动力磨面,从这时候就开始了,并且一直沿用至今,磨沟河也就以此而得名。牛保民想:“磨沟河这么细的一点点儿流水,就能推得动这么多的面磨子,那么庙东村的东涧里也有一股儿流水,为什么就不能把它也利用起来,也修上一座水磨?如果真能那样,村里人岂不就再也不要靠牲口拉磨或者人推磨子磨面受艰难了吗?磨面没有牲口拉磨而必需靠人力来推磨的棘手问题不就冰化雪消了吗?那岂不太好了?他立时豁然开朗,去磨沟河榨油一回来,连自家前门都没顾得上进,就兴冲冲地先跑到生产大队长家里,找大队长说这事来了。   这时候,庙东村生产大队的大队长不是别人,正是那个五八年在大炼钢铁运动中因贴大字报向党组织提意见,质疑大炼钢铁而犯了右倾错误,后来被以支援农业第一线为名,下放回村的牛福平。牛保民在解放前救过牛福平母子的命,对他母子有恩,牛福平虽然嘴里平常不说此事,可是心里一直把他都是当做恩人看待的,再加上牛保民在庙东村历来的为做,牛福平对牛保民更是敬重有加,这时候一见牛保民来到他家,连忙就给牛保民倒水递烟。牛保民迫不及待,一口气就把自己这次去磨沟河榨油所看到的情况和获得的启示一一说给了牛福平,并向牛福平建议说:“咱们村的东涧里不是也有一股常年从南山流来的水吗?如果我们利用它也能修建一座水磨,那么不就把我们村全体社员磨面的问题从根本上给解决了吗?咱们村的人就再也不用愁白天劳动辛苦一整天,从地里回来,晚上深更半夜的还得要哼哧哼哧地下苦推磨子了。”福平一听有这样的好事,当然也高兴得不得了,当即就表态说:“你这办法好啊!看来还真是处处留心皆学问,功夫不负有心人哪。咱们村这么大一个老大难问题,让你一次外出榨油,竟然给意外地找到了一条解决的终南捷径,你真不虚此行。只是我担心咱们村东涧里那么细细的一股流水,还是用来供全孟至塬近万人畜吃水所用的,它能不能带动磨面的磨子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咱们如果利用它来修了座水磨会不会影响前塬人畜的吃水?”牛保民满有把握地说:“这不会有问题的,你尽管放心,这些事我在心里一一都想过了。我在磨沟河那里也细细地看过了他们的水磨,那水磨要不了多大的流水,只要流水的落差够数,就能冲得磨子哗哗哗地飞转。再说了,水磨是靠流水的落差所产生的冲力为动力的,水只是从水磨的大轮那儿经过一下,这并不消耗水量,因此也丝毫不会影响前塬的人畜吃水。”   他们两人的话于是越说越投机,一直都说到天黑好长时间了,也还没能说完。牛福平给牛保民沏的茶都晾成了凉水,牛保民也没顾上喝一口。最后只听牛福平说:“保民叔,这话咱俩今儿个就先说到这里。你也劳累一天了,得赶紧回去吃饭,休息了。咱今儿千说万说还是那么一句话,这事基本上就这样定了。你想想,我再不相信谁,难道还能不相信叔你的话吗?我看,这事就由你牵头给咱村把它负责办起来吧。办好,办成功!”牛保民这下子可高兴了,站起来说:“没问题。福平,你话既然这么说,把这件事交给了我,那你就尽管放心,我一定会竭尽全力把它办好的。”牛保民临走时牛福平又紧紧拉着他的手说:“保民叔,你负责修水磨,以后有什么困难,还都需要什么,就只管直接来找我,给我说,我给你作后盾,坚决大力支持。我妈在家老冲我念叨,要我记着你对我家的恩惠。如果我连你这样的人办事都信不过,那我还能相信谁呢?”   牛保民得了庙东村生产大队长牛福平的这话后,马不停蹄,第二天天不明就翻身起来,到磨沟河去找修水磨的行家里手去了;下午天麻擦黑的时候,就从磨沟河领来了一位修水磨的老把势。到家喝了口水,稍稍缓缓口气,他就把这人领到庙东村的东城门外面,连黑赶晚地察看地形,选择合适的修磨地点。那个时候修水磨,在庙东村可还是开天辟地第一回,也算得上是生产队当时的一件头号大工程。这消息一经传开,四邻八舍马上就有不少好事的人前来看稀罕,跟在勘察人的屁股后头跑来跑去,陪着瞎忙活,成群结伙的站在一旁,你说这,他说那,七嘴八舌地八仙过海—各显其能,把个勘察的人头都能给吵大了。   修水磨,说起来是件大好事,然而真的动手修起来,可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当时的生产队并不富裕,尽管是全力支持办这件事情,但是一时也无法筹集足够的资金。怎么办呢?牛保民只好事事想着怎么做既能节省开支,又能把事情办好。盖磨房没有砖瓦木料,这些东西要是在孟至塬上花钱去买,那也是得不少钱的,庙东村生产大队根本就没有能力一下子拿出来这么多的现款。牛保民于是打听说渭河滩里,国家修三门峡水库时把那里的人全都迁移走了。移民们搬迁时只是把自己所能带得走的一部分东西带走了,而像他们家房子上的那些砖瓦木料,因为太笨重了,是没有办法带得走的,所以只好就扔在那里不要了。那里现在已经走得没人了,那些东西是没人管也没人要。有一天,牛保民就叫上苟良、吉生几个和他平常合得来的人,从生产队里要了一辆三头牛拉的铁轱辘大车,赶着下渭河滩里寻找旧砖瓦木料去了。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他们三个人果真拉着满满一车旧砖瓦等建筑材料往回走来。牛车吱吱呀呀地爬上了通往孟至塬的那条瞪眼坡,沿着委蛇的道路向着庙东村缓缓而行。   谁知道就在他们几个正走得又饥又渴,恨不得一步就能走到家的时候,却被孟至塬高级小学扫盲在路边所设的识字岗给拦住了去路。把识字岗的小学生们一定要他们每人认会十个字后才能走。牛保民识字不少,他当然没问题了,轻轻松松地就认完了这些小学生给他所写的那十个字,可是到了苟良跟前事情就不那么容易了。苟良大字不识一个,一时急得满头冒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这会儿牛保民他们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赶紧回去弄口水喝、盛碗饭吃,不然的话,一天从早到晚熬到现在没吃没喝,还不把人给渴死饿扁了?可是这些把识字岗的小学生娃哪里能体会得来他们这时候这样的心情?把事情认得可真了,一点儿都不马虎,一个一个挨着过,一个人不识够十个字都不能让走,把牛保民这帮人气得是简直没有办法。谁知吉生这时被逼急眼了,眼珠子一转说:“你们这么大一点儿个娃,还把在这里让我们这些大人给你认字哩,你们究竟认不认得字,我还不知道呢!”那些小学生一个个踌躇满志地说:“我们老师让我们在这儿把识字岗,你想,我们能不认识字吗?那岂不是笑话!”吉生狡黠地说:“你说你们认得字,那么让我们先考考你们,如果你们真的认得字了,那么我们就按你们所说的,在这儿认会十个字以后再往回走,如其不然的话……”还没等吉生把话说完,这几个小学生就已察觉到他们这几个人其实除过牛保民识字外,其他人并不认得几个字,只是想找个借口溜之大吉罢了,于是就十分胆正地说:“考吧,考吧,你们尽管考。我们要是认不得你们所写的那字的话,马上就放你们过去。”他们知道这几个大人这会儿只是在这儿说大话,夸海口,吓唬他们。   这时只见吉生挽胳膊抹袖子,用指头在地上歪歪扭扭地写了一个很大很大的字,让这几个小学生认。这几个小学生一看,他所写的这字是“人”字下面一个“山”字,一下子就都傻眼了。只见吉生这会儿无不得意地笑着瞅瞅这几个小学生说:“这个字那么认识吗?它是个什么字?”这几个小学生歪着头左瞅瞅,右看看,急得直挠头,可就是认它不得,心想:“你说它不是字吧,看样子又挺像个字;你说它是个字吧,可是怎么这么生的,从来在哪儿也都没见过。”这下子他们几个可就跟老鼠掉进面缸里去了一样—瞪起白眼来了。他们被难住了,吉生可来劲儿了,在一旁挤眉弄眼地直说:“怎么样?不认得了是不是?”这几个小学生只是低着头默不作声,他们顿时蔫了下来了。“嗳,就说把你们这两下子还敢在这儿把识字岗,让我们认字?”吉生这下子似乎是得理不饶人了,“去,把你们的先生叫来,让他替你们认认这是个什么字!”这几个学生怎么敢把自己大杀风景的事去告诉老师,让他老师来替自己解围呢?他们害怕如果真的去给老师一说,自己认不得人家所写的那么简单一个字,被人家给难住了,老师会严厉地批评指责他们,于是只好连忙撒谎说:“我们老师今儿不在学校。好老伯哩,您就给我们说说,您今儿写的这个字到底是个什么‘字’。我们几个都能认得两千多字了,每天还经常查字典哩,就这样都没有见过您所写的这个字。”吉生用食指轻轻地敲着把识字岗的这几个小学生的脑袋瓜子,有点儿奚落地说:“看把你们作难得这个熊样儿,你们难道连这个字能都不认得吗?你们有没有长脑子呃,也不放下包袱,开动机器,好好想想,这‘人’要是站在‘山’尖上了,你说悬不悬?”这几个小学生不由自主地齐声说道:“悬,悬……那可是够悬的了。”牛保民一看,也不由得就趁势推波助澜地说:“这是会意字。会意字你们知道吗?就是‘六书’中所说的用会意的造字方法,所造的一个字。‘六书’,你老师在学校给你们讲过吗?”这几个小学生低着头,两只眼睛瞅着自己的脚尖,好一会儿才傻愣愣地喃喃说:“没有。我们不知道。”苟良幸灾乐祸地说:“那么你们呢,以后还是得跟上你这个伯伯好好地先学学,他的学问可大着呢!”这几个小学生很老实地点了点头答应了声“唉。”“那我们现在是不是就可以走了?”吉生不动声色地问这几个小学生。把识字岗的这几个小学生憨态可掬地点点头,给他们让开了路,放他们三个人就这样过去了。   他们三个赶着牛车走过了识字岗不远后,牛保民忍不住扭回头又看了看那几个把识字岗的小学生,禁不住问吉生说:“吉生,你刚才写的那个字真是古体‘悬’字?”苟良插嘴说:“听人说这熊人家屋里有他先人给他留下的一部什么《康熙字典》哩,可能是他从那东西上面看来的一个怪字呗。”吉生这会儿得意忘形地说:“你别再听咱村里那些人胡说,我家里狗屁都没有,就是有那东西,我一天也懒得去翻着看。我管它是字不是字,胡诌一个,反正把那几个碎娃蒙住,放咱们过去就是了。”说着他们三个就都高兴得哈哈大笑起来,一天的疲劳饥渴被他们这开怀地一笑,给全都给笑得无踪无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牛保民把自己的全身心都扑到给生产队修水磨这事上了,成天价忙着改水道,盖磨房,把家里的一切私事都抛在了脑后,就连吃饭、晚上回家也都没个准儿,迟一回、早一回。婆娘刘碧霞往往是做好了饭左等右等,就是等不着他回来吃,气得往往一见面就冲着他发牢骚,喋喋不休,常不常就给他个脸子看。为了他的事业—修水磨,牛保民对此全不在乎。可是就在牛保民正一心扑着修水磨,给村里人解决磨面难这一问题的时候,面上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工作给轰轰烈烈展开了。关于这项工作,渭南专区一开始先是在蓝田县搞试点,这下却无形中牵动了牛保民那颗正在全神贯注给庙东村修水磨的痴心。据说开展这场运动,在陕西的一项重要内容就是补民主革命这一课,有的党中央领导认为,陕西大部分地区在解放战争中是和平解放的,没有进行过炮火连天的战斗洗礼,因而民主革命不彻底,而现在要在这场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乘东风补这一课,要本着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宗旨补定一批漏划地主,以此推动阶级斗争的大力开展。这时候,那些受政治形势影响的人们满脑子装的都是“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以为凡是有人群居住的地方就都存在着尖锐而复杂的阶级斗争,对此万万不可掉以轻心。他们要开展阶级斗争,当然就得要千方百计地在人民中间寻找足够的阶级敌人,作为斗争对象;不然只有革命的动力,没有革命对象,这场斗争该谁与谁斗呀?如果没有被斗的阶级敌人,那么阶级斗争怎么能开展得起来?所以据内部知情人士透露,当时上级规定,每个地方都必须得有百分之五的阶级敌人。那么,这样以来,革命群众所占的人数比例自然就是百分之九十五了,这既能体现人民占绝对优势,又能开展得起来轰轰烈烈地阶级斗争,恰到好处。这一内定的政策落实到农村,就成了每一个生产大队,乃至每一个自然村,都必须得有百分之五的地主、富农。哪个地方如果地主富农没有达到这个比例,在社会主义教育(简称“社教”)运动中就要坚决补民主革命的课,筷子里边选旗杆,对土改时原本定为中农成分的那一部分上中农破格提拔,把他们升级补定为“漏划地主”,以此作为阶级斗争的对象—敌人。听说蓝田目前社教运动中这一工作抓得特紧,措施也十分强硬。如果哪一家一旦被补定为漏划地主了,那么马上就分他家的房子、家具、一切东西。这还不消说,最主要的是人还要没黑没明地上会挨批判,那种活罪就受不下来。据说被补定为漏划成分以后的那部分人因此跳井,上吊,服毒……寻求各种方式自杀以求解脱的人就多得很,在“社教”工作中屡见不鲜。   对此,牛保民闻风丧胆,不寒而栗。他心里清楚他家在土改时的内情,知道如果现在庙东村要是开展此项工作,那么他家肯定是补定漏划的头刀鬼,于是思想就背上了沉重的包袱,心里日夜都在为此事而熬煎,精神上承受着超负荷的压力。他已经预感到所摆在自己面前的那为期不远的可怕处境,每一遇着了他们村被抽调到蓝田去参加社教工作而回来的人,就设法去打听蓝田社教的情况。他心惊胆战地听着那些从蓝田社教回来的人给他讲述蓝田社教过程中所发生的那些让人毛骨悚然的生动事例,无可奈何地等候着他们村这一天的到来。他无能为力改变政治形势,无计可施逃脱厄运,只能眼睁睁地就这样一步一步地朝着厄运去走,忍受煎熬,束手待毙,故而身心就悄无声息地在日益憔悴—他清楚地知道,这次自己无论如何也是在劫难逃。   其实事实也正是这样,庙东村生产大队队委会为了有力配合下一步社教工作在本生产队的顺利开展,早就在全生产大队的社员中就解放前几年的经济状况进行了逐个详细地摸底儿排查,同时也已经暗中把牛保民家作为了漏划地主的头批嫌疑对象。你想想,隔壁他弟弟牛保国,家业解放前远没有他大,五一年土改时就已经都被定为地主成分了,而把他家现在补定为漏划地主,那还有什么说的。解放后的十多年,经过打土豪、分田地等一系列运动,直到六十年代的现在,日子还过得很拮据的那些老贫雇农们眼睛早就都盯住牛保民家那宽裕的家境不放了,甚而有的原本还想自家的房子破了,得赶紧想办法修补修补的,现在也都懒得修补了,专门俟候着社教运动一来,不需劳神费力,不动一刀一枪,就能坐享其成,分得像牛保民这一类人家的那些好房子住。当然土地是全部都入农业社了,牛保民这样的人家和大家都一样了,贫雇农们在这方面自然也就不再打什么主意,有什么奢求了,不过牛保民家里的那些东东西西、一应家具,还是让他们垂涎欲滴的,并且有一部分总想天上掉馅儿饼的贫雇农们也还殷切地期望以后像这样的运动,国家能够像割韭菜一样,隔几年就再来上一次。这不要下苦就能空手套白狼,分得他人财物的事多划算,谁能不想呢?这样搞起世界大同来多容易?   然而牛保民不管自己目前的处境有多么地岌岌可危,心理压力有多么的大,整日忧心忡忡,还是紧咬牙关,硬撑着为村上人在感情十分投入地修水磨,从现象上看不出上述客观情况对他有任何影响—说实话,他这人也真不愧是个不可多得的硬朗人。   有一次,牛保民到他们村子西边很远的一个地方去为他们村正修着的水磨房物色一盘理想的面磨子。对修座水磨来说,这面磨子的质地好坏实在是件至关重要的事,牛保民为此不惜多方打听,四处奔走,决计这次一定要为他们村的水磨房找一盘成色上乘的阳澉石磨子。给村里修成这座水磨,目前已经成了他唯一的精神寄托,也是他心里一刻也放不下的事。对他来说,这时候只有一天东奔西走,忙忙碌碌地修水磨才能多少分散一点他那如焚的忧心和度日如年的煎熬,使他稍微忘掉一点儿整天像梦魇一样纠缠着他,使他无法摆脱、怕得要命的那蓝田社教运动,也才能让他的心多少获得一点儿抚摩和慰藉,得以在惨淡的逆境中有一点奋斗的力量。   季节正值盛夏,中午的太阳,赤日炎炎,火热火热,晒得地面温度几乎都高到了摄氏四十多度,太阳简直就像是要把地球晒化或者晒得冒出火来似的。这会儿就连风吹到人的脸上也都成了烧的,让人直觉着滚烫滚烫地灼热。牛保民背着个馍布袋徒步跋涉在乡间去找阳澉石面磨子的道路上,他每一脚踩下去,路上的尘土就都没过了他的脚踝骨。布袋里所装的那三五个作为干粮的玉米面馍馍因风吹日晒早已龟裂,干得不成样子了。他口渴得实在要命,嗓子眼儿像冒起了烟一样,尽管肚子里饿得是咕噜噜地一个劲儿叫,嘴里也不想吃布袋里装着的那些干馍馍。初开始他还因天热而汗流浃背,这会儿可能已经是力尽汗干了吧,反正是再热身上反倒都不再出汗了—你说这让人奇怪不奇怪?这时他走在路上,心里只想着要是怎样能从哪里弄上一桶凉水来,先尽情地饱饱喝上它一肚子,然后再美美地洗个澡,那该有多爽快呀。他坚持着,硬撑着在路上走了好久好久,实在都有点儿热得撑不住了,忍不住抬起头来眯缝着眼睛,看了一眼头顶上那片一望无际、湛蓝湛蓝的天空和光芒万丈、让人觉得十分刺眼的太阳。往日晴朗的天空、光芒四射的太阳,让人觉着是那样的美好,而现在不知怎的,牛保民怎么对它们也产生不起好感来。   无意中忽然一丝欣喜袭上他的心头,他看见西南方向,华山的背后冲出了一朵乌云,奔马似的向着他的头顶上空涌来。说到就到,眼看着一道耀眼的电闪在云头上哗地一下闪过,随之而来的就是嘎喳喳一声巨响,这一声晴天霹雳震得人耳根子直发麻。老天爷这是怎么搞的,脸怎么着说变就变,而且居然还变得是这么的快。还没等牛保民回过神来,转忧为喜呢,一股狂风就从路上卷起了漫天的黄土,烟尘雾罩,扑面而来。与之同时,铜钱大的雨点夹杂着密集的冰雹,劈头盖脸地朝着牛保民的身上就直往下砸,砸得牛保民头脸生疼,立时晕头转向。逼人的寒气袭来,瓢泼似的大雨一下子把牛保民就浇了个透心凉。刚才还是酷热难耐的牛保民,这会儿被这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眨眼间就淋成了落汤鸡,冰冷冰冷的雨水猛不防灌在了他那热烘烘的身上,直灌得雨水从头顶顺着他的身子往脚跟上流,整个人就跟刚从水里边捞出来的似的。牛保民热热的被这冷水猛地一激,禁不住就冷得浑身直打哆嗦。路上那些原本厚厚的尘土,这会儿已经被这场大雨全都浇成了稀泥。刚才还热得七窍冒烟的牛保民此时此刻走在路上,身上不知道是发冷还是发烧,反正一个劲儿地在不住颤抖着。   乌云密布的天空,使得牛保民四周的光线顿时暗得跟到了深夜一样。盛夏的暴风雨就是这么地说来就来,来得让人猝不及防,措手不及。一个耀眼的闪电突然间把四周阴得一片黑的野外照得通亮惨白,紧接着就又是一声天惊地动,骇人听闻的炸雷劈头而来,随着这声山崩地裂的炸响,牛保民没有看得清楚眼前是团火球还是一条火链,从他的侧旁嗖地扫地而过,撞在了前面离他不远的一棵枝繁叶茂,形状长得像个宝塔似的大柿树上。这柿树眨眼就被烧焦,着起火来—这可吓死人了。试想想,这闪电要是这下子不是撞在树上,而是撞在了人的身上,那还不把人得给烧成了焦炭?目睹眼前此情此景,真是好不吓煞人了!眼下奔走在这前不着村,后不挨店的野外,突然遇上了这样闻声丧胆、触目惊心的雷雨天气,呼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谁能保佑得了谁呢?牛保民只有豁出命地一个劲往前边有村子的地方赶,与此同时,心里也在不断地重复着一个念头:“赶紧往前走。走到前面了能找到一个有个村子的地方,总会有个房檐墙角的,到那里就能避避了;不然的话,像自己现在这样的处境—人在雨地,浑身被淋得精湿,又是在这雷电交加的旷野—实在是太危险了,万一要是触电被雷击上,那……”   他不敢再往下继续去想,这时候浑身溅的都是泥水,早已分不清身上的衣服是什么颜色的了,也分不清头上哪里是眼睛、哪里是鼻子、哪里是嘴巴了。脚上所穿着的那鞋,只能挂在脚尖上,一走一吧嗒,一步一往下掉,拖泥带水,根本就无法把它提到脚后跟上去。   牛保民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在雷雨交加的路途上拼命往前奔走着,竭力与这恶劣的自然天气拼搏着,活脱脱是一个东倒西歪、神志不清的醉汉……      第十六章 裁缝部事(上)      庙东村生产大队的社员们在“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的斗的思想指导下,勒紧裤带干革命,经过了三年多的风雨兼程,终于在斗争中斗出了一个令人比较理想的结果,斗争的优越性日益得到显现。他们在政治上高唱“打倒美帝,打倒苏修,打倒一切反动派”的战歌,冲破了国际上对中国的种种经济制裁;在生产上走自力更生道路,“天大旱、人大干”,凭着“人定胜天、战胜自然”的雄心壮志,与自然灾害不停斗争,也终于经过了一段时间的艰苦奋斗,熬过了吃棉秆皮、麦秸制成的淀粉,穿“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再三年”的衣服的三年困难时期,现在日子总算是芝麻开花—节节高,一天比一天地宽松起来。人们从斗争中依稀看到了自己的力量、胜利的曙光和幸福的前景,无不欢欣鼓舞。就在这人欢马叫闹翻天的大好日子里,有一天傍晚,挂在城头上的那颗生铁铸成的铃又一次猛然被非常规地敲得一声紧一声震耳价响。刚从修水磨的工地上回来,在家吃饭的吉生端着个饭碗,连忙跑了出来,东瞅瞅,西望望,懵懵懂懂,有些迷糊地问:“这时候生产队好事无干地又敲铃做什么?人家在工地上忙忙地干了一整天的活儿,回来就跟乏死了一样,刚说吃完饭就早早地上床睡觉呀,把他妈日的,你看这下又睡不成了不是?”与他家斜对门的苟良这时也出来探听究竟,听见他在发牢骚,就跟他打趣儿说:“哎,吉生,我问你,水磨工地上那活能有多重、多紧?看把你个熊就干得累成那样子了?我看你成天就像以前钻在你妈肚子里十个月没睡够似的,光想着睡觉。我想不来你一天哪里来得那么多的瞌睡?”吉生听着苟良说这话,极不满意地说:“去你妈那头儿去,爸这头儿不要你。挨球的全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刚是这两天没有去水磨工地干活,不知道就是了。牛保民那货在水磨工地上干活,使唤人比旧社会那时候的地主使唤长工还狠,干起活来一赶三不尽,一天到头都没想过让人歇上一会儿。”吉生说着一转身就往回走,苟良看着他那蔫不唧儿的样子,冲着他的后背大声说:“吉生,我告诉你,今天可不敢溜会哟。你没见大队长这几天不在吗?他今儿个从县上开会刚回来,说不定晚上要在会上向全体社员群众传达上级的什么最新工作精神呢!”吉生对苟良叮咛他的这话有点儿不满,心里想:“看把你熊能成的,好像世上只有你积极似的。屎壳郎翻筋斗—一天在谁跟前都显你那黑屁股哩。”但他嘴里却只是头也不回地咕哝着说:“没见过你这人,一天咸吃萝卜淡操心。只管想着自己的娃怎么长大去吧!别为别人的事一天把你熬煎得干瘦干瘦的,这划算吗?”   庙东村生产大队的社员群众听到铃声,知道要开群众大会了,于是就匆匆地吃罢晚饭,洗涮干净锅碗,各自胳肢窝里夹着个小板凳,纷纷向着他们以往开会的老地方—生产队的饲养室走来。你看,那些妇女们,一遇到开会还真会见缝插针,她们一个个来时手里都拿着针线活儿,边走边不停地纳着鞋底、袜底或者鞋帮子。这些女人一天到晚都是闲不住的,在分秒必争,即使开会也不会让自己的手里没事干。尽管生产队也曾三令五申,“开会要专心地听,妇女到会场来时不准带任何针线活儿”,但是她们把这话根本就当成了耳边风,谁也没有往心上放,还是我行我素,总习惯在这时候见集体的缝儿,去插她个人的针—一边开会挣工分,一边不停手的做私活儿,一举二得。   生产大队长牛福平在社员群众的一片叽叽喳喳声中,使劲拍了两下巴掌,大声向大家宣布开会。他可着嗓门儿在向社员群众传达他这几天在县上开会去带回来的新会议精神,慷慨激昂地说:“这次县上开会的主要内容是号召我们人民公社的广大社员群众要甩开膀子大干社会主义,鼓足干劲学大寨,迈开步伐赶昔阳,加速奔向共产主义社会。我们一定要尽快实现‘点灯不用由,犁地不用牛,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洋戏匣子一挂,想听啥听啥’的共产主义美好理想!”大队长牛福平的话正讲得津津有味,讲到兴头上了,不料猛不丁被人给打断了。只见一向人都知道是个倔棍子,天不怕,地不怕,专爱跟人顶撞的老贫农牛百顺从墙角的黑暗处站了起来,理直气壮地问牛福平道:“我说大队长,我有个问题想问问你?”牛福平向来就不喜欢这人的不知进退,不高兴地看了他一眼,没奈何地说:“行。有什么话你就先说吧。”牛百顺看了看这时在昏黄的煤油灯下摸索着做针线活儿的那些妇女和好一些打瞌睡的男社员说:“我听你刚才说点灯不用油,这我见过,城里的人早都用上电灯了,不稀罕。我们乡下人用煤油灯照明我看也能凑合,有没有电灯没有啥。只是这犁地不用牛该用啥?你看咱队里现时犁地正缺牲口用哩,你得赶紧给咱把这事办了。”福平不屑一顾地瞅了他一眼说:“这你就少见多怪了不是?人家苏联那集体农庄里早就用拖拉机犁地了,哪儿还用牛那玩意儿?牛已经都成了人们专门用来杀着吃肉的东西了。不过,用苏联的拖拉机那东西犁地太笨重了,我们孟至塬这地又都是些小块块儿,不好使。我们国家以后要是能设计生产出一种拖拉机,只有屎壳郎那么大,社员们下地时把它往袖筒里一装,到地头儿后掏出来往地里一放,就哗哗哗不停地犁起地来。你站在地头只能看见田地里那沃土像河里的水一样,一个劲儿不停地一浪接一浪往过翻,却看不见拖拉机在哪儿。你说那美不美?”吉生听着听着,听到这儿,忍不住就插话问道:“看不见拖拉机,那拖拉机跑哪儿去了?”只听福平一本正经地说:“那拖拉机么,因为太小,把地犁得又很深,就被犁得翻个儿的土给埋住看不见了。”社员们一听这话都觉着稀罕,一时鸦雀无声,个个瞪大眼睛,张着嘴巴,既半信半疑,又全神贯注地听牛福平说,继而忍俊不禁,捧腹大笑,有人直笑得前仰后合,两眼流泪。然而苟良一人独自没笑,他坐在墙角的背光处小声咕哝说:“挨球的一天净吹牛皮哩,说大话不上税。上嘴唇挨着天,下嘴唇挨着地—一点儿脸都不要!”   牛福平继续接着说:“总之一句话,‘农业的根本出路在于机械化。’我们要坚定不移地走农业机械化道路,通过农业机械化,把广大农民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让他们有更多的精力去从事高科技、高智能劳动。到那时候,我们给地里施肥也不要再像现在这样黑水汗流地到那么远的南山坡上割蒿,回来千辛万苦地把它沤成粪,然后才能把这些沉重的粪土肩挑车拉地送往地里去施;而是下地施肥只需提一个竹篮篮儿,竹篮篮儿里面装上一些个像盐或者是碱面儿一样的白面面儿,到那儿往地里轻轻儿一撒,庄稼就会像雨后春笋一样,忽忽忽地直往上冒截截儿,没命地一个劲儿长。哦,对了,为了早日实现共产主义社会,我们首先还是得要解放妇女劳动力。妇女是我们社会的半边天,我们再也不能眼看着她们整天被束缚在琐碎的家务事小圈子里,舒展不开手脚—好婆娘锅头转了。你们看看咱们生产队的这些妇女,一天都在忙什么?就连开会来手里还都全拿的是针线活儿,她们活得多累呀。什么时候才能让她们闲下来休息上一小会儿呢?就是这些小小的针头线脑事情消磨了她们可贵的一生。你们想想,这多可惜?这样的现象我们再也不能让持续下去了!我们得要让妇女们一个个都变成花木兰、穆桂英,也和我们这些大老爷儿们一样,到田地里去惩山治水,啥活儿都能干,并且比我们男的还干得好。”   大队长牛福平的最后这句话一下子就激发起了一些青年妇女的热情,顿时会场响起了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这是妇女们对福平大队长讲话的应和与支持。福平进一步提高嗓门说:“我今天回来给大家所带的另外一条好消息就是,孟至塬人民公社为了加大实现农业机械化的力度,尽快解放妇女劳动力这半边天,要求每个生产大队都要开办一个缝纫部,至于缝纫部里的缝纫机,由国家免费提供。但是现在存在的关键性问题是,全公社几乎没有一个生产大队有这方面的专门人才。别说会使用缝纫机,我敢说,我们在座的这些人中,可能有很多人至今连缝纫机是个什么样儿,还都没见过哩。”会场立即有人唧咕说:“可不是吗?我就没见过缝纫机那东西到底是个什么样儿。”“嘿!那缝纫机也是一种机器,先进得不得了,只要你会使,做起针线活来快得就没法儿说。用它所做出的针线活儿,针黹密实得很,再手巧的女人用手工所做的针线活儿也都比不上。一件妇女用手工好几天工夫都做不成的衣服,要是放在缝纫机上,一眨眼就缝得妥妥帖帖的了。”牛福平一时把这缝纫机说得神乎其神,“因此我们孟至塬人民公社将从县城的服装社里给咱们专门请一位裁缝高手,在咱公社举办一期缝纫学习班,要求每个生产大队必须选派一名有文化、好学习,心灵手巧、见什么就能会什么的人,去参加这期学习班培训。等培训回来以后,再做推广,遍地开花。我看现在咱们生产大队谁觉着自己去适合,就先在这里自愿报一下名,然后我们再发扬民主,公开评议推选,尽量在今晚这个会上,就能把去公社参加裁缝培训班学习的人给定下来。”   没等大队长牛福平的话说完,会场就立即热闹起来,哄哄哄一片吵杂声,谁也分不清谁在说什么。可是说不来是什么原因,也不知道是羞口还是自卑,总之,这么好的事,好长时间居然没有见一个人站起来报名。福平面对这种尴尬的局面,挠挠头说:“如果大家都不好意思自己给自己报名的话,那么我看咱们互相提名也行。”经他这一说,会场可给开锅了,连学媳妇芙蓉马上就站了起来,带头儿说:“我提议让我莲叶婶子去参加培训学习。”莲叶一听这话,不好意思得头一个劲儿往人脊背后面钻,并且连连说:“我不行,我不行。那是有文化人弄的事情,我连个‘一’字都认不得,怎么能弄得了人家那事?”这时候又有人提议说:“我看碧霞行。人家把她家里的日子都能掐细、过好,那事她肯定也能弄得了。”但马上就有人反对,只是因为一时说话的人多,听不清,不知道是谁在底下小声私语说:“让她去?让那人去即就是学成回来了,我怕也不会给咱队里人免费缝一件衣服的。那人不是牛保民,私心可大着的,到时候能把队里的东西拿回家完,更能和队里的人都吵遍。”这个不行,那个不行,那么究竟谁能行呢?大家一时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隔了有好大一会儿,只听贫协主席黄娃发表意见说:“咱们村的这些妇女,我掂量过来掂量过去,还没掂量出一个合适的人选。要说真正见啥会啥,能担当起这事的人,我看咱生产大队还就牛保国那人一个比较合适。他有文化,心灵手巧不说,还能写会画……”可是他的话还没有落音呢,就有人大声反对说:“那不行!要是让我说,那人绝对不行。裁缝衣服的事从古到今都是女人干的活儿,怎么能让一个大老爷儿们去干?现在还能把世事颠倒过来不成?再说了,咱们办裁缝部的目的是为了解放妇女劳动力,现在要是那样弄的话,妇女劳动力不仅没有得到解放,反倒还把一个男劳力给搭赔上了,那弄来弄去倒弄了个啥?”大家人多舌多,你说东,他说西,各抒己见,谁也说服不了谁。一时意见很难统一,弄得牛福平一时也没了辙,于是只好采取了一个最最最民主的办法,这就是以所提出来的这几个人为候选人,大家举手表决,少数服从多数,最后从中确定一个去公社裁缝培训班学习的人。这种办法在当时的庙东村生产大队是最盛行,也最公平、最不带倾向性,最能得到群众认可的,所以开会来的人对此就都没有什么意见。   只听大队长牛福平高声向大家说:“现在,大家同意莲叶去的人举手!”党支书杜木林协助牛福平,在逐个数着所举手的人。接着福平又大声说:“接下来,同意刘碧霞去的人举手!”举手的人稀稀落落,寥寥无几。“下一个,同意牛保国去的人举手!”唰一下,社员们有好些人都举起了手。牛福平一看是这情景,自然在这三个人中就选定了牛保国。今儿晚的会上,多数人同意牛保国,这可能不单纯是因为牛保国这人识文断字,也可能更因为牛保国自解放后重新回到庙东村,简直跟变了个人一样,不仅遵规守法,勤快,服从领导,而且跟人说话都和以前大不一样—谦和得多了,与人共事也从来不想占任何人的便宜,处世似乎都没有什么可挑剔的。牛福平当会宣布说:“那么,咱们这事现在就这样定下来了—公社所举办的缝纫学习培训班,我们生产大队由牛保国去参加。”   “让牛保国去我不同意!”会场上突然有人气愤填膺地吼叫了起来。大家闻言大吃一惊,眼睛不约而同地都向着说这话的人瞅去,原来这人不是别人,他正是解放初土改时分了牛保国家前院两间厦房,现在就和牛保国同住在一个院子的老贫农牛百善。他走到大队长牛福平跟前,手指着牛福平义正词严地质问说:“牛大队长,我来问问你,咱们生产大队这么多的贫下中农,难道就挑不出一个合适的人,非得要一个地主分子去才合适?你到底依靠的是谁?阶级路线抛到哪里去了?”牛百善的弟弟牛百顺一见牛百善出言无状,急了,赶紧就走到牛百善跟前,呵斥牛百善说:“你这个二杆子不想活了?人家开会呢,你在这儿胡喊叫什么?给我往出走!”说着就把牛百善往饲养室外边推。牛百善被牛百顺推着边往外走,还边扭回头,执拗地大声喊叫着:“牛福平,你挨球的翻身忘本,一饱忘了千年饥—不依靠贫下中农,倒把脚跟子站到地主分子那边去了。你阶级路线不清,我要去公社告你!不信,你等着瞧—”   不管牛百善怎样恼火,在会场搅闹,庙东村生产大队长牛福平还是没在乎他这一套,仍然按照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第二天让牛保国去参加孟至塬人民公社所举办的缝纫学习班培训去了。   牛保国在那里经过了一段时间的学习班培训,回来时果然带了一台国家免费配发给庙东村的缝纫机。庙东村生产大队的干部经过研究,决定把原来作集体食堂用的地方—位于村子中间,祖上家道殷实的常老五家的那前房做为缝纫部。这家的前房是四间的门面一线起,在庙东村应该算是质量最好,最适中,也最气派的房子了。牛保国一得到大队部的决定,就把它里里外外,齐齐地打扫了一遍,一下子扫得干干净净的,然后就在里边把带回来的那缝纫机包装箱打开,取出了里边所装着的一个个缝纫机零部件,着手往一起安装。村子里的好多年青媳妇、大姑娘听说牛保国在开始安装他所带回来的那台缝纫机了,就都纷纷跑来看稀罕。她们看着牛保国把那些四零五散的缝纫机零部件,一个个地从纸箱子里取了出来,一下摆了一大堆,一件一件地往一块儿安装,忍不住就疑惑地在一起小声议论说:“这么多的铁疙瘩、铁片子,怎么能安得到一块去呀?即就是安到了一块儿又怎么能缝得成衣服呢?”牛保国一边全神贯注地在忙自己的活儿,一边又连头都不抬一抬,稳操胜券地说:“这你们就别操心了。反正我一会儿总得要把它们弄到一块儿去的。等安装好了,我就用它给你们缝件衣服看看,看你们十个、八个巧手,加在一起,能不能比得过它做针线活那么快,质量那么好。”   牛保国在这些女人面前手脚不停,十分麻利地安装着这台缝纫机,举手投足显得是那样的自如、麻利,把这些在周围闲看的人个个羡慕得嘴里都啧啧赞叹不止。大姑娘们当然是心里再佩服,也都只是在感情十分投入地看,嘴里并不说什么,可是那些快嘴快舌的年青媳妇们就不一样了,她们在一起唧唧喳喳,总爱不住地品头论足。有人看着看着忍不住就慨叹说:“你看人家就是有本事,多能行,什么都会做。这么复杂的事情到人家手里一点儿都不显得难。”又有人就接着说:“看你说的,人家在公社举办的缝纫学习班里要培训了多长时间哩么。”“那你可别说,像这样难的活儿,要是打在我头上,咱这人笨,即使学上三两年,我怕也学不出个什么眉目来。”这会儿又有人忘情地说:“唉,你没看人家是识文断字的人么。世上这识字的人做起什么来都容易,咱怎么能敢跟人家比?咱这一辈子,要是能跟上识字的人睡上一晚上,就是死了也都不枉。”对于女人们的这些悄声地议论,正忙着安装缝纫机的牛保国当然是无心听,也是听不见的—他这会儿只顾一门心思地在安装他那缝纫机,哪里有心去听妇女们的这些没盐没醋的嚼舌根子话;可是这个妇女无意识小声所说的这话却被与她紧挨着的她那一把子姐妹们给听得一清二楚,于是她们就像在油锅里撒了一把盐粒子,活跃、热闹了起来,你把我一推,我把你一掀,嘻嘻哈哈,乱说乱笑,乱打乱闹。有一个媳妇打趣地对那个年轻媳妇说:“哎,只要你愿意,那么我给你说去,让你今天晚上就跟这人睡在一起。我倒要看看你今儿晚上跟他睡了,明天死不死去。”那个年轻媳妇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所说的那话失口了,不好意思得脸一下子就红到脖子根儿上去了,赶紧遮掩说:“谁说了?小声点儿,再别一天只管尽嘴胡说,让人家听见了多不好意思。”她旁边又有个年轻媳妇讪笑她说:“听见怕什么?这会儿害羞了?刚才都能说出口,这会儿还有啥不好意思怕人家听见的?怕听见你刚才就别说呀!别管事,你要是害羞说不出口,我给你说去,保你满意。”谁知那个媳妇竟一撇嘴,使性子说:“不要脸你就说去!一天只知道拿别人寻开心,看把你挨球的别美死了。”那个女的笑得更开心了,说:“要真那样,我不知道会把哪个不要脸的给美死了呢!还好意思说我?羞、羞、羞,把脸抠,抠个窝窝儿种豌豆。”她们又是一阵你掀我,我推你,打闹得好不热闹,甚至互相推搡得有的脚都站不稳了,一个趔趄,差点儿就踩在了牛保国正在安装着的缝纫机上,把牛保国吓得赶忙用手去护他那摆在地上的一摊子缝纫机零部件,嘴里不住连声嚷道:“不敢挤,不敢挤!这架子可都是生铁铸的,要是一脚踩到它上面了,那就把它给踩坏了,我可就交不了差了。”   没有多大一会儿工夫,牛保国就把这台缝纫机给安装好了。他用抹布把缝纫机通前至后,齐齐地擦拭了一遍,缝纫机立刻显得通身明光锃亮。在周围观看的媳妇姑娘们随之就惊叹不已,你摸摸这儿,她摸摸那儿,简直一个个都看傻眼了,稀罕得就不行。牛保国给缝纫机搭上线,找来了一片布,自己坐在缝纫机前,双脚踏动缝纫机的踏板试着缝。缝纫机立刻就飞转起来,铮铮铮铮,发出了一连串和谐悦耳的声音。这声音是那样的优美动听而有磁性,一下子紧紧吸住了这群在场媳妇、姑娘们的心,她们一听这声音就觉着有种说不出来的舒服,且越听心里越痒痒,像吃人参果一样美。她们低头再去看牛保国手里所缝的那布片上的针黹,行子笔直笔直的,针脚就像蝇子腿一样细小密实。她们这些人中间谁的女工再好,这会儿也只能是望洋兴叹了,不得不为之倾倒,为之折服,禁不住也都惊叫起来:“哎哟我的妈呀,没见过这东西真神了,能做得出这样好的针线活儿,比人手还要巧得多。手工做针线活儿就跟慢死了一样不说,质量还远不照人家这缝纫机所做的。这以后还要的咱们这些女人做什么用呀?有什么针线活儿干脆拿到这儿来让缝纫机一做就算了,省得在家里一天针头线脑的老做不完,把人都能给忙糊涂了。”这时又有爱戏谑的人接过话茬儿打趣地说:“要依你说,你家这针线活儿以后都让缝纫机给做了,那么要你这懒婆娘闲在家里做什么用呀?要不这样,让你女婿跟你一离婚,干脆就娶个缝纫机得了。”   这群媳妇姑娘们在这里看着说着,说着看着,心里一高兴,一个个禁不住就都跃跃欲试,手脚想动起来了。牛保国看着她们你摸摸这儿,她扳扳那里,都可想坐到缝纫机跟前试试了,于是就站起身子,给她们让开了地方,说:“你们都别乱扳。这缝纫机好些地方都是很不结实的,千万别给扳坏了。要是万一把那个地方真的给扳坏了,那大家就都不好交代。想试,就别争,一个一个地来……”谁知他的话刚一落音,最有优越感的是他儿媳芙蓉,当仁不让,第一个抢了上来,坐在缝纫机前的板凳上,可她的脚踩着缝纫机的踏板,不管怎么踏,就是踏不转缝纫机,心里一着急,脚下禁不住就胡乱地踏起来了。她这一劲子乱踏,不仅没有把缝纫机踏得朝前转,反而给朝后飞速地转了起来。牛保国一见着了忙,连忙制止说:“不敢那样,不敢那样!那样会把缝纫机的针给打碎的。”站在旁边的另一个妇女等不及了,一把就把芙蓉从缝纫机前拉了起来说:“你不行,干脆让我来试试。”芙蓉迫不得已,只好给那人让开了地方,不过嘴里却不满意地说:“我不行你行?你能行,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站着撒起三尺高的尿。”牛保国在旁边一听儿媳芙蓉不顾他在当面,就把这样有伤大雅的粗俗话说出口来,禁不住气忿得瞪了她一眼,同时鼻子里还重重地发出了“哼—”的一声。芙蓉见她公公一脸凶相,用眼睛还在瞪她,吓得舌头一吐,马上就躲到一边去了。   其实赶芙蓉走的那个女的,自己坐在缝纫机前也和芙蓉差不了多少,她使劲儿踏了几下缝纫机的踏板,心先慌得不行,止不住怦怦直跳。她看着缝纫机的轮子一会儿朝前转,一会儿朝后转,嘴里笑着直嚷嚷:“哎哟不行不行,咱没弄过这东西,还真的弄不了。”“听我说,‘要是会,跟上师傅睡’。老人言,没错传,你没缴学费,没摊本儿,怎么就想一见就会呢?世上哪里有那么多天上掉馅饼的便宜事?”人群中不知又是那个嘴不饶人的妇女冷不丁地撂出了这么一句话,惹得大家立时就都又哈哈捧腹大笑起来。这以来,她们就又在一起互相追逐撵打着,然而谁也没好意思再坐到缝纫机跟前,去试自己的本事如何了。   牛保国等村里的这些媳妇姑娘们稀罕得在这里嬉闹了一阵子,陆续离开了之后,看看这里渐渐宁静下来了,这才把刚才拆下来的缝纫机包装箱子、废草绳收集到一块儿,扔了出去,在地上又轻轻地洒了一点儿水,把它细细地扫了一遍,然后找来一块条形木板,自己用毛笔在木板上认认真真地写了一行楷体字—“庙东村生产大队缝纫部”。牛保国写的那手毛笔字,自然是不用说了,在孟至塬上十里八村,那还真是再挑不出第二个来的。不过你说他写的这字是赵体吧,骨子里没有赵体的神韵;你说他写的这字是魏碑上的魏体吧,笔力又与魏体的雄浑厚实差远了。然而他这字尽管还有诸多不尽人意的地方,但在当时的庙东村已算是无与伦比了。   他待在木板上所写的字墨迹晾干了以后,就搬了条长凳,在常老五前房大门旁钉了一颗大铁钉子,把这块牌子往铁钉子上一挂—果真气势不凡。这时再看看这个地方,氛围一下子就不一样了,和周围相比,居然雅气了好一截子。庙东村的新生事物—缝纫部就这样挂牌诞生了。从这儿经过的人们,走到门前无不停住脚要向门里看上一眼。有个年轻人向牛保国打趣说:“保国叔,你看你把这儿一拾掇,就是跟先前不一样了。哎,我说你开张也不响上一挂鞭炮,庆贺庆贺,就这样冷冷静静的,多没劲儿呀!”牛保国微笑了笑说:“炮,当然是要响的,不响怎么行呢?不过那得要等你明日贺喜来送下了的时候,我一定借太阳发光,响挂很长很长的鞭炮。”   牛保国挂好了牌子,回到常老五家的前房里,这才仔细打量着筹划起室内的摆设来。他把缝纫机放在了门口。这一来是因为门口光线明亮,做起活儿来能看得清晰、方便;二来呢,也是筹思着坐在门口缝纫机跟前做活儿不仅便于招呼门户,以防以后有些手脚不忠的人到这儿来,乘自己不备把缝纫部里的什么东西顺手牵羊给拿走了,而且坐在这儿做活,让门外的人来往都能看得见,也是一种做广告、挂招牌的形式。接着他又打量来打量去地费了好大一会儿工夫,才又在后窗子下的西墙根支起了一张像个宽床一样,不过比床高了许多,几乎能跟写字台差不多高的案子,这是他打算以后专门用来裁衣服用的。然后写了几幅标语贴在四周的墙壁上,等他把这一切都摆置好了以后,又打量来打量去的打量了好一阵子,最后两手拍了拍落在身上的尘土,差强人意地说:“这才像个地方了么,现在也只能就先这样了。”   牛保国的缝纫部就这样很快地挂牌营业了,可是出人意料的是他生意并不怎么景气。也不知道是庙东村人目前对用缝纫机这种东西缝衣服还不理解,猝然间接受不了呢,还是人们对牛保国缝纫衣服的手艺信不过,总之,尽管他缝衣服收的工钱便宜得让人都不敢相信—缝一件大人穿的上衣只收三角钱,缝一条裤子收一角五分钱,但是来找他缝衣服的人仍然寥若晨星,少得可怜。即使偶尔有上那么一半个人来找他用缝纫机做活,也不过都是些杂碎的零星活儿,不是让他在裤子的屁股蛋子上补上个补丁,就是叫他缝一下袄袖在干活中不小心撕开的一条口子。因为这些活儿对他来说就便宜得根本没办法收钱,这些人大都是想占点儿小便宜才来的。牛保国成天价坐在缝纫部俟候有人来找他用整块的新布料缝衣服,可是他左等、右等,就是没有一个人来让他裁缝这样的活儿,你看急人不急人?他这缝纫部中就只是在刚开始的时候还有一些没见过缝纫机的人时不时地跑来看稀罕,还能显得出有一点儿人气儿,到后来就一天天让人意想不道地冷落下来。牛保国一个人冷冷清清地坐在他这缝纫部里,无人问津,好不无聊,尽管生产队里在按天给他计着工分,然而他还是觉着无比的寂寞与失落,就这样还见二见三的有些没根没底的流言蜚语在往他耳朵里灌。(未完·待续)      第十六章 裁缝部事(下)      (接前章)有一天,在庙东村生产大队社员上工的路上,刘碧霞气喘吁吁地从后面追了上来,追到走在前面的吉生、莲叶一伙人身边,神神秘秘地对吉生说:“喂,你听人说了没有?赵村有一个人花了七八元钱,从岳庙街上称心地扯来一条灯芯绒裤子料,却贪便宜,拿去让他们村去公社学裁缝的那个人给自己裁剪缝纫。缝好以后试着一穿,你猜怎么着?嘿!那个裤腰呀,大得都能装进去两个人;裤腿呢,又短得连膝盖都遮不住。”你看她这会儿说话,绘声绘色的,声情并茂,夸张得邪乎不邪乎?她周围的人一听马上都忍俊不禁,朗声大笑起来。有人笑得竟然前仰后合,两眼流泪,直不起腰来。可是她身旁的莲叶这时已经隐隐觉察出了她说这话的“醉翁之意”,心里很是反感,板着个脸,冷冰冰地就问她说:“这事是你亲眼看见的呢,还是听谁说来的?你说这话到底啥意思?”刘碧霞一看莲叶满脸不高兴的样子,似乎觉着哪里有些不对劲儿,于是收敛起笑容说:“你看你这人,大家在一起随随便便地说个闲话,逗逗趣儿,还能有个什么意思?只不过觉着稀罕,说出来大家听听,乐和乐和罢了。”“嗳,我怕你这是脊背发氧挠腔子吧?”莲叶不以为然地说。刘碧霞立即很不自然地辩解说:“看你把话说得难听的,什么谁脊背发氧挠腔子不挠腔子的,还不是觉着咱们在生产队干活,整天像卖到地里了一样,起早贪黑地挣点儿工分,年终分红分几个钱儿多不容易,想告诉大家,千万别也遭遇上了那档子事。不然,不仅把钱打了水漂儿,还把布证都给搭赔上了,你说让人有多心疼啊。哎,就说我说我的话,哪儿又碍着你了,你犯哪门子的病?”   莲叶一听刘碧霞话这样说,不由得鼻子里哼了一声,把脸扭向了一边,小声嘟囔着说:“一天咸吃萝卜淡操心。还是当心自家娃怎么长大吧,把自家的事当回事,管好就紧够数了,别一天操那么多的闲心,看把人都操劳瘦了着。”刘碧霞听着莲叶当着她的面把这话说得实在不是味儿,马上就变了脸,厉声质问莲叶:“你作践谁呢?把话给我说清楚!”前前后后下地走在路上的社员们,一见她俩话不投机,说得恼火儿起性子了,惟恐吵了起来,连忙从中劝解说:“算了算了,都是乡里乡亲的,在一起说闲话,谁又都没伤害着谁,计较个啥哩么。”于是两人虽然还是都忿忿的,但是谁也就不再去答理谁,各走各的路了。   牛保国阴历十八西岳庙逢集时,步行十五六里路,专门到西岳庙街上赶了一趟集。在集上他别的什么事情都没做,只是先到新华书店里挑来挑去的,挑着买了厚厚一本上海科技出版社所出版发行的《时装裁剪》书,然后又到西岳庙西边的一座百货商店里,把卖四角五分钱一尺的白漂布买了七尺,就又匆匆地赶回来了。回到庙东村以后,他就在缝纫部里反反复复地潜心研读起这本书来,用尺子比过来,量过去,比比划划,量了又量,最后终于把所买来的那块白漂布剪裁成了一件布衫,缝好后回家吃午饭去的时候就随手把它带着。   牛保国走到他家二道门外,经过牛百善所住的那间厦房门口,看见牛百善坐在里边的灶火前,正烟熏火燎地做饭。牛百善在灶膛里塞满了柴火,这些柴火大都不大干,因而总是只冒烟,不起焰。牛百善烧不着火,心里实在着急,一烦躁不由得就使劲地拉风箱,想把塞在灶膛里的那些不干的柴火用风箱很快煽得起焰。风箱被他拉得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地山响,可是谁知道他越是心急,越是使劲地拉风箱,想煽着灶膛里塞满的那些半湿不干的柴火,那些柴火就越是像跟他赌气似的,只冒烟不起焰。灶膛口儿顿时就像火车头上的烟囱一样,向外直冒浓烟。他那日常用来既住宿,又做饭的房子,黑烟笼罩,面对面一时连人都看不清楚,浓烈的柴火烟味呛得他一个劲儿不停地在咳嗽。牛保国用一只手捂着自己的嘴和鼻子,探进头去,使劲地叫道:“百善,百善!”他一连叫了好几声,牛百善这才听见,扭过头来,迷惘地瞪着两只傻愣愣的眼睛看着他,不知道牛保国平白无故地叫自己要做什么。   “你先出来一下,我有话要给你说。”牛保国对他说。牛百善不大愿意地松开了手里所拉着的风箱,走到门口。牛保国拿出他刚缝好的那件白漂布衬衫递给他说:“你穿上试试,看合适不。”“我?”牛百善这以来就越发地糊涂了,眼看着就要往回退。牛保国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出了他的房门,不等他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帮牛百善把那件白漂布衬衫穿在身上。然后他围着牛百善转了一圈,把穿在牛百善身上的这件白漂布衬衫这儿拉拉,那儿拽拽,反复地端详审视着,好像在鉴赏一件什么艺术品,嘴里还在不住地自言自语说:“哼,不错,还算看得过去。穿在你身上这长短宽窄还都凑巧挺合适。”   牛保国这时忘情地在品评着自己的这妙手杰作,陶醉在了他那成功的喜悦之中。然而牛百善心里却糊涂着的,他被牛保国没来由这一招弄得更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因而也就更起疑心了,连忙把牛保国穿在他身上的这件白漂布衬衫往下就脱,同时边脱嘴里还边连连不住地说着:“你这衣服不知道是给谁缝的,千万别让我给弄脏了。”牛保国连忙阻止他说:“别脱别脱,你听我给你说,这衣服我就是专门给你缝的。”牛百善一听就更着急了,说:“这我不要,我不要。我没钱,要不起你这衣服。别打搅子,我还忙着正做饭哩。”说着他就又要往下脱。牛保国笑着对他说:“你别怕,我这衣服是不要钱的—真的,一分钱都不给你要,干给你穿。”“不要钱?你凭什么不要钱给我做衣服,干送给我穿?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牛百善把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一样。牛保国依然和蔼可亲地笑着说:“哎,你还甭说。世上这袜子鞋有样儿,事情可就没样儿了,什么事情不可能有呢?”“那我也不要。”牛百善固执地说,“我是老贫农。你知道吗?贫下中农骨头硬!地主是我们的阶级敌人、我们无产阶级革命专政的对象,我们贫下中农和你们这些地主阶级是两股道上跑的车,得时刻彻底划清阶级界限!”你别小看牛百善这人,通常人说他脑子有些不够数儿,可说起这些政策性的话来,他还一套一套的,一般正常人甚或还说不过他呢—他的阶级观念可强了。   牛保国见此眉头一皱,马上计上心来,对牛百善微笑着说:“我跟你开个玩笑,看把你拾根儿麦秸棍儿还给当针(真)了,着急得跟啥一样。实话给你说吧,事情是这样的,咱公社给你照顾了件衣服,拿来的是布,生产队大队长让我给你缝成了这件衬衫。”牛百善毕竟还是牛百善,不管怎么说,脑子比一般人简单得多,好糊弄。他一听牛保国说这件衣服是政府照顾他的,精神马上就不像刚才那样紧张了,嘴里的话也随之就变了,立刻憨笑着说:“嘿嘿,弄了半天,这衣服原来还是政府照顾给我的,那我不要咋呢?不要白不要,要了也就白要了,不要是犯傻咧。说实话,我新近还正愁换季缺件布衫穿呢,这件布衫穿在身上倒还是怪美的。”   人常说:“人靠衣裳马靠鞍。”牛百善把牛保国给他特意用白漂布做的那件衬衫往身上一穿,还就是给大不一样了,一下子就精神了许多。如果下身再能配上一条好裤子,把手脸也洗干净点儿,那么瞅个媳妇相相亲,只要不说话,也保证都没一点儿问题,谁也不敢贸然把他当作二杆子,脑子缺根儿弦看待。牛百善的这一巨变,马上就引起了庙东村不少社员群众的关注,上工时他们一个个看着牛百善今天上身所穿的这件衣服自惭形秽起来—它款式既时新又大方,穿在身上很是得体,潜意识地和自己身上所穿的那衣服一比,觉着还就是不一样,简直都能把自己比得跟个原始人差不多—自己身上穿的这衣服虽然说布料还不错,但是那样子土气得就没法儿说,于是都纷纷好奇地问牛百善:“哎,百善,你今天身上所穿的这件布衫是谁给你缝的?”牛百善眼睛一斜,没好气地说:“你问这干吗?你管得着吗?”那人也不在乎牛百善说的这些出言不逊的话,讪笑着说:“嗨,我看你把这件衣服一穿都帅气得多了,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全然不像个庙东村的人嘛。”牛百善被人一奉承,心里禁不住就高兴起来,满脸笑容,乐滋滋地说:“看你把人说的,还不是原人嘛,变还能给变到哪里去?不像庙东村的人还能像哪里的人?”有人就过来凑热闹打趣说:“嘿,那太像西安市人了么。你快说呀,这是谁给你弄的这件时新衣服?让我们也到他那儿弄一件去。”牛百善听着这话马上又把眼睛一瞪,自豪地说:“你们?你们能行?这是我毛爷爷特意给我这老贫农照顾的。你们有这资格?”说着高声就喊叫了起来:“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万岁!”接着身子扭来扭去的又引吭唱道:“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千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好,河深海深不如阶级友爱深……”   这时候,有个多少知道点儿内情的人故意挑逗牛百善说:“嗨,有人说了,你这衣服是牛保国给你缝的,是吧?”牛百善一听这话,眼睛就瞪得跟牛铃一样大,坚决反对说:“他缝的?把他那个眉眼看看。你一天净隔门缝儿瞧人哩—把人都给看扁了,就不敢见穷人手里拿个白馍馍。别看我牛百善人穷,可我人穷志不短。这衣服要是他给我缝的,即使干给我,我还都不穿!”不知是哪个不知深浅的头脑一热,竟然接住牛百善的话茬脱口说道:“不在你嘴硬哩,你说他做的衣服你不穿,我看你怎么在人家的房子里一住一二十年,直到现在也还都住着呢?”这下子可把牛百善给逗恼了,他一下子暴跳如雷,破口大骂起来:“我日他妈羞先人哩,在他牛保国屋里住着的?你倒说我是日过他妈!我在我毛爷爷给我分的房子里住着的,你当是在他屋里住着?我毛爷爷给我分的房子是我屋里,我爱在里边干啥就干啥哩,由我着的,我就是在里边耍球(鸟),他谁都管不住!”人们一看牛百善那股二杆子劲又上来了,就都相视一笑,一时再也没有谁敢说什么了。   尽管牛百善矢口否认他身上所穿的那件白漂布衬衫是牛保国给他缝的,牛保国也从来没有向任何人透漏过牛百善身上穿的那件人见人夸的布衫是他自己缝的,但世上的事情总归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不久这事就成了公开的秘密,妇孺皆知。“保国到公社学习班培训了一回,还真没白搭。”人们对牛保国缝纫部的看法不知不觉地就给渐渐改变了,他们一有空儿就在私下里议论起来,“你看他给牛百善所缝的那件白漂布衬衫穿在牛百善那身上,还咋看咋合身哩。”“他缝一件衣服才收人三两毛钱,比咱用手工做划算多了。咱做一件衣服得要花好几天的工夫,把人忙得晕头转向、颠三倒四的不消说,那样式还远不如人家所做的好看呢。”“有人说用缝纫机做的那衣服不结实,我看牛保国给牛百善做的那衣服穿在牛百善那货的身上倒也还挺结实的么。”这样以来,渐渐地就有人拿着布料来到缝纫部找牛保国给他们裁缝衣服了。牛保国的缝纫部这才平添了许多生气,日见热闹起来,至于到后来几乎都要快变成人市了—他那缝纫生意简直就火暴得不行。尤其是阴历年前的那一个多月,牛保国一下子承揽的那活路就多得没法说,原本是为了用来裁剪衣服而支的那个案子,现在光接来要他做衣服的布料就已经放得占去了三分之二的地方,以致使得他剪裁起衣服来处处都觉着碍手碍脚的不方便。不得已他就又支起了一张床,专门用来放接来做衣服的布料。后来他害怕活路万一接得太多,赶过年的时候给人家做不出来,耽搁了人家过年的事情,不知道把多少送来让他做的活儿还都给好言谢绝了。   一般的来说,过年前的那一两个月,正是人们缝衣服的旺季,人们那个时候谁不缝上一两件新衣服?牛保国的缝纫部整天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简直热闹非凡。当然,一天往这儿跑的人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些女的,这儿一时间竟成了女人的世事。不过女人们往这儿跑也都是各有各的用意的,有些是来催看自家让牛保国所做的那衣服现在做得怎么样了;有些人呢,是自己在针黹活路上遇到了一些疑难,前来请教师傅给指点帮帮忙的;当然也有一些心眼多的人常来这里的目的是不显山、不露水地悄悄看牛保国是怎样裁剪衣服的,希望能从他这里偷学得一手儿;但是也不排除这里边还有个别眼界小、手脚不大本分的人,来这儿是想趁人不留意,捡一些碎屑布片拿回去给她做鞋底时当垫头用,把这当便宜占的。说话间忽然就有人暗暗地拉了一拉正在忙着的牛保国的衣襟,给他用眼睛一个劲向一边示意。牛保国顺着那人眼神示意的方向望去,见一个妇女的两个衣兜里塞得鼓鼓囊囊的,满是些碎布屑,而正想往出溜。那个拉牛保国衣襟的女的冲着牛保国一撇嘴,要他把这人抓住。牛保国对此哑然一笑,淡淡地说了句:“算了算了,这一点儿小事儿,拿去就让她拿去呗。要是当场揭穿了,多不好看?反正那些东西在这儿也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你叫她拿回去了或许还能派上点儿用场呢。”这个像他检举的女的马上就不满意了,头一拧,抱怨他说:“没见过你这人竟这样没有是非观念,拿生产队里的东西不当东西,送人情,装好人。那么我一会儿回去也要拿上一些。”牛保国无可奈何地说:“唉,你要拿就悄悄地拿上一点儿走呗。不过我可告诉你,这事不能声张,要知道往往这‘善门好开,善门难闭’哟。”   这时有个叫芳花的年轻女的突然十分轻佻地挤到牛保国身边,扳着牛保国的肩膀娇声娇气地问牛保国说:“保国叔,你看我缝衣服的时候做裤子臀部那地方总是不得窍,你说那该咋办呀么?”她在说话中有意无意地还在不停地用自己那丰腴的胸部往牛保国的肩头上来回地蹭,进而就还与之贴得紧紧的,牛保国不由得就觉着这样怪舒心。不过,正忙着赶活儿的牛保国这会儿并没有就停住在缝纫机上缝衣服的那手,而是边做活儿边与她笑眯眯地说着话:“你就净按着我所教给你的那方法去做吧。”芳花有些撒娇地说:“我就是按你说的那样做的嘛,可是那样还是做不好!你抽空儿就不能给我再教教吗?”牛保国抬起头不由看了这芳花一眼,碰巧他那目光正和芳花向他投来的那多情的秋波触在了一起。他温和地微笑着说:“那你就站在叔这身边,好好多看上一会儿,看叔到那儿是怎样做的吧。有些事情光靠说,那也还是说不清的,理论并不就等于实践,由理论到实践那还是需要一个过程的,绝不是在这边一说,扭过头去到那边马上就能用得上、做得好的。如果所有事情都是这里一说,那里就会的话,那么世上的事情不就都太容易做了吗?”   其实莲叶此时也是时常夹在人群中间往来这里的,她一留神,就察觉出来有些平时看起来都是很本分的女人,原来心里早就也在偷偷暗恋牛保国的识文断字,风流倜傥了,只是苦于往日接近没个借口,难以揭去面纱,这时候她们似乎是得了好机会,有事没事,得空儿就往这儿尽管跑,来向牛保国问这问那,直问个没完没了,总托词在与牛保国套近乎,向牛保国卖俏骚情。于是她就有些心气不平,把个牛保国前前后后盯得紧紧的,隔三差五还不失时机地对牛保国进行一些感情投资,给牛保国做上一点儿改样儿的饭菜,借口牛保国活路忙、顾不得回家吃饭,就引着她那儿子牛连欣给牛保国送到缝纫部来了。   莲叶端着饭碗在前面走,她儿子牛连欣手里提着两个热乎乎的蒸馍紧随其后。一进缝纫部的门,莲叶就笑盈盈热情有加地冲着缝纫部里的所有人打招呼说:“大家都吃饭。”随之就又无不抱怨地说,“保国,你看你这一向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回去吃了,我家吃饭,我顺手给你就也盛了一碗送来,你把手里那活儿撂下,趁热乎赶紧先把它吃了呗,省得一会儿你再远远地往回跑去吃饭,把工夫都给搭赔在来回的路上了。虽说这干活儿要紧,然而饭不吃可也是不行的呀。你说是不?常言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这可是大实话!”莲叶在这么多人面前对牛保国如此殷勤关切,是有她一番用意的,其意思不外乎是给在场的人显示:“你们别看,我们两家的关系可是非比一般。”当然对她的这种做法也有不少人表示很不理解,颇有微词,认为她名不正、言不顺,这样的举动纯属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或者说孔雀展翅—亮屁股。盐里没她,醋里没她,她没毛飞了几十里,到底算个啥货吗?人家和牛保国来往,张妍都不管那些个事,她操的个什么闲心?别人先不说,那个叫芳花的就是其中反感最强烈的一个,只见她这会儿不以为然地瞅了莲叶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小声自言自语地说:“没见着牛槽里今儿个伸进来个驴嘴,算哪门子货哩吗?看把人骚情得小心把腰给闪了着。人家是有他女人心疼的,要你操的哪门子心?”说完一拧身子就走到了莲叶跟前,用手轻轻抚摩着牛连欣的头说:“哟!你看连欣这娃长得多亲的,让人越看越心疼—这娃灵性得都快能撵上我保国叔了。”芳花说这话的意思原本是想暗中讪笑莲叶和牛保国有私情,在大众面前出莲叶的洋相,给莲叶难堪。可谁知道莲叶似乎并不在乎这些,反而笑吟吟、很自然地说:“那是当然的了。我这人是不干来的,跌倒在那儿都是要沾点儿泥的,谁哪能是那么干净的呢?”接着又反唇相讥地说,“我看你刚才和你保国叔挨得那么紧,当心要是再挨紧一点儿的话,时间长了,身子上也是会有你保国叔的气味的。”这话虽然说的也是笑话,但未免是言重了一些,把个芳花一下子说得脸都红到了脖子根儿上,险乎给下不来台了。   牛保国这时听着她俩的话越说越出格,越说越不是味气,禁不住就把莲叶瞪了一眼,莲叶也就很知趣地不再说什么了。不过她自从发现了这一迹象后,就越发地常来这里,不仅白天来缝纫部盯梢,就连晚上也往往是一直要陪着牛保国熬到深更半夜,一般是要等牛保国把活停了,收拾完摊子,人都走完了后她才拾掇回去的——总之一句话,她是要在这儿把牛保国陪到底。莲叶的这一举措,别人自然是看在眼里,明白在心头,爱说笑话、嚼舌根子的吉生就常不常在人背后议论她说:“那人看牛保国看得比张妍还紧,我不知道她一天操那么大的心,倒底是为了什么,像她这样的人活在世上也不知道累不累。”但是莲叶心里却不这样认为,她反而觉着她这样做是对牛保国痴情的表现,这才正是她这人的可贵之处,是她的美德之所在,精神情感充实得很。她甚至认为作为一个好的女人就应该是这样,能看守住自己所心爱的男人这块自留地,如果有人想对这地方觊觎、打鬼主意,那么在她跟前是门儿都没有。她基于这样的主导思想,当然对自己的这些为做就乐此不疲了。不过,虽然莲叶是这样的小肚鸡肠,然而牛保国对此却一点儿也不以为然,他可是个性情中人,在这方面的事情上显得是那样的豁达大度,毫不在乎,甚至有时还似乎多少表露出了一点儿瞌睡了正好有人给一个枕头的神色,巴不得一天能有个年轻女娃在他身上摩摩蹭蹭,或者是靠一靠,并且对此颇感兴趣。他觉着这样心里很舒服,就像屎壳郎趴在了花椒树上—蹄蹄爪爪都麻酥酥的。这样的情景有人也是能看得出来的,只是人面上都不说什么,所以一切也都风平浪静,彼此相安无事—事实上是大家都有心中事,各自尽在不言中—反正是各求所需罢了。   好在这些事情并没有愈演愈烈,也没有产生过大的负面影响,而是奇怪地在一种合适的限度内得以隐性地相互制约又互相谐调着,形成了一种既对立又统一的状态。牛保国不仅没有因此遭到非议,相反还因为他在这一段时间的辛苦劳作,热情待人,不管谁来,都百问不烦而赢得了老老少少很多人的赞誉。做为一个地主兼历史反革命分子的他,竟然能够这样地在以阶级斗争为纲这一主导思想愈来愈强烈的社会大气候下安然无事,没有受到什么冲击,而且日渐声名斐然、有口皆碑,这也不能不说是他的一种本事。   说来还是要算牛保国的胖婆娘张妍是个奇人,有忍耐性。她不管别人在背地里是怎样的议论牛保国,蜚短流长,然而她自己从来都没有因为这些事给牛保国添过乱子。村里有人背地里说牛保国在缝纫部的那些闲言碎语、风流韵事,时不时也有灌进她耳朵里的,但她从来都是无动于衷,把它全然都当成了耳边风,一点儿都不计较。有一次碧霞听闲话听得实在忍不住了,当着她的面直说道:“我说你这人也就太得没棱没角了,在家里也不把你家保国那货说说。我给你说,该管的事儿你还是多少也得管管的,千万别叫那熊给你再惹出什么乱子来。”张妍说不来是感觉迟钝还是精神麻木,反正对刘碧霞说的这话置若罔闻,没表现出任何明显反应,全然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真让人猜不透她心里一天到底是怎么想的。   其实,张妍并不是对人们背地里所议论她丈夫的那些花边新闻一概无动于衷,满不在乎,只是她有她自己与众不同的看法和处世标准罢了。她心里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论是哪一头儿,都远远配不上人家牛保国,牛保国和自己在一块儿过这一辈子也是够不称心的了。他在日常生活中多少有点儿偷鸡摸狗的事情,她心里是能想得开的,往往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知道也装作不知道。她往往在想,世上这事情“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死不得活,该丢寻不着,人算不如天算,上天一切都是有个定数的,自己还不如顺其自然,听天由命的好。那些男人么,一个个都像贪吃的猫,一闻到腥味就嘴馋,哪个背过人不偷吃?事实上往往是你把它看得越紧,它那偷吃的心情就越迫切,越会想方设法、不顾一切地去偷吃,如果你一旦堵死了它偷吃的路子,坚决不让它偷吃,它还就会和你翻脸、拼命地闹事;相反,如果你真的把它放开了,让它想偷吃就尽情地去偷吃个饱,当它偷吃够,对所偷吃的东西不再感兴趣了,觉着偷吃也没啥意思的时候,它就会对偷吃产生一种负罪心理,进而自然而然就不再去偷吃了。要知道,它就只有那么大一点儿个肚量,撑死能吃多少,难道还能吃到肚子外边去不成?如果它真的是吃饱了,到时候你就是把再好吃的东西放到它嘴边儿上,让它去吃,它恐怕也是不会再贪吃的。男人家么,在某些程度上也和这馋嘴的猫是一样的,他总觉着家花没有野花香,对于自家的婆娘,因为太熟,做起来太方便了,因而就觉着没了新鲜感,引不起来冲动,认为刺激不是那么强烈。他们往往会有一种错觉,这就是总以为得不到的东西才是好东西,于是就一边吃着碗里的,一边还一眼一眼地瞅着锅里的,对别的女人总有种好奇心,总想占有一下,时常忍不住就会产生一种难以抑制地冲动。要不俗话怎么会有“人家的婆娘,自己的文章”这一说呢?一个女人如果对自己的男人在这方面诚能放开去不管,那说不定还能够收到一种意想不到的效果的—当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一旦来往得时间长了,他同样会丧失新鲜感,也会产生一种腻烦心理。到那时侯情况可就完全不一样了,他不仅会自动地在行为上收敛起来,而且对自己的女人还会产生一种说不上来的歉疚心理,觉着自己在自己的女人跟前有着某种缺憾,落下了话柄,自己对不起她,反过来还会一反往常地感激自己的女人,对自己的女人更好起来。这时你就是别劝阻他,他也会自觉地断绝跟其他女人的来往而对你倍加地体贴关爱的。家养的毕竟是家养的,跟所喂的野货不一样。“家的打不离,野的喂不熟”,这是条颠扑不破的真理。那些野货,你就是把它喂养得再好,说不定哪一天有点儿不称心了,翅膀一展,它就会离你远走高飞而去;而家养的就是飞得再高再远,飞累了,它还是得给你再飞回来,落在你的身边歇脚,你打都打不离。   张妍的这种处世心态在庙东村的很多人眼里、心里当然都是不足为训的,但是她一天却正是恪守着这一信条,执着一念,在处理她和牛保国之间的夫妻关系。她整日都在用自己的勤劳、宽厚弥补自己所认为的自身不足,操持着她和牛保国的这个家。这在别人看来也可能是一种无比的愚蠢,而在牛保国的眼里却也算得上是一种大度,一种难以言传的高明。别看就是这个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女人,从表面看心静如止水,然而内心里却明如镜、清如渊,肚子里有着属于她自己的那一台天平。她这也可以说是在以退求进、以守为攻吧。然而在众多的街坊邻居中,有几个人是能看得透张妍所为所作的这一内涵和深层用心的呢?      第十七章 自乐文化(上)      一连几年的年景都很好,因而国家四海歌舞升平,广大农村也都到处人欢马叫。孟至塬一带一到冬天农闲季节、尤其是阴历年跟前,村村都在自发地排戏,准备欢度春节时上演,以活跃生产队的文化生活。赵村人据说还请来了大剧团的把势给他们作专门指导。庙东村有些好热闹的人渐次也都坐不住了,开始相互串联起来,也想自己排戏。一时间生、旦、净、丑,样样行当都有了人,而惟独有两样事还无从着手。其中一件事是大家看起来都在一块儿嘈嘈春节演戏,热情很高,然而仓促之间就是还找不到一个合适的领头人来出任他们这个“剧团”的团长。大家在一块儿说起演戏来热火朝天,然而一旦要是讨论起让谁出任他们的这个头儿—团长,那么就你不服我,我不服你,动不动还互相就给为此给吵起来,闹翻了。最后有人出了个馊主意—写纸条,无记名投票。有群众的地方就有干部,逮猪娃不离圈,在大家中间民主推选一个团长。推选的办法是每人在纸条上写两个自己认为可以担任团长的人名字,最后汇总,谁票数最多就是谁的团长。这人既然是大家民主推选出来的,以后不管怎么样,一切就由他说了算,大家都得服从。这个办法,大家认为不偏不私,于是一致通过,不过在具体开始选举时他们却各怀私心,做起了手脚,不约而同地在纸条上写了一个别人的名字,同时也都还写着各自的名字。他们认为这样自己写自己,同时再写一个肯定选不上的人,那么没疑问,选上自己的几率就绝对大。碰巧他们在纸条上所写的那个他们自己认为肯定选不上的另外人名字,鬼使神差,不谋而合地却都是他们平常所公认的那个啥事也干不了,根本就不足挂齿的人。   选票很快就收集到了一块儿。他们一个人监票,一个人唱票,一个人在村办小学教室的黑板上记票。结果统计一出来,他们一个个就都为之震惊得瞠目结舌、面面相觑、呆若木鸡了。原来黑板上显示他们的绝大多数都是一人只有一票,而唯独吉生一个几乎是全票。虽然他们都有看法,然而事情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大家又都无话可说,只好认可,于是打着、闹着要吉生感谢他们,请他们的客。吉生这人大家都知道,他是个贫农成分,出身好,根正苗红,可就是命途有点儿多舛,三十岁上就把媳妇给死了,直到现在也还没能够再续上弦,光棍一个儿,还带着个媳妇临死时所留给他的男娃娃。家里没有个女人在内圈照看、料理家务,他一个人过日子也就没心劲儿,不是个心思,一天就是好和村里的人开个玩笑,在女人跟前骚个情,黄连树下弹琴—苦中作乐,以此来解闷,于是在村里就落下了个耍娃娃脾气的名声。今天,连他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意外地给被选上了庙东村自乐班的团长,当然心里高兴得就不能说了。大家要他请客庆贺,他就很慷慨地破费买了一袋水果糖,称了三斤落花生,在巷道里见人就散。人问他有什么喜事,得是又找下了个谁家的黄花闺女作媳妇?他乐呵呵地笑着说:“你把咱个眉眼看一下,三十多岁的老光棍汉,跟前还有个带把儿的娃,谁家的黄花闺女瞎眼睛了,能肯跟咱?咱这回是当官儿了,大官,团长,正处级。你知道吗?—跟县长是一样大的官!”   吉生自从一当上这个名不见经传的自乐班团长,一下子就给忙活起来,整天跑前跑后,比谁的事情都多。别看他在自乐班里什么行当都弄不了,可是开门呀,扫地呀,烧水呀,跑腿叫人呀,这一揽子没人愿意干的事情哪一样能离得了他?—都是他的活儿。他一马当先,从不推诿,且乐此不疲,总是干得主动热情,毫无怨言。这样的日子长了,大家都还觉着自乐班里居然少不了这么一个人,离了开他这个什么角色都扮演不了的团长也还真的不行,慢慢地就也都从心里接受、认可他了。一开始好多人叫他团长时多少还都有些挖苦、奚落的味气在里边,但他对这些鸡毛不上两的事情从不在乎,只要有人一叫“团长”,他就兴冲冲地朗声答应道“唉!”时间长了,不知不觉,大家尽管还是像以前那样地称呼他“团长”,形式上并没变一个字,但是心里谁也都不再有讥讽的意味了。自乐班嘛,顾名思义,来参加的人都是爱好者,只图个高兴,只要乐在其中,其它的就什么也都不大在乎了,至于艺术水平怎么样,那则是另一回事了。尽管如此,不过村里的人也罢,他们自己也罢,也还都不可避免的希望他们能把表演水平尽可能地提高一些,多少入点儿规矩—他们也总喜欢把自己的自乐班美其名曰剧团。然而既然是剧团,那么要求可就不能一样了,多少就得上点儿档次,追求点儿演技。当然,单凭他们这些沟里凹里、山里岔里的泥腿子、家娃的能力,能有个什么演技?能上个什么档次?你想,就他们的那两下子还能谈得上有什么艺术品位?所以,这就急切地需要找一个有点儿艺术细胞、经受过专门培训、且见过一定世面的人来给他们点拨点拨,指导指导,拔高一下,也就是他们所说的让见过规尺的人来给他们拾掇一下。再说了,这唱戏可要像个唱戏的样儿,光有几个生、旦、净、丑—唱的人,那肯定还是不行的,多少还不得有个吹、拉、弹、打的管弦乐器伴奏,铜器打击乐器蓄势,渲染渲染气氛?这文武场面缺一样儿都不行。可是,请谁来教自己好呢?谁能是这样一个各方面都会一点儿的全环把势?—这就是他们这些人目前十分作难的第二件事情。能解决这一难题的能人,在他们庙东村有,并非是没有,看来这人就非牛保国莫属了。他们只有去搬见啥会啥的牛保国前来参与,横在自乐班面前的这道坎儿,才能顺顺当当地迈步跨过去。可是这人出身不好,历史又很复杂,好些人因怕担干系而首鼠两端、望而却步。然而自乐班想要办成,没有他这么个人确实还不行呀。事情逼到这一步了,有人就暗地里怂恿吉生铤而走险,出面去请人家。老贫农吉生,他怕什么,难道怕把天捅个窟窿没人去补?只要能把他所领导的这自乐班办好,他倒不怕担什么干系,冒什么风险,只是觉着自己在这庙东村生产大队里庙小道行浅,要想请动像牛保国这样的人,担心还有一定的难度:一则惟恐牛保国心里看不起他这个下三烂式的人物,不愿意和他这样的人在一块儿共事,二则呢,还担心牛保国计较早年刚从监狱里回来的时候,三天两头向他汇报思想情况,受他监督的那事。这该怎么办呢?吉生灵机一动,计上心来,巧妙运筹,来了个“曲线救国”,下午一吃完饭就去了趟与他家斜对门的苟良家。   这会儿苟良正好不在家,莲叶也刚刚吃过饭,涮洗完毕锅碗,从灶房里往出走。吉生一进苟良家的二道门就冲着莲叶嬉皮笑脸地喊了起来:“莲菜,莲菜,让兄弟把嫂子你鲜鲜地夹上一筷子,美美地给吃一口行不?”他声到人到手到,说着就走上前去,在莲叶那高高突起的奶子上美美地给捏了一把。“过去!少骚情,人家一天忙得跟啥一样,哪儿来得闲工夫跟你缠闲舌。”说着就很不乐意地狠狠瞪了吉生一眼,把吉生的手打到一边去了,“一天老大不小的人了,到人跟前就没个正经的……”“谁没正经的了?俺今儿个来就是有件正经事要托你给办的!”吉生一听莲叶这样说话,多少还有点委屈似的,立马就板起了面孔,十分严肃地说,“我告诉你,现在我已经是咱庙东村生产大队文工团大名鼎鼎的团长了。”“哟哟哟—”莲叶一惊一诈地说,“没见过人家给了根麦秸棍儿,你还当拐棍儿的给拄起来了—捡个鸡毛当令箭。有话快说,有屁就放,没事走人!快点儿,人家还忙着的,没工夫在这儿陪你磨牙拌嘴。”吉生厚着脸皮说:“嗨,我们自乐班的那些人遇到难处了,他们推举我来搬你这尊有求必应的神,想请你出面鼎立相助,给以帮忙帮忙。”“我?大字不识一个,你们唱的那劳什子戏,我又一毛不沾,我能帮上你们个什么忙?—笑话!”莲叶不屑一顾地驳斥吉生说。“嗳,话你可不能这么说,世上不走的路还都走三回呢,烂套子也还都有塞窟窿的用处哩,别说你这么美的个婆娘还能没用?”吉生接过莲叶的话茬,涎皮赖脸地说。“你妈才是烂套子呢。滚,滚,滚!”莲叶颇不耐烦地说着就把吉生往她家门外推。“你不是跟牛保国从前相好吗?”吉生被莲叶推得不由自主地边往后退,边急匆匆地说。莲叶一听这话更恼火了,一声呵斥“滚!”顺手抓了一把笤帚,劈头盖脸地就打起吉生来,并且怒而不息地边打边骂道:“放你的狗臭屁,你妈才跟牛保国相好呢,你奶才跟牛保国相好呢……”“对对对,您老人家说得对,说得太对了。我妈、我奶都跟牛保国相好,这总该行了吧?您看您这人,生哪门子的气哩么,平常咱们乡党邻居的在一起共事,您都是个好人嘛,今儿火气怎这么大的?生这么大的气干什么呢?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在那儿明摆着的事嘛,您以为谁还不知道?都几十年了,有啥掖着藏着,怕人说的必要呢?气大伤身哩,您说,您平白无故生这么大的气,对您这身体有啥好处呢?”吉生把莲叶对他的辱骂一点儿也不往心上放,既不恼火,也不犯病,而是一味笑嘻嘻地冲着莲叶直作鬼脸,“您老儿—如今就算是我奶—跟牛保国能说着话儿,这下对不?我们自乐班眼下正缺一个拉胡琴儿的人,这事呢,咱们这一带十里八村的,还只有牛保国在这方面懂行。您说这事我不来求您又该去求人家谁呢?我想来想去,这个面子还得您给,这个人情还得让您来送,总之一句话,这事除了您,其他谁也还都办不成。千说万说一句话,您也就别再推三推四地一个劲推诿,难为我了。就请您出面在他面前帮我们说个话儿,让他来参加我们的自乐班,给我们拉胡琴吧。”“参加你们那自乐班,给你们去拉胡琴儿?谁知道你们那伙人响当当、硬邦邦,还看得上他看不上他那货呢。”莲叶忿忿地说。“哎哟,好我的姑奶奶哩,看您这话说到哪里去了?我们请还怕请不来人家呢,哪里能会看不上人家呀!”吉生一个劲儿地向莲叶苦苦哀求着,这会儿就差给莲叶跪下了。可是这莲叶仍然板着个脸,不松口:“我不去,要说你们自己去!你们没长腿还是认不得路,哪里还要得着我去?走开,别在这儿一个劲地惹老娘心烦。”吉生这时也不管莲叶的眉高眼低,只顾和她一味地在磨缠:“您看看您看看,我们这些人谁能像您,哪一个平常在牛保国跟前能有您脸大,能和人家牛保国推心置腹地说得上话嘛。央您去,还不是我们大家以为您这人在牛保国眼里盘儿亮、面子大?他牛保国再不记谁的好,我敢说,他还能不记得您对他的好吗?”常言说,有手不打笑脸人,三句好话都能顶钱使唤。吉生几句奉承话,把个莲叶一下子就还给说得心里滋滋润润的,她不再说什么了。吉生抓紧时机,继续扩大战果说:“您看拉胡琴这事嘛,到时候人往前台一坐,台下看戏的人谁看不见?首先看到的就是他,多体面啊。再说了,我们叫您去说,也不是要他立马就答应我们,而是想让您顺便先给他捎个话儿,打个招呼,与他沟通沟通。而我们呢,也并不是想就这样草草办事,如果他有意思,我会带着礼物,引着我们全体自乐班的人,上门去向他拜师的。”莲叶听到这儿忍不住给惊叫了起来:“哎呀,说得还这么认真的啊!”吉生这时却一本正经地说:“尊师重教么。拜师学艺,自古到今都是件大事,师徒如父子呐,随随便便的,不讲究个形式,哪怎么能行?”莲叶这下高兴了,满口答应说:“那我去说说,先试试看……”“这事要是您给他去说,那就不是试试看的事了,而肯定是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扛着磨椽子撞钟——一撞即响,一准行!还要试个什么哩。”吉生这会儿一个劲地只是给莲叶灌米汤,挑好听的话说,拍莲叶的马屁,直说得莲叶心里高兴得都迷迷糊糊的,飘飘然起来。   莲叶于是就趁牛保国晚上到她家来的时候,把这件事顺便告诉了他。俗话说得好,“病人怕的鬼叫唤”,爱唱戏的人只要一听见乐器响,那嗓子就都会发痒痒的。说实在的,庙东村生产大队组织自乐班,牛保国又何尝不想去参加呢?自打看见村里自乐班闹腾得热火朝天的,他早就魂牵梦萦,立坐不安了。看着自乐班里的那些人唱着那不合板眼的戏,简直就不像个样儿,心里先就着急得不行。有几次晚上,他都情不自禁地走到自乐班学戏的小学校门外了,想进去给点拨点拨,然而由于顾忌甚多,才没贸然进去,没办法就又返身只得回去了。他没有主动要求参加自乐班的原因一来是初开始他心里确实还有点儿看不上这些人的本事,不相信这些人能闹起事来;二来呢,也是觉着人家没有来叫他,还不知道目前在阶级斗争的弦愈绷愈紧的形势下,人家嫌弃不嫌弃他的诸多情况,摸不准动向,也抹不下脸来,一时才不愿意去自讨没趣。现在经莲叶这么一说,才知道人家原来是这样地看重他,这不正是瞌睡了刚好有人给他个枕头吗?求之不得的事,又何乐而不为呢?于是假意做作,推辞了几句后,就应承下来。他一边用手在莲叶的**、大腿内侧、胳肢窝里乱摸着,一边用嘴在莲叶的脸上、脖颈子上狂热地亲吻着说:“今天我把这个面子送给我亲狗狗。这事是他们央你来给我说的,要不是你说,换上另一个别的什么人来,就是用八抬大轿抬我,看我还去不去?”莲叶笑嘻嘻地说:“去去去,滚一边儿去。一天光会挑好听的话给我说,来糊弄我。快去把灯吹灭赶紧开始吧,别点着灯弄让人见了。”   第二天一大早,莲叶当然就把自己和牛保国交涉这事的结果告诉给了吉生。吉生一听别提有多高兴了,他连忙就把这事着意策划了一番,趁人们刚吃早饭,巷道里人正多着、有影响的时候,带着他们自乐班的那一帮子人,手里提着一大兜子水果、副食等东西,风风光光地来到了牛保国家里,拉着牛保国的胳膊,不依不饶,七嘴八舌地乱嚷嚷说:“师傅,快给我们指点指点走。你不来,我们这些人摸不着眉眼,瞎折腾,把人都快愁苦死了。”牛保国满脸堆笑,半推半就地说:“甭急甭急。我还都没来得及准备一下呢,怎么能说走就走?”“这不说走就走,到底还要准备个啥哩嘛。走,你现在就快跟上我们走吧!”这些人不容分说,拉的拉,推的推,拉拉扯扯,直把牛保国往他们学戏的地方拽。“嗳,就那也得让我把胡琴去拿上,你说是不?”   牛保国到他的卧室里顺手拿起他那把板胡,在一帮人的推推搡搡下就走出了家门,来到自乐班学戏的村办小学教室里。一进小学校的教室门,吉生就把牛保国按在了当屋的一把太师椅上,朗声喝道:“拜师仪式现在开始!”在场的全体自乐班成员闻声呼啦一下子就在牛保国面前齐刷刷地站了一片。“不敢不敢,千万不敢这样。这万万使不得……”牛保国坚决不愿意,可是吉生这一班子人哪里理会他这些,由吉生带头就给牛保国行起了拜师礼。吉生一边拿腔捏调,有点儿怪声怪气地高喊,一边随同着大家一齐给牛保国行礼。“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牛保国虽然觉着这一套在现在早已都过时了,与当前的政治形势很不搭调,甚至还多少有点儿滑稽,但少不了也有一些受宠若惊的感觉—啥时候村里的邻里乡党像这样敬重过自己,真心实意的,这恐怕还是第一次。于是牛保国在心里就把这事彻底当作一回事了,他不敢怠慢,在逢集的日子里又专程到西岳庙的街上去了一趟,买回来了几本陕西三秦出版社新出版发行的关于秦腔打击乐、管弦乐及唱腔的书,回来一边抽空儿自己抓紧时间看着自学,一边给自乐班的这些成员们教。   晚上天不黑,他们这些人就谁都不要叫,齐刷刷地一个都不缺,比生产队召开社员群众大会时人要来得积极得多,纷纷来到小学校的教室,一个个都热心得很。在这里,有师傅在仔仔细细地教,也有自乐班的学员们认认真真地学,经过一段时间的不懈努力,生、旦、净、丑,吹、拉、敲、打,样样行当也还都有人多少能凑合着来两下子了—事情总算是有了点儿样儿。   这事他们一直忙活了大半个冬天,甚至年前有人竟忙得连去西岳庙街上给自家备办年货都没能顾得上。春节刚一过正月初五,他们就又忙活起来了,找木料的找木料,寻帐篷的寻帐篷,着手张罗着搭建起戏台来,准备在正月十四、十五、十六那三天里,白天晚上都粉墨登场,亮相演出。在心里,他们总是这样想的,反正是张罗闹腾一冬天了,好歹是自家学的,不管皙丑歪端,总得演出来让乡党邻里们都看看,也予以评价评价;如果不趁过年大家都喜庆的日子登高台演上一阵儿,这学了一整没有表现表现,也实在是有点儿窝囊。再说了,乡亲邻居们也还都想看看他们的那两下子本事到底怎么样呢。于是自乐班不管是需要什么东西,只要是他们有的,乡党邻居就都很支持,乃至向他们募捐,他们也都各尽其力,慷慨解囊。像这样,如果过年正月十五不登台表演表演,也就确实对不起他们的这番心意了。   正月十五元宵节闹花灯,按庙东村的习俗,十四的晚上就开始了—他们把这一晚上的活动说成是试灯笼。中国的元宵节大概和西方的情人节差不多吧,但从日期上来说却一般都要比西方的情人节晚几天,时间也拖得要长一些,前前后后实质上它一般是要持续进行三天的。正月十四那天一赶早,庙东村那些有没过门媳妇的人家就忙活起来,把院子的前前后后打扫得都干干净净的,家里的一切器具也都摆置得有条不紊。当他们准备好招待没过门媳妇的一切事宜之后,就匆匆忙忙地去到媳妇娘家叫那未曾过门的媳妇来过节去了。这时候这里的人思想还是比较封建的,婆家去叫媳妇过元宵节的人大都不是女婿,而是婆婆或者小姑子,而女婿结婚前一般还是不直接上丈母娘家门的。媳妇呢,元宵节也不管女婿在不在家(有的女婿是在外有工作的,这时候早已到单位上班去了;或者是学生,因学校已开学而上学去了),只要婆家有人来叫,按礼数一般也都是会来婆家过节的。如果婆家这时候没来人叫或是婆家来人叫了而媳妇没有去,那就说明这门亲事两家人肯定是哪一方有了话说。   每当元宵节这三天,一到晚上,家长们就全都一破往日的封建习俗,对年轻人皇恩大赦,怂恿儿子和那没过门的媳妇厮跟上到邻近有热闹的村寨,像赶庙会一样去看热闹。当然他们来往的这段路上,甚或是去看热闹的这一整个半晚上的良辰美景,就都属于他们的自由了。这时候,这些少男少女们双方有局促羞涩的,少不了也有耳鬓厮磨,卿卿我我,情意缠绵,难舍难分的,甚而还有少数不规矩者在乘机偷吃伊甸乐园里那金苹果的。这也可以算是情韵无限,气象万千,不一而足了吧。(未完·待续)      第十七章 自乐文化(下)      (接前章)过年后闹元宵,今年庙东村生产大队摊的底最大,准备得也最充分,因而闹腾得也就最排场。牛保国为了保证他们的自乐班在这一回的首次演出过程中万无一失,还特意从县城里请来了个这方面的行家里手给他们帮忙。演出在即,自乐班的所有成员都自我感觉良好,信心十足,一个个跃跃欲试。戏台早在前两天,就在城东门外的一块空地上搭建得停停当当的了,它全是用从村里人的家里借来的那些粗檩条和厚棺板搭建的,搭得好大、好结实、也好气派,看来这回他们确实是把功夫下了—现在已经是万事俱备。邻近村子的人都因为庙东村生产大队今年正月十五闹元宵的动劲大,有气势,据说还约好到时候东邻的赵村往这儿出社火为演出助兴,几个村子在一起热闹,所以打正月十四那天晚上到这儿来看热闹的人就多得没眉眼。原本很开阔的打麦场上,戏台的前面,天不黑就有人源源不断地朝着这里涌来了。一时间,这里就像逢集的西岳庙一样人多,万头攒动,熙熙攘攘。常言说得好,“山潮不如水潮,水潮不如人潮”,这里一时显得人气特旺。各色卖小吃的摊贩们也都赶热闹而不失时机地来了,叫卖声此起彼伏,几乎连成了一片,也分不清谁到底都在吆喝些什么,到处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好不振奋人心。   莲叶这天晚上虽然不屑于和苟良相跟着坐在一条板凳上看戏,但也还是没等到太阳压山,老早就兴冲冲地抱着她和苟良生的那个女孩儿,肩膀头扛着个板凳,到戏台前给自己占了个看戏称心如意的好地方,俟候着看戏了。她一心要在今天晚上看一看她那相好的在这么多人的面前是怎样地坐在高高的戏台子上,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展他那儒雅潇洒、举止不凡的翩翩风采的。她还莫名其妙地想到牛保国这回拉板胡也是给她露脸。要知道,这里也有她的一份功劳,拉得好也是她莫大的荣耀。她要让不仅是庙东村,而且周围四村八寨的人也都知道知道她莲叶的眼力,明白她莲叶只是因为命途多舛才落到了如今这步田地的。   晚上,好不容易等到戏开演了,舞台上唱的到底都是些什么内容,莲叶是一点儿也没心思去看的,她只是在全神贯注、目不转睛地一眼一眼瞅着戏台子右侧文场面上首席坐着的那个牛保国拉板胡的一招一式,并且看得感情可投入了。她看着牛保国拉板胡时,那脑袋随之一摇一晃的姿态,得意自如的神情,心都醉了,就别提有多自豪了。   第二天一大早,莲叶梳妆盥洗完毕,刚一打开前门,迎面就碰见了与她家斜对门的吉生。吉生穿戴一新,也在自家门口站着,看一群小娃们正在抢着捡拾爆竹。吉生一见莲叶从家里走出来,马上兴趣就来了,喜笑颜开地冲着莲叶打招呼说:“莲儿,昨日晚上看戏了没有?”莲叶也想故意和他逗趣,爽爽朗朗地回答他说:“看了么,那怎么还能不看?你们演得是那么的好,你想,我不看还能得成?”吉生一听还有人当着他的面,说他们自乐班的戏演得好,这下可高兴得认不出东西南北了,立时兴致勃勃地说:“那你得是说我们自乐班昨天晚上首场登高台的试演还是成功的?”“啊!那当然啦。”莲叶赞同地点了点头。吉生闻言更是高兴得不行,禁不住就惊叫了起来:“哎哟我的妈呀!连你这样有欣赏水准的人都说我们的演出还好着的,那演出肯定是十分的成功了。”紧接着他又神神秘秘地说,“哎,你知道不?昨儿晚我也出台了。你看见没有?”莲叶一愣,摇摇头说:“没有啊?你说你昨儿晚也出台了,那我怎么连你的影儿都没能见着呢?你给我说,你到底演的是什么来着?”吉生一听莲叶说没见他出台,立时无不遗憾,很是沮丧地说:“哎哟我的妈呀—我说你这人呀,真说不成,看戏怎么能这么粗心呢?连你紧对门的我出台都没看见,真让人不好意思。”不过一瞬间他就又买弄起来,“你问我演的是什么角色来着?我呀,演的那个角色可重要啦,也是最难演的,把人昨日晚上直演得是腰酸腿痛,回到家一晚上都没睡缓过劲儿来。”   莲叶被吉生的话是越说越糊涂了,她确实没看见吉生昨儿晚上扮演什么角色出台了,一时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于是淡淡地笑着训斥吉生说:“好孝顺的儿啊,刚才你把我叫妈叫得那么亲热,这会儿呢,就少给老娘卖关子、耍贫嘴了。快说,昨儿晚你到底扮演的是什么角色?我怎么真的就连一点影星儿也没看见呢?”吉生连忙解释说:“昨晚不是演了一出《杀狗劝妻》吗?那正是戏演到正热闹的时候,演出的高潮—戏心子。”莲叶听着更好奇了说:“对呀,那出戏里一共有三个角色—焦老大、焦氏和焦母,你给我说说,你扮演的是哪一个?”“不对不对,你说的那一点儿都不对。”吉生连连否定,不屑置辩地说,“那出戏里怎么能是三个角色呢?我看你大概就没看那戏。”莲叶这时也不服气了,反问道:“谁说我没看那戏了?那戏我刚是没看过一百遍!戏里不是一个男的,一个媳妇,一个他妈吗?你说这不是三个角色能是几个?”吉生得意得嘿嘿一笑说:“看看看,我说你没算对、你没算对,你还不信?这戏里面还有个狗呢,你怎么把它没给算进去?”莲叶一听吉生说这话才不由恍然大悟,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得抱住肚子直不起腰来,坐在她家的台阶上直喘气儿,眼泪眼看都笑得快要流出来了,讥讽吉生说:“哎呀我的天哪,原来你昨儿晚在《杀狗劝妻》那出戏里演的是狗啊!”吉生没有一点儿不好意思的神色,反而一本正经地反问莲叶说:“你说演狗怎么了?狗不也算一个角色吗?狗难道不算角色能成?你笑啥?这有什么好笑的?啥事不得是都要有人干么。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不是也都教导我们说过吗?‘我们的同志不论职位高低都是人民的勤务员,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人民服务’。一天少见多怪!我实话告诉你,今儿晚演出还有我的角子呢,可重要了。不信你到时候再看,人家都夸我演得可逼真了,举手投足都是很到位的。你别看,演技高着呢!”吉生全然是一副很自负的样子。莲叶嗤之以鼻地说:“看把你一天说得能成的,披着被子上天呢—张得都没领了。我就不信,你个熊能演个什么人角色。”她把“人”字说得特别重。   这天是正月十五,可是闹元宵的正日子。庙东村城东门外搭着戏台子的那个打麦场上来的人就更多了,人山人海。当戏演到正热闹处,孟至塬人民公社党委会派人给他们贺戏来了,老远就听见鞭炮声像打机关枪一样密集,中间还夹着雷子炮,震天价响,吓得那些胆小点儿的妇女、小孩,一个个都捂着耳朵,甚或把头紧紧地抱了起来。鞭炮在前边一直响着开路,孟至塬人民公社党委会派来的人用一个朱红楠木方盘端着糕点、烟酒、糖果、向日葵籽等物什跟在鞭炮后面往前走。他们一直走上了戏台,打断了正演得热火朝天的戏,站在戏台中央,面对着观众高声宣读起孟至塬人民公社党委会给庙东村生产大队党支部及自乐班所写的祝贺信来,热烈祝贺庙东村生产大队积极开展春节农村文艺宣传活动。   戏台上,孟至人民公社党委会所派来的人把他们的贺信还没有顾得上宣读完呢,北赵村的社火紧跟着也就来了。他们先是由两个身穿大红缎子衣裤、头扎红头巾的人骑着报马,跑来在打麦场上绕一大圈儿,打开了一个不小的空场子,然后紧跟着的是几十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一个个身着鲜艳的服装,戴着墨镜,在场子上甩开膀子,敲起锣鼓来。这气势豪迈、热情奔放的锣鼓声马上就把看戏的一部分人吸引了过去,人们呼啦一下子就在敲锣鼓的人周围围成了一个圈。这些敲锣鼓的人一看围观的人多了,于是就拉开架势,打起素鼓来,什么“二反长安”、“三战吕布”、“四马投唐”……“十面埋伏”,名堂还真一套一套的,让人稀罕。   夜幕在人们的狂欢中降临了,北赵村的人就在这敲锣鼓的空地上舞起了狮子、龙灯,放开了焰火。当这些套数正进行到热火朝天处时,站在人群背后,看不称心的人按捺不住性子,就有几个不大守本分的年青人为了自己能到前边去看个尽兴,憋不住就在人窝里胡乱地挤起来。一个紧挨着一个、原本就挤得密匝匝的人群,被他们一挤,马上就像潮水一样来回涌动起来。这涌动的人群像汹涌的水浪一样,一会儿向东流来,一会儿又向西倒去,夹在中间的人立时就站不稳了脚跟,完全丧失了自控能力,乱起来。突然西北角上不知道因为哪一个人踩了哪一个人的脚,被踩的人极不情愿地就斥骂对方。两人你没好言,我没好语,互不相让,越吵越凶,最后竟然还给打在了一起。这会儿可忙坏了庙东村生产大队的那些维持秩序的基干民兵,只见大队长牛福平急急忙忙地跑上了正在演着戏的舞台,站在上面,冲着台下声嘶力竭地高喊道:“庙东村生产大队的全体基干民兵们注意了,马上由连长组织集合,到西北角去维持那里的秩序!”不一会儿,就见民兵连长李克勤带着几个基干民兵把那几个无事生非、在人窝里乱挤的小伙子给揪了出来,拉到舞台背后去了。   场上的秩序霎时又恢复了正常,人们各随自便,爱看社火的去看社火,爱看戏的依然在看戏。这时候舞台上所演出的戏是《武松打虎》,你看那老虎,还劲儿大得了得,在台子上蹦跳得可欢实了,几乎比武松还要厉害。莲叶看着心里有点儿纳闷儿:“传说中武松不是一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打虎英雄吗?怎么咱村今儿晚上演的这戏,武松还跟传说中的不大一样?是不是还会打不过老虎了而让老虎把他给吃了呢?”不过这老虎虽然让武松费了好大的劲儿,打了好一会儿工夫,但最后在莲叶的担心之余还是让武松给打倒了。   正月十六这天吃早饭时,吉生端着个饭碗,一瘸一拐地来到苟良家,一见苟良和莲叶开口就问:“你们看我昨天晚上那戏演得怎么样?”莲叶和苟良一听这话都十分地莫名其妙,无不意外地问:“昨儿晚你又演啥戏了?我们看了整整一晚上,咋还是连你的人影儿都没见着呢?”“你们没看见?哎哟我的天哪,我表演得那么充分,你们咋就都还没看见呢?唉,你们这些人呀,简直就说不成,一天眼睛不知道都长到哪里去了。这真叫人一言难尽……”吉生显得十分懊丧,“简直把人牙都能气成骨头的了!我给你说,这回我在《武松打虎》那出戏里面扮演的可是老虎—,我还就担心你们这些人看戏粗心大意,注意不到我,因此特意还表现了好大一会儿。你不看我那会儿蹦跳得是多么的欢实,差点儿还把那个演武松的给打倒在地了呢!”莲叶和苟良夫妇两人虽然也都不太懂戏,但是一看他现在这副既狼狈又委屈的模样,也就都哑然失笑了。莲叶喃喃不断地奚落他说:“你这个白皮二百五……怪不得昨天晚上我看《武松打虎》那出戏,心里老觉着怪怪的,还一直在琢磨,人家都说武松打虎是怎么怎么的英勇,三棰两棒子就把那只凶猛无比的大老虎给打死了,然而咱村里今儿晚上演的这《武松打虎》戏咋还就跟人家所说的那不一样呢?这老虎还这样的厉害?说实话,我那会儿还真担心武松到时候会打不过老虎,反而让老虎把他给吃了呢!”吉生一挪脚,腿就疼得直咧嘴说:“你们都还很会挖苦人着哩。我还不是想让你们注意到我所扮演的那角色,才不顾一切的那么去做。就为这,差点儿让演武松的那熊货把我的腿给踢折了呢。这还不算,演完戏到后场里让保国那些人还把我给美美地臭骂了一顿,训斥我一点都不遵从导演的安排,耍个人英雄主义,把我一下子说得就跟猪八戒照镜子似的—里外都不是人了。”   莲叶一听事情原来是这样的,骤然喜上眉梢,笑盈盈地说:“我看才这美,活该,刚好称我的心—让扮演武松的那人把你的那条狗腿一下子踢断,看你以后还有精神胡蹦达不蹦达。”吉生因莲叶不理解他的苦衷而懊恼地说:“你这人平常看着都是个好人么,今日话怎么还能这么说呢?哎哟!说实话,演武松的那个熊货出手也太得狠了点儿,看,一脚下去就把我这腿踢得肿多粗,当下就疼得我站不起来了。”吉生艰难地搂起裤腿让莲叶、苟良看。莲叶一看吉生那腿,果然青紫了一大块儿,肿多粗。然而她并不同情吉生,而是忿忿不平地说:“你没看当时他如果把你这熊不踢狠点儿能行不行?你一下张狂得那个样儿,几乎连姓啥都给忘了,不踢狠点儿舞台上那会儿还真能让老虎把武松给吃了呢!那不就把戏给演砸了,把咱整个庙东村的人都丢到你手里了。”莲叶不给吉生好话,然而她这话不仅把苟良给说笑了,就连吉生听着也忍不住咧着嘴苦笑了起来,不得不说:“你说的那倒也是,不过,这样人就是一时疼得受不了—你说这该咋弄呀么?”“那你今天晚上大概就出不成台了吧?再也轻狂不上了。”“嗳,我不出台,这戏怎么能演得成呢?我给你说,你千万可别小看我。我在咱庙东村生产大队的自乐班里好歹也算是一根台柱子呢,自乐班里差不多天天晚上都给我安排戏着的。”吉生的心情奇异地又变得好了起来,“我不出台不就把自乐班里的事情给耽搁了。我们要有全局观念,要舍小家为大家。你知道吗?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今天晚上你等着瞧,我非叫你们看到我在舞台上不可。”莲叶见他说得是这样的坚定,还十分担心地说:“看你这一瘸一拐的熊样儿,往舞台上一站还不把人的肚皮笑破,牙笑掉了?你说,像你这样,充其量能演个什么角色?该不会是在《荒郊义救》中扮演那个叫花子仁义吧?我也实话给你说,你这熊就只能演个丑角,演正经人物压根儿就没你的份儿。”   莲叶在开心地尽情挖苦着吉生。吉生却满不在乎,也并不以为然,不屑一顾地说:“要我演花儿仁义,那算个什么角色?我才懒得去演呢。到台子上一跛一瘸的,把人还不给能难受死?实话告诉你,我所扮演的那角色比《荒郊义救》里的花儿仁义可强多了。不信,到时候你们看看,既高大,又雄伟,那才是完美的艺术形象呢。别看我现在这模样不景气,到舞台上往那儿一站,一点儿都不会影响我那理想的演出效果。”你看,吉生说的是多么的自信,看来他似乎是成竹在胸,满有把握的。莲叶和苟良也都琢磨不来他今儿晚上又将会扮演出一个什么样儿惊世骇俗的角色。   正月十六的这天晚上庙东村生产大队的自乐班居然还演的是一出本戏—《天仙配》,可是戏都演了一少半儿了,剧中人物也都出场完了,也没见到吉生扮演着什么角色出来。莲叶还一直惦记着吉生在她家所说的那话,心里不住嘀咕:“吉生这熊今日晚上又出啥洋相呀?”这时候,戏已经演得快进入高潮了,剧中人董永在财主家做完了佣工,带着如花似玉的媳妇七仙女,正高高兴兴地在路上往回家走。他们走着走着,走到了大路口的一棵老槐树下,要老槐树为他俩作证为媒,虔心诚意地在槐树跟前对着老槐树拜天地、拜槐树老人。台下的观众正被这一优美动人的剧情紧紧吸引着,为纯朴善良的董永和美丽贤惠的七仙女那纯真的爱情所感动,为他们两个有情人终成眷属而高兴,一个个都沉醉在了这出戏所创造出的那种甜美幸福的氛围之中,全场鸦雀无声。大家凝神屏息,由衷地伸出了双手,正准备为演出的成功拍手叫好呀,可就在这时候,舞台上一个意想不到、令人哭笑不得的滑稽场面出现了。董永和七仙女所拜的那棵位于大路口的老槐树来回晃起来,看样子是瞬间就要倒下去了。这个意外的变故不仅立马冲淡了整个剧场的气氛,而且担心得不少人都坐不住了,站起身子,瞪大眼睛,张着嘴巴,眼看就要喊出声来。可谁知道这棵老槐树身子虽然倾斜有好几十度,但终归却没有倒下去,而是从它倾斜的树身背后奇怪地露出一个人头来。正当观众莫名其妙、惊诧不已的时候,这人居然挥动着胳膊,向台下的人频频招手,同时嘴里还不停地大声喊叫着:“嗨,我在这儿哩,你们看见了没有?”   整个剧场顿时一片哗然,很多人都忿忿不平地怒斥道:“庙东村生产大队这自乐班演戏也太得不严肃了,就没有一点儿规矩!”惟独莲叶这时知道这里边的原委,一下子笑得前仰后合,心想:“吉生这熊货第一晚上扮演的是狗;第二晚上演了个什么老虎,为了表现自己,叫演武松的那个狠狠地踹了一脚;今儿个晚上竟然又扮演个老槐树,还给人出了这么个洋相。这家伙真的就没演过一个人角色,就这还成天价鼻子窟窿里插葱—装相(象)哩,在人面前胡煽乱吹,紧要关头竟不顾一切地还再给你喊上这么一嗓子,亮一下相。这人呀,叫人该怎么说呢……”   吉生当然也就因此瞬间被赶下了舞台,台前的观众有人还能隐隐约约地听见舞台后场里的人在怒气冲冲地责备吉生:“你说,你一天到底能做了个什么?跑跑腿,叫个人,还能顶点儿事,除此之外,再能干得了啥?我给你说,你要是再这样一个劲儿地捅娄子,自乐班就不要你这东西了,看你还能不能弄什么瞎什么!”吉生在自乐班里当这么个团长,说实在的,也是够可怜、够窝囊的—他谁的气不受?   然而,还是要说,庙东村生产大队的自乐班为活跃春节文化生活,欢度元宵佳节忙活这好一阵子,确实也功不可没。他们经过了这几场演出以后,一下子给声名鹊起,方圆几十里地的人自此都知道庙东村生产大队还有个自乐班,里边有些人的戏唱得不错,迟早一有红白喜事,就都会请他们去唱一唱。同时,人们对这些人印象最深刻的,除了那个拉板胡的牛保国所拉的那两下子板胡确实非比一般外,当然就是还有那个从没演过人角色的自乐班团长吉生了—附近村子的人,不论是大人小孩,还是媳妇姑娘娃,此后几乎没一个人不认得这个只演狗、演老虎、扮演老槐树的名角儿。吉生随之就成了这一带的一个大名鼎鼎的人物,谁见了也都想和他攀谈上几句。      第十八章 红色风暴(上)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当牛德草在县办西岳中学正紧张地复习功课、准备参加高考的非常时刻,华夏大地却突然爆发了一起无比出人意料的非常事件,一股惊天动地的红色风暴眨眼间席卷了五湖四海。这股史无前例的红色风暴一下子就把人们的正常生活、工作秩序给吹乱了,且吹得人们的头脑顿时狂热起来,吹得黄河上下、大江南北沸腾了起来。在牛德草所在的西岳中学,首先是国务院发布的废除高考制度的消息传来,把那些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高三学生一个个惊得目瞪口呆,然而他们经过一瞬间的吃惊之后,就欢呼雀跃起来,接下来就停课闹革命了。学生们像发疯似的纷纷跑上街头,配合当前的大好形势,张贴标语,散发传单,四处演讲,呼吁砸烂封资修的一切黑货,造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反,决意要缔造出一个全新的红色世界。   记得这场运动是由批判国内一位很有声望的年轻史学家所创作的一出历史剧《海瑞罢官》开始的,既而在学校里就出现了学生斗老师的现象。牛德草因为在这场运动发生前是他们班的班长、学校学生会副主席,在全校有着一定的知名度,在学生中又有着相当的威望,加之他在运动之初表现得也相当积极,所以理所当然地就被他的那些同学们把他推到这场运动的风口浪尖上,荣幸地当上了他们学校文化革命领导小组的副组长—也算是造反派的一个头目吧。牛德草自当上这个副组长以后,就带领着他们那一伙天不怕、地不怕的革命小将,发扬“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精神,批斗起往日给他们教书的那些老师来。对于给他们任过课的老师,牛德草最耿耿于怀的莫过于兼任他们班主任的数学老师,这是因为他以前在申请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时,自己满以为自己在班上担任着班长,在学校还担任着学生会副主席,是够品学兼优的了,如果团组织在他们班上发展团员,他肯定是第一个够条件、有资格加入的。可是谁知道他的入团申请书写了一份儿又一份儿,接二连三地递交上去,眼睁睁看着他们班上那些各方面条件都远不如他的学生,一个接一个地都光荣地加入了青年人最理想的组织—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而他入团的事情却一直泥牛入海—无消息,连过问都没有个人影儿过问。对此他心里实在不是个滋味,怎么也想不通,到后来终于憋不住了,就斗胆去直接找他们的班主任上官老师问原因。谁知他的班主任上官老师全然是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然而又很心平气和地对他说:“德草,这事我没办法,你也不要责怪任何人,因为上面在这方面有内部明确规定,上中农出身的子女不能接收为共青团员。”牛德草听着班主任上官老师说出这样的话,十分惊讶而又难以置信地反问:“那为啥呀?”“因为上中农在革命队伍中是一个最不坚定、最容易动摇的阶级,他们时刻都在梦想着复辟他们解放前的那富裕日子。”班主任上官老师给他解释说。牛德草马上心气不平地辩驳说:“那么我见咱们班上张××家庭还是地主成分呢,为什么他都能入团而我怎么就不行?难道上中农子女在革命斗争中比地主子女还坏吗?地主阶级在革命中还是个反动的敌对阶级、革命的对象呢!”牛德草由于一时冲动,把他向来一直都很看重的师道尊严一时也都置之不顾了,不惜语言冒犯师长,很有怨气地质问起他那班主任上官老师来,“难道说在革命进程中,作为革命对象—地主阶级的子女还比上中农的子女立场要坚定不成?”他的班主任上官老师冷不丁还差点儿被牛德草这不顾情面的质问给难住了,他禁不住深深地倒吸了口长气,干张了张嘴,咽了口唾沫,然后干咳了两声,极力调整了一下自己那紧张而难堪的情绪,使自己镇定下来后才向牛德草解释说:“这你就不知道了。我党对敌斗争的政策有明文规定,地主阶级出身的子女有百分之五是可以教育好的,我们要努力争取他们,以做到最大限度地团结大多数,孤立、打击一小撮。你刚才所说的那个同学就是属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这一类情况。而我党对上中农出身的子女却就没有这方面的规定。”这回牛德草心里即使再憋闷也说不出什么话了,他有心革命,可是无力回天啊,最后只能是极想不通地说了句:“照这样说来,家庭出身是上中农的子女既不是革命依靠的对象,也没有可以教育好的可能,上不着天,下不挨地,哪方面的边儿也都沾不上,革命的这条路是走不通了,只好下地狱啦?”班主任上官老师难为情地摊开两手,无可奈何地说:“这是上面的政策规定,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我也只能是有看法,没办法呀!”   牛德草为这事伤心透了,十分的气馁。他察觉自己现在已经是被革命打入了另册,在他前进的路上无形中横着一条自己不可逾越的鸿沟。他要革命,现实生活中却有着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在坚决阻挡他,不准他革命;他再加劲儿努力,也无法越过这条鸿沟,那有什么办法呢?他自明白了这一点以后,就再也没有自作多情地去写入团申请书,在心里一再提醒自己,共产主义青年团再好,那也是人家的组织,与自己无缘。可想而知,他最终是没能够加入那个他日夜神往、梦寐以求的革命先进青年组织—共产主义青年团。这事他心里再有一千个想不通、一万个想不通,当然也把国家政策没办法的,这笔账,他只好自然而然地就记在了他班主任上官老师的头上。   “文革”疾风暴雨般地爆发了,学校里纷纷传来了外校学生怎样夜以继日地批斗老师的革命消息。这下子牛德草的革命情绪又高涨起来,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心里长期以来对班主任上官老师的那股怨愤,用毛笔在六张很大很大的旧报纸上,一张写一个他从来都没有写过那样大的大字:“上官如鳖批判专栏”,把它贴在了校内最显眼的一座教室的山墙外面,以鼓动全校学生行动起来,集中火力批判上官老师。满校园学生闻风响应,顿时就掀起了一股轰轰烈烈地批斗上官老师浪潮,揭发上官老师反党、反社会主义罪行的大字报一下子贴满了教室山墙。后来,造反派还给牛德草的班主任上官老师糊了一顶很高很高的高帽子让他戴在头上游街,游完街后又责令他在学校扫地、掏厕所里的大粪—把他打成了现行反革命,对其进行彻底地革命改造。上官老师的爱人有一次到学校来看望上官老师,一见上官老师被整成了那模样,吓得回去后不久就和上官老师离了婚—然而这些事情却都是牛德草后来离校以后所发生的,和牛德草似乎已没有了丝毫关系。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爆发了,学生造反的情绪空前的高涨,继而对所有的老师进行拉网式排查,稍一发现有点蛛丝马迹,就通宵达旦地对其批斗,要其彻底交待问题。作为文革领导小组副组长的牛德草对此虽然心里有时很想不通,不愿意这样去对待每一个老师,但革命群众一旦发动起来了,就像是一堆干柴燃起了火,愈着愈烈,一发而不可收拾,谁也无法阻止得了。牛德草对这个局面一时失控了,有好些事往往都是被动不得已而为之。革命就是要乘风破浪,革命就是要摧枯拉朽,砸烂旧一个世界、建立一个新社会,革命就是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不断扩大范围,绝不能像小脚女人走路,扭扭捏捏,老是批判原有的那几个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造反派们不停地在物色新的批斗对象,向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发起了一轮又一轮全面的进攻。有人突然向牛德草建议说:“哎,牛组长,有一回我到给我们教语文的罗老师房子去,发现他神神秘秘地不知道正在日记本上写着什么,一见我来,马上就神色慌张地把他那日记本给合上了,似乎是惟恐我看见了他日记本上所写的内容。我想,他在那日记本上写的肯定都是些见不得人的事情,说不定还是什么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反动言论呢。对此我们革命造反派决不能掉以轻心,得把它彻底查清楚,公之于众,让它充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同时勒令语文罗老师坦白他的反动隐私,以便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这个造反派所说的这个罗老师,正好是给牛德草高中一直教了三年语文的老师,牛德草由于在校念书酷爱语文课,所以平时有事没事就总爱往罗老师那儿跑,要么是向他请教一些疑难问题,要么是和他谈论谈论古今中外的一些文化名人、名著。由于牛德草很懂事,在语文方面学习又很用功,罗老师自然也就很喜欢他、赏识他,两人之间的感情十分融洽,师生关系一直很好。现在这个造反派突然提出要对罗老师动手,狠批猛斗,牛德草嘴里虽然没有敢说什么反对意见,但心里确实是很不愿意的。谁知道这事经这个学生一鼓噪,就犹如给燃得正旺的烈火上猛的浇了一瓢油,立刻就得到广大革命造反派同学的热烈响应。他们说干就干,雷厉风行,决意以风驰电掣之势付诸行动。牛德草一见连忙劝阻说:“别急别急。一个人的日记,上面很可能写的是他个人的一些不愿意让人知道的私事。如果人家愿意让我们看,我们当然是可以拿来看看的了;然而如果人家不愿意让我们看,那么我们要强行干涉人家的隐私,这恐怕就不大合适吧?”可是,这时候这些头脑发热的学生革命造反派头脑里只有一个观念,这就是“一切捍卫党中央,一切捍卫毛主席”,至于其它什么,他们就都无暇顾及了,哪里还去理会合适不合适,隐私不隐私这些鸡毛蒜皮的细枝末节?牛德草按常理说的这些话,他们全不当回事,旋风一样,说话间就气势汹汹地闯进了罗老师的房间,翻箱倒柜,没要多长时间就把罗老师仅有十四五平方米的那间宿办合一的房子翻了个底儿朝天,当然毫无疑问的也就翻出了那本他们所谓的罗老师的黑日记,要把它拿走审查。罗老师一见可着急了,发疯似的上去抢夺,说什么也不愿意让这些人拿走他的日记去看。谁知道这罗老师越是不让这些造反派学生看他的那日记,这些造反派学生就越起疑心,越加怀疑这些日记里面写的有鬼,因而要看的态度就愈加坚决,心情也愈加迫切。你想想,这时候的形势怎么能由得了罗老师他呢,不论他是怎么声嘶力竭地阻拦,也阻拦不住这些“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造反派学生的革命行动,最后还是被这些“头上长角,身上长刺”的造反派学生推倒在地,把他那本日记给强行拿走了。   学生造反派们把罗老师所写的那本日记从头到尾,一字不落,仔仔细细地下茬翻腾了好几遍,可惜却没有从日记上找到一个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字眼。要知道,在那本日记上罗老师全都记的是他和他爱人多年来在私人生活中的一些感情纠葛。罗老师拼死拼活不让人看他那些日记的原因原来是不愿意让外人知道他们夫妻之间的那些隐私。然而造反派们现在既然查抄了罗老师的房子,就得要给人家有个合理合法的说法,说他有问题,不然谁来承担这个行为错误的责任呢?说句心里话,他们怎能愿意让他们的这一革命行动有始而无终?所以,事情既然已经闹到了这一地步,他们自然是不会就这样说不出个张道李胡子而轻易地把罗老师放过,要不然他们就下不了这个台。于是这些革命小将就在罗老师的这本日记上大作起文章来,“上挂黑主子、下打活靶子”,“稳、准、狠”地打击罗老师资产阶级生活作风所导致的现行反革命活动。他们搜索枯肠地给罗老师罗列反革命罪状,最后给他头上扣上了一顶反动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帽子,揪住不放,成天价批来斗去。   牛德草一方面心里一直认为罗老师的问题根本就不是个问题,更主要的是另一方面从感情上压根儿就不忍心眼看着自己所尊敬的老师没来由挨批判,受冲击,遭非人的折磨。总之,牛德草在对待批判罗老师的问题上态度颇为消极,行为十分被动,很不尽如人意。全校各年级的造反队队长一再向他提出这个问题,而他却总是推三阻四地一拖再拖,一直拖了一个多星期,还是迟迟不见有所改正,不去积极组织全校革命师生,召开大型批判小资产阶级反革命知识分子罗××的师生大会。造反派们这时候的办事原则是“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他们怎能容得牛德草这种磨磨蹭蹭,拖拖沓沓的工作作风呢?牛德草的这种不作为行为确实把这些当时六亲不认的造反派给惹恼了,气怒了,一声呐喊,就给他们这个温文尔雅的文化革命领导小组副组长头上扣上了一顶“资产阶级保皇狗”的帽子,把牛德草从西岳中学学生造反派领导的宝座上给拉了下来,让另一个叫刘满祥的替代牛德草当造反派总司令。刘满祥走马一上任,批判牛德草“保皇”的大字报瞬间就贴满了西岳中学的角角落落,愤怒痛斥牛德草历来不问政治,只专不红,是个走资产阶级白专道路的反动典型。大字报上以令人醒目的字样触目惊心地写着“我们誓死要把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的保皇狗—牛德草拉下马,打翻在地,再踩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牛德草很快就被整得灰溜溜的,拉到他们班学生批判大会上批判去了。不知为什么,这些造反派对牛德草的批判还算是很温良恭俭让的,他们在批判时没有让牛德草站在教室前面的讲台旁边,以往让挨批判老师所站的那个三条腿的板凳上,而是让他坐在自己原来上课时所坐的那个座位上。   牛德草被打倒了,他所敬爱的语文罗老师就失去了强有力的保护伞,自然也就没了挡风的墙。这些学生造反派把他可给斗惨了,让他一天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站在教室前面、讲台旁边放着的那个三条腿的窄板凳上,而他们自己分成三组,两个钟头一换,不分昼夜车轮战式地对罗老师进行批斗。罗老师成天价都要把腰弯得像弓一样,胳膊伸直,向后背得像鸟儿将要飞起时的翅膀,站在那个三条腿的板凳上接受暴风骤雨式的革命洗礼和学生造反派们的革命再教育。这三条腿的板凳稳定性极不好,站在它上面稍不注意就会摔下来,可怜的罗老师不知道一天要从它上面摔下来多少次。他摔下来了,就又被造反派们强行扶了上去,责令他继续站在上面斗私批修,接受革命教育。罗老师就这样摔得鼻青脸肿,惨不忍睹,整天过着度日如年、生不如死的生活。造反派们锐意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在这方面他们所采取的那些强硬的革命手段,以及他们所喊出的口号:“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能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使牛德草越来越看不惯,接受不了。可惜现在他已经被揪下台、靠边站了,西岳中学的文化革命究竟该怎样进行,和他已毫无关系,他也无权过问了。他此时所有的权利就只能是随大流,随喜西岳中学学生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们的革命行动。   西岳中学的造反派们组织全校学生,走出校门,到西岳庙去革封资修文化的命。他们排着整齐的队伍,打着迎风招展的红旗,红旗上耀眼的金黄色大字“西岳中学红卫兵”看着着实让人精神振奋。他们一路上一个个斗志昂扬,放开喉咙,十分整齐而强劲有力地高唱着革命歌曲:“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造反有理’。根据这个道理,于是就造反,就革命,就干社会主义。”“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浩浩荡荡地向着西岳庙开去。既然是西岳中学造反派所组织的全体学生革命行动,牛德草也就不得不参加了,不得已他尾随其后也前去了。   他们这伙人从城墙上刻着“敕建西岳庙”几个隶书大字的大门蜂拥般冲了进去,继而冲进了五凤楼,冲过了“文武官员至此下马”那个石碑,直冲到古柏参天、庙宇森严的西岳庙内院,面对着西岳庙这座五岳第一庙,开始了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他们不知道从哪儿搬来了一个很高很高的梯子,朝着作为西岳庙的象征性主建筑—灏灵殿前一架,就打算爬上去砸它上面的那些他们所认为的封建阶级黑货—屋脊雕饰及周围的兽头瓦当,“破四旧、立四新”。可是谁知道西岳庙内的这座灏灵殿,修建得实在是太巍峨高大了,造反派们搬来的那梯子已经是够高够高的了,但是搭在灏灵殿前的明柱上,却还达不到灏灵殿的大梁下面,离殿的房檐尚差很大一段距离。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们虽然一个个天不怕,地不怕,很是勇敢剽悍,但是怎么攀登也还是无法攀登得到这座高大巍峨的灏灵殿屋顶上去。接替牛德草职务,新任学生造反派头目(现在已称作“红卫兵司令”了)的刘满祥虽然是西岳中学的体育健将,百米赛跑、撑杆跳高还都打破过华阴县的体育纪录,但是对此也无可奈何而只能望而却步。灏灵殿檐墙外四周那排排列整齐的明柱,粗得他们两个人合在一起也抱它不住,挺立在他们这些造反派面前,似乎毫不示弱。   没办法,造反派们只好退而求其次,攀着梯子爬上了位于灏灵殿两旁的那些比灏灵殿低得多的廊房顶,在上面肆无忌惮地来回奔跑着,尽情高呼,把廊房上的瓦踩得稀哩哗啦一片乱响。这些烧制精致的瓦瞬息就全都被踩成了碎片。造反派们在它的上面完全彻底地进行着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把房脊上、房两侧那些作为装饰的,烧制非常精美的瓦制兽头、花卉雕饰全都给扳了下来,砸得稀巴烂—这就是他们所谓的彻底造封资修的反,以实际行动砸烂封建主义思想黑货,革一切非无产阶级的命的暴烈行动。学生造反派们在灏灵殿两旁的廊房上歇斯底里地肆意折腾了一通,直把一个个累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就这还没尽兴,有几个剽悍过人的红卫兵随之又不惜艰难险阻,想方设法地攀上了灏灵殿正南面,位于院子中央的那座矗立在南北甬道上的石牌坊,在它的上面乱扳乱砸一气。   这个石牌坊被这些英勇无畏的革命小将们一阵子就砸得千疮百痍、遍体鳞伤,牌坊上那些象征吉祥的石雕人物眨眼间就缺胳膊少腿起来。牌坊顶上正中央镌刻的那四个大字“天威咫尺”,因为落款是明。严嵩—严嵩可是明朝一个有名的大奸臣,造反派们一见可气就不打一处而来,把对封资修的满腔怒火一下子就都集中朝它尽情撒来。怎奈镌刻着这四个字的石匾额都是古代那些能工巧匠们不知用什么办法和石牌坊连接在一起的,镶嵌得太结实了,这些造反派们把它根本就无可奈何。这时候只见有个造反派学生不知是从什么地方找来了铁锤和錾子,于是他们就充分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用这把铁锤和錾子把这写着“天威咫尺”四个大字的石匾额落款“严嵩”几个字一下一下地给錾掉了。这才算稍稍地解了一点儿他们这些百分之百布尔什维克的心头之恨。   眼看着这些沉淀着极其深厚文化底蕴的古迹,就这样轻而易举地遭到了造反派们这样惨不忍睹的摧残、破坏,牛德草不敢有丝毫不满情绪和半点怨言,而只能暗暗地感到痛心、难过。他屡屡忍不住想上前去劝阻他们,但是看着这些盛气凌人,不可一世,气焰无比嚣张,已经忘乎所以了的革命闯将们进行革命的那股子坚定性和彻底性,回头一想:“自己现在算个什么东西?这会儿说话还有谁能会听?要知道自己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资产阶级保皇狗了,造反派们能让自己这次站在这支革命队伍里,也跟上来西岳庙革命,这对自己来说已经是法外施恩,够仁义的了。然而现在自己说任何话,也只能是给这些人火上浇油,不仅起不到丝毫作用,反而会更激怒他们,使得他们变本加厉。”目睹这次西岳庙革命之行,牛德草止不住眼流泪,心滴血,觉着这些人的所谓革命简直是在胡整,一赌气就跑回了孟至塬庙东村自己的家,不再到学校去了。   再说牛保民自从给自己大队的水磨房去寻一盘理想的面磨子买,半路上猝不及防淋了一场大暴雨之后,回来立时就病倒了。一开始,他还以为是淋雨受凉而感冒了,吃点儿药,最多是打两针就很快会好的,没想到一连吃药、打针好几天都不见一点儿效。这下他着忙了,到县医院一检查,医生诊断结果是心脏病,并且已经到了晚期。医生一再叮嘱他说,这病要好好将养,千万不能出大力,不能生气—不能情绪过分激动,否则时刻都会有生命危险。自医院里一回来,牛保民心里这下就有事了,他跟上就自己单个再到西安的大医院里复查了一次。西安医院复查的结果和县医院的诊断基本上没有什么大的出入。牛保民一看情况既然是这样,就开始盘算起自己的后事来。他想自己如今得下了这冤孽病,是很不好治疗的,听说全国现在只有上海的一家医院能够给人的心脏动手术,但是那样的手术目前的成功率很小很小,基本上是九死一生,就这样,手术费还高得实在骇人听闻。自己这病既然是看不好,那么还看它做啥?人生在世谁能不死得行?死迟死早,反正都得要死,自己又何必为了多活那么几年而看病耗费自己根本就没有那么多的钱财呢?再说了,自己花了那么多的钱看病,如果病看好了,那当然好说;如果病没看得好,岂不是自己死了还给儿子留下了一笔一辈子也还不清的债?这何苦呢?—他现在对一切都看淡了,心灰意冷,唯一的心愿就是想在临死前给儿子德草把婚结了。自己一辈子就只这么一条根,农村人的观念历来是父母没供给得儿子把书念成,这不算个什么,然而死前没有给儿子把媳妇娶到家,这却是一档子死也难以瞑目的事。为此,他在两年前德草才十六七岁的时候就一手给德草在邻村订下了一门亲事。当时他看着儿子是那样的懂事,念书又是那么的勤奋专一,怕一旦他知道了分心,就没有敢把这事的真相告诉给儿子德草,然而现在看来是不说不行的了,于是他就让婆娘刘碧霞给儿子德草开始正面谈这件事。   厨房里正在做饭,碧霞擀面,牛德草坐在灶火前帮他妈往灶膛里添柴烧火。刘碧霞心里挂牵着牛保民叮嘱她给儿子德草要说的那件事,开口就对德草说:“德草啊,你看你大现在也老了,最近又病不离身,前些日子到西安去看了一趟,听医生说这病不是个好治疗的病,咱庄稼户人平日里过日子,这外圈不能没有个男劳力,再说那学校里的学生最近也不念书,成天都在停课闹革命。我看,你还是再别上那个什么用处都没有的学了,干脆把它一停,回来一婚结,一劲儿给咱务农过咱这日月光景吧。”牛德草对他妈那一天没完没了的唠叨本来就有一种逆反心理,一见他妈唠叨就心烦,今日一听他妈居然要他把学停了不再念书,这更反感透顶了,于是极不愿意地噘着个嘴,用手里的烧火棍只是一个劲不住地在拨弄灶前的柴火灰,好大一会儿都没有说话。这不做声的确是一种让人难以忍受的寂寞,明显是牛德草的一种消极反抗。“你到底愿意不愿意,说话呀!”他母亲刘碧霞憋不住了,催促德草说。“不,我不想结婚,我还是想要念书考大学。我觉着,现在我还是个小娃,正是长身体,学知识的大好时候,必须得先立业,后成家。”接下来牛德草就嘟嘟囔囔的,说的都是一些刘碧霞根本就听不懂,也压根儿就不爱听的那些有关人生处世的大道理。母亲刘碧霞对儿子德草唔哩哇啦说的这些话一听就来气,心里瞀乱得说不成,然而她却连一句话又都搭不上茬,干着急没办法。牛德草他父亲牛保民在上房屋里的炕上躺着,隔窗子对这情景心里很不高兴。他越听灶房里牛德草所说的这话就越听不下去了,憋不住一下子扎挣着坐了起来,手扶墙壁,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到灶房门口,没好气地冲着牛德草说:“德草,你娃能说,我把你娃如今养活大了,你妈她说不过你了得是?你嘴能,你只要嘴能得往学校里念书去不背馍,三天不吃饭肚子里不饥,我才算你能成……”他话还没说完,就一个劲儿地咳嗽起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头上豆大的汗珠子直往下流。刘碧霞一见这阵势可着慌了,急忙撂下擀面杖,走上前去,给牛保民又是捶背,又是抚摩胸膛,嘴里还不住地一个劲抱怨说:“别生气,别生气。你看你这人,生的这气干什么呢?咱俩不是说得好好的嘛,这事让我给娃慢慢说,谁叫你又跑出来做啥了?赶紧躺到炕上歇着,将养你的病去,我会给娃比方着说清楚的。只要你的病将息好了,咱家的什么事情都好说。”说着她就强把牛保民扶回到上房屋里去了。   刘碧霞再次从上房屋里出来,就不住地一个劲小声数落起牛德草来:“你看你这娃,今日把你大气成啥了?你现在也是老大不小的人,该懂点儿事了。你大他一辈子为咱这个家把心力都操劳尽了,你要知道他现在心里一天有多难为,过咱这个日子他有多熬煎?你不在其位,不谋其事,不知道内情—不容易啊!你怎知道,他在世如果不给你把这婚结了就死不下呀!我实话给你说,你大那病不敢生气,你可千万不能再让他生气了。”母亲刘碧霞说着说着,忍不住就啜泣起来。为了了却父亲的一桩心愿,让父亲心里不生气,病体能够日见康复,牛德草这时候心里再想不通嘴里也都不再说什么了。他纵有再多的委屈,再多的苦楚,这时候也只能独个儿把苦水一口一口地往自己肚子里吞。只见他的喉结蠕动了两下,咽了两口酸涩的泪水—默许了。一切他都忍着,一切他又都直面现实,承受下来。他决定要去做一件自己实在不愿意去做的事情—这是现实给他带来的不公,对此他有什么办法呢?   牛德草遵从父亲的指令,不久就结婚了。他结婚的仪式很简单,冷冷清清,一切都是得过且过,凑合着的,一点儿都不讲究。迫于当时艰难的时势,他家没心思张灯结彩、鼓乐庆贺,更没心思摆酒设宴,邀请亲朋,只希图以此得以了结父亲最后一个可怜的夙愿。再说这时候社会上也已普遍开展起了“破四旧、立四新”运动,全国各地、角角落落都在砸烂“封、资、修”的黑货,移风易俗,谁还敢再按以往的那些老套数办事?加之他家现时也已经是庙东村生产大队内定的漏划地主嫌疑,正背时晦气着的,亲戚朋好友们一个个避之犹恐不及,他家不请就更乐得不来省事了,谁还敢没事找事,到他家来拉近乎?甚至连晚上到他家闹新房来的人都很少,稀稀拉拉的,没一点儿人气。然而,这回他家所举办的这桩婚事越草率,邻里们评价起来,倒越显得他们家能够紧跟形势,与时俱进。事情这样办,这倒让那些对他家虎视眈眈的造反派们差强人意。   事情不管怎么说,牛德草毕竟是个年轻人,积极向上、努力发奋,总想能够有所建树是他体内遏止不住的基因,这种思想火花时不时地都在猛烈地撞击着他那难以紧闭的心扉。社会上开展得风起云涌,日新月异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以及那些层出不穷的新生事物,无时无刻不在强烈地吸引着他那颗时时都想飞出去的心。别看他那次一憋气,不吭声从学校偷偷跑回来了,到家以后听从他父母亲的安排,悄悄结了婚,但是学校里开展得如火如荼的革命运动却磁性强烈、不可抵御地一直挑逗得他剪不断,理更乱,心猿意马,割舍不下。他三天两头不由自主地背着父母往学校里跑,探听他们班上那些同学文化革命开展的新动向,总想及时了解到革命的最新动态,呼吸呼吸斗争风云给学校带来的新鲜空气。牛德草老在心里想着:“人常说‘好男儿志在四方’,我一个热血汉子总不能就这样守着媳妇在家里平平庸庸过一辈子吧?”新婚宴尔,蜜月柔情并没能捆绑住他那双时刻都想腾飞翱翔的翅膀。   随着文化革命的不断深入开展,全国性的革命大串联开始了,各级各类学校里的学生瞬间都成了誓死保卫党中央,誓死捍卫毛泽东思想革命路线的红卫兵。他们起初是徒步,后来就是不掏钱抓火车,像潮水一般一浪高过一浪地涌向了首都北京,在天安门广场接受伟大领袖、英明统帅、革命舵手,心中的红太阳—毛泽东主席一次又一次地接见(实质上去的人大都是想亲眼瞻仰一下当代伟人毛泽东的容貌,一睹毛主席的风采)。从祖国的四面八方、天涯海角,远道跑来北京,期盼毛主席接见,聆听他老人家教诲的红卫兵自然都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客人,沿途的人谁敢阻拦、慢待?去北京的火车上全坐的是要去接受毛主席检阅的学生红卫兵,挤得水泄不通。车厢里人挤满了,列车每一到站时列车员打不开了车厢的门,红卫兵们就毫不客气地从窗子往进钻。一时间公路、铁路交通运输就都应接不暇,显得一片紊乱,甚至有些失控了。   牛德草禁不住绚丽多彩的外界社会那瞬息万变的诱惑,于是不顾父亲有病卧床,母亲的百般阻拦,也寻了个机会,借口到学校里看看,就从家里给溜了出来,和邻村的一个同学结伴来到学校。学校里这时已经乱成了一团麻,拿公章的当然是支持一切革命行动了,也没有多问什么,就给他们开了一张革命大串联的证明。他们按照规定领了当时由国家发给串联学生的生活补助费,也就出去串联了。不过牛德草和他的那个同伴没有敢到那么远的首都北京去,这一方面是因为不管怎么说,他心里还是总惦记着他那卧病在床的父亲,快过年了,到时候家里有好多事情父亲已经都做不了了,还是得要靠他去做的;另一方面这时候北京那里也传来了消息,说毛主席最后再接见一次来京的造反派学生了,他算计着他们如果要去的话,等到到了北京的时候,毛主席的最后一次接见早就都过去了,时间赶不上,已经来不及了。由于心里有事,“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他连革命圣地延安就都嫌远、交通不方便,害怕赶年跟前打不下一个来回而没有去,只是背着个铺盖卷儿,徒步来到省城西安,然后又乘火车就近到三门峡、洛阳转了一圈儿。一路上,目不暇接的革命大好形势在他心里并没有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而每到一个红卫兵接待站投宿,第二天早晨接待站那些工作人员和蔼而亲切的催促串联红卫兵快点儿起床的声音却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内萦绕耳际、经久不息。   太阳已经升起老高老高,大概时间离九点钟都不远了,投宿在红卫兵接待站里的那些出来四处串联的造反派学生一个个还都躺在的床上睡着不起来,可能是他们前一天的长途跋涉使他们疲倦得经过一晚上的睡觉还没有缓过劲儿来吧。这时只听接待站的工作人员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在催促说:“革命的红卫兵小将同志们,‘早起三光,晚起三慌’,快点儿起来,洗把脸、吃点儿饭,以‘只争朝夕的精神’出发,进行无产阶级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吧。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   牛德草和他的同伴经过一番坚持不懈地长途跋涉,步行刚一到西安火车站,抬头就老远看见了火车站广场东南侧高大的解放饭店上挂着一条巨大的横幅,十分显眼:“红卫兵井冈山兵团总部”。这一下牵动了他那颗激情勃发、火热难按的心。他和他的同伴怀着几分好奇就走进了解放饭店,等到从里面出来时他手里就拿着了一张介绍信。原来他们在里边已经填写了一张申请表,这就意味着参加了这一组织。该组织的总部给他们开了一张介绍信,要他们回到本县去组建“红卫兵井冈山兵团华阴分部”,进而迅速壮大革命组织,积极开展文化革命的造反工作。   牛德草和他的同伴在西安进行了几天革命串联,发现虽然报纸上整天都在一个劲地夸赞、推崇红卫兵徒步串联的革命精神,但实际上那些串联的造反派学生红卫兵徒步往来的越来越少,他们来来去去几乎都是坐不掏钱买票的那火车。这下子他俩可也开窍,学乖了,心想,大势如此,不掏钱买票就能坐的火车串联,这多美的事?不坐白不坐,坐也就白坐了,谁犯傻呀?所以他俩就再也没有“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在尘土飞扬的公路上发扬艰苦奋斗的延安精神,汗流浃背、风尘仆仆地靠磨脚板子往前走革命了,从西安到洛阳去串联也就改成坐火车。坐火车串联不仅省劲,而且比步行当然要快多了,一路还能尽情放眼观赏祖国的大好山河,那是够潇洒的。他俩到洛阳不仅参观了那里很大很大的东方红拖拉机制造厂,而且还顺便去看了那里好多的文化古迹。折回来时又顺路到三门峡去了一趟,到那里看了看黄河三门峡水库的宏伟工程。这时候那里的苏联专家已经因为中苏关系破裂而扯回他们国家去了,工人们也都停产闹革命了,工地上没有一个生产劳动的人,原来设计在那里修的水力发电站也只修了个半桶水,就不得不停住搁在那里,让人一看不由感慨万千。(未完·待续)      第十八章 红色风暴(下)      (接前章)在从三门峡水库返回三门峡市的路上,火车开到离三门峡市车站有二十来里路的地方,由于车上所坐的人太多,加之铁路坡度又太大,火车就开不动了,无奈只得又退了回去,然后憋足气,开足马力拼命地再往上冲。然而当火车就快要冲到坡顶的时候,它就又发出了一连串儿咣当当、咣当当,车轮打滑的声音,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不得不停了下来。这样一连有好几次,持续了都在将近两个钟头,据说要是步行往前走,那么长的时间恐怕也都能走到三门峡市了。牛德草几次都想下火车步行,因为他觉着坐这样的火车太危险,它在开足马力不顾一切地往前冲的过程中,一到弯道上车身就剧烈地摇摆,几乎都有摇翻车的可能,但是由于他那同伴的劝阻,他才终于没有中途下车步行。   牛德草串联回来已经是1966年农历的腊月十九。他原以为这时候回来完全是可以赶得上二十四集去西岳庙街上为家里过年备办年货,丝毫不会影响家里过年的事的。谁知道他刚一进门就被他母亲刘碧霞劈头盖脸地骂了个狗血喷头:“我以为你都死到外面了,谁知道你还知道回来?眼看就过年了,家里的事就跟多死了一样,你一点儿都不管!你心里一天到底还有这个家没有?”接着她就扯开喉咙呼天抢地地大哭起来,“哎呀我的妈呀—这一天咋就作难死我啦!没头绪的我呀—我这该咋办吗?”她痛哭了一阵之后,就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数落起牛德草来,“你看看,你好好睁开你那双眼睛看看,今天都腊月十九了,离过年还能剩几天?你给我说的是你只到学校去看看,谁知道你这一去就没影儿了。年前腊月这几天,家里有多少事都急着要办,我和你大左等一天,右等一天,可就是等不着你回来。实在没办法了,你大只好在昨天西岳庙逢腊月十八集的时候就自己拖着个病身子赶集备年货去。西岳庙腊月十八集上,人就跟多死了一样,从街东头根本就挤不到街西头去。这不,你大昨天劳累了一天,今天这病就加重了,现在躺在炕上一声接一声地不住呻唤,起不来了。你看你都二十岁的人了,也已经结了婚,这家里的事就咋连管都不管一管?你给我说,你心里一天倒还有没有这个家?没心没肺的东西!”   牛德草串联所串回来的那股满腔“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的激情,被他妈这顿歇斯底里大发作的臭骂给骂得立时跑到没影子处去了。他满肚子的委屈,本想还上母亲几句,然而看着父亲这时躺在炕上那痛苦难熬的神情,听着父亲那凄楚的呻吟,就什么话也不说了,一味听凭他妈在那里无休无止的唠叨着。   总之,1967年的春节,牛德草家日子不好过。常言说得好,“床上的病人,床前的罪人”。他母亲刘碧霞由于丈夫的病情日见加重,心情越来越不好,整天价在喋喋不休地发牢骚,时不时还就禁不住号啕大哭起来,常不常弄得牛德草措手不及,无所适从。更不要说生产大队革委会还经常无中生有、找茬儿寻事,一会儿说漏划地主嫌疑牛保民家暗地里搞黑串联,订立攻守同盟;一会儿又说漏划地主牛保民家为了逃避家产被分,趁黑夜无人,偷偷在转移财产。在“阶级斗争一是要抓紧,二是要注意政策”口号的感召下,左邻右舍似乎大都整天在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他家的人,仿佛他家的人身上都带着一种瘟疫毒菌,一不小心就会沾染到自己身上。一碰见他们家的人,有人老远就会连忙避开,即使偶尔碰个照面儿也都形同陌路,冷冰冰的,不再像往日那样的坦诚、热情了。这时候彼此之间还能说得上什么亲情、友情?人们一个个都在努力和牛保民家划清界限,保持一定距离—社会如今到了这一地步,牛德草的一家又能说他们什么呢?牛保民只能是整天的唉声叹气。牛德草一家人他们也都很知趣,迟早走在路上,一见对面过来人了,自己马上就会自惭形秽地把头低下,靠路边走,从来不去主动和人家打招呼,以免自讨没趣或者是玷污了人家的清白,让其他人指摘这人阶级路线不清,给这人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他们一家简直就成了孤家寡人。   牛保民一家人尽管是这样的时时小心,步步留意,不敢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地过日子,就这还照样是不得安宁清静,不提防就招惹出了一些意想不到的、没来由的是是非非,捕风捉影的谣言、莫须有的罪名就像雪片一样,一个接一个劈头盖脸地直朝着他家不住袭来。树欲静而风不止啊,你不找事,事找你怎么办?   大年除夕这天晚上,庙东村家家户户都在欢天喜地地吃年夜饭,而牛保民一家人哪有这个心情?牛保民拖着痛苦不堪的病身子,把他们一个个都叫到了自己跟前,开家庭会。只见牛保民这会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强打精神,艰难地说:“现在,造反派、红卫兵到处破四旧、立四新,砸封资修的黑货,并且可着嗓子喊叫说,谁抗拒就砸烂谁的狗头。同时,人家还一个劲儿地鼓噪说,咱家藏有清末流通的那货币—银圆哩,说这东西是典型的封建社会残余,家里藏有这东西不往出缴的人,就是存心复辟变天;造反派、红卫兵就一定要对其实行强有力的无产阶级专政。据说人家把绳子都已经买下了,现在就等着看我的实际行动。开过年如果我还是不主动地把所藏的那银圆往出缴的话,他们立马就把我捆起来吊在房梁上,实行铁面无私的‘修理’、‘圆圈’。”   全家人一听这话,当时就都吓傻眼了,无不毛骨悚然,脊背直往上冒寒气,大眼瞪小眼,谁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妻子刘碧霞更是吓得不住直打哆嗦,嘴里一个劲儿说:“这该咋弄呀,这该咋弄呀么?”说着又抽抽搭搭地就哭了起来。你别看她这人平时嘴碎,话说多,对什么似乎都看着不顺眼,总爱挑剔这个、挑剔那个,老是忿忿不平的,其实胆子可小了,遇事自己又没个正经主意,稍一有点儿难处,只会哭。你看,这会儿也不知道她平日在家里的那股厉害劲都跑到哪里去了。跟牛德草结婚不久的他那媳妇—腊梅是个典型的农村传统妇女,具有不可多得的“三从四德”品质,恪守妇道,从夫从父,从不多事,嘴严,轻易不肯说自己的看法,一切悉听尊便。只有牛德草这会儿愣头愣脑地才问了他父亲一句:“他们吵吵嚷嚷地说咱家有银圆,那么咱家到底有没有那东西呢?”   “唉!”牛保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俗话说:‘家有千金私,邻居是杆秤。’人家能说咱家有,你想,咱家能没有吗?咱家里有。要是咱家没有那东西的话,他们怎么能这么说呢?‘风不吹树不摇,老鼠不咬空空瓢’啊!”牛保民显得实在无可奈何。德草他妈刘碧霞这时一边啜泣一边插话说:“如今看来怕是不缴不行了,但是反过来一想,你说缴了吧,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那肯定是等于白给人家了。你还指望那些人能给你一分钱?那东西可是你大一辈子攒下来的一点儿血汗钱呀,你想想,他怎么能舍得呢?真难为死人了。”牛德草听父母这么一说,沉思了好大一会儿,咽了口唾沫才说:“依我看,这事既然是已经在那儿明摆着的,谁也瞒不过去,那恐怕不缴是不行的,不如咱干脆给人家缴了算了。你想,你不缴人家不放过你。这还不消说,而且世上这事情往往是实得虚不得,不缴你心里老是虚着的,提心吊胆的,日子也不好过呀!一天老这样,心理压力太大了,那就会还没等事情熬过去呢,人就给被熬煎死了。我的意思是咱们‘宁折财,甭折人’。”牛德草的这一席话把他父母亲直说得立时眼睛瞪多大,嘴张得跟个老碗似的,半天都合不拢—因为这话太让他们感到意外了,从感情上他们怎么也接受不了,然而想反驳,但理智地一想,也只能是这样,除此确实也再无他途可求;不过依从吧,心里又实在想不通,他们是怎么也下不了这个决心的。“唉,你这娃呀,怎么一点点儿都体谅不来大人的这苦衷呢?”他母亲刘碧霞抱怨他说,“你以为那些银圆来得是容易的?解放跟前那几年时世不稳,早上发行的纸币到下午有可能就用不成了,常不常家里好不容易攒上一点儿钱,一眨眼就都变成了一堆废纸,多少人没办法都拿纸币裱糊墙呢。你大看害怕了,总以为银圆是个硬头货,世事再变,它都能用,才把家里千辛万苦所攒下的那点儿血汗钱设法倒腾成了银圆。你看,如今这倒成祸害了!”牛保民这时也苦不堪言地说:“娃呀,那有些还是我解放初在银行门口用人民币五块钱一个偷偷买下的。要知道,我苦熬一辈子也就只攒下这么一顶点儿财产啊,你说,给他们缴了出去我多心疼啊?这事打谁头上,谁舍得呢?”   这银圆当然不是牛德草从泥土里一滴汗一滴汗,下苦抠出来的,牛德草对它的感情自然没有像他父亲牛保民那样深,然而目前对这事情的思考,牛德草却要比他父亲牛保民冷静得多。他十分动情地对牛保民说:“哎哟大呀,事情都到这步田地了,你还说那些话顶啥用吗?你怎么就不想开些呢?是的,你把咱家藏的那点儿银圆一旦缴给了那些造反派、红卫兵,毫无疑问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可是你翻过来想过没有?咱家有那东西,人家是知道的,想蒙混,怎么也蒙混不过去,那东西如今已经成了祸害,我们别无选择了。你也不看看那帮人,哪一个不是二百五、半吊子,你和他们能到哪儿论理去?如今哪儿又能会支持你?造反派们一个个都跟斗红了眼的鸡似的,能饶得过你吗?常言说‘光棍不吃眼前亏’,咱还是心里放明白点儿吧!”“你这话说得倒也是。”一辈子精明强干的牛保民从来都没否定过自己的看法,这一回破天荒地让儿子牛德草给说服了。   再说牛德草虽然嘴里话是这么劝说他父亲牛保民的,可是心里也并不是一点儿都体谅不来他父亲的思想感受—咱们平民百姓,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你说,苦苦巴巴攒那么一点儿钱容易吗?那是面朝黄土背朝天,一滴汗水甩八瓣,顶烈日、冒严寒,一点一点从骨头缝儿里榨出来的人油啊!现在要让父亲他拿出来,白白地缴给那些造反派、红卫兵,去打水漂儿,那还不是等于在要他的命?牛德草这时转念灵机一动说:“哎,大呀,咱家有这东西,你说人都知道,那么到底有多少,他们知道不知道?”牛保民一听牛德草陡然开口问他这话,就嗔怪说:“看你这娃说的,那他谁能知道?这多少我连你妈都没给她说过,他们怎么能知道呢?”“既然这样,要么你看我们这样行不行?”牛德草另想出了一个方案,和他大牛保民商量。“你想出什么好办法来了?快说给我听听。”牛保民一听还有别的什么办法,心情马上不一样了,迫不及待地催促牛德草说。牛德草也想能够最大限度地减少家庭的经济损失,同时也是为了尽最大努力安慰他父亲那颗早已遭受严重创伤的心,于是退而求其次,就想出来了一条应对目前这事的权宜之计:“唉,好我大哩,你想想,现在我能想出个什么好办法来呢?还不是死马当做活马医呗。人家造反派、红卫兵既然知道咱家有那东西,把咱家给盯死了,咱给人家一点儿都不缴自然是绝对说不过去的,然而咱家究竟能有多少那东西,反正他们又都不知道。我看眼下最好的办法只能是多少先给他们缴上一点,迷迷他们这些人的眼睛,然后你就一口咬定说就只有这些,你把它全部缴完了,然后把剩余的设法拿到银行里去,不管人家给咱多少钱,我想,这时候咱们拾点儿总比遗点儿强,换几个是几个,在银行里多少换俩钱,赶紧把它兑换掉—这总能减少一点儿咱家的损失吧,总比全部白给造反派、红卫兵那伙人强得多。至于到时候咱家里真正没有那东西了,说起话来心里也就塌实了,即使他们还不相信,到家来搜,搜不着他有什么办法?他们又能把你怎么样?”听了牛德草说的这一番话,牛保民顿时幡然悔悟,他再沉思了好大一会儿,然后才又无可奈何地长叹了一口气说:“唉,现在看来这事也只能这样做了,只有这样损失才能相对减少一些。我尽管心里还是想不通,于心不忍,但是谁又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我知道,造反派、红卫兵那一伙人尽都是些白眼儿狼,你给他们把这银圆缴得越多,不仅一分钱的好处都没有,反而还会罪孽越发的深重,白花花的银子白扔给他们,到头来还惹得了一身的臊。”“唉!大呀,你能想到这一地步这就对了。”牛德草对他父亲的想法马上予以肯定,“要知道,现在你一点儿不缴是绝对不过不去的,造反派、红卫兵那些人肯定是不会就这样白白饶过你的,但是要记住,也不是说缴得越多就越好。别听他们成天价嘴上在喊‘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细想一下……”“好我娃哩,他们那些话纯都是给蚍蚂虫戴暗眼,是哄傻子娃上套儿呢。我咋能不知道吗?”牛保民接过话茬说,“你要是什么都不说的话,好一些事情他们就都还不得知道,弄不清楚,也始终落不实,即使从严处理,你想他们能严到哪里去?相反,你如果是把事情的根根梢梢,和盘都给托了出来,那从宽,又能把你宽到哪里?事实上是你交代得越彻底,到头来被处理得就越重—你的为做刚刚是彻底暴露了自己而帮了人家的忙,把自己推到沟里去了—自讨苦吃。这事我见多了。批判会上你见过造反派、红卫兵那伙人哪一次说过谁交代彻底,认罪态度好了?对哪一个被批判的对象还不都是说‘不老实’?啥时候喊的不是‘阶级敌人不老实交代,我们就砸烂他的狗头,把他们打翻在地,再踩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说到底,他们就是要这样否定一切,打倒一切,骨子里完全是以没完没了地整人为快。唉,这些人心黑了,有什么办法呢?这年月呀,在他们这些人眼里,世上可能就没有一个好人。我近来在心里老这么想,这样的日子啥时候才能熬出个头儿来?”家庭会开到此,他们一家人就都在心情十分忧郁中初步形成了一个共识:“现在事情也只能这样办了。”   不久,英明领袖就发出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伟大号召。牛德草此后就再也没有到学校里去,而是回乡在庙东村生产大队里开始参加农业生产劳动,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他此时精神上背着沉重的思想包袱,心里时刻都在挂牵着自己的家庭现在名义上是上中农成分,然而庙东村生产大队的红卫兵、造反派乃至革委会根据党中央一个大人物的讲话“我国大西北基本上是和平解放的,民主革命不彻底,文革中要补民主革命这一课”的指示精神,早把他家打入了另册,谋划着给他家怎样补定漏划地主呢。这些人决意即使在筷子里边也得要拔出旗杆来,要在庙东村找出百分之五的阶级敌人—地主、富农来,以便有力地开展“一抓就灵”的阶级斗争。这时候谁都知道牛德草家已经被内定为漏划地主了,只是那一套手续还没有办到头罢了,不过那只是个时间的迟早问题,所以在绝大多数人的眼里早已经都超前把他当成地主阶级狗崽子看待了。因此,牛德草这时事事更加谨小慎微,遇事再也没有以往在学校里的那股子“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的豪迈激情了,一天只是努力地夹着尾巴做人,不求有功,只求无过。他事事都表现得十分积极,处处都做得很是到位,很注意把握自己做事的分寸,力求适可而止,同时努力接近贫下中农,向革命组织靠拢,虔心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只要是革命组织准许他参加的政治活动,他都争着前往,总期盼着革命组织能够把他和他的家庭区别对待,把他和他周围的同龄人同等看待。每天天不明他就早早地起床,等候着按时参加生产大队在下地上工前所组织的向毛主席“早请示、晚汇报”活动,并且每次还都会站在很多人中间,和人们一起,面对着高挂在墙上的伟大领袖毛主席巨幅画像,十分庄严地举起手里高擎着的那毛主席红语录本,在革委会主任王黑熊的引领下,跟大家一起,齐声背诵毛主席语录。   庙东村的“早请示、晚汇报”活动,总是先由革委会主任王熊站在群众队伍的前面,面对毛主席画像,声音洪亮地带头先说:“我们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革命导师、心中永不落的红太阳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然后才能由所有站在这里向毛主席请示的社员群众齐声应和着背诵道:“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声音气壮山河。每当这时候牛德草就为革命组织能让他和其它革命群众一样站在这儿向毛主席请示、汇报而感到有说不出的荣幸。不过请示汇报活动也有那么一点儿让他不可思议的地方。你看,站在这里背诵毛主席这段语录的是庙东村生产大队的全体社员群众,这些人里边自然有很多人都是贫农、下中农,这些人当然都是革命的依靠力量了,他们这时候在这儿背诵毛主席的这条语录毫无疑问那是最合适不过的了;然而这些请示的人里边不可避免的也还有一些是中农、上中农成分,中农是革命的团结对象,念这条语录马马虎虎地也还能说得过去,当然无可厚非,然而上中农到底人家认为是革命的还是反革命的、是团结的对象还是孤立或者打击的对象,在新形势下这一时谁也还都说不清楚,反正目前这个无产阶级专政的国家绝对不会是他们的,他们这时候也念这条语录就让人多少有点儿蹊跷了;更有甚者,这些人里边还有的居然是地主、富农,明显属于革命的对立面、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甚或还有四类管制分子,纯属无产阶级专政所要严厉打击的一小撮儿敌人,可是他们也在这里念着这条语录,这让人就很是想不通了,想不来当这些人也念着这条语录的时候,有没有人想过,这天下到底是谁的天下?国家到底是谁的国家?大家一时都在打马虎眼,清白装糊涂,谁也不重视这些事情,即使有人注意到了也不肯把它说破。反正大家在都背诵的是毛主席语录,学习毛泽东思想。说毛主席所说的话还能有错?谁是吃熊心豹子胆了,敢说这样的话?如果不是造反派,其它的人就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以希求得以相安无事。但是谁要是在这时候觉着不合适,胆敢不念,那就大错特错矣,马上就有可能大难临头—不信你就试试瞧瞧呗。   有一次,大家都正全神贯注地挥动着手里所拿的那“红宝书”——《毛主席语录》,在背诵毛主席语录,向伟大领袖毛主席“早请示、晚汇报”,不经意间一个叫改娃的老贫农因为早上偶尔给睡失觉来迟了。他害怕被革委会主任王黑熊发现了扣他的工分,情急之中连他下地手里所拿的那镰刀都没顾得往地上放,就悄悄地钻进正在请示着的人群里,随着其他人也挥动起胳膊来,面对着挂在墙上的毛主席巨幅画像,仓仓促促地背诵起毛主席语录来。事不凑巧,他的这一特殊现象偏偏就让站在前边高处引领大家背诵毛主席语录的革委会主任王黑熊给一下子瞅见了。大家背诵毛主席语录的声音刚一落,就见王黑熊虎着脸,厉声断喝道:“把现行反革命分子牛改娃给我揪出来!”立马就有两个左臂戴红袖章的红卫兵战士扑了过去,拧住那个叫牛改娃的两只胳膊,不由分说,把他跌跌撞撞地推到革命群众的面前。牛德草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弄蒙了:“一个好端端的老贫农、革命的依靠力量,怎么一眨眼就成现行反革命了呢?这时只见革委会主任王黑熊怒不可遏地痛斥牛改娃说:“牛改娃,你向革命群众老实交代你的反革命罪行!”牛改娃懵懵懂懂的,一时还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把事情给做错了,张口结舌地说:“我……我没有过什么反革命罪行啊!我家世世代代都一贫如洗,是解放后才翻的身,对共产党、毛主席感激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忘恩负义,反起革命来?”革委会主任王黑熊不可一世地嘿嘿冷笑着指斥牛改娃说:“骗鬼去把,你说这话谁信?老实交代,刚才你向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请示时举的是哪条胳膊?”牛改娃被王黑熊劈头盖脸地这么一问,问得就更加糊涂了,迷迷瞪瞪挥了挥他所拿镰刀的那只手臂说:“我记不清了,可能是这条胳膊吧。”王黑熊这下就更来气了,用手指嘭嘭嘭敲着牛改娃的额头说:“这就对了。你说,人家都举的是左胳膊,你为什么要举右胳膊呢?是不是想向广大的革命群众宣告你支持右派、反对左派?”“这……我哪有这意思呢?”牛改娃瞠目结舌,一时无言以对。王黑熊发扬“宜将乘勇追穷寇”的彻底革命精神,继续质问牛改娃说:“少狡辩!这还不算。更让人不能容忍的是,你向毛主席请示时手里竟然拿着镰刀,向着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画像一砍一砍的。你说,你这样做居心何在?是不是还想公然谋杀他老人家?你这难道不是反革命行为是什么?不许狡猾抵赖,给我向革命群众低头认罪,好好老实交代!”   牛改娃这才恍然大悟了,禁不住畏惧得呼天叫地地大哭起来:“哎哟我的妈呀——这下我不得活了!”革委会主任王黑熊怒吼道:“你别一天总是以老贫农成分为护身符,乘机打着红旗反红旗,居然胆敢想谋杀我们最最最敬爱的领袖、最高统帅、亿万人民心中不落的红太阳—毛主席来?”王黑熊义愤填膺,振振有辞地斥责了牛改娃一通后,随即就转过身面对革命群众,提高嗓门,声嘶力竭地喊道:“革命的同志们,无产阶级造反派战友们,红卫兵小将们!对牛改娃的这一反革命行径,我们容许不容许?”在场的人立刻齐刷刷地举起了拳头,发出了地动山摇的呼喊:“我们决不容许!”王黑熊紧接着又追问了一句:“是可忍孰不可忍?”革命群众马上就又振臂高呼起来:“打倒现行反革命分之牛改娃!”“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于是老贫农牛改娃瞬息就由一个革命的动力变成了革命的对象,此后有好长一段时间被迫戴上高帽子,跟在那些地富反坏右分子的后边,和那些人一起游街,低头请罪、抬头示众,让造反派肆意对自己实行起无产阶级专政来。   向伟大领袖毛主席早请示、晚汇报的仪式还在继续进行着,革命群众下地上工劳动前的下一步必不可少的活动内容是跳“忠”字舞。这跳“忠”字舞可热闹了,真还有个看头儿。你看所有前来向毛主席早请示、晚汇报的人,不论是风华正茂的少男少女,还是七老八十的老汉老婆,他们一个个贵在参与,每个人都得跳,凡事来的人谁都少不了。当然他们当中有跳得婀娜多姿的,也有跳得激情奔放的;有跳得七扭八趔的,也还有跳得怪模怪样的—千奇百态,不一而足。他们这会儿边跳并且嘴里还边唱着革命歌曲:“金色的太阳升起在东方光芒万丈,春风万里,鲜花开放,红旗像大海洋。伟大的领袖、英明的导师、敬爱的毛主席,革命人民心中的太阳,心中的红太阳。万岁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嗨,万岁万岁毛主席!”在跳“忠”字舞的过程中大家尽管是人多,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神态各异,动作不一,甚至有人还把革命歌曲唱得是南腔百调,很不合拍,但总之每个人都跳得是无比的认真。他们是那样的专心致志,那样的感情投入、一丝不苟,没有一个人此时敢应付差使,因为跳得好与不好这只是个能力、水平问题,然而跳与不跳那可就是阶级立场大问题了。要知道,那时候谁也戴不起“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这个三反分子的帽子哟。   “忠”字舞好不容易跳结束了,革委会主任王黑熊这才又站了出来,开始安排这一天的革命活动。只见他走到大家面前,先毕恭毕敬地朗诵了一段毛主席语录:“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我们要一手抓革命,一手促生产;要两手抓,且两手都要硬!接下来,我把今天的活路给大家分派一下。”牛德草站在人群当中,听着王黑熊说的这段由他肆意窜改了的毛主席语录,心里不由得直纳闷儿:“毛主席的这条语录原本就不是这样说的嘛。”但在这样的政治氛围中,只要说是毛主席所说的话,谁还敢说说的人说得不对?否则,一不小心就会被这说的人反唇相讥,给你穿小鞋来个借题发挥,把你批评他的话篡改成你说“毛主席所说的话不对”,那就不得了了。牛德草出于这种种原因,对此也只能是在心里想想而已,他绝对是不敢出风头去纠正革委会主任王黑熊所说的那话的;而只是在竭力明哲保身,但求无过。人家不挑剔他,就是天官赐福了,他哪里还敢多事造次、节外生枝,去招惹是非呢?他只是很认真地听着革委会主任王黑熊在分派活路。这时只听王黑熊在说:“……红卫兵、造反派以及返乡接受再教育的中学学生,今天继续由牛战斗带领去破四旧,革非无产阶级的命—平坟灭墓,其他革命群众还是一律跟着我去搞农田基本建设。”王黑熊他们认为人们埋在田地里的祖坟,这是上辈人所遗留下来的封建残余东西,它们矗立在田地里既占耕地面积,又给耕种操作带来了极大的不便,把它铲除掉是对封建思想的涤除,也是抓革命、促生产的实际行动,所以他们就把开展这项工作当作这场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一项重要内容,抓得很紧很紧,搞得既轰轰烈烈,又扎扎实实。   牛德草以返乡学生的身份,跟着红卫兵、造反派这些人,拉着架子车,扛着镢头、铁锨,来到村外田野里的一片墓地。只见这块墓地正位于这一大片田地的中央,好大,也好有气派,坟与坟之间大树林立,古柏参天,遮天蔽日,郁郁苍苍,老远就能让人感觉到凉气袭人,威仪森严,不愧是块儿风水宝地。坟的前面,墓道两旁列着不少的石雕兽类,每一座坟前都树有块墓碑,墓碑上刻着它后面墓里所埋死者的姓名、生卒年月以及生前概况。据说这是庙东村的一座占地最大的坟地,里面分别埋的是庙东村古代一个考中过进士的人以及他的后人。走社会主义道路要实现农业机械化,现在整片地中间有着这么一大块坟地,也确实影响大机器耕作,不用说十分碍事,不利于社会主义事业的发展。不过,原来这坟再怎么挡事,可是谁也把它没办法,那是人家的祖坟呀,谁敢去扒?可现在事情不一样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破四旧、立四新的强劲东风已吹遍了农村的角角落落,革命群众立志要横扫一切封资修的黑货,这座坟墓可是名副其实的封建社会残余势力代表——旧东西,理所当然的革命对象。这时候把它扒掉,死者的后代子孙谁敢说半个不字?   这些平坟灭墓的革命青年一到这儿就蜂拥而上,雷厉风行,有几个带头的率先抡起了大铁锤,吭哧吭哧地把墓道两旁的那些碍手碍脚的石雕兽类和坟前的一个个石碑砸得粉碎。大家热火朝天地用架子车把它拉走,扔到了地东头的深涧里。然后他们谋划着把这里的一棵棵大柏树砍倒,拉回到生产队的仓库大院。接下来这些人就开始用架子车把那些高高突起的大坟堆上的土,一车子一车子地往这块田地的低洼处拉运,垫在了那里。这些人干劲冲天地挖着,运着,说着,笑着;竞相歌唱着红色歌曲,背诵着毛主席语录—革命情绪特别高涨。平坟灭墓的工地欢声笑语,气氛可活跃了。   造反派、红卫兵以及返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中学学生们就这样干着,干着……正当干到兴头上的时候,只见牛连欣抡圆手中的镢头哼唷一下奋力掘去,随之一声轰隆巨响,眨眼间脚前面的地就塌陷下去了一个大坑。旁边不知是哪个女的见状吓得禁不住尖叫了一声:“哎呀妈哟—鬼来咧!”拔腿扭头就跑。跟她站在一块儿的那几个女娃一听她的惊叫,不由得也撒手扔开了架子车辕把,有的拖着铁锨,争先恐后,跟着就跑了起来,工地上一下子就乱了套。   牛战斗闻声赶来,板着面孔,铁青着脸问:“咋啦咋啦?你们在这儿胡咋呼啥哩?”有个年龄比较小的姑娘站得老远,怯生生地指给他说:“你看那儿……”牛战斗一副不胜其烦的神气说:“那儿怎么啦,怎么啦?屁大个事情,值得那么大惊小怪的吗?”一个正跑到他跟前,不得不止住脚步的姑娘说:“你不知道,可吓人了。从外面隐隐约约地都能看见里边似乎还有人骨头呢!”牛战斗走上前去,分开正在探头往里观望的牛连欣和牛德草他们,一边嘴里嘟嘟囔囔地说着:“我就不信,里边能有个屁!”一边随之扑通一下,就跳到了那个塌陷的深坑里,极力朝里面看。这坑真的还不浅呢,在三四尺深的地方竟露出了一个用青砖砌的黑黝黝的洞口。你说怕人不怕人?再仔细往里看,洞里影影绰绰,确实还能看见腐烂的棺板和一些骨头什么的。要说还是这个牛战斗有胆量,只见他用手扒拉扒拉洞口的那些蜘蛛网、脏东西,一侧身就钻到里边去了。人们这时都围拢在塌陷下去的这深坑周围,屏气凝神地看着。隔了不大一会儿工夫,牛战斗就从里面又钻出来了,头上、身上,到处沾的都是尘土和蜘蛛网,不屑一顾地挥挥手说:“里面有个屁,埋的人都化成干骨头架子了,还怕他个什么?不过,我看这些砌墓的青砖倒还成色美得很,拆回去了生产队还能派上用场。”说着他就派了几个干活泼辣利索的小伙子下到坑里去刨那些砌墓的青砖。不一会儿,墓顶就被这几个年青冒失的小伙子七手八脚地给揭开了,整个墓坑就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墓里真的什么值钱物事都没有,除了一些死人骨头之外就是一些满是灰尘、连颜色都分不清楚的盆盆罐罐。牛德草看着这些器物心想:“别看这些不起眼的东西,谁能说得清楚它是那年那代的,说不定有些还有一定的考古价值呢。”可惜的是还没有等他把这些问题想出个眉目来呢,下在坑里拆墓的那几个冒失鬼小伙子就一件一件地把它们像玩一样地从下面往站在墓坑边沿,畏畏缩缩往下看的那些姑娘的脚下扔着吓唬她们。他们边扔嘴里还边说:“给你,快把这些封资修的黑货给你们拿回去晚上当夜壶使吧!”   随着那些站在墓坑边沿的姑娘们婀娜多姿地躲闪,被扔上来的那些盆盆罐罐就一个一个都摔到了地面上,给摔得粉碎。倘或偶尔有个把因结实而没有摔碎的,也瞬息就被站在地面上的小伙子闹着玩儿,寻开心、听响声,把它用镢头一个不留地砸了个稀巴烂,他们把自己的这一举动美其名曰完全彻底干革命。牛战斗一见也极力支持,大声喝彩道:“好,有革命精神!我们就是要这样,毫不心慈手软地砸烂封建残余的一切黑货!”牛德草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幕幕情景,心里说不出来是个什么滋味,反正好多人都在尽情地开怀大笑,而他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后来听有人在背地里议论,说牛战斗这次下到墓坑里捡到了个什么好东西,因之发横财了,日子都过得日见好起来。   牛德草回到生产大队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日子并不比他在西岳高中上学能好过多少。现在是祖国大地一片红,到处都在坚持斗争哲学。尽管他事事都在竭力斗私批修,积极向造反派、革命组织靠拢,表现自己革命的坚定性,但事实上不管他是怎样的努力,革命组织始终还是时时处处都把他当作革命对象来看待的。他千方百计地想挤进革命阵营,参加革命,而造反派、革命组织却铁面无私地把着这道门,毫不犹地把他拒之门外,不给他一丝挤进去的机会,不仅不准他革命,而且成天还在想方设法革他的命。   庙东村生产大队的革命形势也和全国其它各地一样,越来越好,不是小好,而是大好。阶级斗争的弦越绷越紧,革命的战歌越唱越嘹亮、越高昂,走到处都能听见造反派们在放声高唱着:“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造反有理!根据这个道理,于是就造反,就斗争,就干社会主义。”      第十九章 临终托孤(上)      这天,牛德草一大早去地里参加农田水利基本建设,去的时候天还有点儿凉,可是到地里一干起活儿来,不一会儿身体就热烘烘的直冒汗。他顺手就把穿在外面的夹袄脱了,搭在地里一棵柿树的枝杈上。到十二点下工回去的时候,天已经很热了,他只顾急着忙着往回跑,把拿袄的事就给忘得一干二净的了,直到下午天凉了,要穿袄的时候,这才想起袄来,到他搭袄的那棵树跟前去找,袄早已不见踪影了。这下子他可着急了,问这个,问那个,向和他一块儿干活儿的那帮小伙子、姑娘娃们一个劲打听,问谁看见他的袄了。只见牛连欣笑嘻嘻地说:“德草,你那袄我知道谁拾了。这会儿你的那袄嘛,能看见你,你却看不见它。哎,对了。我说这话你可千万别疑心你那袄是我拾了。我给你说,我可没见你那袄啊。”牛德草一听他丢的袄有音信了,知道是丢不了了,心里一下给轻松了许多,连忙满脸赔笑对牛连欣说:“好我的连欣兄弟哩,你快告诉我,我的那袄是谁拾走了?快给我,让我穿上。你看,天都凉了,咱耍是耍,可别把我弄感冒了。”牛连欣讪笑着说:“德草,我给你说,想要袄,光说两句好听的话,空手套白狼,那可门儿都没有。”牛德草也知道他们这里的乡俗,大家在一起,不论是谁拾了谁丢失的东西,丢失东西的人想要把自己的那东西要回去,就得给捡拾他东西的人买人情—赎。于是他就歉意地笑着说:“要我给你们买点什么,你净说话。”牛连欣逗趣儿地说:“我们大家都知道,你这人历来都是个铁公鸡—一毛不拔,因此决计今日非把你这毛给拔下来一根儿不可。本以为从你身上拔根儿毛是很难很难的,没想到你被拿到马下了,还这么的爽快。看来这真个是人怕没理,狗怕夹尾。不过,你也别担心,我保证,我们向你要的那点儿赎袄东西也不贵,绝对比你袄便宜得多,你能出得起的。”   牛德草急不可待地打断了牛连欣的话,说“你再别在这儿一个劲卖关子了,要我给你们买点儿什么,就放干脆点儿,快说呗。”“好,那我就实话直说了,你给大家买一盒八分钱的‘羊娃烟’(羊群牌香烟),让在场的人抽一下,我们就把捡拾你的那袄归还给你。你说行不?”牛德草马上果断地说:“行!那还有啥说的?你们别一天老看我吝啬,八分钱我还是能舍得出的,只要不是八块钱就行了。不过,我现在身上没带钱,你说怎么办?你们能不能把袄提前先给我,让我穿上。明天早晨上工来我一准儿把烟买上,让大家抽,你看怎么样?”这时只见牛连欣板着脸,十分认真地说:“那可不行。我们把袄给你了,你如果不讲信用,明天来不给我们买烟,到那时候叫我们掂着篙撵船呀?”牛德草这时脸面有点儿搁不住了,红了起来,不好意思地说:“哎哟,看你把人说的,我这人品就都不值八分钱的那么一盒羊群烟?那你说,现在在这地里,四周附近处又没有个商店,你叫我到哪里买去?”他看着牛连欣还在那儿踌躇不决,一时情急,就举起拳头说,“我向你……不,向我们伟大领袖、英明导师、敬爱的毛主席他老人家保证……”   一个叫黑狗小伙子的从旁边走了过来,打圆场对连欣说:“算了算了。你看你们这些人,隔着门缝瞧人呢,把我们德草都给看扁了。德草人家好歹也还是个高中毕业生呢,在社会上都算是个有知识的人嘛,还能为一盒烂八分钱的羊群烟,把人丢到你们跟前。再说了,我知道,德草平常就不是赖账的那号人。今天他都在你们面前向伟大领袖毛主席保证了,你们还信不过他,你还要人家小伙儿怎么样呢?不说了,现在是这样,你们把袄给德草,德草买不买烟有我哩。明天德草要是买不来烟,你们尽管向我要—这下你们总该行了吧?”牛连欣至此也有点儿难为情地说:“袄不是我拾的。人家拾袄的人坚决是不见兔子不撒鹰,这还得要看她们愿意不愿意哩。”黑狗有点儿不耐烦地说:“那你就赶紧把拾袄的人往这儿叫嘛。”牛连欣于是就扭头冲着一个干得正起劲的年轻媳妇喊道:“芳卿,过来。”原来叫芳卿的这媳妇是庙东村这伙年轻人中一个最爱和德草开玩笑的,她闻声走了过来,笑盈盈地对牛德草解释说:“德草,你看,这袄不是我一个人捡的,当时在场的人多,是我害怕下工后人如果一走散,把你袄真的给弄丢了,回去时才替你拿着的。我一个女人家,你知道,其实并不抽烟,但是你得出血,好歹买上盒烟,让人家看见你袄的人他们抽抽,也都意思意思,不然这不合情理。你说对不?”牛连欣笑着制止芳卿说:“行了行了。现在已经跟德草说好了,也不说什么好烟不好烟,就是八分钱一盒的那‘羊群’烟,他买一盒就行了。你现在就把袄取来让他穿上吧,他明天上工来时买盒烟给大家拿上就行了。咱们玩儿是玩儿,可千万别把小伙儿给弄感冒了。”芳卿冲着牛德草一挤眼,做了个鬼脸,撇嘴一笑说:“这一回算是把你娃给轻饶了。但是我非叫你发点儿烧不可,看你以后还长不长记性?不然,不知道你那心一天都跑到哪里去了,恐怕光记着往回跑,和媳妇睡觉亲热去了。是不?”芳卿一边奚落牛德草,一边就给牛德草取来了袄,把它交给了牛连欣。牛连欣于是把袄递给了德草,并一再叮咛他说:“德草,袄,现在我是给你了;烟,你明天上工来时可一定记着,别给忘了啊。”“你看你这人,罗嗦不罗嗦?八分钱一盒烟是多大个事呀?值得那么一个劲地唠唠叨叨吗?”牛德草把袄一穿到身上,说话给硬气起来了。   牛得草虽然嘴上话说得那么硬气,可是他自个身上并没有一分钱,你说他那八分钱的买烟钱该从哪里来呢?他家的家事,自从他父亲生病以后全都是由他母亲刘碧霞一手掌管着的。刘碧霞过日子那可是个有名的筢筢子,针扎不漏,抠门儿极了,都恨不得能从石头缝里抠出油来,哪里会让牛德草身上能有八分钱那么多的私房钱呢?平时牛德草身上有一分钱,倘若让他妈知道了,都得让他交出来,哪怕是到需用的时候牛德草再从她手里要都行。于是,牛德草回来只好把事情的原原本本给他妈刘碧霞一五一十地说了,向他妈要那八分钱的买烟钱。谁知道刘碧霞不听则已,一听忍不住就来气了,把她那双三楞丹凤眼一瞪,歇斯底里大发作说:“我就没见过咱村里的这些人,怪极了,简直就不像话,把人家的袄拾了还给人家要买烟抽?我看不给他们买,他还能把你的袄昧下不给得成?”牛德草一听他妈竟然气势汹汹地说着这样不尽人情的话,心里不由得想道:“哎呀好我的老妈哟,你这人怎么能这样说话呢?连一点儿人情世故都不顾。这事只不过是大家伙儿在一块儿闹着玩玩,只有彼此关系好才会这么样的,如果关系不好,你给人家买烟请人家抽,恐怕人家还有个抽与不抽呢。一盒烂羊群烟能值人几个钱?大不了狠狠的就是八分钱个事,能到哪里去?你就犯得着这么立眉瞪眼,高喉咙大嗓子的大动肝火吗?你也不想想,你这样做,让我以后怎么在人前走路呀?”   事情一边是和自己朝天日每在一起相处的那些年轻人伙伴,一边是自己怎么也惹不下的老娘,牛德草左不是,右不是,被夹在中间给难住了,心里一时就像打翻了的五味瓶—酸甜苦辣,百感交集。他对他妈这样的处世态度就别提多有看法了,但他妈毕竟是他妈,他又能把他妈怎么样呢?“唉,一言难尽,说不了呀,关口渡口都气死霸王哩,自己有什么能耐?”他还得脸上不表露出任何的不满,只是一味苦笑着给他妈好说,磨蹭乞求:“妈,下午快下工的时候,天凉得不行了,我急着要穿袄,在要袄的时候都给人家答应买烟了。”   刘碧霞这人哪里会去考虑她儿子牛德草的苦衷,仍然只是死死地板着脸,忿忿地说:“不的,你答应人家了,你就给人家买去呗,反正我这儿没钱给你。”牛德草一听他妈说这话,立时就气得哭笑不得,心想:“怪不得人家都说我是铁公鸡—一毛不拔,我平常还不没怎么觉得,只是以为我家过日子本来就是这么仔细,就是这么个家风,今天才算明白了,处在这样的一种家境里,不一毛不拔能行不?我身上这毛他们能拔得下来吗?”不过,话虽是这么说,心里想虽是这么想,但是再没钱也得想办法给和自己在一起干活而拾了自己袄的那些人把烟买了,答应了人家的话就一定要兑现。人活在这世上么,讲的就是个信用,决不能自食其言;不然以后为人处世,怎么取信于人?一旦时间长了,谁还敢跟自己共事?要知道自己是个男子汉大丈夫,男子汉大丈夫是要在社会上立身行事的,必须言必信,行必果,可不能轻易坏了名声。牛德草虽然这时候进退维谷,但出于道义,还是二话没说,就从黑狗那里悄悄地借了钱,毅然决然地给拾他袄的那些人不折不扣地买了一盒八分钱的羊群烟,第二天上工时来到农田基建工地,风风光光地散发给了在场的所有人,让大家抽。   大家伙儿一边乐滋滋、香喷喷地抽着牛德草给他们所买的这八分钱一盒的羊群烟,一边说着笑着,对牛德草赞不绝口。只见牛连欣心满意足地笑着说:“轻易都逮不住这熊,这一回可把这熊的一根肋骨给扳了。没看出德草这小伙儿平常虽然极吝啬,然而到事情上这说话倒还是蛮算数的嘛。”牛德草不管内心里有多委屈,这会儿在脸上一点儿也都看不出来,只见他微笑着说:“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不是都教导我们说了吗?‘要团结,不要分裂;要马列主义,不要修正主义;要光明正大,不要搞阴谋诡计’嘛。”黑狗在一旁明知就里,但也不肯说出端详,只是淡淡地一笑,不轻不重地说:“哎,我说,你就把秦琼看得没架势了。单就我们德草活学活用,学以致用毛主席语录的这两下子,我怕你们这些人脱了鞋也都还赶不上呢。我给你说,世上这事情往往是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不过,我这人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德草这小伙儿守信,可交,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同志;你们这些人平常还都有点儿不信。你看,我就敢给他担保,而你们谁敢?现在看看,我担保的这事怎么样?还算得上是有始有终吧?”谁知道他这样一说反倒把大家给逮逗起来了,牛连欣、芳卿一伙青年人没等他把话说完就一哄而上,在他头上乱打了起来,且边打边嚷嚷:“我叫你这熊嘴能!你能干得了个屁事。你干啥事还都不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只不过这一回是瞎猫碰上了个死老鼠,全是德草人诚实,重信用,你以为是你有本事?”这些人你一巴掌,他一拳头,犹如乱蜂蜇头,争着往黑狗身上劈头盖脸地上乱打,直打得黑狗抱头鼠窜,连声喊饶。   牛德草借人钱买烟,总算是把丢失夹袄这事光光堂堂地到头了,但他也把账这下给欠下了。借黑狗的钱总不能老搁在那儿拖着不还吧,不管怎么说都得给人家尽快还了,不然,他从来都没欠过人账,如今这在他心里还老是个负担,总牵挂得他睡不宁、坐不安。如何才能弄下八分钱,把自己所欠黑狗的那账给立马还了,新近成了牛德草昼思夜想的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反正他决意这事不能拖得时间太长,得尽快想出一个办法来。说来事情倒也凑巧,就在此后不久,有一次他家请医生给他父亲牛保民看病,医生在给牛保民打肌肉注射针时带来的汽水(医用蒸馏水)不够了。碧霞一时在场既要侍候病人牛保民,又得招呼看病的医生,忙得脱不开身,就赶紧给德草了三角钱,让他到附近的一个卫生所里去买汽水。牛德草回来后在灶房里给他妈刘碧霞报账:“汽水九分钱一支,今天买了三支,一共花了两角七分钱。你给我所拿的那三角钱,人家给找了三分—给你。”说着就把剩余的那三分钱又交给了他妈刘碧霞。其实这汽水是六分钱一支,牛德草给他妈一支汽水谎报了三分钱,这样买三支汽水,他就从中克扣了九分钱,总算是凑够了他因赎袄买烟所借黑狗的那八分钱。这事他妈刘碧霞原本是不会觉察的,牛德草也原以为这样就会不显山、不露水地把他妈给糊弄过去的。可谁知道事不凑巧,牛德草正在暗自庆幸,他和他妈在灶房里说的这些话不知怎的,无意中竟然偏偏就被给他父亲看病的那个医生听见了,他禁不住自言自语地说:“嗯?汽水不是六分钱一瓶嘛,怎么一下子给长价那么多?”说者无心,可听者有意,有病躺在上房屋里炕上的德草他大牛保民听着这话,心里立即很跷蹊:“全国物价都是统一的嘛,汽水价变了,怎么连这个经常给人看病的医生都不知道呢?”但是只因为这会儿有外人—给他看病的这个医生在场,他什么话也都没说。不过等医生给他看完病刚一走,他马上就气喘吁吁地冲着窗外的灶房里喊道:“德草,你往这儿来,我问你个话!”   牛德草心里有鬼,见他大一叫,即刻就有一种不祥之感,怀里像揣了个小兔子似的,心扑腾扑腾一个劲儿地不住跳。他畏畏缩缩地走进上房屋里,规规矩矩地站在他大牛保民的炕沿前。牛保民十分严肃地问道:“德草,你给我说实话,你刚才所买的那汽水一支到底是多少钱?人家从来卖的都是六分钱一支,怎么你今天刚买了一回,就成一支九分钱了呢?”这才是那壶不开提那壶,牛德草害怕发生的事情终于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他一见他大问他,心就慌了,但此时他还心存侥幸,总想怎么能在他父亲牛保民跟前把这事瞒天过海,遮掩过去,于是硬着头皮支支吾吾地说:“那可能是那个卫生所的药价核算得贵一点吧。”牛德草从来不会说谎,一说谎还没等别人意识到,他就先脸红了。   “你胡说!”牛保民一眼就看出牛德草是在说谎,一下子火冒三丈,气呼呼地说:“只要是共产党领导的天下,走到天尽头买东西都是一个价!你哄谁呢?咱又没到他那卫生所里去打针,就只是买了三瓶汽水,他该不会收咱的注射费吧?凭什么价钱一下就高出了一半子?我不信,我得亲自问问去。”说着吭吭哧哧地扎挣着就要下炕,到卫生所去问个明白。牛德草他妈刘碧霞这会儿闻声也从灶房里连忙赶到上房屋里来了,他俩一见牛保民这样可着忙了,赶忙上前阻拦。刘碧霞担心得不住地数落牛保民说:“你看你这人,都病成啥样子了,还为那不到一毛钱的事,要扎挣着专门跑到卫生所里去问一趟,这划得来账吗?要是回来再把你的这病跑得加重了,谁能替得了你受难过?”牛保民总算是好说歹说,终于被劝阻住了,但心里边的气还是没有消,不住指责牛德草说:“你骗鬼去吧!小小一点儿娃,八字还没见一撇呢,就先把哄人的本事学成了。你哄人那两下子,要我说,还差得远着的!不要说是哄我,就是哄三岁小娃,都哄不过去,是人一下子都是能看到你骨头里边去的。一天不说想着怎么向好的学,走正道;歪门邪道不要人教,你咋就跑得那么快,光朝着里头钻?”牛保民越说止不住越生气,顷刻间连出气都显得越来越紧张起来,呼哧呼哧,喘得像拉风箱似的,几乎上气都不接下气了。他颤巍巍地挣扎着坐在那里,忍不住就要动手去打牛德草:“生下你这个孽障,你给我跪下!”牛德草这时心里就别提有多委屈了。今天发生的这事,他实在是不不得已而为之,然而他这时也不想把这里边的原委一一说给他父亲牛保民,让父亲再气上加气,只是一个人窝在肚子里边承受着。现在他父亲喝令他跪下,性格倔强而内向的他实在是想不通,心想:“事情走到如今这一步,能全都怨我吗?我也是被迫无奈的呀?我得想办法还人家黑狗的钱啊。我如果不这样,哪里能有钱还给人家黑狗呢?这还不全都是因为我妈不通情理才导致的吗?不然,我能愿意出此下策?”可是,你想,牛德草不把这些话说出来,牛保民他怎么能得知道?牛保民现在只恨牛德草说谎骗人,他哪里有心情再去盘问牛德草与之相关的其它缘由?他气急败坏地再一次厉声呵斥牛德草道:“你给我跪不跪下?”   德草他妈碧霞这时一看事情越闹越僵了,惟恐把牛保民的病气出个好歹来,吓得居然不知所措,连忙对牛德草又数落又劝说道:“德草,你怎么不懂一点儿事呢,你看你现在把你大都气成啥样子了?还不赶紧给你大跪下认个错儿!”   牛德草看着他父亲为这事今天竟然生这么大的气,气成了这个样子,立时就心疼起他大来了,也惟恐他大会因此有所不测,于是不得已扑通一下,双膝就跪倒在了牛保民的炕沿前。这会儿刘碧霞还是在不住地催促牛德草说:“德草呀,快给你大认个错吧,就说你错了,让你大消消气。不然,会把你大病气犯的。医生一再说了,你大得的这病千万不敢生气!”牛德草害怕如果真的把他大气得有个三长两短了,那他自己不仅承担不起这个责任,而且就是后悔一辈子,也都来不及了。这时的一切委屈、难为,都只能由自己一个人来承担了。他咬紧牙,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一下子就跪在地上,对牛保民喃喃地说:“大,我错了。我不该说谎骗你,可我……”只见牛德草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就浑身战栗,哆嗦不止,嘴唇发青,脸色不住地由涨红变得蜡黄,由蜡黄又变得苍白,接着又由苍白变成了青紫色。他终于支撑不住,扑通一下倒在了地上,昏厥过去。   刘碧霞一见德草竟成了这个样子,慌了手脚,赶忙把德草扶得坐了起来,紧紧地抱在怀里,拉着哭腔一个劲喊:“德草,你怎么啦?你醒醒呀!你吓死妈了。你说你怎么了,我娃—你说话啊!腊梅,你快来看你德草怎么了!”   腊梅在自己的厦房卧室里听见她婆婆喊声不对劲儿,赶紧撂下手中的针线活儿往上房跑。   这时德草牙关紧咬,四肢痉挛,不管你在他耳旁怎样呼叫,他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一口气憋在了胸口出不来,背过气去人事不省了。刘碧霞看着眼前这情景,忍不住哇一声就大哭了起来:“德草呀我的德草,妈这一辈子可就只有你一个儿啊,你要是有个好歹,那么丢下我可怎么活呀!我这日子怎么这样—一天难过死了?”   腊梅来到上房看见牛德草刚才还好好的,这会儿不知怎么突然就成了这般模样,也乱了方寸,慌了手脚,和她婆婆刘碧霞赶忙把德草抬着放到了他们自己厦房的炕上,让德草背靠着一床折叠在一块儿的被子,半躺半坐着,窝着腰。腊梅在使劲地掐德草的人中,碧霞在旁边不住声的边啜泣边轻轻呼叫着。这样喊了有好一会儿,牛德草好不容易才渐渐缓过气来,痛苦得鼻子里哼了一声。(未完·待续)      第十九章 临终托孤(下)      (接前章)这阵子牛保民一看事情弄成了这个样子,心里也很后悔自己刚才所做得有些过分,强打精神扎挣着拄根拐杖,摇摇晃晃地来到德草和腊梅所住的厦房。你想他四十多岁才得下了德草这么一个老生儿子,自然一天在心上都跟串着的一样,别看他从来对牛德草都不苟言笑,那是他对德草恨铁不成钢,其实内心里把牛德草看得像是自己的眼睛珠子一样金贵,就说不来有多爱了。他看着牛德草眼前这状况,就再也无心追问刚才那档子事了,心里只觉着酸楚楚的,不由得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说:“唉!谁知道你这娃性子还这么烈的。要知道的话,为仅仅九分钱,何苦把事情闹成这个样子呢?”听得出来他说这话的口气已经和缓多了,甚至连喉头都多少有些哽咽。在他这晚年,牛德草其实就是他的全部,是他希望的唯一寄托,他为他真的是操不尽的心,捧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他的一切作为还不都是想在他生命的有限日子里把德草不断地往人路上指教,这又怎么能说得到坏处去?可惜今天这事确实是另有隐情,而他怎么知道呢?要知道,清官难断家务事!这事谁又能一时说得清楚个张道李胡子来?可怜的牛德草也是被缠绕其中,万般无奈,人在事中,身不由己的呀,难道说他是愿意陷到这尴尬、难堪的境地里来的?   牛保民所主持修建的庙东村生产大队水磨工程,虽然周折颇多,但那只是好事多磨。功夫不负有心人,现在,困难总算是一个个地都被克服了,最后水磨在庙东村生产大队干部群众的齐心努力下,经过一番艰难拼搏,还是终于修成,投入使用了。用水磨磨面比用头口拉磨磨面的速度快多了,面磨子在水力的推动下磨面转得跟飞一样,把人眼睛都能给看花花了。搭在磨子上的上百斤粮食,一眨眼的工夫,就能磨得一干二净。庙东村生产大队的社员群众看着这新修成的水磨磨面是这样的快,心里可高兴了,一个个赞不绝口,就别提心里有多感激牛保民了。人们迟早在一块闲谈,如果一旦议论起这事来,没一个不举起大拇头连声夸赞说:“这事还多亏了人家保民前后奔走,极力张罗。这回他又给咱村的人办了这么一件大好事—真难得啊!”“那人一辈辈儿生就的就是那个脾气,单爱为公益事情奔忙。你想想,咱村老早时候的打城墙,修药王庙,解放后的建学校,到现在又修水磨,村里哪一项大的公益事情少得了他组织?还都不是亏了他铺着盖着,没命的往前扑,才把事情得以办成的?”   水磨尽管是修成了,可是牛保民这回已经病得起不来床了,管理水磨的工作生产大队就不得不把它交给了那个自始至终都在协助牛保民修水磨,且是个耍娃娃脾气的吉生。不过这全庙东村四五百口子人吃饭需要那么多的面粉,单靠这一座水磨磨面来供给,虽然问题缓解了许多,但是还是不能得到彻底的解决,人们间或还得推推磨子来弥补弥补差额。   刘碧霞过日子心狠,把给生产队干活挣工分的事看得特重,也抓得生紧,舍不得白天耽搁工夫,生怕耽搁了白天在生产队里出勤挣工分,把推磨子的活儿总是安排在晚上下工从地里回来以后,加夜班进行。牛德草白天在生产队里黑水汗流地干了一整天的活儿,一到晚上早就累得腰酸腿疼了,往炕上一躺,浑身就跟散架了一样,连动都不想动一动,可是他妈刘碧霞总还时不时的就淘一些粮食,要他晚上接着干推磨子的这活儿。这样以来,牛德草想看书学习,一天到头就连一点儿空儿都没得有了。牛德草自打从学校回来以后,在家里根本就不敢当着母亲刘碧霞的面儿拿书看。他要是一拿起书看,他母亲刘碧霞发现了,就会满脸的不高兴,嘟嘟囔囔,不停地数落他:“挨球的大懒熊,一天不说一劲儿干活儿,光知道拿本烂书看。我问你,看那些破书能当饭吃?”更让人烦的是她那唠唠叨叨的声音,偏就让你既能听得见,但又听不清楚她到底都在说些什么。牛德草对她这样的行为就别提有多闹心了,他每一遇到这种情况,气就不打一处而来—他烦透他母亲这样的人了。   牛德草他母亲刘碧霞一天持家过日子,当然有她自己为人处世的一套理论标准。每当他们家推磨,如果遇到有人到磨房来闲游聊天,夸赞牛德草和媳妇腊梅一对儿年轻人推磨卖力、走得快,她打帮手罗面,娘儿三人干活儿一股劲,一窝蜂时,她心里就别提有多高兴了,无不洋洋自得,然而继而就又会忿忿不平起来,喋喋不休地发牢骚,没完没了地向来人诉苦说道:“唉,你看我们家就这样过日子有多不好?可你不知道,我家德草这熊一天就说不成,别看长那么大了,压根儿就不懂一点点儿事,整天心里头就没想过怎样在家好好过日子,光想着偷偷往外跑,在外头找个啥事情干,吃大颗料去。你看,像我们家现在这情况,他能走得开吗?整天担水呀、倒尿呀,家里没个男劳力怎么行呢?他大年龄大了不消说,现在整天还拖着个病身子卧床不起,家里就离不开他么。唉,说不成,这娃一点儿就都不替大人操心。其实,要我说呀,人活世上,一天不种地,那该吃什么呀?难道能把嘴泥了不成?我看呀,世上这七十二行,只有种庄稼义长。我也不大懂他大一天常说的‘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籽’那话到底都是些什么意思,但我总想,到哪里能寻得着像种庄稼这么一本万利的好事做呀?娃娃家嘛,你说一点儿书都不念也不是个事情,可是念书,只要能识上两三个字,看得住门户,出门到外边去能认得男女厕所,让人哄不了也就行了,谁还把那能当正经事情弄呀?再说了,你就是书念得再多又能咋么,我看,人家那些一字不识的人不是照样当区长、县长,管那些念书的人着的吗?然而那些开会场场都在桌子前面站、天天挨整的右派分子,那个不是念书多、有学问的人?依我看,书念得越多的人还越容易犯错误,越有害。像咱们这些黑脊背人家的娃,你还是想当状元呀么当宰相呀?那些人都是他大、他妈生就的,靠学你是学不来的!我家德草呀,一天就光知道做梦娶媳妇—想好事儿,其实那些事对咱庄稼户人来说,连门儿都没有的。叫我说,还不如趁早把旗卷了,一心一意务农稳当呢。”处在这种境况的家庭里,牛德草和他母亲刘碧霞两人的感情自然就越来越生分,越来越隔膜起来。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人在一起居家过日子,平时往往就很少互相有话说。德草因此也就越来越觉得在家里孤独、寂寞、难熬,觉得目时这个家简直就像一个笼子,而他就像一只被关在这个笼子里面想飞却怎么也飞不出去的鸟儿。不过,这笼子关得越紧,他这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小鸟想飞出去的心情就越迫切。   第二年(1967年)农历的四月,牛保民的病让人忧心的是不可逆转地一天比一天加重。牛保民自身的病痛,再加上精神上高压政治的重压,使得他心力实在交瘁,难以支撑了。有几次,他都趁身边无人之际自己用手掐自己的脖子,把自己往死地卡,憋得他出不来气,直瞪白眼,吐舌头,但是最终还是自己把自己没能掐死。不过,他的这一举动也终于被刘碧霞、牛德草和德草的妻子腊梅他们无意中给发现了,一个个吓得手忙脚乱,泣不成声。牛德草嘶哑着嗓子连声喊道:“大呀,你这是弄啥呢嘛?你怎么成这样的人了?咋能这么地想不开呢?你也不想想,事情怎么能这么做呢?再苦、再难,我们的日子都总得要熬着往前过的。我想,我们只要能咬紧牙关,坚持下去,总能熬到天回地转的那一天。要知道,世上就没有迈不过去的坎儿,翻不过去的火焰山啊!只要有你这人在,你就是躺在这炕上不动弹,我们一家人过日子心里都是塌实的,好受的啊!”一家人都在对牛保民苦苦相劝,可有谁能理解牛保民刚强一世、正直为本,而如今无力回天之苦呢?他整天生活在这样的日子里,实在是支撑不住了。   农历四月十二的这一天,牛保民突然把牛德草单独叫到他跟前,给牛德草叮咛说:“草儿呀,你大我这病恐怕再支撑不了几天了。你和你妈脾气上一直和不来,这你大我早就看出来了。我真担心我要是有一天死了以后……”说着他喉咙不由得就哽咽起来,“不管你妈以后有什么不到之处,我告诉你,你都要对你妈好—听见了没有?”他说话的声音低沉而悲怆,无比的哀伤凄凉,使得平常都很少掉眼泪,自以为很刚强的牛德草禁不住眼泪也都夺眶而出了:“唉。大,我知道。这你尽管放心。”此时他毫不犹豫地给他大牛保民点了点头,答应他大。   牛保民接着又继续说:“你妈她是河南人,民国三十年逃难流落到咱这里,娘家远,不容易呀。她这一辈子除了你,在咱这里就再没有别的亲人了,可怜哪!”“大,你别说了,这我知道!”牛德草经受不了这巨大悲痛的压力,在这和父亲生离死别的关头,他还能再说什么呢,他和他母亲之间即使有再大的隔阂、再大的过不去,也都是由于他们对周围社会、事物以及在为人处世上认识上的不同而造成的,只要处理得好,它是能化解的,有什么过不去的呢?他怎能因为这把血肉亲情分开,而让自己的父亲带着不安走向另一个世界去呢?牛德草早已泣不成声,至此他扑通一下双膝就跪倒在他大牛保民的炕沿前,失声痛哭着道:“大呀,你不会就这样撒手撇下我们走的。我不要你死!你的病,我一定要请医生给你治好,我一定要医好你的病!”“傻孩子,”牛保民竭力扎挣着欠起身子,轻轻地抚摩着牛德草的头,无限凄惨地一笑,十分怜惜地说,“我也怎么能忍心舍下你母子二人而去呢?说实在的,我舍不得你们啊,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老天爷要命,老天爷要命啊!”他们父子俩之间平时的那些看不见的隔膜,顿时烟消云散,荡然无存了,彼此心里都觉着有种说不出的亲切。“去,快到隔壁把你二大叫过来吧。”牛保民吩咐德草说。   牛德草把他二大牛保国叫来的时候,他妈刘碧霞也已经坐在他父亲牛保民的炕沿边儿了。只见她两眼噙满着泪水,只是在不停的抽泣,看来牛保民把要叮咛她的话也已经全都给她叮咛过了。这时她一见牛德草把他二大牛保国叫过来了,就赶忙站起身来,给牛保国让座。牛保国一见这阵势,心里就已经知道叫他来是什么事了,不由得也就悲伤起来。他强忍着凄怆,走到牛保民跟前,叫了一声“哥”,眼泪也眼看就要夺眶而出了。牛保民微微喘着气说:“保国,你来了,坐那儿吧,我有句话想对你再说一下。”牛保国呜咽着说:“哥,你不会有什么事的,尽管放心地养病呗,再别一天胡思乱想了。这人活到世上嘛,可不就是受苦遭罪来了,谁一辈子能没有个病病灾灾呢?有苦受那就说明他的阳罪还没满,阴曹地府里的那个阎王爷还不到叫他的时候。你一天还是安心将息你的病要紧,至于其它什么事,就还是一概都不去想为好。”谁都知道牛保民一辈子就看不惯牛保国这号人,弟兄两个一直就都合不来,然而今天他俩和和气气地坐到一块儿了,牛保国也还从来都没有像今天这样对牛保民心平气和、推心置腹地说过话呢。   “保国,你说我这一辈子是得罪谁招惹谁了?或者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了?我一世都在尽心竭力地行善,积阴德,力求正直无私,总想勤劳治家,造福乡里,一有力气,就扶危济困。我不明白我到底作什么孽了,到头来竟落得这样人嫌狗不爱……”牛保民十分想不通,忿忿地冲着牛保国倾诉。“哥,”牛保国动情地叫了牛保民一声说,“你一世好精明,然而在这事上如今怎么又好糊涂呢?你把世事想得也太简单了。人们一天常吊在嘴上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尘世上哪有那样泾清渭浊的事呀。人跟人一天斗来斗去的,到底谁与谁能都有些什么仇,什么过不去的?完全不是这样的。不过,现在人家实行的这一套纯粹是一种治世手段罢了,这是政治,像你这样善良的人哪会懂得这些呢?你就省点心,别想那么多好了。”   “可我心气不平,心气不平啊!”牛保民这会儿不知是从哪儿来的那股子精神,你看他,怒目圆睁,咄咄逼人,呼啦一下子竟坐了起来,“如今很有些还是从前受过我好处的、或者是和我一起在泥里水里跌打滚爬的人,居然说我解放前是附带劳动,你看这气人不气人?你说,他们说这话是事实吗?这种昧良心的话,我想他们怎么能给人说得出口呢?天理昭昭,良心何在?”牛保民由于一时冲动,浑身都剧烈地哆嗦起来。“他大—”刘碧霞赶忙紧紧地抱住了牛保民,想让他躺下休息一会儿,不要再说话了。牛保民一个劲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呼吸越来越急促了。他用手指着德草母子向牛保国断断续续地说:“保国兄弟,德草娃小,你碧霞嫂娘家远,孤儿寡母,他们艰难的日子在后面呢。以后我不在了,你就……”话还没说完,他头一歪,就垂在了胸前,身子软瘫地倒在了刘碧霞的怀里,尽管他的嘴唇还在微微地动弹着,但已经再也听不清楚他都是在说什么了。   刘碧霞把牛保民的身子放下,让他平躺在炕上。牛德草见他大的嘴唇似乎还在微微地动,好像继续在说着什么,于是把耳朵就贴近仔细地听。他模模糊糊听见牛保民在弥留之际断断续续自语的却是:“人无力自死,人无力自死……”只是他的声、气力越来越弱,直至最后一点儿也都听不见了。   “他大,他大!”刘碧霞惶恐万状地叫了牛保民数声,一见毫无反应,忍不住就像疯了一样撕打着牛保民,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仇人—你咋舍得把我和咱娃撇下,就这样给撒手走了呢?”“大呀—”几乎是同一个时间,牛德草也使劲放声大哭了起来。牛保国走过来强拉开刘碧霞和牛德草,用手掌从上到下轻轻地抹了一下牛保民的面部,又往上扶了扶他的下巴,让他圆睁着的眼睛和微张着的嘴都闭合上,呈现出全然像是一个正常人睡着了的样子。这时屋外的天空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阴得死沉死沉的了,远处传来了一阵隐隐的闷雷声,看样子一场暴风骤雨不可避免地即将来临了。在这暴风骤雨来临之前,周围的一切都是死一样的沉寂,空气窒息得让人憋闷,难以忍受。惟有牛德草和他妈刘碧霞那悲痛欲绝的哭声从他家的上房屋里传了出来,传到了巷道里,传遍了庙东村的角角落落。在整个庙东村里,凡是听到这哭声的人无不为之动容,忍不住摇头叹息道:“保民这下子走了,再也不用熬煎给他家补定漏划地主了。一辈子好人哪!苦难这就受到头了,甩手一走,不知道就免去了多少没来由的灾灾难难、是是非非……”   这哭声传到天空,迎着迎面吹来的强劲东风向西飘去,和着远处的阵阵雷声,向上天发出了一声声质问:“好人到头来得不到好报,这是到底是为什么?苍天有眼,你发话呀!”苍天无言,大地不语,它们似乎一切都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了,只是一味置若罔闻。   牛保民去世了,只因为他生前是庙东村生产大队的漏划地主嫌疑,是造反派、红卫兵阶级斗争的预备对象,庙东村生产大队的革命委员会正在组织发动革命群众,打算对他家实行强有力的无产阶级专政,好些人远嫌避疑犹恐不及,自然没有人敢没事找事,招惹是非,公开地感念牛保民生前的那些善行义举。他的丧事在破四旧、立四新思想浪潮的洗礼中,自然是一切从简了。刘碧霞是个绣花枕头,遇事心里没主意,牛保民在世时家里一切事务有牛保民筹划,表面上显得她还有能耐,把日子过得井井有条的;这牛保民一去世,她就乱了方寸,一时间啥事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只会一头坐在牛保民的灵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嚎啕大哭,且边哭边诉说着:“没头绪的我呀—,难为死我啦!没有主意的我该咋办呀……”牛德草这时心里尽管也在想,他大在这尘世上辛辛苦苦地走了一场,也是够难为的了,临终最后这一回了,自己得尽力把他的丧事办得差不多一点儿;但他父亲临死把家事并没有托付给他,自从他父亲有病卧床以后,他家的家事一直都是他妈一手经管着的,他只能一切行动听指挥,而他妈现在只顾在那儿呼天抢地的一个劲嚎啕大哭,事情却不往前走,他手里不名一文,又怎能办得成事呢?加之当时的特殊政治气候,他也不敢过分造次,节外生枝,只有与时俱进,节哀顺变了。于是按照一些人省事的主张,打算以辣子、菜碟待客埋人,尽快使父亲入土为安,以免惹得那些头上长角、身上长刺的造反派们不高兴,又来找事寻麻烦。可是,这样以来,庙东的众人就有些看不过眼,不依了。耍娃娃脾气的老贫农、曾担任过多年治保主任的吉生,天不怕、地不怕地首先跳出来发话了:“不行!事情这样弄还成?我和牛保民好一辈辈子了,多少事我们都是在一块儿搭伙儿干着的,还能眼看着让他就这样人不人、鬼不鬼,默无声息地走?这事今天我说了算,我叫咋办就咋办。他谁有看法,想寻事,就让他只管找我,冲着我来。球倒是,头割了也不过碗大个疤,我倒要看看他谁能把我这球咬个齐茬,拿回去给他妈做个烟匣!”他这番慷慨激昂的话语虽然很粗鲁,但既说得大家心里都酸楚楚的,又逗得一个个忍俊不禁。   世上这凡事就只怕有个挑头儿的人,吉生出面这一喊,在场的人也就都应和起来了:“对!保民的娃娃小,婆娘又没经过事,没个正经主意,咱给保民就看着把他最后的这一场事办得顺顺辙辙的好了。”   于是,这些人顶着红色风暴的凶猛冲击,按着以往的习俗惯例,从北赵村叫来了四口乐人,唢呐铙钹齐响,吹吹打打,牛保民丧事的气氛马上就不一样了。到了晚上,他们不顾牛保国的执意阻拦,吉生那一帮帮子爱唱戏的,谁也不要人叫,一个个都自动地拿着他们唱戏要用的家伙,来到牛保民的灵堂前,和从北赵村叫来的那四口乐人联合在一起,叮里咣当地给牛保民唱起戏来,以此来追悼牛保民的在天之灵。由于牛保民生前乐善好施,庙东村邻家百舍经办红白喜事,经常由他和北赵村的这些乐人交涉,这些乐人也颇了解牛保民一辈子的为人,所以他们就也不计较给不给报酬的事,一个个满口应承,很乐意在这儿给牛保民最后再唱唱戏,热闹热闹,以表示和他生前的友情。   吉生他们这些人,戏唱得好坏虽然不敢让人妄加恭维,但唱得感情却很到位。他们一个个激情满怀,感慨万千,唱得声泪俱下,不能自已。   这戏一唱就唱了一个通宵,直唱到东方发白才算收场。造反派、红卫兵以及革命委员会的那些人对此颇有看法,极为不平,憋着一肚子的气,然而一看势头不对,一个个就又都无可奈何,只是像缩头乌龟似的,谁也没有敢轻举妄动,贸然前来寻衅滋事。   就这样,第二天总算是把牛保民在当时来说按风俗,风风光光地埋葬了。      第二十章 漏划之灾(上)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终于有一天庙东村生产大队革命委员会在主任王黑熊的主持下,革命革到牛保民一家的头上来了。这时候牛德草的父亲牛保民早已因为整天担忧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来了要补西北民主革命不彻底那一课,革委会要补定他家为漏划地主,听说已经都把绳索都买下了,准备到时候把他吊起来痛打的事,而闻风丧胆,惶惶不可终日,因而所患的心脏病日益加剧,终于承受不住精神上的重压,忧愁郁闷而病逝很长时间了。不过胆怯归胆怯,要降临的事情还是不管你胆怯不胆怯,依然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地降临了。文化大革命的暴风骤雨夹带着令人心惊胆战的电闪雷鸣,以铺天盖地之势,荡涤一切牛鬼蛇神之力,不可阻挡地向着牛德草一家毫不留情地袭来。别看牛保民他人死了,可是他的那些罪孽深重的事情并没有完。庙东村革委会充分发扬“宜将乘勇追穷寇”的精神,英明果断地选准了清理阶级队伍的突破口,把补定牛保民家为漏划地主作为打响这一攻坚战的第一炮,策划重拳出击,决意要通过这一行动,稳、准、狠地给阶级敌人以致命打击,为庙东村生产大队下一步既轰轰烈烈、又扎扎实实地开展阶级斗争打开一个新局面。革委会主任王黑熊在庙东村生产大队的全体革命群众大会上明确宣布,牛保民家被确定为头批漏划地主嫌疑,要求广大革命群众和他家严格划清阶级界限,并与之作坚决的阶级斗争。革委会主任王黑熊的宣布刚一结束,一群如狼似虎般的红卫兵立即就旋风般地冲进了牛德草他家,不问三七二十一,把牛德草家里的箱箱柜柜,一应家具甚至门、窗全都用封条给封了,并且在他家大门边的墙上还钉上了一块长方形的木牌牌儿,上面用浓黑的墨汁醒目地写着“漏划地主嫌疑牛保民”几个字,从此对牛德草家就开始了全面的无产阶级专政。牛德草家一瞬间就这样成了阶级敌人、革命斗争的新对象。革委会坚定不移地立马就剥夺了他家所有成员的一切政治权利,就连生产大队所召开的社员群众大会也不允许他们家的任何人再来参加—足见其造反派革命的彻底性。   记得事后第一次召开社员群众大会的时候,牛德草不知道这一不成文的规定,还和往常一样,一听说生产队召开群众大会,马上谨小慎微地就准备去参加。他还惟恐去迟了人家挑刺,又挨批评,心想: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一举一动都不敢有半点儿疏忽大意,一旦有不到之处,就会动辄得咎。所以当一看其他人都纷纷往会场走去了,他也就紧跟着向会场走去。谁知道他刚一走进会场,迎面就碰上了老贫农牛百善,被他没客气劈头盖脸地就给了一顿训:“你这漏划地主狗崽子,跑这儿弄啥来了?我且问问你,你有什么资格来参加革命群众大会?也不撒泡尿把自己照照?”牛德草一听这话,当时脸立马一下子就红一块儿白一块儿的红到脖子根儿上去了,简直就像有人用鞋底在不停地朝他脸上打,热辣辣的难受。然而就在他强颜面对,心情还没平静下来之际,跟上就又听见革委会主任王黑熊以气吞山河之势向他呵斥道:“勒令阶级敌人、漏划地主牛保民的狗崽子牛德草,立即滚出会场!”牛德草一时心里十分不是滋味,觉着无比的晦气,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感骤然袭上心头。他万般无奈,不得不丢人现眼,自取其辱,在众目睽睽之下,默不作声,灰溜溜地离开了革命群众会场。   牛德草自打这以后就更是战战兢兢地过日子了,周围和他同龄的那些青年人,包括以往和他关系都很不错的伙伴儿们,霎时与他似乎都陌生起来,村里青年人的一切活动他都可望而不可即,无缘参加了。社会现在所留给他的就只有提心吊胆,除此之外别的什么也没有。在这样的年月里过日子,他如履薄冰,如走钢丝,连换洗一件衣服的自由都没有,也得向贫协主席再三请示,经过贫协主席允许后,方能由人家派专人来揭开箱柜上贴得那严严实实的封条,眼对眼监视着让取取换换。并且取完换洗的衣服后人家就又会马上用封条把箱柜再封上的,严禁给他们这类属于专政对象的人留下丝毫可乘之机,时刻防范着他们暗做手脚,反攻倒算。   有一天早上,牛德草正坐在灶火前拉风箱烧火,帮着媳妇腊梅做饭,突然听见隔壁他二大牛保国家人声鼎沸,吵杂一片。在那众多的人声吵杂中,隐隐约约能听见有人在气势汹汹地喊叫着:“敌伪乡长牛保国时刻都在妄想变天,据可靠举报,他家至今还藏有枪支!革命的战友们,都给我搜!就是挖地三尺,也得要把它给我刨出来,铲除掉有碍无产阶级专政的罪孽祸根。我就不信……”紧跟着就听见红卫兵们不顾牛保国的再三苦苦解释,用铁锨、镢头在牛保国家上房屋里的地上到处乱刨乱挖起来,甚至把牛保国和牛德草家上房屋里的隔墙都掘得咚咚直响,哆哆颤抖。牛德草隔墙听着红卫兵在牛保国家里闹腾得这么凶,一时弄不清楚这些人究竟都是在要寻找些什么,心里着实吓慌了,惟恐他们一会儿也会跑了过来,在他家里也乱搜一气,猝不及防地又在他家搜出什么麻烦,给他家降下什么祸灾。他推测这些人肯定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准是又在兴师动众地破四旧、立四新,于是赶紧停住了烧火,到自己所住的厦房里,自己先搜寻了起来,把自己认为的那些所谓“四旧”东西统统都寻找出来,包括他家堂屋里挂的一副中堂—据说是名家杨凝式的手笔,小说《红楼梦》、《三国演义》、《西游记》以及《杨家将》等书,他认为这些都是造反派们要查抄的“四旧”对象,在人家要扫荡、铲除的范围之内。这些东西一旦要是被造反派们从自己家里抄了出来,那肯定又是自己一条莫大的罪孽。与其让他们一会儿抄出来给自己罗织一些莫须有的罪名,还不如现在趁早自己就把它们毁掉干净,于是他牙一咬,忍疼割爱,就把这些书画全都一本一本地给填进了他家正在烧火的灶膛,烧着了。随着他家灶房屋顶烟囱里冒出的一股浓烟,顿时这些名著、名字画就都默无声息地化做了一团灰烬而荡然无存了。不过,让他始料不及的是那些在他二大牛保国家里闹腾得天翻地覆的红卫兵却始终没有到他家来光顾—你看这奇怪不奇怪。这倒让他心里多少有着一种说不清楚是后悔或者是庆幸的感觉。   牛德草的心理承受能力可能也太差了,在这高压政治的社会环境下生活,别人或许也还不觉得怎么样,可是他就窒息得不行,似乎总是觉着压抑得喘不过气来。他在家一有空儿就拿着一本由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伟大领袖毛主席写作的《论农村各阶级分析》那本小册子,反反复复地学习着,仔仔细细地体会,同时把自己家解放前三年的经济状况与《论农村各阶级分析》上所说的情况一一对照。可是他越对照越觉得自己家解放前三年的经济状况(根据他父亲说的)与这本书上所写的地主成分的经济状况不仅对不上,而且还相差甚远;至少,解放前三年他父亲怎么也都说不成是个附带劳动力,单就这一点,他家压根儿就不够定地主的条件,而51年土改时给他家所定的上中农成分才是合适的。于是他忍不住就背着他媳妇腊梅和他妈碧霞,没有和任何人商量,私自悄悄地写了一封反映信,在信中很恳切地阐述了自己家不够补定为漏划地主的理由—他实在想借这封信的发出来摆脱他家被补定为漏划地主的厄运。信写好该往出寄了,“现在这封信该寄往哪里好呢?”他想,“是寄给省里还是中央?”他经过反复地斟酌,觉着不论是省上还是中央,那里的领导人家日理万机,都是抓大政方针的,对于一家一户这样太具体的问题,恐怕无暇顾及,管不到吧?经过再三考虑,他最后还是决定把这封关系他家兴衰命运的信寄给了华阴县革命委员会。当时,他心里觉着县上就是直接负责审批补定阶级成分这一事务的顶头上司,再说了,县上的领导嘛,那人家肯定是铁面无私、秉公执法的,办事不会像生产大队干部这样轻而易举,随意性这么大。可是有谁知道他的信寄出去后不久,当他每天还都沉浸在县上有一天会给他寄回一封否定他家漏划地主嫌疑的信的美好期盼中的时候,一场祸事却悄然降临了。   一天的晚上,夜已渐渐深了,巷道里几乎都很少有人再走动了,牛德草也和他媳妇腊梅都已经脱了裤子坐在被窝里了。这会儿腊梅就着煤油灯正在纳鞋底,牛德草则躺在她的侧旁借着灯光看书,两人正在为争灯光发生口角斗嘴,突然听见贫协主席黄娃站在隔壁牛保国家前院那两间分给牛百善的厦子房门前,隔墙冲着他家叫德草。牛德草不知道贫协主席黑天半夜的这时候叫他有什么要紧事,连忙答应了一声,就竖起耳朵注意听贫协主席黄娃给他说什么,同时心里也惴惴不安地在揣测着是福还是祸。这时只听贫协主席黄娃隔墙可着嗓门对他说:“刚才生产大队革委会开会了,让我来通知你,叫你明天背着铺盖,带上干粮碗筷,早晨八点钟准时到孟至塬小学去参加九种人学习班学习!”牛德草一听这话立时就犹如五雷轰顶,浑身都快吓软瘫了:“哎哟我的妈呀!事情怎么会是这样的结果呢?”他简直都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他媳妇腊梅一听贫协主席黄娃没头没脑地给牛德草说这话,坐不住了。她尽管一时还弄不清楚牛德草到底捅了什么娄子,但至少也知道他肯定没干好事,不然大队干部怎么会叫他到公社九种人学习班去学习呢?于是立时就停住了手中正做着的那针线活儿,立眉瞪眼地质问牛德草:“你最近背着人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不然,人家为什么叫你到九种人学习班去学习?”牛德草哪里知道是他所写的那一封想否定给他家补定漏划地主的反映信东窗事发了。然而他想来想去,自己除了写那封信外,确实再也没做什么不合时宜、见不得人的事,一定要说有的话,那也就只能仅此而已。他满以为他把他写的这封信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悄送到县上,县上的领导就一定会认认真真地看他所写的这信,并且明察秋毫,主持公道,很快地给他一个让他十分满意地答复,把庙东村给他家补定漏划地主这一提案予以否决。可是他怎么能知道世上这事情往往是“官断十条路,九条人不知”。华阴县革委会对他所写的那封反映信连看都没有看,就一级一级地又批回到庙东村生产大队来了。要知道,这些人的办事原则历来是“案件归类,分口管理”,哪里发生的事情仍然发回到哪里区处理,让其得以“自我完善”。这样,牛德草写的那封反映信当然就原封不动地由县革委会退回到孟至塬人民公社革委会,然后孟至塬人民公社革委会又无可非议地依例办事,把它发回给了庙东村生产大队革委会。   这下牛德草可倒霉了,庙东村生产大队的革委会主任王黑熊一见这封反映信,立时就怒发冲冠,暴跳如雷,大发雷霆,哇里哇啦,满嘴喷粪地乱嚷闹着说:“没见过牛德草这熊球大一点儿个娃还吃熊心豹子胆了,竟然在太岁爷头上动起土来,向县革委会告我们庙东村生产大队的状?这不是反攻倒算是什么?人常说秋后算账,我看这熊娃还没等得到秋后哩,就开始算开账了。这还了得!这熊挨球的怕是活腻了,想寻死哩。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偏来投。这一回是你自己往茅坑沿子跑—找屎(死),可别怪我做事不讲情面。这下我非要叫你见识见识马王爷是几只眼不可,叫你个熊吃不了兜着走。”革委会主任王黑熊一生气就吩咐贫协主席黄娃通知牛德草第二天一大早到公社九种人学习班去学习。   牛德草禁不住媳妇腊梅的三盘六问,再三催逼。他实在没法隐瞒掩饰得过去了,就只好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前后经过,原原本本地给她说了。腊梅不听则可,一听可给气坏了。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不停数落牛德草说:“你看你这人,嘴里说起来比谁都聪明,可做起事来怎么这么傻呢?你这不是明明地在老鼠缠猫的事吗?你也不看看咱家近来一天过的是啥日子,安宁过没安宁过?在人前低声下气的,绕道避事还都避不过去,革委会、造反派的那伙人一个劲儿都想在咱身上挑刺儿、找咱的麻烦,寻岔子作践咱呢,看把你能成的?这下倒好,明天你就乖乖地给人家到九种人学习班学习去吧。你以为那是光荣的事,到那里是好受的?好我的先人呢,你也不睁眼看看,在那里学习的那些人都是些什么人嘛!他们不是地、富、反、坏四类分子,就是右派,或者国民党敌伪军官、警察、特务、宪兵……你和那些人混在一块学习算个什么货哩吗?也不知道嫌不嫌丢人?我看你这人一天就不知道丢人高低,全然把丢人当作务正哩!……”腊梅这会儿哭得那个伤心劲儿呀就别提了,要多伤心有多伤心。她不停地在哭着,数落着,越哭越说越伤心,“我这辈子嫁到你家,跟上你过日子倒八辈子霉了,就把人给丢净了。我看咱这日子过到如今过不成了,我实在不想再往下过了!”说着她就揭开被子,在牛德草的屁股、大腿上发疯连拧带掐,乱打起来。   牛德草知道自己如今做的这事理亏,故而对腊梅在他身上的疯狂发泄并没有怎么反抗,而只是一声不吭地用手在不停地遮挡着,忍受着。事情演变到这步田地虽说是谁也不愿意的,但这毕竟完全是自己一手酿成的,自己是罪魁祸首。他也知道腊梅的苦楚,她闹心生气—年轻人谁没有上进心、争胜心呢?谁又不想在人前出头露脸?人家腊梅她娘家是普通中农成分,是革命团结的对象,腊梅没嫁到自己家以前,在她娘家还是个妇联主任,农业学大寨的标兵呢,也算得上是个人面上人见人敬的人。那时候她们村追人家的小伙子不知有多少,简直都能排成一条长队了,犹如众星拱月似的个个围在她身边转圈圈儿,多红火,可是嫁到自己家以后,由于受自己家里成分的影响、牵连,声誉猝然一落千丈,同样一个人,由一个革命的积极分子没来由一下子就变成了阶级敌人、无产阶级专政对象的家属,成了谁都唾弃的人。你说这多晦气?这使得她的心理一天能平衡吗?这事给谁能接受得了呢?好汉怕的打颠倒啊!别看她一天不言不传,嘴里什么也不说,其实她的承受能力已经达到了极限,内心里痛苦得很着的,只是自己极力地在控制着没有让它暴发出来罢了。牛德草写反映信,大队革委会让他进九种人学习班学习,这件事的发生犹如给腊梅这堆已干燥到极点的柴堆上投了一把火,腊梅这堆干柴轰地一下子就哔哔剥剥、势不可挡地给燃烧了起来。腊梅长时间郁积在心里的那些苦水突然犹如决了口子的黄河,冲开了心扉的堤坝,以雷霆万钧之势,全都冲着牛德草给倾泻出来了。   其实,牛德草平常骨子里是一个很自负的人,在他身上多少还有着一点儿恃才傲物的气质和大男子主义。自和腊梅恋爱结婚到如今,不管是在任何事情上,他从来都没向他那贤惠的媳妇腊梅服过软,也从来没被腊梅拿下过。平常总是他在他媳妇腊梅跟前瞪眼睛,耍脾气—他历来是个无理三分犟、有理犟到底的人。他们夫妻在一块过日子,他总是车辙—常有理,事事都要占上风,不料今日这事他却一声没吭,这会儿任凭妻子腊梅在他身上撒泼发泄。   腊梅尽情地在牛德草身上撕打、出气了好一阵子之后,精疲力尽了,看见牛德草却一反常态,一点儿也不还手,跟往常判若两人,心里开始纳闷儿了,继而反倒内疚起来,责怪自己,同情起牛德草来。她心里又翻过来想:“牛德草这回给县上写这封反映信,他也是心里压抑得受不了了,也清楚地知道这样做是批龙鳞、捋龙须,有很大危险,然而他还是这样做了。他这是为着啥的呢?难道就为的进那个是人都不屑一顾的九种人学习班去学习吗?人人做事都是向好处想的,他还也不是为的是能给自己家不补定漏划地主吗?让一家人也能和平常人一样在人前堂堂正正地走路?谁能知道事发不测,以致弄到了这步田地呢?进九种人学习班,这是他所始料不及的呀!难道能说他一开始就想这样?”腊梅改变了一个角度去思考这件事,所想到的就是与以前截然不同的看法,她肚子里的满腔怒火几乎一下子就熄灭完了,禁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唉,说一千,道一万,你也还不是为了摆脱这个让人难以忍受的尴尬处境,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的吗?让人也说不到坏处去。只是你弄巧成拙,结果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这也是够让人生气的了。”腊梅说到这儿,忍不住伤心得擦了把满脸纵横的泪水,“不过,你心里想做这是也得事先跟我说说,和我商量商量嘛。咱俩是在一块儿过日子着哩,你有事再不能对谁说,难道都不能对我说说吗?你说,你啥时候把我当过人?你一天把我就没当人—我给你说!”腊梅一边在不停地唠叨,数落,抱怨着牛德草,一边就起身给牛德草收拾他明天去九种人学习班学习所需的行囊去了。   天还没麻麻亮,先一天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紧张斗争了一天的广大革命群众还都睡得正香,没顾得开启全新一天的斗争呢,巷道里尚且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腊梅就百感交集地起床了。她替牛德草把去九种人学习班学习时必须带的东西,一样儿一样儿地都打点停当了,又依依不舍地把牛德草送出了他家大门,一再低声对牛德草说:“你到九种人学习班以后遇事再不敢莽撞了,事事都要加倍小心,时时都要看人家的脸色行事,千万不敢再惹出个什么乱子来。”同时千叮咛万嘱咐牛德草,在那儿一定要好好接受革命教育,听人家造反派、红卫兵的话,力争早日得到人家的开释,尽快回家;在那儿缺少什么就托人给家里捎信,她会想办法尽快给他送去的。牛德草临走听着腊梅所说的这些情深意长的话,一一答应着说:“这我知道。你把家里照顾好,别让我在那里再操心就行了。回去吧,这会儿你回去了还能再睡一会儿觉的。”牛德草知道昨晚一整夜为这事他俩谁也没能合上眼,腊梅肯定早已累得吃不住了。但腊梅还是十分深情地说:“你走吧,别管我。”依然要等牛德草扭身上路,走了以后,才咔嗒一声,关上前门。   牛德草孤零零一个人背着个铺盖卷儿,胳肢窝里夹着个装有碗筷和干粮的布袋,忧心忡忡,悄然走在庙东村通往孟至塬小学的路上。他心潮如翻江倒海,思绪如乱麻一团。这一去,到公社革命委员会在孟至塬小学所办的那九种人学习班里,那些造反派、红卫兵们,会对他怎样实行全面的无产阶级专政,收拾他呢?他在学校里起先也当过几天学生造反派头目,是见过也熟谙这些造反派、红卫兵们的脾气的,深知这一关不好过—不论对是“修理”还是“圆圈”,那些虽然都是些令人难以忍受的惩处,但也都是些意料之中的事,在劫难逃。他虽然此时心里十分恐惧,但还是不得不一步步地硬着头皮往前走。他走着想着,想着走着,不知不觉思想就想到另一边去了。他想,与其到九种人学习班去学习,受造反派、红卫兵们的那些惨不忍睹的无情折磨、蹂躏,既痛苦又丢人现眼,还不如到孟至塬火车站旁边的铁路上,往铁轨上一爬,火车来了喀嚓一下从身上轧了过去,那样一命呜呼来得利索、快当,人不受活罪。……要知道,他现在所走到的这地方已经离从孟至塬火车站穿过的那条陇海铁路不远了,他心里这样想着想着,双脚也就鬼使神差,不自觉地离开了去孟至塬小学的大路,踏上通往陇海铁路的一条羊肠小道—目前,他脚下正走着的可是一条可怕的不归之路啊!他低着头,一个劲儿顺着这条弯弯曲曲的路往前走呀,走呀……一点儿也没有意识到自己这是去就死地,好像无形之中有只手提着他的脖子,在不由他不这样做似的。   不一会儿,他就走到了陇海铁路的路基下面,这时候一辆火车正好在朦朦胧胧的夜色中,带着一股阴森森的冷风,呼啸着从他眼前风驰电掣而过,强大的气流把他立即直推得禁不住往后退。但是,他还是固执地登上了陇海铁路的路基,站在黑黝黝的铁轨旁边,头脑一片茫然地顺铁轨朝东西两边望着,看这时有没有火车从东面或者是西面—不管是哪一头开过来,如果有的话,他就会马上往铁轨上去爬。不巧的是,刚才一趟火车刚刚开了过去,这会儿东西两头儿都没有火车开过来。铁路上只有那黑黝黝横贯东西、没有尽头的铁轨静静地躺在他的面前,且向远处延伸着,一直伸到无极。它们简直就像是四条毒蛇,蜿蜒在那里等候着他的到来。所以,他只好就坐在这冷冰冰的铁轨上面静静地等候下一趟火车的到来,以了结他这年轻的生命了。   谁知道这时候,一个苍老而悲凉的声音奇怪地在他的脑际回响起来:“……德草,我不行了。我去世以后你要支撑起这个家,和腊梅好好地过日子。你妈是河南人,娘家远,也再没有其他的亲人,你一定要善待她,把她养老送终!”这是他父亲的声音,这话是他父亲临终前对他的再三叮嘱,他也曾经流着眼泪一一地答应过他父亲。牛德草坐在火车铁轨上的屁股猝然间就像坐在了弹簧上似的,噌一下就被弹了起来。他马上离开了铁轨,心想:“不能,我不能就这样轻易地去死,决不能!我还有我没有尽到头的义务呢。我要是现在这样死了,人家腊梅肯定不会年轻轻的为我守一辈子活寡,最多熬上个三五年她就会改嫁离开这个家的,然而那时候剩下我妈怎么办?如果那样,我们这个家岂不就完了?我们这个家族、这支血脉岂不到我手里就被我这个忤逆之子给灭绝了吗?更不要说自己刚才和腊梅分手时腊梅还语重心长、含情脉脉地一再叮嘱自己要保重,一定要尽量争取早点儿回来。自己现在如果一死,形式上是一了百了,然而实质上是把那些无可奈何的痛苦一股脑儿推给了她们,这能对得起谁呢?不,自己绝对不能这样草率做出亲者痛、仇者快的傻事。绝对不能!”他立时改变了主意,决意要坚强地活下去,即使不是为自己,也得为自己的亲人、祖宗顽强地活下去。自己不能只希图自己得以解脱而对自己的亲人撒手不管,置自己不可推卸的义务而不顾;只图自己的一时任性而把苦难和悲痛一概都推到他们身上,让他们去承受。要真这样的话,自己岂不太自私了?这时候他又模模糊糊地想起了一些古圣先贤所主张的处世哲学:君子见几,达人知命;隐忍苟活不一定就丧失了名节,“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   一不留神,一列火车满载着天南地北的旅客,呜的一声长鸣,平地掀起了一股强大而有力的冷气流,呼啸着从他身边擦肩而过,差点儿把他挂倒在地,顿时吓得他出了一头冷汗。人的意志有时候是无比坚强的,然而有时候也是十分脆弱的;而人的作为有时候稍不经意也就会由一个极端瞬息转向另一个极端—你说这奇怪不奇怪?   牛德草无奈又缓缓地一步步走下陇海铁路的路基,离开这里,默不作声地折身朝着孟至塬小学走去,遵照庙东村生产大队革命委员会的指令,到那里去参加孟至塬人民公社革命委员所会举办的九种人学习班学习去了。   牛德草强打精神来到孟至塬小学的九种人学习班,看见那些在学习班里学习的九种人正在起床、洗脸,准备上操。办公室里主事的领导这会儿连一个还都没有来。他只好把自己的那铺盖卷儿放在办公室门口,自己坐在铺盖卷儿上等着;等候办公室里有人来办公了,自己再好按时进去报到、办理入班手续。他在那儿等呀等呀,等了好大一会儿,好不容易才等来了一个酷暑大热天,头上还严严实实地戴着顶黄军帽、不嫌热的人—看样子这人对伟大领袖毛主席是再也忠诚不过的,在这里无疑是个管事儿的造反派头头儿了。这人见了他,一边开办公室的门,一边就问道:“你是新来学习班参加学习的吧?”牛德草闻言连忙站起身来,“唉”的答应了一声,就紧跟在这人身后,走进办公室。   这人坐在办公室里的办公桌旁边,打开一本登记册,一边问牛德草的一些基本情况,一边按照牛德草所说的内容在册子上写着:“姓名?年龄?性别?住址?”牛德草一一如实地回答着。也就正在这时候,从门外又进来了一个人,站在牛德草的身后,冲着坐在办公桌旁边正登记牛德草基本情况的那人,十分亲热地叫了一声:“施司令!”那人答应着随之就抬起了头。谁知道就在他抬头的过程中,无意中不知怎的没留神,手把戴在自己头上的那顶黄军帽给撞了一下,黄军帽差点儿哧溜就给被撞得掉了下来。他慌了神,赶紧手忙脚乱地就去护持。就在这一瞬间,牛德草看明白了这人大热天还戴着顶黄军帽的真正原因—他原来是个秃子,整个头部,从帽沿儿遮住的地方往上全都是红光红光的,连一根头发都没有—好一片不毛之地,红得简直可爱。牛德草真的从来还没见过有哪一个人的头能红得像这样干净,红得像这样光溜。怪不得刚才他手稍不慎,把头顶上的帽子碰了一下,帽子就毫不留情几乎要掉下来了,那纯粹是因为他那头太光溜而没有一点儿摩擦力的缘故呀!这人大暑天不嫌热还坚持要戴顶黄军帽子的原因大概不仅是在显示自己革命的彻底性,更重要的恐怕还是想借此掩盖掩盖自己生理上的缺陷—遮丑。这时候牛德草当然也知道了他的身份—他就是在这里具体主管九种人学习班事务的孟至塬人民公社赫赫有名的红卫兵总司令—施明理。   施明理这人真不愧是个红卫兵的总司令,他的应变能力极强,一瞬间就又从慌乱中镇静下来,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说:“王主任,你这会儿来得正好。你看看这个刚来学习班报到学习的小伙儿是不是你们庙东村生产大队的,同时也发表发表你对我们如何处理他的意见—看对他该怎么办?”其实这王黑熊早就都从牛德草背后认出牛德草来了,当一听红卫兵总司令施明理要他发表对牛德草如何处治的意见时,马上气就不打一处来,愤愤不平地说:“施司令,你不知道,我们生产大队的这个牛德草彻底就不是个东西,他可坏着的,不仅不识一点儿好歹,而且还阴险得很。你看我们庙东村生产大队革委会、红卫兵,对给他家定漏划多宽大,考虑到他父亲作为漏划地主分子嫌疑,现在已经去世不在了,他和他妈都只是漏划地主嫌疑家属,就一直都没让他们戴高帽子游街,上批判会挨批斗;一切都是严格遵照我党对敌斗争的路线、方针、政策,区别对待的。你说,这对他该够意思了吧?谁知道他居然有恩不报反为仇,还给县上写信告我们这呀、那呀的—你看这气人不气人?你问我对他怎么办,叫我发表我的意见。要我看呀,这熊那字文还深着的,给县上所写的那东西,我们怎么也还看球不懂。现在是这样:我们不如召开一个全孟至塬人民公社的革命群众大会,让这熊把他所写的那东西在大会上向全体革命群众念一下。”   牛德草没有领会王黑熊要他在孟至塬全体革命群众大会上念他给县上所写的那封反映信的真正用意,还直觉着王黑熊提这样要求实在幼稚可笑,脖子一拧,把头扭向了一边,那股倔强劲儿,连看都不屑看王黑熊一眼,心里只是在暗暗说:“念就念呗。你以为谁还是不敢在革命群众面前公开念吗?反正我在那封反映信里所写的那些内容也都尽是些实情,念一下也还能让全孟至塬人民公社的人民群众都知道知道,看到底是谁一天在无中生有,昧着良心、睁着眼睛说瞎话,挖空心思,变着法儿坑害人。同时,也让大家都评评,看根据我家解放前三年的实际经济状况,把我家补定为漏划地主够不够政策规定的标准。我就不信,到时候到底谁丢谁的人!”然而牛德草小看王黑熊了,他哪里知道,庙东村革命委员会的王黑熊主任城府深着的,人家要他在全公社革命群众大会上念他给县上写的那封反映信,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是想按照当时孟至塬公社召开群众批判大会的惯例,在会上挑拨那些红卫兵、造反派趁势冲上去揍他哩。可笑的牛德草只知道以君子之心去度小人之腹,然而怎能摸得着王黑熊这位堂堂的庙东村生产大队革委会主任的良苦用心?王黑熊这人办事别看不露声色,其实内心里狠毒着的。(未完·待续)      第二十章 漏划之灾(下)      (接前章)然而,当牛德草侧目一看王黑熊这时那阴阳怪气,皮笑肉不笑的神情,心里马上似乎就有所醒悟了。他也多次见过孟至塬人民公社所召开的全体革命群众大会,虽然口号喊的都是“要文斗、不要武斗”,但是实际上哪一次不是在大会开到正激烈的时候,就有一些“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五洋捉鳖”的革命造反派,气势汹汹地冲上批判会的舞台,趁势撒野发凶,对那些挨批判的“牛鬼蛇神”拳脚相加,以显示他们的彻底革命性。那些英勇的革命闯将们会毫不留情地对那些挨批斗的无产阶级专政对象大显身手,直打得他们呼爹喊娘,轻则鼻青脸肿,重则口吐鲜血,甚至还有臂断腿折的。这回王主任给他来的这一招似乎也是要“借花献佛”,让他吃这个哑巴亏,在批判会上挨众人的打,让众人替自己出这口恶气。气数天定,在劫难逃。牛德草这时候能有什么办法呢?要知道绑住挨得打啊!他哪里有自主的权利和自由啊,什么都别说了,已经成了人家的盘中菜、掌中物了,那就只好悉听君便,任凭发落呗。   牛德草正在胡思乱想着,打算既然到了这步田地,那就破罐子破摔,要头一颗,要命一条,随你的便吧。突然却听见那个红卫兵施总司令爽朗地哈哈一笑说:“你瞧你这人,都是胸怀祖国、放眼世界,干大事的人么,怎么就没有一点儿肚量呢?一天还跟一个嘴上没毛的小伙儿娃总过不去,上计较,这值吗?一旦传扬开去,这岂不把你的一世的威名都给失了。碎碎个事情,一下子闹腾得那么大,能有什么意思呢?我看还是风物长宜放眼量,牢骚太盛防断肠吧。这小伙儿既然来了,就让他在这儿跟上学习班学习一段时间,认识认识自己所犯的错误,以后改正就是了。”既然是孟至塬公社的红卫兵总司令都已经这么说了,他一个小小的庙东村生产大队革委会主任又算个什么呀?他也就只好不再说什么了,顺水推舟,把这个人情送了。只见王黑熊转面对牛德草满脸杀气,冷冰冰地说:“这一回看在施总司令的脸上,我把你这熊娃轻饶了,下一次你要是再敢翻案,看我怎么拾掇你。到时候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不信,你就试试。”这时候只听施司令吩咐牛德草说:“去,现在把你那铺盖行李拿上,到四年级教室给你找个合适的地方放下,安顿好后就跟上大家一起学习吧。”   牛德草按照施司令给他说的那样,来到四年级的教室。这时候教室里参加学习班学习的那些九种人都已经下操,各自在自己的地铺上坐着,准备开始一天的学习活动。牛德草提着个铺盖卷儿站在教室门口看来看去,只见整个教室里地铺都铺得满满的,没有一点儿空地方,就只好在过道儿边上一个人给他所让出的一窄溜儿地方上,把自己的铺盖将就着展了开来。这地方尽管是过道儿边,人们过来过去的都会有所干扰,龌龊、吵杂,但它就成了牛德草以后的日子里在学习班学习、生活、栖身的所在。   牛德草刚把他的地铺铺好,就听见有人在门外把哨子吹得一声接一声地响,哨音尖利而惊心。随着哨子的吹响,在其它教室里住宿的九种人,也都纷纷地来到这个四年级教室,他们各人给自己找了个合适的地方坐下—九种人学习班的学员们霎时就把一个很大很大的教室给坐得严严实实的,挤得几乎都有些水泄不通了,让人多少觉着有一点儿人满为患的感觉。教室里也立刻就充满了浓烈的汗腥味儿和呛人的烟草味儿。这时只见王黑熊懒懒散散地走了进来,站在教室的讲台上,板着他那副造反派当时特有的盛气凌人、否定一切的阴森面孔,金刚努目地大声宣布说:“九种人学习班,现在开始集中学习。首先,我们学习最高指示!我们伟大的领袖、心中的红太阳、最最最敬爱的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这些在这儿参加学习的九种人立刻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他们的屁股后头上足了他们身上的发条,不约而同地就都可着嗓门齐声背诵说:“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看来真个是众人拾柴火焰高,这声音人人喊得底气十足,十分迈力,确实让人感到有种排山倒海、摧枯拉朽之势,霎时震得教室里屋梁上的那陈年旧土都禁不住在唰唰唰地从上面往下直掉,屋外房檐下那些胆小的麻雀,更是吓得不行,一个个扑棱棱地也都很快逃逸飞走了,远远地躲离开了这一块是非之地。接下来只见王黑熊虎视眈眈地环视着教室的四处,在查看、寻找有谁还在顽固地坚持反革命立场,偷奸取巧,没有背诵毛主席语录。牛德草在这九种人里面虽然什么人也都算不上,但是他也随喜,跟着这些人嗓音洪亮地背诵着,不敢有丝毫的懈怠。王黑熊向周围巡视好大一会儿,没有找出一个敢让他不顺眼的九种人,于是拿出了一份前一天出版的《陕西日报》,既像自言自语,又像在问大家说:“……让我看看,你们这里边到底谁能识字多一点儿?”他走来走去,在教室里转了一个来回,最后终于在牛德草身旁停住了脚,冲着牛德草声粗气恶地说,“你,就是你,给大家念报,让大家学习!”说着就把手中的那张报纸没好气地扔给了牛德草。牛德草接过报纸,迷惘地问王黑熊说:“念哪一篇?”王黑熊讨厌他这样的问话,虎着脸,不屑一顾地说:“这还问个球哩!从头往后挨着齐念,一会儿也不许停!姓牛的,我今儿可在这里警告你: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你个碎熊可弄清楚这是什么地方,别人小鬼大,在这儿给我玩猫儿腻。不然,看我不砸烂你的狗头?”牛德草听着王黑熊满口说着的这些粗野而蛮横的话,心里特别不是滋味,但又不敢流露出丝毫的反感情绪,只好顺从地展开报纸,认认真真给大家从头一篇挨着一篇地念了起来。   他不停地在念,念着念着,念完了第一版接着又开始念第二版,第三版……把报纸上所刊登的文章念得语速适中,口齿清晰,抑扬顿挫分明,几乎让人连文中停顿的逗号、句号也都能听得区别出来。在座的这些九种人一个个还都给听服了,禁不住在暗中纷纷互相打听:“喂,你知道今天刚来的这个斯斯文文的小伙子是哪个大队的?念报还念得这么好。”“这娃不简单,不简单,没看来年龄小小的还是个人物。”“哎,他这么年轻的,怎么能也被弄到这地方学习来了,不知道犯的是造反派们的哪条法?咋就把人家给惹恼了?”“像他这么小一点儿娃,再能有个啥罪过?你想,肯定是漏划地主小崽子呗,心里不服,一天闹腾着想翻案,造反派能给他好果子吃?”其中有知情的人小声告诉说。   牛德草一个劲儿地念着,念着,直念得唇干舌燥,也不见王黑熊再露面儿来,叫另外一个人换他一换。然而他怎知道王黑熊精明着的,他像个狗熊一样,吃饱就会不再耍,早已找一个僻静的地方挺尸去了。牛德草把《陕西日报》四版全都一一念完了,轻轻地说了声“完了”,然后看了看周围听他念报的这些九种人的反应—大家都静静的,没一个人说话,然而还没有听见教室外面红卫兵吹哨子,这说明现在还不到开饭的时间。只听有人低声说:“时间还没到哩,你就甭停地念呗。你刚来还不知道学习班的这规矩,人家学习班领导安排的前半天时间全是学习文件,后半天才是结合实际,斗私批修,反省自己的罪过。”又有人在说:“你这娃不懂啥,把握不住时间,把那报纸一下子念得那么流利—太快了。现在剩下来的这时间,只好找内容还得念,千万不敢停。如果一停下来,那人家来了就不得了。”牛德草一听这话,无可奈何,就只有想方设法,继续找内容接着念。他实在没什么可念了,没办法,就念起了刊载在报纸夹缝的那些广告来:“西安市人民剧院,今晚八点演出移植革命样板戏,秦腔《红灯记》。演出单位:移俗社。票价:甲票每张五角。……”他想,反正只要是登在报纸上的,念它就肯定说不成有啥错。   牛德草正念得熬煎没有什么内容可念的时候,忽然看见王黑熊打着哈欠,迷迷瞪瞪,似乎还没睡尽兴地走了进来,大声喊叫道:“停了、停了,还念个球呢!今天吹哨子的那熊不知跑到哪个日狗湾里去了,他妈的,过点了都还不见吹哨子。解散,开饭。”大家这才得以呼啦一声散开吃饭去了。在这里所谓的开饭就是学习班安排人烧一大锅开水,学员们拿出自己从家里所带来的馍,吃白开水泡馍—菜,那是别想有的,只要有盐就很不错了。   牛德草就是这样在孟至塬公社所举办的九种人学习班里整整学习了一个多月,每天的活动程序基本上都一样:上午事无巨细地把前一天出版的《陕西日报》从头至尾通通念上一遍;下午就是自我对照检查,斗私批修,反省悔改罪过。在这一个多月里,就是他刚来,到办公室报到时,和公社的造反派总司令—那个叫施明理的说了几句话。此后,造反派司令部就连狗大一个人再都没有来搭理过他。他在这儿的日子要比他来之前想象的好过得多,使他反而觉得在这里参加学习班学习除了名声不好听,每天吃的都是开水泡馍外,其他情况并不比外面坏多少。在这里,大家都是有问题的人,彼此彼此,谁也不歧视谁,谁也不欺负谁,在一块相处,互相都很客气,关系还是相当融洽的,不像在生产队里,人与人之间还有那么多的等级区别,造反派们还在三天两头不停地骚扰,更能差强人意的是在这儿一天还有半天时间的念报,这不管怎么说也不失是一种学习形式哟。只是自己从家里来拿的那些馍,由于时间长了,一个个都已经发霉,上面长满了绿毛、黑毛,味道变得酸馊难以下咽。幸好在他正没办法吃而又不能不吃这些馍的时候,他媳妇腊梅托人从家里给他捎来了自己在家特意为他所新蒸的馍-----对面馍来。   然而,不管牛德草在“九种人学习班”学习的感受如何,这样的日子,他在这里还是没能过得上多长时间,造反派们对他的事情就又有了新的决定。有一天下午四点钟左右,来了一个红卫兵给他传话,把他又叫到“九种人学习班”的办公室里。他到那里以后才发现那里已经有不少的人,几乎都座无虚席了,于是赶紧低头随便找个地方坐了下来。   这时候只听红卫兵造反派总司令施明理开口说道:“好了。现在人基本上都到齐了,咱们就开会。我首先向大家申明一点:你们这些人都是这次在补定漏划地主、富农的工作中心怀不满,设法替自己的反动家庭辩护、翻案的地、富嫌疑分子子女。在这里,我今天向你们郑重宣告:阶级斗争的历史事实证明,翻案不得人心!翻案没有好下场!你们在这里已经检查反省了好一段时间,也都应该对自己问题有所认识了。我们现在本着‘打击面要小、教育面要宽’的工作原则,决定把你们这些人交回到你们所属的生产大队,在具体的‘三大革命’斗争实践中,继续改造你们头脑中的非无产阶级思想。我希望你们迟早心里都牢牢记着,如果你们规规矩矩,不再为自己的反动家庭翻案,那么我们对你家庭的成分,可以够杠儿都不补定;反之,你们要是还不吸取教训,胆敢仍然像前一段时间一样,在生产队里上跳下窜,到处乱说乱动,为你们的反动家庭翻案,那么你们家庭的成分即使不够地主、富农的标准,我们也得给你想法儿补定上!”施明理话说到这里,控制不住自己的激愤感情,禁不住把桌子猛地一拍,就怒发冲冠—哦,我错了。他头上原本是连一根头发都没有的,虽然大热天他头上的冠(帽子)还是不合时宜的有着的,但是他纵然再怎么生气,头上没有头发,那冠怎么会被那根本就没有的发顶了起来呢?—他站起来了。然而他把桌子的这一拍可拍得不轻,也拍得不得了,桌子上放着的那个他刚倒满水的杯子被他一下子拍得给跳了起来,随即翻倒了。杯子里的水倒在了桌子上,立即到处肆意漫流,慌得坐在他左右两侧的那几个造反派头目惟恐茶水浸湿了放在他面前的那些重要文件,手忙脚乱了好一阵子。   对此很有不少人在暗中高兴,捂着嘴偷偷地笑,暗暗心想:“不亏!挨球的人轻没好事,狗轻一堆屎。”然而牛德草却没能笑得出来,他心里正沉甸甸的在琢磨:“这一伙人你别看,他们的心狠毒着的。他话里所说的‘够杠儿不定’,分明是在糊弄人,但是后一句所说的‘不够标准也得想法儿给定上’却是千真万确的大实话。这是他在威吓镇压这些敢于与他们对抗的漏划地富嫌疑分子子女。‘想法儿’,他们到底会想出个什么法儿来呢?”   牛德草他们这些闹腾着想翻案的漏划地富嫌疑分子子女,这回被集体释放了。在回来的路上,牛德草被革委会主任王黑熊领着,然而他背着自己那简单的铺盖卷儿,跟在王黑熊背后,始终都和王黑熊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一路上和王黑熊一句话也都没说。牛德草只是一边在默默地往回走,边反复咀嚼着造反派司令施明理刚才在释放他们的会上所说的那句话—“不够补定漏划地、富的标准也得想法儿给定上”,这话说的是什么逻辑?这样做分明是一种满不讲理的强盗作风嘛。如果真像这样,那么世界上究竟还有没有个理可讲呢?   随着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不断深入,补“西北民主革命不彻底”的这一课也就进入了决定性阶段。黄昏,刚从地里下工回来的庙东村生产大队的社员群众又一次听见挂在城头上的那颗生铁铃被非常规地敲响了,有人急急忙忙来到西城门口打听情况,这才知道大队革委会这次敲铃不是召集全体革命群众来开大会,而是在叫革命的依靠力量—贫下中农来开一个十分重要的紧急会议。这样以来,今天开会的内容有些人根据文化革命进展的趋势就都能猜出个七厘八分来了—革委会肯定是想通过这样的形式,发扬民主,让贫下中农来集体决定他们所拟定的那几户“漏划户”的家庭主要成员,在解放前三年究竟有没有主要劳动力。如果没有主要劳动力,那么这一家无疑就是漏划地主;如果有主要劳动力,那么就还得要根据这一家一年总收入中剥削量所占的比例来决定他家是不是要补定为漏划富农成分。所以当时人们对补定漏划成分的标准就有一句口头禅,那就是“富农凭算哩,地主凭看哩”。定得上定不上漏划富,农那一套手续是相当麻烦的,要实打实地算其剥削量哩,如果剥削量算不够,那还没办法能给其补定得上呢;而补定漏划地主就比补定漏划富农容易得多了,全只凭贫下中农的一句话,只要贫下中农们一致说你是附带劳动,你家没有主要劳动力,那么你家就毫无疑问的是漏划地主了。这时候,贫下中农的这一句话可要紧了,真可谓是“一言兴邦、一言丧邦”。今儿晚上革委会所召开的贫下中农会议,要的就是贫下中农针对牛德草家说牛德草他大牛保民的这句话。这会,对牛德草家来说,可是决定他家今后命运至关重要的一个会;当然,对于庙东村生产大队革委会来说,也是他们倍受关注的一个会—补定牛保民家为漏划地主,这可是他们在开展补“西北民主革命不彻底”这一课的第一炮,他们是多么的希望这一炮能够打响,取得辉煌战果,为今后这一“补课”工作的顺利进展打开局面,扫清道路啊。   先不说庙东村生产大队革委会在事前是怎样的苦心经营,精心策划,布置这个会议的召开,单就牛德草一家,尤其是牛德草他妈—胆小怕事的刘碧霞一听见铃响就先紧张得不得了,简直就像是个热锅上的蚂蚁,既坐立不安,又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以致不一会儿就不由得手脚僵硬,四肢痉挛,牙关紧咬,口吐白沫,躺在她家的当院里不省人事了。你看她这人真是说不成,越到紧张的关头,非但给你一点儿忙都帮不了,反而还越能给你添乱。你说,叫人该怎么说她呢?这下可急坏了牛德草的媳妇腊梅,忙不迭地一个声在喊牛德草:“德草,德草,你快来呀!你看咱妈老病又犯了,你说这该咋弄呀嘛?”牛德草闻声赶忙跑来搭手,和腊梅把他妈抬到上房屋里他妈所住的那炕上,让她平躺着,头枕得稍微高一点儿,然后一边让腊梅慢慢地给他妈往嘴里灌温开水,一边自己就赶紧到大队医疗站请赤脚医生来给他妈看病去了。   按下牛德草家的忙张慌乱暂且不说,扭过头来我们再看庙东村生产大队的贫下中农。他们有的胳肢窝里夹着个小板凳,有的手里握着根旱烟袋,还有的边走边卷着自己的自制烟卷儿,一个一个说说笑笑,若无其事,优哉游哉地陆陆续续朝庙东村初级小学教室—解放前原本是关帝庙的房里走来,他们将要在这里行使党和人民所赋予他们的那神圣不可侵犯的职权了。   夜幕慢慢地降临了,庙东村生产大队前来开会的贫下中农们也渐渐地都走到会场来了。过去的关帝庙,现在的庙东村初级小学教室,光线已经比外面先黑暗起来。这时候像庙东村这样的农村还没有能用得上电,为了照明,革委会主任王黑熊早早地就在教室讲台的讲桌上点了一盏煤油罩子灯。罩子灯把它附近周围的不大一片地方照得昏昏黄黄的,可是那些离讲台远一点的地方,尤其是墙角还几乎是覆盆之地,黑咕隆咚的,什么都很难看清楚。人们从外面光线较明亮的地方突然一进入到庙里这光线昏暗处,一猛然眼睛还都有些接受不了,以致乍看眼前的人还都觉着有些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讲台上,放罩子灯的讲桌后面那一块儿光线最亮处,也是最显眼的地方放着一把椅子,这是供参加这次会议的最高领导、革委会主任—王黑熊主持会议坐的地方。   贫下中农们陆陆续续地走进教室,各自和各自能说得来话的人坐在了一起,利用这会儿还没开会的空闲工夫,就互相聊了起来。白天大家还都忙着只顾在地里干活,生产队干部监督得又死紧,大家有时还顾不上在一块儿谝闲传,这会儿难得有了时机,时不可失、机不再来,于是便抓紧时间海阔天空地谝了起来。今天开的这会再重要,然而对他们这些贫下中农来说却无关痛痒,不足挂齿,自然他们大多也就没有把今晚这个决定漏划地主嫌疑分子牛保民是主要劳动还是附带劳动的这件事情当做一回事,看得像刘碧霞那样生死攸关,到时候只要自己随随便便地举举手,表个态,今晚开会的这工分就稳稳当当地挣到了手,他们开会来的目的也就达到了,所以他们一个个嘻嘻哈哈的只管在尽情地说着话,什么思想负担也没有。   大概在晚上八点多—还不到九点钟的时候吧,庙东村生产大队革委会的那几个委员开完了预备会,他们在一块再一次周密地部署了今儿晚会议的进程后,就信心十足、精神抖擞地步入了今晚做为会场的庙东村小学四年级教室,在等着早点儿开完会就回去睡觉,已经多少都等得有点儿不耐烦了的贫下中农面前亮相了。革委会主任王黑熊神情庄重的坐在了放着罩子灯的讲桌后面,罩子灯的光辉一时把他那高大的形象映照得十分明亮。他干咳了两声后就开始说话了:“安静了,安静了,大家都先安静了!咱们先让记工员把开会来的人名儿记一下,然后咱就开会。我告诉你们,你可不要只顾说闲话,让记工员把你的名字最后给记忘了,要是那样的话,你今天晚上的会可就白开了。”这话倒还是很灵验的,嘈杂一片的教室里立刻就鸦雀无声了。这时只听旁边有个人轻声说道:“人名我早都记过了,不会把谁漏掉的。”王黑熊马上就说:“那行。我们要相信群众相信党,这是两条根本的原理。谁要是怀疑这两条原理,那就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了。”接下来他就正颜厉色地说,“我们今天晚上的会不长,主要是让大家最后一次再民主表决一下,我们庙东村生产大队的漏划地主嫌疑分子牛保民,在解放前三年里究竟是主要劳动还是附带劳动。”他在说话时把“附带劳动”这几个字说得特别狠,特别重,让人听了以后印象特别清晰,毫无疑问地知道他是在强调“附带劳动”,“今儿晚上我们必须设法把这个事情搞定。上级革委会要求我们明天就必须把关于牛保民家补定漏划地主成分的材料报上去—这事刻不容缓,不能有半点含糊。现在,我们就采取举手的形式,以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表决一下。同意牛保民解放前是附带劳动力的人举手!”   牛保民虽说这时候已经谢世三年都过了,他现在在阴间生活得怎么样,我们活着的人是难以知道的,反正在阳世人间他还是在劫难逃的。庙东村革命委员会对他所采取的政策并不是人一死就一了百了,而是人死了事情并没有完。他们要在给牛保民补定漏划地主这件事上乘勇追穷寇,完全彻底闹革命,雷打不动地把这个死人搬出来再折腾折腾,以求得巩固无产阶级专政,树立自己的不朽功勋。有人心里就奇怪革委会的这些人为什么要这样坚定不移地在一个死人身上大做文章?然而知情的人心里都明白得跟镜儿一样,他们执意补定牛保民为漏划地主的根本原因,倒还不是牛保民解放前是主要劳动或者附带劳动,他家的剥削量如何,而是因为牛保民这一家在他们所拟定的八户漏划地主中现在家道最殷实。革委会的委员们,包括一部分打土豪、分田地已经过二十多年,直到现在日子还过得紧巴巴,颇为拮据,不得前去的那些老贫雇农们,颇以为把牛保民家补定成漏划地主,他们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去分牛保民家那些让人眼红的财产了,虽然牛保民家现在没有了田地,但是他家的那些东东西西,一应家具,相比其他家来说,还是有分头儿得多,所以他们就瞅准了这个有油水的目标,从这儿先下手,稳、准、狠地开展阶级斗争,打击阶级敌人,以调动起革命群众的革命积极性。在革委会委员们的心里都有着这样一种强烈的思想意识,那就是这次运动跟解放初的土改运动,打土豪、分田地工作一样,在今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伴随着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多次反复进行,这样的“均贫富”工作隔几年国家就会进行一次—国家会不断地以此来对社会财富进行二次再分配,促使社会贫富均衡,实现全国人民走共同富裕道路的这一宏伟目标。你不看么,当今社会上兴的就是穷人,国家依靠的也是穷人,不管你有能耐没能耐,只要穷就行,就红火。如今一切事情都是穷人说了算,你有啥办法。一句话:谁家穷,谁光荣;谁致富,谁就命途多舛—总之,越穷越好。不是说了嘛,一穷二白,就如一张白纸,上面什么东西都没有,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吗?不过事情你翻过来想想,人活在世上,要致富那确实不容易,非得下一番苦,掉几斤肉不可;然而要想变穷,那还不容易吗?那简直简单得就跟“一”一样,它不像致富,还得要起早贪黑,惨淡经营,只要“懒”一条就足够了。现在穷了不仅光荣,而且还能坐享其成,空手套白狼,时不时地参与社会财富的再分配,名利双收—你说,这多美的事?这样划算的账谁算不来呢?这样美的事谁又何乐而不为呢?—那除非是傻瓜了。   这时候只听王黑熊再一次嗓音洪亮,铿锵有力地说:“现在,我再说一遍,咱们大家同意牛保民是附带劳动的,举手!”他原本以为牛保民家现在在他们村里家道殷实,把他家定为漏划地主后他家的财产分起来有油水,贫下中农们受利益的驱使,肯定会全都举双手赞成的。可是事实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乐观,而是不知怎的,反而事与愿违,前来开会的这些贫下中农大多数人听他这么一说还都感到很是诧异,举手同意他说这话的人寥若晨星,几乎少得可怜。王黑熊一看这会刚一开始局面就有些失控,让他尴尬,心里马上就局促不安起来。不过他还是坚持认为,眼下阶级斗争的这根弦一定要绷紧,在补西北民主革命不彻底的这一课上只许胜不许败,义无返顾,必须首战告捷,打一个漂亮仗。于是,他这时候就莫名其妙地心存一种侥幸,以为眼下出现的这局面是在场的这些贫下中农刚才会议开始前,只顾着谝闲的,这会儿脑子还没转过弯儿来,把他所说这话的重大意义没能够彻底领会清楚而造成的,于是就又大声重复着说:“大家都听清楚了。现在,同意牛保民,解放前三年是附带劳动的请—举—手!”使王黑熊始料不及的是随着他的话刚落音,从教室讲台对面的一个墙角处,黑咕隆咚地突然噌一声,站起了一个虎背熊腰、五大三粗的人,嘴里愤愤不平地骂道:“你放的这是你妈的狗臭屁!”更让他吃惊的是这人不仅骂骂咧咧,而且还向他直走了过来。王黑熊连忙瞪大眼睛,伸长脖子,在昏暗的煤油灯光中极力分辨这人是谁。这人不是别人,正是牛德草平常就很看不惯,觉着他说话太倔,做事看不来高低,不随社会潮流走的老贫农—牛百顺。   牛百顺怒气冲冲地边骂边往王黑熊所在的讲台跟前走:“我把你妈日的,你说牛保民解放前什么农活不干?不要说是解放前三年了,就是解放前五年、前十年,他那人什么时候能闲得下来?就是66年—他临死的前一年和我到山里给生产队搂叶子沤粪,一趟挑那担子还一百四五十斤重哩。你说,咱生产队里哪一个小伙子能陪得住他?提耧、下芟、铡麦秸,扬场使得左右锨,这些做庄稼的技术活儿,他哪一路不是全套把势?我问你,你那一样儿能比得过他?我说,你眼睛是瞎了还是装到裤裆里去了?”王黑熊看着牛百顺理直气壮地数落着他,一直不停地往他跟前走的那样儿,心里多少就有点儿发慌了,但仍然强作镇静地说:“牛百顺,你身为根正苗红的老贫农,都是咱党在农村革命的依靠力量哩,脚跟可一定得要站正,和革命委员会高度保持一致……”“我倒日你妈哩!”还没等革委会主任王黑熊把话说完,牛百顺怒不可遏地就大吼了一声,“你弄的这是你妈那个**……”说着声到手到,一个箭步蹿了上去,挥动拳头,照着王黑熊的面门冷不丁地就砸了过去。说时迟,那时快。王黑熊一见牛百顺来势迅猛,出手凶狠,刹那间一个黑糊糊的东西,分不清是什么就朝着他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吓得情急之下身子不由自主地连忙就朝后背着躲避。谁知尽管牛百顺的这一拳没能着实打到王黑熊身上,但王黑熊屁股下面所坐的那把椅子却禁不住他身子在急忙躲避牛百顺向他砸来的拳头而向后倾,倾斜过度而不争气地倒了下去。慌乱之际,王黑熊的脚又在躲避牛百顺的拳头,身子往后倒下的过程中,不留神给蹬到了讲台上他面前放灯的那个桌子的腿上。只听得当即扑里倒通一阵乱响,王黑熊的后脑勺重重地撞在了他身后墙上的黑板楞上,直撞得他头嗡的一声响,就昏迷了过去;一时间他分不清是面前牛百顺的拳头砸在了他的头上,还是身旁另有人还在趁机暗算自己。   就在他跌倒在地、头被撞昏的那一刹那,他面前被他脚蹬倒的那张放在讲台上的桌子跟着又倒了下来,正好重重地压在了他的身上,桌子上的那盏唯一用来照明的罩子灯也因滑落,掉在地上而被摔得粉碎,立时灭了。作为会场的整个教室由于没了灯,霎时一团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了。“打死人了!”王黑熊心里突然害怕极了,惨烈得像杀猪一样,拼命地叫唤起来,“救命啊!牛百顺打人咧!”牛战斗闻声在黑暗中马上振臂予以声援,慷慨激昂地高呼:“要文斗,不要武斗!”会场上眨眼间就乱成了一锅粥,瞬息谁也弄不清事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在一抹黑的会场,只听有人在发牢骚说:“这伙熊挨球的一天纯粹是吃饱没事干,撑得胡弄哩,一个个眼睛睁得圆圆的说瞎话。弄这是他妈的个屁。走,今日这会还开他大那个头哩,开不成了,回他妈的回!”其实,有好些人心里盼不得事情像这样—生产队的记工员把开会来的人名字一记,工分挣到手了,就早点儿回去睡觉。   这些贫下中农们,革命的动力,也没有人太得去关心革委会主任王黑熊的死活,说话间哗啦一下子大都走散,回家去了。甚至有人还在往回家走的路上暗中幸灾乐祸,心想:“不在这挨球的平日手里有点儿权就张狂得不知道他姓什么了,今儿个算是生铁碰着秤锤了—这才美。”还是造反队长牛战斗和贫协主席黄娃与革委会主任王黑熊阶级感情深,他们之间人不亲行亲,因为都是同一战壕里风雨同舟的革命战友,心里过意不去,所以才发扬了伟大的阶级友爱精神,摸黑把不住声呻吟的王黑熊从桌子下面生拉硬拽出来,搀回了家。   第二天,不知革委会主任王黑熊先一天晚上头部所受的伤是轻是重,反正只见他出门来时头上缠着圈纱布,胳膊还吊在套在脖子的绷带上—哪里再有没有伤还不知道。也说不来他的伤是真的还是想要老贫农牛百顺给他承担伤害责任而装出来给人看的假相,反正是请医生看过了,人从精神上看似乎也一下子都蔫多了,在他身上再也看不出以往的那股子盛气凌人的革命朝气了。   庙东村生产大队再也没能为此开得起来全体贫下中农大会,补西北民主革命不彻底那一课的工作就这样给搁置起来。此后造反派们就因内讧各立山头,互有门户。他们为了在谁是最革命的,谁跟毛主席他老人家跟得最紧这些大是大非问题上能争出个高低曲直而派性大发,在窝里争斗不息,就谁也再都无暇顾及其他的那些细枝末节事了。因而其他生产大队的革委会,在这场运动中都补定了不少的漏划地主、富农,而惟独庙东村生产大队的“补定”工作由于英明、果敢的革委会领导一班人没有选准突破口,终于导致由牛保民家开始,被牛百顺盛怒之下出手一拳,打得被迫又在牛保民家搁浅,中止,最后连一户“漏划”都没能给谁家定得上—这到底是功是过,庙东村众说不一。      第十一章 偷情夤夜(上)      刘碧霞是个嘴碎,爱叨咕,说话刻薄而又不经事的人,别看保民在世时她诸事有牛保民的为人在邻里百舍中间的影响,显得一切顺顺当当,她这人还有些本事,可是保民一去世,世态对她来说变化可就大了,相当一部分人是人在人情在,人殁颜色改,和她交往时谁也不再看牛保民的情面而让她三分,所以她就觉着凡事都不像以前那样称心,事事棘手,事事掣肘,让她作难得实在不行。就连她想向饲养室里要头牲口用用,这本来是一公二道的事情,然而饲养员也都是推三阻四的找借口不爽快给她,她气得简直不行,然而对饲养员又有看法、没办法;她下地上工干活去,刚刚迟到了有三五分钟,带工的作业组组长就不仅当众点名批评,给她难看,让她下不来台,而且还给她只计半晌工,把她当作落后的典型,拿来教育其他人,杀鸡给猴看。你看这把人能气死气不死?为此她心里委屈极了,认为这是生产队干部没事寻事,在故意找自己的碴儿,难为自己,和自己过不去,给自己小鞋穿。但是你想她能跟人家干部说得清、辩得明这些理吗?理,那可是永远是在人家当官的那一边的,更不要说毕竟你有不到的地方。处于这种境地,她真是觉着自己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实实是求告无门,想发作,在外面又实在无处发作,所以一回到家来就总拉着个脸,看这不顺眼,看那不顺眼,甩碟子甩碗地发脾气。幸亏儿媳妇腊梅这人是个极有忍耐性而又颇明事理的人,每逢她这样的时候就只低着个头做自己的事,任凭婆子妈怎样发牢骚,都从不做声。然而,她儿子牛德草却不知怎的,偏就不像儿媳妇那样体谅人了,一见他妈这样就心烦,想不开,但又不敢明着反对,也只能尽量避着她,轻易不去搭理。这样以来刘碧霞在家里使性子发脾气就没有一点儿着落,想发泄苦于又无从找到个对象,顿时就觉着自己好失落,好像个孤家寡人,倍感寂寞孤独,实在憋不住了于是一个人就坐在自己炕上呼爹喊娘地大声小声号哭起来:“哎哟我的那死人呀,你一走咋就撂下我不管了?你把我一个人丢在这世上,让我受活罪,作难死我了……没主意的我呀—哇哈哈哈哈……”四邻八舍的人听见她在家里这样凄怆伤感地痛哭,一时不知底细,还以为她家又发生了什么意外事情,或者是她和她儿子、媳妇哪一个在吵架呢。然而俗语说得好:“清官难断家中事。”大家又谁也都不愿意多事,没麻烦自找麻烦,染指别人家这些没头没脑、没眉没眼的事,因而尽管听见了也只是在一起私下互相议论议论,从不肯轻易去她家过问或者给她劝说调解。   后来,刘碧霞这样的回数多了,腊梅就觉着婆婆老是这样,动不动、没来由在家里呼天抢地地哭,让自己窘迫不消说,还在左邻右舍中造成了不小的负面影响,心里也就多少有点儿受不了了,但她又不愿意自己出面干预这事,只是悄悄地在一个劲撺掇牛德草说:“你看咱妈老这样,动不动就在家里没来由嚎啕大哭,长时间也没人理睬,劝说劝说她,长此下去,也不是个事儿。然而你我又都与她搭不上腔。我看你不如还是把隔壁咱二大叫来,让他给劝导劝导呗。”牛德草一听同意了他媳妇腊梅的意见,就到隔壁把他二大牛保国叫来,让给他妈劝说,开导去了。   牛保国被牛德草请来,坐在刘碧霞所住的上房屋里间炕沿前,给刘碧霞一边安慰、劝解,一边讲为人处世的大道理。牛德草出于礼节上的常规,就也坐在他妈里间,陪侍他妈和他二大。只是他在这时候什么话也不敢插嘴去说,因为他觉着自己在这种场合,无论说什么话都不合适,也都是多余的,不仅起不到任何好的作用,反而还有可能使这融洽的谈话气氛骤然变得紧张起来。他知道他在他妈的眼里,根本就是个什么事都不懂的碎娃娃,不管怎样,他只要一开口,他妈都会认为是犯上、指教她。   这时只听他二大牛保国给他妈刘碧霞劝说道:“你呀,现在我哥不在了,德草和腊梅俩娃也还都年轻,家里有好些事还都靠你着的。你可千万不敢老是大小一遇着点儿不顺心的事儿就在家里大声小声地一个劲儿哭。你要知道,你这一哭,就把这一家人的心整个给哭乱了;再说了,旁人听到你在家里哭,也不知道这是咱家又有什么不好的事了,会给你在背后没长没短地说三道四胡议论。这对咱家过日子来说,影响都不好。常言说得好,‘家有百口,主事一人。’没有我哥了,你再想靠他,那是怎么也靠不上的了;遇着事情这个家就要靠你自己撑着。所以,你做人就一定要有主见,不能总是个没星儿的秤。人常说‘瞎主意,好主意,就怕你遇事心里没主意。’人一天要是心里没有个主心骨,那就什么倒霉的事情都会遇上,会处处被动,处处受挫,进而被人挟制。你可千万要记住这些哟。”……   牛德草在这里坐着坐着,因为实在再没有别的什么事情可做,时间长了也就坐得觉着有些无聊乏味起来,似乎认为自己现在在这儿纯属个多余的,既然什么作用也起不了,那么坐在这里岂不是没一点儿必要了?于是渐渐就有点儿局促不安起来,后来忍不住终于就借故离开了。   牛保国还是在这儿孜孜不倦地给他那孀居的嫂子刘碧霞慢慢劝导着。他一看德草走开了,不在当面了,就把他所坐的那把椅子再往靠近刘碧霞跟前的地方挪了挪,以示亲近,推心置腹地对碧霞说:“德草他妈!”—因为刘碧霞虽然名义上是牛保国的嫂子,但是实际上年龄要比牛保国小十多岁的,所以刘碧霞多年来尽管嫁给牛保国他哥牛保民做老婆了,按身份早都是牛保国的嫂子,可是牛保国自打刘碧霞进这牛家的门就从来都没叫她叫过嫂子。他显出一副很神秘的样子,推心置腹地对刘碧霞说:“娃不在跟前了,我现在就给你再点拨一点儿窍道儿。”牛保国把声音压得特别低,“你还不知道,这儿女家,你别看他们现在在你跟前还都孝顺着的,然而事实上,日后一般都是靠不住的。你可千万不敢心里没底儿,和他们过日子,什么话都听他们的,把家里的什么权也都一股脑儿交给了他们。现在我哥不在了,德草年龄还小,不懂事,你家这家事你一定得要自己掌管着,可不敢交给他们。你想想,如果儿女管家事了,那时你手里没了权,想花一分钱都很艰难,都得伤脸去向他们去要。世上这常情,儿女向父母要钱,那是天经地义的事,谁也没有不好意思的地方;可是如果父母向儿女要钱花,那可就大不一样了,心里简直就不是个滋味。你说,人家给你了还好说;如果不给呢,那叫咱这老脸该往那儿搁呀?唉,你现在没作过这难,恐怕还体会不来这些呢。总之,不管怎么说,以后不论怎样,你迟早都要给自己手里多少留上点儿私房钱,以防备你到拿不来的时候了,给他们要时艰难着。”   刘碧霞自丈夫牛保民去世以来,一直处于一种遇事苦于没个人商量,无依无靠,精神极度空虚的景况,很少有人能像这样关切体贴地跟她说话,因而听着牛保国给她所说的这些话,就觉着特别地贴心知己。更不说她原本就是一个把钱财看得比什么都重,过日子抠掐得很紧很紧,针扎不漏的人,所以对牛保国的这一番精辟绝伦的论述和诚挚耐心的开导就不仅十分认同,而且还佩服得五体投地,信以为至理名言,顿时就好像一个处于一望四野茫茫、无边无际的荒原上而孤苦无助的落难人,正在惶恐之际,突然找到了一个可以避风挡雨的茅草庵子一样,心里一下子就觉着别提有多塌实了。她立刻觉着目今她丈夫的兄弟,这位牛保国似乎就是她现在唯一的主心骨,不由得就深深地看着牛保国,情不自禁地双手紧紧抓住了牛保国的手,心里感激得居然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她那双哭得红肿红肿的眼睛,满含着汪汪泪水,全然像是两只水灵灵的大鲜桃儿,直愣愣地只是一个劲儿忘情地看牛保国。牛保国这人,本来就是一个性情中人,你想,他怎能禁得起刘碧霞只顾以这样的眼神地看他呢?于是心里不由得就咯噔一下,接着浑身便不由自主地涌起了一股强烈的躁热,心也抑制不住怦怦的就直跳了起来。在他的眼里,碧霞现在虽然已经是四十出头的人了,可是细看起来,那风韵似乎仍然不减当年,要比他家里的那个年已五旬老多的胖婆娘不知中看多少倍,于是心思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胡思乱想起来。   虽然说上一次由于牛百顺在表决牛保民解放前三年是主要劳动还是附带劳动的贫下中农大会上打了革委会主任王黑熊一拳,把会场给打散了,因而革委会就再没能给牛德草家定得上漏划地主,但是对他家漏划地主嫌疑的决议并没有因此而撤消。随着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不断深入开展,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思想前提指导下,庙东村生产大队革委会把阶级斗争的弦绷得是越来越紧,凡事都以家庭出身定优劣,对牛德草家所实行的无产阶级专政丝毫也没有放松。生产队不管开什么会仍然都不要刘碧霞参加,这自不消说,就连对其子女牛德草这样的人,人家也都毫无例外地将其打入了另册,当作阶级敌人看待,对其坚决地实行伟大的无产阶级专政。牛德草此时在庙东村里的处境其实还远不如那些已经是地主、富农子女的人。那些已经是地主富农子女了的人,政策规定重表现、区别对待,人家还有百分之五可以教育好的,向上努力奋斗还能有一丝渺茫的指望,而像牛德草这样漏划地主嫌疑的子女,向上既不属于中农可团结对象的子女,向下又不能归属到地主富农子女中可教育好的那一部分去,真可谓天堂不要,地狱不收;成仙没有指望,脱胎换骨也不可能。所以不管你是怎样地努力进步,向党、团组织靠拢,人家都总认为你是伪装的假积极,头顶上害疮,脚后跟流脓—坏透透了,从根子上一下就给你定了性,把你彻底给否定了,在一般人的印象中你就别再想再有一丁点儿变好的可能。这时候的牛德草心里老是寻思着:长痛还不如短痛,与其像现在这样长时间地被在半空中悬挂着,遭受非人的精神折磨,倒还不如当初自己家一下子就被划定成了漏划地主成份,再痛苦反正就只痛苦那么一次干净利落。   当然庙东村生产大队革委会对漏划地主子女中的牛德草和腊梅的态度也还不是一锅烩,而是有着一定区别的,不然他们该怎么来体现他们成天所喊着的“区别对待,分化瓦解敌人;没有区别,就体现不了政策”的口号呢?对于腊梅,当然因为她仅是漏划地主嫌疑的儿媳,娘家成分也还属于革命团结的对象—中农,自然理所当然的应该另当别论,有所从宽;而对于牛德草,那就毫无疑问的是斗争越狠越好,工作越冷酷无情越到位—斩草务必除根,一棍子打死方更见其革命的彻底性。   这阵子,刘碧霞早已被这场声势浩大、开展得如火如荼的阶级斗争吓软瘫了,整天得晕头转向,闻风丧胆,心惊肉跳,魂不附体,六神无主,战战兢兢,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动不动就会隔着院墙压低声音喊牛保国:“他二大,他二大,你先过来一下,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牛保国每在这时候就总是显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叹息着说:“唉!谁叫我哥临终前把你和德草娘儿俩托付给了我?你说,我现在要是眼看着不管你母子俩的事嘛,这心里怎么过得去呢?那实在对不住死在阴间了的我哥啊!唉,没办法哟—”然而他嘴上再怎么唠叨,显得牢骚满腹,但行动上最终总还是会过来的。   世上这事情总归是寡妇门前是非多,更不要说牛保国他还是个地主分子、历史反革命,革委会也有一大堆问题在那里给他放着的,造反派时刻都在对他筹划着怎样进行新的无产阶级专政,说白了,他也是一艘千疮百痍、经不起风浪折腾的破船。在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非常时期,他两家的来往一频繁,无疑就引起了一些莫须有的是是非非,这其中有说东的,也有道西的,啥说道都有。其它的咱且不说,有的贫下中农社员、革命造反派就说他们两家经常在进行反革命串联,订立攻守同盟。这没来由彼此就又招来了不少意想不到的罪名。牛保国对此在行动上也不得不就加倍谨慎起来,轻易不敢造次再到牛德草家来了。   说来倒还要算刘碧霞在这方面有心眼儿,真的动了一番心思。为了避嫌,堵住街坊邻居说三道四的嘴,以免惹出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她别出心裁地给牛保国来她家,给她出谋划策拿主意开辟了一条谁也难以料想得到的终南捷径、绿色通道。要知道他们两家所住的宅院,祖上原本是三间门面一线起的一座四合院,是牛保民和牛保国弟兄俩分家后才把它一家间半,在院子当中砌了一道六尺来高的界墙而分成两院的。在上房房檐下的界墙两侧,现在两家各自都还放置着一口储水的大缸。平时为了防止水缸里不提防掉进去了杂物,弄脏吃水,他们一般还都在水缸口盖着一个盖子。刘碧霞为了牛保国来往她家便捷、隐蔽,于是在自家上房檐下,院墙跟前的那口水缸上面贴墙放了一个小板凳,也让牛保国来时在院墙那边他家的水缸盖上贴墙放一个小板凳。这样以来,人如果站在水缸上面的小板凳上,那么距离这道六尺来高的院墙顶端就只剩下不到三尺高了,只要抬腿一跨,就可以轻而易举、方方便便地跨过院墙,自由来往。这样来往于两家之间,既不显山,又不露水,外人是很难以发现的,当然他们也就不需要再担心别人为此说长道短了。   自那以后,迟早只要刘碧霞在隔壁墙根轻轻叫一声“他二大!”牛保国不一会儿就从这儿越过两家的界墙,来到牛德草的家。两家的儿女也都知道这是刘碧霞叫牛保国,长辈们在一块儿过去商量事情哩,他二大牛保国这是在遵从他大牛保民临终时的嘱咐,关照两家的日月光景,因此谁也就都不以之为意,再予以多心了。   牛保国由于是刘碧霞邀请来,给她过日子,应对社会局面出谋划策,排忧解难的,所以迟早只要牛保国从院墙上一跨过来,刘碧霞就像接待贵客一样显得格外的亲热,忙不迭地一个劲给牛保国拍打翻越院墙过程中身上所蹭的那尘土,既忙着用抹布擦桌子抹凳子,拉着牛保国请他赶紧落座,又忙着给牛保国倒水沏茶,寻烟点火,甚而都忙得一时不知道该怎样才好了,真可以说是关心备至,殷勤有加,全然是一种嫡亲的“老”嫂子对待“小”弟弟那样的情状,简直弄得牛保国的心头又都热乎乎起来,禁不住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只是还说不出口,嘴里只能一连声地说:“不忙,不忙,都是自家人嘛,我需要什么就会自己去拿的,不烦劳你这样张罗来张罗去地招呼着。看把你忙张得叫人都……”然而怎奈牛保国这货天生就不是个老实主儿,多年来一直喜好个拈花惹草,寻求份外刺激。他每当遇着这样的时候,都总免不了会不失时机地趁着刘碧霞给他端茶递水的当儿,有意无意,似乎满不经心地去轻轻捏一下刘碧霞那手。只是碧霞这会儿正在危难之中,也正是有求于人之际,好在人家能来就已经是求之不得的了,怎么还敢鼠肚鸡肠地刻意去计较牛保国这些细枝末节、无伤大雅的不尽如人意之举动呢?她对牛保国的这些稍稍越轨,微露端倪的轻浮,只好忽略着点儿,置若罔闻,依然表现得若无其事,一如既往,嘴里只是一味在不停地叨唠着她的那些难以排解的烦心事:“他二大,你看这一向人家村里又有人在纷纷传言,说我家后院里有个暗地窖,我把我们家里的那些贵重东西已经全部藏都到那里边去了。你说我家这后院里哪里有个地窖呀?这事再谁不知道难道你还能不知道?这分明是冤枉人嘛!这还不把人都能给冤屈死了呢!你看这叫我该怎么办呀?”牛保国十分专注地听着刘碧霞那喋喋不休的诉说,随后就深深地长叹了一口气,心事重重地说:“咱们村有些事也真是说不成。一少部分直到现在日子还过得紧巴巴的贫雇农,他们是尝着五一年土改时打土豪、分田地的那甜头了,总期盼着党和国家再一次让他们不动一刀一枪,不流一滴汗、一点血,举几下拳头,喊几句口号,就能房也有了,家具也有了,什么应有的东西尽都有了。你想,那是多美的事啊?多划算?好不容易他们现在碰上了这场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上头又开始补定漏划地主、富农这机会儿,他们何乐而不为呢?能不想抓住机会再来一次打土豪、分田地运动吗?听说有几户住房很紧缺的贫雇农,他们原本都拾掇给自己动手修房呀,现在一看机会来了,都不再打算动手修了,就俟候着补定了漏划地主以后,上头给他们分房,分家具呢。我听人说,这仅仅是第一批定漏划,你家虽然因为牛百顺打了革委会主任王黑熊一拳,把会给打散了,这批定漏划材料上报没能赶得上,但后面紧跟着人家还有第二批、第三批呢,说不定随后就会把有关你家的材料报上去的。听有人说,咱庙东村生产大队革委会现在还正尽力筹划着如何把你也上报为‘漏划地主分子’呢!”刘碧霞一听牛保国这话,不由就吓得惊叫起来,忧心如焚、焦虑万分地说:“哎哟妈呀!那我这下可该咋办呀么?过这烂日子,一天都能把人给熬煎死。”“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能有什么办法?这些事情我看你也不要过分地放在心上,太得熬煎了。现在既然是已经走到这一步田地了,为这事就是把你熬煎死那也不顶什么用,只不过是白搭秤罢了,社会上是没一个人会心疼你的。”牛保国看着刘碧霞那副惊恐万状的样子,心里反倒滋生了一丝莫可名状的快意,颇有城府地微笑着宽慰刘碧霞说,“要我说嘛,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大势所趋,你无能为力,现在只能听天由命,顺其自然得了。我给你说,只要你能一切都听我的……”牛保国说着,趁势就一把拉过刘碧霞的手,把它放在了自己的手心儿,不停地轻轻抚摩起来。一种软绵绵、细腻腻的感觉立时袭上他的心头,使他觉着舒服得简直就不得了,好像在六月大暑天喝冰镇的雪水一样,每一根毛孔都爽快极了。   刘碧霞没提防牛保国在她跟前会突然来这一手,一时间不由得就乱了方寸,整个心都突突突地猛跳起来,脸腾一下子就羞得通红通红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她赶紧把手从牛保国的手心里抽了回去,然而又不敢因此对牛保国变脸,动怒发作,只好连忙拿起了手边刚才正纳了个半截儿的鞋底,低着头,哧啦哧啦,一下接一下地只顾纳了起来。谁知这哧啦哧啦的纳鞋底声倒还真的给他俩之间这时陷入的这窘境多少缓和了一点儿气氛。   “你说,世上这人,”牛保国不动声色,全然是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态,继续给刘碧霞讲那些为人处世的大道理,“要知道,‘众人口,没梁斗。’说什么的都有。就说,你能捂得住谁的嘴?想不让别人说道,那是不可能的。人人都有一张嘴,你想堵是堵不住的。因此你就不如别难为自己,索性大胆走自己走的路,至于他们爱说什么,就尽管由着他们尽情地说去呗。反正事情实得虚不得,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肚里没冷病,不怕吃西瓜。你管他怎么说呢?只要你没做那些曲里拐弯的事,又怕什么?我想,他们之所以这样说,或许是投石探路,也或许是打草惊蛇。如果你不乱阵脚,不理他那一套,只管让他们去说,而一点儿反应也没有,那么话说三遍,就会比屎还都臭的,他说得多了也就自然会觉着没意思的,到时侯你就是放开叫他们说,我怕他们就都懒得说了。”   光阴荏苒,转瞬间牛保民去世已经都三年老多了。天气说来也怪,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反正自牛保民去世以后至今多年,就没有一年风调雨顺过。也不知道是上苍有意以此惩罚世人,还是另有其他什么目的,总之不管广播、报纸上成天价是怎样的一个劲舆论导向“形势大好,而不是小好,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然而现实总是年景一直不顺,天气一来就是一个百日大旱,有时候甚至还会两三个百日大旱连在一起。这不,今年夏季大暑天,如今又是一个愁死人的大干旱。老天爷降水不知怎的就那么艰难,总是雨洒尘,田地里的夏作物都一连种两三次了,可是都还没等得到禾苗出土,就早早被旱死在地下了。你说这气人不气人?有不少人已经都在暗地里嘟嘟囔囔地直抱怨说:“你说,天气怎么这样奇怪?这几年太阳的光辉怎就这么样的强烈、无限?你适当地晒晒就行了嘛,怎么没遮拦地一个劲儿往地上照。就说这太阳吧,人一旦离了它确实不行,然而它要是照射得太过分了,人也还真的就受不了。”现在,田地里旱得是到处一片赤土,遍野没能长出一根庄稼。幸好造反派这时候成天价在闹腾着停产闹革命哩,在祖国山河一片红的大好形势下,也很少有人有闲情逸致去关心这些田地里的庄稼不庄稼,在地里长好还是长坏的事儿—经济挂帅,越挂越坏,只是觉着暑天这似火的骄阳热得让人简直受不了。房里房外,黑天白日,气温都降不下来,热得人晚上在屋子里睡觉,一夜到明都不敢关窗户,得让它敞开着,使空气充分对流,这样才能将就着熬过这令人难以忍受的夜晚。   刘碧霞就是一个这样的人,她夏天极怕热,近来晚上睡觉,整夜整夜上房屋里的前后门窗都是敞开着的。这时她一个人赤裸着身子,躺在蚊帐里,已经瞌睡得迷迷糊糊的了,手里所拿着的那把硕大的芭蕉叶扇子还在缓缓地扇个不停,总盼着天气能够快一点儿凉下来,让人赶紧睡个安稳觉。好不容易她才熬到后半夜,瞌睡得都实在不行了,白天一直居高不下的气温这才慢腾腾地松了点儿劲儿,宽恕了白天劳累一整天,早已疲惫不堪的那些人们。一直都睡不塌实的刘碧霞到这会儿呼吸才渐渐随之均匀起来,进入了她那香甜的梦乡,塌塌实实地睡着了。   黑黢黢的夜晚,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得正香甜的刘碧霞,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醒着呢还是睡着了在做梦,隐隐地觉着身上有一种好久都不曾有过的舒服感,痒乎乎、麻酥酥的,似乎有股热流一个劲儿一浪高过一浪地不断从下身直往上涌。伴随着这种感觉,似乎耳边还有人情意缠绵地在不住轻声呼叫着她:“碧霞,碧霞……好我的霞娃哩,你让我都快想死了。”“这大概是做梦吧?”疑虑中刘碧霞猛地一下子惊醒了,她努力睁开自己那惺忪的睡眼一看,冷不丁发现床头上黑糊糊的坐着一个人。于是她立刻清醒过来,一切是怎么回事心里也都明白了,就死死地一把抓住了那只正忘情地伸进她下身里来回不住戳弄的手指头,颤声,说是斥责倒不如说是哀求地说:“他二大,你,你……你怎么能做这事呢?这要是让人知道了,你让我该怎么活人呀?我再怎么说,也是你亲哥哥的女人—你嫂子呀!”说话间她一轱辘翻身坐了起来,急急慌慌地穿上衣服,把牛保国直往门外推。牛保国涎皮赖脸的,说什么也只是不肯走,怎奈刘碧霞低声啜泣着又是哀求又是训斥,拼死拼活地一个劲地只管把他往出推。两人都不肯声张,就这样相持了有好大一会儿,牛保国软磨硬缠,几乎能用的办法他都用尽了,一看实在不行,就只好从来时所走的路,出后门,翻后墙回去了。   第二天一整天,刘碧霞的心神都恍恍惚惚的,干什么精力也都集中不起来,总觉着身边老像有一个人站在那里,瞪着像狼一样的眼睛直盯着她看,并且在不住气势汹汹地说:“你倔!你倔?我就不信你能倔得过我。你熬过初一,我看你还能熬过十五不成?”她竭力想设法岔开这事不去想,可谁知却怎么也摆脱不开这事对她的缠绕。第二天的晚上,天气比前一天还要闷热,然而刘碧霞你就打死她,她也不敢再敞开着上房屋的前后门窗睡觉了。上房屋里的前门因为她惟恐德草或者腊梅夫妻俩哪一个晚上深夜会起夜上茅房,要到后院里去解手经过这里,所以是不能关的;而后门,也就是牛保国前一天晚上来时所走的那道门,她把它一下子就给关得死紧死紧,然后再顶上了一根粗杠子。这样以来,虽然她减小了不少后顾之忧,睡觉觉着安全多了,可是这样只单面开着上房屋的前门与窗子,空气不能对流,躺在炕上睡觉,她觉着脊背下面所铺的褥子直往上冒热气,烧得怎么也睡不着。刘碧霞对此实在是没办法,现在不要说是让她去打开后门让通通风,就连身上所穿的衣服,她晚上也都不敢再脱去了,生怕自己一时睡着了,猝不及防牛保国那货又来缠事。   她战战兢兢地一个人在这漫漫的长夜里苦苦煎熬着,然而又不想在这事上让人看出有丝毫的异样,说自己的闲言碎语。因为很明显,这事不管怎么说也不光彩。你想想,蛇咬一口,都是要入骨三分的,何况这事?一旦传扬开去,到时候谁给你评价谁是谁非呢?即使跳到黄河里你也没法洗得清白。更不要说在这些事上,往往根本也就没有人会去听你的辩白,所以说,这事还是尽量别张声为好,唯一的办法就是打掉牙往自己的肚子里吞,竭力地忍着,防着—寡妇门前是非多啊。黑沉沉的夜晚里,刘碧霞一个人呆在能闷热死人的上房屋里小心翼翼地熬着,提防着,时刻准备着去应对那些会偶然发生的不测。可怜的她,此时更是呼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了。天高地迥,孤单无援,只能如此这般。   煎熬着,煎熬着……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她终于渐渐地支撑不住了,不知不觉地就又打起了细细的鼾声,进入了睡梦之中。   上房屋的后门,像有鬼似的突然给轻轻地咯噔咯噔响动起来。这声音虽然很小很小,但在这万籁俱寂的夤夜,刘碧霞听起来却是那样的惊心动魄,阴森怕人。睡梦中她被惊醒了,一下子全身的毛发就都紧张得直竖了起来,恐惧万状地喝问了一声:“谁!”立刻就从炕上跳了下来,顺手抓起一把剪刀,做好了搏斗的准备。后门外正在用刀片拨门的牛保国发现刘碧霞醒来并且已经发觉了,一时更是忍不住欲火中烧,不顾一切地加紧拨起刘碧霞家那后门来。对于经常来往刘碧霞家的牛保国来说,刘碧霞上房屋里的一切他都熟悉得跟在自己的家里一样,刘碧霞原本关得结结实实的后门,禁不住他三锤两棒子,很快地就给拨拉开了。就在他正要推门进去的这千钧一发的当口儿,刘碧霞也气喘吁吁地就奔到了后门口,从里边用肩膀狠命地扛着门扇,强扎挣又把他已经拨开来的那门闩给重新插上。这两人一时间你在门外面把门使劲地往开推,她在门里面豁出命地扛着门,抓住门闩,就是不让对方进来,双方对峙,相持不下。“我说保国—好他二大哩,我求求你好不好?你就饶了我吧!你看我们孤儿寡母,把日子过到这步田地,如今这一切就够作难的了。我是你哥的女人,你的亲嫂子,我说,你怎么就能这样忍心呢?忍心落井下石,雪上加霜,再往我伤口上撒盐?”刘碧霞一边从上房屋内下死劲扛后门扇,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向牛保国苦苦哀求。   怎奈牛保国这会儿已经色迷心窍了,他自然也知道刘碧霞在这事上是不敢声张,让人知晓的,于是更加肆无忌惮,哪里还会顾及除此之外的其它什么天理人伦?更不要说现在社会上整天都在批判封资修的黑货,要砸烂什么三家村、四家店的,礼义廉耻——孔孟的那一套儒家理论是个狗屁,这时在人们的心目中早已臭不可闻,苍白无力到极点了。现在谁要还再信奉那东西,滔滔不绝地讲那些迂腐穷酸的大道理,那就只能让人嗤之以鼻,而绝不会有一点被震慑的。更不要说牛保国这会儿已经欲火攻心,色迷七窍,达到了丧失理智的地步,你此时就是套上八头秦川牛,恐怕把他也拉不回去,更不用妄想用语言能打动他了。他好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站在上房屋的后门外面对刘碧霞软硬兼施,哄骗结合,一连声地说:“碧霞嫂子,你行行好,就先让我进去呗,咱有话再慢慢商量好不好?要不然咱现在就把话说定,只一次,我就只这一次。你让我这一次把事办了,以后我就决不再骚扰你来了。君子一言,白布染蓝,我说话绝对讲信用;不信你就试试看……你看在这深更半夜里,咱俩就只来那么一次,这连鬼就都不会知道,那些街坊邻居他们谁能察觉呢?这样于你于我都好。要我说,你到底怕个啥吗?你看,你以前要我给你帮忙,我啥时候没有答应你?什么忙没有给你帮?哪一次不是随叫随到?今日你就是这么的薄情寡恩,屁大一点儿事情,举手之劳,你都不肯答应。你说,你这能对得住人吗?再说了,这事又能要了你的啥嘛,我不知道你的良心跑哪儿去了?喂,我给你最后再说一遍,这次你只要让我能舒舒服服地把这事一办,咱俩的关系那就不一样了,以后我对你会更好的,你就是要我为你上刀山、下火海,我都不会说半个‘不’字!”   然而在刘碧霞的心里,这时候却只死记着孔孟之道中的一句话:“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她在上房屋里拼死拼活地用身子扛着后门,不管牛保国是怎样的花言巧语,软磨硬缠,她都不松一点劲儿。也说不来她是累的还是因为精神紧张,反正口里不停地在一个劲喘粗气。   牛保国一看刘碧霞是这么的死心眼,说死说活,就是不肯开门,就也没辙了,只好说:“你今儿个既然这样,那就算了。如果你坚决不情愿,那么我也只好就走了。你休息呗。”刘碧霞躲在上房屋的后门内侧耳谛听,一开始她还能听见牛保国扑沓扑沓愈走愈远的几声脚步声,紧接下来就一点儿动静也听不见了。此时她浑身就像是被把筋抽了一样,一丝劲儿都没有,一下子给软瘫了,顺着门溜下去,坐在了后门内。   她在后门内坐了好大一会儿,心情渐渐地平静下来,这时候心里就又犯起嘀咕来:“这么大一阵子工夫了,外面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也不知道保国那熊货到底走了没有?”她担心要是保国没走的话,待会儿她睡下了,那熊再来撬门该怎么办。于是就想打开门去到后院看个究竟。谁知道她刚轻轻地一拉开门闩,不提防那门扇就像是安了弹簧似的,随着她手的松动,哗啦一下子就开开了。猫在门外,已经等得都快心灰意冷了的牛保国这时出其不意,一个饿虎扑食抢进了上房屋里,猛一下子就把刘碧霞给紧紧地抱住了,发疯似的在刘碧霞的身上乱摸,满脸满脖子地狂吻。刘碧霞虽然声音压得很低,但是怒不可遏地不停呵斥道:“你撒手!不然我就死给你看。你可别说到时候溅你一身的血。”说着她就把手里握着的那把剪刀伸向了自己的脖子。正在狂吻刘碧霞的牛保国,黑暗中也已经触着了刘碧霞手中所握的那把冷冰冰的剪刀,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他害怕了,这事万一要是真的闹出人命来,那可不得了,别说是枪毙,就是给自己判上个十数八年的有期徒刑,那可也就都实在划不来账了,因而他就只好软了下来:“算了算了。没见过你这人咋还是这样的呢?动不动就跟人玩起命来了。我走。我现在马上就走还不行吗?”牛保国碰了一鼻子的灰,只好悻悻地离开了。   牛保国虽然这次阴谋没能得逞,失意而归,但想占有刘碧霞的贼心并没有因此而死。得不到的东西永远都是最好的东西,他反而愈来愈仿佛觉得这寡妇就犹如是一堆干透了的柴火,那要是一见火肯定要比一般的柴火着得更猛更烈更有气势,于是就愈加放心不下,不时都在垂涎三尺,整天挖空心思地盘算着这件事怎样才能得手。   要说这事情,归根到底还要怨刘碧霞她自己。她这人就像是根藤萝,你别看外表上长得枝繁叶茂、郁郁葱葱,其实如果没有人从背后给她撑腰,那么她自个儿就连一刻也都站立不起来。事后她尽管迟早一想起牛保国那天晚上对她的举动,心里就不寒而栗,但是牛保国最近几天不到她家来了,她就又有好一些事情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应付,急切需要和牛保国商量。唉,说一千道一万,她还是离不了人家牛保国啊,因为现在在她的眼里,她的一些事除了还和牛保国能商量外,再就没有谁能给她拿主意了—其他的那些人见了她,人家就都像躲瘟神一样忙不迭地躲避着,根本就不屑于和她说话。一开始她还竭力克制着自己,有十多天都没有隔墙再叫牛保国到她家来过,同时她也再没有发现牛保国在她跟前有什么不规范的越轨行为和非分之心,到后来她实在有些事急,没辙,憋不住了,就在一天黄昏的时候,又隔着院墙轻声地向隔壁叫道:“他二大,你先过来一下,我有个事还想和你商量商量。”其实,这些日子他们两家的儿女们,好长时间没有见刘碧霞隔墙呼叫牛保国,也不见牛保国再从院墙上跨过来、跨过去地奔走于两家之间,心里还多少都怪怪的,觉着有点儿不正常。这一声叫才打消了他们心里这好多天来的疑虑,似乎觉着闷热的空气又缓和流通起来,一切都释然了。   牛保国这一向按兵不动,其实并不是安分守己了,而是正在暗中窥伺可乘之机,这会儿听着刘碧霞又在隔墙叫他,不由心里一喜。他还像往常一样,坦坦然然地沿着老路,抬腿踏上了自家墙根的那口水缸,再缓步登上了水缸盖上的小板凳,轻而易举地跨过两家当院所隔的那道六尺来高的界墙,踏在了牛德草家这边水缸盖上那个刘碧霞早已安放停当了的小板凳上,就这样又一次来到了牛德草的家,一切都来得顺理成章且顺当而隐蔽。   牛保国来到了刘碧霞的上房屋里,刘碧霞也还是像往常那样热情,给他殷勤地倒茶水、递烟,看不出来有一点异样的情绪。牛德草也跟以往一样到上房屋里来,礼节性地陪他二大坐了一小会儿,就又回到他自己的厦房里去做他自己的事了。刘碧霞这会儿生怕牛保国计较上次晚上他们之间所发生的那件令人很不愉快的事,从此就撒手懒得再管她和德草娘儿们了,于是对牛保国就显得加倍殷勤,不住地向牛保国递烟让茶:“他二大,这几天天热得很,为了泄火消暑,我刚才还给你在这凉开水里放了一些白糖呢,你赶紧喝口解解热吧。”说着手里又拿起一把扇子,走到牛保国跟前,向牛保国讨好地不住给他扇起凉来。她那对突出而高挺的大奶子,在她热天穿的那件十分单薄的纱衣底下随着她替牛保国扇扇子时胳膊一上一下的不住挥动,在不住地欢势跃动着,风情无限,显得特别的显眼诱人。牛保国虽然不露任何声色,从表面上看似乎是无动于衷,但实际上内心里早已都想入非非起来。他利用他眼睛的那余光抽空儿不失时机地就会在它上面偷偷地瞟上一眼。(未完·待续)      第二十一章 偷情夤夜(下)      (接前章)“保国,他二大,你看最近村里又刮起了一股风,说我在我家补定漏划地主的过程中暗中转移财产。今天革委会主任王黑熊还把我都叫到大队部里讯问了一顿。临了他警告我,要我小心着—听话音似乎他们现在已经打算要批斗我了。我回到家为这事心里吓得直发毛。你说这下我可该咋办呀?”刘碧霞惊恐万状,可怜兮兮地哀求牛保国。“那你实话给我说,你到底有没有转移过你家的什么财产?”牛保国不动声色,城府颇深地问刘碧霞。“你看我家现在还能有个啥值钱的东西值得我转移吗?就是转移,我还能转移到哪儿去呢?—你也不是不清楚我家的家底嘛。还不是前几天,我把我自己亲手织的那两卷土布趁着晚上天黑没人,悄悄地给拿到拴狗他妈那儿去了—心想,人家是下中农成分,放在他家里比在我家保险一些。不知这事不巧就咋被哪个嚼舌根的给瞅见了,跑去报告给了人家革委会。”刘碧霞贼不打自招,絮絮叨叨地坦白说。“我说你这人呀,简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活了这么大的年纪了,怎么一天就不知道一点点儿啥呢?”牛保国一听刘碧霞说这话,马上就来气了,声色俱厉地数落刘碧霞说,“世上这哪有不透风的墙?我给你说,要是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风不吹,树不摇;老鼠不咬空空瓢。实话奉告你,你再别一天只管怨天尤人了,要怨那就赶紧怨你自己做事考虑不周,简单莽撞去吧!唉,你这个人呀,叫我说你什么好呢?像咱这样的人家,如今一天避事还都躲避不开呢,不诚想你反倒没事自寻起事来?真真是……说不成。你说,你到底一天能做了个啥?把酒都叫你给做成醋了!”牛保国板着面孔,对刘碧霞劈头盖脸地忿忿指责着,一下子就把她给指责得更是六神无主了。   刘碧霞顿时就像只热锅上的蚂蚁,既立坐不安,又手足无措——心乱如麻。此时她也顾不上在乎牛保国的话语轻重了,只是一叠声地哀告他说:“你再别只管埋怨我了。事情如今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你现在就是把我杀也没用。你还是干脆快说说这事我还有没有补救的法子,现在到底该咋办呀?你说,我该咋办呀么?这真能熬煎死人了。”刘碧霞这会儿就像突然掉进了一片汪洋大海,水已经都漫到脖子根儿上了,而四顾周围,连一根侥幸漂来能救命的稻草都没有。她恨不能一见东西就抓住,只要能让自己得以设法逃脱这场劫难,至于后果会怎样,这时也就来不及多想了,“保国,我求你了,快给我出个主意吧!……来,让我给你再在这水里加点儿白糖去。”无路可走,迫不得已的刘碧霞这会儿只顾一个劲儿地设法讨好牛保国。   牛保国看着她这副如坐针毡的模样,表面上当然还完全是一副十分关心、怜悯的神态,但内心深处却乐滋滋的在不住地欣赏品味着,口不言传:“这才美,不亏。不在你一天不乖乖地听我说,这下我看你个娘儿们怎么办。”他不住地在幸灾乐祸,就在刘碧霞端起他的水杯,转身走到立柜跟前,给他再在水里加白糖的当口儿,就从自己的裤衣袋里悄悄掏出了一个纸包,把里面所包的那些他早已研成粉末的安眠药,神不知、鬼不觉地倒进了刘碧霞正在喝着的那个水杯子里。   刘碧霞给牛保国在水杯子里实心实意地再加了饱饱一汤匙白糖,并用那只汤匙把杯子里的水尽心尽意地搅动搅动,以便使水杯里放进去的白糖得以充分地溶化,然后又把这只汤匙放在了自己的嘴里抿了抿,禁不住言由衷发地说:“嗨,甜着的。”于是端过来就直往牛保国手里递,“他二大,你赶紧喝点儿吧。”“你喝,你喝。你也喝点儿嘛。”牛保国见机行事,催促刘碧霞,要她也喝水。“嘿嘿,我不渴。我平常就不太爱喝水。”其实刘碧霞并不是不口渴,也不是不想喝这白糖凉开水,而是因为平时过日子她太节俭了,一分钱都恨不得能掰成两半儿花,而从来就舍不得自己平白无故地喝这白糖开水,浪费钱。“如果你不喝,那么我也就不好意思喝你给我倒的这白糖开水了。”牛保国知道刘碧霞的心理,把自己已经接到手里的那杯白糖凉开水往旁边一推,不显山,不露水,在刘碧霞不经意间就把她反将了一军,逼得刘碧霞没得法。为了不惹牛保国这会儿不高兴,以便使牛保国能够切切实实地给自己的难处拿个好主意,刘碧霞没办法就只好破格地爽快大方起来,笑吟吟地说:“那好!我今儿个黑了就陪着你喝。”于是也用那汤匙从她那白糖罐儿里舀了满满的一汤匙白糖,加到牛保国刚才在里边已经倒了安眠药的那个水杯子里,为了表示诚意,当着牛保国的面,还使劲地搅了几下,爽朗地笑笑说,“来,喝。今日晚咱俩一起喝。”说着就端起那杯水,大口大口地喝起来,直喝了个底儿朝天。   牛保国见状自然也就不等刘碧霞再次催促,端起了刘碧霞给她所倒的那杯白糖凉开水,咕嘟咕嘟一饮而尽,然后不慌不忙,似乎胸有成竹地才说:“你说的那事么,其实我刚才已经细细地都筹谋过了。我想你也不必过分地为此担心,以致慌了神,乱了自己阵脚。王黑熊那货把你叫去,也可能只是敲山震虎,而并没有像你说的或者想的那样有其它什么更阴险的阴谋。不过这话还得又说回来,即使他有什么不测的打算,那也是常言说得好,‘贼无赃,硬似钢’,只要你一口咬定自己从没有转移过财产,你现在又没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里,他没有任何能够作为确凿证据的东西,你想能把你怎么样?其实他把你也没办法。他敢到拴狗他妈那里去问究竟?我敢说,他绝对不敢,给他天大个胆儿他也不敢。要知道人家拴狗家不仅是贫下中农成分,革命依靠的对象,而且还和党支部书记杜木林家是亲伯叔自家。造反派能那么傻吗?没事找事,去往马蹄子上拍,寻着挨踢?”   刘碧霞听牛保国这么一说,心里一下子就一块石头落了地——塌实多了。她有了主心骨,胆子也就正了,对牛保国感激得连声说道:“这就对了,这就对了。你不来,人心里没个底儿,为这事都能给熬煎死。”牛保国站起了身子说:“事情好坏往往关键是看你本人是怎么对待它的。只要你遇事沉着冷静,一口咬定,死不倒口,谁把你都没办法。好了,天气也不早了,夜都快静了,你心里现在没事了,也就该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了——我这也就过去了。”说着就拾掇往门外走。刘碧霞虽说此时对牛保国感激不尽,但也没有再行挽留,因为她这时候确实也觉着心里一个劲地在发迷瞪,想瞌睡,所以只是对牛保国一叠声地说:“他二大,那么你就慢走,翻院墙的时候留点儿神。”说着她就照看着把牛保国送到了两家当院界墙跟前的水缸旁,眼看着牛保国从来时所走的原路翻墙过去了,自己就赶紧回到上房屋里的炕上去睡觉。   刘碧霞从她这两天心里一直搁不下、被困扰着的事情中一解脱出来,悬着的心顿时觉着一下子就有了着落,塌实了,浑身上下也都立马轻松多了,加之又看着牛保国今儿晚到她这儿来没有再向她动手动脚地打她主意,言谈举止都挺规规矩矩的,猜测着是不是他也悔过自新了,心想:“以后他要是经常都能像这样,那该有多好啊。”总之她心里此时一点儿负担也都没有了。   白天的酷热,居高不下的气温,随着更深夜静,渐渐地凉爽下来了。刘碧霞还正在津津有味地回想着刚才那一切都顺利的可人情景,强烈的困倦就不可抵御地袭上她身。不知不觉地她就进入了香香甜甜的梦乡,现在一切事情都顺当了——她坚信,明天一切都会平安无事的。很快,上房屋里就响起了刘碧霞那细微而匀称的鼻息声,除此之外,四周就是一片出奇的静谧。   在这静谧的深夜里,一切都已经进入了香甜的梦乡,万籁俱寂,惟独牛保国躺在自己的凉床上辗转反侧,一点儿睡意都没有。他心里有事,在殷切的期盼中不安地等待着,等待着,等待着最佳时机的到来。他侧耳谛听着周围的动静,当判定一切都静下来了,估摸着他给刘碧霞在水杯子里所下的那安眠药,碧霞喝了以后药力已经发作了的时候,就又轻手轻脚地从自家的屋里走了出来,踏上了界墙根所放着的那口水缸,踩着水缸盖儿上面放着的那小板凳,悄无声息地跨过了两家相隔的院墙,来到刘碧霞所住的上房屋里,摸黑小心翼翼地走到刘碧霞睡觉的炕沿前。在黑暗中,他瞪大眼睛,极力分辨着眼前的情形,弯下腰摸索着一点一点地往碧霞的跟前靠近。渐渐地,他似乎模模糊糊地已经能够看得出来刘碧霞合衣躺在那儿的轮廓了。此时,他的心紧张得不由自主地突突突跳起来。他停止了行动,静下来听了一会儿碧霞那细柔而悦耳的鼻息声,断定此时刘碧霞确确实实已经睡得熟透了,然而还是有点儿不十分放心地试探着把她轻轻地推了推,在她耳畔低声呼唤道:“碧霞,碧霞,醒醒,你醒醒……”而碧霞只是哼了一声,含含糊糊地说了句:“哎哟困死了,人正睡觉哩,别打搅子。”说完翻了个身子,就又睡得人事不知了。   牛保国一见是这情景,认为时机成熟了,于是胆子一下子就大起来。他知道刘碧霞喝了自己在她水杯里放的那安眠药,这会儿那药在体内确实起作用了,就黑地里摸着了碧霞在炕头放着的火柴,点着了放在紧挨炕头柜盖上的那盏煤油灯。在昏黄的煤油灯光下,他像只饿狼似的眼睛往外射着绿光,贪婪地看着刘碧霞平躺在炕上的那富有曲线美的身躯,一时觉着风韵无限,妙不可言。他禁不住深深地倒吸了一口气,心想:“到哪里再能找着像这样有趣味的女人呀!她简直比维纳斯还要维纳斯。更不要说在这灯朦胧,人朦胧的情景下干这样的风流韵事,那更是另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了。常言不是都在说嘛,‘妻不如妾,妾不如嫖,嫖不如偷’。”牛保国再也按捺不住自己那如火的性欲了,三下五除二就脱光了自己身上的衣服,爬上炕来,轻轻地骑在那刘碧霞的身上,一个一个地解开了刘碧霞上衣上的那些纽扣。碧霞胸部上的那一对圆鼓鼓,白皙白皙的大奶子像两座小小的富士山一样,高高地耸立着,立马显露在他的眼前,吸引得牛保国的心又怦怦地剧烈跳动起来。他再也忍不住了,急忙俯下头去,用嘴噙住那圆圆的**,忘情地就使劲吮吸起来。碧霞这会儿睡得昏昏沉沉的,恍恍惚惚也觉着似乎有人在动她,但一时怎么也分不清楚这到底是做梦还是真实事情。她使劲地想睁开眼睛看看,然而不争气的眼睛这会儿却怎么使劲睁也都睁不开来。她想挥动手臂把噙着她**的那东西扒拉开,可是怎奈这胳膊、腿儿这会儿就像不是长在自己身上了似的,怎么也不听使唤。没得法她禁不住心里又糊涂了过去,不由自主地呼噜呼噜地睡了起来。牛保国看着他这样折腾刘碧霞,刘碧霞只是稍微动了动,嘴里不知道嘟囔了个什么,就又鼻息均匀地睡塌实了,胆子就越发大起来,动手解开了刘碧霞的裤带,脱掉她的裤子。刘碧霞小腹下那团浓黑的**,在那昏昏暗暗的煤油灯光下,就裸露了出来,呈现在他的眼前。牛保国称心极了,用手轻轻地抚摩着它,进而就开始一边尽情地抚摩刘碧霞的下身,一边忘乎所以地看着刘碧霞那自然舒展开来的四肢——那四肢简直就犹如一节节白光细腻而无比柔嫩莲藕,太得让人怜惜了。刘碧霞的整个身躯,那活脱脱就是一尊希腊女神。牛保国看着看着惊呆了,嘴里的涎水禁不住就一个劲儿地直往下流。他慢慢地进一步轻轻分开刘碧霞那丰满而富有弹性的胳膊、腿儿,让她平躺在炕上,呈现为一个“大”字形状,然后把刘碧霞那**用手掰开,仔仔细细地鉴别着,观赏着,不一会儿就情不自禁地用嘴亲吻了起来,吮吸得刘碧霞那两片大**吱吱直响。   这时,沉睡在梦中的刘碧霞只觉得下身凉丝丝、麻酥酥的,痒得不行,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但确实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牛保国顺手从柜盖上端起了那盏煤油灯,借着灯光把刘碧霞的身子翻过来倒过去,一下子尽情地看了个清楚,看了个够,然后就又把灯就回了原处,用嘴把刘碧霞从头到脚亲吻了个遍,这才不慌不忙地揭起刘碧霞那两条修长的腿,把它扛在自己的肩膀上,让刘碧霞的下身全部裸露凸出在昏黄的灯光下,用右手的两根指头对准刘碧霞夹在两条大腿间的那朵花心直插了进去,先是在里面摸来摸去,到处、来回摸了一气,然后一拉一送地就快速运动起来。随着牛保国那食指和中指在刘碧霞下身里面拉长送尽地来回快速戳弄,睡梦中的刘碧霞体内立时就泛起了一股股的热潮,这热潮就像黄河里那汹涌澎湃的波涛,后浪推前浪,一浪高一浪,一直从她的后背涌向了前心,使得她一时间完全丧失了理智,陷入一种不能自控的状态,嘴里只是在不住声娇滴滴地轻轻呻吟着。她这呻吟声听起来没有一丝的痛苦,但却分明深深地隐含着一种难以承受的舒服。此时的刘碧霞不由得伸过双臂,用两只手把牛保国的臀部一下子就给牢牢地抱住了。她好像是在半空中腾云驾雾,随风飘浮,要是不紧紧地抓住个什么东西的话,惟恐自己就会像断了线的风筝,一下子飘到没影子的地方去再也回不来了。   正用手指头在刘碧霞的下身里戳弄得起劲的牛保国一见刘碧霞是这样的痴情,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如火的性欲了。他把自己那根早已直挺挺、硬邦邦,跟个棍子一样的东西,猛乍一下子劈头盖脑地捅进了刘碧霞的下身,捅到了自己的根部,直捣黄龙,嘭的一下子有力地撞在了刘碧霞内里最深处的宫颈口上。这样以后他就开始用双手一会儿攀住刘碧霞的两个肩膀,一会儿又紧抱着刘碧霞的两颊,使尽了全身的力气,一下紧似一下地只管用他那东西往刘碧霞的下身里边猛捅。随着往里捅的节奏,他嘴里还不停地发出着“哼、哼、哼”的使劲儿声,似乎恨不能把自己的整个身子连头都塞进到刘碧霞的那肚子里去。他那两条大腿的内侧很有力度,一下下地撞击着刘碧霞那浑圆而丰满的屁股蛋子,发出了啪啪啪一连声的响。刘碧霞身上的每一处肌肉这时都随着这撞击和响声在不停地哗啦哗啦颤动。牛保国眼睛看着,耳朵听着这一切,不由得心头就更增加了无限的激情。对于如狼似虎的牛保国这样凶猛的来势,刘碧霞这时多少有点儿吃不住了,她不由自主地连忙用手就一个劲去护自己的下身,嘴里还一连声模模糊糊地哀求说:“哎哟,你这人呀,一下捅得就跟深死了一样。轻点儿,轻点儿嘛……太深了,太深了……哎呀妈呀,难受死了!”牛保国听着刘碧霞这娇滴滴的哀求,正如有人给他在他那熊熊燃烧着的欲火上不断地浇油。强烈的占有欲,自豪的征服感以及胜利者的喜悦顿时一齐袭上心头,禁不住一股精液涌动,奔流而出,一射如注。随之他就大口大口地喘起粗气来,同时大汗淋漓。   “哎哟乏死人了。”刘碧霞一边继续轻声缓缓地呻唤着,一边禁不住如释重负地叫了一声。她只觉着全身酥麻、软瘫,没了一丝儿的精神,一动也动弹不得,头一偏,不一会儿就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牛保国像头刚犁完地,卸了套的老黄牛,不住地喘着粗气,把自己所扛着的刘碧霞的那两条肥腿,缓缓地从肩头放了下来,然后就爬在了平躺在那里的刘碧霞身上,使自己的胸部使劲地贴住刘碧霞那虽然已经奶过了一个孩子,然而仍然还是很富有弹性的乳房,扶正刘碧霞那歪斜着的头,用嘴不停地在啃刘碧霞那柔软而能给人以无限刺激的嘴唇,双手不住地在刘碧霞的浑身上下抚摩,抚摩着……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牛保国在他不停地抚摩刘碧霞的过程中,他下边的那个东西就又奇迹般地给挺了起来。牛保国一时就又来劲儿了,他把它又送进到刘碧霞那湿漉漉、黏糊糊、光溜溜的下身里,开始慢慢地忽闪忽闪抽动起来。他忽闪了好大一会儿,一看睡得烂熟烂熟的刘碧霞连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于是爬起了身子,两腿叉开,骑在了刘碧霞的肩部,手捧着他那粗大而壮实的陈根儿,就在睡得正香的刘碧霞那嘴唇上不停地擦来蹭去。酣睡中的刘碧霞似乎也就觉着自己的嘴上有个什么东西在来回地动,大概她做梦是在吃什么东西吧,随着牛保国那陈根儿在她嘴唇上的轻轻磨蹭,她那嘴唇竟意想不到,就微微地给张开来了,舌头还把牛保国那东西一舔一舔的,直舔得牛保国身上觉着怪舒服,似乎另有一番情趣在心头。于是牛保国的精神头儿就又出奇地高涨起来,他干脆用手把刘碧霞的嘴掰开来,把自己的那东西深深地插进到刘碧霞的嘴里,且不停地抖动着。随着刘碧霞噙着他那东西在睡梦里不住地吮吸,牛保国的体内禁不住就又有一股异样的东西一下子从他的脚趾头尖上直蹿了上来,瞬息就抽遍了全身,射在刘碧霞的嘴里,堵得刘碧霞一时连呼吸都困难起来。在睡梦中的刘碧霞糊里糊涂地用手一抹嘴,牛保国害怕刘碧霞会咬了他那陈根儿,赶忙就把它从刘碧霞的嘴里抽了出来。只听刘碧霞喉咙眼儿里咕噜一声,美美地往下咽了一口,把牛保国射进她嘴里的那些东西就全部吞到自己的肚子里去了。   牛保国害怕刘碧霞睡醒来一旦知道了此事,会和他厮闹不休,于是赶紧见好就收,匆匆地穿上衣服,从原路逃之夭夭。   天微明的时候,刘碧霞从睡梦里醒了过来,猛睁开眼睛一看,觉着一切好生奇怪,昨晚睡觉时自己明明地把灯都已经吹灭了,怎么到现在它还点着呢?自己新添的那满满一灯油,现在看也都快要熬干了,看样子这灯分明是通宵整个晚上都着的。既而她就又觉着自己下身有点儿微微地发疼,取过灯来照着一看,那里红肿红肿的不消说,自己屁股蛋子下面的那块儿床单,污物血渍流一大片,被弄得脏兮兮的。枕巾上也还流了不少的不知什么脏物,这时已经都干了,硬硬的好大一片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极力回想自己昨晚睡觉的事情,一切都影影绰绰的,似幻似真。她猜想这事不是牛保国再还能会是谁干的?除了他,谁还能有条件乘机做这样的事?谁又还能做得出来这等伤天害理、丧尽天良的事呢?“这个人面兽心的畜生!”刘碧霞恶狠狠地咒骂着,心里痛苦极了,“我怎么让他干出了这么件见不得人的事呢?”她发疯似的抽打着自己的脸,狠命地抓自己的前胸,简直都有点儿不想活了。然而事情已经这样了,就是自己死了又有什么用呢?那不仅于事无益,反而只会使事情的影响更大、更坏。现在这事又能向谁去诉说呢?一切都只怪自己,引狼入室,咎由自取呗,看来这事只能是自作自受了,不然再还能怎么样呢?这事只能憋在肚里,哪怕憋死自己,也连对自己的儿子、儿媳妇都不能吐露半点儿。她独自一个人趴在炕上,用枕头捂着嘴,撕心裂肺地哭泣着,心里不住地在寻思:“做人怎么就这么难呢?满世上这苦难怎么一下子都让自己这辈子给遭上了?”   吃早饭的时候,儿子牛德草来叫她,她没答理;儿媳妇腊梅又来叫她,她还是没有起来,只是脸朝里,侧着身子在炕上躺着,喃喃地说:“你们俩先吃去吧,我这会儿不想吃。”“你是昨晚病了还是怎的?要不要让我去叫大队的赤脚医生来给你看看?”腊梅过意不去,把饭给她端来说。“不的。你把饭就先放在炕头儿的柜盖上呗,一会儿我想吃了就会起来吃的。”刘碧霞执意不肯让腊梅去叫医生,一个劲儿地说,“你不用忙着去叫医生,赶紧吃你的饭去吧,吃了饭你们还得下地干活儿去呢。别让我耽搁得你们上工去迟了,又挨生产队长的训。要知道,咱家如今正倒霉着的,喝口凉水都磕牙。我身上美美儿的,你们别一个劲地只顾来照看我,我睡一会儿自然就会好的。”   自从牛保民去世以后,刘碧霞隔三差五,事情稍微一不顺心,都会有这样的情景发生:她莫名其妙地会给你躺在炕上不起来,不吃也不喝,谁也问她不出个原委;不过,没人理她,过一段时间,她也就会自己好了起来。天长日久,这样的次数多了,牛德草也就司空见惯,渐渐地不以为意了。他以为他妈这人向来就是这样,这一回肯定又是什么事情想不开了,心里堵得慌,或许自己一个人静静地在炕上躺一会儿,心理自我调节调节就过去了。而腊梅却不完全这样认为,她倒觉着她婆母今天跟往常说话不一样,往常如果情绪不好了对谁说话味儿都不正,然而今天与以往不同的是对她说话不知怎的,让人听起来还倒入情入理。   德草、腊梅后半天都跟上社员下地搞农田基本建设去了,家里只剩下了刘碧霞自己一个人。她独自躺在炕上默默地抽泣一阵子,想一阵子,心乱如麻,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这事要是一旦让人知道了,以后该怎么活人呀?”她想来想去,还是觉着这事自己只能不吭不响,吃哑巴亏;可是心里又总觉着真要是这样不声不响地就让牛保国白白地把自己的便宜给占了,且糟蹋得那么狠,那自己就实在太得亏了,岂不能把人委屈死?——她心里憋气得实在不行,“唉……”没奈何,只是一声接一声地不住在长吁短叹。   事情已经过去两三天了,刘碧霞没办法还得照样下地去干活,因为生产队给每个社员每个月都规定了一定天数的出勤日,到时候谁要是完不成生产队给他所规定的出勤天数,队里分粮时就要扣他的口粮。这年头儿,社员们家家户户的口粮都不够吃,谁还敢让人家把自己的口粮给扣了?所以刘碧霞尽管近几天来几乎水米都没沾牙,但是拗了两三天后,听到生产队催人上工的铃声一敲响,没办法还是扛起农具,强忍着头晕目眩,四肢发软,从家里扎挣着往出走。   正是生产队的社员们纷纷从自己家里走出来上工去的时候,巷道里这会儿满是人。刘碧霞摇摇晃晃地扶着自家前门的门框,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正抬起后腿要迈出门槛,突然一眼看见牛保国扛着镢头,也刚从他家里出来,夹在巷道里的人群中往地里走。这时的刘碧霞,不见牛保国则已,一见牛保国忍不住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无明火攻心。她柳眉倒竖,玉牙紧咬,说不来浑身顿时是从哪儿来的那么大一股子劲儿,立马就像是一头发威了的母狮子,嘶哑着嗓子,疯了似的哭着,喊着,叫骂着,朝着牛保国扑了过去:“保国,你这遭天杀的,活在世上枉披着一张人皮!挨球的就不是人!你做的事伤天害理,丧尽天良,狗都不闻!你连畜生都不如!……”她声到,人到,手到。一手扯住牛保国的脖领子;另一手就伸了过去,没命地抓牛保国那脸。牛保国猝不及防,那脸早就被刘碧霞给抓了个正着,马上被抓出了数道血淋淋的口子,一时弄得满脸都是血。事情毕竟是他自己做的,尽管别人不知就里,然而他心里明得跟镜子一样。不过,他此时还是一个劲地清白装糊涂,硬着头皮,强颜厉色地反问说:“咋啦?咋啦?你说我到底咋啦?你这人怎么是这样的呢?平白无故就缠人事哩。”刘碧霞怒火攻心,气愤不过,早已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气得昏厥过去。只见她脸色由黄变青,口吐白沫,四肢痉挛,拳头紧攥,已经不省一点儿人事了。这可把在场的人给吓傻了,大家见状手忙脚乱,干部忙指挥左近的社员叫医生的叫医生,找德草、腊梅的找德草、腊梅,谁还能顾得上再去究问这事的底细呢。“快把人想法往回送,送回去先让躺在炕上了再说。”有人这样提议。大家于是七手八脚地帮着牛德草,把刘碧霞就抬了回去。德草、腊梅对此也确实吃了一惊,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不一会儿,赤脚医生和大队党支部书记也都闻讯相继赶来了。赤脚医生给刘碧霞开始看病,党支部书记杜木林指拨在这儿围观的闲杂人等散开,赶快下地去干活,别都哄在牛德草家,挤得满院子都是人,什么忙也都帮不上不说,还在这儿挡路碍事,打搅得办事的人来回走动都不方便。   慢慢地,人们就都陆续散开,上工去了。牛德草家里渐渐安静下来,刘碧霞经赤脚医生给打了一针镇静剂,也缓过气来了。党支部书记杜木林坐在她炕沿边上,向她仔细询问今天这事发生的根由。刘碧霞忍不住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党支书杜木林倾诉了它的来龙去脉,并挣扎着撑起身子,把杜木林引到她家上房屋的后门口,抽出后门门闩,让党支书杜木林察看——杜木林只见门闩外侧的那面全是一些被硬器剜的痕迹,插门闩处的门扇边儿上也清晰地有刀片插入的印迹。刘碧霞然后又把杜木林领到她家上房屋前檐下的院墙跟前,指着水缸盖上所放着的那只小板凳和墙上平时人翻越时不经意所蹭下的脚印儿,让杜木林看。只是在刘碧霞要杜木林站到她家水缸盖上去看隔壁牛保国家那边的时候,牛保国家那边靠院墙的水缸上不仅不见了刘碧霞所说放着的那小板凳,而且就连水缸上的盖儿也都不知道什么时候给没有了。党支部书记杜木林紧皱着双眉,气愤地说:“没见过世上还竟有这样的人?他这人,在人面前整天还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模样儿,想不来怎么能做出这等连畜生都不如的事情来呢?老嫂子,你听我给你说,事情现在我已经全都知道了。你尽管放心,我一定下大力气,严肃、慎重地为你追究、查办这事。而你呢,也别为这事太得伤心,想不开了,千万不敢气坏自己的身子。你想想,事情已经是这样了,你就是再怎么生气也都不顶什么用了,万一把你气出个什么病来,那么谁也替不了你自身受难过。要相信,党和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是会帮你把事情弄清楚的。”   农田基建工地上红旗猎猎,“农业学大寨”的巨幅标语耀眼夺目。庙东村生产大队的社员群众们正在热火朝天地惩山治水。他们这些人一边奋力地战天斗地,一边还忙中偷闲,仍然没有忘记抽空议论议论村里新近所发生的那些奇闻趣事。今天上工时在巷道里刘碧霞不知为什么抓了牛保国的脸,然后当即就昏厥过去的事,当然就成了他们今天悄悄议论的热门话题。大家对此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喂,你说他们那两家,平时关系都好得跟啥一样的,怎么今天突然间就给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呢?真叫人想不来。”有人疑惑地说。“那还用问。锣鼓听音,听话听声。你没听碧霞婶刚才哭着骂着说的那些话吗?明白人一听就能猜出个七厘八分。常言说:‘寡妇门前是非多。’肯定是牛保国弟奸寡嫂了呗。”有个小伙子说。“你这个乌鸦嘴!就没有个人话,总把人往坏处想。碧霞那人是个什么人——谁不知道?再说了,人家是嫡亲的叔嫂关系,世上哪会有那样的怪事?再说了,牛保国纵然再不是东西,怎么会干出那样没人性的事呢?不可能,不可能!”另一个人把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义愤填膺地坚决反对。“哎,你可不能把话说绝了。《今古奇观》里,这世上的什么怪事没有呢?是应有尽有,无所不有的。要是依我看,世上这事情,只有想不到的,根本就没有做不出的。世上这人,百人百性——没长尾巴,比猪都难认!”“照你说的,会有那种事情?”有人吃惊地叫了起来,“要是有,我敢肯定,那也是牛保国那熊弄的怪。那熊一辈子好的就是那一口儿,也不知道跟上干那种事情都吃了多少亏,听说有一回差点儿连命都给搭赔上了,可就是老不改调。”“嘿嘿……”有人却不以为然地说,“要我看呀,那种事情倒不一定就都全怪男的。自古说得好,‘母狗不摇尾,公狗不跳墙’。这事情到底谁是谁非,谁又能够从中说得清楚呢?”众人口,没梁的斗——他们这些人当中一时说什么的都有。   党支部书记杜木林事后把牛保国也叫去问了一次,自那以后牛保国就有好几天都没出过他家大门。   刘碧霞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党支书杜木林身上,天天都在盼着杜木林能给她明镜高悬,报仇申冤,惩治牛保国的罪行。她信心十足地认为在庙东村里党支书是明察秋毫的,他也会铁面无私的,可是她焦急不安地左等右等,就是怎么也等不见党支书杜木林给她音信,忽而就又觉着党支部书记杜木林似乎把她这事就没当做一回事,早已撇在脑后给忘净了,心里火急火燎地想要去催问党支部书记杜木林,然而又有点儿犹豫不决。刘碧霞在焦急地等待中不住地在暗暗自我安慰:“人家支书一天管的事情多,也忙,哪一头不到得行?也不单就只有咱那件事情。咱别把人家催逼得太紧了,得给人家留点儿时间,让他去细细地查问。”然而到后来她终于实在等不及了,就不得不到党支书杜木林家去催问她那事情的进展情况。   杜木林仍然是那副十分严肃、不苟言笑的表情。他紧皱着双眉,一字一板,不紧不慢地说:“嫂子,我看你这事难办,到底谁是谁非,一时半会儿恐怕还很难说得清楚。我也把牛保国叫来问过了,人家根本就不承认嘛,你说我能把人家怎么样?”“不承认?他不承认就能说他没干那事儿?这事难道就这样完了不成?”刘碧霞立时气得眼眶里满了噙泪水,浑身都打起哆嗦来。   “好我的嫂子哩,你也别太得为这事气动上火了。你不知道,现在不管什么事情,要想给其定性,政府都讲究要有个证据呢。国家一再强调办案要重证据,重调查研究,严禁刑讯逼供。我身为庙东村生产大队的党支部书记,总不能去违法办事。你说,是不是?”杜木林显得头脑是那样的冷静。“证据?那还要什么证据?我家后门闩上被剜的那些坑坑洼洼的痕迹,难道就不是证据?院墙上他脚蹭的那些印儿不是证据?这还不够?你还要什么证据?”刘碧霞甚至又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杜木林见状惟恐自己在这事上有个什么闪失,把刘碧霞那老病气犯了,惹出意想不到的麻烦,所以连忙就拉着刘碧霞的胳膊,微笑着,语调显得异常亲近、温和,全是一副既关切又十分为难的神情说:“好嫂子哩,你说的那些都可以说是证据,怎么能说不是证据呢?不过,那些证据都不能作为定案的依据。你怎么不翻过来想想,你家后门闩上是有些硬器剜出来的坑坑洼洼,但你怎么能证明那坑坑洼洼就是牛保国人家剜的呢?你家上房屋前檐下的院墙上蹭的那些脚印及放着的小板凳,牛保国这倒承认他经常从那儿来往你们两家,但他说他一开始还觉着从那儿去你家不合适,是你为了避嫌,一再叫他从那儿来回过的。那你说说,事情是不是那样的呢?”经杜木林这么一说,刘碧霞给傻眼了,心里暗自想道:“是呀,这话倒也说得句句都有来头。”杜木林接着说:“你们两家的这些过节儿,旁的人谁都说不清楚;再说了,这事是事发后隔了两三天,你才给我说的,要说他犯强奸罪,那你也超过法律所规定的报案时效了。”听着杜木林所说的这些话,刘碧霞像被人劈头浇了一瓢凉水,心一下子就给凉透了:“一切都没辙了。我这该去求谁呀?现在真的是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正在刘碧霞苦于无所适从的时候,只见杜木林忽然眉梢一扬,似乎是为她这事想出了一条锦囊妙计,能使其得以在山穷水尽疑无路之际,突然柳暗花明又一村:“呃?你那儿现在还有没有他当时留在你那儿的什么东西?如果有,你拿出来,经过鉴定后那也是能够作为他作案的直接证据的啊。”   杜木林冷不丁地这一问,把刘碧霞一时还给问糊涂了:“我那儿当时能留下个他的什么东西呢?他身上的什么东西能留在我那儿呢?”刘碧霞一片茫然,一边极力地思索着,一边不解地问杜木林。“我说的是比如他那毛发呀什么的,或者污渍的东西也行。”杜木林给刘碧霞提示,启发她进一步思索。刘碧霞顿时恍然大悟,明白了杜木林给她所说的这话是什么意思,立马就有点儿羞愤地说:“你说的那些东西现在再哪能找得到呢?我当时只觉着恶心,谁知道那些东西还能有用——立马就把床扫了好几遍,身子底下所铺的那床单,你没见,被那没人性的货一下弄得脏的呀,那就不能提了,人一见就想吐。我早把那都给洗干净了,怎么还能搁到现在来呢?”“唉,那就彻底没办法了。事情既然已经这样了,那你就只能吃哑巴亏。”杜木林显露出一副无可奈何地神情说,“好嫂子,这事也不能说我不吃力使劲给你办。你看,现在是你把事情弄到了这一步,叫人想给你出力、鼓劲儿,都没法鼓得上劲儿呀,只能是哭笑不得。依我看,你现在要自己给自己往开的想,肚子一摩挲,算了!反正那事也长不到身上,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呗,日子以后还得要咱好好地过。”   刘碧霞听着杜木林给她说的这些话,心里是既懊恼又憋气,然而又实在无言以对,没办法,只好闷闷不乐地回家去了。一到家邪火攻心,就病倒在床上起不来了。德草自然是忙前忙后地给他妈请医生医治;腊梅呢,也是不离左右,端汤熬药,整日殷勤侍侯。刘碧霞这一病就病了一个多月,病愈后人整个瘦了一大圈儿,精神头儿也远不如以前好了。      第二十二章 峨冠示众(上)      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犹如暴风骤雨,不停歇地一个劲横扫着一切牛鬼蛇神,顷刻之间就把祖国大地(除台湾省外)闹腾得山河大地一片红。新生事物犹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让人一时眼花缭乱,简直应接不暇。晚上睡觉的时候还一切如故,可是到第二天早上一起来,揉揉眼睛,就发现事情与前大不一样了,所有人几乎都无形地被分成了泾清渭浊的两大部类:一类是红五类(革命干部,人民解放军,军、烈属,工人,贫下中农),这些人都是革命的动力,若否认他们,便是否认革命,若打击他们也便是打击革命;而另一类则是黑七类(地、富、反、坏、右、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及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这一部分人全都是革命的对象,这些人人还在,心不死,据说他们时刻都在企图颠覆伟大的无产阶级专政,阴谋复辟变天,广播报纸天天都在提醒革命群众万万不可掉以轻心,等闲视之。这样以来,一些人顿时就上了天堂,成了天之骄子;而另一些人呢,就没来由犯王法,葫芦提遭刑宪,瞬间被打入了地狱,成了千古罪人——这现象让不少的人瞠目结舌,无言以对。造反派们开始了停产闹革命,每天都在街上游行、示威、喊口号。人们常不常在这些示威游行的造反派队伍中会发现这样一些让人不可思议的现象:某一个造反派正以红卫兵的身份、极左的面目,站在示威游行的队伍里耀武扬威地喊着口号闹革命哩,不提防身边有另一个红卫兵突然举起了拳头,义愤填膺地喊着他的名字高呼道:“把现行反革命分子×××揪出来!”喊声未落,就会有人不问青红皂白地闻声响应,早已把一个用竹篾做筋骨,用废报纸裱糊的,像上古屈原所戴的高帽子扣在了这个人的头上,马上拉出来示众。理所当然,这个人立即就由革命的力量变成了革命的对象——沧海桑田,神鬼莫测。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有些特别激进的造反派,为了显示自己革命的彻底性、坚定性,表现自己对阶级敌人斗争的稳、准、狠,该出手时就出手,竟然别出心裁,在用废报纸、竹篾等材料所制作的高帽子里边还扎上了不少的图钉,每当他们把自己所制作的高帽子往阶级敌人头上一戴时,总忘不了要不失时机地用手使劲儿把它再往下摁上一摁。高帽子里边的那些像针一样尖的图钉尖儿,一下子就都深深地扎进了阶级敌人的头皮,且从头顶上直划了下来。被戴高帽子的阶级敌人那头即刻就会划出一道道血口子,鲜血顺着头直往下流,顿时这人就会流得满脸都是血。那血一直流到脖颈子上,染红了阶级敌人的衣领,简直叫人惨不忍睹。被戴上高帽子的人尽管顿时疼得龇牙咧嘴,苦不堪言,但也无可奈何,而造反派们却以此拍手称快。常言说得好,绑住挨得打。可怜的那些被游街批判的九种人,他们此时的权利也只能是悉听尊便——目睹这一幕幕非人的景象,使人不由得毛骨悚然,望而生畏。   西岳庙街道往日商贸繁华的景象现在已经看不到了,全被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红色革命浪潮席卷着。街道上,红卫兵浩浩荡荡的示威队伍和黑七类示众、晦气无比的小股残兵败将像走马灯似的整日交替出现,穿梭来往,这虽说不上能创造什么经济效益,但也是一道前所未有而亮丽的风景线,它对巩固无产阶级专政无疑是完全必要的、非常及时的。起初,不论是红卫兵游行示威的队伍浩浩荡荡地来了,还是黑七类戴高帽子游街示众的残渣余孽队伍死气沉沉地来了,两边都会夹道站着很多看稀罕的革命群众,队伍的后面还会跟着一群好奇而凑热闹的小孩——大家都因为觉着这事无比新鲜而围观。人们站在红卫兵游行队伍的旁边观看或者尾随时,不由得内心就激动起来;而站在黑七类示众的队列旁边观看或者尾随时,就会不自觉地厌恶,唾弃,嗤之以鼻。但是,后来时间长了不知怎的,人们的这种心情却在不知不觉地发生着变化,继而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种不可言状的滑稽、可笑之感。渐渐地,这一罕见的新生事物,随着斗转星移,也就再也不罕见了,而被人们视为家常便饭。由于司空见惯,人们甚而也就纷纷不以为意起来。   这一天早上的八点钟左右,从西岳庙东南方向的庙坡上面又走下来了一溜儿稀稀拉拉的人。这伙人年龄悬殊很大,他们有年过花甲的老头,也有三十而立的年轻人;个头高低也参差不齐,有一米八以上的彪形大汉,也还有不到一米五的、近似侏儒的三寸钉。他们的穿着更是五花八门,不像红卫兵那样全身都穿着颜色深浅不一的黄军装。不过,这些人虽然走得零零散散的很不紧凑,但所排的单行队倒还不甚紊乱。只见他们每个人都是一只手里擎着面小白旗,像是在表示向谁投降;而另一只手里却拿着可能是自己给自己所糊的那怪模怪样的高帽子;肩膀上挎着颜色各异、样式不一的小布袋,里面装着用做一天充饥的干粮——自己家里蒸的那苞谷面馍和用来喝水的搪瓷碗或者缸子。他们这群人边走边低声说着话,有时候还发出一两声嘻嘻的窃笑——看样子这些人的心情并不很坏,情绪也不是多么的低沉,对他们自己今天所干这事的荣辱也不是十分在意。这就是孟至塬人民公社庙东村生产大队(现在已更名为东风人民公社立新生产大队)的黑七类,他们今天是由革命委员会指派的贫协主席黄娃带领着,统一去到岳庙街游街,向全华阴县革命人民请罪的。立新(庙东村)大队革命委员会要以此次行动在全县人民面前彰示他们革命的彻底性。等这些人慢慢地走近了,人们这才能渐渐逐一地辨清他们的眉目,认出来他们到底都是谁来。   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是一个个头儿比较高、但又有点儿瘦削的人,他就是牛改娃。这人有三十来岁年纪,在这帮黒七类人中算是最年轻的,原本是个老贫农。以前他总以自己出身好、根正苗红自居,遇事口无遮拦,无所顾忌,往往语言放肆,爱说个风凉话儿,逗人们开心,举止显得很幽默。社员们迟早下地在一起干活,只要有他在场,场面就热闹多了。大家在一块儿总是一边干活儿,一边听他说笑,思想轻松,心情愉快,气氛活跃,觉着时间也都似乎比往常过得快多了,一晌工夫不知不觉就到了下工的时间,所以人们一般都愿意和他交往,干活时老往他跟前凑,听他说些轶闻趣事,以求在紧张的劳动中能够偷得一乐;可他的倒霉运也就由此而来。俗话说得好,“病从口入,祸从口出”,这话一点儿不假。就凭牛改娃这样的家庭出身,无庸置疑,他都应该是革命的动力,依靠的对象,谁也想不到有一天他也会一眨眼就由革命的动力变成了革命的对象。   事情原来是这样的。自从他有一次向毛主席早请示时,因来迟了点儿,慌乱中把本应举着毛主席语录本的手里一时大意,没留神却举着了把镰刀,向毛主席请示起来,就为这事被革命委员会收拾了一次后,那些革委会的头头儿们就开始注意起他了。“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不巧的是后来又有一次大家都聚在一起惩山治水,移土造田,落实伟大领袖毛主席“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的英明战略思想时,他嘴上却缺了个把门的,一时口松,不经意间竟然信口说出了一句骇人听闻的话:“林彪挨球的就像□□□裤裆里的那个东西,只要□□□老人家一抬腿,他就在里面来回地摆动起来,把□□□的那绸裤子都顶得在忽悠忽悠的来回动。”他这话一下子惹得在场的人个个都捧腹大笑起来,有的人竟然直笑得连腰都挺不直了,也有的笑得直流眼泪,有的笑得站不稳了脚跟,拄着个铁锨把来回地晃荡,更有人笑得直喊肚子疼。可是谁能知道,就在这笑声还没有落点的时候,牛改娃的大祸就来临了。有人大笑的嘴还没顾得上闭住就愣住了,傻眼了,再也笑不出来了,甚至连已经张开着的嘴巴都无法再合拢得上,一个个的眼睛都瞪得像鸡蛋一样大,贼圆贼圆的。立时回过神儿来的人们,禁不住对他的话打上了一个问号——满脑子大的大问号:“这话能说吗?这不是彻头彻尾的反动言论是什么?”“哎呀我的妈呀,不要说说这话的人不得了,就连在场听见这话的人恐怕到时候也都脱不了干系。”立马就有几个聪明些的人打算拿着自己手里的家具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了:“刚才我可没在这儿啊!牛改娃说了什么,我一个字可都没听见。”就在这几个灵性些的人想尽快离开这里,以便明哲保身而又还没走得开的时候,就有人怒突然不可遏地举起了攥得嘎嘎响的拳头,像山洪暴发、摧枯拉朽地带头高呼:“阶级斗争无处不有处处有!”人们马上就像有只无形的手摁动了他们背后控制他们的那电钮,一个个不假思索,神经质地也都齐刷刷举起了拳头,振臂回应道:“无处不有处处有!”“无时不有时时有!”口号声像山呼海啸,震耳欲聋。有一个红卫兵战士当仁不让,拿着顶工地上为抓革命、促生产,早已就糊好了的那顶高帽子,一个箭步蹿了上去,猛一下子就狠狠地扣在了牛改娃的头上,并动作十分娴熟得又使劲儿往下摁了一下。只见牛改娃随着“哎哟妈呀”一声撕心裂胆的惨叫,脸上就血泪模糊一片。这时又有人振臂高呼:“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抓革命,促生产!”大家照样都忿忿地应和着,同时不要任何人引领,人们不约而同地就都齐声高唱起革命歌曲来:“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千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好,河深海深不如阶级友爱深。毛泽东思想是革命的宝,谁要是反对它谁就是我们的敌人!”他们一遍又一遍刚健有力地唱着,牛战斗接着又带头喊起了气壮山河的革命口号:“谁要是胆敢污辱我们伟大的革命统帅毛主席以及林副统帅,我们就坚决砸烂他的狗头!”一时间口号声又此起彼伏起来——众怒难犯哪。牛改娃以前因不慎曾经有过向毛主席早请示时来迟了,匆忙中忘记放下手中的镰刀,情急之中拿着镰刀(而不是毛主席红语录本),向着毛主席画像一挥一挥地请示的劣迹。造反派那次说他是蓄谋用镰刀暗杀毛主席,属于现行反革命行动,把他的这一行为当作阶级斗争新动向的典型,左批判,右斗争,不知再教育他了多少次,他也不知为此写过多少检讨,终于因为他是贫农成分,家庭出身好而得到了革委会的谅解。可是这次他又旧病复发,足见其屡教不改,理所当然地被认定为处心积虑、蓄谋已久,那自然就再也不能宽恕了,而务必发扬“痛打落水狗”的精神对其穷追猛打。故而从此以后,他就成了批判会上场场都在桌子前面站的一个惟一的贫农阶级异己分子——名副其实的现行反革命,从此以后,革命委员会就再也没有让他安安宁宁地过过一天日子。   走在这帮人里边的第二个黑七类分子,就是那个像侏儒似的三寸钉。他排在这支队伍里的第二位,与他前面的大个子牛改娃一低一高,形成了惊人的悬殊对比,让人在觉着有种说不出的滑稽之余,同时又禁不住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觉得牛改娃的大个头越发的高大而侏儒的个子竟越发出奇的矮小,他们如果一个是亚洲的珠穆朗玛峰,那么另一个则应该是非洲的大裂谷——这足见他个子小得是多么的惊世骇俗。然而你可千万别小看了他这个低个头儿人,秤锤虽小压千斤哩,他的能耐可是不可低估的。据他说,他这人的本事可大着的,甚或还有过一段不同凡响的辉煌经历呢。庙东村的人都知道,这人在解放前年轻的时候可不是一般人,他曾经闯荡江湖,还曾扬言“不挣十万洋圆不回家”。起初,他专门从事卖壮丁的营生。他这人,人小鬼大,每次自己把自己卖掉,替人顶了壮丁去当兵,然而走了以后都能在去军队驻地的半路上伺机从队伍里逃了出来,安然回到家里。他回到家以后就又会故技重演,再去自卖本身,卖了后又得以逃了回来。就这样,他周而复始,以至无穷地从这营生中牟取暴利。可是谁都知道,河里往往淹死的是会水的,后来有好长一段时间人们都没有再见他回来过。据他说,他是一次卖壮丁被押解到了一支管束很严的国民党队伍里,没能逃得出来,因而只好就在里边吃粮当兵了。然而不幸中却有万幸,在那里鬼使神差,使他意外地碰到了一个很赏识他机敏、聪明而颇有才华的师长。这个师长喜欢他小机灵,自然就一而再、再而三地提拔他,以至最后让他这个其貌不扬的三寸钉竟然当上了声名显赫的少校团长。此后,他所在的那支军队就被调到陕北去了,在宜君、清涧一带负责剿共。他说他剿共很能干,由他所带的那支部队曾经在宜君把共军一时打得晕头转向,首尾不能相顾。你想想,当时的国民党连长都是枪子一响,黄金万两,何况他一个大名鼎鼎的团长呢,那搂的钱还能少吗?还是据他说,他当时都用现大洋摞子在支床哩,那钱多得就没法数,满屋子堆的都是,人在屋子里走路,来来回回现大洋都绊脚哩。可是庙东村全村人哪一个不知道他是有一年的三九天回来的,回来时大冷天浑身上下可怜兮兮地就只穿着件半截裤。他到家天没明,连门吓得都不敢叫,就像一条癞皮狗似的蹲在他家的门口,还是他妈早上起来开门时才发现了他。那时候的他已经倒在了门口,都快要冻僵了,浑身发紫,不住地颤抖,身上一文不名,哪还想能来得什么现洋?后来,每当他在人前夸耀他的那段经历是怎样怎样的辉煌时,就有人毫不留情面地问他:“那你当时所挣的那些现大洋呢?”他迟早一听人问自己这话,立马就像被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下来了,无比沮丧地说:“唉,提不成了,事情不幸得很。后来有一次和共军交火失利了,那些数也数不清的现大洋被贺龙的军队一下子全都给缴获走了——有什么办法呢?”也有人在背后地里议论他说,他根本就没有过那么多的钱,也没有发迹当什么团长那回事,一切都只是他为了显示而给自己瞎编的。但不管他的事是真是假,文化革命来了,他还就理所当然的成了一个历史反革命分子。   排在队伍里的第三个人是一个小学教师,人看起来还挺文质彬彬的,然而却是个坏分子。这人大概是因为他在任教期间,有一次裤裆裂开了一道缝子,他没有脱下来,而是穿在身上就叉开两条腿,让一个小学四年级的女学生给他缝补。文化革命来了,这事就被人检举了出来,而给他定性为坏分子。队伍里的第四个是当时驰名庙东村周围几十里,外号被叫做母老虎的李玉琴。她就是解放前逼着牛福平给他家过继的那个地主婆。紧挨其后,排在队伍里的第五个是右倾分子牛福平,他本来家庭出身很苦,解放前他和他妈受尽了地主牛仁义一家的欺凌压迫,解放后是个国家干部、共产党员,1958年反右斗争中因诚心给党组织提意见犯的错误。58年初,他们机关的党组织一开始号召广大干部、知识分子向党交心,向党组织提意见,开展轰轰烈烈的“四大”运动,即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他一心忠诚党的共产主义事业,期盼党组织能把各项工作都搞得锦上添花,从而能够早日实现共产主义理想社会,于是就激情满怀,踊跃响应党的号召,给他所在单位的党组织开诚布公地贴了张大字报,提出了他所认为的合理化建议,尤其还对当时党的“三面红旗”提出了异议,说“大跃进”实质上是“大冒进”,是一股浮夸风在泛滥,是一些人头脑发热,大炼钢铁是劳民伤财,得不偿失。谁知道到后来整风运动一收口,他立马就遭殃了,被划定为右倾分子,成了冷落的对象,以致发配回原籍,光荣的支援农业第一线。现在文化革命爆发了,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他自然也就在劫难逃,被从庙东村生产大队队长的宝座上给一把拉了下来,接受伟大的无产阶级专政,每次开会,都少不了也都得挨批判。   ……走在这溜儿人中的最后的一个是我们大家早已都十分熟悉的那个历史反革命兼地主分子牛保国。他此时似乎还多少有点儿脸上上抹不下面子,看起来行动总有些怯怯缩缩的不利当,好像觉着走在最后就能有前边的人给自己遮羞,挡风,打掩护似的。这尽管是他自欺欺人,然而他这样做心里就多少觉着能好受一些。在庙东村这支游街示众的黒七类人松散队伍里,令人们奇怪的是怎么也找不见那个人们最不满的,曾经给敌伪乡长牛保国当乡丁、背枪,经常狐假虎威而且是枪杀地下党员赵广锁的真正凶手的牛运通。他的劣迹在人们的眼里确实不少,但根据当时文化革命的有关文件规定,历史反革命分子一定要是曾经担任过敌伪连长或乡长以上职务的人员,要不就是敌伪宪兵,他作为一个乡丁在这方面够不上杠儿,更何况解放后土地改革时他因为家穷,很幸运地还被政府给定了个贫农成分,现在倒成了革命的依靠对象,革命阵营中最坚定的力量,推动革命向前发展的巨大动力。天网恢恢,再疏而不漏,也难收得住这个网外之人哪。封神榜上没有他的名字,姜子牙的打神鞭就是再厉害,也是打不着他的。   这一行不到十人的队伍,在立新(庙东村)生产大队革委会贫协主席黄娃的带领下,缓缓地,无精打采地一路走来。当他们走到西岳庙东边并且离西岳庙已经不远了的一处地方的时,因为马上就要进西岳庙街了,这儿的路旁又正好有一眼水井,附近生产队正在用抽水机从井里边给苞谷地抽水灌溉,清澈无比的井水在哗哗哗地不住往苞谷地里流,所以他们就在这里席地而坐,充分利用这个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从各自所背的布袋里掏出了他们来时从家里所带的那些早已被风吹得龟裂了的干苞谷面馍馍,大口大口地就啃了起来,打算在这儿吃饱喝足歇得有劲儿了,接下来再走进岳庙街去向革命人民群众认真、彻底地示众请罪。硬邦邦的苞谷面馍馍,再加上这热烘烘的天气,他们一个个口干舌燥,此时吃这东西,实在难以下咽,于是他们纷纷用自带的搪瓷碗或者缸子盛些浇地刚从井里抽出来的那凉水,就着吃。这水刚被从井里抽出来,喝起来倒也十分清凉爽口。这时,他们中间有个人禁不住无可奈何地慨叹了一声:“唉,过这日子,何时……”下面“才是个头儿”那半句还没等他说出口来,就遭到了带队的贫协主席黄娃指指戳戳地严厉训斥:“你说话注意点儿!我可警告你们: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谁要是胆敢散布消极言论,革命造反派组织决不轻饶!记着:‘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抓紧时间,收拾好各自的东西,我们马上出发。今天的任务是,你们把西岳庙街和县城的角角落落都得给我转遍,少去一个地方都不行。任务大着的,我希望你们老老实实地接受贫下中农、革命群众的再教育,在示众过程中努力改造自己的那些非无产阶级世界观,争取早日脱胎换骨,重新做人。”贫协主席黄娃的这一通教训,把他面前的这一伙黑帮们立马吓得一个个噤若寒蝉,只是一个劲儿的点头哈腰,唯唯诺诺,再也没有谁敢说一句有情绪的话了。他们赶紧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郑重其事地戴上上面写着各自身份的高帽子,一手拎着他们刚才喝水所用的搪瓷碗或缸子,另一只手拿着根筷子,也有个别人边走边从路边地上捡起根木棍儿、石子或者瓦片,五花八门的,不一而足,然而还是按照原来的先后顺序站好了队,从街东头儿松松垮垮地进入了西岳庙街。   他们这一溜儿人一进西岳庙街道,立马就有几个小孩兴致勃勃地尾随跟了上来,边冲着他们不住地做鬼脸儿,边无不滑稽地模仿着他们的动作。这时,只见他们一个个叮叮当当,乱七八糟,毫无节奏地敲击着自己手里拿着的那搪瓷碗或者缸子,开始依次自报起了家门:“现行反革命分子牛改娃。”站在队伍里的第一个人说,他脸上再也看不见往日那种无忧无虑,喜笑颜开的神色了。“历史反革命分子牛清。”站在队伍里的第二个人,别看他个子小,声音倒还蛮洪亮的,看来这人对他们的这次行动全然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不仅一点儿都不羞赧,甚至多少还有点儿自豪。“坏分子牛琛。”他的声音好像是在喉咙眼儿里似的,小得几乎没人能够听得见。“地主分子李玉琴。”“右倾分子……”走在最后的牛保国也不得不依葫芦画瓢地说:“历史反革命兼地主分子牛保国。”最后他们合起来,齐声说道:“向全县革命人民群众低头认罪!”……(未完·待续)      第二十二章 峨冠示众(下)      (接前章)……他们随着话音一落,就齐刷刷一下子都深深地把头低了下去,紧接着又都齐声说道,“抬头示众!”话音一落,他们又都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头,平板着脸,严肃而认真,谁也都一丝不苟。他们的这些动作做得齐整而划一,似乎训练有素,又似乎在他们的脖子背后有人拴着一根看不见的绳子,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是由一只提着这根看不见的绳子的手在操纵着。每当他们喊完一遍这些话后,就都要杂乱地敲一阵儿手里所拿着的那搪瓷碗或者缸子。   带队的贫协主席黄娃走在队伍的侧旁,监视着他们这些人的一举一动,时不时地对他们还声色俱厉地呵斥着:“都打起精神,把声音再放大点儿!别一个个有气无力的,就像被霜打了似的,蔫得那么下。”他此时说这话的实际用意看来也不单是为了训诫他手下所带的这群黑帮,可能更重要的还是在有意向西岳庙街上的过往行人显示自己那与众不同的身份,表明这群黑帮是在他威力无穷的指挥下游街的,是受他管辖着的。   在后面尾随着凑热闹的那些小孩少不更事,尚未识得人间苦滋味,他们时不时地从地上随手捡起一些脏兮兮的东西,有点儿恶作剧,毫不留情地向这些游街的黑帮们不住投掷着。这以来,排在队伍最后而心怀侥幸的牛保国可就遭殃了,因为他是站在这支游街队伍最后的一个,所以首当其冲。那些小孩们投掷来的东西砸得他浑身生疼不说,那投来的烂水果、脏东西还把他的整个身子都砸得脏得没眉眼了,且馊味呛人——你说这气人不气人?牛保国这会儿心里确实有着一股虎落平川被犬欺的感觉,这事要是放在解放前他在孟至塬当乡长的那时候,他早就憋不住了,不仅会把这些娃娃狠狠地收拾一顿,而且肯定还会和这些娃娃们的家长过不去。不过现在不行了!彼一时,此一时哟。他尽管怒不可遏,但脸上却不敢表露出丝毫的不满,不敢有半点儿的发作,不敢把这些孩子怎么样,而只能逆来顺受,任其肆意妄为,只好喜怒不形于色。他偶尔也会忍无可忍地举起手,作出一种要追打这些小孩子的姿势,吓唬吓唬这些可恶的小孩,想以此阻止他们的无理行动,可怎奈这些小孩是见过大世面的,一点儿也都不理会他这一套。   牛保国解放前的那种不怒自威,让人望而生畏,不寒而栗的威势,这会儿也不知道都给跑到哪里去了。然而,就是牛保国的这些微不足道,无济于事的反抗表示也依然是要遭到贫协主席黄娃的横加指责的:“牛保国,你老实点儿,切实接受革命群众对你的再教育!”牛保国在贫协主席黄娃的训斥下,不得不自己往肚里咽了口唾沫,暗暗地提醒自己:“忍着点儿吧。这会儿不忍又能怎么样呢?”他暗自解嘲,自我安慰,此时只能听任这些不谙世事的小毛孩子所扔的污秽东西劈头盖脸地袭来。说来倒也奇怪,处于此情此景的他不知怎的,却还有闲情逸致,油然给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水浒传》里宋江刺配到江州时所写的那首自况诗来:“自幼熟读经史,长大亦有权谋。恰似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世事轮回,谁堪称英雄?生不逢时,尔能奈何?尘世上难道真的有人能够独臂回天?笑话,笑话!这世情真个是凤凰落架不如鸡,大人反被小孩欺呀!   这帮人这天在西岳庙街及华阴县城顶烈日,冒酷暑,游了整整一天的街,回去以后,第二天马上就有几个中暑病倒,躺在床上起不来了。他们家里的人连忙给请医生,打吊针,输液治疗。但县革命委员会这时又紧如星火地逐级下发来了紧急通知,要求全县的所有革命群众明天到西岳庙去参加万人批斗大会,还特别强调黑帮分子必须去陪桩,一个都不能少,一定要做到家家门上锁,户户不留人。这样以来,庙东村的那些前一天因游街而病倒了的黑帮分子可就是再有病,也别无选择了,只得发扬在短时间内不休息,接连打几仗的坚苦作风,带病舍命陪君子。   华阴县革命委员会为了震慑敌对阶级,把华阴县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推向一个新的高潮,这次批斗会搞得声势可就别提有多浩大了,像牛德草家这样平日都不准参加任何革命群众大会的人家,这次也得到了法外施恩,接到立新大队革委会的专人直接通知,明天早晨八点钟在村西城门外集合,随着生产大队革命群众的队伍统一行动——打上红旗,敲锣打鼓,列队出发。   到了第二天一大早,你看大队革委会主任王黑熊扑得可欢实了,他可着破锣似的嗓子,在挂在城头上的那高音喇叭里一再向群众申明:“我们一定要‘一切行动听指挥,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   牛德草可是有好长时间都没能够参加得上像这样有气势的集会活动了,心里正有着种说不出的寂寞与失落。当突然听到大队革委会派造反派通知他家也去参加这次会议,并且说这是一次空前的、全县性的、大规模的革命统一行动时,他甚至都觉着有点儿意外,尽管还不知道这次会议的具体内容是什么,但恍恍惚惚地觉得阶级斗争的这根弦是不是在他家被补定漏划的这个问题上多少有些经松动了,随之心里模模糊糊地就产生了些说不来的受宠若惊的感觉,没来由喜滋滋的,觉着颇有些好心情,先一天晚上就兴冲冲地叮咛腊梅说:“你明天把早饭做早一点儿,吃饱喝足了我们早早就背上干粮,站到城门口去,等候着随大队伍一起出发,千万可别让迟了。”他妈刘碧霞、他妻腊梅也都显得格外积极,这天到村口去得比那些贫下中农还都要早,俟候着人到齐了就随着立新大队(庙东村)的革命群众队伍,踏着铿锵铿锵铿铿锵的锣鼓声,由红卫兵在前头打着上书金色大字“立新大队革命委员会”的大红旗及四十八面五色彩旗开路,声势气吞山河地出发了。   经过了长达二十多华里的徒步行走,去参加华阴县革命委员会所组织召开批判大会的立新(庙东村)大队红卫兵造反派及革命群众队伍,在上午十点钟左右,红旗飘飘,锣鼓喧天,浩浩荡荡地来到了西岳庙前,和从全县四面八方前来开会的造反派队伍汇聚到一起,形成了一股强大的红色人流,潮水般源源不断地向西岳庙里涌进。他们老远就看见了西岳庙大门上方镌刻着的五个大字——“敕修西岳庙”。往日一直耀武扬威的这五个大字,今天在全县革命群众的强力威慑下,似乎也显得畏畏缩缩起来,躲避犹恐不及,遭殃那更是神鬼难测。   红卫兵、造反派、革命群众的队伍雄赳赳、气昂昂,一拨接一拨地开进了西岳庙大门,从西岳庙五凤楼下的中门穿过,继续向北挺进,目空一切地踏过了“文武百官至此下马”那块石碑,在两旁全是身子东倒西歪、欲倒不倒的古柏遮掩着的鹅卵石甬道上前进着。据人说,西岳庙甬道两旁的这些古柏,是上古西汉时期的人从华山脚下沿路两旁一直栽到西岳庙内的,它们算来至今少说也有近两千年的历史了,然而它们一个个还都顶着风吹雨打,雷劈电击,顽强地挺立着,艰难地生存着,历尽了人间沧桑。这禁不住就给人了一种深厚的悲凉感:千秋荣辱,这些苍柏就是见证;历朝功过,这些苍柏也最有发言权。别看它们一个个弯腰驼背的,貌似不很精神,或者是屈从了某种压力;然而这也正是它们风吹不倒、雪压不垮、日晒不枯、电击不摧,有着无比力度的体现。数以万计的革命群众在立誓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红卫兵、造反派的引领下,踏着西岳庙内的甬道,一直走到西岳庙中央的灏灵殿前。灏灵殿前是一片开阔的空地,正中央立有一座石牌坊,石牌坊的正上方镌刻着“天威咫尺”四个大字,威严肃穆,让人望而生畏,顿然不敢妄生邪念。这四个字写得是相当的端庄雄浑,刚劲有力,正气浩然,听说它原本出自明朝大奸相严嵩的手笔。看来这位奸臣也是很有才学的,但后世人一直忌讳严嵩这人的为官不正,邪曲害民,对此不以为荣,反以为辱。正好前不久红卫兵在西岳庙里破四旧,没地方发泄,于是把这四个字后边的落款署名就当做他们革命的最佳对象给想法凿掉了。现在人们只能面对这四个字叹为观止,然而此后就很少有人再能知道它出自何人之手了。石牌坊顶端的那些神采各异的石雕现在当然已被造反派们“破四旧、立四新”时用铁的手腕,毫不留情地给砸得残缺不全,染上一层红色的印记了。   等到立新(庙东村)大队革命委员会造反派、革命群众的队伍来到灏灵殿前的空地时,只见这块空地早已被人用白灰线分成了若干小块儿,每块里面都标明着应该站在此地的单位名称或者是用作通道的字样。县中队的解放军战士,个个荷枪实弹,环立四周;军队上那些当官的奔走其间,忙碌指挥。北边灏灵殿前高台的左右两角和南边五凤楼的东西两侧城墙上全都架着重型机关枪——此地此时,一切布置,如临大敌,让人见之不寒而栗,顿觉阴森可怖,大热天的脚心还直往上冒寒气。大会主席台朝南,设在灏灵殿前的高台上,四周的大柏树上架着不少高音喇叭,喇叭里一遍接一遍地唱着革命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鱼儿离不开水呀,瓜儿离不开秧,革命群众离不开共产党,毛泽东思想是不落的太阳。”底气十足。这会儿胳膊上佩带着红袖章的红卫兵造反派们可忙了,他们穿梭般地在会场跑来跑去,也不知道都在干什么,或许是在协助解放军同志维持会场秩序,也或许还是在为别的什么事情匆匆奔走。   又过了好长一会儿时间,看看远途近道的人几乎都陆陆续续来齐了,主席台上这才走上来了一个浑身穿着军装,但却没有戴帽徽和领章的人,对着麦克风大声喊道:“现在宣布大会纪律!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会场上站在主席台下的数万人马上齐声应和道:“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站在主席台上的那个人这才讲话进入正题,开始宣读会场纪律:“大会纪律:开会期间所有与会人员,一,不得来回走动;二,不准交头接耳;三,不能左顾右盼……”这个人刚一宣布完大会纪律就接着说,“批判大会,现在开始!第一项,与会领导上主席台!”各路造反派的总司令,头头脑脑们闻声就都纷纷地健步走上主席台来,按照桌子上所标明的位置入了座。“第二项,”那人朗声说道,“毛主席语录天天读。全体立正——‘天下者’,预备——起!”于是万众齐呼:“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第三项,押黑九类人入场!”话音一落,就有一群臂戴红袖章的红卫兵造反派两个人一组,使劲扭着一个九类人的胳膊,列队跑步进入会场,奔向主席台前。牛德草这会儿站在会场上划归给立新大队的地方,和自己村里的人簇拥在一起。他正在纳闷,以往所提到的阶级敌人都是黑七类,怎么今儿个突然又多了两类,居然成了黒九类?这阶级敌人的阵营咋就又扩大了?在“一抓就灵”的阶级斗争中,敌人的阵营一天天扩大了,那么革命人民的阵营呢?——相应也扩大了还是缩小了?他正全神贯注地思考着这个严肃的重大问题,这会儿只见进场的所谓九类人,一个个被臂戴红袖章的红卫兵把胳膊朝后扭得像个正在飞翔的鸟翅膀,龇牙咧嘴,弯腰驼背,苦不堪言,他们的头几乎都快要碰着地了。这些人被强行推着站在了主席台前横放着的一溜长凳子上,心惊肉跳的,一动都不敢动;因为这里的地面大都不太平整,板凳放在那儿大多也都很不稳,站在上面的人要是不留意稍一晃动,立刻就会从上面一个跟头,倒栽葱,没轻重地摔了下来,把你摔得头破血流。立新(庙东村)生产大队先一天游街示众被热得中了暑,正在打吊针的牛保国那几个人这一次在强劲的革命风暴席卷下,当然也是在劫难逃了。他们一个都没少的也都在主席台前边的这些凳子上站着。   接下来大会就由一个真军人——听说是什么军管组组长的报告了这次召开批斗大会的重大意义,然后狠批猛斗阶级敌人的活动就正式开始了。造反派们上联黑主子,下批活靶子,上台发言批判的个个争先恐后,当仁不让,一个紧跟着一个,奋勇向前。会场上批判声、声讨声、口号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直冲霄汉,震撼西岳,批斗无比激烈,草木震惊,风云变色。在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威慑下,此时此刻所有与会者人人敛容,个个正襟,谁也不敢有半点儿疏忽大意而导致犯下了丝毫的错误。   牛德草正谨小慎微,诚惶诚恐地站在人群中专心致志地听会,突然一句话从主席台上传来,灌进他的耳朵,听得他不由自主地伸长脖子,向主席台上极力张望,十分关注了起来。“下面由东风人民公社革命委员会造反派的红卫兵上台批判!”东风人民公社就是文革前的孟至塬人民公社,造反派“破四旧、立四新”给它改了新名称。“我们公社今天又会是谁要上会挨批判呢?”牛德草正在疑惑不定地胡思乱想着他们公社谁将会在今天这大会上光荣地经受革命洪流的洗礼,只见随着主席台上主持人的声音一落,在离他不远的参加开会的人中间就立即跑出来一个上台发言批判的人。这人健步如飞,蹿上主席台,转面后脚跟还没站稳,就怒不可遏地朝着台下高声断喝道:“把漏划地主分子张秉坤揪出来!”声到人到,台上、台下配合十分默契,两个腰圆体壮的红卫兵勇士应声立即把主席台下边站在长板凳一端的一个人,一手拧条胳膊,一手抓住臀部,像扔小鸡似的,“噌”一下,手脚麻利地就扔上了主席台。主席台下边和这个叫张秉坤站同一条长凳子的那另外两个黑帮分子,由于张秉坤猝不及防地离开,凳子的一头儿猝然失重,猛地一下向上挑了起来,他俩就几乎同时倒栽葱给摔下来了,稀里哗啦还一连撞倒了好几个同类黑帮分子,惊得在场的不少人立马一片哗然。主席台上马上有人走上前大声制止:“不许乱!不许乱!”被扔到主席台边沿上的那张秉坤,当然也被摔得不轻,忍不住发出了“哎哟妈呀——”的一声惨叫。台上那些意志坚强如钢的红卫兵勇士们哪里能会心软,体会得来张秉坤的一丝半点儿苦楚?有人一个箭步冲上去,眨眼就把一顶早已糊好的,上面用浓黑墨汁写着“漏划地主分子”几个极醒目大字的高帽子,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扣在了张秉坤的头上,顺势还使劲儿再往下狠狠地摁了一下。张秉坤立即疼得禁不住又惨叫了一声:“哎哟妈呀疼死咧!”鲜血马上就从他的头上一直流到了脸上,吧嗒、吧嗒地还顺着下巴直往下滴——他一瞬间就被折腾得面目全非了。   是什么原因导致他一戴上这顶高帽子就这样痛苦呢?人们当然不言自知,不过谁都知道,这事只能意会,不可言传,要不然就会被革委会的造反派们给你也弄顶阶级路线不清的帽子,戴在头上,让你永远摘不下来。要说张秉坤没运气,其实因他在台下栽倒的那几个黑帮分子也没有一个幸运的,他们个个都轻重不同地也被摔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这时候,又见台上有两个彪悍无比的红卫兵走到张秉坤跟前,怒目圆睁,一人抓住张秉坤的一条胳膊,毫不留情地猛朝后一拧,气势无比的雄壮。当然伴随而来的就是张秉坤的又一声撕肝裂胆的惨叫。   在台下站着的牛德草亲眼目睹着这一场景,早已吓破了胆。他不仅心已经在禁不住怦怦怦地直跳,而且两股还哆哆哆地在发抖,上下牙关也不住地在一块儿嗒嗒嗒地磕碰,可能都已有点儿吓破胆了吧。他再也无心去听主席台上发言批判的那些人都在讲说些什么了,而只是小心翼翼地向站在他身旁的吉生打听起有关张秉坤的情况来:“吉生叔,你认识张秉坤这人不?我怎么看着他年龄似乎还轻轻的,不怎么大呀?四九年临解放时不会有十八岁吧,按政策规定是不够补定为地主‘分子’的呀?”“嗨,他这人和我们经常在一块儿唱戏呢,熟得很。他的什么我不知道?”吉生自恃得意,有点儿卖弄地说,“他属鸡的,今年最多不过二十三四岁,一点点儿娃呗。”吉生的话说得漫不经心,可牛德草听了他的话却心情无比沉重,不解地问他说:“那么国家有关政策不是规定得清清楚楚的吗?说是在1949年全国解放时年龄不满十八周岁的人是不能被定为地主或者富农分子的吗?”“看你说的——真真是个书呆子,文化革命是场运动,你知道不?革命是暴烈行动,这运动一来,就跟刮暴风一样,横扫一切!谁还管你什么政策不政策的事呢?”吉生仍然是大不咧咧地说,“再说了,现在这事情能有什么样儿?还不是人家造反派说了算?人家说啥就是啥,说你王八你就是鳖。谁敢说不是?你不听听那些造反派们成天吊在嘴上所喊的那些口号?‘谁反对就砸烂谁的狗头!’世上能有几个像咱们村牛百顺那样死活不怕的二百五?你呀,一天光知道抱着本书看,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   “哎呀我的天哪!那么这该咋办呀么?”牛德草一听吉生这话,似乎觉着都天旋地转了起来,好像目时在自己的头顶上,时刻都悬着一块遮天蔽日的大磐石,它随时都有可能掉了下来,砸住自己,把自己砸成肉泥。“这咋办呀?自己庙东村——不,立新大队革委会的王黑熊主任正在眼睛时刻盯着自己,找自己的岔子呢。万一他也把自己也像张秉坤那样……”牛德草至此不敢再继续往下想了,他的精神都快要被这高压政治给压崩溃了。他似乎觉着自己已经被淹没在一片红色的汪洋大海中,拼命在挣扎着,呼救着;又似乎觉着自己被一根无形的绳子捆着吊在了万丈深渊里,四周什么都抓不住。他使劲挥动着手脚,竭力想攀住个什么东西,哪怕是一根枯藤或者是一棵干草,但他的周围眼下什么东西都没有——他的一切努力都无济于事。……他一时怕极了,自从父亲过世以后,自己就是父亲唯一的法定继承人,父亲在世将要承受而还没来得及承受的那些文化革命对他的惩罚,现在根据张秉坤的事情看来,随时都有可能理所当然地朝着自己而来,让自己承受——上中农子女,漏划地主狗崽子,从自己在学校里上学念书,到回到庙东村返乡劳动、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一直至今,周围的人谁不是用这样发着绿色的眼光在看着自己?他自己以前在学校里的那种高才生、班长、学生会副主席等令人羡慕的殊荣,现在早已烟消云散,化为子虚乌有,再也没人以此为意了。他迟早在街上走路,现在也都能清楚地觉察到,从来没有人正眼看他,他也从来就不敢抬起头来看别人。他天生的那执拗孤傲性格,又使得他一般也不愿意主动去和谁打招呼,唯恐以此导致平白无故地遭人白眼。实不知,他这人的内心很自卑,他之所以这样做,只不过是在可怜地以他的这种表面上的执拗、孤傲作为精神武器,来竭力捍卫自己那一丁点儿意念上想保住的人格尊严罢。   至于这会儿批判会还都在继续进行些什么,牛德草已经全然无心去关注了。他只是站在那儿端端的,一动不动,十足是根插在地上的木橛子,心里只是在云天雾地地胡思乱想着,可能是自己吓唬自己。直到高高地挂在柏树上的那些高音喇叭一遍又一遍地唱起了“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这首毛主席语录歌时,他才被站在身旁的吉生猛地撞了一下,灵醒了过来。“散会了,你这个书呆子还只管站在这儿发什么呆呢?不赶紧拾掇往走,得是还想在这儿等着拾别人遗下的脚印呀?”吉生忍不住对他发起了牢骚,“待会儿人都走完了,我看你一个在这里,小心让造反派清理会场时把你当做流窜犯给抓起来送到收容站了着。走,回家的路还远着呐,我们赶紧往回走吧!”牛德草这才懵懵懂懂地跟在吉生的后面,随着蜂拥的人群,像个机械人似的被卷出了西岳庙今天召开批判大会的会场,郁郁悒悒地向回走去。   他们在往回走的路上,只听吉生深有感触地对牛德草说:“嗨!德草呀,我今天才算开眼界了,看到了什么是‘稳、准、狠’地打击阶级敌人。知道不?现在呀,革命造反派对待阶级敌人就讲究个不心慈手软;‘狠’字当头,至于准不准,那则次之,稳不稳,更是个屁事,谁以之为意?你不看看,那些造反派,一个个出手多利索的,一个赛一个——嘿,真没得说。”      第二十三章 横扫一切(上)      自从那次去西岳庙参加批斗大会回来后,牛德草精神上一直就好像有点儿着了魔,竟然连睡觉半夜里都总在做梦他们村的造反派把他家补定成了漏划地主,整天把他作为漏划地主分子拉到批判会上去批斗。他也常常因此被吓得在睡梦里惊叫出声来,醒来时浑身大汗淋漓。他媳妇腊梅看他一天老是这样忧心忡忡,惴惴不安的,蛮心疼,一再想方设法地给他说宽心话,劝慰他说:“你看你这人呀,一天还总讲究者看书学习哩,我看你把书都给看到鼻子里去了,怎么连这么一点点儿道理都不懂?要我说,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绝人之路,事情取了死法儿尽都是些活法儿,就没有迈不过去的坎儿。你也别一天光蹙着眉头犯那些没用的隔夜愁,自己吓唬自己了,咱姑且就这样熬着吧,走到哪一步说哪一步的话,哪里黑了就在哪里歇。反正呀,是福不是祸,是祸就是把你熬煎死,想躲也躲不过。说一千,道一万,瞎过好过,咱的这艰难日子还总要咱一天天地熬着往前过。时候到了,一切就都会自然而然地过去的。要不然,像你这样老熬煎得要死,我看,那还没等事情落到你头上呢,岂不就把你人给熬煎死了?”   牛德草他媳妇的一席貌似责备实则温柔体贴的话语,多多少少地倒还减轻了牛德草一点点儿如焚的忧心,让德草在担忧惶恐中微微获得了一丝慰藉和温馨。这种夫妻间的理解和体贴无形中还就成了牛德草得以苦苦度日心理支柱。不过牛德草近来还是十分敏感,一有风吹草动就疑神疑鬼,同时还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嗜好,这就是总特别爱偷听别人说话。他每当发现有两人在低声说话时,就潜意识地会以为是在说他家的那些事,就会不由自主地驻足谛听。他既担心人家会说他家的长短,又总想从人家的谈话中听出点儿和他家有关的信息。他跟人说话也变得迟早都是悄声细气的,不知道是他自卑还是同样害怕被别人偷听了去。他心里总在暗暗地告诫自己夹着尾巴做人,瞻前顾后处世。与人交往,他总是十分地小心谨慎,惟恐因多说了一句话或者是多走了一步路而招致来不测的飞天横祸。   他家原本和牛保国家是一座三间门面的四合院宅子,早年他父亲牛保民和他二大牛保国弟兄俩分家时才在院中通前至后砌了一道界墙,从而把一院宅子分成了两院。1951年庙东村土地改革,把他二大牛保国家定成了地主,牛保国家的前半院就被分了,两间厦房分给了老贫农牛百善,间半前房分给了一个在本村曾经看了多年城门的河南籍孤老头儿——老李。老李没儿没女,是个五保户,他死后那点儿财产自然没人继承,这间半前房就一直空着。公社化后庙东村把这房子当做了生产大队的大队部办公室。牛保国为了少惹是非,过日子能相对安宁点儿,在他家这已经很窄很窄了的院子中间拦腰再安了一道门,把上下院隔了开来。此后这所院子就再也没有往日的那兴旺气势了,到哪里都会让人感到支离破碎的。不过这样也还有它这样的另一方面优越性,那就是庙东村生产大队的大队部和牛德草家的前房成了同一座房的两半边,虽然进的是两个前门,然而两者之间其实只隔着一道很薄很薄的墙,夜晚大队部办公室开会研究问题或者处理公务、安排部署下一步的工作时,那灯光就都会从隔墙的缝隙照射到牛德草家的前房里来,更不要说是那些说话的声音了,牛德草家隔墙是能够隐隐约约听得见的。因此,牛德草后来在晚上就经常关上自家前门,背着人躲在前房里隔墙偷听墙那边大队部里革委会委员们的谈话,以求窃取造反派们的秘密,获得自己想知道的那些有关自家的信息,以防不测,或者为了事先能有个思想准备。   牛德草有好几回都隔墙听到有几个解放后土地改革已经曾经分得过地主不少财产而至今近二十来年了,在经济上仍然还没有摆脱贫困,彻底翻身,日子依旧过得很穷苦的老贫农,由于尝到了以前打土豪、分田地的甜头儿,一而再,再而三地往大队部里跑,要求革命委员会乘文化大革命运动的强劲东风,抓紧时间,尽快进行补定漏划地主的工作,并且再三向革命委员会提出要求,要求革委会以后一定要把所补定了的漏划地主——他们家的全部财产分给穷人。回到家,他惶恐万状地把他所听来的这些情况悄悄地告诉给了他母亲刘碧霞和媳妇腊梅。媳妇腊梅对此倒不十分在意,只是一味地婉言劝慰他不要精神过分紧张,自己吓唬自己,现在只能是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走到哪步算哪步,千万不可“八”字还没见一撇哩,自己先把自己吓坏了而乱了阵脚。而他妈刘碧霞就不是这样了,她一听牛德草这话,早就心慌意乱得坐不住了。要知道,他可是1942年安徽、河南一带遭水灾逃难来的,亲眼见过闹饥荒时穷人吃大户的情景的。她对自己的财物,哪怕是一根针、一条线、一颗粮食,都像是在肋骨上串着似的,爱惜如命,绝对舍不得眼睁睁地让别人给白白拿走。她苦思冥想着家里有什么东西还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偷匿藏起来——其实经过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统购统销、大跃进中的军事化和人民公社初期的公有制,尤其是经历了一九六一年至六三年的三年自然灾害,他们家几乎早已是空空如也了。德草父亲牛保民在世时靠一滴血一粒汗,日积月累,好不容易辛辛苦苦所积攒下的那一点儿现大洋,又在牛保民临终前慑于“破四旧、立四新”的威势,怕遭受造反派的非人整治而人身受吃亏,委曲求全,把其中的一部分交给了造反派而把另外剩余的那些悄悄拿到银行里兑换成了人民币,至于现在那东西他家里还有没有,德草的父亲牛保民已经过世了,德草他们谁也不得而知。现在家里要说还有什么值钱的贵重东西的话,那就是他们靠平时省吃俭用,掐着喉咙省下来的那七八百斤生产队里按定量所分的一点点口粮了。刘碧霞是可怜人出身,她四二年逃过荒,又经受过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期的吃集体食堂。那时虽说集体食堂号称是人民公社的心脏,但是据说有些地方的人因在食堂里没吃的,把年轻女子的月经都给饿得没有了,所以刘碧霞深知民以食为天这个理儿,总挂牵着手里要是不存上一点儿粮食,那么一旦有个什么意外,家里就非得会饿死人不可。她想来想去,最终还是拿定了主意,舍命也得保住仅有的这点儿粮食。于是他们一家三人就趁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又在过去曾经埋过粮食的地方,就是现在牛德草和腊梅所住的那间厦房里的炕沿前挖了一个深坑,埋了两口大缸,把家里多年结余的那一顶点儿粮食像以前一样,全都埋了起来,地表上处理得不知情的人看不出一点蛛丝马迹。尽管他们的一切行动都进行得很隐秘,没人能够知道,然而村里有关他家的谣言还是整日不断。今日这个人说晚上夜深时,他看见刘碧霞鬼头鬼脑地往村外转移财产;明日又有那个人说,牛德草家后院里有一个秘密的地窖,他家把所有贵重的东西全都藏到那里边去了。说着说着,不少人人云亦云,三人成虎,糊里糊涂地谁也弄不清是真是假了。这些谣言也把牛德草一家人搅和得风声鹤唳,战战兢兢,惶惶不可终日。   牛保民在史无前例的运动中,由于承受不了超负荷的心理重压,于是撒手人寰。牛德草依照传统习惯,就法定地子承父业。他从父亲那里没能继承下什么权益,倒继承下了他父亲在世时的不少义务,继承了牛保民应遭受而还没来得及遭受的那些厄运,整天提心吊胆,如履薄冰,苦度光阴,赎着自己父辈在阳世时的那些“罪孽”。随着时间一天天的推移,牛德草早先的那腔壮怀激烈,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豪情早已都不知不觉地消磨殆尽了。残酷冷峻的社会现实一次次无情地教训着他,使他的头脑变得清醒多了,也冷静得多了,考虑问题比以前大为现实了。他再也不会去奢想自己有朝一日能够出门给公家干个什么事情,为国效力了,因为现实生活中一件件铁的事实告诉他,在目前的这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社会现实中,那些作为和自己早已无缘了。不要说母亲碧霞对自己的那种行为在时不时地千方百计掣肘,死死阻拦,即就是母亲对他全力支持,人家上头也是把全村的贫下中农子女都要完,痴子、傻子都要了,也不会要到他这个上不着天,下不挨地的漏划地主嫌疑分子狗崽子的头上来的。你不看么,现在上边不管招收从事什么工作的人,都是坚持唯出身论,如果你出身不好,就会被毫无疑问地一票否决。对于他这个既不属依靠对象的子女,又不是可以教育好子女的人,人家早已予之定性,彻底否定了——千说万辩一句话:不可救药而一棍子打死。这就是当时颇为盛行的唯物论——老子英雄儿好汉。血统决定一切,不管填什么表,都少不了家庭成分这一项。牛德草这时其实已经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天堂不要,地府不收的孤魂野鬼,走到那里都会因此遭到人的低眼下看,被人嗤之以鼻。因而他现在整天也就只希求能有个安宁平稳的日子,心里塌塌实实地过就行了;有朝一日也能不受人歧视,和别人一样心情无拘无束,那就更是他的最高理想了。他就是怀着这样一丝儿渺茫的期盼,日复一日,提心吊胆地整日苦苦往前奋斗着。   说来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的苦熬奋斗终于也总算多少熬出了一点点成绩,那就是到了1970年,腊梅给他生了一个能够传宗接代的儿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下可是腊梅替他老牛家立了一桩莫大之功,他们家再怎么倒霉,人再怎么遭罪,这下血脉先断绝不了了,他来人世这一遭,死了给祖先也总算先能有个交代。这对牛德草来说也算得上是一件鼓舞人心的大幸事,但令人奇怪的是这还是给他带不来什么真正的高兴,也提不起他丝毫的精神。小孩的什么“十天”呀,“满月”呀,那些使人因得喜事而满门庆贺的日子,他给哪个亲戚都没有告知,心里只是在想,这事有什么在人前夸耀,搅扰亲戚四邻,惹人多嫌的必要呢?古语不是有云吗?“穷立街头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世态炎凉,谁不趋炎附势?像自己目前这样的处境,还指望能有哪一位亲戚邻里来亲近?说句不好听的话,亲戚邻里们还担心和自己走得近了,来往频繁了,会跟上带灾呢!   然而不管现实是多么的严酷,在牛德草的骨子里还是深深地潜藏着一种不甘屈从现实、勇于与世抗争的阳刚之气。不过他现在只是在极力地控制着,竭力保持沉默,也许最终会有那么一天“不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爆发”的可能。他开始硬着头皮,不顾母亲刘碧霞整天劈头盖脸地不住唠叨,喋喋不休地训斥:“懒虫,挨球的大懒虫!一天不说想办法给家里人帮忙干点儿活儿,光知道抱着本书看,看那书能当饭吃?”而一头钻进书堆里,在字里行间寻找他的心理乐趣和精神支柱。   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像波涛汹涌的黄河水,一浪高过一浪地迅猛向前奔腾着,其间清理阶级队伍的工作也乘着这股无坚不摧的强劲东风,势不可挡地一步步在深入,谁如果政治上多少有点儿问题,不管是历史的还是“现行”的,一概会在劫难逃。造反派们天天都在进行拉网式排查,他们核桃枣一齐数,似乎有股子宁可冤枉一千,也不能让漏网一个的彻底革命精神。牛保国解放前当过国民党乡长,并且因赵村西南巷的赵财东诬告赵广锁偷了他家的棉花,从事卤莽,居然逮了赵广锁,并且在押解赵广锁去县上的途中,不慎让他的乡丁牛运通一枪把赵广锁给打死在了孟至塬四门外的这一陈年老账,这回自然也就又给被翻腾了出来,他也就理所当然的成了造反派们这次横扫一切、严肃清理的重点对象。   一天,王黑熊突然领来了一汽车红联指(红卫兵联合指挥部)的造反派。他们一个个左臂上都戴着标明身份的红袖章,打着映日的红旗,高唱着革命歌曲,齐声喊着“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口号,雄赳赳、气昂昂地开进了庙东村。汽车在庙东村村西门口嘎的一声刚一刹住,车上的造反派们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速从车上跳了下来,一个个手握长枪,由王黑熊在前头带路,像股旋风似的冲进了牛保国家。   牛保国的妻子,就是那个牛保民从山里替他娶来的胖婆娘——张妍,刚从地里干活回来把饭做好,盛在碗里,端来放在灶火前的饭桌上,正叫牛保国过来吃早饭。从上房屋里走出来,站在檐下台阶上的牛保国,就猛地看见有一群人从前门外箭也似的冲了进来。他刚一愣神,还没等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就听见冲在最前面的王黑熊怒不可遏地冲着他断喝道:“牛保国,你老实交代,解放前你给国民党当敌伪乡长,枪杀了几千几万共产党员?枪杀共产党员算不算是热爱伟大领袖毛主席?”王黑熊为了显示自己是完全、彻底闹革命的,故意装腔作势,把话说得南腔北调的,但此时在严峻而激烈的阶级斗争面前,在这样严肃的场合里,是没有人顾得上为此而感到诧异或者敢认为滑稽可笑的,只是牛保国被王黑熊猛不丁这一问,一下子倒还给问懵了,顿时间目瞪口呆,哑然无语,茫然不知所措,平日他那颇有城府的神态,这会儿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听着王黑熊那声嘶力竭的喊叫,就犹如听见晴天里响了一声霹雳,立时吓得黄脸白口,弯腰曲背,畏畏缩缩,噤若寒蝉,似乎人一眨眼都变得矮了一大截子。   冲在前头,紧跟王黑熊其后的两个“红联指”猛将,应声一个箭步跃上前来,一人拧住牛保国的一条胳膊,咬牙切齿地狠劲猛向后一扭。牛保国疼得立刻不由自主地就哭叫了起来:“哎哟妈呀!”随之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牛保国的妻子、儿子、儿媳,见状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们也不敢十分阻拦“红联指”来的这些如狼似虎的造反派们的革命行动,只是一个劲儿地向他们苦苦哀求说:“尊敬的革命造反派同志们,咱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你们老远的跑到我们这儿来革命,一路辛苦了,先都喝口水,缓口气儿,然后再开始好不好?你看我大……不,历史反革命分子牛保国,他今儿个上午在地里饱饱地干一晌活儿了,这会儿刚回来,又饥又渴的,屁股还没挨着板凳呢。你们就抬抬手,行行好,让他多少吃上一点儿东西再跟上你们走,没看行不?”牛保国的儿子牛连学说着忙手里拿了盒香烟,拆开来必恭必敬地给这些造反派们一个挨着一个散。这些造反派现在只说怎样才能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得既轰轰烈烈、又扎扎实实,雷厉风行,有声有色,哪里能理会你吃饭不吃饭的这一套“闲事”。他们的心里都有着一个雷打不动的底线,那就是“对敌人仁慈就是对人民犯罪”;进行阶级斗争,对敌人就是要讲究“稳、准、狠”,尤其是狠;越左越好,不狠就不能表现出彻底革命的大无畏精神。于是他们不假思索地把手猛地一挥,把牛连学诚惶诚恐所递过来的香烟打落在地,金刚努目地说:“别净想美事,你说的那门儿都没有!”话音未落,不由分说,就像股旋风似的簇拥着牛保国往出走。牛保国在他们的挟持下,踉踉跄跄,已经身不由己了,继而两只脚几乎都已挨不着地,顾不上换步了。过他家前门槛时,脚上的一只鞋挂掉了,都没能顾得上捡起来再穿。下他家前门台阶时,他的一只脚慌乱中又没谙住深浅,踩下去给崴了,疼得他禁不住又是“哎哟”一声惨叫。可是,这会儿天高地迥,有谁能去管他这一套?   造反派们毫不心慈手软地把牛保国像拉猪似的揪上了他们来时所开的那辆大卡车,给他在脖子上挂了一块用铁丝穿着的,用学校教室里的大黑板裱糊了一层白纸所制作的大牌,牌的上面用浓黑的墨汁醒目地写着“枪杀地下共产党员的罪魁祸首——牛保国”几个大字,让牛保国站在车厢的前面,由一个造反派卡着他的脖子往下摁,另一个造反派抓着他的头发又使劲往上提,于是挂在他脖子上的那条系大牌的铁丝就深深地勒进了他的脖子后背,直勒到了肉里,难受得他先是龇牙咧嘴,继而觉着天旋地转,再接下来就两眼发黑,失去了知觉。   一同所来的其他造反派全都依着车帮,荷枪实弹地站着,个个昂首挺胸,精神抖擞,威武庄严,不可一世。汽车驾驶楼顶上,正当牛保国的前面两侧,“八”字形架着两只高音喇叭,它里面一会儿唱着革命歌曲,一会儿念着梁效所写的大批判文章,一会儿高喊着振聋发聩的革命口号:“坚决打倒历史反革命分子、枪杀地下共产党员的刽子手牛保国!”“我们一定要把反革命分子牛保国打翻在地,再踩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这时候,汽车的周围已经围满了庙东村一大堆闻声出来观看的革命群众,他们目击着这一场景,无不感慨万千,既触目惊心,又深深地感觉到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威力之强大。   押解着历史反革命分子牛保国的汽车徐徐开动了,它以气吞山河之势、雷霆万钧之力,驶向了华山火车站。这时候正值农历六月,大暑天气,一到中午十二点往后,气温一般都会在摄氏三十六度以上,红艳艳的太阳把它的全部光和热都毫不吝惜地给予了神州大地,把整个神州的地皮都晒得滚烫滚烫的,热气直往上冒,烙得人脚都不敢往地上挨,一站在地面上就会觉着烫得受不了。天空中不仅没有一丝云,瓦蓝瓦蓝得怕人,而且连一点儿风也没有。车没开前还猜想着车要是开动了,行驶起来,就或许会带来些许微风,缓解一点儿这热得让人窒息的气温,可谁知道汽车开动后所带动的那股扑面而来的风,竟然也是能烧得人脸上起疱。这样的天气,人即使什么活儿也都不干,站在这强烈的太阳光下,也会热得汗流如雨,水从头顶上直流到脚后跟的。汽车上的这些人,不只是牛保国,就是每一个造反派,他们的革命立场再坚定,革命意志再顽强,也都个个大汗淋漓。他们脸上的汗水就像许多条毛毛虫,不住地在一个劲从上往下弯弯曲曲地爬,当汇聚到下巴颏儿处时,它就像下雨天房上顺瓦沟流下来的檐水,吧嗒、吧嗒直往下滴。这些人身上的衣服早已经都被汗水溻湿透了,黏在了身上,把整个身子都束缚得紧巴巴的,人就像是被无数条绳子捆住了似的,局促得他们简直无法忍受得了。这会儿他们谁的心里不在暗暗地抱怨这颗可爱的红太阳太得大度了呢?它的热量也太得无穷无尽了,这要是在冬天,人们想把暖气烧得热到这个程度,那不知得需要多少宝贵的煤呀?而现在要是对其再没有一点儿限制,没有其他的什么东西来遮挡它一下,继续任其下去,那还不得把人全都给热死呀?   身为立新生产大队革委会主任的造反派王黑熊——他也热得受不了了,于是干脆把手里所拿的那支枪往汽车帮上一靠,脱下了上身穿着的那件黄军装,使劲地拧浸在里面的汗水。他那衣服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似的,被拧得汗水从上面淌淌地往下直流。这被拧下来的汗水流在了车厢里,都快积成水滩了。天上的热气往下散,地上的热气往上烘,这两处的热气交汇到一起,就像是两股强大的生力军,刀枪突出铁骑鸣,在离地面一两米左右高的地方激战着。然而可怜就在这两军激战的交汇处,饱受兵燹的到头来还是人。在这样的天地中,连这些早有准备、无坚不摧的造反派都已忍受不了了,更不要说是牛保国这样一个从一大早起来就去参加生产队的农田基建,干活儿一直干了整整一个上午,又饥又渴地回到家,水连一口都没来得及喝,米面也没粘牙,就猛不丁地被“红联指”的造反派们拉来这样整治的黑九类人。你想,给谁,谁能受得了?其实,牛保国直到现在心里都还糊里糊涂的,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曾经枪杀过地下共产党。他被强拉到车上,脖子上带着面大牌,一开始还觉着口干舌燥,又饥又渴,继而就气喘腿软,眼前直冒火星,随后眼前一黑,什么就也不知道了。他那张脸也是先惊吓得没了一点儿血色,接着就由蜡黄变成青黑。现在他的鼻孔里已经只剩下一丝微微的气息了,这是他还存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惟一标志。他浑身软瘫得像一堆稀泥,什么感觉、意志眼下都没有了,任凭着这些自我标榜是毛泽东思想捍卫者的英雄们摆布、折腾。   这辆汽车在继续游街,“任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地缓缓朝前开动着。它一味慢条斯理地开着,并不因为天气的炎热难耐而乱方寸。你看,它走得是那样的四平八稳而庄重、肃穆,比人步行快不了多少。它春风得意,好像是要以它的慢来显示它那叱咤风云,横扫一切的威力。这会儿它正在尽显人间风光,尽受尘世恩宠,烜赫一时。   这辆游行的汽车就这样像蜗牛一样地向前爬行着,然而却是惊天动地地走着,走着……它走下了孟至塬,走过了华山的玉泉院,走到了罗敷河边,折而向北,又走向华西,一直走到渭水南岸,把华阴县的八个公社一个镇,一下子整个挨着齐齐转了个遍,直到下午日迫西山的时候,这才拖着疲惫的身子步履蹒跚地开进了西岳庙门。当造反派们提着衣领,把浑身稀软的牛保国像拎一大包物件似的从汽车上扔了下来的时候,他们这才发现牛保国已经气息奄奄,人命危浅了。   造反派们恶狠狠地看了一眼软瘫在地上、人事不省的牛保国,愤愤不平似乎又是自言自语地说:“挨球的罪该万死!死了活该,不给棺材;就地掩埋,美得太太。”这话是他们这帮人目前对黑九类人说得最多而且也是当时最流行的一种口头禅,说这话时他们神态是那样的无所谓,漫不经心。其实,他们这些人不单对牛保国是这样说,其实不管对谁——只要是他们反对的人——整天也都这样说哩。对于他们来说,这样说说也只是觉着顺口而已,其实并不觉得有什么残忍绝情,或者不应该的地方。   这些人顺口说着就都各自忙着去用凉水冲洗身子,到灶上打饭吃去了,至于牛保国的事由谁来管,他们谁也不以为意,不愿多此一举,只有一个二百五造反派成员洗完了身子后,出来倒污水,看见牛保国还一动不动,跟死了一样地躺在地上,一时寻开心,图好玩,恶作剧地把自己冲洗过身子的那一大盆脏水一下子全都朝着牛保国的身上泼了过去,顿时泼得牛保国浑身精湿,简直就像只落汤鸡。   要说,这时候的牛保国倒还幸亏了这货泼来的这一盆脏水,是它祛除了牛保国身上的暑热,把昏迷中的牛保国给激灵醒过来了。不知时间又过去了多久,牛保国恍恍惚惚地看见有人端来了一碗人家吃过饭后铲下的锅底和着没有菜的残羹。这会儿他哪里还顾得了许多,比如什么“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等这一类孔老二的处世信条,它们远远都没有食物此时对一个饥渴交加的他有吸引力了。好生是任何生物的本性,牛保国自然也不例外。为了活命,他慌不择路、饥不择食,也不顾什么卫生不卫生了,一见有人端来吃的,连忙就挣扎着接了过去,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这时候王黑熊来了,一见他吃东西迫不及待这模样,就阴阳怪气、似笑非笑地挖苦他说:“好吃吗?吃吧,好好地吃上点儿吧!吃上点东西,身体有抵抗力了,待会儿也多少就能撑得住火儿;不然,怎么熬得过今儿个晚上这一关呢?”   牛保国没太听明白王黑熊这含糊其辞的话语中所暗含的意思,其实他这会儿也只顾在忙着在吃东西,或许根本就无心去想得太多,因为他有生以来还很少挨过像今天这样的饿呢,目下他最迫切的需求就是吃东西,止住肚饿,至于其它什么,那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夜幕很快就悄悄降临了,现在周围的一切都被黑暗笼罩起来,屋外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牛保国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西岳庙西厢房里青方砖铺墁着的地上,摸黑正为造反派今晚将会怎样专政他而焦愁,这时候房门突然被人撞开了,从外面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两个臂戴红袖章的造反派。他们二话没说,架起牛保国往外就走。   这两个人把牛保国架出西厢房,直架到西岳庙内建筑气势最恢弘的灏灵殿。这西岳庙原来是为历代帝王来华山封禅修建的行宫,素有天下五岳第一庙之称。西岳庙里的这灏灵殿更是为皇帝封禅时与文武大臣聚会议事而修的正殿,无比高大雄伟。牛保国被架进这灏灵殿,猛然间由殿外的暗处来到这灯光耀眼夺目的殿内,强烈的光线一时刺得他两眼几乎连睁都睁不开了。他眯缝着眼睛,尽力想看清楚这殿内的情况。只见一个穿着一身黄军装,却没戴领章、帽子的人坐在原本是供皇帝用的龙案后面的一把雕刻精致而讲究的龙椅上,他的两旁还坐着有两三个捩眉瞪眼的人,陪侍他。御案前的那些人一抱都抱不住的大柱子下面站着七八个袒胸露臂、凶神恶煞的彪形大汉,他们一个个腰缠钢鞭,手里拿着些杂七杂八的,让人叫不上名堂然而却触目惊心的刑具。牛保国刚一被拖进大殿的高门槛,就听见坐在御案侧旁的一个人可着喉咙大喝一声:“跪下!”……(未完·待续)      第二十三章 横扫一切(下)      (接前章)牛保国听着这一声喊,不由得心里一愣:“现在文化大革命了,全国都在破四旧、立四新,不是都不兴下跪这一套封建社会的规矩了吗?”但是还没容他把这个问题想清楚,他背后就有人用脚朝着他的膝盖窝狠狠地踹了一下。这一脚,可把他踹得不轻,直踹得他身不由己地扑通一下就跪在了灏灵殿里的青砖地上。坐在御案后龙椅上的那个人冲着他呵斥道:“牛保国,老实交代你的问题!解放前你当敌伪乡长,一共枪杀了多少共产党员、地下革命工作者?”随着话音一落,他狠命地拍了一下桌子,“说!”“这……”牛保国被这人劈头一下子问得茫然无措,语塞无对。两边站着的人于是齐声呐喊,威逼他说:“赶快回答总司令的问话!”这许多人的喊声合在一起,真是惊天动地、气吞山河,霎时震得灏灵殿屋宇嗡嗡作响,连屋顶大梁上多年积聚的尘土也都唰唰直往下落。   牛保国懵懵懂懂的,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本能地极力分辨道:“解放前我压根儿就没枪杀过共产党员。我一度还加入过中国共产党呢,怎么能去杀害共产党员呢?”“不许狡辩!”坐在龙椅上的那个总司令又狠命地拍了一下御案,指责牛保国说,“看把你个熊样儿,我们英明、伟大的共产党组织能吸收你这样的人?做你的白日梦去吧!”站在两边的人就不约而同地齐声高呼:“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这声音是那样的铿锵有力,气贯长虹,给大殿里的气氛平添了无比的威严,使人立时觉着杀气腾腾。“我……我……我所说的都是实情话,的的确确没有狡辩……”牛保国竭力为自己申辩着。   “你别给我来这一套——蒙混过关。我这里有革命群众举报你犯罪的材料,上面把你的犯罪事实揭发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事实铁证如山,你甭想抵赖!”红联指总司令刘联合把他手里举着的那一沓纸摇得哗啦哗啦直响,“你看见没有?我这儿有你作案的铁证。你也不想想,你抵赖能抵赖得了吗?”“你也不抬头看看,我们历来所坚持的政策?”这位所谓的司令侧旁的一个人扭转身,指了指他们背后墙上所贴着的那八个令人望而生畏的黑体大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声色俱厉地插话训斥牛保国说,“你把形势认清楚,想装糊涂,蒙谁,做梦去吧!我实话告诉你:装,混,死路一条!”   坐在总司令刘联合另一旁的赵红卫这时候站了起来,阴森森地说:“我看你这人还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主儿。要不,我就给你提示提示。你只说,我们赵村的赵广锁到底是怎么死的?你指使人枪杀赵广锁,能说你没杀害过地下共产党吗?我再一次警告你,老实交代!想耍滑头,蒙混过关,门儿都没有!”   牛保国一听这话,脑子里轰地一声,立刻就像爆炸了一样:“怎么?赵广锁居然还是共产党的地下党员?”多年来这事像噩梦一样,一直死死地纠缠着他不放,简直就是他心里的一个说不清、道不明,怎么也解不开的结,今天果然又有人来追究了。这才是那壶不开提那壶。   “说!”灏灵殿里又是一声造反派惊天动地地断喝。   “那事其实是这样的……”牛保国回想起当时的那情景,还历历在目,他怯怯缩缩地说,“解放前,大约是48年的后季,赵村西南巷的赵财东向孟至塬乡公所报案,说他们村的赵广锁偷了他家场里所晒的棉花。只怪我自己当时血气方刚,一心想要锄邪扶正,一见有人报案,说在自己的辖区有这样的事发生,就来气了,立刻带领着乡丁前去追查。谁知道赵广锁是个倔脾气,就不敢见问,一问脾气还就躁得不行,不仅矢口否认,而且还破口大骂不止,一口一个‘狗日的你把鳖眼睁开,到赵村打听打听,看你爷我是不是那号人!你别看你爷我人穷,可是我人穷志不穷,穷人还有个穷争气呢。’他在乡公所里一劲子就骂得和尚满寺热,乡公所上上下下的人一时间个个都下不了台,觉着脸上实在没面子。就正在这都恼羞成怒的时候,县上来文,叫把人押到县警察局去审理。谁知在押解赵广锁去县警察局的路上,赵财东说赵广锁这人是个烈性子,抓了就放不得,眼下如果押到县警察局去了以后,案子落不实被又给放了,那么他回来后就决不会善罢甘休的——那可不得了,我们谁可就都逃不脱。这一说倒把我一时还给说得六神无主,没了主意,手足不知所措。最后悔的就是当赵财东说‘不如把他寄在这儿算了’的那时候,我自己头脑简单,虑事不周,不知怎的就给‘哼’了一声。乡丁牛运通更是冒失,听到我‘哼’这一声,没问青红皂白就扣动了枪扳机,猛不丁一枪把赵广锁给撂在那里了。你说赵广锁他怎么还就是个地下共产党员?”牛保国此时还是百思不得其解,然而却已经后悔得痛心疾首了。   “我们已经从华阴县解放前的有关档案资料中查出来,解放前赵村的赵广锁起初仗义行侠,劫富济贫,一直是孟至乡赵村一带‘农运’的领头人。他向来积极靠拢党组织,党组织经过长期的考验培养,后来就接收其为中共地下党员,然而却被你这个无人性的东西一枪给残酷杀害了。”红联指总司令振振有辞地说,“铁证如山,我看你现在还有什么话说?”   “我……我……”牛保国目瞪口呆,“我”了半天,结果就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赵红卫见牛保国嘴里一个劲儿地支支吾吾,说不出个字面来,心里早就颇烦了,嘴里骂骂咧咧地说:“我看你这熊是一点儿都不老实,不动用无产阶级专政的暴力修理修理,量你心就不甘。”他们这伙人的行话把下狠劲整治人就叫做“修理”或者是“圆圈”,拿通俗的话来说就是拷打,用酷刑。于是站在当间四根大柱子底下的那几个彪形大汉立马就解下了缠在腰间的钢鞭,朝着牛保国的身上,劈头盖脸地噼里啪啦乱抽了起来,直打得牛保国抱着头,在这大殿里狼奔鼠窜,四处躲藏,恨不得能有个地缝钻了进去。怎奈这大殿里再宽广就是那么大一点儿地方,你想想,他又能跑到哪里,躲藏到何处去呢?想躲无处躲,要藏又无地藏,他只能疼得嘴里像杀猪一样“吱——吱——”的一个劲儿不住惨叫着呼爹喊娘。他的身上随着钢鞭的不住落下,衣服就裂开了一道道口子,皮肉暴起了纵横交错的血槽。   “爷,好我爷哩!你饶了我吧。我当时真的不知道赵广锁他是地下共产党员!我他妈的不是人,把眼睛瞎了——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爷,饶了我吧——”牛保国没命地哭叫着,苦苦地哀求红卫兵造反派饶了他这一回。可是能够站在这里的人,哪一个是省油的灯?哪一个会因他哭叫得悲惨、哀伤而心慈手软?这些人这样的场面见多了,他们一个个都认为这时候是下手越狠越过瘾。   “我日你妈的,人死了你说一句你错了就完了?人头都掉地上了,你说句错了能不能给他就再安上?”他们在这个当口一个个都在不遗余力地乘机表现自己无产阶级革命的坚定性,直把牛保国打得想跑也跑不动了,慌忙钻到一个墙角,双手紧紧地抱着头,屁股撅起老高,不住地哆嗦,声嘶力竭的喊叫,最后瘫痪在地上昏死过去。这些人这才一个个喘着粗气,忿忿不平地渐渐停住了手。   “没看这熊既不经打,还又是块茅坑沿子的石头。”赵红卫涨红着脸,忿忿不平地说,“哼,能把你弄到这儿来,就不怕你臭、硬。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早就教导我们说了:‘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他们捣乱,失败;再捣乱,再失败,直至灭亡——这就是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派的逻辑。”“敌人不投降,我们就坚决叫它灭亡。”红联指总司令颐指气使地说,显得早已胸有成竹,“整治这种人我有的是办法。给上老虎凳!”他手下的人一听这话,马上就用凉水泼醒了已经昏死过去的牛保国,七手八脚地把他从墙角又拖了过来,打算给他上老虎凳。   牛保国一见这场面,胆早吓破了,手刨脚蹬,拼死挣扎着不肯去,可是事情这会儿怎么由得了他?这伙人都是些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不由分说,三打五除二就把他死死地捆在了一条长凳子上。牛保国魂不附体,只顾拼命地哭喊着:“八爷,饶了我吧。你把我饶了吧,好我的八爷哩!”“说!老实交代你的问题,解放前你一共枪杀了多少共产党员?不说,想与人民为敌,别说你叫八爷,就是叫九爷、钩钩爷都不顶事!”这些人开始给牛保国紧绑在长凳上的腿下面加砖,逼他招供。   “我解放前再没有杀过什么人。我没有,真的再没有啊!哎哟妈呀——疼死了。我这下不得活了!”随着造反派给牛保国腿下又加的那一块儿砖,牛保国疼得忍不住凄惨地哭叫着,豆大的汗珠子流得满脸都是,从额头直往下滚落,止不住的汗水又一次浸湿透了他浑身上下的衣服,但是他还是死活都不肯按照造反派们的意思胡乱招供,因为他心里最清楚不过这一招供的严重性了,求生的本能支撑着他的意志。他脚后跟底下的砖块于是越加越多,由一块儿增加到两块儿,又由两块儿增加到了三块儿……随着脚后跟下面所垫砖块的不断增加,他那肝肠寸断,苦痛难耐的哀求哭叫声禁不住就嘶哑了,而且越来越有气无力,由大变小,到最后只能见到他的嘴唇在不停地微微一张一合,就再也难得听见他的一点儿声音了……   牛保国终于熬刑不过,头一歪,又一次昏死过去。有个造反派提过来了一桶凉水,猛地往他头上一泼,牛保国就又微微有了知觉,但是他仍然不肯按着造反派的要求招认。等到造反派给他脚后跟下面的砖,垫到了第四块儿的时候,只听牛保国的腿骨头嘎巴一声——折断了。   这些口称自己是“三忠于,四无限”的造反派们把牛保国整整折腾了一个晚上,直到第二天五更灏灵殿外面的远处传来隐隐约约鸡叫声的时候,一个个都筋疲力尽,瞌睡得实在受不了了,这才不得不停住了手。为了避免牛保国熬刑不过,寻短见自尽,他们把他用绳子五花大绑了起来,吊在灏灵殿内的大梁上,让牛保国的脚尖刚好能挨着他脚底下的地面。一切都收拾妥当后,这些人这才放心地各自休息去了。   此后的牛保国每天都要被提去拷打审讯。他那胖老婆张妍也曾多次来看望过他,可是一到西岳庙大门口就被把门的红卫兵给拦住了,任凭她是怎样地求爷爷告奶奶,给人家说好话,祈求人家让她进去把牛保国看望一下,可是这些铁面无私、秉公执法的红卫兵忠诚战士就是坚决不肯放她进去。她一再地软磨硬缠,没办法就坐在西岳庙门口不走。把门的红卫兵拗不过她,就只好勉强答应把她从家里所带来的牛保国临走落在门槛内的那只鞋转交给牛保国,然而在接那只鞋时却冷不丁自言自语地说了句让人捉摸不透的话:“唉,这鞋恐怕对他来说,现在也用不上了。”张妍一听这话心里马上就发毛了,一时弄不清楚牛保国这几天在里面到底出了什么事,现在是死了还是活着。她的心里被这话不仅装上了一块儿石头,而且是怕极了。   由于革命形势大好,祖国山河一片红,国家对九类人的子女就恩宠有加,认为一个人“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政策就规定九类人的子女只要能和自己所出身的反动家庭划清界限,其中有百分之五的人是可以教育好的。出于形势所迫,为了争取成为那个百分之五的对象,牛保国的儿子牛连学于是在立新(庙东村)生产大队革命委员会所召开的革命群众大会上毅然声明,他和地主兼历史反革命分子的牛保国断绝父子关系——为九类人子女作出了表率。不管牛连学心里真正是怎样想的,但既然已经宣布与反动的家庭划清了界限,与罪孽深重的父亲断绝了关系,那么就不能再与之有丝毫的来往了,以免有人说三道四,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以致弄巧成拙,所以牛保国被红联指揪到西岳庙里以后,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去看望过一回。这事在庙东村群众中间也引起了不小的负面反映,背地里人们议论颇多,有说东的,当然也有道西的,各执一辞,褒贬不一。   由于夏天天气炎热,加之根本谈不上能有什么治疗条件,牛保国身上的多处创伤就都溃烂、化脓了,且散发着一股呛人的腥臭味儿,熏得人谁都不愿意到他跟前去。在西岳庙的这些日子,牛保国也算把人世上的活罪都受够了,造反派们给他把什么酷刑都用过,往肚子里灌辣椒水,差点儿没把他呛死,现在把肠胃都给烧烂了。他多次都产生了死的念头儿,想就此了结一生,但是怎么能够呢,人家造反派把他绑得死死的,看得贼严贼严,根本就没能有这样的机会。他要死不得死,想活又活不成,在这里一天简直是生不如死,比下地狱还下地狱。最后他实在熬不过造反派的那些种种花样翻新的非人折磨了,于是就在一次严刑逼供时,一咬牙,流着眼泪,恨下心来,拿起了造反派扔在他面前的笔,在造反派事前写好的审问笔录上签了字,随后就无望地闭上了眼睛。因为他认为,现在唯一的办法也只能是用这种方式来求得在人世的解脱了,也只有这样才能得以早点儿离开这个苦不堪言的人间地狱,去到一个没有苦痛,没有争斗,大家都互相理解,相互关爱,和睦相处的极乐世界。   牛保国一招认,造反派们立即抓住战机,巩固、扩大战果,把牛保国这一案件的材料整理齐全,上会讨论,予以定性判刑。因为牛保国解放前枪杀地下共产党员罪恶滔天,专案组成员一致通过判处死刑,并很快就上报到陕西省专案组,请求核准。可是谁能知道牛保国杀人案的材料报上去以后,造反派们左等右等,就是等不着批文下来。为了能够迅速地以造反派的革命实际行动大力彰显无产阶级专政的无比威力,震慑那些时刻都在蠢蠢欲动,阴谋复辟变天的阶级敌人,红联指的这些革命闯将在这事上就等不及了,一个个都焦躁得乱嚷嚷起来:“这上头一天吃了饭倒底都是在弄啥里嘛,我看把咱们报上去的那东西都给撇到耳朵背后去了,就全没当回事。”“没见过干革命工作怎么能像这样的磨磨蹭蹭,你看就没有一点儿雷厉风行的劲头儿嘛。”要知道,他们这些人一个个都是头上长角、身上长刺、敢顶敢撞敢造反的角儿。“我们的伟大领袖,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早就教导我们说了:‘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能那样雅致,温良恭俭让。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难道他们能连这一点儿道理都不懂吗?怎么对毛主席的最高指示就一点儿也都不照办呢?”“可不是吗?‘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我们要大力发扬‘只争朝夕’的精神嘛。”他们这些人,其它长处有没有不知道,反正东拉西扯,生搬硬套地背诵毛主席语录,那可是一个比一个能行。   “红联指”的造反派们成天价在一起哄哄着,嚷嚷着,终于有这么一天,等得他们着急得再也等不下去了。“照这样只管一个劲儿地等下去,得等到猴年马月才能等着上边的批文呢?那还不得把人的胡子都给等白了?等急死呀?把革命的大好时机都给等错过了!像这样,我们县的无产阶级文化革命运动怎么能一浪高一浪地轰轰烈烈向前开展呢?我看,我们现在完全有必要采取一个惊世骇俗的非常规举措,革那些不合理的规章制度的命,以引领华阴文化大革命的大好形势。”于是在他们这些革命闯将的倡导下,一个文化革命的新生事物就有应运而生了:牛保国的案子“枪毙后待批”。红联指的无产阶级造反派们决计要在阶级斗争的风口浪尖上走出一条史无前例的新路子,做一个真真正正的左派革命者,并且认为现在一切事情是越左越好,越左越能显示自己革命的坚定性、彻底性。   “革命群众统一行动闹革命”的通知发下去了:“八月×日,在西岳庙召开全县革命群众的万人公判大会。”同时牛保国的家属张妍也接到了一张“红联指”造反派组织给她单独所下的通知,叫她做好准备,届时来指定地方拉牛保国的尸体。   这一天,全县的万人公判大会果真准时在西岳庙里召开了。西岳庙的灏灵殿前又一次人山人海,万头攒动,森严无比。公判会开得很简短,军管组组长报告了这次大会召开的重大意义后,就由红联指总司令开始对牛保国进行宣判。这个会前后总共开了不到二十分钟,随着红联指总司令的一声惊心动魄的判决:“……现判处地主兼反革命分子牛保国死刑,验明正身,绑赴刑场,立即执行!”两个穿黄军装的红卫兵健步如飞地跑了上去,把站在台子前面的牛保国脖子上所挂的大白牌子立马就翻了过来。翻过来的牌子,上面所写的内容与判词基本一致,只是用红毛笔在“牛保国”几个字上画了个让人触目惊心的大叉儿,以表示此人犯了死罪,现予以立即枪毙。   行刑的车队出发了,前头是九辆全副武装的摩托车,横三竖三排成方队,在与之开路。骑在摩托上的人个个都穿着黑色的衣服,戴着大墨镜,阴森可怖极了。他们后面紧跟着的是一辆警车,警笛气力十足地在不间歇地一个劲儿鸣叫着,让人闻声敛容丧胆。接下来是一辆大卡车,卡车的司机楼上架着一挺拖着长长的子弹链的重机枪,三个机枪手趴在重机枪的盾牌后面,全神贯注、目不转睛地瞄准着正前方,准备随时应对可能发生的任何意外变故。卡车车厢里,左、右、后三面都是荷枪实弹的红卫兵战士。   再下来,跟在后面的就是刑车了,牛保国单独一个被押在一辆死刑车上,脸色白得跟纸一样——他可能早已都人事不省了;斜竖在司机楼顶上的那面挂在他脖子上,标明他是死刑的牌子这会儿支撑着他那稀软的脖子;那颗已经没了一点儿力气,低垂下来的头随着汽车前进时的颠簸,贴在牌子的前面微微地左右来回摆动着,跟在牌子上面挂着一样。牛保国的整个肢体这会儿完全是靠站在他两边的县中队战士架持着,不然他是连一刻也都站不住的——可能这会儿阴间的黑白无常早都把他的魂儿带到阎王殿里向阎王爷报到注册去了。   死刑车后面紧跟着的是一辆拉着陪绑犯人的刑车,车上的犯人一个个也都脖子上挂着大牌子,在车厢里依车帮站着,面向前来参加公判大会的革命群众低头认罪。他们的后面跟着的是一辆黑色小轿车,这辆车的前挡风玻璃上贴着“指挥车”的字样。最后的一辆车上坐着几个医生打扮的人,有人说这些人是到刑场验尸、监督行刑的法医。   这支去行刑的车队,在嘹亮雄壮而振奋人心的“大海航行靠舵手”歌声中,缓缓地开出了西岳庙,开进了岳庙街,然后折而向西开去。原本就不太宽敞的西岳庙街,这会儿被参加公判会来的革命群众拥挤得水泄不通。街道两旁往日顾客盈门的商店,这时也因为了支持造反派们召开的公判大会,全都关门,停止营业了。街道两侧,那些商店的房檐下、台阶上,到处站的都是观看行刑车队的人。刑车上那些被示众的犯人,站在车上根本就分不清车下面人丛中张三李四谁是什么模样,而只能见周围黑压压的一片,全是人头。你看这些围观的革命群众,一个个全都傻愣愣地瞪着眼睛,伸长脖子,在看车上所押着的那些即将就刑伏法的犯人。他们觉着好奇,同时也多少感觉到了些无产阶级专政的强大威力,为之而震惊。不知是因为街道上人多挡住了前进的路,还是“红联指”的造反派们为了示威而有意这样安排,反正这些车在西岳庙的街道上行进得很慢很慢,像一溜儿蜗牛在往前爬行。有好一些喜欢寻求刺激的年轻小伙子,一直跟在车的两侧或者是后头,随着刑车往前跑,凭着自己的强壮体力,穿梭来往于人群之中——他们似乎立志要紧跟刑车跑到刑场,亲眼看看枪毙人这一新鲜事。   紧跟在行刑车队后边的人群里,夹杂着一个特别显眼、引人注目的人。这人不是别人,她就是牛保国一辈子都没真心爱过的他那胖婆娘张妍。她穿着一身洁白的孝服,艰难地拉着一辆架子车,架子车上放着一卷用草绳拦腰捆着的芦席,气喘吁吁,踉踉跄跄,深一脚、浅一脚地紧跟在这行刑车队的后面,往前拼命跑。她心里一点儿也不知道这支行刑的车队今天究竟是要开到哪里去,她要追到何时为止;她也全然不在乎周围的人都在用什么样的眼光看她,或者是把自己撞得踉踉跄跄,东倒西歪,反正此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跟上,一定得跟上,千万别让这支行刑的车队给甩掉,以致寻不着了它们的去向。”她一边嘴里不住地在焦急地喊着:“让开,快让开!让开点路,求求你们,请快给我让点儿路!”一边拼死拼活地往前跑着,竭力不让在前面开着的那行刑车队把她甩了下来。   这支浩浩荡荡的行刑车队,慢腾腾地行进在西岳庙弯曲得像条龙一样的街道上,简直跟只大爬虫似的。它们就是这样慢慢悠悠地向前爬行着,一直爬到了柳树行,接着又从县城的北城根儿绕而向西,继而就驶过了横跨在长涧河上的县西桥,穿越过了战国时魏长城的残垣断壁。到这时候,行刑的车队已经远离了华阴县城的繁华地段,进入了荒郊旷野,于是它们就折而向北,毅然加快了行驶速度,无情地向着造反派们预先所决定的行刑地方开去,一下子就把跟在它后边、紧追不舍的张妍甩得没影子了。载在刑车上的牛保国,他这时候的生命就再也不是以年、月或者日来计算了,而是在以时、分或者秒为单位,在计算着的。他的溘然长逝转瞬即会成为现实……   谁知道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紧要时刻,一辆草绿色军用吉普车突然从后面急如星火地远远追来。吉普车由于风驰电掣地往前奔驰着,它的后面就带起了一股飞扬得很高很长的尘土,刹那间它也就追上了前面的那辆行刑指挥车,并且超了过去,在它的前面停了下来,堵住了这辆行刑指挥车继续往前开的路。吉普车上立马跳下来了一位解放军军官模样的人,给行刑指挥车上的人十分简短地说了句:“上边来人了……”接下来他再还都说了些什么,因为声音压得太低,就没有人能够听得见了。随后只见行刑指挥车上的人不得不向走在前面的所有行刑车发出了停止前进的命令。   死刑车上“红联指”的那些武装红卫兵战士接到命令后立刻就把等待枪毙的牛保国脖子上所挂的那面画有大红叉的牌子摘拉下来,扔在了车厢里;让已经浑身软瘫、不省人事了的牛保国躺不是躺、坐又不是坐地斜靠在车厢里挨司机楼一边的车帮上。另一辆刑车上的犯人也都被指令低着头,蹲在车厢里面。两辆刑车的车厢里面,四周依车帮依然肩并肩,一个紧挨着一个,站的是荷枪实弹,威风凛凛的红卫兵战士和县中队的武装人员,他们把人们向车厢里面张望的视线遮挡得严严实实的。车厢里是什么情形,人们从车厢外边是一点儿也都看不见的。就这样,行刑的车队偃旗息鼓,默无声息地从心急如焚,匆匆赶路前去为牛保国收尸的张妍身边一擦而过,折了回去。当时他们内部的人,除了少数几个头头儿以外,就谁也都弄不清楚这是因为什么原因了,只知道这个罪恶累累的地主兼反革命分子牛保国这回捡了个便宜,他地地道道地从阴曹地府里走了一回,就在前脚尖已经都触着了丰都城的门槛,后脚刚要抬腿跷过去的时候,不知道是谁——反正是有人生拉硬拽,把他从鬼门关给又拖了回来。你想,这多险啊!幸亏那辆绿色军用吉普车还来得及时,凑巧给赶上了;要不然,即使他牛保国有再大的冤屈,枪毙已够成了事实,以后谁再有扭转乾坤的本事,也就都无法挽回了。你想,生命属于人的可就只有一次呀,它要是一旦被剥夺去了,那怎么还能失而复得,死而复生呢?一切就都只能一了百了了,至于以后还有人能不能给你有再平什么反、昭什么雪,那也都只是后人用来宽慰生人的手段,对于死者来说,那全是空的,无济于事,什么用处都没有。   这回事说到底,对牛保国乃只不过是一场虚惊,可惟独就是可怜了那个牛保民从山里给牛保国所娶来的,牛保国一辈子都不称心的胖老婆张妍。她一辈子饱经沧桑,尤其是这一回,把她不仅给吓坏坏了,而且还累失塌了。你想,一个弱女子,农村妇女,费尽周身力气,豁出命,吭哧吭哧地拉着一辆架子车,惟恐一步去得晚了,没能按时赶到枪毙牛保国的地方而把事情失误了,心急如焚地从孟至塬的庙东村步行十数里路赶到西岳庙的大门口,气还没来得及喘上一口,就又紧跟在行刑车队的屁股后头,穿行奔走于人多得密不透风的西岳庙街道上,没命地往刑场追赶。这时刻,她一门心思就是要及时赶到刑场,给她那男人牛保国按时收尸,最后一次再尽尽他们的夫妻情分,至于别人是以怎样的眼光看她,或者她身边再还都发生了些什么事情,她都一概无心顾及。事情让她意想不到,承受不了的是,当她拼死拼活地循着行刑车轱辘在路上所轧的印迹赶到尽头时,那里竟然什么东西也没有,不仅没有牛保国的尸体,就连行刑时牛保国所流的一滴血都没有,甚至连行刑人行刑时在地上踩踏下的凌乱脚印都没找得着。   张妍对此心里纳闷极了,惘然不知所措地朝四野望着,希望能找到一点点解答她心中疑团的蛛丝马迹。然而四周一片寂静,青山不语,绿水无言,一切似乎都在冷眼旁观,持以缄默。“这些红卫兵、造反派,把人究竟弄到哪里枪毙去了?”她在心里反反复复地这样寻思着,仍不死心,坐在地上稍微休息了一会儿,就又在左近四处胡乱寻找起来。   她独自一个人往北,一直寻找到渭河南岸边,也没能找到与枪毙牛保国有关的丝毫线索。这回她的精神头儿彻底垮了,身上要一丝儿的劲儿都没得有,一下子瘫坐在地上起不来了,继而憋不住就放声号啕大哭起来,可是,在这荒无人烟的渭河滩里,你就是哭死,也不会有狗大个人来理睬的。她独个儿哭了一阵子,没办法,只好还得一个人又强打精神,拉起她来时所拉的那辆架子车,有气无力地慢慢往回走……      第二十四章 血战无端(上)      这场让人触目惊心、闻声变色,史无前例的运动以风驰电掣之势、雷霆万钧之力,一天比一天不断地迅猛深入着。它一开始先是文化领域中的争论,批判年轻的史学家吴晗所创作的《海瑞罢官》、《海瑞骂皇帝》两出戏,说其指桑骂槐,别有用心;然而谁知道随后很快就扩大了斗争范围,批判起被冠以“三家村、四家店”的邓拓、吴晗、廖漠沙来了,说什么《燕山夜话》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话。继而,这场运动又发扬“宜将乘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的乘胜追击精神,把斗争的触角伸向了教育领域。   这场运动在学校里一开始是学生批判老师,接下来就是学生批斗学生。瞬间运动就又延伸向全社会,成了“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这就是这些人所标榜的“唯物辩证法”或者说“一分为二”。那时的牛德草正在高中三年级念书,在革命洪流的冲击下,他的勤奋好学自然没能幸免,被当作资产阶级“白专”道路的典型拉出来,挨批判。造反派批判他只专不红的资产阶级反动世界观,具体地说,所批判他的过错就是整天只埋头学习,不向共青团组织靠拢——只埋头拉车,不抬头看路。这其实纯属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实际情况是牛德草多次向共青团组织写申请要求入团,而据他班主任说,党的政策规定上中农子女不接收其入团,一句话把他拒之门外。但是现在有谁能够站出来给他说这个公道话,评这个理呢!——他那班主任已经被他们那一伙都给打成现行反革命了,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他哪来得发言权?说话还有谁信?原本和他关系很要好的那些同桌、好友,这会儿一个个变得睁眼都不认人了,高喊着“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的口号,手里拿着批判稿,义愤填膺地走上教室的讲台,振振有辞,毫不留情地在对他进行狠批猛斗。由于在此以前他还一直担任着学生干部,所以造反派对他还是法外开恩、手下有情的,在批判时没有让他去站那三条腿(缺一条腿)的板凳,而是让他坐在教室里自己的座位上,所以,他就首先不用担心会从那摇晃不稳的板凳上摔下来,被摔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了。但是他还是一气之下,就由学校回到自己的家,不也再到学校里去了。   再接下来就是学生革命大串联,去北京天安门广场让毛主席接见。其实这些学生不远千里,迢迢进北京,与其说是让毛主席接见搞革命,还不如说是想借此机会想瞻仰瞻仰毛主席的伟大形象。他们串联一回来,举国上下立马就展开了轰轰烈烈的“四大”运动——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继之而来的就是造反派夺权,砸烂公、检、法,让他们所谓的“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靠边站,一切权力归红卫兵。红卫兵组织一时如雨后春笋,山头林立、门派各异,名目繁多,什么“听惊雷”呀,“鬼见愁”呀,“刺刀见红”呀,不一而足,应有尽有。这些造反派组织各执己见,惟我独尊,但有一点却是不约而同的,那就是这些造反派组织无不标榜自己无限忠于中国共产党,无限忠于伟大领袖毛主席,无限忠于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无限忠于无产阶级革命事业。他们把这概括为“三忠于、四无限”。众多的红卫兵革命组织,虽说他们大方向都是一致的,但组织与组织之间就像弟兄几个居家过日子一样,免不了会为一些如兄长弟短、盆大碗小的琐碎事情生产纠纷,磕磕碰碰。后来他们终于为了争得谁是最最最革命的、谁是真真正正的左派、谁跟毛泽东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最紧最紧而发生了纠纷,好像在争嫡子、储君、继承权一样,互不相让地闹腾起来。势力小的革命造反派组织当然斗不过势力大的革命造反派组织了,但他们又不肯认输,不甘心就此失败,于是就去联合与自己观点相近的另一革命造反派组织,以壮大自己势力。这样就出现了革命大联合,大联合的结果使华阴县的革命造反派最终形成了两大阵营——工农委员会(简称“工农”)、无产阶级联合司令部(简称“联司”)。两家旗鼓相当,势均力敌,彼此整天价一见面就打口头官司——你说你是革命的,他说他是革命的;你说你跟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跟得最紧,他说他跟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跟得最紧。各自据理力争,互不相让,相持不下,以致于后来不共戴天,刀兵相见。于是日益激化的派性,一时间成了革命造反派们斗争的锋芒所向,也成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广大革命群众格外关注的矛盾焦点。革命人民把斗争的精力几乎全都集中到那上面去了,自然“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革命烈火就燃烧得势头没有原来凶猛了,进而甚至都有些让人无暇顾及了。   牛保国这回又有幸得以钻了这个空子——这是不是也能说成吉人天相,我不知道,但起码也可以说是歹人有歹福呗。反正是他老婆得知一些这样情况后,就趁机托人说情,苦苦哀求,总算千方百计地设法使得“红联指”造反派们终于网开一面,允许她把她男人牛保国接回去就医。牛保国一被接回去,他老婆张妍赶紧就把他弄到西安大都市的一个很知名的医院里治疗伤残去了。   此后,华阴这一华夏之根、风景名胜顿时就战火四起,狼烟滚滚,整个社会似乎都跟失控、乱套了似的,可有人说这是乱了敌人,锻炼了人民。然而到底谁是敌人,谁是人民,这事叫人一时真的还难以彻底分辨得清楚,其原因是一会儿工农委员会攻击联合司令部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保皇狗,一会儿联合司令部又用同样的词语攻击工农委员会,后来两家又各自拥立一个社会政界知名的塌台干部,以号召革命群众拥护他们的革命行动,搅和得人们眼花缭乱,不识庐山真面目——真假难辨。这两家造反派组织简直就像两只斗急眼的大公鸡,不论在何时何地,一见面马上就精神抖擞地竖起脖子周围的羽毛,拉开架势,啄起死仗来,甚或有的同是一家人,进的一个门,同在一个锅里搅勺把子吃饭,妻儿父子因为不是一派,他们也都会为了誓死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而义断恩绝,反目成仇,毅然决然地大义灭亲——夫妻离异,父子、母女撕破脸皮,形同陌路。“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革命故,二者皆可抛。”原本是革命烈士遗留下来的一首感人泣下的诗篇,这时经他们稍一加工修改,就颇有新意地成了他们的座右铭或者招摇过市的金字招牌,什么亲情、友情、爱情,全都靠边站去吧,和谐、安定,那就更是不齿的孔孟之道——封建残余思想糟粕。   造反派们由于各自都天天大张旗鼓地开着汽车,且汽车的司机楼顶上架着高音喇叭,车厢里满站着雄赳赳、气昂昂的红卫兵战士,穿梭来往于西岳庙街道,周游全县的一镇八个公社,四处奔走着宣传自己一方的革命主张,抨击对方的反动立场,得机会还会出其不意地冲击一下对方的红卫兵司令部,因此两派的矛盾就日见尖锐、争斗越来越激烈,以至于到后来几乎都快发展到白热化程度了。这以来他们都没有了安全感,于是不得不纷纷提出“文攻武卫”的行动口号——斗争形式异常紧张,大有一触即发之势。为了放患于未然,两派各自退守一方,工农委员会的人退到了华阴县西部的罗敷一带——汉乐府诗《陌上桑》里的罗敷女再也没有宁静的田园日子过了,联合司令部的人则以孟至塬的火车站为根据地,固守起来,偏安一隅。他们画地为界,阻断交通,不仅互不往来不说,而且还今天“工农”扣了“联司”去县西办事的人,明天“联司”就用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办法又扣住了“工农”来县东办事的人。记得“工农”里有个叫赵如海的头目在一次声讨资产阶级反革命路线的大型革命群众集会上讲了这么一句话:“目前,在我们华阴,工农委员会是革命的,联合司令部也是革命的,只不过联合司令部的人跟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没有我们工农委员会跟得紧。”联合司令部的人一听这话,马上火冒三丈,不依不饶了。他们像沸油锅里撒了一把盐粒子,噼里啪啦地炸锅了,在总部里一个个暴跳如雷,大喊大叫着指天骂地。“他妈的,他们算个什么东西?有什么权力这样说我们?”王黑熊不可一世,义愤填膺地说,“他们凭什么说他们跟毛主席革命路线比我们跟得紧呢?放屁,纯属信口雌黄!一天简直是光着屁股撵贼哩——胆大不知羞。”“依我看,我们比他们跟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才跟得紧呢!”施明理推波助澜、火上浇油地说,“都是造反派革命组织嘛,话怎么能那样说呢?这话也说得太没水平了。我看这伙熊是活腻了,寻死哩,非得好好地收拾收拾不可。不给一点颜色看看,他们就张狂得认不出东西南北,不知道喇叭是铜、锅是铁了。”“对!我赞成施司令的观点,叫这伙熊挨球的领教领教马王爷有几只眼——咱们的人也不是白吃饭的。”赵红卫更是一跳三尺高。联司这些誓死捍卫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红卫兵战士整天前后跟在红联指总司令刘联合的屁股后头嚷闹,要和工农委员会的人算这笔账。   黑云压城城欲摧,于是一个阴险的计谋就在神不知、鬼不觉中策划,行动起来。风高月黑的晚上,一朵朵云在风的驱使下像野马一样在人的头顶上疯狂奔驰;天上所剩无几的星星一会儿迫不得已把自己隐藏在云的背后,一会儿又竭尽全力地从云缝儿里露了出来,诡秘地向着黑漆漆的大地直眨眼睛。它这样做,不知道是想向大地暗示什么,还是要窥探大地的什么隐秘。尽管节令已过了立秋,但是总爱叫个不停的蝉这会儿也似乎因精疲力竭而出人意料地销声匿迹了。四野全是黑洞洞,寂寥一片,路两边那些长得一人多高、密不透风的苞谷,这阵子也是死一般的宁静。就在这静得怕人的深夜,有三辆大卡车,上面载着一百来号儿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他们一个个肩背长枪,腰别手榴弹,本着“出其不意,攻其无备”的作战原则,箭一样驱车飞速驶出了孟至塬火车站,悄悄向罗敷的工农委员会总部驻地扑来。   在这局势非常紧张的日子里,没事连白天都很少有人出门行走的西潼公路上,现今在黑沉沉、阴森森的夜晚有几辆汽车由东向西行驶,这无疑就更增加了几分让人见之毛骨悚然的感觉。凌晨两点左右,他们这些人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工农委员会总部的驻地。工农委员会的那些革命战士,白天忙忙碌碌地革了一天的命,晚上天刚黑的时候又在一快儿打闹嬉戏,这会儿夜静了,除了两个值班守夜的在门卫室里怀里抱着枪支,东摇西倒,昏昏沉沉地打着瞌睡守夜外,其他人早都已经睡得香香甜甜的,恐怕提着耳朵叫也都叫不醒来了。也许他们这会儿一个个都正在睡梦里称心如意地品味他们总司令在万人大会上所说的那句精彩绝伦的话语呢:“工农委员会是革命的,联司他也是革命的,只不过联合司令部的人跟毛主席革命路线,没有我们工农委员会跟得紧。”这句话说得是太有水平了,微言大义,它既巧妙地阐明了联司与工农委员会两大造反派组织的实质差距,又天衣无缝,无懈可击,让联合司令部那伙挨球的人一个个吃了个哑巴亏,挨个肚子疼,又无法发作,有气没处撒——让人不得不叹为观止。   有谁知道,当他们正乐此不疲地在睡梦中把这句话咂摸得津津有味的时候,外面突然啪地传来了一声枪响。从睡梦中被惊醒的人们马上意识到情况不妙,一骨碌,迷迷瞪瞪地从床上爬起来。可是就在他们还没有弄明白外面所发生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密集的枪声进而就把他们惊得魂飞魄散,子弹尖厉地呼啸着向他们的宿舍纷纷射来,有的甚至打穿了他们宿舍窗子的玻璃——看来这射击的距离已经是很近很近了。   门口值勤的那两个红卫兵战士懵懵懂懂地一被惊醒,立马就想抓起枪来出门去看个究竟,然而他们措手不及,还没走出房门,早就被率先从院墙上跳进来的几个手脚麻利的联司红卫兵战士开枪给击毙了。这几个勇猛无比的联司红卫兵战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眨眼就打开了工农委员会总部的大门,于是所有前来夜袭工农委员会的联合司令部红卫兵战士就蜂拥般地都冲进了院子,四处横冲直撞,同时嘴里还不住地叫喊着:“把这伙熊挨球的一个不留,血全都给放了!看他们以后还敢不敢再说‘谁跟得紧、谁跟得不紧’这话?”又只听黑暗中有人反复地在急促追问:“赵如海在哪里住着的?赵如海个熊在哪里住着的?先寻着那熊,把挨球的皮给扒了再说。看他还嘴能不嘴能?”一霎时,工农委员会的人乱成了一锅粥,惊慌失措中有人忙不迭地竟然抓起裤子当袄的穿,有人拎着件袄怎么也寻不见裤腰在哪里,简直是笑话百出。情急之中,不知是谁拉着了屋子里的电灯,马上就有个灵醒点儿的骂了句:“你不想活了?自己找死呀?”抬手一枪,就又把那灯泡给打碎了。   他们其中也确实有几个不怕死的二愣子,提起枪就往外冲,想负隅顽抗,可是刚一冲出房门就被打过来的子弹击中倒在地上。战斗进行得可激烈了,枪响如大年初一零点人燃放爆竹一样密集,继而两派的那些刚勇无比的红卫兵战士就舍死忘生地在院子里对打起来,黑地里各自都有人倒了下去——伤亡惨重。只听上院一间屋子里有人大声在喊:“大家不要慌,赶紧想法儿上房,抢占制高点!给我把挨球的顶住——”联合司令部的人根据说话人的声音马上断定这间房内那个喊话的人肯定就是工农委员会的总头目赵如海,于是不假思索地集中火力,就对准射击起来。据说这赵如海是个复转军人,打仗可有两下子了,左右手都能拿枪射击,且百发百中。他参加过解放军五八年的西藏平叛战斗,有相当的实战经验。你看他趿拉着鞋,怀里抱着他白天所穿的那衣服,手里提着把手枪,趁联司这边射击刚一松稀的当儿,嗖的一下子就蹿出了房门,飞也似的朝后院跑去。   他正急急慌慌地往后跑着,迎面碰着了工农委员会的另一个骨干分子李天祥。李天祥这人文革前是西岳中学高三的一个学生,体育很特长,长跑还打破过华阴县的体育纪录。昨天他因吃东西没注意,晚上给闹起肚子来了,正起夜在茅坑沿子蹲着哩,听见前院里枪响,忙提着裤子跑出来,黑暗中见人劈头就问:“前院发生什么事了?”赵如海连忙拉着李天祥的胳膊,边跑边急匆匆地说:“快走!联司那伙狗日的熊猛不防端咱们的窝儿来了。现在前门已经被堵死出不去了,赶快想办法从后院翻墙跑吧,保存实力要紧!”他俩慌慌张张地跑着,来到了后墙根儿,赵如海在慌慌张张地边往前跑的过程中就在边穿衣服,这会儿已经把衣服胡乱都穿到身上了。正好这时又有好几个精干的工农革命战友从身后也都紧跟着跑了上来。他们像牛喘气似的一个踩着一个的肩膀头,有几个就爬上了墙头。然后爬到墙头上的那几个人又竭力弯着腰,伸长胳膊,使劲把墙下的人拉上了墙——好在这围墙是用砖砌的,最多也不过三米来高。他们一纵身就一个个从墙上跳到围墙外面的苞谷地里,在苞谷地里头攒在一起,稍事小声谋划了一下,认为现在最危险的地方可能倒是最安全的。联司的那些人是从东边来的,所以他们就没有向西或者是北面逃跑,而是迅速向着联司这些人来的方向,出其不意地往东侧迅猛跑去。尽管是漆黑无边的夜晚,他们这些人也没胆量敢从大路上跑,只是拣那些夜里很少有人行走的田间小路,没命地一个劲儿往前奔。   联合司令部的人今晚攻打工农委员会总部的驻地,虽说是出其不意,但交火以后战斗也不是所理想的那样一帆风顺,他们进攻中节节受阻,黑灯瞎火的也有人时不时地挂彩负伤,当然这也不全都是对方击中的,也有因地形不熟崴了脚,扭了腰或者黑暗中看不清人而被自己人误伤的。等他们步步逼进,攻到后院的时候,工农委员会的人就都已经跑得差不多了,虽然也抓到了一些俘虏,但拉到灯下亮处一看,他们没一个是主要头目。“红联指”总司令刘联合把所抓住的人一审问,这才知道刚才两方一交火,工农委员会的总司令赵如海就带着他的得力干将们翻后墙跑了。联合司令部的头头立马组织人力到后墙外面四处搜寻,然而这时候已经连赵如海那些人的影子都找不见了。不过他们的功也没有枉用,在手电筒的照射下细细察看,还是发现了工农委员会那些所逃走人的踪迹——后墙根苞谷地里的苞谷被人践踏倒一大片,既而他们又发现苞谷地里往东被人踩倒了一溜子苞谷,几乎踩成了一条路。于是联司总司令刘联合当机立断:工农委员会赵如海这一伙往东跑了。他命令赶紧集合自己联司那些向西、北两方面寻找的人马,向东散开,进行拉网式尾追,搜查。他决心要利用目前这个大好形势,下死力气穷追猛打,奋力扩大胜利战果,把工农委员会那些仓皇逃窜的人赶上,活捉贼首赵如海,一马踩平工农委员会,完全、彻底、干净、全部消灭之,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进而达到统一、稳定华阴文化革命大好形势的目的。   黑天黑地里,联合司令部的红卫兵造反派们一个个精神抖擞,斗志昂扬。他们一边认认真真地仔细往前搜索着,一边嘴里还不住地高喊着激励人心的战斗口号:“金猴奋起千钧棒,欲宇澄清万里埃!”“宜将乘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他们以此彼此呼应、联络,也是给自己壮胆助威。黑沉沉的夜幕下,他们所到的庄稼地里,伴随着他们骂骂咧咧地发牢骚,到处是一片咔咔嚓嚓的苞谷秆折断声——造反派们肆无忌惮地踩踏着农民们一年来辛辛苦苦所种的那些庄稼,抱怨它们不识好歹,没来由阻挡红卫兵的伟大革命行动。凡是他们经过的庄稼地,一眨眼就被踩踏得狼籍一片,真叫人一见就心疼得不行——庄稼户人黑水汗流地侍弄了一整的田禾,眼看就到成熟的季节了,就这样被他们无情地糟蹋在了脚底下。可是这些红卫兵造反派们的心里这时候却不这么想;他们认为党中央一再号召全国人民要政治挂帅,抓革命、促生产,他们自己的这次行动就是真真正正的在落实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这一最高指示,抓革命就是政治挂帅,政治挂帅就不能算那些鸡毛蒜皮的经济账——舍不得孩子是打不得狼的,捉麻雀还得舍一把秕谷呢。   赵如海、李天祥这些人带领着他们那一派的二十来个革命干将,惶惶如丧家之犬、匆匆如漏网之鱼,从罗敷工农委员会总部驻地翻后墙跑出来,慌不择路,一会儿穿行在庄稼地里,一会儿又跨涧越溪,总之在拼命落荒而逃。初秋,田地里的庄稼已经长得老高老高了,磕磕绊绊,溪涧里的顽石又嶙峋栉比,这些都是他们往前奔逃的极大障碍,使得他们举步维艰,十分影响前进的速度。夜深了,四周万籁俱寂,只要稍微有一点儿细小的响动,听起来声音就都很响亮很响亮,也能传出去很远很远,所以他们的一举一动老远就都可能被发现,可是这些响动又都实在不可避免,他们奔走中把苞谷秆踩断的嘎巴声及偶尔脚踩空或人滑倒的“哎哟”惊叫声接连不断,不时地都在暴露着他们的行踪,也随时都有可能招来一场猝不及防激战——可恶至极。   大凡尘世上的事情不仅十有八九都让人不如意,而且还往往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又遇顶头风,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今晚工农委员会的人遭意外偷袭,仓皇出逃也不例外,本来怎么也跑不快就让人心急如焚,谁承想李天祥偏偏今晚又闹肚子拉稀。他这病一开始还不大要紧,可事情越紧急也不知道是他心情紧张或者还是另有其它什么原因,反正是却越发地加重起来,往前跑不上几步憋不住就要解一次大手。弟兄们在一块出生入死地闹革命,总不能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候把他一个人撇下不管吧,然而等他吧,一等就得耽搁好一会儿工夫。更让人着急的是俗话说,好汉怕的三遗矢,这三次屎就拉得勇猛无比、素不服人的李天祥浑身没了一丝儿劲儿,两腿稀软稀软地拉在后面,怎么也迈不动前进的脚步,跟不上趟。这样以来就更拖住了工农委员会这帮人逃跑的腿,他们奔跑的速度就怎么也都没办法加快,刚好给后面那些追赶他们的联合司令部的人提供了一个有利条件。   联合司令部的人此时个个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紧追不舍,在这些工农委员会的人屁股后头尾随着一路紧撵。他们真可以说是鞭敲金镫响,人唱凯歌扬。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功夫不负有心人,果真没要得了多大一会儿工夫,他们就隐隐约约地能够听得见前面那若有若无的哧溜哧溜响动声了,于是马上就警觉起来,高度提高了注意力,“马含环、人衔枚”,敛声屏气,悄悄地加快脚步,使劲往前追了来。随着一步步坚持不懈地追赶,前面的响动声听起来就越发的清晰了。“快,快点儿!跟上,跟上!”既而甚至连工农委员会的人相互催促、低声联络的声音也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了。联合司令部的那些跑在前边的人,马上把这个新发现就报告给了总司令刘联合。刘联合当即指示:“没我的命令,谁都不能轻举妄动,以免打草惊蛇;力争靠近一点儿,瞅准有利时机,再给他们来个饿虎扑食,让他们在猝不及防之际,连还手之力都没有的情况下,遭到致命打击,以便把这伙熊一网抓获。”   工农委员会的人,此时由赵如海亲自在前边领头开路,但由于李天祥闹肚子要不断头地拉屎,老是落在后边跟不上,所以他们心里即使再着急,前进的速度也都加不快。李天祥这会儿拉肚子拉得实在是头重脚轻,心慌气短,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死沉死沉的,走起路来又像是踩在了棉花上一样稀软稀软,没一点儿劲。这会儿他也别夸耀说他在学校里念书时曾经体育是怎样怎样的特长,三千米长跑是怎样的轻轻松松就打破了华阴县纪录。常言说,“火车不是纯钢的,人不是强装的”,如今他即使想要逞能装英雄,那也装不起来了。然而李天祥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身后联司的人近在咫尺,又穷追不舍,急得头上直冒冷汗,可就是这不争气的腿争不起气来,不听使唤,怎么也迈不前去。你说这可该怎么办?唉!好汉别提当年勇啊,连三国的猛张飞见了诸葛亮给他所写的那“病”字也还都怕得不得了呢,李天祥他又能于之奈何?   就正在工农委员会的这些人心急如焚地往前舍命奔跑着的时候,后边不远处突然却传来了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枪响。他们仓皇中仔细辨别,这枪却不像是朝他们这边打来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是另外还有什么新情况发生?——正在疲于奔命、仓皇逃亡的工农委员会这些人谁也无法弄得明白。其实这是他们后边那些穷追猛赶他们的联合司令部的人,这会儿由于离他们越来越近了,有人特别紧张闹出的事端。王黑熊手里所端着的那支枪为了应付随时都可能发生的突然情况,这时他已经把子弹都推上了膛,连手指头都紧紧扣住了枪的扳机,时刻都做好着射击的准备。有谁知道,就在这非比寻常的情况下,他由于手忙脚乱地慌了神,一不小心脚下给踩空了,没提防就摔倒在地上,屁股没轻重地坐在了一块冒出地面老高老高的石头尖子上,疼得禁不住“哎哟妈呀”惨叫了一声,手指头也不由自主,神经质地就扣动了枪的扳机,当然他手中的那支枪就朝天“啪”的一声走火了。   王黑熊的枪这一走火,把他们联合司令部的行动目就标彻底给暴露了,逃跑在他们前面,与他们已经离得很近很近了的工农委员会的那些人,有的忍不住就喊出声来:“快,联司的人追上来了!”联司的人黑地里也从这一声惊呼中,判断清楚了工农委员会的人在他们前方的准确方位,互相招呼道:“快追呀!向东南方向跑了。”双方的气氛骤然一下子就都紧张起来。   跑在前面的工农委员会的总指挥赵如海这时也已跑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他把上衣前胸的扣子全都解开来了,敞开着怀,手里一手提着一把手枪,雄姿勃勃,大有不减当年勇的气势,沉着冷静,遇事不慌,当机立断,立刻命令手下两个体质强健的干将架起李天祥,飞速往前奔。谁知道他们正拼命地往前跑着跑着,突然一道河流横在面前,挡住了去路。隔河向对岸张望,河对岸黑糊糊一片,像是工厂的一些厂房。按方位他们推断,这大概是跑到西北第二合成药厂的西侧了,面前的这道河可能就是仙峪河。……(未完·待续)      第二十四章 血战无端(下)      (接前章)……仙峪是一条向南一直伸到秦岭深处、华阴和洛南交界地方的山谷,里面道路十分险要,雨季根本就无法通行,山口一段路甚至至今还是用木头架在半山腰的长空栈道,易逃难追。于是赵如海就果断地一挥手,招呼他身后的人说:“快!抓紧时间往仙峪撤!”司令一声令下,工农委员会的人立刻急急忙忙就遵命沿着仙峪河西岸的羊肠小道,折身向南跑开了。然而怎奈这时他们有李天祥拖着,再跑也跑不快,万分的力不遂心,死活甩不掉身后联司造反派的追逼。眼看着屁股后头追上来的联司造反派那些人,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个个犹如索命三郎,人人就像饿虎扑食,不怀好意,气势凶猛,死死咬住他们的不放,且一步步在很快逼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这些工农委员会的人逃亡来到了仙峪口的一座水磨旁边。李天祥面对水磨驻足片刻,紧皱眉头,稍作筹思,突然一把推开搀扶他的那两个工农战友,趁机又猛地从另一个人手里夺过了一挺轻机枪,无比果断地对赵如海说:“赵司令,我现在实在跑不动了。为了保存实力,你就别再顾我,赶紧率领革命战友们往仙峪深处撤吧,先到洛南去避避风头。我给咱在此阻击敌人,断后!”赵如海严肃而冷峻地说:“不行!这绝对不行。这回不是以往,你依仗你无比勇猛逞能。你现在是有病的人,知道不?”李天祥急不可待地说:“我知道。反正我现在挣死也是跟不上你们的,执意扎挣着跟上你们往前跑,那还是个累赘,就拖住了你们的腿。那样咱们就有可能全都死于非命——被联司那伙熊一锅端了。”话音未落他就飞起一脚,朝着水磨的门扇踹了过去,紧接着又用肩膀向着水磨门猛地狠命一撞。水磨门经受不住他这一连两下地猛烈撞击,哗啦一下,当即就被撞开来了。李天祥一眨眼就闪电一样,嗖地钻进了这座水磨房,躲在水磨房向北窗子的窗台下,对着联司红卫兵所冲来的方向,没命地开枪猛烈射击起来。“天祥兄弟——”黑地里,赵如海一时百感交集,眼泪夺眶而出,嘶哑的呼叫声里满是哭音。然而还没等他的呼喊接束,联司追上来的那些红卫兵造反派战士就向着他们开枪还击了。一阵乱枪响过后,他们就发起了疾风暴雨式的进攻。工农委员会的赵如海无可奈何,只好一扭头,带着紧跟在他身后的那二三十个工农委员会中坚分子,飞速向仙峪里边疾奔而去。   “快!赵如海这熊带着工农委员会那一伙狗日的往仙峪跑了。赶紧追,别让他们跑掉了!”联司干将赵红卫一马当先,冲在最前边,叫喊得也只有他最邪乎。他一边急匆匆地招呼紧跟在他身后的那些联合司令部猛将,一边自己奋不顾身地率先就冲了上去。“踏平反革命组织——工农委员会!”“活捉资产阶级保皇狗赵如海!”联合司令部的人你一句,我一句,七嘴八舌地咋呼着胡乱喊叫,互相仗胆助威,一窝蜂地往上冲。   李天祥躲在水磨房里的北窗台下,听着联合司令部的人那一声声嚣张至极的呐喊,直恨得咬牙切齿、两眼冒火,恨不能一下子把这伙熊挨球的都给打死完。他以水磨房的北檐墙为掩体,借助这个有利地形地物,把怀里所抱着的那挺轻机枪从北窗子口伸了出去,摸黑朝着喊声发出的方向嗒嗒嗒嗒,狠劲儿就又扫射了一梭子子弹,嘴里同时恶狠狠地骂道:“狗日的,我叫你狂!‘人狂没好事,狗狂一堆屎’,我要你一个个都吃洋落花生豆儿!”机枪响处,只听联司一方有人立马“啊!”的惨叫了一声——这是冲在最前面的赵红卫中弹倒下,做头名鬼抢先到阎王殿里报到去了。   “趴下,都快趴下!”联司总司令刘联合立即下令他们的人卧倒隐蔽。接下来两方就在这里对打了起来,枪声像大年初一放爆竹一样密集而急促,四野里,响声、回声连成了一片,一时谁也分不清是谁在打谁。   仙峪是秦岭山脉中紧贴着华山西侧的一条峪道,华山山势的奇险在仙峪这儿风貌犹存,气势不减,山口就有一段很长很长的道路是在悬崖绝壁上凿孔而搭的栈道。它虽然没有华山的长空栈道那样高峻陡峭,让人深不见底,望而生畏,不寒而栗,但也够得上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咽喉之处。这样的山路即就是白天走起来,人也会触目惊心、提心吊胆的,更不要说是晚上了。山口外不远的一二百米处就是“工农”战友李天祥舍生忘死扼守着的那座路边水磨。李天祥在那里死死地阻击着联司猛烈的进攻,苦苦坚持都已经快二十分钟了,其目的就是要让他们工农委员会的那些人利用这个间隙跑过山口栈道,进入相对安全的地带。   双方对峙,相持不下。这时只见太白星起,东方渐渐泛白,眼看即将天亮。联合司令部的人知道再也不能在这儿拖延时间了,如果一到天亮,一切就都不好说,于是打算破釜沉舟,很快结束这场鏖战。他们一面让一部分人在正面不停地向着那个躲在水磨里边的李天祥开枪射击,佯装进攻,以牵制李天祥的注意力;另一方面又派了几个胆大心细的勇敢红卫兵从路东边的河槽里与路西边的庄稼地里分头摸索着绕道迂回,向水磨房包抄而去。在摸到离水磨房不到三十米远的地方,这些人就都趴了下来,一齐雨点般地向水磨房里投掷手榴弹。这些黑地里扔出去的手榴弹,有的落在了水磨房外面的墙跟前,也有凑巧从水磨房朝西所开的门扔进了水磨房的,顿时火光冲天而起,爆炸声响得震天动地,这座水磨房一眨眼就被炸得几乎给翻了过来。工农委员会里的这个年轻有为、英勇果敢的李天祥,风华正茂、前程无量,没奈何瞬息间也就被炸得粉身碎骨,血肉横飞了。   站在仙峪口栈道上的那些工农委员会的人回首北望,对此莫不潸然落泪,痛哭失声。工农委员会总司令赵如海一跺脚,向北吼叫道:“天祥兄弟,我的好战友——我们一定给你报仇!”然后一声令下,指挥手下的人很快拆毁了脚下的栈道,顺着峪道,就毅然向南奔去。   整整一个晚上的摸黑浴血奋战,天大明终于结束了。由于仙峪口进山的栈道被工农委员会的人拆毁,联合司令部的人一时无法继续进峪追赶逃到仙峪去的那些工农委员会残部,于是只好抬起自己战友赵红卫的尸体,收兵回营。他们一马踏平了工农委员会总部,使华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局势得到了空前统一,回到大本营后立马就拔营起寨,离开了偏安多日的孟至塬火车站,敲锣打鼓,红旗飘扬,风风光光地又班师重新返回到红联指以前的驻地——西岳庙里来了。同时,他们还在岳庙街的人民剧院里隆重召开了一场声势颇为浩大的“声讨工农委员会反革命罪行,暨沉痛追悼革命烈士赵红卫同志”的大会。大会早上八点钟准时召开,在“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的行动口号感召下,联合司令部所属的各红卫兵造反队纪律性可强了,开会都准点按时到得齐刷刷的,个个零误差。红卫兵们的革命激情更是极度高涨,从没见过他们什么时候有像今天这样强的组织性、严明的纪律性以及这样大的凝聚力——这真让人望而叹为观止。他们同仇敌忾,众志成城,无限悲痛地哀悼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事业献出宝贵青春和生命、英勇牺牲的那个自己的亲密战友——赵红卫烈士;义愤填膺、怒不可遏地揭发,批判,声讨着工农委员会倒行逆施,冒天下之大不韪,惨绝人寰地枪杀革命红卫兵战士赵红卫的反革命暴行;发誓要为罹难的革命烈士报仇,与工农委员会不共戴天,血战到底——他们悲痛至极,断发誓天,也许如果有一天他们的爹妈驾鹤仙逝,他们也不会有像今天这样的伤心、动感情。   壮怀激烈的声讨会开完后,他们远远还兴犹未减,仍不肯就此罢休,抬起了赵红卫的尸体,来到西岳庙街上,高喊着革命口号,开始进行游行示威。游行示威的队伍由西岳庙街的东头一直排到西头,密密匝匝,层层叠叠,让人见其首不见其尾,见尾不见其首——八行纵队同时往前行进。行进在游行队伍最前面的尽都是些腰圆体壮、全副武装,骑着摩托车、戴着大墨镜,虎视眈眈的彪悍小伙子,他们耀武扬威的在为之缓缓开路。接下来的是六十四面红旗,八横八纵,排成方队,簇拥着一面上书“红卫兵联合司令部”隶书大字的大旗——红旗猎猎,迎风招展,威武壮观。再下来是由四个人抬着的一个纯用绸缎做成的,有一整间房子那么大小的大花圈,花圈两边垂着的那两条长长的白绢上写着“光照千秋映日月,名传万古彰懿行”的挽联。后面紧跟着的就是由十六个人抬着的一副用三寸厚的柏木板做成的四扇囫囵黑油漆棺材,棺材没有盖盖儿,依稀可以看见里面装的就是赵红卫的尸体,尸体上苫的那块红布上写着“赵红卫烈士永垂不朽”几个字。抬棺材的人一个个都袒胸露臂,怒目圆睁,腰间系的皮带上斜插着把光身子盒子枪,杀气腾腾,十分怕人,让人一见不寒而栗。棺材后面紧跟着一辆解放牌大卡车,卡车的司机楼顶上头绑着两个朝前“八”字分开的高音大喇叭。喇叭里不停地高唱着流行一时的革命歌曲,振振有辞地播放着批判工农委员会背离毛泽东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明斗暗保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文章,宣传着自己一派的那些“正确无比”的革命主张和在批斗封、资、修过程中的赫赫功绩。汽车的司机楼顶上,两个高音喇叭的后面,居中架着一挺子弹链老长老长,一直垂到司机楼后边车厢里的重机关枪。车厢里,重机枪的后面,站的全是全副武装,雄赳赳、气昂昂的红卫兵战士。汽车后面紧跟着的是乐队,洋鼓、洋号,敲打吹奏,节拍鲜明,气壮山河,似乎位于南面、高耸入云的华山和位于北面、滚滚东流的渭河都发出了阵阵回声;打腰鼓的红卫兵女战士手起臂扬、手落鼓响,把挎在腰间的羊皮腰鼓敲打得动作惊人的一致,鼓点稠密,有条不紊,让目睹耳闻者无不为之咂舌,惊叹不已。再接下来,后边紧跟着的才是联合司令部下属各造反队排得那长长的,一眼看不到尽头的游行队伍了。这些队伍,每一部分的前面都打着一面标明自己组织单位的大红旗,它们依次是:孟至塬血与火造反队、“八八”红卫兵、渭滨红联指、岳庙鬼见愁、五处听惊雷、刺刀见红造反队……浩浩荡荡的游行示威队伍在节气刚立秋但中午的天气还十分炎热的西岳庙街道上边走边斗志昂扬、激情满怀地高喊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对来犯者只有一顿好打!”“革命无罪,造反有理!”“为革命烈士赵红卫同志报仇雪恨!”“牢记血泪仇,不忘战友情!”“血债血偿!”“工农委员会逆历史潮流而动没有好下场!”等旗帜鲜明,战斗感召力极强的口号。   就这样,他们白天一整天都在有声有色、热血沸腾地闹腾着,怒而不息地革着资产阶级反革命路线的命,直到下午日落西山的时候,一个个折腾得饥肠辘辘、精疲力竭,人困马乏得连腿几乎都抬不起来了,这才不得不偃旗息鼓,把赵红卫的尸体风风光光掩埋在孟至塬火车站的铁路旁边,用石块砌成的一座坟墓里,各自散去完事。   时隔一个多月,大概是将近中秋节的时候,联合司令部在西岳庙街的人民剧院里又饶有兴致地召开了一次声势浩大的庆祝会。在会上,热烈庆祝他们这段日子以来,文攻武卫,文化革命所获得的伟大胜利,再次用悼念“革命烈士”赵红卫的形式来激励联合司令部红卫兵、造反派的革命斗志,以更加紧密地团结联合司令部的全体红卫兵战士。会上,他们自己所组织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演出了精彩的自编自排舞蹈节目,并伴舞边跳边唱着感人泣下的歌曲:“红心向太阳,人民心向党,红卫同志为我们树立榜样……”台上战歌嘹亮,台下群情激昂,在场的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用手打起了拍子应和着,台上台下配合默契,相得益彰,既而他们热血沸腾,禁不住整个会场齐声高唱,振臂高呼。   庆祝大会开到高潮之处,突然有人走上舞台,按照“落实最新指示不过夜”的原则,朗声宣布了一条爆炸性新闻:“根据中央‘还是革命委员会好’的最新指示精神,全县造反派、红卫兵各革命组织现在以联合司令部为核心,形成了革命大联合,华阴县革命委员会胜利诞生了!”接下来就有人宣布了华阴县革命委员会的组成人员:革委会主任由联司总司令刘联合出任,副主任由联司孟至塬分部司令施明理和另外一个既不十分靠近联司,又和工农委员会有过不小磨擦的造反派组织头头儿担任。总之,他们宣布的所谓华阴所有革命造反派组织大联合而成立的革命委员会,组成人员中没有一个是工农委员会的人。   台上的人把革命委员会组成人员刚一宣布完毕,台下以及人民剧院门口就鞭炮齐鸣。鞭炮响时火光一片,响过后炸碎的炮皮纸地上厚厚地铺了一层,浓浓的火药味呛得人几乎呼吸都有些不自然,有人甚至忍不住都一个劲儿地咳嗽起来。整个会场上霎时烟雾笼罩,视线模糊不清,空气浑浊不堪。   这时所有与会的人都已经陷入了一种狂热的欢腾状态,他们根本就不在乎什么空气的清新与否,高兴至极,忘乎所以地欢呼雀跃,振臂高喊。其中有一个人在引领,其他的人可着嗓门应和:“伟大、光荣、英明、正确的中国共产党万岁!”“我们心中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革命的伟大导师毛主席万岁!”“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万岁,万万岁!”接着这人即景生情,随后再添了一句:“革命委员会万岁!”这一声声震耳欲聋,惊天动地高喊,一浪高过一浪,淹没了周围的一切声响,让人真有一种“一花开时百花杀”的感慨。   夜深了,会散了,联合司令部的头头脑脑们带着一批不离自己左右的干将、“铁杆儿”又都回到了西岳庙他们那驻地。他们今天真可谓是风头出尽,风光无限,一个个在灏灵殿里或者是两旁厢房自己的床榻上躺着,不一会儿乐滋滋的就香香甜甜地进入了理想的梦乡,塌塌实实地睡熟了。在睡梦里,他们又兴犹未尽地回味起今天会场上那壮怀激烈的气氛和振奋人心的场景来,似乎觉着革命现在是彻底胜利了,今天的大会就是个千锤打锣,一锤定音的会。你看,工农委员的人会被赶进秦岭的深山老林里,他们不是再也不敢露面了吗?——彻底完蛋了;原来还有的那么几个不太顺从的毛猴猴儿小股造反派组织,他们现在一看联司的势力强大了,也都俯首贴耳起来,再也不敢造次节外生枝了,事事都唯联司马首是瞻;从此可以说是天下太平,万事大吉,华阴的这片土地彻底成了自己的一统天下,一切都是自己说了算了。这下可算是称王称霸了,当然也就完全可以刀枪入库,马放南山,高枕无忧了。造了一场走资本主义当权派的反,能造到这份儿上也还真不容易哟!当然也真值啦!   可是就在他们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躺在床上美滋滋地正做着香甜的梦的时候,就在他们嘴里嘟嘟哝哝含混不清地说着那些称心如意的呓语的时候,也就在他们嘴里所流下来的那滩黏糊糊的涎水浸湿了头底下一大片枕巾的时候,有一股人正在神不知、鬼不觉,悄无声息地从秦岭的深山老林里出发,出仙峪栈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摸黑不怀好意地向着他们的驻地西岳庙老巢扑来。这帮人不是别的,其实就是前些日子被他们联合司令部以武力赶到山里去的工农委员会那些人。这帮人自那一次战败被迫从仙峪进入秦岭山,展转绕到华山的南面背后杳无人迹的地方,翻山越岭,攀悬崖、登峭壁,终于来到了华山东边的一个山头——留翎寨。留翎寨这地方北面是高耸万丈、猿猱愁攀的峭壁,居高可以鸟瞰渭河、洛河与黄河交汇处一带的渭河平原,地势十分险峻;向南朝秦岭深处的一面却是一个地势平缓而向阳的大斜坡。人常说,山有多高,水有多高。说来也怪,就在留翎寨这高高的山头上竟然还有一眼清泉,水流汩汩,四季不断——这里真是一块儿能养住人的世外天府之地。关于这地方,人们中间还流传着一段段优美的传说,说是上古时候有只凤凰从这里的上空飞过,把一根羽毛落在这里,后来羽毛插着的地方就流出了这样一股滋润沃土,永不枯竭的泉水,故而这里就得名为留翎寨。又有人说,战国时候伍员(子胥)在临潼斗宝时,柳下跖就带领着一批人马驻扎在这留翎寨,居高临下,向北扼守着这山脚下横贯南北的大禁沟。禁沟是战国时期秦国的东边界,向北一直要通到历朝历代的咽喉要道潼关。中华人民共和国解放初期,因此处地势险要,四面与外界隔绝,容易看守,加之朝南的缓坡不仅向阳,而且土质肥沃,气候适宜,国家一度还在这里设立过劳改场,把当时一些触犯刑法,判刑期限较短的犯人放在这里劳动改造。总而言之一句话,这里只要设岗哨把住了南边进出的路口,从其它三面是没办法攻得上来或者出得去的。工农委员会的那些逃亡之徒来到这里,一看这地方处于三省(山西、河南、陕西)、三县(华阴、潼关、洛南)交界,宜守难攻,安全系数绝大,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处所,于是就落脚在这里。   他们在这里休养生息了一段时间,就向南进行革命串联,跟洛南县的红卫兵造反派联合起来,订立了攻守同盟。今天晚上,他们就是借助洛南红卫兵的强大势力,一个回马枪,奔着华阴的西岳庙杀来。他们决心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收拾联合司令部的这一帮帮子不是东西的人——你敢吃我的肉,我就敢喝你的血;吃你一碗米儿面,今天就得还你一碗腊八粥。他们这些人同仇敌忾,英勇无比地摸黑向前进军——革命就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就得要有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大无畏精神,就要勇于斗争,敢于流血牺牲;只有彻底砸烂一个旧世界,才能建立一个新社会。无产阶级的革命理论,放之四海而皆准地成为了他们的精神支柱。   他们这伙人从西岳庙东南角城墙较低的地方设法爬了上去,继而登上五凤楼,然后从城墙内侧,五凤楼两边,俗称马道的斜坡上摸下来,潜伏在棂星门外“文官下轿,武官下马”的石碑旁边,通过棂星门把院内的动静窥视了好大一会儿。只见棂星门以内,直至灏灵殿前一片地面较开阔的院子,中间是一条用鹅卵石铺就的南北甬道,“天威咫尺”的石牌楼巍峨森严地矗立当中。甬道两旁尽是蓊蓊郁郁的千年古柏,扭腰捩颈,苍老遒劲地站在黑洞洞的夜幕之下,遮蔽着天空,使得整个院子更加增添了几分黑暗和阴森可怖。院子里,直到灏灵殿的近旁,甬道左右才有一些旧时称作御书房的厢房。联合司令部的人就都住在灏灵殿和两侧那些厢房里。工农委员会的人一看此时院子里静悄悄,黑洞洞的一片,连个人影儿都没有——联合司令部的人忙碌了一天,这会儿早已入睡了,没有丝毫的防备,也没有一个人察觉他们的到来。于是这些工农委员会的人就抓住这个有利时机,悄悄地摸黑向前靠近,打算伺机直扑灏灵殿,打联合司令部个措手不及。可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他们往灏灵殿还没前进多远,就被联司一个起夜的发现了。这人不是别人,就是孟至塬人民公社立新(庙东)生产大队的革委会主任王黑熊。他这人年纪有些大了,夜尿频多,睡得迷迷瞪瞪的,憋不住了起来撒尿,提着裤子正往外走,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忽然看见院子里,柏树阴影的背后,影影绰绰地似乎有人鬼鬼祟祟在向他们所住的地方移动。他立马慌里慌张地喊了一声:“谁?站住!”扭头撒腿往屋子里就跑。   工农委员会的人这会儿一看自己的行踪暴露了,就再也不顾忌什么,边齐声呐喊着:“为死难的战友们报仇,冲呀!”边开枪,不顾一切地向着灏灵殿及两边的厢房猛冲过来。王黑熊他们连忙躲到墙角,一边朝着往上冲来的工农委员会这些人开枪还击,一边大声喊叫:“都快些,工农的人偷袭我们来了!”   一霎时,联合司令部的人就全都从睡梦中惊醒了,匆匆忙忙地操起武器应敌。这时候只听他们的总司令刘联合指挥若定,发号司令说:“革命的同志们,给我顶住狠狠打!轮番阻击敌人,依次向后楼撤退,抢占制高点,坚决击退敌人的猖狂进攻!”于是联合司令部的人一部分人抵抗,一部分人后撤,分两拨交替着向后撤退。经过一番惨苦地激战,最后他们终于退到了西岳庙北城墙上的望河楼上,把机枪架在望河楼二楼的窗子,用密集的火力死死封锁住面前通上城墙的马道。   只说西岳庙这北城墙的马道与南城墙的不同,它虽然是用石条在斜坡上也砌成了一级级的台阶,但是不是直上直下,而是城墙底下一段路开始先由东西两侧分头向上,当上到距离地面有两丈来高的地方时,两条马道交会在一处,然后折而向北,穿过一座不大的石牌楼,逐级直通北城墙的顶端——只有这样拾级而上,才能到达北城墙顶上的望河楼。这望河楼建在北城墙中间靠东的地方,居高临下,显得特别高大雄伟,有气势。站在它上面,白天面向南可以远眺巍巍华山的全貌,转身向北,则又可以俯瞰黄河、渭河、洛河的交汇处——三河口。联司总司令刘联合指挥他部下的人占据了这个有利地形,在这里就和工农委员会那些攻上来的人展开了殊死的战斗;工农委员会的人往城上进攻一次,就被联司的人在这里坚决地击退一次。枪声一阵紧似一阵,战斗激烈得让人惊心动魄。工农委员会的人一个劲儿地在高喊着:“同志们上啊!冲啊!联司的人退到后楼上就没地方再跑了。给死难的李天祥烈士报仇!”他们一次又一次地从城墙底下东西两侧的马道往上冲,但是当他们每一冲到马道东西交会折而向北的地方,就因失去了遮挡,自身暴露一览无余,而被联合司令部的猛烈火力打得不得不退了回去。联合司令部所组成的强大火力网压得工农委员会往上冲的人一到这里根本就抬不起头。有几个奋不顾身、勇往直前的工农战士,在自己一方火力的掩护下,舍生忘死地冲了上去,但也就在他们刚一冲过矗立于向北直通的马道上那座石牌楼时,就应声被对方的枪弹击中,倒在了血泊里,为他们所谓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事业英勇献身了。   激烈的战斗一直在进行着,双方对峙相持了整整一个后半夜,至此伤亡都很惨重,然而始终难决雌雄。到了凌晨四点多钟的时候,联合司令部的人终因孤军无援,弹药没有接济,火力就不得不渐渐地减弱下来。为了节省枪弹,保存实力,以坚持长久,机枪扫射就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凶猛了。位于城墙下边那些工农委员会的人及时而敏锐地察觉到这一原委,不等联司的人有一刻喘息机会,马上就组织起一支敢死队,在自己火力强有力地掩护下,向西岳庙的北城墙顶立即发动了又一次强行进攻。无路可走的刘联合看看自己手下率领的这些联合司令部的人此时实在是支撑不住了,无可奈何之中,就不得不撇下这次战斗中倒在地上、英勇牺牲了的那些革命战友的尸体,奋身从西岳庙很高很高的北城墙上,向外纵身跳了下去,匆匆如丧家之犬、慌慌如漏网之鱼,又仓皇逃回到孟至塬火车站去了。他们在驻孟至塬火车站的铁路建设局工程处汽车大修厂里弄得两辆刚修好的汽车,慌不择路地由大敷峪的华金公路,向着秦岭山的深处,跑得不知去向了。   现在华阴地面又成工农委员会的人掌权、执政了,社会虽然还是同一个社会主义社会,但却是两个不同的天下。   联合司令部和工农委员会——华阴文化大革命的两大造反派组织,就这样骇人听闻地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怨怨相报,无休无止地进行着残酷的拉锯战,直打斗到中央文革领导小组发出了“要文斗,不要武斗”的指示后一段时间,两派才怒而不息,虎视眈眈,不得不忿忿不平地就此罢手。派性斗争这才得以渐渐地隐蔽、平息下来。   这段时间的牛德草蛰居在偏远的乡下。由于家庭出身不好的原因,他没办法也没权利得以再去涉足这一伟大的革命运动,不过,对此事后他一直在暗自庆幸。要不然,按照他以往在学校里的思想表现,他也很可能就会染指武斗,甚或在某次派性斗争的激战中为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革命事业而英勇献身捐躯。      第二十五章 风云无定(上)      近些年来,可爱的太阳光芒万丈,灿烂无比,一反往常,特别的强烈,总让人觉着有些过分的耀眼夺目,甚至那些本来很喜欢它的人现在都被弄得有点儿觉着受不了。老天爷天天都是晴空万里,东风浩荡,就很少有天阴的时候,更难得下雨了,它一来就是几个百日大旱连在一起——你说这奇怪不奇怪?气候是不是太得反常了?   尽管人民公社已经充分地发挥了自己那“一大二公”的优越性,社员们肩挑背扛,战天斗地的激情很高很高,且有增无减,一个劲儿不住声地在喊着“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的口号,坚持斗争哲学,挥汗如雨,锲而不舍,愈斗愈勇,彻底发扬了愚公移山的革命精神,与自然抗衡,发誓人定胜天,但是所取得的成效似乎微乎其微,简直小得让人就难以能够看得见。因此,人有时候禁不住就瞎想:“尘世上这不管什么都得是有个限度的,过犹不及;且还必须得阴阳相辅,刚柔兼济。”虽说是雨露滋润禾苗旺,万物生长靠太阳,但它们如果缺一样儿,都是不行的啊!孟至塬这地方是个旱塬,水土流失厉害,土壤保墒能力又很差,因此庄稼户人历来就只能靠天吃饭,特别害怕天旱。像孟至塬这样的地怎么能禁得住上百天或者几百天的干旱不下雨呢?所以,这里这几年常不常农民就会苦没少下,力没少出,但因年景不顺,庄稼一闹就是一个颗粒无收,整个绝料。民以食为天,嘴里没有了吃的,百姓自然心里就着了慌,赶紧得想办法。贪生怕死貌视是个贬义词,但它却是一切生物的本能——人当然也不例外。为了活命,孟至塬的人尽管都一边在勒紧裤带干革命,但另一边还是有人一个一个的冒着被打成投机倒把分子的危险,从孟至塬火车站抓货车,偷着到河南一带粮食稍微宽裕、便宜一点儿的地方去背(买)粮食。粮食这东西,在那个时候可是国家一级统购统销、计划供应物资,这要是一旦被抓住了,那可不得了,至少会给你带上一顶“挖社会主义墙脚”的帽子,让你永远都摘不下来,批判会上每一次都少不了挨批判。然而,尽管其后果是这样的可怕,让人丧胆,但是去背粮食的人还是屡禁不止,络绎不绝而与日俱增。由于抓火车背粮去的人越来越多的缘故,孟至塬火车站的秩序就再加紧维持,也都有些乱糟糟的了,不安全的交通事故时有发生,且呈上升趋势。车站治理力不从心,对此很伤脑筋。   为了从根本上解决吃粮困难这一问题,改变目前这种不良状况,华阴县积极响应党中央“农业学大寨”的伟大号召,动员全县人民,工农兵学商,各行各业齐上阵,大打人民战争,惩山治水,人山人海地在孟至塬的孟峪口修起水库来。修水库的工程抓得特别紧,就连中国人最大的传统节日——春节也都没有让休假停工。人们在“破四旧、立四新”的号角、战鼓激励下,大年初一天刚一麻麻亮,吃了早饭就上工。水库工地实行军事化管理,一个生产大队就是一个连队,在一起住宿、办灶吃饭、干活。由于上灶吃饭的人太多,孟峪水库大灶春节的早饭是根本没办法按照传统习惯包饺子吃的。然而这也无所谓,水库工地上的社员群众个个革命豪情洋溢,一切举动都是按照“破四旧、立四新”的革命化要求办的,根本就无心计较这些。他们吃完早饭,碗筷一放,二话不说,就冒着凛冽刺骨的寒风,走上水库大坝工地。修坝这一工程,刚开始的活路主要是扛石头砌大坝北面外侧的护坡,等北面外侧的护坡用石块砌好了后,才能在大坝南面的内侧填土夯实,拦洪蓄水。牛保民的儿子牛德草这时正当年轻力壮,又因为这项工程是全民动员,所以生产大队革委会的头头们尽管出头露面的政治活动不要他参加,然而这繁重、粗笨的体力劳动也就不再在乎他父亲牛保民漏划地主成分还是悬案、他的出身有问题这一至关重要的政治问题了,宽宏大量地让他也参加到这一关乎国计民生的大工程中来。故而牛德草这时候也就夹杂于这支庞大的人流中,在战天斗地扛石头。   孟峪谷底的河槽里,扛石头的人密密麻麻,多得简直像蚂蚁,黑压压一片。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个个冻得脸发紫,手脚发麻、僵硬。不过,这会儿人们干着这劳动强度很大的体力活儿,还稍微能增强点儿抵御严寒的能力——为了不冷,人们都很自觉地在不停地扛着石头。好在当时讲究的是“政治挂帅、思想领先”,全民动员,大打人民战争。事实上只要你不停地干就好,至于干多干少、干好干坏,领导们倒是不大在乎工效高低的。只要你出了勤就是,至于出力没出力,是没有人会多事太管的。在这样的大政治气候下劳动,不要说年轻力壮的男劳力一个个肩上所扛的石头都不大重,腰吊肋骨希,出勤不出力地在磨洋工,就是那些青年妇女劳力——新媳妇、大姑娘们,扛石头也都异彩纷呈,挖空心思,标新立异。她们为了不弄脏或磨损自己身上所穿的那心爱的衣服或者避免手直接接触那冰冷如铁的石头,把手皮肤磨破或者磨粗糙,就从自家屋里带来了自己的那花色鲜艳的枕巾,或者是头帕,把所扛的石块严严实实地包起来,往坝面上扛。你想想,这枕巾、头帕能包得住的石头,它体积有多大?斤两有多重?——她们扛起石头来能出多大的力也就自然而知了。还有,她们扛石头的那风姿婀娜娇娆、情韵万端,更是能够叫人大饱眼福,欣赏一阵子的。不过,你也别小看她们,她们扛石头的这举动确实还点缀了水库工地这一壮观的劳动场面,给水库工地赋予了不少的生气与活力。这一时期,社会上凡事就讲究个打人民战争,要有个气势。人多力量大么——只要有了形式,内容嘛,就自然会有的;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就都能创造出来。大坝工地尽管天天是上工一窝蜂,干活打哄哄,然而大坝修得也还是一天比一天地在增高着。   其实,就是在大坝工地上扛石头这活儿,也不全都是像上面所说的那样轻松、好玩。它干起来虽然出力不大,但有时候也是令人十分心悸担忧的,因为干这活儿时刻都有不安全事情发生的可能,稍一不留神就会让你立时脑浆迸裂——让人一天有着操不尽的心。   这样的事情牛德草就曾遇到过一次,虽然有幸没有丧命,但事后每一想起当时的情景来,他都脑后直冒寒气,胆战心惊不已。这事,还得从扛石头的采石场说起。这采石场在一个大山坡根儿,人们把山坡半腰里的植被和土层剥掉,然后在裸露的岩石上凿眼放炮,炸裂山石。然后手持钢钎,到上面,撬开那些炸裂的石块,让它们从半山腰往下滚,一直滚到山脚底下的河谷里。站在山脚下等着扛石头的人接着就把这些滚下来的石头,一块一块地用肩膀扛着运到施工的坝面,垒成坝体。从山坡上往下滚的石头,因坡势陡,大多都能飞也似的顺顺当当滚到坡根儿,但不可排除也有个别石头在往下滚的过程中由于某种意外的原因,中途滚不下去,滞留在半道上。那些滞留半道上的石头无形中就成了下一次往下所滚的石头的障碍,阻挡其它石头再往下滚。这样的情况一开始还不严重,但是随着恶性循环,日积一日,时间长了,这山坡上就满都成因滚不下去而滞留在半道儿上的石块儿了。滚到山坡下的石头又有不少因为太大,人实在没办法扛得动而也留在了那里。于是采石场,山上山下乱七八糟的石头就比比皆是,到处都是白花花的一片。开山的炮放过后,在半山腰里撬石头的人不停手地把石头一个劲儿从山上面往下撬,撬得石头一个接一个飞速往下滚来。与此同时,在山脚下河槽里扛石头的人在班、排长的督促下,又成群结队地在下面拣那些滚下来,大小适合自己扛的石头扛。上下双层作业,虽说场面壮观些,其实危险得很。在山坡根儿河槽里专心致志挑拣适合自己所扛石头的那些人迟早只要一听见上面撬石头的人随着石头向下箭也似的滚来,使劲地一声大喊:“下面的人小心——石头下来了!”赶忙就抬起头来,眼睛紧盯着半山腰里直冲山脚下的人群而急遽滚来的那石头,敏锐地判断着它向下滚的走向,忙不迭地就乱成一团,慌慌张张地躲避起来。   起初,山坡上的乱石少,往下滚动的石头还没有太多的阻挡物,因而它们滚下来的方位大都还比较容易判断,然而随着滞留在半山腰里的石头一天天地增多,从山上往下所滚的那些石块儿,在滚动的过程中碰到的阻挡物也就相应地越发多起来,并且所滚石头在与众多乱石的撞击中也就丧失了定向,像一头头神经错乱了的猛兽,在山坡上到处乱碰乱闯。有时候它正没命地顺着山坡往下滚,猛不丁就会碰着一块滞留在中途的石头,两石相撞,顿时彼此碰得火星四溅,石子乱飞,发出轰然一声巨响,意想不到地就改变了它那既定的方向,突然向着另外一个方向斜刺里嗖地飞过去。或许也就在它飞出十数八丈以后,又邂逅碰在了另一块敢于挡住去路的石头上,与之再次发生撞击,于是它又不得不改变自己原来的运行轨迹,飞向别的什么地方。一块石头从半山腰滚到山下,类似这样拦七挡八的阻碍不知道会有多少次,也说不定中途要改变多少回向下滚的方向。到山脚的河槽里,它究竟会滚到哪里才能停住,真是叫人难以预测。这就让那些在山下扛石头的人防不胜防,惴惴不安,胆怯不已。有时候,在半山腰里刚往下滚时还是很大很大的一块石头呢,等滚到山下的时候却已经被撞成了四分五裂的许多碎块儿。   扛石头的人在路途上无论再怎样迟慢,消磨时间,然而一到这地方就都不敢有丝毫怠慢了,为了避免意外发生,谁都不敢消停,而是急匆匆地拣上一块石头,扛起来扭头赶紧拔腿就走。   就在有一次牛德草随同他们那一伙儿扛石头的人走到河槽里的采石场,正弯腰在挑选适合自己所扛的石头时,突然就听见头顶上、半山腰里撬石头的那些人有点儿惊慌失态地冲着他们大声疾呼:“快闪开,石头滚下来了!”——上述那样的情景就出现了——在下边挑拣石头的人一听见这声喊,立马就都赶紧忙不迭地抬起头来,一边眼睛一眨不眨地朝山坡上瞅那往下滚来的石头,一边连脚下的路都顾不上看,就失机慌忙地往一边躲——“百年大计,安全第一”嘛。不要说碰着,这要擦着谁,那谁可就倒霉头顶了。你看,这会儿他们脚简直就像踩在了哪吒的那风火轮上,一个比一个跑得快,恨不得爹妈能给自己上世时多生上一条腿或者一双眼睛,让自己在躲避山上所滚来的石头时,既能盯住山上那块石头滚来的走向,同时又能有余力看清楚脚底下的路,从而比别人跑得更快,躲得更利索。   耳朵里听着半山腰往下滚来的那石头,因在四处碰撞而发出的那砰砰啪啪,让人不寒而栗的声响,牛德草他们这时把自己身边的一切全都置之不顾了,全身心都投入在预测山上滚下来的那石头的走向上。可是,就在这些人一个个都瞪大眼睛,张着嘴巴,一边全神贯注地瞅着这块大石头从半山腰里飞速往下滚来,一边深一脚、浅一脚,惊慌失措地躲避着,并且已经认定这石头是向北面滚去了的时候,有谁知道这石头滚到离山根只有十数丈远的山坡处时,竟然猛的一下子给又一次重重地撞击在了一块滞留在那里的巨石上。出奇快的速度和势不可挡的惯性使得这块石头顿时就被撞得四面开花,裂成好一些碎块,向着不同的方向嗖嗖飞去,其中有一块较大的石头不偏不斜地正对着牛德草他们那些人躲着的地方呼啸而来。   大家一见这情景,一个个就都着了慌,惊叫着抱头鼠窜,乱躲乱藏起来,你挤我,我撞你,哗一下子乱成了一锅粥。牛德草这会儿是站在人群的最前边的——他由于体内总潜藏有一股难以言传的奋发向上基因,所以在坝上干活处处就都表现得很积极——这时正准备着这块石头一滚下山坡来,自己一马当先,立即抢上前去,着手扛石头干活。他根本就没有预料到从上面滚下来的这块大石头能在接近山脚根儿的地方会意外地又撞在了另一块滞留的大石头上而被撞碎,还胡乱地飞了起来,于是碰到这情景后就在潜意识的支配下,本能地箭步急速往后退了起来。谁又能想到这时在他的紧背后竟然有着一块冒出地面一尺多高的石头正挡在那里,挡住了他后退的去路。他周围又都是些惊慌失措,自顾自,乱跑乱挤的人。猝不及防他就被脚下这块石头给绊了一下,立时绊得侧着身子斜倒在了身后的这块石头上。   “这下完了!”一个不祥的念头闪电般地出现在牛德草脑际。就在这生死攸关的千钧一发之际,突然一只手伸过来,虽然力不太大,但是却很及时地急遽把他一拉。不知道当时他是从哪里来的那股子猛劲儿,就凭着有人给他搭的这一把手儿、一丁点儿劲,情急之中自己胳膊肘往地上一拄,脚使劲儿猛地再往地上一蹬,身子噌一下子就从那块石头上蹿了过去。惯性使得他无法立得住脚,不由自主地身子就扑在了拉他的那人怀里,差点儿把那个人还给撞倒下去。那个人禁不住潜意识地把他也就给紧紧地抱在了自己怀里,两人相互扶持着这才勉强没有栽倒在地上。牛德草仓皇之中扭头一看,吓得立时出了一身冷汗——向他们飞来的那块石头,就在这一眨眼,重重地砸在刚才绊倒他的那块石头上,随着让人毛骨悚然的一声响,溅出一簇火花和碎石子后,就又很有力地反弹出去,飞向河槽对面的乱石滩里。“哎哟吓死人了!这要是那会儿没有人拉自己一把,和自己豁出地趁势纵身一跃,及时跳离那块儿鬼地方,那么那块石头岂不正砸在自己身上?真要是那样,自己这小命儿岂不就完了,为宏伟的孟峪水库修建工程而英勇捐了躯?”惊恐之余,他不由得感激万分地看了一眼那个刚才拉他一把,直到现在还没回过神儿来,紧紧抓着他胳膊,互相没顾上松手的人。   原来这人就是那个平时最爱和他开玩笑、逗乐子,耍笑他的年轻媳妇芳卿。牛德草看着自己此时和人家站在一起,而且还靠得是那样的近,胸脯几乎都快贴在一起了,并且自己的手这时还在紧紧地拉着人家的手,一下子就神情局促不安起来,眼睛无限感恩地直盯着人家看。芳卿这会儿也回过神来,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脸刷地一下就红到脖子根儿上去了,赶紧把手缩了回去,并喃喃地嗔怪他说:“你看你个熊,不管干啥都没一点儿轻重,把人家的手捏得都跟疼死了一样。”牛德草知道刚才她是情急之中,出于一种善良的本能,好意拉了自己一把,这会儿事情过去了,又对刚才的举动觉着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心里一时感慨万千,说不清楚到底是种什么滋味,只觉得热乎乎的,十分感激人家的及时搭手相帮,同时隐隐约约地泛起了一种念头:“今天要不是人家芳卿在这紧要的生死关头拉自己一把,恐怕现在自己就都已经为孟至塬伟大的‘兴修水利、战天斗地’工程英勇捐躯了。今后咱可一定得要记住人家芳卿的好,有机会好好报答人家。”   水利是农业的命脉;修建水库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这无可非议,但在具体的施工过程中也总还不可避免地存在着许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这也不足为怪。人们的日子也就是一天天地在这样不尽如人意的状态下慢慢度过着;唯一让人可喜可贺的是孟峪水库大坝修建工程在“抓革命、促生产”的大政方针指导下日渐增高。   时间不知不觉地过春节又已经是半年工夫即将过去,眼看将近“七。一”党的生日。为了七月一日庆祝党的生日,孟峪水库工程指挥部要求在水库工地上施工的每一个连队都要结合水库建设的实际情况,抓虚务实,自编自演一个反映水库建设大好形势的文艺节目,以便在“七。一”党的生日这一天晚上由水库工程指挥部统一组织,演出一场丰富多彩的文艺晚会。这可是修建水库的所有施工连队好好表现自己学习、宣传毛泽东思想的大事情、好时机,直接关系着每个连队的政治立场问题,所以这项工作,谁搞好了谁就在整个水库工地上露脸,否则丢人现眼不说,肯定还会受到上级领导毫不留情的严厉批评、指摘,因为现在政治挂帅——政治是灵魂,政治是统帅,政治工作是一切经济工作的生命线——这项工作无疑是雷打不动的政治任务,抓好这项工作就是狠抓了政治,就是具体的在“抓革命、促生产”。你想,各连队的指导员(其实就是生产大队的党支部书记)谁敢怠慢?谁敢在这个众所瞩目的事情上掉以轻心,挂红胡子?勇往直前还犹恐不及,犹恐有所闪失,哪敢去撞政治这根高压线?因此各连队的指导员对这项工作不要说,都特别重视,把它当作压倒一切的头号大事,亲自抓。不过,这项工作对庙东村连队来说,要想真正把它抓起来,并且抓出个眉目,那还是有一定难度的。节目由自己来演,这倒好说,因为庙东村原来是演过戏的,有自己村里爱唱秦腔戏的那一帮帮子自乐班人手做基础,演起来是不会比其他生产大队显得太差的;但是要说让他们结合水库工地的实际情况,自己编个什么节目,那真可谓是打着鸭子上架——就太得强人所难了。抓党建工作举重若轻、无往而不胜的党支部书记杜木林周围得力的那些人,尽都是些擅长面朝黄土背朝天、整天惩山治水的精兵强将——泥腿子、大老粗、斗大字不识一升的贫下中农。革地、富、反、坏、右,乃至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的命的时候,这些人他们个个谁都没说的,一个比一个坚定,一个比一个勇敢,一个比一个敢为人先,尽都是精兵强将,百战百胜的行家里手,然而一旦要他们拿起笔杆子编什么文艺节目,那可是一支笔重似一座山,你就是打死他们,恐怕他们连哼唧也都哼唧不出一声来。古语说:“愤怒出诗人”,那得是要有一定文化作基础的,如果这位愤怒者连一个字都不识,那么我敢十分肯定地说,他即使再愤怒也都只能免冠徒跣,以头抢地耳,绝对连半句诗都写不出来的。他们这帮人谁肚子里喝过这么多的墨水?谁脑子里又能有这么多的渠渠道道?为这事,这几天差点儿能把庙东村(虽然已经更名为“立新”大队,但人们还是习惯称其原名)民兵连的指导员杜木林给熬煎死。他整天食无味,寝不安;跑出跑进,立坐不下,一直心想,自己历来各项工作在整个孟至塬人民公社都总名列前茅的,难道这一回就非得脸上抹黑,被亮黄牌不行?他绞尽脑汁地思来想去,扳着指头挨门挨户地数摸谁家哪个人能能写文章、有能力担当起这一差使。就在他束手无策,抓耳挠腮,苦于无计可施的时候,有人突然悄悄给他建议说:“牛保民的儿子——牛德草那货在学校里就爱写个文章什么的,据说他写的那文章还在哪一期的省报上刊登过,肯定能担当起此任。只是嘛,他家的那成分不太好,定漏划地主的事至今还是悬案,如果叫他担任这项工作,恐怕事后会有人说你阶级路线不清。”杜木林对此反复地思考,心里掂量过来掂量过去,觉着庙东村目前能拿得下这一工作的人,恐怕也就非牛德草莫属了。他在县重点高中上过学,曾是西岳中学里人尽皆知的高才生,凭他当时的学习情况,谁都知道考个名牌大学,那是没一点儿问题的,只可惜就在他把各门功课都复习得妥妥帖帖,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时候,国家国务院在《人民日报》上发布了一条让人意想不到的指示:“文化革命,高考暂停。”这一下子,牛德草这个展翅欲飞的山凤凰一下子就变成了落架鸡,没指望了。后来社会上阶级斗争的这根弦越绷越紧,所有年青人都被划分成红五类和黑七类两大类型。社会上不管录用什么人都一律在红五类里面挑选,谁也不敢越雷池半步,不知进退,自寻招祸,去染指出身不好的黒七类人。杜木林这会儿迫于如期完成水库工地指挥部所布置的“七。一”文艺晚会上各施工连队演出自编自演节目这一艰巨任务,没奈何只好慌不择路、铤而走险了。他一跺脚,下狠心,决计冒险把编剧这件当时人都认为很光彩的耍笔杆子事交给牛德草干。   中午下工吃饭的时候,杜木林坐在用牛毛毡搭建成的连队指挥部帐篷里,打发人去叫牛德草。刚从工地干活回来,衣襟敞开,头上热乎乎地直冒汗水,正用凉水洗着脸的牛德草,一听有人来说党支部书记杜木林有事叫他到连部去一下,心里咯噔一下,马上就忐忑不安起来。他不知道自己在什么事上又做得让人家干部们不满意了,脸连擦都没顾得擦一擦,立即满腹狐疑地向连部走来。他边走边想,可是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阶级路线一直很分明,平时和他见面都总是板着个脸,很少说话的党支部书记这个大人物,今天叫他会有什么事?是好事还是坏事?   牛德草怯怯缩缩地走进连部帐篷的门,挨门边站着,低声问道:“杜支书,听说您叫我?”只见党支部书记杜木林这会儿正坐在用山藤条所编织的笆支的床上,一只脚着地,一只脚脱去了鞋,光着脚丫子踏在床沿上,感情十分投入地用手揉搓脚趾缝儿。杜木林闻声一抬头,见谨小慎微的牛德草站在门口,神情马上不像往日那样冰冷如铁了,温和得很少见地一笑说:“来,快进来坐下。”牛德草仍然很拘谨,并没有敢如杜木林所说,放肆的就坐,只是很知趣地靠前挪了两步,站在杜木林身旁的一条长凳边,恭候党支书杜木林的训导。   杜木林神态庄重地说:“德草啊,今天,我把你找来,是有一件很要紧的事情想交给你做。这下可用得着你这高中生的笔头子了。”牛德草一听,党支书叫他到这儿来,原来并不是要训斥什么,心里一下子就不再那么紧张了,腼腆地一笑,很知趣地说:“杜支书,有啥事,您就尽管吩咐,我向伟大领袖毛主席保证,只要我能干得了,您甭管,我就一定尽心尽力把它做好!生命不息,冲锋不止——”   于是,杜木林就简要地向牛德草说明了他想要牛德草按照江青提出的文艺创作“三突出”原则,结合自己连队在孟峪水库施工的实际情况,编一个能演三十来分钟的小戏,以赞美水库工地建设的大好形势,进而批判封、资、修反革命路线的这事。牛德草一听党支书今天竟把这样一件露脸的事情交给自己来做,心里顿时感到无比荣幸,十二分认真地说:“杜支书,编戏这事我从来还没干过,要我保证干好,我可实在还没这个把握。不过,您既然这样的信得过我,能把这个任务交给我这样一个人,您放心,我决不辜负您的厚望和栽培,一定竭尽全力把它弄成,决不让我们庙东村民兵连在水库工地这次庆‘七。一’文艺演出中落后。”杜木林知道牛德草这小伙子为人处世一贯慎重,从不说过头话,不像社会上的那些风云人物,办事云里来雾里去的,一听他把话今天说到这份儿上,近日来心里一直所操牵的那事像一块石头落了地,一下子塌实了。他心情立刻轻松多了,但还是很严肃地说:“德草,我今天交给你的这事,是一项非常光荣而艰巨的政治任务,你自身的情况我不说你当然也清楚,事情这回只能办好,不能办砸。这是我们庙东村党支部对你的重托,自然也是对你的信任,干好了那更是你自己表现对党和毛主席忠心的一个大好契机。”杜木林的一席话把牛德草说得心里觉着沉甸甸的,既有几分高兴,又有着说不出的压力。自从史无前例的这场横扫一切运动开始以来,他这个以前诸事都是佼佼者的人显然就再也没有受到过什么人的青睐,整天所接触的尽都是些白眼。在学校里自不消,就是回到农村家乡,他也总是时时刻刻都在锲而不舍地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积极向党、团组织靠拢,然而使他意想不到的是一次次地落空,一次次地碰壁,一次次地失败,尽管他坚定不移,依然一如既往地一次次在写着入团申请书,然而由于他的出身是上中农,目下家里又是漏划地主嫌疑,并且还一直没能定案等诸多原因,再怎么积极表现,也是白搭,从来就没有被人家执政者当回事,正眼看过。鉴于政策规定,下层管事的避之犹恐不及,谁还敢有胆量把这样一件有头有脸的事情交给他这样的人来做?牛德草知遇之情溢于言表,言由衷发地说:“杜支书,您请放心。我心里清楚,您今日把这么一项重要的工作交给我,自己也担待不小,很可能还会引起不少人的背后议论,说长道短——这我能体谅得来。我一定会尽我所学,把这事干出色,以回报党支部和您对我的栽培之情。”   自打这以后,牛德草整天就一边在大坝工地干活,一边抽空儿苦思冥想,竭尽自己的文才,努力参照革命样板戏的成功创作经验,构思起反映他们连队在大坝工地施工情景的戏来。他经过反复地集中、概括、典型,推敲、加工、提炼,修改润色,最后终于在党支书杜木林给他所限定的时间内把稿子顺顺当当写出来了,创作了一出名为《双上库》的现代题材小戏。在党支书杜木林的一手主持下,经过一段时间紧锣密鼓地排练,这戏眼看在“七。一”党的生日那一天晚上就要亮相演出了。   七月一日这天晚上,孟峪水库的大坝坝面上挤满了人。大家按照工地指挥部给自己连队所划定的地方,顺手搬来块儿石头,齐刷刷地坐在那里。在坐着的人群身后还密密层层地围了很多嫌坐在后面看戏太低,看不见的人。这些人的后面又还有不少从附近村子里来看热闹的人,他们这时候站在后面都已经看不见舞台上的情形了,于是就干脆把来时所带那为坐的板凳放在地上,自己人站在板凳上朝舞台看。来看戏的人里三层,外三层,把个借地势临时搭建起来的舞台围得严严实实的,水泄不通——可以说人是够多的了。负责值勤、维持秩序的基干民兵们一个个胳膊上都戴着红袖章,一会儿跑到这儿,一会儿又跑到那儿,忙得不亦乐乎。站在舞台上往下一看,嘿,今晚的场面可真够壮观的,甚至可以说是人山人海了,好有一派过节看大戏的景象。这确实够得上一次结合实际行动,学唱革命样板戏,用无产阶级文艺占领社会主义大舞台,宣传毛泽东思想,抓革命、促生产的空前活动。   文艺晚会开始了,先是水库工地指挥部的总指挥讲话,接着是全体起立,学习毛主席语录,然后唱了几段革命样板戏唱段,什么“听罢奶奶说红灯”啦,“八年前……”啦,“打虎上山”啦,等等;再下来,就是水库工地各施工连队依次演出各自编排的那些与现实密切联系的节目。   演出开始了,庙东村民兵连的人坐在舞台前,个个高昂起头,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大,一眼一眼地盯着舞台,急不可耐地等待自己连队所排练的那出由牛德草编写的戏上演。其实庙东村的那些文艺爱好者,经过了一段时间高标准、严要求的充分排练,这会儿早都已化装停当,坐在舞台后面,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不一会儿,这些人在急切地等待中终于盼到轮自己村的节目上演了。只见报幕的那个女青年英姿飒爽,步履矫健地从幕后走到台前。她全身穿着黄军装,腰间还扎着条棕色的军用皮带——这样以来就更加显得胸部高高地挺起着,女性的曲线美顿时在她身上就体现得完美无比了。她既彬彬有礼,又荦荦大方地向观众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直起身子,神态坦然地用右手拢了一下散落在额前的秀发,左手握着本红塑料皮《毛主席语录》,十分自然得体地曲臂腹部,用标准而流利的普通话朗声说道:“下一个节目,由水库工地立新(庙东村)生产大队民兵连,给我们演出他们自编的秦腔现代小剧《双上库》。”全场立即暴发起一阵激励人心的掌声,你看,庙东村的那帮小伙子,手拍得多起劲,似乎个个都恨不能把手拍烂。   随着一段热烈而激昂的前奏乐曲响过,庙东村民兵连《双上库》剧组的所有演职人员一齐走上了舞台,面向观众站成一个扇面形队伍,人人手里都拿着红宝书《毛主席语录》,由一人低声暗中引头儿,其他人一呼百应,齐声高呼:“首先,让我们共同祝愿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最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他们在呼喊到“万寿无疆”这几个字时,就把手里所拿的那红宝书——《毛主席语录》齐刷刷地举过头顶,十分整齐而有节奏地来回挥舞着。这样以来,在他们的头上顿时就好像有一道红色的霞光在闪耀辉映。紧接着他们又齐声高呼:“同时,并祝愿我们伟大的林(彪)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喊这话的时候,他们也同样是一个个手举红语录,在头顶上不断一丝不苟地挥舞着。然而有谁能够意想得到——当然是事后很久才得以知道,这时候的林彪已因东窗事发,在驾机“出逃”的途中,“摔死”在了蒙古的温都尔汗。在当时的高压政治下,中央严格保密,社会下层谁敢与之不保持高度一致?华阴县不是去年就有一个叫王秉熙的,因在《毛主席语录》扉页上写了林彪的十大罪状而被政法部门立马严肃正法了吗?因此即使有人当时发现一些蹊跷,也都谨小慎微,讳莫如深,噤若寒蝉,随潮流走,一遇到开会或者“早请示、晚汇报”时,仍然一如既往,照例虔诚无比地可着嗓门高呼“敬祝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为的是竭力保持一致,到底健康不健康,那时恐怕只有天知道。   庙东村民兵连自编的戏在热烈欢快的锣鼓敲打声中演开了。舞台上,为了改变孟至塬经常遭旱灾的现状,夫妻俩把不满周岁的儿子撇在家中,争着要去水库工地参加大坝上土大会战的感人剧情,被庙东村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演员们演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曲折动人,紧紧牵动着台下观众的心,引起了人们强烈的共鸣。全场鸦雀无声,只是随着精彩的表演,不时地暴发着一阵又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剧中人物主次的安排、矛盾冲突的设计完全符合当时江青所倡导的,文艺界里流行一时的,“三突出”那一套原则,即“在所有人物中突出正面人物,在正面人物中突出英雄人物,在英雄人物中突出主要英雄人物”,一部作品中只有一个主要英雄人物。剧本创作在这方面所取得的成功表现,就是把水库工地指挥部政宣组的廉组长也看得连连点头,啧啧赞赏不已,心里暗想:“没看出庙东村这么个平常都很不起眼的村子,这回还有人能撂出这一手儿,编出这样有水准的戏来。不简单,不简单。这村子里肯定有藏龙伏虎,过后得好好地下去调查一下,了解了解。”   庙东村民兵连自从庆“七。一”那天晚上文艺演出成功后,在全县一下子声名鹊起,赢得了上上下下的一片赞誉声。水库大坝工地上,人们在干活间隙,茶余饭后,一有空儿不由得就竖着个大拇指头称赞起庙东村生产大队那天晚上所演的那出戏来,作者牛德草的名字自然也不胫而飞。人们不自觉地都在暗暗相互打探《双上库》这出戏的作者牛德草到底是庙东村民兵连的哪一个人,自觉不自觉地都想认识认识庙东村那个能编戏的人物。“看,那不是?那个正拉架子车的小伙子就是牛德草,庙东村演的《双上库》那出戏就是他一手编写的。”有知道内情的人,远远指着牛德草给其他人介绍。这时候有人禁不住慨叹地说:“唉,那小伙子平时看着都蔫蔫的嘛,没看出咋还有那能耐?在编戏上竟还有一手儿?真个是红萝卜调辣子——吃出没看出。”“去去去。去你妈那头儿睡去,大这头儿不要你。”有人戏谑地反对说,“人嘛,有本事没本事,从脸上还能看得出来不成?有货没货,那是肚子里边的事,脸上你能看出个啥来?你不听人常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吗?”   人们对牛德草在看法上的这些微妙变化,牛德草自然也能感觉得来。他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似乎觉着自己的人身价值从来都没有过像现在这样地在众人面前得到体现,深深地觉得前一段时间社会上尽管在一个劲儿地宣扬读书无用论,甚至连大学招生也都不再是以考试成绩高低而论,而是把手上有没有老茧作为录取标准,然而现在看来还是“书到用时方恨少,事非经过不知难”,念书和不念书,遇到事情了还就是不一样。知识这东西可真是个宝,学到手了,装在自己的肚子里,没人再能偷得走、共产得了,迟早它都会有用的——金子在哪里都是发光的,人只要有了本事,说不定是什么时候,总之只要一有合适的机会,就会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叫人于无声处听到你的一声惊雷;即使谁再想埋没也是埋没不了的。于是牛德草再也不觉得人们平时叫自己“书迂”是对自己的讥讽了,反而还觉着这是对他自身价值的一种合理肯定。自那以后如果再遇上谁叫他“书迂”或“书呆子”,他就会出人意料的神情自若,心胸爽朗,声音洪亮地答应一声“哎!”“天生我材必有用”,李白的一句《将进酒》诗一下子泛上他的心头,给他增添了做人的豪气,成为他奋斗不息的精神支柱,促使他敢于在逆境中抬起头,在人前举步行走了。   时隔不久,刚吃完午饭,党支部书记杜木林又一次打发人叫牛德草。牛德草随之来到连部,杜木林和颜悦色地先表扬了他几句,肯定了这次他在编写剧本中所取得的喜人成绩,说他这回可给庙东村人把气争了。牛德草自打从学校回到庙东村家乡以来,总是遭人白眼,破帽遮颜,低头走路,夹着尾巴做人,在稠人广众中自惭形秽,觉着低人一等,认为处在这样的人际关系中是没有谁能把自己当人看的,因而也就显得性格特别的孤僻,轻易都很少和周围的人说话,为的是免得自讨尴尬——他想以这样以守为攻的方式来维护自身还仅有的那一点儿颜面,少受一些意想不到的白眼。没料到,这会儿竟听到了好久都没有听过的那别人褒扬自己的话。他嘴里尽管什么话也没说,可是心里却乐滋滋的,特别舒服,恍惚中一下子有了做人的感觉。这时只听杜木林有几分得意地继续对他说道:“德草,你这回给咱庙东村连编的这出戏,演出效果特别好,在孟峪水库工地上一下子给撂红了。听说水库工地指挥部对你所编的那出小戏评价很高很高,政宣组把它作为孟峪水库庆‘七。一’的优秀剧目,呈报到县上,县宣传部又把它定为国庆节上地区汇演的剧目,马上就要指派县剧团抽调专业骨干演员,重新安排角色,开始再度排练了。”……(未完·待续)      第二十五章 风云无定(下)      (接前章)……牛德草听着杜支书给他说的这个让人意想不到的好消息,可差点儿没给乐坏了,然而他表面上却还是像往常一样,全然像个没见过大世面的农村女孩子,羞红着脸,只是微微地在笑个不停。党支部书记杜木林接着又说:“水库工地政宣组的廉组长已经给我漏了口风,说过几天他想向水库总指挥部的领导请示一下,把你给他要到水库工地的政宣组里去,让你在那里专职从事政宣工作。我看,政宣组的廉组长如果给你出面说句话,这事保准没问题,所以今日我就事前先给你打个招呼,叫你思想上也有个准备。以后如果到了那儿,你可得给咱争口气,好好地干,不仅千万别丢了咱庙东村的人,而且还要把有关咱庙东村民兵连的稿件,在广播上多给播上几篇。”牛德草一直十分担心地憋着气,听党支书杜木林给他说话,直到听到这里才长长地松了口气,心里像在三暑天里喝了一大碗冰雪水,五脏六腑都舒服得没法说——自己现在好不容易才碰上一个识人善任的伯乐,遇到一个人尽其才的机会。多少年来他都总想着能够有上这样的一个时候,甚至不知道有多少次做梦也都在梦着这样了,然而却从来还没能想到这样的机会竟然来得会是这么的突然。这真让他有点儿喜出望外,顿时产生一种“梦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感觉。看来世上这伯乐虽然很少很少,但总归还是有的,只是自己以前总是“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罢了。   自此以后,牛德草从脸虽然看不出有什么明显的变化,行动上也仍然还是像以前一样,该上工就上工,该干啥活就去干啥活,可是心里头却总是甜丝丝、乐滋滋的,觉着日子过得特别有盼头,有心劲儿。这一段时间,他把他应该干的一切活儿都干得干干脆脆、漂漂亮亮的,十分到位,从不给别人添一点儿麻烦,同时也让人从他所干过的活儿上挑不出一点儿瑕疵——在各方面都尽量表现得十分优秀,让人看了都只是有说不尽的感慨。不过,这些天,他的日子也是挺难熬的,在心里一直是扳着指头一天一天数着过的,暗中推算着水库工地指挥部的政宣组哪一天会通知他去政宣组上班,除此之外,别的什么也就都不再劳神费力去想了。他甚至把去政宣组上班所要带的东西提前都悄悄地给拾掇得好好的了——不是杜支书都很明确地告诉自己了嘛,这事只要政工组的廉组长出面一说话,保准没问题。到那儿上班的第一天,先该怎么做,该先拜谒哪一个领导,见了领导话该怎么说,举止怎么才适度得体,就连这些细节上的事情,他一应都已经想得停停当当的了。现在真可以说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只等着水库工地指挥部里的通知一句话了——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可是就这样简单的事,牛德草左等右等,等来等去,苦苦地等了一天又一天,日出日落,在这难熬的等待中,日子一天天地都从他的身边悄无声息地过去了,把人等得眼睛简直都快要等穿了,可就还是等不见水库工地指挥部给他所下的那一句通知来,你说这急死不急死人?有几回他到水库大坝工地去上工,路过指挥部的门口,禁不住两眼瞪得圆溜溜的就直往水库指挥部的门里面看。总想着会不会就在这时候突然有个人从里面走出来,拦住他说:“牛德草,今天你就不用到大坝工地去上工干活了,以后就在这里工作。”指挥部门口挂着的那块大牌子,白底黑字,颇有气魄,显得格外雄浑壮美,吸引得他忍不住都想走进指挥部的大门去看看,更想着如果能碰上个合适的人,顺便也好打听打听自己的那档子事。可是就在他的前脚刚要迈进指挥部大门的时候却潜意识地给停住了,心里反复地自问:“你想进去看什么呢?里面能有个啥好看的?”似乎这里面的一切再好,现在也还都和自己无缘着的。“自己进去是想问一下有关自己的那档子事吗?可是进去了又能向谁探问呢?这里边的人谁是给你说过指挥部要把你往政宣组里调了?你也不想想你个眉眼,还不是自作多情,痴人做梦?你也不看看,从这里出出进进的那都是些什么人?他们哪一个不是共产党员、共青团员?退到底,人家也是个贫下中农成份或者红五类出身的。你够格吗?你心里是把支书给你顺便说的那句闲话当真了,可看看人家支书这几天的表情,人家似乎根本就把那话没当回事,只是茶余饭后没事,寻开心随便说说而已,此后就再也只字不提了,就跟他以前什么都没对自己说过似的。”牛德草啊牛德草,他想到这里,就不得不好意思把自己的脚撤了回来,折身向着水库大坝工地迈开大步又毅然走了去。   随着时间一天天不停地往前推移,牛德草去大坝工地指挥部政宣组工作的那种如饥似渴的迫切心情也就在无可奈何中由不得渐渐地凉了下来。这件事他似乎像做了个美梦一样,看见整日所梦的美人已经走到了自家的门口,甚或还都和自己打了个照面,但她并没有进自己家门的意思,甚或连停一停脚步都没有,而是默默地继续向前走着,走着,现在已经走得离自己越来越远,不知走到谁家去了……   后来有一次他从连部的房檐前面经过,无意中隔窗子听见党支部书记杜木林正在里面和人聊天儿说:“最近水库工地指挥部的广播站新进了个人,担任广播站的稿件编辑工作。这事,起初水库指挥部政宣组的廉组长是一心想让牛德草去干的,但谁知道他在指挥部的会上刚一提名,马上就被人否定了。会上的其他人一致认为牛德草这娃虽然的确是块儿好料,各方面都没说的,但是有一条——家庭出身有问题。据政宣组的廉组长说,指挥部后来所决定的这个人,虽然家庭出身,祖宗三代都是老贫农,但在广播站连个短消息都写不了,所写的广播稿,错别字满纸,把他看得简直啼笑皆非,都能头疼死。然而现在报纸、广播上整天宣传‘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廉组长能有什么办法?”“唉!”只听和党支书杜木林聊天儿的那个人长长叹了口气说,“国家政治上那些大是大非到底是怎么回事,咱没法说得清楚,可是咱是农民,种了一辈子的地了,咋就想不来长在田禾地里的草怎能还比苗好呢?——叫人要那不要这。”   对此,牛德草并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往下去听。他很快就从连部的窗前走了过去,只是顿时觉着自己的整个身子就像一下子又掉进了冰窖里似的,心都凉透了,背过人不由得眼泪一个劲儿地直往下流,怎么擦也擦不干——看来自己这辈子没戏了——这就是铁的社会现实,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客观现实,不由你不承认。自己如今是想干什么都没指望,国家、社会即使再缺人,就是把自己周围的那些傻子、呆子、痴子、二百五都录用完,人家也不会考虑录用自己的,因为自己这辈子不慎把胎给投错了,在娘肚子里就注定上世后是个狗崽子,大坏蛋,头上害疮,脚后跟流脓——坏透顶了。社会先天性地给自己的头上戴上了一顶贴着标签的白帽子。这帽子恐怕就是自己以后进了丰都城,到了阴曹地府也是摘不掉的。因为当今社会决计要用某家人解放前三年的家庭经济状况来决定他家后世子孙万代的思想意识了——这就是他们所标榜的历史唯物论、一分为二辩证法,客观存在决定意识形态观点。在这些人的眼里,似乎解放前三年的经济客观存在是存在,能够决定人的意识形态,而解放后二十年的客观存在(以至再长时间的客观实际)就都不是客观存在,丝毫也影响不了人的意识形态。他们这些人吊在口头上的一句话,总在说富裕中农(上中农)留恋解放前他们那罪恶的美好富裕日子,时刻都在阴谋伺机变天,这是不是也从另一个侧面含蓄地告诉人们,新中国解放以后国民经济虽然在飞速发展,不知比解放前提高了多少倍,然而中等人的生活水平还是赶不上解放前——这难道不是件咄咄怪事?   尽管有人在报纸上或者广播里,偶尔也鼓励家庭出身不好的子女说“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但是一到具体事情的处理上,谁还管你表现好与不好这一套呢?还都不是怕因插手你的事情而溅他一身脏水,给他惹来麻烦,而干脆泾清渭浊,界限分明地一刀切呢?更不要说牛德草他家的问题现在长期以来还是一个没有定论的悬案。自从前几年革委会主任王黑熊在自己精心设计、安排,提前充分做了群众思想工作而召开的那次庙东村生产大队贫下中农大会上,想采用举手表决、少数服从多数的形式来强行决定牛德草的父亲牛保民解放前是附带劳动,以给他家划定漏划地主成分,然而谁料他的这一举措却给激怒了老贫农牛百顺,被牛百顺一气之下,一拳头把他打倒在学校教室里讲台上的那桌子底下,这以来,油倒灯打,会场一片漆黑,乱套了以后,庙东村革委会就再也没能为这事召开得起贫下中农大会。这案这样一悬,前后加起来就给生生悬了近十年,可惜人一生能有几个十年呢?更不要说黄金时段的那十年了,这对牛德草来说,无疑就等于是前途的扼杀。这给谁谁又能受得了呢?然而牛德草他单个人对整个社会又能奈之若何?他怎阻挡得了这滚滚向前,势不可挡的历史红流?这才是:人杀人,不可恕;天杀人,可奈何?千说万说一句话,在这个时期,上中农是走社会主义道路最不坚定的阶级,上中农子女是社会上最不可教育的分子——政策什么时候对他们有过区别对待?   斗转星移,光阴荏苒。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无情地啃噬着牛德草黄金般的大好年华。又过了不知多久——事情过后已说不准那具体是什么时候了,大概是一九七二年的某一天吧,庙东村的社员群众农业学大寨,整整忙了一早晨,刚回到家,在急匆匆地吃中饭,突然听见挂在城头上的那个高音喇叭,紧张而急促地又喊叫了起来:“紧急通知,紧急通知。全体革命群众请注意,全体革命群众请注意!听到广播后马上到学校参加紧急会议。注意,注意:每户家里都不能留人,否则以抵触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论处,革命委员会将对其实行毫不手软的无产阶级专政。”人们听到广播后,一个个撂下了手中正吃个半截饭的碗,纷纷就都像蜂拥一样,带着小板凳,走出了家门,乖乖地向西城门外的那所小学校奔去。你看,不知是怎的,这时候人们的脸一个个都绷得是那样的紧,神情似乎十分严肃,很少有人能露出些许笑容。这就让人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可不是吗?今天广播里所传来的革委会主任王黑熊那声音,就让人听着也都有点儿怪怪的,总觉着与往常不一样,多少不对劲,心里禁不住直发毛。文化革命,风扫残云,瞬息万变,无处不及,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经常随时发生,时不时会让人茫然无措,哑口无言——据说唯独这样才足以说明是触及到了人们的灵魂深处。   广大的革命群众一个个都急匆匆地在默默地往村外的小学校里赶,只是道路以目,谁也不向谁打听革委会今天召开紧急会议的原由。在这急匆匆向前奔走着的人群中,惟独有一个人表现得特别例外。这人不是别人,就是五一年闹土改时分得牛保国家前院两间厦房,至今二十多年了,还没能够彻底翻身,一成不变地住在那里,穷得叮当响,一心在等着走共同富裕道路的老贫农牛百善。他整天嘴里都在高唱着“天大地大没有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没有毛主席亲”这样的革命歌曲,矢志不渝地在感恩戴德社会主义制度,向往实现共产主义理想社会。可惜只是到现在眼看已经年近五旬——知天命了,还没有成家。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没有任何负担和牵挂,真可谓一穷二白,犹如一张白纸,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谁都知道,这年头共产党爱的是穷人,事事依靠的也都是穷人,越穷革命意志就越坚定,越穷越天不怕、地不怕,越穷也越走红。牛百善不就是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吗?五保户,生产队里有什么好事都少不了他的份儿,照顾粮、照顾款,哪一样少得了他?有人曾经跟他开玩笑戏耍说:“百善,你毛爷爷把你的什么都照顾得无微不至,你也不让他给你再照顾个媳妇?”每当遇到这场合时,牛百善就只是羞赧地抿嘴一笑,什么话也不说了。你看他这会儿,从家里比谁出来得都迟,可是在去村外小学校的路上,又比谁都走得精神,走得快。有人看着他这只争朝夕的架势,就戏谑地说:“老贫农,你今日怎么给落后了?”他默不作声,只是一个劲地往前紧走。“你得是让娃吃奶撂不下手,被娃给拖累住了?”那人在他屁股后头紧追不舍地又问。   这时只见牛百善并不理这人那一套,而是边匆匆地往学校里走,边慷慨激昂地振臂高呼起来:“中国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在进小学校门的时候又高高地举起了右拳头补充喊道,“我们最最敬爱的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他以为今天开会又要批斗什么人了,所以紧接着可喉咙继续喊,“誓死捍卫党中央,誓死捍卫毛主席,誓死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谁要是胆敢反对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林副主席,谁就是我们的死敌。我们就坚决砸烂他的狗头,把他批倒、斗臭,让他挨球的永世不得翻身!”喊完上面那些话后,他还兴犹未尽,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说,“不管是谁,只要把他熊挨球的揪到批判会上了,我就敢打,非得给他沟门子上笼火不可。”他边喊边走着,从人们身边一经过,人们就能闻到一股呛人的酸臭味儿——他身上的那衣服,看样子是打一穿上起就没有再脱下来洗过。政府年年给他什么都照顾,但他总还是什么都没有,穿得破破烂烂的,吃的那饭,脏得让人简直都不敢看,甚至还把大肉煮在苞谷糁锅里,让人无论如何也叫不上是什么名堂,也不知道吃起来是什么味儿。你看,他从那些年轻人身边一经过,那些年轻人一个个就都忙不迭地捂鼻子,但哪一个人敢明说嫌人家脏?人家可是响当当、硬邦邦的革命派。“没有贫农,便没有革命;若否认他们,便是否认革命;若打击他们,便是打击革命。”这可是伟大领袖毛主席说过的话-----至理名言,谁敢说错了?要真有人敢说,那才是他活腻了,自寻的死哩。毛主席的话那怎么也是不能一分为二的,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毛泽东思想是我们心中永远不落的红太阳。林副统帅也都说了,那可是马列主义的顶峰。   这牛百善健步走进小学校,发现校园内把简单的会场早已都布置好了。小小的操场上,东面横摆着一张课桌,课桌的后面放着两条长凳——看样子那算是主席台了。那张课桌的顶头隔不远的地方又竖着放了一张课桌,在它的上面放着扩音机。位于操场南北两面的教室门前,树丫上架着高音喇叭,喇叭里不断头儿地在高唱着革命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一遍又一遍,周而复始地重复着。主席台的桌子前早已规规矩矩地站了一溜九类人——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其中有地主婆、母老虎李玉琴——她当然是每会必站的,历史反革命分子牛清,坏分子牛文华,右派分子牛雅儒,还有因受文化革命冲击,腿脚骨折还没好利索,至今拄着拐杖的牛保国;现行反革命分子牛改娃因心理承受不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强大政治压力,在大游街后不久就迫不得已自杀丧命了,他现在自然一了百了,革命立场无比坚定的庙东村革委会不得不宽恕了他,没让他再来在桌子前面站。不过他们坚持“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原则,这次站在桌子前面的人又让新增添了解放前牛保国当敌伪乡长时,曾经给他背枪当过乡丁,真正开枪打死地下党赵广锁的那个凶手——老贫农牛运通,文化革命宜将乘勇追穷寇,深挖阶级敌人,这回把他给挖了出来。这人黑脸大汉,平常总是阴森森、威风凛凛的,几乎很少有人见他笑,就像谁把他手里的馍抢去吃了似的,杀气腾腾,不懂事的小孩一见他这模样就都会吓得哇哇直哭。他一米八几的个头儿,腰粗膀阔,有劲没劲,人一见都会望而气短,自愧不如;可是,有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为其做后盾的牛百善才不管他这一套呢。他坚定不移地恪守着自己的诺言:“不管是谁,只要弄到批判会上,站在了桌子前面,我就敢打!”你看他走进学校大门,一眼就看见站在桌子前面的那溜人中又多了一个自己不曾打过的新面孔,顿时火冒三丈,怒发冲冠,二话不说,奔上前去,举起拳头,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恶狠狠地乱打,并且边打嘴里还边唠唠叨叨地骂个不停:“我叫你个熊再敢枪杀共产党!我问你,你一共枪杀了多少共产党员?枪杀共产党员能不能算是热爱伟大领袖毛主席?”常言说,狗怕夹尾,人怕没理。牛运通他家庭出身再好,他人再是个暴性子,尽管平日与人讲话一不投机就瞪眼睛,可这会儿站在桌子前面了,是老虎也变成了猫,哪里还敢还口、还手?牛百善就是打死他,他也不敢说个不字,只是双手紧抱着个头,满院子乱窜着四处躲避。人都奇怪的是牛运通这人平素可是个宁折不弯的硬汉子,怎么今天在逃避牛百善的追打过程中却只是像杀猪一样,一个劲豁着命地吱吱乱叫:“哎哟妈呀!打死人了!快来人吧。”然而灵醒人一眼就看出来了,他玩的这是一种消极抵抗手段,是在软斗争,他喊得这样凄惨,鼠窜得这样狼狈,其用意不外乎是让在场的人都知道牛百善是在他身上借故无理发凶,所以就没人愿意多事理睬他这一套,谁也不肯轻易上前劝阻、拉架,大多袖手旁观,站在一边看热闹。   然而牛百善哪里管牛运通耍的这些花花肠子,只顾一门心思地赶着打。一开始他还能称心地打着牛运通几下,可是一到后来,牛运通左躲右闪,凭他牛百善那两下子,就怎么也打不住了。这以来,打着打着,牛百善越追不上、打不着就越心急,越心理不平衡,于是就发起人来疯来了。在场看的人这时候也有人在暗想:“牛运通,你不会稍微跑慢一点儿,让牛百善那熊把你追上,多少打给几下,消消气,履行履行他平日那‘不管是谁,只要弄到批判会上,站在桌子前面了,我就敢打’的诺言,不就算了?”谁知道就在有人还正想着今天这事该到底怎样收场呀的时候,牛百善追牛运通追不上,追急眼了,竟不择手段地顺手从地上捡起了一块半截子砖,嗖地一声,朝着牛运通狠命地就撇了过去。只听牛运通“哎哟妈呀”一声惨叫,随之扑通一下子倒在地上,就起不来了……   就这样,不知进退的牛百善还是不依不饶,不肯罢手,又捡起了身边地上的一块半截砖,直扑上去,豁着命地要继续去砸牛运通。周围旁观的人一开始对这事还有一点儿幸灾乐祸,事不关己地看热闹,没有谁愿意多此一举去劝架,可是至此一看牛百善要捅大娄子了,就再也不敢消停怠慢,纷纷连忙跑上前去拉架、劝阻——有人使劲挡住了牛百善,有人把牛运通从地上拉起来。牛运通这时满脸是血,一片模糊,已经都分不清眉眼了——幸亏他刚才还躲得及时,没有被牛百善那一砖头砸到致命处,要不然今天他还真的会把自己这条小命儿给送到这个“三忠于、四无限”的老贫农手里呢。后面从学校门外刚进来的那些不知内情的人,一个个见此心里都直纳闷儿:“今日是怎么了?牛运通怎么能被牛百善一下子给打得这么惨?简直让人不可思议。”这事从表面看,似乎确实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然而实际上它一点儿也都不奇怪。论实情,牛百善如果与牛运通打斗,那是马尾穿豆腐,根本就提不上串儿。这事情要是在往日,牛运通往牛百善跟前一站,眼眉稍微一蹙,那就都能把牛百善吓得尿一裤裆。再说了,牛运通今天是根本就没出手,他要是稍微一抬腿,就凭他这人的那股子气力和解放前给人背枪当护兵练就的那一身打架拳脚,一下子准能把牛百善给踢出去几丈远,让他爬在地上呼爹喊娘的再也起不来。可是谁叫牛运通今天是让革委会给揪出来,站在桌子前面实行无产阶级专政了呢?你可别小看生活中就这简简单单地往桌子前边一站,貌似不起眼的一个微小变化,它的威力可大啦,居然能使人际关系顿时就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牛百善就是一个响当当、硬邦邦的革命者,而牛运通则就成了必须打翻在地,再踩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的阶级敌人、无产阶级专政对象。牛运通这样就由一个强者变成了弱者,软蛋了,没威气了,像个秋后的茄子,给蔫下来了;而平常在牛运通眼里就不上秤的这个牛百善却就得势了,英勇无比,彪悍异常。这难道是他们单个人的实力、本事吗?说到底一句话,这就是那无产阶级专政的强大威力,是政治在起作用——单个人怎能敌得住整个社会的大趋势呢?   牛百善这时一见有人上前劝阻,那就更加张狂起来,人来疯来了,手里攥着那个半截子砖,不依不饶地舍命往前扑,是人都拉他不住。就在这事正闹得沸反盈天,不可开交的时候,牛百善的弟弟牛百顺从学校门外突然给慢腾腾地走进来了。他一见他这个二杆子哥哥一下子把人家牛运通打成这样子了,就这还是人都拉不住,立马就着急了,紧跑了几步,气冲冲地上去,从牛百善背后照着牛百善的屁股狠狠地就给了一脚。这一脚可把牛百善踢得不轻,没有一点精神准备的牛百善遭人猛地从背后踢这一脚,自身立马就失去了控制能力,踉踉跄跄地朝前趔趄了几步,重重地给摔倒在了地上,面朝黄土背朝天,弄了个狗吃屎,啃了一嘴的土。他这会儿正打红了眼,像个疯狗似的,谁拉他就咬谁,怎能忍受得了有人这样无礼对他?于是他从地上一骨碌翻身爬了起来,紧握着手里的那块子半截砖,一个急转身,连看也都没顾得上看一眼,就朝着踢他的那人狠命砸了过去,并且边砸嘴里还边恶狠狠地骂道:“我倒**你妈哩!”牛百顺这人可不含糊,他闪身一伸手,顺势猛地一下子就把牛百善拿砖头砸他的那只手的手腕给抓住了,另一只手过去啪啪左右开弓,一连就给牛百善了两个响亮的耳光,同时怒气冲冲地质问牛百善道:“你**谁他妈呢呃?你给我说!”这两记耳光可把牛百善给打懵了,打得他耳朵里嗡嗡直响,眼睛里直冒金星,一时间辨不出南北西东,手里所拿的那块砖头也给无力地掉在了地上,那只高高举过头顶的手一动不动地停在了半空中,不知如何是好。他惊诧莫名地看着站在他眼前的这个打他的人,怎么也没想到竟然能是他弟弟牛百顺?只听他弟弟牛百顺怒气冲冲地再一次质问他:“说!今日你**谁他妈呢?”   牛百善这一下子就像六月天气地里的庄稼遭霜打了一样,蔫得净尽净尽的,一点儿精神都没有了,嘴里怯怯缩缩地只是嘟嘟囔囔着说:“我**我妈哩嘛,难道还敢**别人谁他妈吗?”这话一下子说得在场的人个个忍俊不禁,但又不敢朗声大笑,连忙扭过身去,或者把自己的嘴给紧紧捂住。本来一个触目惊心的场面,剑拔弩张的氛围,让牛百善的这副熊相一下子给弄得大家啼笑皆非,觉着滑稽极了,就连牛百善的弟弟牛百顺火气也没有刚才那样大了,险乎都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不由自主地也跟着大家伙儿给笑出声来。为了避免当众出丑难堪,牛百顺连忙扭过身子,装作吐痰,把脸侧向一边,给大家了个脊背,让人无法看得见他这时的面部表情。   牛百顺一瞬间就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转过身子来,担忧而着急地说:“你看你这熊把人给打成啥了?还不赶快往医疗站送!挨球的一天二杆子得净净的——咱快给人家看病!这还有啥说的?”于是,包括牛百善在内,在场的人七手八脚地就都帮着牛百顺,急忙把牛运通往医疗站里送。   庙东村生产大队的全体革命群众大会并没有因为牛百善的恶作剧,闹了这么一个不小的插曲而缓和了气氛。等开会的人一到齐,革委会主任王黑熊马上就指令基干民兵关上小学校的大门,戒如临大敌,备森严。党支部书记杜木林宣布开会,并神情十分严肃地宣布了几条大会纪律:什么会议期间不准来回走动啦,不准相互串联啦,各人都要管好自己的小孩,严禁哭啼啦……看起来似乎有点儿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进入一级战备的样子——跟往常开会大不一样。开会来的人面对此情此景,心情一个个马上就都紧张起来,沉甸甸的,觉着今天这会有点儿非比一般,肯定有如前些日子社会上传言,是上边发生了意想不到的重大事情。有些带娃的年轻媳妇为了在这非常的时候不触犯大会纪律,以防万一自己小孩哭闹影响会场秩序,就都干脆解开了自己上衣的纽扣,掏出自己那白嫩丰腴的大奶子,把**塞进小孩的嘴里——以先发制人,以小孩最喜欢的那东西先把小孩的嘴给严严地堵住。这时只见民兵连长指派了不少的基干民兵在会场的周围值勤,似乎还在不停地来回巡查着什么。整个会场每个人的脸都绷得紧紧的,气氛严肃得怕人。   主席台上面,除了往日常坐的党支部书记杜木林、革委会主任王黑熊这些生产大队的头面人物外,今日还坐了一个据说是从县里下来的大干部——谁一眼都能看得出来,今天这会的意义确实不同一般。会议很快就正式开始了,党支部书记杜木林简短地向大家介绍了一下县里所来的那个干部的简单情况以后,县里来的那个干部就正襟危坐在主席台上的麦克风跟前,板着面孔,神情异常庄重,一字一板地给大家宣读起中央文件来。一开始,会场上还有几个不遵约束的人像往常开会一样自由散漫,心不在焉,他们一边在一起互相抽着自制的烟卷,一边漫不经意地叽叽咕咕,在低声谈论自己感兴趣的那些事,不识进退地把会议内容全然当成耳边风。可是当县上来的那干部把文件念到关键地方的时候,从高音喇叭里传出的那强大声波,就不由他不听,以不可抗拒的力量直往他们的耳朵深处钻。他们立时不由自主地就都停住自己的小声说话,两只傻愣愣的眼睛惊恐万状地瞪了起来,一下子瞪得简直都能有鸡蛋那么大,连眨也不眨一下;嘴巴也张得像个山洞,怎么合也合不拢;屏住呼吸,恨不能把县里来的那个干部所念的那中央文件一字不落地都听进肚子里去。   原来这文件传达的是一个惊天动地的爆炸性事件,说什么中共中央内部在去年出了件让人不敢相信的事变。这事出得让人觉着也太出格了,要不是县上正儿八经地派人来拿着中央文件向大家宣读,这样说的话,在往常谁敢说呢?说实话,连想都不敢想——除非他不要命了。谁要是敢说那样的话,那可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啊。轻了,把你定个现行反革命分子;重了,那是非枪毙不可的。所以就是打死谁,谁也不会相信这事是真的。上次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宪法上不是都已经明确地写上了他是伟大领袖毛主席最亲密的战友和最可靠的接班人了吗?全国亿万人民不是天天都吊在嘴上、喊破喉咙地祝愿他这人身体健康、永远健康?现在……现在中共中央的二号人物居然伙同他的妻、儿以及手下的那一伙亲信制定了个什么“571”(武装起义的谐音)工程纪要,企图阴谋抢班夺权、篡党篡国——这个玩笑是不是开得也真有点儿太大了吧?东窗事发后,他们驾机仓皇出逃,据说飞机因加油不足,坠毁失事,早在去年都已经摔死在蒙古的温都尔汗了——这可能吗?这会是真的吗?要知道,他所乘坐的飞机那可是专供国家元首使用的顶尖儿货,飞机上的工作人员都是全天候服务,二十四小时准备停当,随时恭候,待命出发的呀!怎么会有加油不足这天大的失误呢?会场上的人们此时鸦雀无声,一个个心里就像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他们谁都见过县上的一个原来还担任过什么局长的王秉熙,去年就因为在《毛主席语录》的扉页上胡写了些什么“林彪十大罪状”,而结果被政法部门就给活活地枪毙了。你没见,那人死得可惨了——在行刑去的路上,他死活不服,一个劲儿地想喊叫伸冤,行刑的人就给他的脖子上拴了一根细绳子,只要他刚一张嘴,站在他背后的那个行刑的人就使劲儿用手指头一勾拴在他脖子上的那根细绳,他的喉咙立马就被卡住了,憋得脸通红,气喘不过来,直瞪白眼干咳嗽。后来,当行刑的人这样还阻止不住他的反抗时,就给他在嘴里插了一根短枪上的铁探条。枪探条从他嘴里插了进去,直插到嗓子眼,鲜血不住地顺着枪探条往下滴。天高地迥,他号呼靡及啊!可怕人了,这事至今人们迟早一回想起来还都无不胆战心惊、不寒而栗。谁活腻了,胆敢没事找事,节外生枝,在这重大的政治原则问题上说三道四,自寻苦吃?那些明哲、知趣的人,不管心里是怎么想的,在这历史的非常时期,他们嘴里是一句闲话都不说的,一个个噤若寒蝉,守口如瓶,只希求城门起火,不要殃及池鱼。   党中央的文件刚一宣读完毕,就见坐在主席台右侧放扩音机那张桌子旁的王黑熊革委会主任马上就密切配合,义愤填膺、怒不可遏地一跃而起,声嘶力竭地振臂高呼:“誓死捍卫党中央!誓死保卫毛主席!”人们一个个不用说,都积极齐声应和着。“谁胆敢反对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谁就是我们不共戴天的敌人!”他这人不论什么时候,都总能紧跟形势的。这正如后来小道消息传出来的毛主席所说的那一句话:不要看现象,实际上真正反对我的人是少数,拥护我的人也是少数,大多数都是跟形势,随大流,顺风倒。王黑熊这货不知到底属于其中的哪一类,然而现在看看林彪的那些语录不离手,万岁不离口的行为可能就会略知一二了-----他结果又会是怎么样呢?天知道,可能也唯有天知道。这尘世上的人,真正有主见,能做到“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的有几个?还都不是人云亦云,清白世事糊涂过?这时候,坐在会场人群中的牛德草想着想着禁不住脖颈子后面就直往上冒寒气。去年“七。一”、国庆节,自己所编的那出批判资本主义倾向、斗私批修的小戏《双上库》正演红的时候,还不是在每场开演前,所有的演职人员都得要站在舞台上,虔诚无限地挥舞着手中的《毛主席语录》,齐声高呼:“……并祝愿我们的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吗?并且他们哪一个还不把自己这样做看作是对无产阶级革命的无比忠诚,可有谁知道那时候的林彪就已经出事了,只是党中央对外保密,普通老百姓不得而知罢了。后来,尽管也有人对社会上的一些蛛丝马迹起疑心,胡乱猜测,然而此事今天一公开,仍然还是让人震惊莫名,骇然失色,从感情上怎么也一时接受不了,禁不住对社会引起不少反思:人世莫测,风雨无常,人心惟危啊!   散会了,人们大都默默不语,一个个低着头,垂着手,小心翼翼地从会场往出走,纷纷走出小学校的大门,着了魔似的,心情都很异常,说不来是喜,是忧,是震惊莫名,还是后怕不已,或者也许更会是对人世的一次大彻大悟:事实,实确只有事实才是检验是非功过的唯一标准啊!   你看这些人中间,惟有牛百善与众不同,他和王黑熊一样,永远都是个跟毛主席革命路线跟得最紧的人,也是一个头脑急转弯转得最快的人,更是一个无忧无虑地乐天派——他们这些人永远都在兴致勃勃地歌颂现实。这会儿牛百善早已把开会前自己无故痛打牛运通的事给忘得一干二净、无影无踪了。不仅如此,就连开会前他在向学校走来的路上慷慨激昂、豪情满怀所喊的那“敬祝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的口号也都忘到没影子的地方去了;只是他那高涨的情绪永远都是无比高涨着的,不会受到任何不良影响。只见他这会儿怒气冲天,金刚努目,痛心疾首地又高声喊叫起来:“林彪这个挨球的就不是个东西,竟然胆敢反对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这熊摔死在温都尔汗不亏!我有一天要是见着这挨球的了,非得把他整得叫八爷不可。我就不信!”   好些人听着牛百善所叫骂的这些话,都觉着这人实在的滑稽可笑,但是没有一个人又能够在这个时候笑得出来。当然也有人此时觉着牛百善这人在世上活得可怜,他分明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应声虫,墙头上随风摇的草,社会风云变换的晴雨表,躯壳里哪有属于自己的一个灵魂?别看他整天都在忿忿不平地指天骂地,人五人六的,似乎永远都只有自己才是正确的,其实呢脑子很少管用,遇到问题了从来就不思考,只是东风来了朝西倒,西风来了又毫不犹豫地朝东倒,然而这类人在社会上看风走可算是绝了,没有谁能比得上。你要是有心举目往尘世上细细看一下,就会发现尘世上这样的变色龙还真多,不仅仅是牛百善而已,只是他们有的表现得明显,有的会打扮,把自己掩饰得隐蔽一些,文明一点儿罢了。   庙东村生产大队的广大社员群众耳朵听着学校教室门前树梢上所挂着的那两个高音喇叭一遍又一遍地高唱着“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千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好,河深海深不如阶级友爱深。毛泽东思想是革命的宝,谁要是反对它谁就是我们的敌人”这首革命歌曲,脚踏着这首歌斗志昂扬的旋律,纷纷地走散了,各自回到自己的家里,接着吃饭,安分守己地过自己那只有社会主义才能救中国的日子去了。      第二十六章 是非保国(上)      随着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一步步迅猛深入开展,“以阶级斗争为纲,抓革命、促生产”的政治口号越喊越响亮了,农村的阶级阵线自然也就日见越划越明显了,人们阶级斗争的觉悟更是越来越提高了。庙东村生产大队家家户户的大门边上都钉着一个标明其阶级类别的小木牌子。牛德草家门口所钉的木牌子上就十分醒目地写着“漏划地主嫌疑”几个字,牛保国家门口所钉的木牌子上也相应分明地写着“地主兼历史反革命分子”字样。整天,“急贫下中农之所急,干贫下中农之所需”的歌,唱得悦耳动听,十分嘹亮。   牛保国自从因为赵广锁的案子,被红卫兵揪到西岳庙里,对其进行了一次毫不留情的无产阶级专政,坐老虎凳把腿股骨给生生坐骨折了以后,侥幸得以死里逃生,捡一条命回来。他的胖老婆张妍费尽周折,把他设法弄到西安红十字会医院,治疗了好长时间。幸亏这家医院的医术高超,医德高尚,只是发扬“救死扶伤”的人道主义精神,没太过问其腿骨折的原因和政治背景,就给他认认真真地进行了手术治疗,加之有张妍手把手的精心护理,牛保国腿上的伤才得以奇迹般地日渐好起来。虽然说伤筋动骨这一类病治愈慢,但他现在也已经基本上能够拄着拐杖来回走路了,生活自理看来是没问题的。   牛保国自回到家后,时不时禁不住地就想起了他在西岳庙里被实行无产阶级专政的那些日子,并且迟早一想起来,不由得就毛骨悚然,两股战战,暗自庆幸自己总算好歹熬过了这一劫,捡条命回来。他这一段时间十分注意加强身体锻炼,坚忍不拔地在与残疾作着顽强不屈的斗争,下定决心要在不长的时间内尽快扔掉那根拐杖。   社会上这一段时间的舆论导向似乎在神不知、鬼不觉中暗暗地有了些变化,虽然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口号还是喊得震天价响,但是“抓革命”后面不得不紧跟着加上了一句“促生产”,再也不是原来那大言不惭的“停产闹革命”了。这年头儿,庙东村的一个劳动日分一角九分钱,仅能买一盒极普通不过的“宝成”牌纸烟的客观现实不得不叫生产大队革委会乃至人民公社、县上,各级政府部门重视起发展生产来。阶级斗争旷日持久,实质上已经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了,不可避免的就已经有些雷声大、雨点儿小起来;民以食为天,理论上讲得再天花乱坠,阶级斗争的弦绷得再紧再紧,革命战歌唱得再悦耳嘹亮、慷慨激昂、振奋人心,嘴里没下去的东西总不行呗。于是牛保国的日子就再没有受到哪一支造反派太大的,乃至抉择生死的冲击,这倒使他有了一段相对安宁的日子,得以将息身体。   话说华阴县西邻的华县,文化大革命后期遵照党中央的指示,在以“三结合”的方式进行组建新的政府领导班子,造反派们打算把一个在革命群众中声望颇高,华县初解放时由第一任县长王平藩从华阴带来到华县工作,文化革命前在华县就当组织部部长的那个老干部陈怀德结合成华县县长,然而谁知道对他的历史一政审,问题却出来了,在他身上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疑点——他最早的档案材料上所写的入党介绍人竟然是华阴的那个臭名昭著的国民党党员,地主兼历史反革命分子牛保国。造反派们这一下子炸锅了,再也忍无可忍:牛保国明明是个人尽皆知的国民党党员、国民党区党部书记,他怎么能会是陈怀德加入共产党的入党介绍人呢?这事骗鬼鬼都不信,别说是骗人了。陈怀德无疑是一个混进我党,并且多年来一直隐藏得很深很深的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陈怀德却一直隐瞒着自己的这一罪恶历史,拒不向党组织坦白交代,其后在历次的档案材料上,入党介绍人一会儿要么写的是张三,一会儿要么又写的是李四,一个时期与一个时期不一样,实属十恶不赦,罪不容诛。华县那些立志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造反派就为这事可没少花精力,立即把陈怀德揪了出来,作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专政的重点对象,让他戴高帽子游街,对他进行一次又一次的“修理”、“圆圈”,把能想得出来的、能用得上的革命办法都给他用上了,差点儿把他没给整死。整得陈怀德一天怯眼害怕的,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恨不能有个地缝钻进去,以躲避这一场灾难。在这场触及灵魂深处的大革命中,他千方百计地隐瞒事实真相,极尽一切能事和牛保国摆脱干系,想蒙混过关,但谁知道他越遮遮掩掩,就越把这事说得前言不搭后语,乃至破绽百出,难以让人置信。然而他越是说不清楚,造反派就越逼迫他交代历史问题,以致后来把他都逼得有点儿神经错乱了,审问时只是顺着造反派的话茬往下说。造反派说他的入党介绍人是谁,他就说是谁;只要造反派一反口说不是的,他也就说不是的。整得造反派们实在哭笑不得,拿他没有办法。而他,只要造反派往地方上一叫,就吓得屁滚尿流,浑身像筛糠似的地直打哆嗦,不等专案组的人问他,他马上就会一叠声地不住说:“我有罪,我有罪!我罪该万死,死了活该,不给棺材,就地掩埋。我老实交代,我说,我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我一定争取宽大处理。您饶了我吧!我求求您,好我的爷哩,饶了我吧……我实在说不清楚当时是怎么一回事啊!是在说不清楚……”革命委员会专案组的人员由于对他的罪证落不实,定不了案,也就不敢把他往死的整。   后来,大概是中央文革领导小组在文化革命中又发布了个什么文件,要求地方各级革委会落实在文化革命运动中清理阶级队伍时所清理出来的各类人和事,给被清理的对象有一个明确的定论,华县革命委员会这才又把陈怀德的事情当作了一回事,积极而认真地展开了进一步的内查外调工作。偏巧省上这时也有了明确指示,要求二华调查解放前这一带地下党组织活动的具体情况。   突然有一天,一辆草绿色的军用吉普车开向了孟至塬公社,继而开进了庙东村生产大队,停在庙东村的村口。有小吉普车开到了庙东村,这在庙东村当时可是一件少有的排场事,一下子就引起了很多人的关注。只见车上跳下来了三个胳肢窝里夹着黑色文件夹的干部模样的人,他们一下车就在村口向人打听牛保国家住在哪里,随后就径直匆匆地走进了牛保国家。当时正赶上庙东村的人吃中午饭,把饭碗从家端出来,到巷道里吃饭的人可不少,大家都疑惑不解地望着这些人走进牛保国家的背影儿,心里像打鼓一样,不由得一个劲儿地胡乱猜测起来:“牛保国这回又犯什么案,惹出什么乱子来了?”   牛德草这会儿碰巧也从他家里走了出来,看到这个情景,禁不住怀里像揣了个小兔子,扑通扑通地更是跳个不停。他也揣摩起这几个不速之客突然来找牛保国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反正直观地感觉到这样的人能来找牛保国,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也不会是小事;不然,为什么会一次就来了这么多人,并且还都是些从来没见过面的——他们看起来一个个都满有气质,来坐的那辆车居然也还是军用吉普车——这些人肯定都不是些一般的人,说不定还是有来头的大干部呢。牛德草对此眼里看着,心里想着,好不平静。因为,在他心里后来与牛保国总有着一种不为人知的宿怨。他恨牛保国,而且恨得要死,盼不得有谁能替他把牛保国给活活弄死,让他长长地出上一口恶气,但他又非常担心牛保国的事会株连到他家,因为现在血统论的思想特别盛行,他父亲毕竟和牛保国是亲弟兄,他是牛保国的亲侄子。他因家庭是漏划地主嫌疑,就已经吃够苦头了,万一牛保国的事情再株连到他,那么他就倒八辈子霉,晦气头顶了,说不定没来由又会遭什么殃。要知道他现在已经被折腾得筋疲力尽,焦头烂额的,在这人整人、人斗人的日子里,他在人前整天被弄得连头都抬不起来,有关年轻人的好事,他是连边儿都沾不上的。如今像他这样的人早就都被人家打入了另册,难道还能禁得起雪上再给加霜?“前辈的冤孽债,当今社会要后辈们加倍偿还,前辈人给他的后辈什么也没留下,却把他们的后辈一个个都影响得灰溜溜的,一天跟龟孙子一样。要是牛保国的事再影响到自己,那么自己就又倒血霉了,这辈子真的就不仅被打入到了十八层地狱,而且还果真再被踩上了一只脚,永世都别想翻得了身了。——哎哟我的天哪,千万可不敢那样啊!”牛德草不由得浑身直冒冷汗,心里暗暗不停地在祈祷着,一片狐疑,只好孤零零一个人胆战心惊地提前默默向农田基建工地上走去。   牛保国一看,自己家里突然来了这么些个不知底细的人,一时也不知道他们都是些哪路神仙,究竟都是来寻他什么事的,心里十分惶恐,惴惴不安。不过人家既然已经找上门来,自己又能有什么办法回避呢?躲吧?可是你躲过了初一,难道也还能躲过去十五吗?更何况跑了和尚是跑不了庙的。现在全国一盘棋,四海红旗飘,你又能到哪里去藏呢?反正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人家既然来了,那就坦然面对吧。牛保国一咬牙,一横心,硬着头皮就豁出去了。他笑容满面地一边热情接待这些来人,一边细心察言观色,以便能够看出一些迹象,见风使舵,顺水推舟。   这时候只见他拄着拐杖连忙站起身来,七分真三分假地故意装作行动不便、走路艰难的样子,招呼他们,叫他那胖老婆张妍快给这些人倒茶,取烟,找火柴。紧接着他就拿着张妍取来的那一角九分钱一盒的“宝成”牌香烟,十分殷勤地给这些人一一往手里递。来的这几个人很客气地说自己不会吸烟,不管是谦让还是真不会吸,反正推过来让过去,最终还都是没有接他的那烟,这就把个牛保国弄得心里更发毛了。“不抽烟那么你们喝茶,喝茶……你看你们这些人大老远地跑了这一路了,到我们这儿来也是挺辛苦的。”牛保国把他老婆张妍倒来的那一杯杯茶水又忙着给这些人一个一个往手里递。“你那腿是怎么了?”来人中有一个见状疑惑不解地问牛保国。牛保国闻言淡淡地苦笑了一下,显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作文章,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不会温良恭俭让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受点儿冲击,洗礼,算不了什么,应该的,应该的……现在好多了,过不了多长时间也就会痊愈。我这个人嘛,你别看,那是个贱物,还得要革命力量不定期地时常给冲击冲击,磨练磨练。只有时常这样着呢,头脑倒还能清晰许多的。只要无产阶级专政得以巩固了,个人的事再大,说到底,也是小事。嘿,嘿嘿……”牛保国干笑了几声。他对来人的问话回答得很是含糊其辞,让人根本就听不出来他对自己的不幸遭遇有什么丝毫的怨气。   “牛保国,大家也都是忙人,时间要紧,我们也就不兜圈子了,咱实话直说吧。”来人中一个领头模样的,态度颇为认真地说,“我们几个人今天来找你呢,是有一个很重要的情况想向你调查了解一下,希望你能够积极地配合我们的工作,如实地作以回答。”牛保国竖着耳朵,专心无比地听着来人一字一板说着的那些掷地有声的话,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紧缩了起来,甚至连脖颈子后边都开始冒凉气了,心想:“这回不知道又是什么事情,得把我给黏进去了。”然而,他对这些人对他所说的这些话的真实用意一时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因而只能是谨小慎微地一口一个“是”的答应着,满脸堆笑,小心侍侯地说:“那自然是的,那自然是的。你们尽管放心,我向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毛主席保证,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知道什么就说什么。”来人中的另一个人随即打开了自己所拿的那文件夹,掏出自来水笔,打算开始记录。他们按照惯例,像法庭审问犯人一样开始问道:“姓名?年龄?籍贯?民族……”牛保国声音很平和地一一回答着。这一套问完后,来人突然问他道:“解放前你是不是曾经介绍过一个叫陈怀德的人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牛保国把话听到这儿,心里才清楚了这些人今天来找他的实际用意:“他们是来外调陈怀德的事情的,不是为了自己的什么事而专门来的。”于是心里就一块石头落了地,心情松缓多了。他认真苦苦地思索了好一会儿,这才缓缓地回答道:“是的。曾经是有过这么一回事,那是三几年陈怀德当教师,在我们村的小学校里教书时候的事。当时是单线联系,他是我发展的,是地下党书记王尚德来接收的。王尚德同志解放前不幸就牺牲了,这事现在除了我,恐怕就没有人能够再说得清楚了。”“可是,我们从你的档案记载看,你解放前不仅是个国民党党员,而且还是国民党的区党部书记、孟至乡的敌伪乡长,据我们所知,你至今还牵扯着解放前枪杀地下党赵广锁的这一命案着的。你好好想想,像你这样的人,怎么能有资格介绍他人加入共产党呢?这岂不也太得有点儿荒唐,让人不能自圆其说了?”   来人的问话一下子勾引起牛保国对解放前自己的那些历历往事的一幕幕回忆,几十年的风雨历程虽说不长,可也不能算短,其间的人际变化、是非曲直,让他怎么能够一句两句话就说得清楚?更何况这有些事的原委恐怕他这一辈子直到死,说给人,也是不会有人相信的。世事难料,人生无常啊!牛保国平日对他自己这几十年来所走过的路也不知道都回忆反省过多少次了,人世历程,神鬼难卜,阴差阳错,鬼使神差,一路懵懵懂懂地走来,尽管做为单个人,自己每往前走一步,都是朝着自己最美好的意愿竭力在迈进着的,勇于拼搏,不懈奋斗,但其客观结果将会又怎么样呢?——这恐怕谁都难以说得来。往往事情在做过之后,才会发现原来自己所为竟然与愿望大相径庭,甚至自招其祸。要不古人怎么会有“糊涂难,难得糊涂”这句名言流传至今呢?多半辈子的人生教训使得牛保国原本打算把自己这几十年经历的坎坎坷坷全都深深地埋在心底,一直把它带到阴曹地府里去,可有谁知道今天又有人来非得要他说出这些事情的就里来不可,这使他不得不又一次直面、深思自己以前的经历。因而这就不能不又勾起了他对他以往那些滴血滴泪的惨淡历程的再次咀嚼。他尽管处于目前这种状况,主观上怎么也不愿意再提以往的那些事了,但出于对他人负责的做人原则,此时不得不再次向来人诉说起他以往那些确确实实是自己经历过的但现在说出来似乎又确实难以让人置信的事来。“事情原来是这样的……”   牛保国的心沉甸甸的,开始诉说起他那些鲜为人知的往事来。大概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末,陈怀德还是个小学教师,有一段时间曾经在孟至乡的庙东村小学校坐馆教书。由于长期在乡村作启蒙教师,整天吃督学向念书学生家里所摊的派饭,因此他得以经常和乡下这些耕田种地的泥腿子农民打交道,在一个锅里搅勺把子。农民们那些盆大碗小的事情,他就也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农民们的红白喜事他也经常去给帮忙,农民们的酸甜苦辣他也感同身受。常不常庙东村的谁家要有个动笔写写画画的事情,就都也跑到学校里来找他这个先生。陈怀德这人为人正派善良,只要有人来求他干什么,不管自己的忙闲,他都有求必应,会马上撂下自己手头正在做着的事,给来人写呀画呀的,忙活起来,直到把这来人满意地打发走为止。因此陈怀德在庙东村教书口碑一直很好,很受人尊崇。后来,地下党发动庄稼户人闹农运,要求减租、减息,减税,需要写一些宣传标语什么的,有人就也来求他。他觉着这些贫苦农民提出这样的要求,合情合理,都是些理所当然的事情,于是爽爽快快地也就答应了,高高兴兴地给他们写。他白天给学生们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地教书,一到晚上就抓紧时间,连忙拿笔铺纸,在油灯下奋笔疾书,给农运写起标语来。标语写好了自然有农会里的积极分子拿去趁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到周围的四村八寨,“三底十八家”——整个孟至塬张贴。这样以来,一下子就把孟至塬的农**动搞得有声有色,热火朝天,轰轰烈烈的了,使得那些土豪劣绅闻风丧胆,惶惶不可终日。革命形势之所以能够呈现出这样好的局面,不用说谁都知道,这和陈怀德所写的那些宣传标语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陈怀德在这项工作里边起着不小的作用。由于有了这一段时间对农会工作的具体参与,陈怀德思想认识水平也在不知不觉地迅速提高,潜移默化中他的处世观、鉴别是非的标准等都很快地在向左急转弯,渐渐地染上了红颜色;在行动上也越来越自觉不自觉地向着当时的地下党组织靠拢起来。当然因为他有文化,人热情肯干,人品又很端正,孟至塬乡的共产党地下党组织就开始暗地里有意识地培养起他来,向他不断灌输马克思列宁主义思想、辨证唯物主义理论。久而久之,地下党组织看着一切条件都已经基本成熟,就在一个夏天很热的中午,热得人都不敢下地去干活,各自躲在自家屋里不出门或者到村外找一个破土窑洞乘凉,玩“媳妇跳井”、“狼吃娃”去了,巷道里没一个人的时候,派地下党的一位领导——王尚德来到牛保国家里,打发牛保国悄悄地到学校去叫陈怀德。   牛保国来到小学校,陈怀德正在教室给学生上课。他轻轻地敲了敲教室门,陈怀德一手拿着本教本,一手捏着根还有多半截长的粉笔,用粘满了白刷刷粉笔末儿的手缓缓地把教室门拉开了一道缝儿,从门缝里探头出来。一见来找自己的人是牛保国,陈怀德马上就先用眼睛警觉地朝四周十分谨慎的看了看,然后才压低声音连忙问道:“有事吗?”“上头来人了。你把学生安顿一下,赶紧到我家里来。”牛保国简短地说完了这句话,扭身往回就走。   “好,我马上就来。”虽然一时还捉摸不准牛保国来叫他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但陈怀德还是很认真地冲着牛保国爽快答应了。他立马回到教室,给学生布置了一些作业,嘱咐班长替他管着学生,谁也不准走出教室,在校园里到处乱跑后,就匆匆地向着牛保国家走来。(未完·待续)      第二十六章 是非保国(下)      (接前章)牛保国这时正在院子里一锨一锨往牲口圈里不紧不慢地撒土垫圈——他这垫圈其实只是为着掩人耳目,那真正用意是在为他家上房屋里的那来人望风放哨。牛保国一见陈怀德来了,停住手里的活,拄着铁锨对他低声说:“人在上房屋里呢。你先进去,我随后就来。”陈怀德走到牛保国家的上房门口,先是轻轻地咳嗽了一声,然后又很有礼貌地用手指敲了敲虚掩着房门,直等到上房屋里的人在里边说了声:“进来。”他这才推门走了进去。   这时,他见牛保国家上房屋里的炕上盘腿坐着一个身穿深灰色长袍,留着大背头的中年男人,旁边还放着顶大礼帽。在他进来之前,那人正在一个劲不停地噗噜噜抽水烟。这人不是别人,他就是1928年渭华起义失败后,共产党留在关中一直搞地下工作的王尚德——这情况陈怀德他当然是不知道的。当他进来时炕上坐的这人刚抽完一锅水烟,他拔出了水烟哨子,对准它后边使劲儿一吹,随着强有力的噗一声,那还未燃尽的烟灰球,带着微红的火星,一下子就飞出去了老远老远,落在炕沿正前面的地上。炕上这人见他进来并没有立即说话,而是悠然消闲地又装上了一袋水烟,噗的一声,动作娴熟地吹着了右手里所拿的那用梅纸卷成的纸筒,轻轻触在水烟锅上,就又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了一股白烟。这才语气和缓而又出奇平静地说了句:“你来了,坐那儿吧。”这人不苟言笑,喜怒不行于色,脸似乎老是平板着的,若有所思,让人看起来颇有城府,深不可测。陈怀德在这人面前不敢随便贸然就坐,而只是怯生生地在离炕沿不远的地方靠柜站着。   一开始,两人都默默的不说什么,隔了好大一会儿,这人终于才又开口问话了:“你就是牛保国所说的那个陈怀德?”“唉。”陈怀德点头回答着。“这段时间你很积极的,表现得蛮不错嘛,上进心强,是非观念又很清楚,思想进步也很快,给我们庙东村的农会工作可出了不少力的嘛。坐,坐。都是自己人,干吗那么客气呀?”这人表扬着陈怀德,屋子里的气氛顿时缓和多了。陈怀德这才应声侧身坐在柜前的那条长板凳上。双方一时就又沉默了起来,屋子里静极了,连两人彼此的呼吸声此时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来人还是只管若无其事地在抽他的水烟,水烟袋一个劲地发出着噗噜噜的声响,这响声此时显得很亮很亮,每一声似乎都重重地撞击在陈怀德的心扉上。这种气氛所形成的无形压力,使得陈怀德简直都有点儿受不了了,好不容易他才又等着了来人的开口继续说话:“你在这一带是个好青年,工作热情主动,勇于吃苦耐劳,且有胆有识,我们认为很有培养前途。革命队伍里呀就需要有大量像你这样的人来充实壮大力量。”这人话说到这儿,猛地抬起了头,两眼直盯着陈怀德看。陈怀德发现,这人的两只眼睛就像是两把利剑,而且还不停地在向外放射着两束犀利的强光,这两束光仿佛都能把他通身刺透,进而看清楚他的每一根毛发及五脏六腑,看得他通身一无遮拦,把他顿时审视得一清二楚。陈怀德一瞬间就再也不敢和他对视了,不由得赶紧低下了头,努力躲避起这人的目光来,且局促得两手只管不住在揉搓自己的那衣角——那神情简直就跟个乡下农村里没见过大世面,羞涩扭捏的小女孩子差不多。   “据牛保国说,你曾经提出过申请,希望加入我们的组织——中国共产党。是不?”别看这问话的声音虽然很小很小,但却十分刚毅有力的,尽管人如果不集中注意力、专心致志地听是听不见的,但这句神秘的问话对陈怀德说来,却犹如一声青天霹雳,差点儿没把他听得惊叫出声来。他惟恐自己是听错了,想证实一下,于是禁不住本能地反问了一句说:“你说什么?”来人向前欠了欠身子,目光如炬,一字一板地说:“我是问你,你是不是向牛保国曾经提出过,你想加入中国共产党,帮助穷人翻身打天下,进而彻底粉碎旧社会,干一番大事业这事?”陈怀德这一下子可听真切了,于是惊喜地连声说:“提过,提过,我给他早都说过多次了,只是他老是说得等机会成熟了再说。可我就是不知道我这机会什么时候才得以成熟。”“现在,就是现在!现在你这一机会就成熟了。”那人笑着对他说。“那么……那么怎样才能跟共产党的地下组织取得直接联系、接上头儿呢?”陈怀德还是忧心忡忡地问。“这不难,这一点儿都不难。其实,在此之前,你早就已经经常和共产党的人在一起共事了。共产党的地下组织远在天边,这近嘛,如今就在你的眼前。”“怎么?莫非你就是……”陈怀德说着噌一下子就站了起来,他万万也没想到坐在他面前的这个人竟会是当时二华一带共产党地下组织的领头人。“唉,我就是二华地下党的负责人。”“这太好了,这可太好了……你不知道,我这一向一天做梦都在四处寻找你们人呢,好不容易这才见到你们了。”陈怀德猛地扑了上去,忘其所以地一下子就紧紧抓住了王尚德那双手,使劲攥着,摇个不停:“这下子可找到了,这下子可算是找到了……”两人之间刚才那种感情上的隔膜一下子就烟消云散得没影儿了,骤然变得如同兄弟般的亲切。   王尚德这时顺势从炕上跳了下来,语重心长地说:“陈怀德同志,我们早就认定你各方面的素质都很不错,在暗中一直都派人着力地培养你,考验你。鉴于这一段时间你配合我党所组织的农会,做了不少的革命工作,且表现得也很出色,地下党组织经过会议研究,决定批准你的申请,今天就派我来接收你加入中国共产党。现在,你就准备宣誓吧。”   这时候,牛保国把在门口望风的事给他媳妇张妍交待、安顿停当后,也从院子里走进上房屋里来了。王尚德从自己内衣里掏出了一面三尺左右长,且镶有镰刀、斧头图案的红旗,叫牛保国用针把它别在墙上,转身对陈怀德说:“开始吧。”陈怀德闻声赶紧整了整自己的衣着,郑重其事地面对党旗,和牛保国站在一并排,看着牛保国的样儿,举起紧握着的右拳头,跟着王尚德宣起誓来。王尚德在前边带头念一句,陈怀德也就跟着牛保国,照着王尚德所念的词儿,随后说一句:“我自愿加入中国共产党,执行党的章程,遵守党的纪律,保守党的秘密,立志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生;永不叛党!”简单的宣誓程序刚一进行完毕,王尚德就上前紧握住了陈怀德的手,热情无比地说:“陈怀德同志,欢迎你光荣地加入到我们革命队伍里来,今后咱们就成了同一战壕里,生死与共的革命战友。”他一边收拾着自己的东西,一边继续对陈怀德说,“你这就先回学校里给学生们继续上课去吧,以后有什么革命任务,我们会有人通知你的。”……   牛保国说:“那时候,革命的形势相当险恶,白色恐怖十分严重,经常有人因叛徒的出卖而遭捕、牺牲,导致革命力量损失惨重。为了确保革命同志的生命安全和党组织得以顺利工作,避免发生不必要的意外,地下党组织实行的都是单线联系。我是陈怀德的上线,他的下线是谁,我不知道;我的上线是谁,他当然也是不会知道的。我们俩在一起交往、工作了有半年多时间,后来组织上调我到陕北党中央去学习培训,谁知那时候我因母亲突然生病而去迟了几天,结果等我到三河口的联络站时,去陕北的同志早已经聚齐到一块儿,等不着我来,离开那里走了,联络站也被国民党的人给查封了。此后我就和党组织失去了联系,加之另外种种的原因,陈怀德也就没有再来庙东村教书,我也就没能再见到过他。唉,世上这事情有好一些是让人一言难尽的,也有好一些是一时半会儿难得说清楚的,更不要说还有不少即使现在说出来也是让人难以置信的。你们今天来问这事了,我不得不给你们如实地把那些隐情一五一十说出来,可是如今说了,到底又有谁还能够相信呢?要我说,陈怀德这人,解放前确确实实是经过我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的,至于以后他还有没有过什么其他过节儿,那我就说不清楚了——我所知道的就只有这些,我为我今天所说的话承担一切责任。”   “那好吧。你看看我们所写的谈话记录,如果与你所谈话的内容没有什么出入,那么就请你在上面签个字儿。”   牛保国接过了谈话记录,很快地看了一遍,说了句:“就是这样,没什么出入。”随即接过来人所递过来的那笔,在后面写上了“情况属实”几个字,同时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世上这事情,没有不透风的墙。尽管到庙东村来外调的那些人与牛保国谈话时,庙东村里的人大都下地干活去了,但与牛保国家只有一墙之隔的牛德草家,牛德草的媳妇腊梅却因怀里的孩子太小,又在家睡午觉而没有能下得成地。她在自家屋里把隔壁这些人的谈话给悄悄听了个一清二楚,等到晚上牛德草从地里下工回来,关上了房门,就很奇怪地把这事立刻告诉给了她丈夫牛德草:“德草,你知道今天村里来的那几个找隔壁保国叔的人,他们到底是干啥来的?”牛德草茫无头绪地说:“他们是干什么来的,我怎么能知道?不过,凭我的直观猜想,能来找牛保国那号人,肯定不会是为的什么好事!”“你看看,你看看。你这就猜错了不是?”腊梅在牛德草面前有些得意卖弄地说,“我说你这人呀,一天就光知道把人往坏处想。我告诉你,你不要以为你什么事情都知道,都能成。你说,世上这事情离奇不离奇?今天那几个人来调查的主要不是保国叔他自己的事,听说是在调查他解放前是不是曾经介绍过一个叫什么陈怀德的人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去去去,你保准是东西耳朵南北听了。那熊解放前明明是个反动透顶的国民党党员、历史反革命分子,有什么资格还介绍别人加入共产党呢?你是在白日做梦吧?再说了,谁又不是把眼睛瞎实了,能要他那号人品的人介绍入共产党,那岂不是倒共产党的牌子吗?简直开国际玩笑。你要是说他解放前与共产党为敌,枪杀过多少地下党员,这我多少还能有点儿相信;而你说他解放前是共产党员,还介绍过其他的什么人加入了中国共产党,那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敢相信。我们英明、伟大、光荣、正确的中国共产党,里面哪能有像他这样坏蛋的人?”牛德草有些冲动了,止不住一个劲儿忿忿不平地说。   李腊梅本来是饶有趣味的和丈夫牛德草在一块儿拉家常、谝闲的,没想到兴兴地却碰了一鼻子灰,觉得实在有点儿晦气,没趣儿,于是撅着个嘴,嘟嘟囔囔地抱怨说:“人家好心跟你说句闲话儿,谁知道这热脸还贴到你那冷屁股上了。把你那熊样儿看看!这事信不信由你,但我得提醒你:世上这啥事不可能有呢?事情并不因为你相信不相信而存在与否。今天你是在哪里吃枪药了,一回来就在我跟前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撒气。既然你见不得我,咱俩就永远谁都别理谁。”李腊梅一顿连珠炮,给了牛德草个没客气,说完后就没好气地翻过身子,给牛德草个脊背,怏怏不乐地自个睡去了。   李腊梅怀里抱着孩子,躺在一边,很快地就打起细微而轻柔的鼾声,进入了香甜的梦乡,可是她睡前所说的那些话,却搅扰得牛德草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牛保国解放前居然还能是个共产党?这多年来,明明谁都知道他解放前是国民党的区党部书记、孟至塬的敌伪乡长,其间不知道还干过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怎么突然间他就又成个革命者了呢?这事也太得让人不可思议了。再说,他曾经加入过共产党这事,这些年来怎么连他本人也都只字没有提过,前些日子,造反派们还一直在纠缠他枪杀地下党员赵广锁的那桩人命案呢,如今咋能一下子就又翻过来了……退一万步想想,就凭他那人品,共产党人家能要他吗?”牛德草心里矛盾极了,他怎么也想不通他媳妇给他所说的那些话,“共产党,那可是目前世界上最伟大、光荣、英明、正确的政党了,它里面的那些党员,一个个可尽都是些十全十美,无可挑剔的人,他们都是用特殊材料构成的无产阶级先进分子呀!有多少在各方面表现都很好的人,朝思暮想地请求加入共产党,高攀还攀不上呢,牛保国他算什么货?就他那熊样儿,有什么资格能加入得到这个神圣的行列里去?他如果真的老早就是共产党员了的话,那为什么每次运动来了还都得要受冲击,挨批判,站在桌子前丢人现眼呢?这即就是谁一时弄错了,他怎么也都不说清楚呢?不可能,这万万不可能。世上这同名同姓的人多了,张冠李戴的事也往往屡见不鲜的,即使牛保国是共产党员,恐怕那也是其它哪一个地方的牛保国,绝对不会是自家隔壁的这个禽兽不如的流氓。或许是腊梅她借此和自己开玩笑,闹着玩儿的吧?这也未可知……”然而他侧过身子看了一眼睡在自己旁边的那腊梅,想着刚才她的那副认真模样,心里就又疑惑起来,“这怎么会呢?”牛德草就为着这事,这天晚上一直熬到了第二天的天麻麻亮,这才带着他这个百思不解的疑团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家有千金私,邻家是杆秤。来牛保国家外调的那几个人一走,虽然牛保国他们家的人也没有谁对外言语过什么,但牛保国解放前曾经还是过共产党的这事一下子就不胫而走,立马被村里的人传说得沸沸扬扬,家喻户晓。街头巷尾,时不时地都能听到有人对这件事在议论:“世上这人呀,你说让人该怎么说呢?复杂得很,谁能弄得清谁的底细?你说,这谁还能意料得到天天挨批判的阶级敌人——地主兼历史反革命分子——牛保国这人如今居然还一下子给变成老地下党员了。这清理阶级队伍工作还真的没白进行,一下子就给清理出了不少新鲜事来。党支书杜木林他们那一伙平时总在人前炫耀他们的革命资格老,这下子我看谁敢跟人家牛保国攀比?这回可看革委会主任王黑熊这伙熊挨球的咋弄呀。”但人们私下的议论归议论,上级革委会没有红头文件下来,那是不准事的,所以一时间还没有谁能真正把牛保国当作老党员看待,每次开批判会的时候,那些造反派们仍然照样儿让他和其他的黑七类人一样,在主席台的桌子前面站着陪绑,只是在斗争态度上对他比以前不知不觉地稍微温和了一些,相对人性化了,没有谁再把他当做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重点对象进行专政了——他们有备无患,得给自己多少留着点儿退路。   唯独与之不大搭调的要说还是51年土改时分了牛保国家前院两间厦房的那个老贫农牛百善,他由于太得疾恶如仇了,因而信息就相对闭塞了一些,所以依然我行我素,照旧在不知趣地对牛保国气势汹汹、捩眉瞪眼、骂骂咧咧,在人前总还是理直气壮地说:“我毛爷爷给我分了房子。我在我毛爷爷给我分的房子里住着的。在我毛爷爷给我分的房子里住,我爱在里面干什么就干什么呢,耍球(鸟)都由我着的,他没人管得着!”他在家里没厕所,所以大天白日也不管院子里有人没人,就解开裤带,掏出他那东西,随地方便。牛保国一家祖孙三代,五六口人都挤在一起,住在上院的间半上房和两间厦房里。这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出出进进都得从前院里经过,二十来年来他老婆张妍没得法也就这样将就着过去了,可就是他那年轻的儿媳妇和豆蔻之年、初通人事的小孙女,现在一碰到这场合就觉着没法儿忍受得了。更气人的是牛百善这货办一些不雅观的事情又故意不避人,让人碰在当面实实难堪。对此牛保国经常气得不行,然而又像是蒸馍掉进灰里边了——既吹不得又打不得,尽管早已忍无可忍,但又实在无可奈何,只有忍气吞声,打掉门牙往自己肚子里吞——谁叫自己是个地主兼历史反革命分子、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呢;而人家可是响当当、硬邦邦的老贫农,无产阶级革命依靠的对象哟!你再有本事能碰得过国家这个有军队、有法院、有监狱的强大暴力机关吗?社会发展到了这一地步,单个人又能奈其若何呢?——实在无力回天哪!   不过,说不来是因为什么原因,总而言之牛保国的处境还是在不知不觉地一天比一天好转着,是人都能明显地看得出来,很多事情对牛保国来说都比以前宽松得多起来,再也不是那么铁板一块了。这迹象突出地表现在钉于牛保国家前门边儿的那块写着“地主兼历史反革命分子”的木牌牌儿上。钉木牌牌左边的那颗钉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因松动而掉了,木牌牌儿颠倒着,就剩右边一个角斜挂在那里。庙东村生产大队革委会的那些干部们,每都到大队部里来,都得从它跟前经过,走来走去,也不知道他们没看见呢,还是整天忙着干革命、抓大事,没得空儿顾上去管这些鸡毛蒜皮的琐屑事,反正是从来就没有人理睬过它的岌岌可危,麻烦一下自己那举手之劳,把它去重新整治整治。这些平日不为人所在意的细枝末节,蛛丝马迹,似乎已经在向一些细心观察的人预示:牛保国现在还是不是“地主兼历史反革命分子”,这个问题已经很难说得清楚了;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现在,这问题是不是也似乎已经不再十分重要了?对此,人们的潜意识里,总有一种模模糊糊的错觉:阶级队伍怎么越清理还给阵线越发混淆不清了?然而细心的人还是能够从这混淆不清的现象中看得出一些窍道来的,他们隐隐约约已经能够多少预感到社会是不是要乱中有治了。乱,只能是乱了敌人;乱,却能够从中锻炼人民。天下大乱势必会引起天下大治——社会可能要有一点儿什么变化了,山雨欲来风满楼嘛。这么多年来,以“斗争”为纲的暴风骤雨刮来下去,折腾到如今,旷日持久,似乎多少有点儿后劲不足,成了强弩之末,已经势不能穿鲁缟者也,也该有个收场了。      第二十七章 亲自家亲(上)      牛保国的腿伤在他那胖老婆张妍朝天日每的悉心照料下,奇迹般地给一天天康复起来,现在已经基本上能撇开拐杖走路了。他这条腿目前虽然可以断定以后是出不了大力了,但是也能看得出来是不会落下什么明显残疾的,碍不了大事。按道理说这对他已经是一件很值得庆兴的事了,但有谁知道他最近却不知怎的,竟然整天怎么也都高兴不起来,心情反而还总是郁郁不乐的,情绪一天比一天地低沉,脾气也不像以前那样平和。细究其原因,这病症根子原来是扎在他的内心深处,不是肉体上有什么苦痛,而是精神上总觉着不舒畅。虽说阶级斗争后来对他都抓得相当宽松了,可是他还是有些不满足,对自己整天在村子里走路抬不起头,没人正眼瞧他,内心里很是有些不是滋味。这还不消说,忍耐着点儿他还是能够勉强过得去的,让他更恼火的是在自己家里,不管怎么样都咽不下牛百善那一口气。本来是一座三间门面的四合院,早年和哥哥牛保民分家时二一添作五,弟兄俩一人一半儿。继而院中间就砌了一道下半截儿用砖做的、上半截儿用土坯做料,有六七尺来高的院墙。这以来把原本的一座宅子就彻底分成了两院。51年土地改革时自家被定成了地主成分,可哥哥牛保民家道比自己还要殷实,却在定成分这事上安然无恙。紧接着村上斗地主、分田地,就又把他家的这间半院宅子,前房分给了一个原先在西城门洞里住着,看守城门的河南籍孤老头儿李氏。李氏病故后,无儿无女,无人继承这份家业,庙东村生产大队就把他家这前房当做了大队部。前半院的两间厦房分给了光棍老贫农牛百善,他从那时至今一直都在里面住着。这样以来,牛保国一家人出来进去都要从大队部门口和牛百善的门前经过,一举一动都在大队革委会干部的眼皮底下,也都受着老贫农牛百善的无情监督,很不自由不说,让他最受不了的是耳朵里还总听到的是牛百善那极难听的、不三不四的叫骂:“我在我毛爷爷给我分的屋子里住着的,有我毛爷爷撑腰,我在屋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哩。我想日地主沟子都由我着的,他谁管不着!”你说像这样的日子一天两天也还罢了,牛保国长期整天听着这些受侮辱的话,心里实在气不平,然而想发作又不敢发作,不发作窝在心里吧,又憋得实在难受。在高压政治的氛围里过日子,牛保国心力交瘁,觉着实在没办法再承受得住这种心理压力了。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思考着:“一辈子老这样下去怎么能行呢?这种局面熬到啥时候才是个头儿?怎样才能得以改变这烦人的现实局面呢?”他苦思冥想着只是束手无策,一时怎么也想不出来一个行之有效的锦囊妙计来。但他还是暗中下定了决心,拼死拼活也必须得想出一个应对这种尴尬局面的办法来不可。这办法不管是好办法坏办法,只要是办法,只要能有效改变目前这种状况就行,哪怕是给人磕头、变鳖、叫八爷哩,反正长痛不如短痛。这种局面要是不改变,不要说是自己在村里永远抬不起头,就是儿子也别想在村里能抬得起头来,过像人样儿的日子,长此以往,恐怕就连孙子以后长大了也得要成龟孙子了,祖祖辈辈、一举一动都是要受人歧视。坚决不能让这样的局面持续下去,社会大局当然自己无力回天,但庙东村这块儿小天地自己还是得要设法扭转扭转乾坤-----总之,牛保国是不甘于老是处在目前这种残酷折磨身心的情形下,就这样永远一成不变地装鳖度日月。他竭尽全力想对目前的状况有所改变,于是辗转反侧,绞尽脑汁地苦苦思考着。   又是一个夏收开始了,村外田野的麦子被一个晚上的东南风给吹成了一片金黄,正如一首歌里唱道:“麦浪滚滚闪金光,……社员心里喜洋洋。”农民们从去年的秋季一直忙活到今年初夏,辛辛苦苦、黑水汗流,为的就是这一料庄稼,这料庄稼几乎可以说就是他们一整年的全部希望,现在好不容易熬到了收获季节。俗话说:“蚕老麦黄,秀女下床。”中唐时期的白居易不是在《观刈麦》这首诗里也这样写到嘛,“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农村要是一进入夏收大忙季节,那生活氛围骤然就不一样了。你看,这一大早,天刚麻麻亮,庙东村生产大队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所有社员群众一个个手里拿着早在前一天晚上就于磨刀石上磨得锋芒利刃的镰刀,像蜂拥似的走出了村子,向着田地里奔来,开始动手收割这一望无际的麦子——进军夏收。   按庙东村生产大队的惯例,收割麦子时成年人不论男女,每人每次都得要割播种时耧的四行(垄)麦子,且一旦割开了是人人争着向前,惟恐自己落后,巾帼不让须眉。他们一般是责任落实到人,谁先割到那边地头儿,谁就坐下来休息,并且谁也不会主动地去帮其他人的。当然,如果你只一味贪图速度,割得快,不顾所割的质量,把麦茬留得过高了,或者麦子遗得太多,那也是不行的。生产队里专门安排了个得力干部,手里拿着把镰刀在割麦的人背后不停地来回巡视督察哩。你要是麦子割得太差劲儿了,人家马上就会指名道姓地喊你,指责你,要你扭回头来采取适当的补救措施,予以返工;让你没面子,当下就下不了台不要紧,进而还会扣你的工分的,所以人们在这方面就都谁也不敢过分地敷衍塞责了。   牛保国的腿尽管还没好利索,走起路来多少还有点儿瘸——这也算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红卫兵专政给他留下的光荣印记,但在这生产队的三夏大忙季节、非常时刻,他也不要干部指派或上门催叫,自觉地拿起了镰刀,就也下地割麦子来了。   社员们一到地里,就自觉地摆开了“一字长蛇阵”,投入了急如星火的麦收工作。他们一个个镰刀挥舞,技术娴熟,手起麦割,嚓嚓有声,你追我赶,互不相让,一时谁也顾不上再和谁去逗笑说话,人人手头儿都在使劲,彼此比着看谁割得快,能抢在前边,先割到地头儿,坐在那里休息,以心理享受割麦行家里手这一殊荣。他们此时的劳动姿势可谓优美好看极了,像百数只白鹤晾翅,又像是沙场秋点兵,整个合起来简直就是一个场面极其壮观、气势无比恢弘的集体舞蹈表演。   牛保国在这样激烈的群体劳动中,尽管也是在竭尽全力地豁出干,但由于诸多方面的原因:本不在行,且上年纪,几经折腾,更是元气有伤,所以难免就显得心有余而力不足。他不管是怎样地使出浑身解数,但还是越来越无法赶得上割麦的大批人群,一步步地被落了下来。禁不住他抬起头来,茫然地朝着周围看了看,“唉”的发出了一声无可奈何地长叹。可是谁知道就在这长叹之余,他眼睛朝前无意中一瞥,突然隐隐约约地发现割麦冲在最前边的是一个二十左右岁的精干小伙子。这小伙儿手起镰落,动作异常潇洒,割起麦来就像飞一样朝前蹿。“这人是谁呢?手脚竟能这样的麻利,真不简单。”牛保国暗自夸赞着,但由于距离太远,又有前边许多没有割倒的麦子遮挡着他的视线,那人弯着腰的大半个身子都不能看见,因而他一时还难以认得出来那人究竟是谁。   眨眼之间,大部分割麦的人都已经割到了地头儿,坐在那里歇着缓气儿,为着下一番的割麦劳作生产生产力,准备应对即将开始的新一轮角逐——这角逐真让人有点儿当堂不认父的残酷感。可牛保国这会儿还在离地头儿很远很远的地方,像只蜗牛一样,死活都快不起来地往前无奈使劲儿爬行着。他被落在了麦地的半截腰里,像老牛拉破车,心里着急得着了火一样,可光着急能有什么用呢?割麦这活儿是人命活儿,它要来实的,又不是说大话,只要上嘴唇挨着天,下嘴唇挨着地,要不要脸都是能行的,反正自己已经是竭尽全力了,可是还割不到前边去,你说这叫他能有什么办法呢?他只能听其自然,如此而已。   不过,就在他“山穷水尽疑无路”的时候,谁能料想到事情竟还真的奇迹就给出现了。在地头稍事休息的割麦人中,有一个人看着他这狼狈相,心里实在有点儿过意不去,就开始心疼起来。这人不是别人,就是那个割麦割得最快的小伙儿他妈,也是我们早已熟悉的那个莲叶。她禁不住开口对自己的儿子说道:“连欣,一个小伙子家歇多长时间是个够?去,快到那儿把你保国叔接一下。娃娃家身强力壮的,多干点活儿能把你什么干没了?现在正学人哩,再别一天那么懒的偷奸耍猾。”莲叶唠唠叨叨地数落着自己能干的儿子。   “谁懒了?谁偷奸耍滑了?我一点儿也没比别人少干!”牛连欣和他妈强辩着,虽然心里对他妈的数落不大满意,但是行动上仅只是把他妈淡淡地顶撞了两句,还是起身拿着自己那镰刀,迎着远远落在麦地中间的牛保国,就去割牛保国所割的那四行麦子了。这时候不知是谁在他身后似乎戏谑地冲着他大声喊:“连欣,小娃儿勤,爱死人;小娃懒,狼吃都没人撵。你学点儿雷锋,做点儿好事,助人为乐接接你保国叔怕什么?”周围的人都能听得出来这人说这话实际上是什么意思——分明是话里有话,言在此而意在彼,但都装着像没听出什么来似的,谁也不肯说破,只是淡淡地一笑,应和着说:“连欣,说得对着的,谁又说不是呢?”这才是:各自都有心中事,大家尽在不言中。   牛保国正苦于自己割麦没法割得到人前边去,一下子被落了这么远,这该怎么赶得上呀?他四顾看看自己所割的那四行麦子周围,其他人所割的那麦子,早已全都割倒在地上了,惟独自己所割的这四行麦子还像一条长长的金色防风林带,孤零零地留在地当中,把原本是一块完完整整的田地从中间分成两半儿,心里简直熬煎得就不行。他正在不顾一切地豁出命加速往前割着的时候,猛一抬头,没提防看见一个小伙子旋风般地迎头割着他所割的那四行麦子,接他来了,且转眼间就割到了离他不远的地方。这个意外的发现让他顿时惊喜不已,觉着这人真是吉人天相,雪中送炭,禁不住对其感激不已。他心里一下子就再也没有割不前去、撵不上人的那种沉重压力了,浑身都轻松起来,突然就像是在三伏天喝了碗冰镇汽水,哪儿都觉着有种说不出的舒服。就在这当口儿,他心里猛然又“突”地一下对这个前来接他割麦的小伙子产生了一种异样的亲切感,因为他突然间认出来了这个前来接他割麦的小伙子不是别人,正是莲叶的儿子牛连欣。他从牛连欣那潇洒的一举一动上面看到了自己年轻时候的影子:这娃干活儿手脚这麻利劲儿,岂不酷似自己当年?他现在虽然名义上是苟良的儿子,但牛保国的心里比谁都清楚,在牛连欣体内流淌着的是自己的血液,他的身上有一半基因是属于自己的。不管怎样说,即使走到天尽头,这世情还是一个“亲”字掰不开!遗传这个古怪物,虽然人看不见,摸不着,却从古到今一直都在无时无刻地起着威力无穷的作用——不是小说上也常常写着这样的事吗?《杨家将》里的杨宗英压根儿连他父亲杨七郎是什么模样儿都没见过——杨七郎在为父(杨继业)搬兵的路上与杜氏俩成亲,花烛洞房仅仅一个晚上,后来就被奸贼潘仁美绑在高杆上用乱箭残忍地给射死了——就那样,杨宗英长大以后还不是不畏艰难险阻,千里迢迢奔赴边关,要认祖归宗,和杨家满门一条心,协力杀敌,为国效命?牛保国心想,牛连欣不论说到哪里,实际上也还是自己的骨血,是自己这根藤上结着的一个瓜,就算打断了骨头,也还是连着筋的。现在他家的成分,虽说不是贫下中农,可也是个普通中农,普通中农是革命团结的对象呀,从政治上也不能说他有什么疤痕。从这娃目前各方面的素质来看,他还是根能扶得起来的竹竿,如果把他扶持上去,让他在生产队里大小担任个干部的话,日后肯定对自己有好处,说不定还能成为自己的一个代言人,替自己遮风挡雨;好些不便于自己直接出面说出来的话、要办的事,通过他都有达到目的的可能。牛保国这样想着想着,不由得就越想越入神,越想越称心,越想越觉着自己面前莺歌燕舞,艳阳高照。一时,他那满是汗水和着泥土的脸上不知不觉就布满了甜蜜的笑容,像一朵盛开的月季花儿。这时候,他的心里已经是好久没有过的万事胜意了,似乎一切美事很快都会心想事成的。于是他顿时把其它的什么苦痛就都忘得一干二净,浑身立马充满着一种幸福感——一个长期难以构成的宏伟工程蓝图,这时在他心里已基本绘制成形。   看来还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是正确的:世界上人是最可宝贵的,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都能创造出来。前两天庙东村生产大队的那些还是一望无际的麦田,仅仅经过了大约五天时间的人海鏖战,竟然就被人民公社的那些无往而不胜的社员群众三打五除二,给奇迹般地割完,运回到了村西头儿的打麦场上——人民公社一大二公的优越性,这回得到了彻底、充分的体现。生产队的夏收工作中心很快也就由收割转入到在麦场上碾打这方面来了。一时间,生产队的全部劳力就都空前集中到打麦场上。他们用公社农机站派来的一台大型拖拉机碾场,这台大型拖拉机带着好几个大碌碡,在一个有几十亩地大小而且平整如镜的场面上,带着呼呼的风声,飞跑,把摊开放满在场面上有半人多高那么厚的麦子反反复复地碾过来、碾过去。两三个会木工的社员手里拿着斧头、凿子等工具,目不转睛地站在一边查看,不时地在忙着修理碾场过程中出了问题的那些碌碡架子。待拖拉机曳着碌碡把那些摊满一场面的麦子碾过数遍以后,场面上就站满了人,男女老少齐动手,开始起场了。他们中间由很多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两人一组,合伙使一把推杈,呐喊着在打麦场上发疯一样地来奔回跑着,一杈一杈地把由妇女、老头儿——一些体弱一点儿的劳力,用工具拾掇在一起的麦秸从场中心往场面的边儿上运。   牛保国这会儿一边在不紧不慢地用握在手里的那木杈把场面上经拖拉机碾过的麦子,麦秸和麦粒往分离的挑,一边不断头儿地在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拭自己额头上所浸出的汗水,同时还不失时机地在抽空儿向他周围的人不厌其烦地夸赞着这时正在打麦场上生龙活虎地来回奔跑,用推杈拉运麦秸的那牛连欣。   这会儿的牛连欣和牛保国的亲侄子牛德草搭伴儿干活儿,两人站在一起,牛德草明显比牛连欣要人高马大得多。他们俩一人把着推杈的一边,配合默契,在这满是麦糠和麦粒混搅在一起,使得人非常费劲,难走的场面上,气喘吁吁地奔跑着。推杈随着他两人一声声气吞山河的“噢儿——噢儿——”长啸,向着场面上被人拾起来的那一堆堆小山头似的麦秸堆插去,满场面的麦秸旋即就被这些生龙活虎的小伙子从场中心拉了出去。麦秸尽管说是很轻的,但是被在推杈上一下子插得就像座小山似的,故而也把那推杈压得“咯吱咯吱”一个劲儿地直响,给打麦场上平添了一派热闹非凡的景象。   是的,在场面上这些众多拉推杈的小伙子中间,连欣和德草显然是干得最出色,最漂亮的两个,工效明显比其他人高得多。连欣和德草搭着伴儿,如果不是很细心的人,不十分留心观察,绝对是在他俩之间分不出高下来的,只知道他俩合伙干活儿,在一块儿配合得非常默契,活路干得非常的利索,却难以知道牛德草在干活中比牛连欣舍得出力,而牛连欣却比牛德草工于心计,有门道儿,他完全是借助牛德草的实力才得以显示自己的,其实根本就没法配得住牛德草。对此,牛保国可心明如镜,你看他这会儿不住口地连声啧啧着说:“喂,你们看那两个年轻娃干得多欢实。别看连欣那小伙子个头儿比德草要近低半头,可是干起活儿来一点儿也不比德草弱,手脚麻利,人也有心眼,举措快。这要是给别的什么人,与牛德草这样的人搭伴,还真的怕陪不住他呢。连欣这娃真不简单,有两下子。”一般人不留神,一猛然还轻易听不来他这话的醉翁之意,不知道他究竟是在夸赞谁——夸赞德草还是连欣。于是有人不解其意地就地应和着说:“你别看,德草那小伙子,就是家庭出身不行,把娃前途影响了,其实嘛,那娃干什么都出色,听说在学校念书,一直到上高中学习都很好,可惜考大学没赶上趟。回到家这几年,在生产队里劳动锻炼也出息了,有文化又有窍道,干啥活都在行。唉,只是顶什么用呢?把块儿好料活生生耽搁了。”又有人接着说:“你可别说这样的话。世事到这儿了,没赶上机会的人多了,窝到了这农村,把他就是一条龙,有通天的本事又能怎样?现在不管干什么事人家都是以家庭成分定优劣,谁敢重用他?他也就直老四个牙了呗,还不是一辈子都得不停地继续认真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牛保国一听马上附和说:“你这话说得在理。”他话说得很平和,既不显山,也不露水,但褒谁贬谁,蕴含其中。不过如果不是很有心计的人,一忽儿还是轻易听不来他说这话的实际用意的。   麦粒和麦糠混搅在一起,很快地就被社员们七手八脚地用碾场的那一套农具,在场面上集中到一块儿,堆积成了像小山岭一样的大堆子。妇女和年老一点儿的社员,也都用扫帚把场面打扫得一干二净的,眼看着紧张的这扬场活路瞬间就要开始。扬场,在当时的农业上可算是四大技术活路之一。这一带人把这农业四大技术活儿用一句口头禅概括为:提耧,下芟,铡麦秸,扬场使得左右锨。如果谁有本事能把这四样儿活路全都拿下,那么他们就把这人叫做庄稼活上的全套把势。这时,生产队长把一部分人分流出去,让他们去把麦秸垛进一步整理整理,堆积好,以免夏收季节天气多变,雷阵雨多,下雨时雨水灌了进去,把麦草浸湿、沤坏了。因为生产队里的几十头牲口全年还得指靠这些麦草来作粗饲料吃呢。留下另一部分有技术或者是有眼色的人就来干扬场这活儿。自然,牛德草、连欣、保国、芙蓉——牛保国的儿媳妇等一大帮人都被留下来了。牛德草、连欣一些小伙子为了避免在扬场的过程中头上落下麦糠,脏,回去难洗,就都给自己戴上了草帽或者包上头巾,分开站在所要扬的麦堆子两头儿,用手里所持的木锨一下一下地开始扬起来。牛保国等一些干活有心眼,有一定经验的老人、妇女,站在上风头上,配合小伙子们的扬场,用扫帚不停地把风吹不出去的那些夹杂在麦粒中的短麦秸秆和没碾彻底的生麦穗儿等杂物往出扫。事情说来倒也凑巧,这会儿正巧遇上天刮起了东南风,连欣不像德草那样遇事深沉、厚诚、寡言少语,不爱张扬,可能也是他人生旅途比较顺当,没受过什么政治运动冲击的缘故吧,性格就很外向,赶紧抢上风站在麦堆子的南边——站在这样的位置扬场就不大为尘土杂物所眯,这也是他这人心眼多的一个细节表现——不等生产队长发话,就主动冲着在场的人大声喊道:“风来了,大家伙儿手头儿就都来紧点儿,抓紧快扬场吧!”麦堆子周围在场的那一帮帮子扬场的人,也没有谁顾及到他当没当什么干部,有没有资格发这话、指派人,一个个就都潜意识地顺从应和着,挥动了手中的木锨、扫帚等工具,随着牛连欣的这一声喊,鼓足劲头,干起了来。   牛保国面对牛连欣这一十分适时的举措以及所起的效应当然是赏识极了,自然也响应着牛连欣的这一声喊,一边自己加劲儿挥动着手中的扫帚,奋力干了起来,同时一边又鼓动他身边的人说:“连欣这娃说得对着的。消停的生意,紧张的庄稼。咱们趁这阵儿风来了,赶紧把手脚都放快一点儿。干吧!”牛保国近来为了树立牛连欣在社员群众中的声望,总在处心积虑地抓紧一切机会,不失时机地作舆论引导:“你们看看,你们看看,连欣这娃就是能行,对农活儿路路通达不说,干起活儿来心眼还就是多。你看,他说声‘干’,就把大家都给吆喝起来了,人人闻风响应,立马就都动起手来。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在群众中多有感召力啊!大家伙要是把他选上,让他在咱生产队大小当上个什么干部的话,不是我在这儿夸他哩,肯定是把好手。有他这样的庄稼活把势带头儿,咱队的生产,那保准呼呼呼,一溜风就上去了。”   牛连欣、牛德草他们一帮年轻小伙子站在麦堆子的两头,生龙活虎地在扬着场,一瞬息扬出来的麦粒就金灿灿的在他们前面落了厚厚一层,但这还不够干净,达不到晒干后入仓所要求的标准。要想把麦子彻底扬干净,那还得要再有一道工序——他们这里的人把这道工序叫做“戗场”。干戗场这活儿不仅费力气,而且还要有相当的技术,它是一项很能显示能耐、也颇引人注目的活路,一般人是很难被看得过眼的。牛连欣生性好表现自己,于是当仁不让,不要干部指派,主动抢先上去,着手就干起了这一活路。牛德草干活历来是任劳任怨,心中颇有城府,此时虽然一声不吭,但心里对牛连欣的这种好张扬,爱显示很是看不惯,于是就暗中有意要和他比试,把衣袖往上一挽,往手心吐了口唾沫,也走上前去拾掇戗场。这两个人一前一后,舞动起手中的木锨,犹如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直把那金粒子似的麦颗一锨紧过一锨地擦耳贴肩扬了起来,抛撒向半空中,形成了一道接一道、层出不穷的弧形扇面,在夕阳的映照下看起来黄亮亮、金灿灿,美丽极了。牛连欣不用说,出手麻利,动作洒脱,举止适度,花哨得简直像是在翩翩起舞。而牛德草紧随其后,当然一点儿也不示弱,手里攥着他父亲牛保民去世时所留给他的那把上好的桑木木锨,使得呼呼风响,招招来得都在点子上,左右手倒换,得体自然,技艺出神入化,妙不可言,娴熟得惊人。他把麦粒一杴杴地向头顶上撒去扬开,即刻就形成了一道道金色的晚霞,一落到地上,那就更是一阵又一阵的珍珠雨了。这会儿他俩人借风力,风助人威,好一场比试。两人虽然说都是庙东村做庄稼活儿顶尖儿的名将高手,但还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谁都看得出来这强中更有强中手,能人之上有能人,牛德草的表现,处处都比牛连欣要略高一筹,手中出活路;尽管举手投足也可能没有牛连欣那么花哨,近似舞蹈动作,但工效可要比牛连欣高多了,扎实、实惠。然而居心叵测的牛保国却别有用心,这会儿为了实现自己的既定方针,就又适时地开始了他的舆论宣传工作:“你们大家都看看,都看看……连欣这娃干得多美!哎,不是我夸哩,说实话,在他们这一帮子年青人里面,还没有一个能敌得住他的。”   最近,牛德草在紧张的劳动中不止一次地听到牛保国这样故意歪曲事实,言过其实地评议牛连欣,一开始他还不以为意,后来却越来越觉察到牛保国这样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别有用心,这以来逐渐就觉着他这话说得有点儿出格、肉麻,听着让人恶心,于是身上就直起鸡皮疙瘩。只是他审时度势,觉着一时还没有必要由自己去点破天机,惹是生非,仅仅只是用鄙夷的眼神看了牛保国一眼,什么话也都没说。   不过,世上这事情往往是过犹不及,要知道,话说三遍比屎还臭。牛保国类似这样的话说得多了,其他人即使再笨,就也能察觉出牛保国这话说得有失公允,太得极端,过分溢美牛连欣了,心里怪怪的,总觉着有些来头不正:明明是牛德草扬场要比牛连欣强得多,这牛保国还是牛德草的亲叔父呢,像他这样精明的人,怎么能连亲疏远近都分不出来,昧着良心胳膊肘朝外弯,疏近亲远,说连欣是庙东村生产大队青年人中的凤毛麟角呢?他这样说是无意的过失呢,还是有意而为之?用心又何在?   当然社员群众中也有一些灵醒一点儿的人心知肚明这里边的奥妙,暗暗不住在赞叹牛保国的棋高一着。德草与连欣哪一个离牛保国血缘近,在牛保国心里是最清楚不过的。秃子头上的虱子——这不是明摆着的嘛,还用谁说?于是他们就都瞅着牛保国不说话,只管一个劲地讪笑,想把自己心里的那些鲜为人知秘密,全都通过这讪笑尽情地表露出来。   当然,这牛保国人也不蠢,他立即发觉了人们这一异样的眼神和笑多少有点儿味道不对,自然知道这里的蹊跷,就赶紧自我解嘲,找话岔开大家的注意力道:“快,风正了,咱们别只顾说话,把活路都给耽搁了。赶紧趁风抓紧时间干活儿要紧!”大家这才注意到这会儿只管说话斗心思,牛德草和牛连欣他俩一劲子猛扬,没经过掠行的麦粒已经都积聚得很不少了,几乎都把他们的脚面给埋住了,麦粒堆子就像一条大鲸鱼躺在那里,被风吹不出去的那些生麦穗、短麦秸秆儿,夹杂在麦粒中间,随着麦粒落在了粮食堆子上,有不少都已经被麦粒埋住了半截,让人看着十分扎眼。于是他们就都紧张起来,忙着干开了活儿,谁也顾不上再去扯淡聊闲,啄那些没颗的食了。   水滴石穿,绳锯木断,什么事情都经不起旷日持久,舆论的感染同化也是一样,其作用万万不可低估。有一些事情,其面目本来往往不一定就是那个样儿,但是如果有人那样说得多了,说得时间长了,人们就会自觉不自觉地受到一种潜移默化,慢慢地习惯了某种现成的说法,不再劳神费力去考虑其事情的本来面目,随声附和,人云亦云,顺理成章地认可成说,积非成是了——这样以来,黑的常不常也就被人误当成白的,牛保国夸赞牛连欣就是这样一个活生生的实例。一开始,好些人对牛保国过分夸赞褒扬牛连欣的说法还多少有些听不惯,很不以为然,常持异议,颇多微词,但随着斗转星移,日月更替,久日久之,牛保国那不厌其烦的精神,喋喋不休的说道,就使人耳熟能详,所以也就不可幸免地受了他的感染,潜意识里不得不背离事实的真相,接受他的观点,觉着牛保国似乎也言之有理,牛连欣确实要比牛德草在某些方面技高一筹,更强一些,在他的那些同龄人中的的确确算得上个鹤立鸡群的凤毛麟角。再说了,牛德草他就真的比牛连欣强又能怎么样呢?单家庭成分这一样儿就把他压弯了腰,压得彻底抬不起头来了。他不论怎样说,反正都是块儿上不了席面的狗肉,为他和人争高论低伤和气,顶什么用?于是,慢慢地,慢慢地,牛保国的观点在庙东村生产大队就成了不刊之论。   又一年开春了,生产队调整干部领导班子,召开社员群众大会选举作业组小组长。全生产队的社员群众又都聚集在饲养室内牲口槽前的过道里,在牲口不住吃草的嚓嚓声中酝酿起今年该推举哪几个人担任生产队作业组小组长这一职务来。生产队作业组小组长这个职位别看官儿小,连队委会委员都算不上,然而在推举候选人时对其各方面的条件要求都可严格了,不仅要所选的人出身好,而且还要精通务庄稼的各类活路,是个能身先士卒,带领群众冲锋陷阵的实干家。作业组小组长必须由一个既很有组织才能,又具备指挥能力的人来充当。别看一个生产队里有的是人,可是要在这么多的人里边挑上一个这样六头都能占全的人,那可还真的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然而作业组小组长,这官儿你别看,当然不大,级别也不高,没有什么品,可是他所管的事儿那却还真不少,实权在一定程度上也是挺大的,在生产队的日常事务中,各种具体活路几乎全都是由他来出面来安排协调的,一天分派谁干什么活儿呀,哪个社员一月的出勤日该定多少天呀,甚至谁有点儿小事要请个假啦什么的,等等,这些事基本上都是由他一手管着的。生产队召开队委会,他也大都能参加,而且在会上还有发言权,所以社员们对这个职务还都是挺看重的,都想推举一个既能走到人前去,胜任这项工作,又能代表自己利益,为自己谋事说话的人来担任。你看,这会儿会场气氛可活跃了,一时间大家议论纷纷,众说不一,聚讼纷纭,莫衷一是,嗡嗡嗡,到处都是一片像蜜蜂在叫一样的说话声,然而却没有一个人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肯轻易率先站起来发言。他们都担心要是自己一马当先,提出了一个候选人,就会立马成了众矢之的,进而被其他人后来另提的某个候选人给否定了,因而都持着一种观望的态度,等机会,看火候,以图后发制人。   对此,牛保国不由眼睛一亮,心里暗想:“何不趁众人举棋不定、莫衷一是的时候,自己主动出击?”但他又考虑到自己的阶级成分——地主、阶级敌人、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觉着如果自己赤膊上阵,率先提名作业组小组长的候选人,恐怕不仅不会于事有益,反而还会自讨没趣,弄巧成拙,结果适得其反,因此他不敢贸然轻举妄动,草率行事。然而男子汉做事总不能首鼠两端,摇摆不定呀?后来他着急得忍无可忍,实在有点儿憋不住了,于是只好挖空心思,谋划着别出心裁,给他来个曲线救国式的先发制人,——自己出面另外活动活动个人,让他打头炮代表自己利益说话,然后自己相机行事,出面摇旗呐喊、擂鼓助阵,以成其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牛保国及时抓住这一机遇,毅然决然地暗暗朝牛百顺跟前靠拢、凑去。   牛百顺这个人可不像他哥牛百善,是个政治风向标,总看风使舵,遇事顺乎潮流,把形势一味跟得紧,脑子转弯转得快的甚至让人都觉着似乎缺点什么似的。他不仅为人刚直正派,敢说敢当,而且还有相当的人情味儿,向来老觉着自己的哥哥牛百善分了牛保国家前院的那两间厦房,多年来一直都住在那里不说,还对人家牛保国一家是那样的态度,实实地骚扰了人家的正常生活,给人家确实添了不少的麻烦,因此在牛保国面前总觉着有一种歉疚感。他这个老贫农,根子正,天不怕、地不怕,为人心直口快,无所顾忌,有啥就会说啥,从来不考虑得罪人不得罪人,只要是他自己认准了的事,就一炮放,不怕有人说三道四;不过像他这人身上的缺点就是有些鲁莽,性急,往往把问题会想得过于简单了一些,动不动说风就是雨。   牛保国借着向牛百顺借火点烟,顺势坐到牛百顺身边,别有用心地给牛百顺递了一支香烟,并且装做漫不经心地跟牛百顺套起近乎来:“来,尝尝我这烟。”人有敬意,须当领之嘛,不然是会伤对方脸面的。牛百顺想到这一点,就扭回头看一眼坐在了他身边而且笑容可掬的牛保国,嘴里虽然一个劲儿地谦让说:“不抽,不抽。我这儿有我自己地里种的烟叶,我抽习惯这那东西,抽你那纸烟没劲儿。”但是手还是禁不住把牛保国给他递过来的那香烟接住了,脸上同时流露出了些许友好的神色,“唉,你看这……咋能好意思好事无干地抽你的烟呢。”“你看你这人,一下子把话说到哪里去了?说得那样生分,这谁还不知道世上烟火不分家这个理儿?现在是我的烟,你的火,咱俩谁也不沾谁的光。你说是不?”牛保国一边假意嗔怪着牛百顺,一边用牛百顺递过来的打火机点着了自己的烟,然后就又热情有加地去给牛百顺点烟,同时单刀直入地就把话引入了正题,“喂,百顺,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儿,没看成不成?”“行嘛,咋不行呢?有话你就尽管说。”牛百顺不假思索地满口应承着。   “你看,咱们队这一次作业组小组长,选谁好呢?”谁知道牛百顺一听这话,立马就把他那牛眼一瞪,事不关己,不以为意地说:“我管得他妈嫁给谁去?反正不管谁当这个鸟组长,他能把我怎样?”“哎,你看你这人,先听我给你把话说完嘛,急什么呢。我是和你商量说,咱们把牛连欣这小伙儿选上,让他给咱当这个组长,你没看行不行?”牛保国嘴里叼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缓缓地吐出了一股白色的烟雾,似乎完全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实际上他是在蓄意试探牛百顺的口气。   怎奈牛百顺这人向来就是个快言快语的直肠子人,他对牛保国所说的这话根本上就没作太多的考虑,随话答话地说:“行呀。那怎么不行呢?反正对我来说,选谁都行。那娃我看农活还干得挺麻利的,遇事蛮有心眼不说,接住人也挺热情、和气——没问题。”牛保国一看牛百顺满口答应,知道他这人是个宁折不弯的主儿,只要话一出口,就是撞死到南墙上也都是不会回头的,于是就赶紧乘胜扩大战果说:“那你怎么就不站起来提他的名字呢?”“我?……”牛百顺一时被牛保国给问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其实他这人一般是很不擅长在人前说话的,迟早心里一着急总是爱以行动去表示,这会儿你看他急得直挠头。“你怕什么?老贫农,革命依靠的对象,又不像我……”牛保国紧追不舍地鼓动说。“我……我怕什么?我还不就是怕一时说不准了,惹大家笑话。”牛百顺此时十分为难地禁不住咧了咧嘴,显出一副不好意思的神色。“哎,准不准那有什么关系?现在是提候选人呢,又不是最后表决,你说的那是你的看法,关他谁的什么事儿?队长这会儿正提倡大家发言哩,哪一个人敢把你的嘴捂住?说不定队干部见你发言给大家带了一个好头儿,还会当场表扬你呢!”牛保国给牛百顺灌了一肚子的米汤,随即又给牛百顺在头上戴了顶高帽子,一下子就把牛百顺给促得飘飘然起来了,头脑一热,忍不住激情冲动,高声说道:“队长,我给咱提一个组长候选人!”   这会儿正在为大家都只是小声嗡嗡嗡,在下边议论而没有一个人肯带头发言而着急的生产队长拴牢一听这话,马上就十分高兴地说:“好啊!大家都静一静,静一静,听我们的老贫农牛百顺给咱提一个作业组组长候选人!”牛百顺于是应声站了起来,干咳了两声,由于情急,似乎有点儿窘迫,脸一下子居然都给红到脖子根儿上去了,直憋了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了句:“……我看连欣那小伙儿行,给咱当个作业组的小组长没问题。”   当时农村人文化水平普遍都不高,好些人没有自己的主见,一般都是随大流、走顺水。凡事只怕没有人带头,只要有人一带头,他们马上就会一窝蜂似的闻风响应、顺水推舟,一般是不会有人提反对意见的。因为他们担心谁如果提了反对意见不顶事儿,那就白把人给得罪了,如果这人一旦上了任,那就肯定会给自己小鞋穿,更何况这事此前牛保国已经都在群众中间做了好长时间的舆论工作,一个劲儿地在给牛连欣吹喇叭,大家头脑里多多少少也都有了一点儿先入为主的意识,再加上今天这人是牛百顺这个倔棍子在会上率先提出来的,人们谁愿意执拗,给牛百顺红脸,没来由平白给自己惹对头?所以当牛百顺一打破僵局,带头提名让牛连欣充当作业组小组长的候选人,会场上经过了一瞬间的沉默后,大家就都七嘴八舌,乱糟糟地抢着说开了:“行啊,让连欣给咱当这个作业组小组长,那是好事!这谁还能有什么意见?”“就那样,咱们也还得再提上两个候选人啊;不然的话,我们这场民主选举该怎么选呀!”队长拴牢进一步引导大家说。接着就有人按照队长的意图,再提了两三个组长候选人。生产队长拴牢就以候选人提名的先后顺序为次序,主持让大家进行举手表决。由于牛连欣是队长第一个让大家举手表决的组长候选人,所以理所当然地人们就都给他举了手,投了赞成票,于是牛连欣担任作业组组长这事就这样顺顺当当地给定下来了。   牛连欣这小伙儿一直为人乖巧,心眼儿灵活,自然知道这是众人对他的器重,因而在这种场合也就没有做作什么推辞,马上高高兴兴地当会向大家表示了他要干好这项工作,把生产队的事当作一回事,多为社员群众谋福利的决心,第二天立马就走马上任了。他一开始工作,还真的表现不一般,立时赢得了人们的交口称赞。当然,牛保国嘛,自此以后也天遂人愿,在牛连欣的暗中关照下,不仅再没有干过那些劳动强度大的重活儿,而且在生产队里也很少有人再对他的作为横挑鼻子竖挑眼了,更不要说明里暗里另外还得到了一些说不上来的好处。现在,他整天不是赶着两头很温驯的头口犁地,就是手里拿着把铁锨,给用架子车往地里拉粪的那些年轻人帮忙装装车子,打扫打扫粪场底子,干干辅助性劳动。   时间不长,牛连欣在牛保国的精心策划、惨淡经营、极力奔走下,很快就又由作业组小组长提升为了生产队的副队长。这以来,他所管的事就更多了,手中把持的权力当然也就更大了,牛保国在生产队里,头上的那柄保护伞无形中也就悄无声息地更能为其遮风挡雨了——在人们的眼里,日常再也没有谁把他当作地主分子——阶级敌人看待了。(未完·待续)      第二十七章 亲自家亲(下)      (接前章)这年的秋天,因为天气反常,连阴雨一直下个不停,所以社员们就下不成地,只能老猫在家里,没活儿可干,闲坐。对此,谁都着急得要死,担心要是像这样继续让天雨打搅下去,到月底生产队给自己所规定的出勤日,自己完不成,队里分粮时扣自己家里的口粮怎么办。这些年家家食粮都很紧缺,再要是被一扣的话,那就只好干瞪眼等着饿肚子了。因此,一吃过早饭,男社员们一个个就都冒着雨走出家门,站在自家门口的房檐下观望,默默地等待着生产队长从家里出来了,能给自己找一点儿什么活儿干。   他们这些人心急火燎地一直站在各自的家门口等着,盼星星、盼月亮,望眼欲穿,好不容易才把生产队长给从家里盼出来了。可是谁知道生产队长拴牢从家里慢腾腾地走出来后,对眼巴巴等在各自家门口的那些社员,谁也都不理睬,只是冲着已经担任了生产队副队长的牛连欣简短地说了句:“连欣,让保管员把仓库门打开,你给咱派上几个干活认真的社员,把里边的粮食倒腾一下,看有没有因天雨时间长了而发霉的。如果有的话,等天晴了还得想办法再弄出来晒晒。另外叮嘱他们在倒腾粮食的过程中,注意给过些日子所要收下的秋粮堆放把地方腾出来。”说完一扭身就又懒洋洋地自个回去了。站在自家门口等活儿干的那些社员,听队长把话这么一说,一个个就都把期盼的目光眼巴巴地投向了副队长牛连欣,希望他能把自己放在心上,照顾一下,指派去干这活儿。可是谁知道牛连欣这会儿似乎对谁也都不感兴趣,只是早已心中有数地径直走到他叔牛保国跟前说:“保国叔,我看你就给咱带上你这一块儿的这几个人到仓库干那活儿去吧。给咱可干好啊!”“那行嘛。”牛保国简短地答应了一声,并没有多说什么,爽快地招呼了一下他身旁的那几个人,扭过身回家去取了工具,就到仓库干活去了。这下子可把在场的其他人给晾到哪里,能给忌妒坏坏了,然而他们只能干瞪眼,谁也没一点儿办法。   “贫下中农狗熊了,地主阶级走红了。到底说人家还是亲自家亲嘛。”那个在庙东村生产大队里很驰名的“头上长角角要硬、身上长刺儿刺要尖”,敢碰硬、敢造当权派的反的牛战斗此时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发发牢骚而已。虽然以前他的斗争性一直都很强,稍微一见不合理的现象,动不动就发脾气,与之坚决斗争,血战到底,但是看来这会儿也没辙了,只好忿忿不平地撇句凉腔,悻悻地走开了。其他人一看,今天的事云里彻底没雨了,即使再在这儿继续等到天黑,恐怕也不会有什么指望了,于是只好各自散开,回家干自己的家务事或者是借这个闲空儿,搂着自家的婆娘,在她身上狠命地发泄去了。   牛连欣这人,以前人们并没有发现,自当上生产队的副队长以后这才察觉,他这个人说话、办事还都是很主观的,生产队的所有活路基本上都是他说了算,听不进一点儿不同意见——好些人对此很有怨言。然而谁叫大家当初把他一齐使劲促上了台,到如今后悔也只能是有看法、没办法,自己把自己绑在老虎尾巴上,事不由己了,还能给谁说去?这会儿想要把他拉下来?那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当然了,牛连欣这人办事也是贼精贼精的,挺利落,能把生产队的各项事务都给你安排得一条一行,没一点儿不到之处,尽管无不存有私心杂念,但是也让你因找不出他的丝毫破绽而白害肚子疼,说不出口。不过,让人意外的是他这一点竟然也能赢得一些人的支持,说他的好话。   因为有牛保国暗做手脚,整日撺掇一些人给牛连欣时不时地抬轿子、吹喇叭,牛连欣人在生产队里于是也还就意想不到地日见红火起来,那些平素就是势利眼的人,一个个对他趋炎附势,想方设法靠近他,巴结他,拉拢他,进而依附于他,其目的不外乎就是希图通过他在生产队里能多多少少占上一些小便宜。牛保国的儿媳妇郝芙蓉其实就是这类人中最典型的一个。她依仗着自己得天独厚的条件,当仁不让,一马当先。人们说不清楚她到是底知道还是不知道他公爹和牛连欣他妈的那些隐情,反正能看得出来她总直观地感觉到连欣对他们一家人都是特别好,甚至好得非同一般。由于她这人生性乖巧,干活总爱拈轻怕重,挑三拣四,占小便宜,所以以前的生产队干部对她的这一点都十分看不惯,总是嫌弃她,在好些事情上让她死活都伸展不开手脚,因此就特想靠近起连欣来,把牛连欣作为她的一把保护伞。她把头削得尖尖的,屡屡主动向牛连欣骚情,常不常用一些非常轻佻的语言、行动挑逗牛连欣,想以此赢得牛连欣对她的好感。   “连欣,来,到嫂子这儿来,给嫂子说说,夜个儿黑了回去你跟你媳妇亲热了没有?”芙蓉正干着活儿,一眼看见连欣朝她这边走来,马上老远就嬉皮笑脸地和他搭讪起来,“快,来给嫂子说说,你昨天晚上把你媳妇拾掇了几回?”“你这人哟,赶快干你的活儿吧,再别一天见人没大没小,没高没低的说那些没趣味的话了。”牛连欣十分严肃,一本正经,全然是一副正人君子的神态,但不管他表面上怎样,还是无法掩饰得住内心里那股子自鸣得意,款款地从芙蓉身旁擦肩而过。   “哎,哎,哎。你还没回答嫂子的问话呢,怎么一扭身就走了?”芙蓉没话找话,冲着牛连欣的后背,对牛连欣一个劲地纠缠不休,磨叨着说,“谁一天到头没大没小,没正经的了?今日你得给我把话先说清楚,不然,我是不会饶过你的。”   那年头,虽说社员们在生产队里是上工一窝蜂,干活打糊弄,工效很不景气,但一天到晚生产队那活路倒还抓得生紧生紧。白天不停歇地要干一整天不消说,晚上还常不常还要下地加几个钟头的夜班。最近一段时间由于快到收秋、种麦子的大忙季节了,生产队尽量把一些可以提前干的农活分散开来,往前赶,于是天天晚上都加夜班往地里运粪。生产队干运粪这活儿,因为人多,架子车少,不够用,所以就得有一些男、女劳力,担担、肩挑或者两个人搭伴儿用笼抬着把粪往地里运送。每天晚上生产队都派专人在地里统计每个加班人所运粪的趟数,以此来给他们计工分。牛连欣是生产队的副队长,自然这统计趟数既省力又有实权的工作是非他莫属了。每天晚上,社员们加班运粪的时候,都是他手里拿着个小本子和钢笔,借着手电筒的光亮,坐在地里的粪堆旁边,给往地里运粪的人计趟数。尽管当时的劳动日价值低得可怜,一个劳动日(十分工)到年终决算、分红的时候狠狠只能分人一角多钱,甚或连一盒很不体面的“宝成牌”纸烟都买不下,但社员们还是把这工分看得很重很重的,常不常为了晚上加班能多挣那么一分二分工而斤斤计较,像挣命一样地在运粪的路上往返疯跑,总希图自己能比别人一个夜班能多运上那么一两趟,多挣那么一厘半分工。   郝芙蓉这人是吃不消与人这样凭强力硬拼硬碰的,她既想多挣工分,又不想比别人多出力下苦,自然每次加班往地里运粪的趟数老没别人多,但还总要没完没了地纠缠说计趟数的人给她把那趟数计错了,图谋从中投机取巧,多赖得一两趟,可是这事又往往弄巧成拙,被人识破,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以致落个很不好的名声。   有一天晚上,加夜班的社员群众又在往地里运粪,经过两个半钟头的激烈奋战,一个个已经累得精疲力竭,似乎浑身的骨头都快要散架了,巴不得队长能够让他们早点儿散工,回家睡觉。就在这时候,主管此项活路的副队长牛连欣善解人意,恰到好处地发话说:“一人最后再往地里运一趟,然后大家散工回家。”他这话刚一说出口,所有运粪的社员群众立马就像上足了发条,你追我赶,抢着完成他那最后一趟的任务,一眨眼工夫,加夜班往地里运粪的人基本上就都再挑了一回,完事回去了。   牛连欣这时候也起身把自己往地里来所拿的那些东西收拾收拾,打算要往回走。这时候却见郝芙蓉一个人挑着粪担子,才像喝醉了酒似的,左摇右摆,踉踉跄跄,往地里运送她那最后一趟的粪来了。她边走还边不停地呻唤着:“哎哟,哎哟妈呀,把人乏死了。”“快点儿,快点儿!没见过你这人,干活儿老是落在人后边,也不知道心里着急不着急?”牛连欣一见她就没好气的数落起来。“谁说人家不着急啦?可是光着急顶什么用?人乏得实在走不动了,能有啥办法?”芙蓉嘟嘟囔囔,十分委屈地说。“你乏?走不动了?你说,加夜班的人他们哪一个能不乏?哪一个又都像你这样拖拖拉拉?你也不看看这人家都回去完了,深更半夜的,地里剩下你一个人,就不怕狼来把你叼去吃了?”牛连欣急着要回去,一个劲地催促郝芙蓉,要她动作放快一点儿。“看你这人把话一下子把话说得狠毒的。人家乏得实在走不动了才落在后边,你还以为是谁愿意这样?世上这人谁像你,使唤起社员来比旧社会的地主使唤伙计还狠。地里没狼则可,到时候要是真的来个狼,那能有什么办法?也就只好让人家狼大口大口地吃呗。我看,狼要是真的把我给一下吃了,那也就给有些人把眼睛里的刺拔了,好让像你这样的人称心,省得一天见了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眼黑。”郝芙蓉说着这番发牢骚的话,一边往地里的粪堆上倒粪,一边趁势身子一倾斜,就往连欣的身上轻轻地蹭了一下,“你也别看,咱俩其实是一根绳子上拴着的俩蚂蚱,只要跑不了我,那也就别想跑得了你。”“你这人呀,叫我说你什么才好呢?你要是真的实在跑不动,撵不上别人,那干脆就少运上一半趟不就得了?大不了少挣点儿工分嘛,怕啥的?那也总比把人绊缠住,吃不消要强得多——你放快点儿,人家还等着回去睡觉呢!”牛连欣还是不住的催促着郝芙蓉,只是口气比刚才显得缓和多了。   “睡觉?这你着哪门子急呀?你跟你媳妇睡了那么多年的觉,到现在还没睡够?我想不来像你这样的男人老是抱着自家那一个破媳妇睡觉,能有个啥意思?我怕上边都磨出老茧来了,还能有什么新鲜感?那哪里比得上得机会了换上个改样儿的,变变口味儿,尝尝鲜儿来劲儿?”郝芙蓉只管不住地和牛连欣在那儿磨牙拌嘴,说骚情话,哪里肯动手把自己挑来的另一笼粪往粪堆上倒?于是牛连欣就只好一边帮着郝芙蓉去倒粪,一边又继续反驳她说:“你一天就只会嘴里胡说。把粪一倒赶紧往回走,再别在这儿一个劲地磨蹭了。”   “你急什么呀?我都不急,看把你着急什么呀?我现在反正是落在人后头了,‘虱多不痒,账多不愁,’也就不在乎回家迟早那么一时半会儿了。你说是不?”芙蓉一见连欣急着催她要往回走,就连忙拉住了他的胳膊说,“哎、哎、哎,我还有件事儿正要求你帮帮忙呢:你看我这担,今晚上挑粪的时候挂笼的这钩儿怎么总是一个劲儿地往下掉?把人一下子都能给颇烦死。趁这会儿就麻烦你耽搁点儿工夫,帮我给拾掇拾掇吧。”   这会儿在地里加夜班运粪的那些人早已经都回去得一干二净的了,四周里一片黑漆漆、冷清清的。往地里运粪的人们在苞谷地里所踩出的那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冷寂寂地从粪堆的这头儿一直延伸到地那头儿的大路上,早已没有了刚才的那种人来车往,肩摩踵接的热闹景象。地中间堆粪的周围尽都长的是茂密葱郁的苞谷,黑地里它把野外的什么都遮挡得看不见了。在这苞谷地的深处,这时候也就只有郝芙蓉和牛连欣他们两人。牛连欣只是急着想要回去,推托芙蓉说:“有什么要紧事情等到明天了再说。你看现在黑咕隆咚的能看见个什么?抓紧时间往回走!”“不嘛,不嘛。人家偏要你现在弄。”好芙蓉拉着牛连欣反正不撒手。   牛连欣被郝芙蓉磨缠得实在没办法,就只好拿起她挑粪的那担,帮她查看起担上那挂笼钩儿的毛病来,然而检查来检查去,并没有检查出担钩子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于是说:“在这黑地里我实在看不清楚。你放心:到明天我保准给你把它拾掇好。咱还是赶紧回……”谁知道这郝芙蓉还没等连欣把话说完呢,突然一只手按着自己的脊背,就“哎哟”一声惊叫起来。“咋了,咋了?你这人又是咋了?”牛连欣禁不住连忙问道。“你看看,你快给我看看……我这脊背不知有个什么东西一下子给钻到袄里边去了,把我狠狠地咬了一下。”   初秋的晚上,野地里虫子多,猛不防就会钻到了人的衣服里,这也是常有的事。只是郝芙蓉这会儿娇气得不行,一个劲地要连欣赶快上去帮她看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没得法牛连欣只得放下自己手里所拿的那些东西,连忙走到芙蓉身边,隔着芙蓉穿的那件很单薄很单薄的上衣,一边在她手按着脊背的那块儿地方来回地摸,一边不住地问:“在哪儿呢?快说,虫子到底在哪儿呢?”“在我手底下按着的。快点儿,快点儿。我手不敢松;稍微一撒手,它就到处乱跑开了。你把手从我袄底下伸进来,帮我把它逮住捏死。”   连欣一时情急,也就没多考虑,立马把手就从郝芙蓉那衣服底下,贴着郝芙蓉那光身子伸了进去,在芙蓉那细嫩而滑腻的光脊背上到处摸着,帮芙蓉找钻进衣服里的那虫子来,同时还不住声地问郝芙蓉:“在哪儿哩?在那儿哩嘛?”摸着摸着他下身情不自禁就有些躁热起来,心跳也不由得在一个劲地加快。   “在这儿哩,在这儿哩。哎哟,我说,你这个瓷锤。”黑地里,郝芙蓉笑嘻嘻地嗔怪着牛连欣,用另一只手猛地一下子抓住牛连欣伸进自己袄里,正在自己那光脊背上摸着的手,轻轻一下就把它拉到自己的前胸,按在了自己那高高突起、丰腴而富有弹性的**上,“这不是嘛!你看你那傻样儿,在哪里还能再找得着第二个?”说着就一头扑到牛连欣怀里,并且用一只手还紧紧地攥住了牛连欣下边那东西,呢喃细语地说,“你连这东西都找不见,你说,你还能找见个什么?我握着你下边的这东西都比你聪明,不赶快拾掇还等什么着呢?”这声音像燕泣,如莺语,是那样的柔情蜜意,缠绵无尽,勾魂摄魄。牛连欣一听早已不能自已,更何况郝芙蓉这会儿一边说着,一边还迫不及待地把手伸过来,就替牛连欣解起了裤带。牛连欣再也沉不住气了,心想:“反正这会儿夜深人静的,在这苞谷地里就是无论干什么,也都是不会有人知道的。送到嘴边儿的肉,不吃白不吃,吃了岂不也就白吃?”于是他十分有力地一把紧紧搂住郝芙蓉那腰,把她抱在自己的怀里。这会儿芙蓉也像是喝醉了酒似的,浑身都软瘫成了一团棉花,不管地上脏净,一下子顺势就倒在了刚刚运来倒在地里,还能觉着有点儿热气的粪堆上。她手抓着牛连欣那根硬得跟棍子一样的东西,来回地抚摩着,嘴里还不住地喃喃自语说:“急死我了,急死我了。”说着隔裤子就迫不及待地把牛连欣那东西往自己那里边塞。   牛连欣三打五除二,两下子就解开了芙蓉的裤带,抹下她的裤子,把她的两条腿揭起来,一直扶得都快要挨着了她的头,使得她那屁股撅起老高老高,自己嘴里也急促地喘着粗气,对郝芙蓉一个劲儿说:“别急,别急,你让我来。”猛地一下子劈头盖脑地就把他那东西给芙蓉捅了进去,捅得郝芙蓉忍不住就娇滴滴十分邪乎地长叫了一声:“哎哟妈呀——你轻点儿嘛——难受人死了。”   这时候,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屏息静气了,这个世界里现在就只有他们两个人。在这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他们两人在这儿尽情地作着爱,肆无忌惮地狂欢着。牛连欣把个郝芙蓉翻过来、倒过去地折腾着,不一会儿就大汗淋漓,出气像拉风箱,嘴里不住声地“嗨哟,嗨哟”大叫着。芙蓉像是死了一样躺在粪堆上,连动都不动一动,任凭牛连欣在那儿肆意摆布,只是在一个劲儿地不住呻吟着说:“哎哟我的妈呀,我吃不住了。哎哟妈呀,我吃不住了。”时间稍微过了一会儿,她这才慢慢地缓过气儿来,抱怨躺在自己身边,大口大口喘气的牛连欣说:“没见过谁像你这人,骑到人身上就像头恶狼,凶得简直就跟要把人吃了似的。这不,险乎我还要叫你给弄死了呢。”“谁叫你一天总想人占便宜呢?”牛连欣说着就又把手指头塞进了郝芙蓉那里边,发疯地来回戳弄起来,戳得郝芙蓉又是一声接一声地叫着求饶:“行了行了。你快住手,快住手吧,我再也不敢了。你这人,心就跟狠死了一样,一点儿都不知道心疼人。”   谁知道芙蓉这娇声娇气的抱怨不仅没能制止住牛连欣的性欲行为,反而还给牛连欣那渐渐小了的欲火上浇了一瓢油,把牛连欣的那股子邪火又给撩拨起来。牛连欣分开芙蓉那两条像莲藕一样白嫩而修长的大腿,掰着她那朵盛开的莲花说:“你再骚情,再骚情看我不把这手电筒给你塞进去,把你舒服死才怪咧。”“不敢,不敢,那可实在不敢。那东西跟叫驴的一样粗,谁能吃得住哟?咱俩耍一下就行了,赶紧往回走呗。以后的日子还长着的,千万别叫有人发现了。”于是两人就卿卿我我地向回走去,一直走到村口才回味无穷、恋恋不舍地分手,各自回家去了。   万事开头难,但是按世情,凡事只要有了第一回,那第二回、第三回……就顺理成章,一发而不可收拾了。牛连欣自然也是这样,自从他和比他几乎要大成十岁的郝芙蓉那一天晚上加夜班运粪时偷情好上以后,就像魂一下子被勾去了一样,总觉着在芙蓉身上干那事有着另一番在自己媳妇身上找不到的滋味儿,死活也都丢舍不开郝芙蓉这个半老徐娘了,心里老在回想着那天晚上芙蓉那无可比拟的娇气、火暴以及浪漫。   有一天,因为天旱,已修成的孟峪水库管委会给庙东村生产队分了一段时间的水,让他们浇地。这是水库大渠放水浇地,所以一旦轮到那一个生产队,这个生产队就得黑天白日不停水地浇。这样以来不仅白天要有人看水浇地,而且晚上也照样得派人去干这些事。对此,作为生产队副队长的牛连欣早已运筹帷幄、成竹在胸。他下午来到牛保国家,对牛保国的儿子牛连学说:“学哥,今儿个晚上咱队浇地,你给咱到干渠二号闸门那里去看水。看水这活儿轻松确实是轻松点儿,但是责任十分重大。那儿要是一旦出了问题,渠被打破,跑水了,那么咱们这一晚上的地就别想再浇得成了。我信任你,把这活儿交给你干,你就得负全责。”浇地时看水这活儿是最轻松的,基本上就是到那儿往水口子旁边一坐,渠里的水一般是不会打脱流出来的,跟在那儿白捡工分一样。夏天的晚上干这活儿与其说是劳动,倒不如说是乘凉享受,一般人是争不上这活儿的,牛连学怎能不知道这是照顾他而不乐意去呢?他立马就甘之如饴地答应了。不过凡事有一利则有一弊,看水这差使轻松是轻松,但是人一到那儿,接了班你就别想再离得开,因为虽然是在那里没事儿,净坐着的,但你预测不来它哪会儿会出问题,一旦出问题了你不在跟前,那你的责任就怎么也都推卸不掉。牛连欣办事乖巧也就乖巧在这里,他不显山、不露水地就这样把牛连学给死死钉在了那里,给自己晚上办事儿创造了个十分良好的有利条件。   这天晚上,牛连学早早地就手里拎着把铁锨,胳肢窝里夹着条塑料肥料袋子,乐滋滋地朝着二号闸门看水去了。牛连欣一到晚上,也就同上夜班浇地的社员们到地里一道去浇地了,一切都情理自然,没有任何能够引人起疑心的反常现象。在地里,牛连欣前后不停地到处巡视、督催着社员们浇地。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先再到浇地的各个点儿上齐齐转了一圈儿,无比认真地检查着各处的工作情况,不厌其烦地反复给浇地的人一个一个的叮咛晚上干活、浇地应注意的一些事情,丁是丁、卯是卯,一丝不苟,颇显得处事有方,严谨扎实,俨然是一副全心全为人民服务的好干部形象。凡是他碰见的人,他对他们都关怀备至,恩威并用,既和气可亲,又让人免不了有几分畏惧感。   这样完了以后,牛连欣就不露声色地开始往回走,当他走到地头入水口的时候,看见牛德草正在那儿赤脚站在水渠里,紧死赶活地用铁锨堵着一个被水打开来的豁口。旁边有好几个人都拿着手电筒在为牛德草堵水照明。牛德草力气十足、动作麻利,一锨一锨地把从旁边铲来的泥土猛堵在水口子上,水渠帮上的豁口就眼看着越来越小起来。借着手电筒的余光,牛连欣能够清清楚楚地看见牛德草本来是挽得很高很高的裤脚,在他紧张地堵水过程中,不知是什么时候,已经又给垂了下来,现在都浸泡在渠水中了,然而牛德草对此似乎一点儿都没察觉,或者说是已经知觉了而只是因为忙于堵水,一时还顾不上来把它去往上挽一挽。看着牛德草干活卖力的这副架势,牛连欣禁不住寓谐于庄地跟他打趣说:“德草,你给生产队里干活还这么的舍得出力?你这样做固然好事,但千万可别只顾了干活,铲土时,一不小心给铲到脚面上,把脚指头铲掉了。咱可是吃挂面不调盐——有盐(言)在先哟,弄出工伤来我可不负责给你看病!”“滚你妈那头儿去,别在大这头儿尽管打搅子,你不看大正忙着的?挨球的,一天我就没见你嘴里说过句吉利话。”德草反唇相讥。因为他俩几乎是同龄人,再加上牛连欣在德草眼里的那两下子本事,德草压根儿就不服气,所以从来就没把他当作队长尊重过,跟上就毫不客气地回敬了他一句。   “喂,德草,我可给你说正经的了,你再忙也得赶紧把你那裤脚往上挽一挽呗,看它都掉到水里被水浸湿了。另外呢,你给咱就把你们这一块儿的这几个人领住,一会儿要是水堵住了的话,就让他们坐在一边儿就地歇着,可不敢胡乱跑,千万不敢让哪个人一丢眼,偷空回去摸你媳妇腊梅那屁股去了。那事让我要是知道了倒不要紧,但要是让龙王爷知道了那可不得了,神会嫌不干净的,是不会饶你的哟。”牛连欣寥寥数句简短的话语,既显示出了他那卓越的领导才艺,又让人看到了他那不同于人的与众亲和力。   牛连欣滴水不漏地把所有浇地的各个环节都挨个检查遍了后,看看一切工作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万事大吉,自己可以刀枪入库、马放南山,高枕无忧了,于是就趁没人注意,忙中偷闲,悄悄地回到村子里,轻轻推开了牛保国家的门。这时的牛保国已经和他的那个胖老婆早进入了香甜的梦乡。因为生产队晚上浇地,牛连学看水去了,牛保国一家人恐怕牛连学在看水中途,会有个什么事情偶然给回来了,嫌那时候人正睡得迷离迷糊的,起来开门麻烦,所以前门就没有关,芙蓉把卧室的房门也都是虚掩着的。牛连欣把握住这样一个好时机,就一声不吭地来到牛保国的家里,又摸黑把郝芙蓉卧室的门掀开一道窄缝儿,一侧身走了进去。黑地里,他极力分辨着卧室内的情况,摸到炕沿边儿,模模糊糊地看见郝芙蓉在炕上仰面躺着,这会儿睡得正香。牛连欣于是心花怒放,立刻爬上炕,一抬腿就跨在芙蓉身上,一手抓着芙蓉的一只大乳房,开始揉捏起来。芙蓉在酣睡中这会儿朦朦胧胧地也感觉到有人在逗她,但怎奈她睡意正浓,似真似幻,实在懒得去弄清楚这会儿**她的人究竟是谁,只贪图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天气凉爽可人,作起爱来身上舒服,就一边嘴里只管十分娇气地哼哼唧唧呻吟着,一边忘情地用手乱摸骑在她身上与她作爱的那人。她从她身上那人的臀部一直摸到了他的脖颈子上,然后就紧紧地抱住那人的肩膀,抬头使劲噙住那人的嘴唇,没命地吮吸起来。   古话就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嫖,嫖不如偷。牛连欣在郝芙蓉的惬意配合下,尽兴地把她玩了有个把钟头,好像一个饿汉美餐了一顿,酒足饭饱后,这才心满意足地惦记起浇地的那档子事儿来,操心起如果自己不在地里,突然有个什么事儿,人们一时找不见自己该怎么办?要真是那样,岂不就露了马脚?还是小心无大错的好。于是他赶紧匆匆跳下郝芙蓉那炕,蹑手蹑脚地从牛保国家走了出来,又向着城外田野里人们浇地的那田块儿走去。   第二天,庙东村生产队的妇女们摘棉花,上午下工时郝芙蓉汗流满面地提着自己所摘的那满满一大竹笼子雪白棉花,抢着往回跑。当她追上也是下工而走在前面的牛连欣时,就毫不客气地把自己所提的那棉花笼往牛连欣的怀里一塞,轻声说了句:“给,帮我拿着。”牛连欣见状立马警惕地先向走在他周围的人扫了一眼,见没有人注意他俩的阴私,瞬息顺从地就接过郝芙蓉递给他的那棉花笼,不声不响地帮芙蓉提上。芙蓉累得气喘吁吁,这时得意地长吁了一口气说:“哎哟,这笼棉花就跟重死了一样,把人一下子压得气都上不来了。”这话说得似乎落花无心,流水有意,让牛连欣一听,怎么就都觉着是言在此而意在彼,另有所指,于是不觉得脸唰一下就给红到脖子根儿上了——这事幸亏在他前后左右的人都没能注意得到。   “喂,我问你一句话。”郝芙蓉歪着头,一脸的媚笑,轻声对牛连欣说,“昨儿个晚上是你呢还是你学哥?”别人当然听不出来她这话是在说什么了,可是牛连欣却心里明白得跟镜子一样,然而故意清白装糊涂说:“咋了?干啥是我还是我学哥?”郝芙蓉把嘴一撇,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说:“对了对了对了……你别装了呗。一天把谁还当傻瓜着的?你学哥穿的那是老式衬衫——直领的,我昨儿晚摸着那人穿的衬衫是翻领的,你说,不是你还能再会有谁?瓮里还能把鳖给跑了?我那会儿是懒得理你,你还以为谁吃馒头不记数儿了?再说了,要是别人,就是吓死他的狗胆,也不敢不吭声上我炕来。”她说着就趁牛连欣不提防,用手在他的腰里狠狠地拧了一把,一下子把牛连欣给拧得差点儿叫出声来,“挨球的心跟狠死了一样。你没看人家吃得住吃不住你那一火,就饿狼似的把你那东西往人那里边硬塞。你也轻点儿嘛,一下子捅进去,戳得就跟深死了一样,一点儿都不懂得怜香惜玉。我看你从下边戳进去,难道还想能从嘴里又捅出来不成?我给你实话说哩,你学哥那东西就没有你那么长,还以为谁感觉不来着的?吃食昧食,真没良心。”他俩在路上一边厮跟着往前走,一边不住地在悄悄打情骂俏,嬉笑缠绵。   日子过得也是真够快的,紧忙慢忙,秋收就开始了。这一段时间,每天晚上都加夜班剥玉米,然而报酬却不是计工分,而是给所有来加夜班的人临毕了发一个纯麦面杠子馍(两个连在一起,有半斤重的大馍)。这年头吃粮紧张,一般人家全年除了过春节能吃上几个麦面馍馍外,几乎一年四季吃的都是粗粮,小孩儿一见麦面馍就跟急疯了一样。更何况苦苦干上一整天,一级劳力(最棒的劳动力)挣一个劳动日(十分工),分红才分得一角来钱——就这还得是好年成——在当时还远远买不下这一个杠子馍呢。所以人们就都觉着加这样的夜班划算,谁都想利用晚上加夜班,去给自己的娃们挣一个杠子馍,拿回来让其解解馋。于是晚上加班来的人就特别多,连那些平日推托有病,从不下地的人甚至也都来了。生产队的场面上满满地坐了一场面子的人,大有一种沙场秋点兵的恢弘气势。   这时候,大家坐在一块儿,一边剥玉米干活儿,一边又说又笑,好不优哉游哉,一晚上三四个钟头的加班,时间不算短,然而不觉得长就完工了。散工的时候,社员们当然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去领生产队给他们发的加夜班报酬——杠子馍,你拥我挤,似乎是惟恐到自己跟前馍领完了,自己领不到手一样,场面立时一片吵杂混乱。生产队副队长牛连欣负责给大家发馍,他手里拿着笔和本子,一边可着嗓门儿在逐个喊领馍人的名字,一边在本子上记已经领过了馍的人。发馍的炊事员被抢着领馍的人一下子给围实了,他按照牛连欣所叫到的人给一一分发着杠子馍。芙蓉这时自然也是夹在人群中领杠子馍,往前挤得最欢势的一个。她拼死拼活,好不容易才奋力挤到离发馍人不远的地方,在她前面还隔有十来个领馍的人的时候就当仁不让,可着嗓子,一个劲地大声喊叫了起来:“连欣,把我名字写上。连欣,把我名字快先写上……”颇让人觉着似乎她在这事情上有着一种与众不同的优先权从而对其生厌。但是事情果不其然,牛连欣出人意料地没有先写站在郝芙蓉前面的那成十个人名字,而手里的笔边在他那本子上写着,嘴里就边喊道:“郝芙蓉——”站在郝芙蓉前面的人马上就有意见了,有人反对说:“我们来得早,在她前边哩。”牛连欣对这人微笑着说:“你看你这人,怎么在这一点事情上都这样斤斤计较呢?迟早这能差多少?哪在乎这三两分钟哩嘛。芙蓉家里有娃哩,咱照顾照顾她怕啥呀?”“她有娃,我们谁家没娃?就她该照顾得是?”这人很不同意牛连欣的这种说法。然而牛连欣也不再去理睬这人,而是又一次大声重复说:“郝芙蓉——”芙蓉忙就隔着她前面的好几个人,使劲把手从前面人的肩膀头上伸了过去,嘴里不住地喊着说:“给我,给我……”然而当发馍的人按规定给她手里递了一个馍的时候,她却又说,“两个——还有我婆婆的呢。”发馍的人解释说:“各人领各人的,你婆婆的让你婆婆她自己来领。生产队里有规定,谁都不准代领。”这时只听牛连欣对那个发馍的人低声说道:“给她,让她拿走算了呗,别再一天为这点儿小事儿在这儿一个劲儿耽搁时间。”这话猛一听起来似乎是牛连欣在批评郝芙蓉,对她在这儿磨缠颇为讨厌;然而细一琢磨,这话的味气又多少有点儿异样,好像又是在指责发馍的这人狗逮耗子——多管闲事,影响本职工作。主管的队长都这么说了,发馍的人还能再说什么,他只好再取了一个杠子馍,把它递到郝芙蓉手里。   芙蓉一手拿着两个杠子馍,扭身立马挤出了人群,向家走去。可是,凡是见她手里拿着两个杠子馍的人,心里都无不蹊跷:“怎么她一个人就能领两个杠子馍?”也有领馍时紧跟在郝芙蓉前后的人对此解释说:“人家郝芙蓉说她还替她婆婆领着的。”“生产队不是明确规定不准代领吗?再说了,她婆婆今儿晚上不是就没见来吗?谁见来了?”解释归解释,不过还是有不少人对此百思而不得其解。   “你们都别再为这事劳神费力,咸吃萝卜淡操心,一个劲地议论了。世上这事儿有什么样儿哩吗?袜子鞋有样儿,那事情压根儿就没样儿,死秤活人捉嘛。人家是亲自家,知道不?——亲自家亲!”前几年是造反派,一直闹得最凶的那个牛战斗,这会儿似乎也省事多了,不再头上长角、身上长刺,干顶干碰,而是戏谑地拍了拍站在他身边的牛德草说,“德草,你别看你个熊和牛连学是亲伯叔弟兄,可是这事儿要是打到你头上就不行。尘世上这事看谁办哩,法看谁犯哩哟!你以为啥?”“去去去!你这个熊,狗嘴里就吐不出个象牙。”牛德草说着没好气地就飞起一脚,闹着玩儿,向牛战斗踢过去。牛战斗一见连忙躲闪,同时似乎觉着自己今天在牛德草身上占了个大便宜,说了句:“老人言,没错传。”于是嘻嘻嘻地笑着,跑开,走回家去了。   在农村,秋季,尤其是秋收季节,杂活多,家又务忙,社员们每天不仅都要一晌不缺地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劳动,以保证完成给自己所规定的出勤日,而且还要抽空挤时间,利用饭时收获各人自留地里的那一顶点儿操心田庄稼——苞谷、豆子,卸自留树上的柿子,并且进一步把它深加工成柿饼。一句话,回到家里活路可忙啦,常不常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往往是给生产队急如星火地干上饱饱一晌活儿,好不容易熬到下工了,到家就又得气儿不喘一息,水不喝一口,操起农具,马不停蹄地往自留地里跑,到自留地里再去“革命加拼命、拼命干革命”地猛干上一劲子私活儿。这样以来,往往就会到家后干了一阵子私活儿,刚刚端起饭碗,还没来得及吃上几口饭,生产队催上工的铃声就敲响了,他们不得不就又忙不迭地放下那正吃了个半截子饭的饭碗,一个个慌慌张张,仓皇无比的手里拿着还没来得及吃的馍,边吃边从家里往出跑,疾步如飞地赶着往地里去给生产队集体上工干活。从这一点上你就能想象得来人民公社的社员们在生产队里的生产、生活是多么的紧张而有秩序——简直就跟上火线打仗一样。他们就是这样成年累月的在为实现伟大的神圣理想——共产主义社会,走共同富裕道路而抓革命,促生产。   这一天,生产队上工的铃都敲响有好大一会儿工夫了,郝芙蓉才蓬头散发、手忙脚乱地从家里往出跑。此时她连上衣的纽扣都是有的系上了,有的还没来得及系,慌慌张张,上气不接下气地一门心思跑着追赶已经都上工到地里走了的生产队社员。好不容易她才追上上工社员的后尾巴,看别人都在以不赞同的眼光看着她,自己就也为自己上工经常来迟而感到不好意思,于是一边慌慌张张地扣纽扣,一边自我解嘲地说:“我那娃一天就跟黏死了一样,拉住人死活就不让走,怎么哄也都哄她不下。哎,咱脚下都放麻利一点儿,赶紧走哟。我恐怕走在前面的人,他们现在都已经到地里开始干活儿了。”“这你怕什么?你有你亲自家哩,就是去迟了,他谁又能敢把你怎么样?还不是看个两眼半又得再给放下?”腰吊肋子稀的造反派牛战斗这时也松松垮垮地落在后面,往地里紧赶慢赶地走着,正担心自己没个陪绑的,一见她从后面赶来,心情马上就不一样了,没了精神压力,和颜悦色地和她搭上话茬儿,毫不留情面地戏言说,“嗨,今儿个有你做伴儿,我这心里一下子就都塌实多了。”郝芙蓉听着牛战斗这话里有话的话,脸微微地就有点儿红起来,说:“看你把话说到哪儿去了?谁跟谁还不都一样?我去迟了还不照样得受批评,被扣工分?”牛战斗不同意地打趣并挖苦说:“嗳,那到底不一样嘛,你有你亲自家护着的,他别人谁有?”   “亲自家亲,到底还是亲自家亲嘛!”在一般情况下,别人也都只是在人背后把这当作茶余饭后开心的逸闻趣事谈一谈,还没有谁敢这么赤裸裸地当着牛保国或莲叶这两家人的面儿,这么公开地说呢,而今天却让牛战斗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二愣子造反派给顺口说在了郝芙蓉当面,左近的人为此不禁都捏一把汗,不知道好芙蓉会怎样和牛战斗大吵大闹一场,然而出人意料的是芙蓉也并没有怎么反对,是不是内心里还多少有一点儿荣耀感,这也没人能说得来。反正是万事开头难,习惯成自然。这天经牛战斗这么当面一说,并且郝芙蓉也没有太得反对,这事竟然还就给公开化了,成了两家人众所周知的秘密。再往后,大家说得多了,时间长了,谁也就都习以为常,不当回事起来,迟早要是一说起“亲自家”,大家就都知道这是说谁与谁哩。有些平常爱和郝芙蓉开玩笑的人见了郝芙蓉,只要老远喊一声“亲自家”,她不仅就知道这是在喊自己,而且还会自自然然、响响亮亮地朗声回答你一句“唉!”人们见了牛连欣,也同样只要问他一声“你亲自家今儿个怎么没见来?”牛连欣当然也就知道这是在说谁了。久而久之,“亲自家”就成了他们两家之间相互的一个代名词;在庙东村,这个词的本来意思也就似乎弱化甚而泯灭了,而人们给它所赋予的新概念后来居上,竟反客为主。“亲自家亲”也就成了人们从日常生活实践中提炼出来的一条颠扑不破的人生哲理。      第二十八章 蜂蝶争恋(上)      牛保国自从有亲自家在生产队里管着事以后,不知少受多少吃亏,各种境况都比以前有了明显好转。牛连欣素来就是个精明人,自然对他是牛保国千方百计扶上生产队副队长宝座的这事儿心知肚明。从古到今有良心的人都是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的,牛连欣当然也不例外。他在人面前随然是什么话也不说,但在内心里却对牛保国十分地感恩戴德,常思图报,加之他仗着牛保国和他妈有私情,即就是牛保国或者牛连学知道他和郝芙蓉有什么隐私也不敢把他怎么样这一点优势,和芙蓉也就越来越热火地来往着,所以事事对牛保国一家都是明里暗里、说得出说不出地在袒护着。现在,牛保国尽管成分不好,但在生产队的种种事情处理上,他都占上风着的,许多方面都受到了不少的优惠待遇。这一现象,社员们不少人也都能看得出来,心中整日怨气不小,只是无可奈何。   再说,牛德草家的成分——定漏划地主一事,一直都在那里嫌疑着,定不下来,总是作为一个悬案没年没月地在那里搁着,谁也没办法给他归类,因此党在哪方面的优惠政策,他都没法沾得上边儿,就是连百分之五可教育好的地富子女也没他的份儿。这下子就把他可给坑苦了,不过还是要坚信“金子不论放在哪里,都是会发光的”这个理。牛德草再怎么说也是文化革命前的老三届高中毕业生,在学校又一直是个品学兼优的佼佼者,确实扎扎实实地饱饱儿喝了一肚子墨水。可是谁叫他生来命途多舛、时运不济呢?就在他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差一步“高考”,就能顺顺当当地踏进一所名牌大学校门的时候,一场声势浩大、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爆发了,革命的洪流席卷全国,一下子就把他给冲到了覆盆之地——他那朝思暮想的美梦顿时就被冲得支离破碎。不过,还得要说,有本事的人不管走到哪里都有本事,都和没本事的人不一样。比如说唱戏的,即使犯了王法,被判刑,押到监狱里,那他也可能还是在唱戏,而文盲就是把你安排到国家自然科学院里,恐怕你也只能给人家打个杂儿,大不了抹抹桌子、扫扫地——当然,我们的革命队伍里的同志,是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的,不论职位高低,都是人民的勤务员,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人民服务。牛德草的人生旅途尽管险象环生,使得他四处碰壁,举步维艰,但由于他才学不凡,加之遇事锲而不舍,努力进取,也还是像棵春天里的小草,顶着逆风,拱破泥土,从压在头顶的磐石下面没命地往出爬,执意要爬得能够见到一线蓝天,为自己找到生存空间。基于上述原因,他也就总能在人们不经意的地方或者时候,常不常把他那头角猛不防地给崭露出来。   孟峪水库大坝工地上的编戏就是这样一个生动事例;现在他的庄稼活儿能够做得里里外外路路通,让人见人服,大概也能说明这一点。孟峪水库大打人民战争,经过了一场人山人海的鏖战,现在基本上已经竣工交付使用了,于是庙东村生产大队农田基建的重点就又日渐紧锣密鼓地转移到平整土地上来了。平整土地这活路工程量大,全孟至塬人民公社的各生产队又一起大上马,都在搞,一时技术力量就显得远远不够,加之多年来全国各地的大专院校都因全力以赴开展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一心一意造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反而停止招生了,因而一时很难找到有这样专门知识的人才,在平整土地前就把所要平整的地块先测量一下,予之操平。在具体的平地过程中,生产队干部都只能用肉眼估摸着哪儿该挖,哪儿该垫。至于挖,挖多少,垫,又垫多高,这就谁也都说不来个三七二十一了,使得平整土地经常出现窝工、返工现象。由于一切都是无客观依据的主观盲干,所以有些地方肉眼乍一看高,十人五马地就狠命往低的挖,结果非了九牛二虎之力,把那个地方挖称心以后,从整体上一看,却发现挖的那个地方原来不仅不高,反而还给低了不少,干的全是枉工,没办法就又不得不把刚刚从那儿所运走的土,重新再用架子车一车子一车子地往回拉。就这样挖了垫,垫了又挖,一块地不知道翻过来、倒过去地一个劲要无效折腾多少次,可没把庙东村生产大队的社员群众少坑苦。大队党支部书记杜木林面对这种只徒劳,见效微的现状十分憋气,然而却束手无策,无可奈何。   这时候庙东村生产大队的所有干部、群众都盼星星、盼月亮,急切地盼望着能有一个大能人在他们平整土地之前,就能给他们把所要平整的土地先测量一下,标明哪儿该挖,挖多少,哪儿该垫,垫多高,大家心中有数以后再开始动手干,少干些冤枉活儿,那该有多好!那不知道功效一下子就能提高多少倍!唉,可是现在到哪儿能找到像这样的大能人呀?虽说是“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归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可是镐刨肩挑的“愚公移山”总没有科学化、机械化开山那样省力,那样见效嘛。大家整天都在学习“老三篇”,《愚公移山》上说的那个上帝都能给愚公派两个神仙,难道他就不能也给我们派上一个或者半个能人来?一庙东村的人在这节骨眼儿上,个个都望眼欲穿地期盼着,期盼着,期盼着某一天能够有上一个这么样的奇迹突然给出现。你想想,要真的能够那样的话,那该会让人是多么地惊喜、振奋啊!   牛德草这时候也整天夹杂在这支浩浩荡荡的惩山治水大军里,拉车子、抡镢头,和大家一起甩开膀子平整土地。面对这样严重的窝工、返工现象,他当然也很着急。别看他一天就像个闷葫芦似的很少说话,只是在挥汗如雨地实干,可他这人天生遇事就爱动动个脑子,一再去问个为什么,想出个渠渠道道儿。这些天来,他一有空儿就潜心钻研起平地这事儿来。工地上休息的时候,老年人眯起眼睛,躺在那儿养精蓄锐;女的抓紧时间,拿出自己在家里打糊好的鞋帮子、袜底子纳着,见集体的缝儿插个人的针;年青小伙子不是三四个一堆儿,凑在一起玩扑克牌,就是两三个人蹲在一块儿来“狼吃娃”或者“媳妇跳井”游戏——他们劲头可足了,你喊我嚷,争执得不亦乐乎。然而凡是一到这时候,牛德草则是爱独处而不爱群居。你看他总是一个人默默不语地蹲在一边,手里拿着根木棍儿,在地上不停地画来画去;画了擦,擦了又画,谁也不知道他都是在画些什么,总之,是人都能看得出来他神情特别专一。以至使得和他编在一个作业组的,和他年龄上下差不多的年轻媳妇芳卿——哦,对了,就是那个在孟峪水库扛石头时曾经抓住他拉了一把,救过他命的那个女的一连叫了他几声,他都没能听见。直到芳卿走到他跟前,从背后用两手捂住他那双眼睛的时候,他这才着急得一边用手掰着捂他眼睛的手,一边连声说:“谁吗?谁吗?别打扰,别打扰……人家有事正忙着的。”   “嗨,你忙啥?忙个狗屁。你媳妇腊梅托我替她问你一下,你从家里出来的时候,记着把前门锁上了没有?”芳卿松开了手说。“锁了锁了,你告诉她。家里能有个屁,就是门没锁,贼娃子还能把土地爷、灶王爷偷去不成?怪事情,一天光知道操那些鸡毛不上两的闲心。”牛德草牢骚满腹,全是一副不耐烦的神情。芳卿笑着说:“人家是怕你这个缺心少肺的东西,把她那几个宝贝鸡娃给放跑,弄丢了——知道不?你以为怕啥?”芳卿说着在他脊背上狠狠捶了一拳,笑嘻嘻地走开了。   芳卿走了后,牛德草又开始继续潜心在地上画起来。说来也怪,刚才死活都想不出眉目来的事情,经芳卿跑来一打扰,这会儿他反倒一下子给茅塞顿开,猛然悟出了窍道儿,心里突然禁不住一亮:“哦,用中学几何里学过的那平行线原理和打枪时瞄准的方法不就可以解决这个修地操平的难题了吗?先用两根木棍插在地上,然后用水平尺使这两根木棍的顶端呈水平状态,接着再由这两根木棍的顶端,用打枪瞄准的原理,向前远眺,就可以水平地望到前方很远的地方。依据经过两点可以构成一条直线且只能构成一条直线的原理,在这两根木棍的前方任意处竖起一根标明尺度的直杆,就能测量出自己跟前木棍处与直杆处的高低水平差。如果在一块地里纵横确定若干个点,再把这些点连接成线,那么就把这块地分割成了若干相等的小块儿。然后用上面所说的办法测出每两条线上的所有交点和第一根木棍所在处地面的水平差,把这些点的水平差数加在一起,再用所测的总点数一除,所得出来的商数,就是这块地应有的平均高了。比这个数字少的地方就高,高多少就挖多少;比这个数字多的地方就低,低多少同样也就给它垫多少。这样得来的数字,虽然远没有用正规仪器所测量出来的准确,但是比在大面积田块里用眼睛估摸的情况却不知要精确多少倍。如果在平地前能够真的先用这种简陋的办法把地操平一下,那么就用不着人们在平地时用眼睛在那儿凭直观感觉胡乱估摸、瞎忙活了,施工中不知能避免多少窝工、返工现象,节省多少劳动力哟。   牛德草走进工地上临时搭建的农田基建指挥部,把自己琢磨出来的这一笨拙办法,一一详细告诉给当时担任农田基建总指挥的党支部书记杜木林。党支书杜木林用心听着听着,慢慢也就从中听出门道来了。只见他越听越入神,越听越专心,越听感情越投入,既而禁不住眉飞色舞起来,情不自禁地离开了自己的座位,一把拉住牛德草那手,一反常态地不再严肃,忘情地只是摇个不停,一下子居然都让牛德草有点儿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了。   杜木林对牛德草为庙东村生产大队平整土地测量操平能有这样突破性的巨大发明,想出这样好的办法而高兴极了:“哎呀!好我的德草哟,你这下子可给咱生产大队平地把大难题解决了。你不知道,这一向我为咱大队修地无法操平这事犯多头疼咧!你看,平地现在像这样一个劲儿地出现返工,都快把人熬煎死了。你今儿个给咱出的这主意不知能避免多少窝工、返工呢,你可给咱队的农田基建立大功了。我早就看出来你这小伙子是个有真才实学,有心计,肯钻研的人,只是暂时不得时罢了,然而迟早都是咱们村的一个人物。”杜木林一连声地把牛德草夸赞着,直夸得牛德草都有点不好意思,局促不安起来,“我看是这样,你说的这办法没问题,保准能行。咱队今后修地操平这事我就全权交给你,我给你再配备几个人,作帮手。今天,你好好准备准备,明天就给咱带着人,按照你说的那办法,在地里开始着手测量、操平我们生产大队下一块要平整的土地吧。”接下来他就十分感叹地说,“唉,世上这事情真是左手不如右手,娘有不如自有啊。你看,就为这事,我不知道向公社管委会都已经打了多少次报告了,申请给咱生产队派一个平整土地的技术员来,可是直到现在也没见有个人影儿派来。现在咱自己有人了,用起来多方便?没想到,这么大一个难题,今天让你竟然一下子轻而易举给解决了。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非工夫。我手下从地缝里土生土长,居然蹦出了这么个好使的技术员。这以来,满天的云一下子全散了。你想的这办法,土是土得冒尖儿,但退一步来看,还是挺实惠管用。那些洋东西好自然是好,但远水解不了近渴有什么办法?”当时在科学技术落后的农村,是没有先进的测绘工具的,靠上级往下给派技术人员,国家大专院校多年都没有招生了,哪里来得?——想靠也是靠不住的。这些内情谁都知道,目前看来也只有靠这土办法。牛德草为庙东村生产大队平整土地想出的这极原始、极简陋的土办法,你看一下就把杜木林给高兴成什么样子了——他竟然一时如获至宝,欣喜若狂,差点儿都有些找不着北了。   第二天,党支部书记杜木林果真就给牛德草配备了两个助手。牛德草也就带着生产队给他派的那两个人,动手做起了操平所要平整农田的准备工作。他们着手先斫了好一些木橛子,在它上面分别都一一写上编号,然后又找来两根很端直的木棍,向村里常给人做瓦工活儿的吉生借了一把水平尺,另外自己用死桐树秧子,刮去皮,做了一根标杆,就来到生产队的农田基本建设工地,在地里纵横等距离地插上很多木橛子,意念上把那块地分成面积大小相等的若干小方块儿。接下来他们就指指画画、大呼小叫、喝五吆六地按着牛德草的办法在地里测量起来。就这样他们先测完了插在地里的每个木橛子点上的高低,牛德草回到家后细细地计算着,不仅算出了它们的平均高度,而且还大体算出了它们的挖、垫土方量。这一段时间,牛德草把自己的全部精力都用在了给生产队农田基建所要平整的地块操平上。虽然他用的办法拙劣得让人觉着可笑,但他的那种无比虔心、专注,锲而不舍精神却不能不让人为之感叹。很多很多的数字,忙得他顾不上吃饭,顾不上喝水,甚至连上厕所都是实在憋不住了才跑步去的。他忙碌得额头浸出了一层密密的汗粒子,但也顾不上用毛巾去擦一擦,只是抬起胳膊,用袄袖胡乱一抹,就又紧蹙眉头,继续忙碌起他的事情来了。混合着泥土的汗水一下子把他的脸都弄脏得五马六道的了,然而他对这些细枝末节一点儿都不在乎,因为他这会儿已经没有心思顾及这些了。你看,饭时他妻子腊梅给他盛的那饭,放在小饭桌上,放凉都热好几次了,他也都还没顾上撂下手里正忙着的那事情去吃,或者虽然手里拿着个馍在不停地啃着,但人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所算的那些数字在琢磨,吃饭全然心不在焉。他所吃的饭菜是个什么味儿,恐怕要是你问他,他也一点儿都给你说不来——这一段时间的牛德草把吃饭纯粹当作一种生存的必需而去在强制自己填饱肚子,让身体有力气来支撑他的工作而已。   经牛德草操平后的地,哪里该挖多少,哪里该垫多少,数字一一都写在擦在地里的木橛子上,让在地里平整土地的社员群众一目了然,一看木橛子上所标的数字就知道得一清二楚。社员群众心中有数,干起活儿来劲头就儿足,再也不用为哪儿挖得多了,哪儿又挖得少、不够深而操心,现在只管是一门心思照着橛子上所写的数字挖垫就行。这样以来,自然窝工、返工的现象就几乎绝迹了,当然,社员们平整土地的工效不用说也就成倍地在提高。是的,在具体的修地细节上也不是事事大家认识都绝对一致,赞同牛德草在木橛子上所标的数字,挖到某个地方时,往往也会有生产队里那些素来被称为上八仙的能人,对木橛子上所标的数字质疑,牛保国就是这些人中喊得最响,叫得最邪乎的一个,不知道他是出于对牛德草这一杰出表现的嫉妒呢,还是有意要显示显示自己有左右生产队生产的能力,总之常不常就对木橛子上牛德草所标的数字提出了异议,但每当这时候也就有人毫不留情地对他所持的异议表示强烈反对说:“行了行了,你只管挖你的挖,哪儿高哪儿低,这事用不着操心,人家有人专门管着的。党支书杜木林都让牛德草用‘仪器’把地测量过了,就说‘仪器’还能没有你用肉眼看的那两下子准?一天光知道了那里该挖垫的多少操闲心——看戏流眼泪,替古人担忧!”吉生后来就是一个专门爱和牛保国为这事顶牛抬杠、唱反调的人,但事实还往往就是以吉生胜利、牛保国失败而告终的——你说这怪不怪?   经平整后的土地,大凡按牛德草在木橛子上所标的数字去挖垫的,修整出来的地或许当时看起来还不是那么很平整,但那些是垫方的地方经过一段时间的沉降、塌陷后,用水浇起来,这地却平中而又有一定适当的坡度,让人觉着很是得心应手,基本上就都没有再返工过;而听信了那些历来以庙东村能人自居的人主张,擅自改动牛德草在木橛子上所标的挖、垫数字而修出来的地方,刚修好一看是平坦如砥,但经水一浇,所垫的土一旦塌实,问题就出来了,不知得要返工多少回。所以,自此牛德草在庙东村一下子声名鹊起,甚至随着农田基建工作的不断深入开展,在整个孟至塬人民公社也都小有名气。有一次公社召开各生产大队农田基本建设经验交流大会,管委会领导还特意安排庙东村生产大队的党支部书记杜木林,把牛德草的土法操平当做一条先进经验,在大会上向其他生产大队交流推广呢。庙东村人给牛德草以前所送的绰号“书迂”、“书呆子”,谁也没有留意具体在什么时候竟然也给不知不觉地变成了“先生”、“秀才”。不过,牛德草是不在乎这一套的,他觉着乡里乡亲的,不管称呼他个什么,都无所谓,甚至还认为别人现在叫他秀才或者先生倒还不如先前叫他书迂、书呆子亲切——因为叫秀才太陈旧,不符合破四旧、立四新的政治大气候;叫先生自己压根儿一没教过书,二没给人看过病,太不切合实际——虽然这些雅号貌视尊重,但是实际上把自己同左邻右舍的关系还给叫生分了。   有一天上午,村里的人基本都下地参加农田水利基本建设去了,这时村里恐怕只有两三个人没有到地里去:一个是牛德草,另一个就是芙蓉。牛德草这会儿正在家里聚精会神地拨拉着还是他父亲在世时用过的那把老楠木算盘,为生产队计算着下一块将要平整土地的田块所要挖垫的土方量。算盘珠子被他那灵活的左手指头,熟练地拨拉得噼里啪啦山响。单凭这声音就足以听得出他打算盘的那精通程度,如果不见他人,光凭耳朵听的话,那么你还会误以为那打算盘的人是个解放前的账房老先生。他此时俨然已经成了庙东村生产大队的一位名副其实的农田水利基本建设技术员。你看,他这会儿四大皆空、六根清净,什么都不再想,早已进入了忘我的情境,神情无比专一,满脑子装的全都是那些在地里操平时所记下来的数字,除此之外,就什么和他也都没有关系了。村子里没有到地里去的这另一个人——和牛德草仅有一墙之隔的牛保国他儿媳妇郝芙蓉,这时候她阿公、阿婆以及丈夫都已经下地给生产队平整土地去了,她的两个孩子也都到村里的小学校上学了,家里就只剩下她一个人正忙着蒸馍。这会儿她已经把用面团做成的生馍放在了锅里,使劲儿地用大火猛烧。这郝芙蓉一边十分卖力地拉着风箱烧火,一边忙中偷闲,饶有兴趣地在听着从隔壁传来的牛德草那紧凑而悦耳的算盘声,一时节几乎身心都陶醉其中了,随之也就情不自禁地哼起了当时最流行的歌曲:“心中的太阳红艳艳,战士爱读‘老三篇’爱读‘老三篇’一学……”她唱着唱着,牛德草平日那颇有教养、有风度,气质温文尔雅的音容笑貌,就影影绰绰地似乎在她眼前晃动起来,使得她顿时沉浸在一种莫名其妙的幸福之中。   谁知道就在郝芙蓉正在独自尽情享受着这妙不可言的幸福的时候,没提防有人突然从她背后伸出双臂,把她一下子给紧紧地搂抱在了怀里,并且还用两手抓住她那乳房,疯狂地在不停揉捏。这下可把她着实吓了一大跳,不由得惊叫出声,叱问:“谁?”“嘿嘿嘿……你看你这人,怎么连我一下子都分辨不出来了?这会儿忙着想啥呢?我都走到跟前了,一点儿还都没觉察?”革委会主任王黑熊嬉皮笑脸地说。   原来这革委会主任王黑熊今天也偷懒没到地里去干活,借口“抓革命、促生产”,在大队部办公室为庙东村造反派清理阶级队伍工作整理档案材料。他打一早起就待在大队部(牛保国那已经被分了的前房)里,这儿捏捏、那儿摸摸,瞎磨蹭时间。这会儿一个人坐在那空荡荡、冷凄凄的办公室,觉着实在无聊得寂寞难耐,就一心想寻求点儿什么刺激。他风闻郝芙蓉和牛连欣有风流韵事,通过传闻对芙蓉床上的功夫略知一二,但有所遗憾的是自己没有亲自涉足品尝,故而老惦记着自己啥时候也得机会能免费搭乘搭乘这辆公共车,同时这时心里也一清二楚知道,村子里社员群众全都下地干活去了,整个庙东村南北二巷是没有什么人的。   从大队部的上院——牛保国家里传来的那郝芙蓉蒸馍的一声声烧火声,这会儿直勾他的魂儿,撩拨得他心焦火燎。平时,他早就有心在郝芙蓉身上捞一把,也一有机会就有事没事地用语言挑逗郝芙蓉,只是这郝芙蓉嫉恨他在文化革命中曾经带领红卫兵严厉而无情地整治过她家,从来就没把她家人当人看,所以压根儿对他就不愿理睬,从来都没给过他什么好脸色。故此,王黑熊尽管对郝芙蓉一向垂涎欲滴,但总没有遇上过合适时机而能得手。今儿个他正一个人坐在大队部里无所事事地抽闷烟,寂寞无聊得发慌,突然听见郝芙蓉蒸馍的一声声拉风箱烧火声,于是就认定这是一个难得的天赐良机,顿时邪念勃发,异想天开。他也知道隔壁有人,但根本就没把牛德草往眼里放:一个漏划地主嫌疑狗崽子,算什么货?敢把自己这个响当当、硬邦邦的老贫农、红卫兵造反派怎么样?想贫下中农之所想、做贫下中农之所需是当前社会不可阻挡的大潮流,自己再怎么胡来,他牛德草也还不是只能看个两眼半,又得原样儿不动地给再放下?——就这样,王黑熊就肆无忌惮地从前房(大队部)里走出来,色胆包天地到上院找郝芙蓉拈花惹草来了。(未完·待续)      第二十九章 攀龙附凤(上)      有一天上午,牛保国扛着锄头,随着社员群众锄了一晌地,下工回家,老远就望见自家门口的台阶上坐着一个小孩,走近前一看,原来是自己孙女娇娇。她小人背着个大书包,嘴巴噘得老长老高,眼泪从脸蛋子一直都流到下巴颏儿了——满脸的不高兴。牛保国很是奇怪,心想:“这又是谁欺负她了,还是娇娇在学校受了老师的批评?”走上前满腹狐疑地问:“娇娇,放学了还不赶快往回走,只顾一个人坐在这儿干啥哩?”“回家?我倒是很想回家,你没看这家眼下还回得去回不去?”娇娇身子一拧,没好气地说,“你去看看,你去看看,牛百善大天白日光着个屁股这会儿干啥呢?他又蹲在当院里屙屎呢!——真恶心死人了。”娇娇显出一副十分厌恶、委屈、且恶心得要吐的神态。牛保国听娇娇这么一说,还有些将信将疑,心想:“大天白日牛百善在当院里撒尿那倒是常见的事,但还没见过在当院屙屎。”于是就一把拉起娇娇,忿忿不平地说:“走!爷给我娃看看去。”“要去你去,我不去。反正这个家我现在是没法回得去了。”娇娇虽然说年龄还小,但也上学念书,女孩儿家,已经知道男女有别的事了。她十分害羞地使性子一下子甩开了她爷爷牛保国拉的她那只手。   于是牛保国就一个人走进前门,穿过他家那已经被当作大队部用了的前房,来到前院一看,果不其然,牛百善在那儿光着个屁股,蹲在二道门口的当院里,正使劲儿地竭力屙屎呢,嘴里还配合着屙屎的使劲,不住地发出一声接一声的吭哧声。他在院里所屙的屎虽然每堆儿都不大,但却是一堆儿接一堆儿的,满院都是,总共已经都能有十几堆了,看着也就是让人恶心难耐。   牛保国一见牛百善把院子竟然给折腾成了这个样子,立马就气不打一处而来,顿时只觉得眼前发黑,头晕目眩,嘴里只管一叠声地嚷道:“这……这……牛百善,你这也有点儿太不像话了嘛。就是你作践人也不是这样个作践法啊!你不顾羞丑,不怕净脏,可是我一家子大大小小,出出进进,还都得从这前院里经过哩么,你怎么能这样无所顾忌地胡来呢?你想没想过:你这样做,让我孙女、儿媳,她们怎么从这儿经过呀?”   牛百善这人,我们都知道,他家世代都是老贫农,穷得叮当响。原本弟兄两个,他是老大。起先,他父母拼死拼活攒钱,多方托人说媒,也曾首先给他娶了个童养媳。谁知道那媳妇娶过门以后,嫌他太得老实,得知脑子有点儿不够数儿,就不愿意和他在一起过日子,而和他的弟弟牛百顺好上,睡到一起去了。人家俩生儿育女,现在都一大家子人了,生活虽然过得不怎么富裕,但日月光景倒顺顺当当。而他呢?至今还是光棍儿一条,解放初土改时打土豪分田地,分得了牛保国家二道门外的两间厦房,就一直住在里面。现在解放都已二十多年了,英明、正确的中国共产党对他处处照顾、事事优惠,从理论上讲,也应该已经是穷人翻身当家做主人了,可他依然是没有丝毫改变,一如既往地一个人过日子,连吃饭都是饥一顿、饱一顿,没个准儿。就是在吃法上也从没个讲究,常不常把肥腻肥腻的大肉,下在了自己所熬的苞谷糁稀饭里——让人谁也没法说得出来他所做的这饭叫什么名堂。别说他没有好面好菜,就是把好面好菜给他,他也会把这些面、菜给做糟蹋。前些日子,他家的粮食被他吃前不量后,早早给浪费完了,有好几天灶膛里都没生过火,全是靠向邻家多少乞讨上一盏半碗剩饭,掺些凉水,凑合着吃,勉强忍住饥过日子。日前县政府民政局给生产队下拨了一批春季救济粮。这救济粮一拨下来,生产队干部理所当然首先考虑到的就是他——按惯例,他每次都是全村急需照顾的特困户——于是雪中送炭,第一个给他就先照顾了一些粮食。   要知道这牛百善早已饿急眼了,对上边所下拨的这批救济粮望眼欲穿,垂涎欲滴,所以粮食他刚一拿到手,连黑赶晚就找了盘磨子,把它胡乱推了推,将就着磨成面,蒸了一锅麦面馍。春季——农历二、三月间——青黄不接的时候,麦面馍在哪一家不是稀罕物?早都饿急了的牛百善在和面时就都馋得直流口水,他等不得把锅里所蒸的那馍用火烧熟——可能才烧了有七八成——就捺不住性子,揭开锅盖,迫不及待地从锅里取出来,滚烫滚烫的拿在手里,直烧得他龇牙咧嘴,不住地由左手倒到右手,又由右手倒到左手,狼吞虎咽地一劲子就吃了成十个,直到把肚子吃得胀鼓鼓的,撑得再也吃不下去了,这才完事罢手。   可是大凡尘世上这事情,往往都有个物极必反、过犹不及的理儿。牛百善饿极了,好难得尽饱地吃了一顿,然而由于吃得太过量,当晚就吃出了大麻烦——肠胃承受不起猝然间这太大的压力,消化功能立马就减退甚至停滞了。他因消化不过,肚子疼了一晚上。   这会儿牛百善肚子正疼得受不了,拉稀拉得连裤子都提不起来,想发火又苦于实在找不着个合适的地方,牛保国不知就里地却来责备他,数落他的不是。你想他对牛保国能有好气儿?他一接过话茬就给牛保国来了个对不起:“我有病拉肚子哩,家里没有厕所,城外面的厕所离得远,跑不到。你不叫我拉在院子里,叫我拉到哪里呀?难道叫我拉到你家炕上还是锅里呀?”接着他就把他整天吊在嘴上的那些不三不四的话又说了出来,“我在我院子里拉屎撒尿,关你什么事?你管得着吗?这房子是我毛爷爷分给我的,你把事情弄清楚:我毛爷爷从阶级敌人——地主分子手里给我分的房子,这房子就不再是你牛保国的。我心里只感激我毛爷爷,另外,其他谁的情都不承!我在我毛爷爷给我分的院子里住,硬得跟钢弦一样,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哩,由我着的,他谁都管不着!你孙女、儿媳妇,爱从这儿出来进去就出来进去,不爱出来进去就别出来进去,关我的屁事!”牛百善毫不顾情面的一顿抢白不说,接下来还大呼小叫地唱起了革命歌曲:“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把牛保国噎得直瞪白眼、倒吸气,浑身颤抖,心想:“今年我也六十多岁了,活到今天怎么把人给活到这步田地了?解放后我事事忍气吞声,处处夹着尾巴做人,不图别的,就希图个平稳、安宁。谁知道我越想安宁就越不得安宁。今儿个这事给谁,谁能受得了?谁能眼睁睁地咽下这口气?人在世上,活多少岁儿是个够?大不了迟早都是一死,今儿个为这事一命换一命也值当。”牛保国想到这儿不由得两手就举起了扛在肩膀上的锄头,看样子是要打牛百善了。于是牛百善一见就也急眼了,手提着裤子,毫不示弱地头一低,腰一弯,嘴里不住嚷嚷着:“你打,你打,你把我往死的打!我知道你手里有枪哩,你都敢把地下党员赵广锁枪杀了,难道还不敢把我老贫农牛百善打死?”说话间用头照着牛保国的胸口就直通通地顶了过来,一下就把牛保国顶得站不稳脚跟,直往后退。   牛保国被牛百善顶得一直退到了前房的北檐墙跟前,死死夹在墙角,一动都动弹不得。牛保国虽然在气头儿上,从架势上看是要打牛百善的,但真要叫他动手打吧,他还是比牛百善要理智得多。他怎敢用手里所拿着的锄头打牛百善?真要那样打,稍一不慎打失手了岂不就下手重了,刚才举起来,只不过想吓唬吓唬牛百善,没想到牛百善就动起真格的来。他手里所拿的锄头如今不仅使不上劲儿,反而成了累赘,十分碍事。于是牛保国情急智生,干脆把锄往一边儿地上一扔,紧握拳头,朝着牛百善的脊背像擂鼓一样就打了起来,立时把牛百善打得像杀猪一样吱——吱——地拼命怪叫。   牛百善一边声嘶力竭地使劲儿叫唤着,一边故作姿态地喊道:“哎哟妈呀,打死人了!快来人呀——革命的全体社员群众们,地主分子牛保国翻天啦,打老贫农咧!把我都快打死啦。哎哟妈呀——打死人了!”在上院正忙着做饭,舀饭,往饭桌上摆放盘碟碗筷,准备一家人都回来了就马上开饭的牛保国胖老婆张妍和他儿媳郝芙蓉闻声连忙从灶房里走出来,向前院看,这才发现竟然是她家的老爷子牛保国和前院的牛百善给打到一块儿了,娇娇站在一旁,这时吓得不知所措,嘴里喊着“妈”,只是一个劲儿哇——哇——地哭。张妍与儿媳郝芙蓉一见着忙了,也顾不上牛百善那裤子已经都掉到脚面上,光着屁股的羞丑了,赶紧从上院跑了下来劝解、拉架。这时牛连学也从地里下晌回来,他还没进前门就听见牛百善呼爹喊娘地在那儿哭叫哩,于是加快脚步,赶到跟前。这些人好不容易把牛百善抱着牛保国腿的那两手才强掰开来,把牛百善强搀回到他所住的那间厦房里,让他躺在炕上。牛保国这才得以侥幸脱身,回到自己的上院。   牛百善躺在炕上还是一个劲儿不住声地在喊叫:“哎哟妈呀,疼死我啦!我实在疼得受不了,活不成了!”别人也不知道他喊疼喊得那样邪乎,到底是被牛保国打得身上疼还是肚子胀得疼,不过任凭他再怎么喊,牛保国一家再也没人去搭理他。喊得时间长了,因为是五保户,最终还是生产队派人把他送到县医院诊治去了。   牛百善被送到县医院,经过医生一检查,诊断结果出来,说他是因过分饱食,导致患了严重的结肠炎,由于没有及时治疗,现在已经转成肠梗阻,要是到医院再迟来个把钟头,恐怕就是开刀动手术也都来不及了。   牛保国听说把牛百善送到县医院里去了,起初倒还不怎么在意,后来听说医生说要是再迟来一小会儿,他就会到阎王爷那儿去报到,还确实吓了一大跳,心想:“牛百善这次幸好没死,要是万一有个好歹,自己打了牛百善,不管怎么说,这茧儿都非结到自己身上不可,那时候自己就是跳到黄河,恐怕也洗不清。”他惟恐大队干部或者牛百善的弟弟牛百顺把牛百善的病因归罪到他身上,没来由惹出一场是非,有好几天都直觉着右眼皮儿砰砰砰一个劲儿不停地跳,躲在家里没敢出门。说来事情也还算好,大队干部和牛百善的弟弟牛百顺都知道这事的来龙去脉以及牛百善平日的那些作为,通情达理,没有借故生端,来寻他的麻烦、怪罪他,或者借题发挥,闹腾一场——这事也就这样平平儿地给过去了。   牛保过自从经历了和牛百善的这场打闹以后,就更坚定了他要在庙东村找一个保护伞的念头,并且趁一次吃饭的时候,把他的这个想法向全家人说了,其目的是就这个问题首先在家庭内部形成初步共识。经过瞬息的议论,全家人一致同意把党支部书记杜木林作为重点对象,在他身上克难攻坚,下功夫。   有一次天下大雨,下午放学时牛连学打着雨伞去村外小学校接自己的女儿娇娇。走到学校门口,他接着了女儿娇娇,背在背上,正要扭转身往回走,这时突然看见杜木林的宝贝儿子鹏鹏没人接,自个背着大书包,冒着倾盆大雨,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泞,踉踉跄跄地往回跑。处世乖巧的牛连学见状马上就意识到机会来了——并且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机会——于是赶紧快走几步,追上刚从他身边跑过去的那个杜木林的儿子鹏鹏说:“鹏鹏,来,叔叔背你回家。”鹏鹏一听这话,迷茫地看了看牛连学背上已经背着的娇娇,心里疑惑不解地想道:“两个小孩,就你一个人,怎么背得成呢?你该怎样背呀?”这时只见牛连学蹲下身子,把娇娇从自己的背上放下来,并且对她说:“娇娇,我娃乖,听爸的话,让爸把你鹏鹏哥背上,拉着我娃的手,咱们一起回家好不好?”娇娇对她爸牛连学这一亲疏错乱,远近颠倒的做法很不理解,噘着个小嘴,心里颇有说不出的看法。她一点儿都想不来自己的爸爸今日这是怎么了,行为竟如此反常,只是幼稚的反复在想:“今儿个爸咋了?吃错哪门子药了?和往常大不一样,不把自己的女儿当回事儿,放在心上,反倒心疼起一个别人家与己无关的孩子来?”但是她的聪明机灵使得她尽管心里对此事有着诸多的想不通,然而表面上却还是顺顺当当地答应了,无可奈何地让她爸背上背着比她还要大一岁多的杜木林的儿子鹏鹏而牵着自己的手,自己踩着满路的泥淖,极力跟着爸爸,跌跌撞撞地往回走。   牛连学背着杜木林的儿子鹏鹏,并且还让鹏鹏打着自己来时所带的那把雨伞,手牵着自己幼小的女儿娇娇,在雨地里,在坑坑洼洼,满是泥水的路上,艰难地往回走着。女儿娇娇被雨水立马淋成了落汤鸡,鞋上沾满了厚厚的一层污泥,沉重得两条小腿都快要抬不起来了。她每往前走不了几步,鞋就会掉一次。   他爷俩没有直接回自己的家,而是绕道好不容易先来到杜木林家。   牛连学一进杜木林家门,就似乎很抱怨地大声喊叫起来:“木林,木林!你俩一天在家里都忙啥哩,天下这么大的雨,也不去个人把鹏鹏接一下,让这么小一点娃连雨地往回跑?你没看人家其他娃的家长,都在学校门口接自己的娃呢,就咱家没人——你看怪不怪。我说,你们俩啊,也不知道心里一天都怎么想着的,就能放得下?”牛连学嘴里唠唠叨叨地一个劲儿数落着。   从屋里应声先出来的是杜木林的妻子,她一见牛连学脊背上背着自己的儿子鹏鹏而手里却牵着他的女儿娇娇。鹏鹏身上一点儿雨星儿都没有,而娇娇这会儿被雨水淋得精湿,披散着的头发湿渌渌粘满了一脸,就这雨水还在从她的头上不住地往脚跟下直流,一眨眼工夫就把她脚下所站的那块儿地方流了一摊水;再看娇娇的浑身上下,已经被泥水溅得几乎全都看不清眉眼了,人也冷得哆哆哆直发抖。杜木林的妻子看着眼前此情此景,立马就显得很是过意不去,连忙不好意思地道歉说:“木林到公社去开会,回来迟了。我一个人在家,一时活路忙,撂不下手。你看……把接娃这事,就给耽搁了。”随即又不知是感激还是歉疚,一个劲地嗔怪说,“你看世上哪有像你这样的人?鹏鹏比娇娇大,又是个男孩子,还不让他走着,反倒把他背上,让娇娇走,看把我娇娇娃都淋成啥了?赶紧进屋来擦擦。”   此时杜木林也从屋里走出来,看着眼下这场景,禁不住有些感动,十分热情地招呼牛连学道:“连学,快进屋里来坐坐!”接着就略带歉意地说,“你看我一天管着生产大队这公事,忙得连自家的事都顾不上了。”牛连学满脸带笑地忙说:“你忙,你忙,你赶紧先忙你的吧,我还得赶紧回去,就不打扰了。”杜木林的媳妇见机忙制止木林说:“我说,你再别叫他进来坐了。看他把娇娇娃都淋成啥了,女娃娃家娇嫩,让他赶紧回去给娃把湿衣服先换了再说,当心把娃折腾出病来——那麻烦可就大啦。”杜木林一见是这情况,格外友好地就说:“老同学,那我就不留你坐了,你先赶紧回去给娃换件干衣服吧,迟早有空儿了,再来家谝吧。”牛连学爽爽快快地答应了一声说:“你们赶紧忙你们吧,我先走了,以后有空儿时不要你叫,我自己就会来的。”说着乐滋滋地就从杜木林家里走出来。他对自己今天“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一招儿所产生的效果很是满意。   杜木林夫妇回到屋里,一边收拾餐具,准备吃饭,一边杜木林妻子对杜木林数说:“木林呀,我看,连学这人做事还挺不错的,对咱家蛮好的嘛。你说是不?上次你不在家,咱家那锅灶出了点问题,我见他懂泥水匠活儿,刚在他跟前提说了一下,人家拿着瓦刀,立马就来给咱拾掇好了。自那次他把咱家这灶火拾掇了以后,灶火就好用多了,烧起来既省柴火又没烟。没看出他还真是个大能人呢。”杜木林不觉也深有感慨地说:“唉!连学这人是个聪明人,见啥会啥,这我早就知道。我和他是同岁的,我们是从小耍尿泥长大的一把子,在学校念书的时候还都在一条桌子上坐过,关系一直都挺不错。这人有心眼,灵性,是个有本事人,后来泥水匠活儿做得确实也还有两下子,可惜就是家里成分高,一直被压得死活直不起腰,有什么办法?这年头儿,社会上以阶级斗争为纲,为了划清阶级路线,我们之间彼此就日见疏远起来。”   此后的不少日子里,牛保国一家子都在暗暗有意识地想方设法亲近杜木林家,有事没事总借故往杜家跑,对杜木林家的人——不论大人小孩——一见都显得格外地亲热;事事主动上门帮忙,甚至自家做了点儿什么改样儿的饭菜或者有啥好吃的东西,也都要得空儿给杜家送去。尽管杜木林一家一开始对此还不大习惯,在人面上十分注意避嫌,以谨防社员群众说他家闲话,指摘他家阶级路线不清,对牛保国一家对他家所表现出来的过分亲近显得特别的不冷不热,一如既往,但树欲静而风不止,牛保国一家人似乎对此并不在乎,善解人意,从不计较,无怨无悔——你热情也罢,不热情也罢,反正我行我素,一直这样,以求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一天,杜木林的妻子正在灶屋里切菜做饭,突然听见有人在前院里一个劲地唤她,连忙撂下了手里的活儿,走出厨房,一看,原来是牛连学的媳妇郝芙蓉。只见她手里拎着个塑料袋子,袋子里不知道装的都是些什么,反正鼓鼓囊囊的。郝芙蓉一见从厨房里走出来的木林妻子,就笑容可掬地说:“木林嫂子,这会儿正忙着做饭哩得是?看我来又打扰你了。”“没事,没事。我不忙,你坐你坐。你这是又要到哪儿去呀?”木林妻子应酬着,指指郝芙蓉手里拎的那塑料袋子问。“嗳,哪里都不去。”这郝芙蓉故作姿态,全然是一副无可奈何样子,“给人都不能说,一天穷忙穷忙的,生产队的活儿,一晌都不敢耽搁,要不,到月底出勤日完不成就瞎了。你看生产队一天把生产抓得就跟紧死了一样,啥时候不是抓革命、促生产,你说我还敢到哪里去?这不,我今儿个下晌路过我家那自留地,摘了一些菜蔬,谁知道没留神一下子给摘得太多了,拿回去我们家吃也吃不完,再说了,不摘烂在地里不也又都给糟蹋了?怪可惜的。我知道你家自留地里没种这东西,顺便就把这辣子、茄子、西红柿……什么的,都提来些给你家,你们也就别嫌弃,帮着我们吃呗。”   “你看你这人,这么有心的。”木林妻子马上不好意思地说,“我们家早晨都从生产队的菜地里买了不少的菜,现在啥菜都有,在那里放着的。不信你到我厨房看看。我看,你这菜,就提回家去自家慢慢吃吧。”木林妻子可能已经意识到芙蓉今天来拿的这菜,她留下不对,不留也不合适。要是留下了给芙蓉钱,芙蓉肯定见怪、不肯要;要是不给钱,人家辛辛苦苦种点儿菜不容易,自己怎好意思白要人家东西?不收吧,人家已经拿来了,叫人家再拿走,这岂不是太不给人面子了——她一时难住了。   郝芙蓉一见木林妻子面带难色,有不想收她所来拿的这菜的意思,立马做作着把脸沉下来,半开玩笑地说:“怎么?你怕我家菜里有毒,吃了会让你一家子中毒是不?——要真那样,那我还就不敢给你了,省得以后吃出了问题,说我是故意投毒杀人!”说着她提起那装菜的塑料袋子就要走。木林媳妇这下可着忙了,急忙拦住郝芙蓉解释说:“你看你这人,把话说到哪里去了?你误会我的意思了。”“那是嫌我家庭成分不好,害怕有人说三道四,说我拉拢、腐蚀革命干部,指摘你家阶级路线不清?”郝芙蓉一张嘴,快得就跟刀子似的,一语破的,一下子把话挑明说了,这就更弄得杜木林媳妇左右为难起来,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难堪得不行。她慌了手脚,十分尴尬地连忙阻拦芙蓉,向她劝解说:“你看你,既然把话都说到这里了,这菜我就不能不收。我收,我这就收下还不行吗?你我老姐妹了,你急什么?先坐下,听我慢慢给你说好不好?你看嘛,你家种点儿菜也不容易是不?现在种多了点儿自家吃不了,我说,你把它拿到集市上,多少卖俩钱,也能贴补贴补家用。你清楚,这几年生产队的年成不好,一个劳动日仅分一角多钱,连一盒‘宝成’烟都买不下,更何况不是一等劳力,辛苦一天还挣不到那么一个劳动日(十分工)呢。这年头儿,谁家经济宽裕?你家呢,自然也有不少难处,这你我都知道。我劝你,以后还是不要把这些看似不值钱的菜蔬不当回事,只管拿它送人。你把它多少卖俩钱,给你家度日家用不添斤难道还能不添两吗?咱们大的挣不来,小的可别又看不上,多少拾到篮篮儿都是菜呀。”   “啊呀呀——弄了半天,你这不是教唆我走资本主义道路吗?你得是还嫌这些年造反派把我家没批判够?他们今儿个批判我们什么地主分子,明儿个又批判我们历史反革命,现在你再让他们给我家加上一条儿——走资本主义道路——批判批判?那……”你看,芙蓉这张嘴,多能说,哇啦哇啦就没个停,不喘息,哪容杜木林媳妇再插得上一句嘴,“若说送人,送给别人我还舍不得呢。我还不是听连学一天在家里老念叨说,他和木林是一把子,原来在学校念书时,他俩还在一桌儿坐着的,是怎么怎么的要好,才不知怎的,似乎觉着咱两家前世是不是有点儿什么缘分,内心里总热乎乎的。既然你今日是这样的见外,那我还不如干脆把这菜提走算了,省得以后给人落话把儿。”   郝芙蓉一席话让人听起来头头是道,倒把杜木林媳妇给说得张口结舌,无言以对了。她见芙蓉提起那一塑料袋子菜似乎真的要走,觉着要是真的这样了确实很不合适,于是就赶忙从芙蓉手里夺下那一塑料袋子菜,抱怨地说:“你看你这个人,怎么就这样好歹不识呢?平日我还咋都没看得出来你还是个火药脾气?咱姐俩在一块儿,给你说句贴心话儿,怎么还都不行了?”她接着又扑哧一笑说,“我错了,现在依你,把这菜留下还不行吗?”郝芙蓉一见木林媳妇答应把自己所送的菜真的收下了,顿时笑遂颜开,攀着木林媳妇的肩膀嘻嘻嘻只管笑个不停,并且连声说道:“你看看,你看看,这不就对了嘛。一点碎碎儿的事,简单得跟‘一’一样,把人一下子就都能作难死。这点儿菜能值人几个钱?把你就难为成啥样子了。咱姐俩还见什么外?是这样,今后你家迟早只要是需要啥菜吃,就别只管到生产队的菜地里去买了,看着我家自留地里的那菜,如果有的话,你就尽管给你去摘,千万别见外。咱两家嘛,你的怎么啦,我的又怎么啦?还不都跟一家的是一样的?没必要一下子把什么都就分得那么清楚。我家的不也就是你家的呗?”忽而她又无不歉意地说,“你看我这人,纯粹就是个婆婆嘴,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把你做饭的事都给耽搁了。好了,你赶紧忙着做你的饭去吧,我不再打扰你了,也得赶紧回家给连学他们去做饭。”说着一扭身就告辞走了。   杜木林媳妇起身紧跟其后,把郝芙蓉礼节性地送了两步,并没有一直送到她家大门口就停住了脚步。她毕竟害怕村里人多口杂,看见后会说她家的是非,于是趁着芙蓉一回身说:“嫂子,你不送了,赶紧回去做你的饭去吧。”就说了声:“那么你慢走,恕我就不多送了。”折身就走回自家灶房忙去了。   一眨眼就又到秋季棉花盛开的时候。妇女们摘棉花,生产队的保管员在仓库里给她们过秤,按照每人所摘棉花斤两的多少给她们计工分。妇女们的劲头可大了,跟发疯了一样,为的是一天能多挣那么一分、两分工,年终分红时多分上三五分钱,在地里就挣命似的争前恐后抢着摘那些开得银白如雪的棉花。芙蓉手头儿来得快,来得紧,那是别人谁也都望尘莫及的,所以,她一晌工夫下来摘的棉花就比谁都多。下晌的时候,她摘了满满一大竹笼子棉花,提不动干脆就把它扛在自己那脆弱的肩膀头儿上往回走。妇女们家,肩膀嫩,扛东西不习惯,肩膀头儿立时就被压得火辣辣的疼。她有点儿吃不消,禁不住就把扛在肩膀头儿上的那棉花笼,一个劲儿不住地由左肩换到右肩,又由右肩换到左肩,来回地换,那膀头子被压得就像针扎一样疼,累得龇牙咧嘴,满头都是汗,脸涨得绯红绯红的,衣服的背部全都被汗水溻湿透了。   革委会主任王黑熊秋季最喜欢干的活儿就是给摘棉花的妇女们带队、当领导,妇女们摘棉花时,他跟在她们的屁股后头来回转悠,检查那一个妇女没有把棉花摘净,背后遗下了。因为干这活儿既轻松,又荣耀,还能不停地数落妇女在摘棉花过程中的不是,最不可告人的秘密是能够整天和妇女们在一块儿厮混,得机会了和自己所喜欢的娘儿们磨牙拌嘴,趁机占她们点儿小便宜,所以他对此很有兴趣。他最爱偷窥的是哪个妇女把自己所摘的棉花偷偷往怀里装或者裤裆里塞,并且总是等她们塞得得差不多了的时候,才板着面孔,走到其跟前,以铁面无私的姿态,一边十分严厉地指责其借劳动之便,偷盗集体财物的不法行为,一边借搜查的名义在那些因有过错而被吓得胆战心惊,畏畏缩缩的妇女身上到处乱摸。他在去地里的时候,手里总拿着本红宝书——红塑料皮皮儿的《毛主席语录》,偶而还会打开来,大声念上那么一两段,以此在人前显示他对党、对毛主席的无限忠诚。在干活儿中每一逢休息,他就要不失时机地打开他那红宝书,组织并领导妇女社员群众,坚持毛主席语录天天读,以此让人见其革命性或者领导价值。总而言之,他这人无时无地不在锲而不舍、孜孜不倦、不厌其烦地向人们表明着“政治是灵魂,政治是统帅,政治工作是一切经济工作的生命线”这一英明论断。   这会儿,王黑熊正随着摘棉花下晌的妇女人群,手里握着他那本红宝书,嘴里小声南腔北调地哼着革命样板戏——京剧《红灯记》唱段:“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虽说是……”洋洋得意地往回走,突然扭头一眼看见郝芙蓉扛着一大竹笼子棉花在他后面摇摇晃晃地往回走的那狼狈相——竭尽全力、吭哧吭哧地扛着,直压得龇牙咧嘴、弯腰驼背的,不停地左肩换右肩、右肩倒左肩地来回换,累得上身穿着的那件很单薄的衬衣都被汗水溻湿了多半截子——立马禁不住就产生了一股强烈的怜香惜玉之情,想上前给郝芙蓉献殷勤、讨好。于是他站住脚,等郝芙蓉走到他跟前,伸手一把从芙蓉肩上接过那死沉死沉的棉花笼,并笑嘻嘻地说:“来,让我这个歹人替你拿上呗。看把你可怜的,怎么一下子累成这个样子了?让人瞅一眼,都能心疼老半天。”芙蓉一看这王黑熊要替她扛棉花笼子,嘴一撇,斜瞅了一眼王黑熊色迷迷的那样儿,满不在乎,甚至还有点儿玩世不恭地说:“你乐意扛就替老娘扛着呗。反正我养儿不在多,只要指望着。”王黑熊一听这话可乐了,接过话头儿,嬉皮笑脸地就说:“看把你说得美的,我替你把你所摘的这一大竹笼子棉花扛着,你不承情感激我罢了,反倒把我说成是你的儿?我怕你真要是能有我这么大的一个儿的话,那么还不得把你那细皮嫩肉的肚皮给撑破不可。”“反正我是见鳖不捉,佛爷见怪。你个懒熊,见把儿不捉,一天在生产队干活儿,纯挑梢梢儿,跟着我们妇女,充什么红色娘子军党代表?蹭时间,磨洋工。今儿个我如果不让你扛扛我所摘的重重这么一大竹笼子棉花,把你那力气消耗消耗,那么白天你攒下的那股子邪劲儿,晚上睡不着,不知道又要跳那家女人的后墙了。”王黑熊只图他一时的心理满足,也不在乎郝芙蓉说他的这些损人话好听不好听,有多么的刻薄,仍然乐呵呵地说:“看你把我这么好的人一下子说的,就跟猪八戒照镜子一样——里外都不是人了。其实我这人还不失是个心慈面软的忠厚长者,天生一副菩萨心肠,历来就爱助人为乐,而且还是非常非常地爱娃娃骂(妈)。”“哼!你也不去打听打听,看满世上人谁不知道你这人,一贯都是老虎戴素珠——充善人,黄鼠狼子给鸡拜年——从来没安过好心。虽然说一百个心眼儿,九十九个都是好心眼儿,只有一个坏心眼儿,可是你从来用的却都是那个坏心眼儿而那么些个好心眼儿压根儿就不曾用过。好了,老娘没闲工夫跟你在这儿一个劲儿地磨牙拌嘴,你把那竹笼子棉花扛着自个在后边慢慢走吧。对不起,你娘我前边先走一步了——待会儿见!”郝芙蓉说着冲王黑熊摆摆手,笑嘻嘻地撇下王黑熊,一撒腿就跑到前边,伸手去夺杜木林媳妇胳膊上所挎的那棉花笼说:“来。嫂子,让我给你提着。”这下可把王黑熊简直气得干瞪眼没办法。   杜木林媳妇执意不要郝芙蓉给她提棉花笼子,一个劲儿地说:“不用不用,我手慢,摘的少,分量轻,提得动的。你手快,摘的多,你连你自己所摘的那棉花都拿不动,哪里还能顾得上再给我帮忙提呢?”只见郝芙蓉乐呵呵地说:“没关系没关系,我那棉花笼子有人替我提呢,你不用操心。”“大家都有自己摘的棉花,手都没空着,谁能会顾得帮你拿着?”杜木林媳妇疑惑不解地问。郝芙蓉用眼睛对杜木林媳妇向后把王黑熊一瞟,示意是王黑熊替她拿着的。杜木林媳妇立马不由哑然一笑说:“你呀,也真会使唤人,阎王爷都能让你当小鬼儿的指使。”郝芙蓉抿嘴一笑说:“这就是周瑜打黄盖——打的愿打,挨的愿挨。人家心甘情愿嘛,我有什么办法?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她自鸣得意地说着,顺手用袄袖抹了一下额头上浸出来的汗水,一把强夺过杜木林媳妇胳膊上所挎的那棉花笼,就帮木林媳妇提上了。两人一路又说又笑,亲亲热热地一起往前走,显得简直比亲姐妹还要亲。她们周围的人一个个谁不看在眼里,嫉妒在心头。大家虽然谁都不说什么,还是照样在一如既往地往前走着,但是都在用白眼看着郝芙蓉,心想:“这人真是个鬼精灵,事事都浮上水,走上层路线,谁红就巴结谁。看不,现在和支部书记的老婆多亲热,比和她亲自家还亲热多了。”   芳卿也摘了一大竹笼子棉花,扛在肩膀头儿上,压得心里再着急却怎么也走不快。郝芙蓉和杜木林媳妇说说笑笑地从后面赶上她,木林媳妇动手就要帮她拿,可是芳卿死活都不答应。她想:“咱挣工分摘了这么重的一大竹笼子棉花,怎么能好意思叫人家支书老婆替咱拿呢?咱平常和人家又没有什么来往,没给人家帮过什么忙,这就已经有些亏欠了,怎么还能再倒回来,让人家平白地跟上自己受拖累?自己的困难还是自己想办法克服呗。”芙蓉机灵,见状忙说:“芳卿,那么你就别着急,在后面慢慢走着来呗,我姐儿俩就在前头先走了。”芳卿闻言,话里有话地回敬了她一句说:“你那人前里的人嘛,当然是得先走了,不过可别忘了,到仓库里排队时让你那亲自家也先给我占个地方。”(未完·待续)      第二十九章 攀龙附凤(中)      (接前章)摘棉花到仓库里过秤时得排好长好长的队,要等很大一会儿时间的,妇女们一个个都急着要回家做饭,故而芳卿才言在此而意在彼地说了这么一句戏谑的话。郝芙蓉和木林媳妇刚一走,别的妇女就在路上边走边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看看看,郝芙蓉这人多红火,心疼的人就是多。”“不光心疼的人多,人家亲戚、亲自家也多。别看她女婿连学是独苗,没有弟兄姊妹,人家前两年就有了亲自家,这不,最近好像又认了个什么干亲戚。你看人家俩走得多近乎儿,在一块儿多亲热,简直比亲自家显得还亲。”“再别说了。那是芙蓉她前后撵人家,巴结杜木林媳妇呢,人家杜木林媳妇那人可是个本分人,一是一、二是二,从来不和谁虚与委蛇地套近乎,对芙蓉的那些巴结行为也不过是觉着情面上过不去,不好意思伤芙蓉的脸,只好大面子上应酬着罢了。人家才不会懵里懵懂地上她郝芙蓉的那套儿!”“别别别,你先别过早地这么说。要我看呀,过几年说不定咱们庙东村的人会全都让郝芙蓉这人给拉扯得成了她干自家呢。他杜木林媳妇能咋?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这糖衣炮弹谁能抵御得住?有手还不打笑脸人呢?”“去去去,人家郝芙蓉那双眼睛雪亮得太着的,她找的可都是有头有脸的人,打死也不会认咱们这些平头百姓作干自家的,你尽管放你那七十二条心吧……”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地说着笑着,一起朝回走,好不热闹。   正如上面所言,人是感情动物,人心都是肉长的,凡事都是好心买好心,只要你对他有十分好,那么他对你至少也就会有一分好,世上喂不熟的白眼儿狼总是少数。再说了,就是把块儿石头抱在怀里,抱得时间长了,那就也能暖热,别说是人了。吃谁饭砸谁锅的那货,世上不能说没有,不过毕竟是极个别的。在一般情况下,只要你对他好,他即使对你不好,也不会有意再难为你,对你存瞎心,挖陷阱坑害你。牛保国一家对杜木林家的亲热自然也能沾上点儿这个理,天长日久,功夫不负有心人,也就有了效应。不要说在旁人眼里总觉着他两家之间的关系不寻常,就是在杜木林他家人的潜意识里也都日见觉着是这样了。这现象早已引起了诸多的街谈巷议,哪个人只要一提起这两家,就都会说声“那关系可不一般”。   冬天,快到年底了,生产队的事情多,晚上总爱把社员群众召集起来开大会,并且这会一旦要是开起来,也还就没完没了啦。在会上,干部们轮着讲话,并且每个干部还都非讲讲不可。这样以来就形成了张三说了李四说,李四说了王五说的局面,似乎谁也不肯轻易放弃自己在会上讲话的这个合法权益,而且是王五说完了后又会由张三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挨个儿补充着说,就这样一茬一茬地周而复始。到底谁在补充谁,补充别人还是补充他自己的讲话,这就谁也说不清楚了。反正谁都要核桃枣挨个儿把开会的所有内容齐齐数说多遍,好像是开一次会,大大小小哪个干部要不讲上两三次话就没有尽到自己应有的职责或者说就受吃亏了似的。尽管他们都是些农村干部,正儿八经的泥腿子,在公众场合讲话紧张得满头都冒汗珠子,作难得跟屙麦秸一样,憋得吭哧吭哧的,结结巴巴,半天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简直是在那儿活受罪,同时所说的话病句满嘴,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前言不搭后语,听得人云天雾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里怪着急,怪难受的,就那,讲话的人也仍然还是乐此不疲,不厌其烦地在那儿喋喋不休讲着。他也不管听的人在那儿听还是不听,听得懂还是听不懂他们所讲的“微言大义”,还总以为自己鹤立鸡群,自我感觉良好地在那儿讲得唾沫星子四溅,慷慨激昂而不可一世,指手画脚,广征博引,海阔天空,天南海北地东拉西扯,长篇大论着,惟恐自己一旦说得时间短了让别人讥笑自己没能耐,没水平。   牛德草嘴里虽然不说什么,但心里对此颇有看法,总以为干部嘛,各把一口,分工协作,就像十个指头弹钢琴,各自把各自的那份工作搞好就行了。讲话,你自己事前把你要讲的内容就筹思、准备充分,再别丢三落四的争先恐后补充来补充去。你想过没想过你这补充到底在补充谁?补充你自己?那至少说明会前你把你应作的工作没做到家;补充别人?别人的事你就让别人自己自我完善去吧,没必要劳那么多神、操那么多心。大家诚然真的都能各人自扫门前雪,并且把它都扫干净,那整体工作就没的说了,又何必大家都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呢?   这样的社员群众大会大多一开起来就“不亦乐乎”,至少也得开它三四个钟头,往往从天刚麻麻黑就一直要开到深更半夜、十一二点钟。这样的会,开起来别说是因搁在家里不放心而被大人引来陪会的那些小孩受不了,就是这些在地里战天斗地干活儿,已经劳累了一整天的大人,谁又能吃得消呢?他们熬到了一定的时候,就也都纷纷困得撑不住了——谁都不是铁打的(除非共产党员是特殊材料构成的),困得不行了回家去睡人家又不允许,于是不少人找个僻静的地方背靠墙根儿坐在那儿头一歪,毫不客气地就梦见周公去了。当时关于这情景,在社员群众中颇流传着这样几句顺口溜:“多举手,少发言,开会就往黑处钻。你开你的会,我睡我的睡;不伤你的脸,也不熬我的眼。”干部们大多白天是不下地干活的,只是待在办公室里作指挥——磨蹭时间、养精神,待憋足了劲头儿,你说,晚上不让他开会,在会上去尽情地释放释放怎么行呢?——这当然情有可原,可恨的是那些在墙根儿僻静处睡觉的群众太得不知趣了,开会睡觉不听会也就罢了,还在那儿要没命地使劲儿打呼噜,使得会场干部们的讲话声和睡觉人的呼噜声此起彼伏,遥相呼应,融合一起,便形成了一曲很不谐调而又十分滑稽的交响乐。   这会儿的郝芙蓉自然是紧挨杜木林媳妇坐着。无休无止的开会使得欢腾了一天的她也精神有些不支,再也没有心劲儿向杜木林媳妇讨好献殷勤,说那些没完没了、亲热不够的话。她怀里所抱的自己那女儿娇娇,早已睡得叫也叫不醒了。她这会儿禁不住昏昏沉沉地打起盹儿来,身子不由自主地一个劲儿直朝杜木林媳妇身上倒。木林媳妇见状把她轻轻地撞了撞,她于是强扎挣着就睁开了睡意蒙眬而惺忪的双眼,迷迷糊糊、不知所措地朝四下里看了看,听见革委会主任王黑熊这会儿正在那儿激情洋溢,没话寻话地讲话。你别看他人,只听其声音,俨然还是一派政治演说家风范:“今、天,《人民日报》头、版头条新闻告,诉我们姬,鹏飞外,长(chang)到机,场迎接外,国贵宾来,华访问。”郝芙蓉顿时被王黑熊所说的这些话听得迷迷瞪瞪的,立马瞪大眼睛,弄不清王黑熊在那儿到底都在说些什么,连忙问她身旁的杜木林媳妇说:“嫂子,王主任这会儿都在说什么呢?”杜木林媳妇淡淡儿一笑说:“管他去呢?他那熊样儿能说出个什么来?颠倒吊起来也滴不出一滴墨水儿,别为那费心思。”   其实王大主任黑熊所说的那些话不只是郝芙蓉一个人听不懂,在场开会的人,只要没看过今天的《人民日报》,恐怕谁也不知道他是在说什么。然而在这“抓革命、促生产”的年代,政治挂帅,思想领先,谁又敢轻易胡言乱语什么,只能与之保持高度一致,不管听得懂听不懂,都得装出一副无比虔诚地在听的模样儿,只有那样了才行。原来王黑熊是在向大家说,“今天,《人民日报》的头版头条新闻告诉我们,姬鹏飞外长到机场欢迎外国贵宾来华访问。”   杜木林媳妇看着郝芙蓉抱着个娃,困得难受的那样儿,于是就用手摸摸芙蓉怀里所抱的娇娇娃那两条小腿,关切地说:“你看你把娃的腿都冻得冰凉冰凉的。这会不知道开到那个猴年马月才能开完。我家离这儿近,我给你把我家前门上的钥匙,你自个儿去把我家前门打开,把娇娇娃放到我家炕上,让娃在那儿去睡吧。我家鹏鹏也在炕上睡着的,醒来互相也有个伴儿;再说了,我妈也还在家,有人招呼呢。”郝芙蓉听后揉了揉眼睛,嘴里怯声怯气地嘟哝着说:“我不敢。人家干部早是一天寻我家的说事、挑我家的刺儿呢,如果我稍一走动,人家肯定会点名批评的。像我们这样的人,你没事人家还想给你对茬事呢,漫说你有事?一旦看着不顺眼,看人家怎么设法收拾呀。唉,大人遭罪受难过有啥要紧的?反正就是这一摊摊子,豁出去了,可这连累得娃也得跟上受折磨……”芙蓉满腹牢骚,完全是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话说得凄凄惨惨,悲悲切切的,让人一听都觉着怪值得怜悯的。   杜木林媳妇是个心地和善的女人,一听郝芙蓉这么说,不等芙蓉把话说出口,就一把从郝芙蓉怀里接过了娇娇说:“来,你把娃给我,我给你把娃放到我家炕上去。”说着她抱起了芙蓉的娃娇娇,就朝会场外走去,并且边走嘴里还边无所顾忌地不住轻声念叨着:“娇娇,乖狗狗儿,我娃跟大妈回家睡觉觉去。”别的女社员,有的怀里也抱着娃,一看这场景,顿时心里禁不住就涌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慨,嫉妒得不行:“人家郝芙蓉到底有本事,到人跟前嘴甜,能笼络住人,找着个好靠山,背靠大树好乘凉。这不是吗?不要说大人,连娃都跟上受到了恩荫,得到好处。”   俗话古来说得好:“打狗都看主家哩。”牛保国一家大小和支书杜木林家走得这么近,来往这么频繁,尽管杜木林从来都没有给他家过任何一顶点儿特殊对待,甚至连一句好听的话都没公开帮他们说过,历来都是公事公办,但是全生产队的社员、干部,不知怎的,不约而同地哪一个不把牛保国家当红人看?哪一个还敢借故生端地在人家头上垒窝?故而,此后谁也不再把牛保国当作阶级敌人,低眼下看,肆意作践了。   日月似箭,光阴如梭,不知不觉又到了一年辞旧迎新的时候。牛保国早早就准备了四样儿时鲜礼物——四色礼:一瓶“西凤陈酿”酒,一条“黄金叶”香烟,一包高级水晶饼,另外再加两斤鲜排骨肉。这些东西在当时都是不走后门就很难买到的;过年走亲戚,即使是新女婿大年初二,第一次到他老丈人家出门走亲戚,恐怕也不会拿这样重的礼品。而牛保国大年除夕这一天下午,在估摸着家家都把过新年的事儿备办停当了的时候,就叫他儿子牛连学带着他那打扮得如花似玉的小孙女儿娇娇,用那时人流行背的“红军不怕远征难”背包背着这些礼物和十五个大白麦面蒸馍,提前到杜木林家拜年去了。过年时,关系要好的人相互拜年,这是庙东村人祖上就有的习俗、礼节,文化革命“破四旧、立四新”把什么都推倒了,惟独这一样儿还没能够彻底推得翻,因此牛保国瞅准了这一契机,让牛连学拿着礼物到杜木林家去拜年。这事做得虽然有些扎眼,但也算不上太得过分,别人见了尽管觉着他识时务,会来事,但也无可厚非。不过他的这一举措也颇有点儿特别,按庙东村的常规,拜年都是在大年初一以后才开始,而牛保国在这方面却捷足先登,早走了一步,让牛连学大年除夕就到杜木林家去拜年,这是人们所始料不及的,然而这也正是他匠心独具之所在。他之所以要让牛连学提前去,一是为了显得他家在这事上心情迫切、比别人当心;二是考虑到杜木林人家是庙东村生产大队的党支部书记——现在是党领导一切,书记自然是全生产大队的一把手,最大的官儿,啥事都管着的,可是大红人——肯定到时候登门拜年、送礼说事的人不少。杜木林为人再正派,树欲静而风不止啊!他伯叔弟兄、亲戚朋友又多,如果按常规到那时候再叫儿子牛连学去,那么不仅就太得显眼,而且到那儿肯定还就有诸多不便。牛保国心里一清二楚地知道自己是什么人——被成分压着的,在人前根本就抬不起头,说不得话,人贵有自知之明么,所以他想,咱也就别等过年人多的时候去到那儿去加热闹了,省得弄不好还会招来一些闲言碎语,给杜木林添些不必要的麻烦,把一片良苦用心白费了不说,甚至那时来得人多,说不定他家忙乱中还会把自己所送的重礼混杂在众多人的礼品中给张冠李戴了。他经过了一番周密地思考,于是最后决定干脆避高峰,匠心独具地把这事安排在年三十儿这天的黄昏,趁还没人拜年的时候,瞅空儿不显山、不露水地就让牛连学引着娃去给杜木林提前拜年。   牛连学秉承父命,在黄昏时分,家家都把第二天过年的准备工作刚收拾停当,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儿的当儿,就拉着被芙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儿娇娇,提着牛保国煞费苦心所准备的那些礼物,遵照牛保国的精心设计,去了杜木林家。   牛连学到杜家,刚一进门就看见杜木林正和他媳妇坐在灶房门口包饺子,随即朗声叫道:“杜支书,给你拜年来了。”杜木林夫妇闻声猛一抬头,看见是牛连学引着他娃娇娇来了,当然格外热情。因为牛保国家人近来经常到杜家走动,所以他们对牛连学的前来拜年也就不感到有什么意外,杜木林只是微笑着略带歉意地嗔怪说:“你看你,都是老同学哩么,从小在一起耍大的,在家里见了面还称什么职衔哩?叫名字就行了。那样不是显得更亲切吗?一声‘支书’叫得把咱俩的关系都给叫远了。来来来,快坐快坐。咱俩都是一把子,小时候上学在一桌还坐了好几年,这事谁还能忘了?”杜木林一扫以往那副在人前不苟言笑,高不可攀的神态,满脸和颜悦色,显得十分谦恭,“让你支书长、支书短的这一叫,还把人给叫得不自然起来了。你说是不?”牛连学也就半开玩笑地说:“既然这样,那我恭敬就不如从命了。本来我也觉着咱俩私下里互相叫名字亲切些,可是现在社会上时尚的是见面称官衔嘛。我一个人势单力薄,怎么敢不自量力,去反这个潮流呢?再说了嘛,你现在怎么说,也是咱庙东村生产大队的一号人物,我怎敢贸然直呼其名讳呢?所以呀,只好就随乡如俗呗。也好,既然你今儿个把话说开了,那你可知礼别见怪,以后私下里见面我就叫名字了?”杜木林笑嘻嘻地接过话茬儿,一连声地说:“这好,这好。娇娇,来,叫伯伯抱抱。”牛连学连忙说:“娇娇,给你杜伯伯、大妈拜年。”机灵、乖巧的娇娇听父亲这么一说,立即就顺从地稚声稚气说道:“祝杜伯伯、杜大妈新年快乐,万事如意!”说着冲杜木林夫妇作了个揖,就要趴在地上去磕头。杜木林见状慌得连忙一把拉住娇娇胳膊,亲热无比地抱在怀里说:“免了免了。我娃乖,别听你爸一天尽瞎说,听伯伯话,咱不来这一套。在学校里老师不是都教你们了吗?现在文化革命,破四旧、立四新,移风易俗,扫除一切封建残余思想。你爸说的那可是封建阶级的旧意识,现在都不兴了。”接着他转脸就对他媳妇说:“啧啧啧,你看看,你看看,芙蓉人家多心细手巧,一天把个娇娇娃打扮得简直就跟朵花儿一样,调教得多懂事,多可爱。”   说话间杜木林的儿子鹏鹏从门外耍回来了,跑到大人跟前——他是见自己的小同学娇娇来了,想叫娇娇和他一起去玩儿。木林媳妇一见马上就训斥道:“鹏鹏,长那么大了,不懂一点儿礼貌,家里来人见了也不知道问候。来,快向你连学叔问好。”牛连学不等鹏鹏叫他、向他问好,一把就把他拉到自己跟前,顺手从上衣口袋儿里掏出一张崭新的十元钱,塞在鹏鹏手里说:“来,牛叔给我鹏鹏娃个压岁钱。别嫌少,快拿上。”你想,当时在生产队里全家人辛辛苦苦干上一整年,年终决算分红,最多也不过才能分个百十来元——就这还得要是好年景、劳力强壮的人家;有近一半的人家一年干到底一分钱都分不上不说,不知道还得给生产队倒找多少呢。因此可千万不要小看了当时的这小小十元钱,它在那种经济状况下已经不是个小数目了。不过,在庙东村,过年互相给对方小孩压岁钱,这事儿可是祖祖辈辈就一直留下来的老规矩,至于给多给少,这可谁也没个标准儿,一般的按亲疏远近也就是五分、一角。礼尚往来嘛,只来不往非礼也,杜木林一见这情景,连忙就用眼睛暗示他媳妇,木林媳妇会意,马上也就破例取出了一元钱往娇娇的手里递。牛连学见了死活挡住不让娇娇接。娇娇当然是看她爸的脸色行事——一方执意要给,一方坚决挡住不让娃接,双方争执不下,把个小娇娇难为得都快要哭了。于是,杜木林就说:“算了算了,坚决不要就算了。大过年哩,大家都高高兴兴的,把娃逗哭了多不好。”杜木林说这话全是出于本情,木林媳妇也就不再勉强,转身从糖果盘里抓了一大把水果糖、落花生,给娇娇和鹏鹏两个一人口袋里装了好些。两个娃就亲亲热热手拉着手,跳跳蹦蹦、欢天喜地地到院子里玩去了。   一年之机在于春。过年不多久一转眼节令就到了惊蛰,各项农活眼看先后就都要全面展开。一般情况下,生产队干部在这时候就要对队里的全体劳力重新考虑,作以调整分配,进而安排部署全队一年的各项工作。社员群众大会上,牛连欣在按照队委会的决定,大声宣布哪一个社员这一年在哪个专业部门劳动。这一安排下去就是一年,轻易是不会再有什么变动的,所以开会总是乱说话,像一窝蜂一样嗡嗡嗡静不下来的会场,这会儿秩序井然,出奇地安静。社员们一个个都专心致志地在用心听,看生产队今年会把自己安排到哪里去干什么活儿,那活儿称心不称心;再也没有人有心思说话了。他们殷切希望生产队干部能青睐自己,进而把自己照顾一下,给分摊上一份既干净、轻松,又能长年挣工分,还风吹雨打不着的活儿。只听牛连欣在那儿一字一板、抑扬有致地念道:“……饲养员:吉生、苟良……”这会儿他对他父亲苟良也直呼其名,毫不避讳了。不过,对此也有灵性些的人清清楚楚知道这纯粹是虚情做作,哗众取宠,在众人面前显示他公事公办,让大家佩服他办事公私分明、铁面无私的,但开会来的社员群众却也有不少人持有异议,因而立即就引起了不少闲言碎语。随着他的话音一落,有小声议论的,也有嗤之以鼻的,原本很宁静的会场一下子就嗡嗡嗡地骚动起来。机警的牛连欣马上意识到他在公众场合对他父亲这样直呼其名,在这封闭、守旧的农村,人们一时还接受不了,效果不佳,于是赶紧补上一句说:“哎,就是我大。”人们这才都又渐渐安静下来,用心听他下面继续所宣布的事情来,同时又都在心里暗暗捉摸着:“饲养员是这两个人了,看今年在菜地里务菜的又该会安排谁呢?”种菜这活在很多社员的心目中可是一件望眼欲穿的美差,它不仅能够像饲养员一样常年挣工分,而且还要比当饲养员干净、卫生得多,更不用说干了这活儿以后,一家子一年到头所吃的菜蔬就不用再花钱买——这一隐形收入了,不知道神不知鬼不觉地能占上多少便宜啊!然而这活儿又是个技术活儿,不仅需要有一定的心眼儿,而且还要有相当的技术、经验。历来干这活儿的人都是生产队里的上八仙——大能人,所以在菜地务菜的人还往往被社员们看成是队委会干部的智囊团、高级参谋。这以来,这活儿就更加成了香饽饽、抢手货,有很多人都很向往,说不定有人为了能够挣上这份美差,暗地里早都作了不少工作,甚至不惜挖空心思,找门路、托人情、送礼物,疏通关节,大做手脚。但是在这宝盒子尚未揭开之前,此事今年到底花开谁家,谁心里也都还没个准儿,不知道生产队把这一美差到底会委派给谁。这会儿大家眼巴巴地等待着,等着队委会决议的揭晓,甚至有人这会儿情不自禁地都把嘴巴张得老大老大,垂涎欲滴,望眼欲穿,等牛连欣的最后宣布。这时只听牛连欣嗓门极大,声音特洪亮地宣布道:“菜地种菜:牛保国……”“啊?”在场的不少人顿时一片哗然:“牛保国?这也太出人意料了。怎么会呢?……”有人因意外而大张的那吃惊的嘴巴,竟然有老半天也怎么都合不拢:“庙东村生产队里有多少成分好的能人哩,这事怎么会轮到他——牛保国的头上?但话又说回来了,没看出牛保国这人的本事也真太大了,在‘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的社会情形下,那么多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革命依靠力量,都没能挣上的美差,怎么没见他有什么活动,却犹如囊中探物,轻而易举地就给搞到了手。”这也让那些老实巴交的庄户人家惊诧莫名,以至于后来牛连欣再都宣布了些什么,谁干什么活儿,他们都再也无心继续听了下去。这一爆炸性的破格安排,把他们一个个都震惊得乱了方寸,甚至他们对牛保国的看法当场就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单从人们对牛保国所投去的那各式各样的眼神,就能明显地察觉出这一点——它们有表示赞赏的,有表示友好的,有表示联络感情的,不可避免地也有乞求化干戈为玉帛的,当然也还有少数嗤之以鼻、不屑一顾的。不过,不管怎样,牛保国在生产队里的处境从这次开会以后,就开始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常言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人们渐渐地都意识到牛保国已经不再是前些年开会老在桌子前边站的那个牛保国了,他现在高攀上了庙东村生产大队的党政一把手——杜木林这一高枝,牛、杜两家目前关系不一般。尽管杜木林在处处、事事上,任何时候都丝毫没有表露出他与牛保国家有什么关系,但谁心里这时都明白得跟镜子一样:风不吹,树不摇;老鼠不咬空空瓢——这一切都事出有因。这也足以使整个庙东村的上上下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再也没有人敢把牛保国一家人低眼下看、不当人,随意在他们身上撒气了。就连牛百善一见牛保国也都开始低声下气起来,嘴里连连不住地说着:“保国爷,如今你成咱村的大红人了,你就是我爷,我不叫你叫爷该叫谁叫爷呀?”   支书杜木林他妈一年一度的寿辰眼看今年就又快要到了。党支书杜木林从不喜欢在这些事上张扬,加之近年来社会上一直提倡破四旧、立四新,移风易俗,所以他从来就没有给他妈祝过寿。尽管历年都有人在一直劝说他:“老人已经年近八十了,眼看就要步入耄耋之年,这在世上还能再活几天?从情理上说,是到该给老人好好操办操办寿辰之事的时候了,现在要不抓紧操办,老人有今儿没明儿的人了,如果有一天猝然驾鹤仙逝,到那时候你就是想操办就也都操办不成了。”但是这事从来没有谁能把杜木林说动过,他无产阶级革命立场无比坚定,坚决坚持办事一切从简的原则,每遇到他妈寿辰这前后,只是让他媳妇自己做点可口的饭菜,一家子人在一块儿改善改善生活,就算完事了,从不摆酒席宴请亲戚,更不要说是邀朋友来家。村里向来也很有几个人想借此巴结巴结杜支书,但他们折腾了一整,由于杜木林的态度坚如磐石,到头来竟然连杜木林母亲生辰的准确日子还都没能打听得出来,加之杜大支书平常在村里那一举一动无不合乎共产党员规范的为做和说一不二的工作作风,谁也就都望而生畏,不敢过分造次,节外生枝,自讨没趣了。   然而今年与往年则大有不同,牛保国的儿媳妇郝芙蓉早早就在日常闲谈中趁木林媳妇不经意,把杜木林母亲的生辰八字给套问出来了;牛连学也在杜木林母亲寿辰的前四五天就趁木林到县上开会去了,不在家的机会,提着瓦刀,主动到杜木林家,给他们在当院里另砌了个专门用来炒菜的灶头;牛连学的媳妇郝芙蓉在木林母亲生日的前三天就起来个大早,来到杜木林家,拌酵子和面,张罗着蒸起馍来。任凭杜木林从县里回来一看,再有多么的不乐意,脸色多么的难看,芙蓉似乎全然都不在乎,因为她已经凭着她那张伶牙利齿的嘴,把杜木林他妈劝说得心悦诚服了:“人活六十稀,八十岁的老儿万选一呢。您老儿今年已是八十高寿(虚龄)的人了,寿辰可真是个大喜呀!不趁现在您身体还康健硬朗着的,儿孙满堂,热热闹闹地让村里人给您祝一祝寿——你可别怪我这乌鸦嘴,恕我说句不吉利的话——谁知道您老还能不能再有下一个‘十’呢!‘十’,这可是个难得的吉利数。你看,十全十美,大吉大利,实心实意,这可千万不能错过;一旦错过了,那以后想补也就都补不上了。”今年虚龄八十岁了的杜木林母亲经郝芙蓉这张八哥似的嘴,花言巧语地这么一说道,竟给说出了一大堆道理,一下子就心动了,乐呵呵的,一心想让今年给她操办这八十大寿。   老太君心意已决,执意要儿女们给她祝寿,儿女们即使再有天大的不愿意也不敢执拗,去挡她的驾,惹她生气。杜木林当然也是这样,他尽管心里对给他母亲寿辰大操大办很想不通,但事情已经走到这步田地,嘴里再怎么也都说不出口——他不敢去硬顶撞他妈,违抗母命。事不由己的他欲进不得,欲退不能,也只好消极应对,违心顺从,心里只是一门心思想着,别为了碎碎的这点儿事情,让母亲老老的人了,和自己没来由过不去,闹别扭,叫村里人笑话。   杜木林在给他妈祝寿这件事上不积极也没关系,一切都有牛连学和郝芙蓉忙前忙后地给策划着。你看,这些天,他俩就跟忙疯了一样,诚心实意地躺倒身子给支书杜木林家张罗,简直扑得就像个呱呱鸡,把什么事都料理得头头是道,有条不紊。   到杜木林母亲大寿的前一天,牛保国在菜地里把他经过反复筹思谋划,算计出来的祝寿时都需要什么菜、什么菜都和什么菜搭配、各种菜蔬总共都得多少斤的菜单详详细细地开列出来,并且嘱咐人一一备办得齐齐全全的,按时送到杜木林家里。杜木林母亲祝寿的事情用不着杜木林和他媳妇有一点点儿的劳神费力,操半点儿的心,一切就都备办得井然有序,顺理成章了。   杜木林为母亲操办八十大寿的消息在庙东村自然是不胫而走,很快就传得家喻户晓。自打他母亲寿诞之日的前一天午后起,送礼的人陆陆续续就都开始登门了,眨眼间就络绎不绝,热闹非常,这可忙坏了在礼房记账的人。农村的人虽然一般手头儿都紧,经济不宽裕,但村里的一把手——党支部书记他妈寿辰,这礼数可绝对是不能少的,千万马虎不得。他们来送的礼品,有七八个鸡蛋的,有封三五块钱的,也有蒸八个大寿桃(像个桃形的大馍,尖儿上抹点儿红)的。别看他们的礼品大多都不很重,然而异彩纷呈,说道不一,各有千秋,依照他们的意思,也都是有个讲究、有个说头儿的。   牛德草这小伙对趋炎附势这种社会现象历来是看不惯的,他当然也知道这是自己的一个致命弱点——社会时尚的潜规则,自己要想改变无能为力,根本就不可能,但又实在无法使能够承欢、顺应。他和他媳妇腊梅晚上在一块儿说闲话时也曾商量过如何应对杜支书他妈寿辰这事,他的态度是置若罔闻,不去赶这个浪头,凑这个热闹,坚持要本本分分做人,自自然然处世,别一天只顾念那些歪门邪道的处世经,至于自己的前途到底是上天堂还是入地狱,任其自然。他现在似乎已经淡泊一切,超然物外了,觉着没必要挖空心思、投机钻营去刻意求成,以致于把人整天活得那么累,到头来还落个像《红楼梦》里的王熙凤,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轻轻性命。惟独他母亲刘碧霞一看全村人都挨家挨户,一家不缺地给党支书杜木林他妈寿诞送贺礼,坐不住了,觉着自家如果没有行动,就是个大缺憾,说不定以后还会因此招来不测,对己不利,于是着急得不行。可怎奈她平素是个很小气、很吝啬的人,过日子很仔细,连一根针、一条线都是舍不得送人。现在处于这地步她不得不忍痛割爱,从她的柜里取出一包不知是谁那年那月送给她的一盒包装很精致的大荔水晶饼。她这个人平常是舍不得吃一点儿闲嘴的,这盒水晶饼好长时间她一直都珍藏着,虽然也让儿子德草看过好几次它的保质期,但她没有文化,不懂得保质期的意思,总以为食品到了保质期才能吃;谁要是在食品没到保质期时就把它吃掉,那么这个人肯定就是个不知道心疼东西、不会过日子的败家子。她一直都坚持着自己的这一观点,并且以此严格地要求和训导着自己的儿孙。现在她估摸着这盒水晶饼也该过保质期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是该到能吃的时候了——包装这样精致的食品,她根本就想不到里面的东西是会坏的,而且以为它会像文物一样,时间放得越长越金贵。“他们别人谁送的礼物再好,能有像我保存了这么长时间的这东西?”于是她无比虔诚,自我感觉无限良好地把它从锁得严严实实的柜里取出来,再用块红帕儿包上,双手托着,夹杂在来来往往、出出进进的人群中间,走进党支书杜木林的家门。   杜木林的母亲一见牛德草他妈刘碧霞也来她家了,一下子高兴得不得了,又是让坐,又是倒茶,嘘寒问暖,一时间就有说不完的亲热话。她一会儿回忆起早年她俩在合作互助组里劳动的事情,一会儿又不住口地夸赞起刘碧霞养了一个很能成的好儿子——牛德草。   然而有谁知道就在刘碧霞起身告辞走了以后,前脚可能刚迈出杜家大门,她所送的那盒礼品——金贵金贵的大荔水晶饼就被眼尖嘴快的郝芙蓉一眼看出了问题——那是包早已过保质期了的东西:“哎,碧霞婶这人怎么这样做事呢?拿这不知道哪朝哪代,都过保质期多长时间了的东西给人当礼品送?你看你看,来拿这包水晶饼也不知道是费尽心思从谁家粪坑里捡来的?这东西也能送人?这岂不是明明地在作践人嘛。她这人,也弄不清楚这样做是什么意思?”说着一把就撕开了那盒水晶饼的外包装,取出里面的所谓水晶饼。这水晶饼不往出取倒还不要紧,谁知一取出来,在座的人无不瞠目结舌,一片哗然:“啊?怎么竟然霉成这个样子了!”刘碧霞给杜木林他妈贺寿来送的这盒礼品,里面所装的水晶饼早已都变质了,干硬得跟石块儿一样不消说,上面还因发霉而满是绿色的菌点儿。“这人还能吃吗?这东西扔到猪圈里,恐怕猪都不吃!还当作是宝贝似的拿来给人祝寿当寿礼送,你说,居心何在?这岂不是咒人……”郝芙蓉忿忿不平地说着说着,猛然醒悟自己说走了嘴——因为在这喜庆、祥和的日子,一般是不许说那些晦气,不吉利的话的,于是连忙改口说,“明天她要是来了,就让她把她所拿的这东西先吃了再说。”   其实牛德草的母亲刘碧霞并不像郝芙蓉说的居心那样坏,还别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一番用意,只是因为她是早年从河南逃难流落到这里,亲眼见过遭饥荒时人们的惨景,被吓怕了,解放以后又在三年经济困难时期拼死拼活地受煎熬,养成了一种抠抠掐掐,省吃俭用过日子的习惯,加之没有文化,不懂得生活中的一些小常识,以致才闹出了今天这样的丑事。事发虽然在意料之外,但细想起来却也在情理之中。要说她有什么用心,那实在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不过在杜木林他妈的堂屋里,经郝芙蓉这么一嚷嚷,在场的人马上就产生了不小的波动,议论纷纷,一个个都觉着刘碧霞这人也太得不近情理,不懂事了,不管抠得抠不得,在啥事上都一味地抠门儿。你让你家的娃一天吃过期的食品,这别人只能有看法而没办法;你自己整天吃腐烂变质的饭菜,吃得直拉肚子,自己美誉为过日子会仔细节俭,别人也拿你没治。可给人送礼,这是人面子上的事,你怎么也能稀里糊涂地这样做呢?把过保质期了的东西给人送来,这该让人怎么说你好呢?原本的一件好事,活活地让你就这样把酒给做成醋了。你说你这样到底图个啥?岂不是自己给自己弄难堪,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说来这也全是无知招徕的愚昧,愚昧惹来的灾祸,自己亮了自己的相。(未完·待续)      第二十九章 攀龙附凤(下)      (接前章)有人忍不住当下就大声喊叫起来:“赶快把那东西扔到后院茅坑里去算了,省得放在这儿恶心人。要是不小心让哪个不懂事的小娃拿上吃了,吃出病来还是麻烦。”随之大家就都眼看着郝芙蓉把刘碧霞所送的那盒包装十分精致的水晶饼连盒拿到后院里,忿忿扔进了茅厕里。“刘碧霞呀刘碧霞,你说说你这到底是想把事情办好呢还是办砸?你送寿礼送这样的东西倒还不如不送;你一心想讨好人,可惜你的生活准则、行为习惯让你事与愿违,给你平添了多少恩恩怨怨——你知道不?这以来,你的举措把你自己坑了,把你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完全毁了。你的这番良苦用心到头来图个啥?——你想过没有?”有人在心里这样暗暗地想着,“做人可不能大窍不通啊!古语说得好:‘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一点儿没错!”   杜木林母亲过寿的正日子那天,牛连学、郝芙蓉两口子就更成大忙人了,跟给他家过事一样,指拨这个,编派那个,一时把杜木林倒还弄得无所事事,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才好,其实这时候也实在没有什么事情需要他做,因为在牛连学和郝芙蓉的一手组织和策划下,乡党邻里们都给他把所有事情操办得停停当当、顺顺辙辙、恰到好处了,使他没有一点儿不放心的地方。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或者说适合他做的事就只有迎来送往,和所来的客人们打打招呼,寒暄几句。而牛连学、郝芙蓉夫妇俩则是差点儿跑断了腿,说破了嘴,指手画脚地前后寻这个、找那个,忙得不亦乐乎,正想方设法地全力以赴在杜木林面前表现自己。尽管杜家也还有其他得力、对劲的亲属也来管事,但牛连学两口子诸事大包大揽,弄得其他人想插手也一时都没办法插得上。这两口子好像这阵子谁办事他们都不放心,事必躬亲,或者一件事至少都要对所交给承办的人叮嘱三四遍。然而他们谁也不是铁打的,更不是什么特殊材料构成的,终于吃不消,支撑不住了,首先是不争气的嗓子渐渐嘶哑了,这样以来,与人交流就只好借助手势来帮忙。   杜木林家的院子不够宽阔,只能摆放下十来张方桌。整个庙东村人几乎每家都给他行了礼,来赴宴的人一拨根本就坐不下,得分好几拨待客,一拨刚吃完接着就得赶紧安排下一拨,一天到晚不断头的流水席,一刻也不敢间断。抓得就是就这样紧,早饭的最后一拨也和午饭的头一拨给接住了。这时候的杜家,可真是人挤人,人撞人,出出进进,肩摩踵接,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牛连学惟恐自己给杜木林家办事因有所疏漏而惹人笑话,于是他办事相当慎重严谨,把所有该请来吃席的人列了个详细的名单,并且把名单上所列的人分成五六个组,分别安排给具体人责任包干,分头去请,以免漏掉哪个,以致造成不必要的麻烦。他的这一举措确实得力,显得扎实而有序,事事忙而不乱,让来做客的人赞叹不已。   牛保国呢,他今天穿戴一新,早早地也就来了,但没有轻易在大庭广众中抛头露面,而是以一副十足的长者姿态,一直端坐在杜木林家的上房堂屋,陪杜木林的母亲在优哉游哉地闲聊,给杜木林母亲谈天说地,为杜木林母亲寻开心解闷儿。村子里的那些有头有脸儿的人,或者杜木林的至亲厚友们,到上房堂屋来看望杜木林母亲或者给她祝寿请安,他就代替杜木林把所来的人给招呼招呼。在他招呼这些人的过程中自然也就和这些头面人物搭上了话,挂上了面儿,理所当然地也就在这些人心目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人们不言而喻地都会意识到,牛保国是很受杜木林敬重的,不要说,日后对牛保国就也都刮目相看起来。这时候,也会有人偶尔半开玩笑地冲他说:“保国叔,你老家儿也不出去到外面看看,单就这样在屋里坐镇能行?”牛保国一听这话,就很得意,坦然地为之一笑说:“外面的事情,有两个娃照看着的,要我这糟老头子做啥?去了,七老八十了,倒还显得碍手碍脚的,有什么用?现在是娃娃们的世事,凡事你就让他们折腾去吧,趁我们健在,如果不让他们好好历练历练,以后我们这些老一茬子作古了怎么办?”不过,你别看牛保国表面上对人是这么说的,实际上可操心不小,一刻也歇不下,时不时地都在把头伸出去朝院子里观望。牛连学和郝芙蓉也都顺事,不停地来上房堂屋,向他汇报、请示一些关键事宜。   前些年爱唱戏却又在戏曲行当里什么都干不了,只能跑跑腿儿、叫个人的吉生,由于爱开玩笑,不知道啥时候在人们心目中竟变成个老顽童。他总爱拿取笑别人来求得自己开心、一乐。今天,他刚一进门就发现牛连学的嗓子不对劲,嘶哑了,几乎连一点儿声都发不出来,说话困难极了,急得给人直打手势,于是乐呵呵地冲着牛连学说:“连学,你过来,叔问你一句话。”牛连学不知道他有什么要紧事要问,连忙毕恭毕敬地就跑了过去。“你给邻家相忙可得要尽心尽力哟。”吉生一本正经地对牛连学叮咛说。牛连学这会儿还以为吉生是真心实意地在关心或者劝导他,笑容满面地嘶哑着嗓子说:“叔,那是那是,这你尽管放心,咱绝对没问题。你家迟早如果要我相忙,我也一样。”他说着转身就要离开。吉生也不管人家牛连学的忙闲,这会儿有空儿没空儿跟他磨牙拌嘴,一把拉住牛连学的袄袖,只管不让他走,并且一个劲儿神神秘秘地说:“嗳,那我看你给杜支书家管这事怎么是这么地不心疼他家东西呢?我可告诉你,谁家的东西都一样,钱买来的,不容易,可万万不敢看他是支书,以为啥都来得容易,在给他相忙的时候就把他家东西不当东西,胡乱糟蹋哟。”吉生这话可一下子把个牛连学说得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他迷迷瞪瞪地愣了一下,但是马上就又笑着说:“那当然那当然。我和杜支书都是一把子哩,从小在一块儿耍大的嘛,他的事其实也就跟我的事一样,我怎么能舍得胡乱糟蹋他家那东西呢?”谁知吉生一听这话马上就虎起脸说:“哦……依我看不一定。”他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不一定哟……”   这话可把牛连学给说得毛骨悚然起来,在众人面前吉生说他这话,岂不是给他难堪,拆他的台吗?但是他在这时候又决不能对吉生翻脸,说什么难听话,而只能显出一副十分坦诚的神情,强颜悦色地笑着说:“吉叔,你老侄——我哪儿做得不好,不到位了,你就尽管指出来批评,请放心,不论说轻说重,我这人都不仅不会计较,而且还会闻过则喜,虚心接受的。”只听吉生一惊一诈地说:“那我就在人前公开说呀,说出来你可别受不了。”牛连欣依然笑眯眯的,看样子无比虚心地说:“您说吧说吧。我坚持‘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言者无罪,闻者足戒’的原则,洗耳恭听。”吉生毫不留情面地开口说:“那你怎么能把人家木林家的油不心疼,拿来当水地喝?”他这话把牛连学给说懵了,傻愣愣地一个劲说:“我没有呀?油那东西再好,人怎么能纯喝得成呢?”“没有?你还敢嘴犟说没有?没有我怎么看你让油喝得一下子连一点儿声都给没了?”牛连学听吉生把话说到这里,这才恍然大悟自己是上吉生圈套,让吉生给捉弄了。他俩周围的人,这时都听得开怀朗声大笑起来,认为吉生这一招确实玩儿得高,把牛连学这个机灵鬼耍美了。牛连学被大家笑得立时脸上红一阵儿白一阵儿的挂不住了,浑身都不自在起来,然而此时此刻他又不敢为了这么一点儿小事,当这么多人的面儿冲着吉生发作,只好干咽了口唾沫,把心里那股子已经蹿到脑门子上的火气使劲儿压了下去,强忍着把这一壶给吃了,扎挣着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猛地推吉生一把说:“你这个干板板老叔呀,不管在什么时候,跟谁都没高没低地开玩笑哩,也不看看场合?——我看你这耍娃娃脾气到死都改不了了。我可忙着的,没工夫跟你在这儿磨这个闲牙。你也赶紧占个地方吃你的酒席去吧,小心待一会儿别人把你的座儿抢占了,到你跟前没地方坐着。喂,咱叔侄俩先把话说清楚,如果真的到那时候,你没吃得上饭,我可不替你负责,叫人给你补做,你就只好喝厨房里那涮锅水或者是饿着肚子回家,关着门儿哭去呗。”牛连学说着就赶忙就给吉生找了一个干净、合适的座位,安顿他坐下,说:“我赶紧找人给你这一桌先端下酒菜端去,不然我吉生叔又该寻衅滋事,踏我的脚后跟了。”说着一扭身就忙别的事去了。   牛德草这人脾性跟人就是不一样,别看他和牛连学是同宗同族、一爷之孙,然而却是截然不同的两路人。他根本就看不惯结婚、祝寿、办丧事,大操大办大张罗这样的做法。他认为那完全是社会上一些头面人物为了图阔气,讲排场,给自己扬名声。早先,他对杜木林身为庙东村生产大队的党支部书记——一把手,尚能洁身自好,历来抵制住不搞这一套,心里还很赞赏,有着十二分的景仰,觉着这人从这一点上看还是有头脑,有立场,不随波逐流的,潜意识觉着他似乎和自己在某些方面暗合着不少认同,但是这次杜木林在牛连学和郝芙蓉这些人的极力怂恿下,大张声势地给母亲祝寿,使得形象在牛德草心目中一下子降低了许多。牛德草尽管人面儿上什么闲话都不说——这是因为他认为自己人微言轻,说了跟没说一样,不仅不会起丝毫作用,而且还会给自己招来不少非议,或者说在庙东村这个社会圈儿里,压根儿就没有他这种人讲话的地位;但心里确实看不惯。不过,使他始料不及的是尽管自己没给支书杜木林母亲送寿礼,行人情,而名字却因杜木林给牛连学的一再叮咛,也列在了该请来吃席的人名单上,有人三番两次地来叫他吃杜木林母亲的寿筵,当然他是说什么也都不去。他不愿意在这潭浑水里趟,生怕染污了自己那不值俩钱的洁净身子。至于他的执拗会不会给他带来什么不利,他这人倒是全然不考虑的。   百姓百姓,世上百人百性。有好东的,自然也就会有好西的。庙东村有牛德草这样自视清高,不肯趋炎附势的人,当然不可避免的也就会有和牛德草处世截然不同的人。这人不是别人,就是牛德草以前一直都看不惯,嫌他不尽人情,而后来在庙东村革委会召集贫下中农举手表决牛德草父亲解放前是主要劳动还是附带劳动的会上敢于主张正义,该出手时就出手,举手一拳头把革委会主任王黑熊打到桌子底下的那个牛百顺。牛百顺这人可是个刚帮硬正的老贫农,遇事敢说敢做,从不怕惹事得罪人,即使把天戳个窟窿,可能也不会在乎。在吃席这事上他历来的态度是有酒就喝,有饭就吃,只要有人来请,都是有求必应,不管吃得吃不得都去,哪怕是人家在饭里下了毒药,低头吃,抬头死,他也照吃不误——性子豪爽过人。“他妈的,作个吃死鬼总比饿死强多了,先图个嘴里受活、肚子圆再说。君子谋以义,小人谋以利,咱是小人,不作君子,只谋利不谋义。”这是他吊在嘴上常说的一句话。他的口头禅是“不吃白不吃,吃了也就白吃了”。   牛百顺也是没有给杜木林他妈寿辰送贺礼而被杜木林叮咛牛连学,要请来吃寿筵的一个。当然,他不像牛德草,让人像三顾茅庵诸葛亮一样地叫还叫不来,而是一点儿也不推辞,一叫立马就到。你看他,刚一踏进杜家大门,就高喉咙、大嗓子地叫道:“相忙的哪里去了?招呼客哟!”牛连学应声笑嘻嘻地连忙迎上去,就给他往手里递香烟。牛百顺一手接住牛连学恰倒好处地给他所递过来的那支“金丝猴”香烟。牛连学一边殷勤地掏出了打火机,不失时机地给他点烟,一边笑容可掬地说:“顺叔,你这人真爽快,一叫就来了,看多好啊!好侍侯,不像有的人,驴死了架子还没倒,不知道自己是前三皇呢还是后五帝,三回五回地叫,都叫不来。”这牛百顺就着牛连学所递过来点烟的那火,憋足一口气,美美地吸了一口,一下子把那根纸烟的少半截子都能给吸得燃完了,然后长长地吐出了吸进肚子里的那些烟气,显出一副很过瘾的样子,似乎滋润得就说不成,笑呵呵地说:“这是叫人吃哩么,又不是叫干活哩,还有什么叫不来的?人常说,‘设席容易请客难’哟。现在这人都是忙人,咱怎么好意思麻烦人家那些给主人家帮忙的人,把咱三回五趟地来回跑着往这儿叫?”牛连学赶紧接过话茬说:“是的,是的。你看我顺叔多通情达理?叔,您自便,赶紧先找个空座儿入席吧。——起来,让老者先坐!”他一转身就把旁边一个已经坐在方桌旁边,手里拿着筷子,万事俱备,专等下酒菜端上来了,动手就吃的小孩给赶走了,点头哈腰,十分殷勤地对牛百顺说:“顺叔,您年龄大,坐这儿先吃。那些小娃儿们,叫他们放后边,稍等一会儿再说。”牛百顺对此满意得直夸赞说:“看看看,不是我说,还是我连学老侄灵醒,会招呼人——下一次我家要是过什么事,也把你叫去做主管。”“叔,您看今天人来得多,如果有招呼不到的地方,您千万别介意,一旦缺什么了,你只管向相忙的人——他们要。自己人,恕我不招呼你,先忙其它的事了。”牛连学亲切地拍拍牛百顺肩膀头,说完匆匆就离开了。   牛连学刚一走,牛百顺还没坐定,就见牛连学媳妇郝芙蓉腰系围裙,双手端着一盘下酒的菜肴和一壶酒,步态轻盈、喜笑颜开地走过来。她把所端的那些东西刚在桌子上摆停当,立马春风满面地冲牛百顺说:“顺叔,来,让侄媳妇先给您老儿敬杯酒。”说着拿起酒壶,满满地斟了一大杯,双手托着恭恭敬敬地就递到牛百顺当面,“来,娃我一心敬您!”牛百顺也不谦让,接过去,一仰脖子,“吱——”一声就饮了个一滴不剩。“叔,再来一杯。愿您老儿心想事成。”郝芙蓉不等牛百顺把酒杯放下,就又给他斟得满满的,直往外溢,自圆其说,“我这叫满十满载。来,您请喝!”牛百顺显出略有难为情的样子,就又把那杯酒喝了。芙蓉还要再给斟第三杯酒,被牛百顺给挡住坚决不让了,说:“不了不了,你赶紧忙你的去吧。今天人多,你看你俩要管这么大的事情,忙得比过你自家的事还要忙,哪能在这儿一个劲儿地只顾招呼我。”芙蓉听着这样夸她的话,心里乐滋滋的,嘴里一个劲儿地说:“那可不是的么?邻家百舍的,谁家能不过个啥事?过事单靠主家,怎么忙得过来?还不是靠邻里乡党来给帮忙?这时候乡党邻里就得像是给自家过事一样卖力。你老儿说这是不?”   “是的是的,那是当然的。”牛百顺连声应和,“给邻家帮忙就就得像你这娃这样,舍得出力,实心实意地干,比对自家事还当心。不过我可得给你也提个醒儿,干得再好,都是给人家干,毕竟不是自家的事。”说话人也可能无心,然而听话人却十分敏感,郝芙蓉忽而听出牛百顺说这话似乎味儿有点儿不大对劲,悟出话里可能有话,不由脸唰一下就红了。她害怕别人看出什么蹊跷来,连忙掩饰说:“百顺叔,你看你,怎么还没喝几杯呢,就有点儿说醉话了。你好吃,好喝,消停品用。恕我先忙别的去了,失陪失陪……”她一扭身就厌恶得吐了口唾沫。不过这会儿牛百顺只顾感情投入地吃、喝,没能注意到她这一细节。   自从杜木林的母亲寿辰以后,牛保国一家人在庙东村里走路,不显山、不露水地腰杆儿就更加直起来了。庙东村生产大队里好些事,干部们还没在群众大会上公开说哩,有人就从牛保国一家人的嘴里或多或少得到了一点儿口风,更甚者有些好多年来都应该办而大队一直都办不成的或者是群众多次要求抓紧而大队都迟迟抓不起来的事情,只要经牛保国几番唠叨,意想不到,大队干部们就醍醐灌顶,翻然醒悟起来,奇迹般地给重视了,紧抓起来。   庙东村人老几辈人、畜饮用的都是涝池里的水。这水有从孟峪流出来的,当然也有老天爷下雨,地面上积蓄的洪水流到里面去的。先就说从南面孟峪山里流到这里面的那水吧,途经上游好一些个村子,水渠里迟早要是一流水,旱塬上这些村子里的妇女们就都抓紧时间,把自己家里的脏衣服,甚至小孩的尿布拿来在里边洗——这情景,下游的人就不敢看。如果这时候你要是看上一眼,那么下游池塘里的水,即使沉淀得再多么清澈,你喝一口也都会恶心半天的。更不用说那些下雨天从地面流到池塘里去的洪水了,里边人畜粪便,什么东西没有?真是龌龊不堪。一到夏天,满池塘的水就都变成了绿色,水面上满是水泡,成群的小虫子到处乱飞乱窜。因此,在城市住惯了的人(下乡干部)一到这里,首先不习惯的就是喝不下这里的水。村里的人经常吊在嘴上,嚷嚷说干部们赶紧得想想办法,把这种现状改变改变,不然的话,这对人体健康,乃至后辈子孙危害太大了,但一直都没见大队干部有过什么举动。   最近,有人传说牛保国给大队党支部书记杜木林写了个什么东西,这东西是用十六开纸写的,有好几张呢,一天晚上给杜木林把它送到家里去了。杜木林把他所写的那东西跟上拿到大队全体干部会上一念,据说与会的干部一致举双手赞成,很快把它当作上行公文,呈报到县上去了。现如今县上已经有批文下来,说是给庙东村生产大队一次性投资六千元,让庙东村人在原来吃水用的池塘旁边修一个过滤池,在过滤池里面再撒上净化剂,然后把水从过滤池里用输水管引到村里,在各条巷道的中间安装水龙头,以此来改善庙东村的人畜饮水条件。这样以来村里的人畜就能饮用上经过过滤、净化了的干净水,再也不要去喝那涝池里因污染而变质、已经发臭的水了,而且还能不要跑路费力到村外去挑,在自家的门口,就能像城里人一样用上“自来水”——这对庙东村的人来说,可真是件天大的好事啊。这事村里人一知道,马上就被当做头号新闻争相传诵开了。人们竞相奔走,彼此告知,感激称道之情溢于言表,说话间免不了就会言由衷发地赞叹一句“牛保国这人还真行,让人还没看得出来,说句话不仅咱大队的干部听,就连县上那些当大官儿的也都这样顺从,这真不简单。”   可不知怎的,牛德草听着这消息,心里的滋味却与众大不同,可能是由于他与牛保国宿怨太深的缘故。他厌恶牛保国这号人,觉着牛保国这人城府颇深,处事太有心计,言行不仅有时让人捉摸不透其真实用意,而且诱惑性、欺骗性还很大,村里绝大多数人是识破不了其庐山真面目的。他心里对牛保国的结论是:这人不地道,不是个好人,谁知道葫芦卖的啥药,不能太相信了。   牛德草心事重重,闷闷不乐从地里地走回家,举步刚一迈进自家的前大门,就听见他母亲在灶房里和谁低一声高一声地在吵架。他想,家里再能有谁呢?他没在,除了娃就是媳妇。牛德草推断母亲肯定又是在家里为了什么鸡毛蒜皮的事和媳妇腊梅过不去,奇怪的是听不见媳妇腊梅还嘴。   牛德草由于一时心情不好,进门一见腊梅没好气地就冲她吼了起来:“吵、吵、吵,一天吵啥呢吵?得是‘好日子’把你过颇烦了?见这一阵子红卫兵、造反派没到咱家里来寻事闹革命,心里又不舒服了,不投心思了?”腊梅这会儿噘着嘴坐在灶火门口正择菜哩,见丈夫回来不问青红皂白,冲着她就只管发凶,抬起头低声嘟哝着说:“你到灶火里看看去就知道了。看咱妈在灶房里烧个火,还得要把那柴火分成粗的、细的、中等的好几类,在做饭一开始时先烧中等的,等饭快做熟了的时候再烧细的,要等到以后蒸馍的时候了,才烧那些她挑出来的粗柴。现在抱到灶房里而又被挑出来,暂时还轮不到烧的那些粗柴,一下子几乎都把灶火前那一点点儿仅有的地方堆满了……”牛德草探头朝灶房里一看,果不其然,灶前不大的那块儿地方,让母亲堆积了好大好大一堆粗点儿的柴火,眼看就要堆得和灶膛门口儿挨着,人坐在灶前烧火都快要坐不下了。牛德草见状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这要是一旦不注意,让灶膛里的火掉出来把灶火前她堆的这堆柴火引着了,那么想救都没办法救。水火无情,水淹火烧当日穷呀,那所引起的后果真就不敢去想。冷不丁“曲突徙薪”、“防患未然”两个成语就撞到他的脑门子上,使他禁不住没好气地冲母亲大嚷起来:“妈,你怎么能这样做呢?”谁知道刘碧霞这会儿和腊梅吵嘴,正在气头儿上呢,怎容得儿子德草一回来就和媳妇一个鼻子窟窿出气,一口腔指责她?她怒不可遏地噌一下就从灶前站起来说:“我咋啦?我烧个火就这都烧得不对啦?我不会过日子,烧锅时给你把家里的柴火糟蹋啦?还是浪费啦?你给我说,我到底咋啦?挨球的八字没见一撇呢,就和你媳妇拧成一股子劲儿,开始多嫌我,眼黑起我这孤寡老婆子来……”刘碧霞只短短几句话就把牛德草给抢白得干张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他心想:“我妈这人怎么这样不明事理呢?这不是眼睁睁的跟人在胡搅蛮缠嘛。”眼前这情景顿时勾起了他对刚才在地里干活时所听到的有人背后议论、讥笑他妈把过了保质期的水晶饼当仙物,作为寿礼,送杜木林他妈,被郝芙蓉当即就扔到后院茅坑里一事的回味。虽然他不知道人们说的这事是真是假,但以眼前这场景和他妈往日的为做推断,他相信那事完全有可能,因为他太了解他妈这人的处世为人了。他厌恶他妈在日常生活中的好些愚昧做法,觉着他妈这人勤劳、节俭一辈子,这当然是好的一面,无可厚非,但在好些事情上过分得简直让人不可理喻,一些原本是很好很好的事情,如果让她去做,尽管动机可嘉,然而准能给你办砸,把好事办成件不可收拾的坏事,把香饽饽整成臭不可闻的狗屎,但是话说回来,她再有千不是万不是,说到天尽头也是妈哟,你能把她怎样?   牛德草对他妈再有一肚子气又能有什么办法?在庙东村有句古话,说得透彻极了:“当家儿打了瓮,片片都中用。媳妇打了锅,要那生铁做什么?”——长辈永远都是长辈,永远都正确,有些是非曲直,你和当家儿永远都是说不清楚的。牛德草只能抑制着自己的情绪,往肚子里咽几口唾沫,把已经冒到嗓子眼的火气强压下去,语气尽量放缓和一些说:“妈,你说这些烂柴火嘛,烧多少你就往灶房里抱多少,烧也就挨着粗细一齐烧呗,一下子把那么多抱到锅灶前,还把粗的都堆在那里暂时不烧,你就不怕灶房里这么多柴火,万一不小心从灶膛里蹦出来个火星儿,把它给引着了?说实在话,你这样做太危险。真的要是发生火灾,像你这样,那想救都没法儿救!”他母亲刘碧霞一看儿子回来不向着自己说话,反倒教训起自己来,气得更是憋不住了,于是就大哭小叫起来:“啊呀呀,我如今活了五十多岁,反倒不照你个嘴上没毛的娃娃,什么都不知道,需要你们这些当家儿来指教了?我这样做不好,那样做不好,危险。我看我一辈子都这样做,咋没见引起过一次火灾?”……   面对着母亲这样的说辞,牛德草直觉哭笑不得,他再还能说什么呢?他简直拿母亲没办法,就只好不去搭理她,心想:“你得是还嫌咱家没遭火灾?你一辈子没遭火灾是你的侥幸,并不能说明你这样做就没危险!”但返过来又一想:“跟自己母亲这样的人,在这儿这样闹腾,究竟能讲清楚个啥理?——认命呗。”然而谁知道牛德草一不吭声儿,他妈刘碧霞却倒不依不饶起来,她火也不烧了,叉开两腿往灶前一坐,拍着大腿,可着嗓门儿,“老子、娘”地嚎啕大哭起来,边哭嘴里边诉说着:“哎哟我的妈呀——我做饭烧个火,这火都烧得是了不是了,被人家娃回来指责得一身的不是。我这日子可咋过呀?——难为死我啦。没主意的我呀!啊哈哈哈哈——”牛德草一见他妈又是这样故伎重演,没来由地在家里肆意哭闹,心里一下子就厌烦透顶了——我怎么这么倒霉,这一辈子逢上这么个蛮不讲理的母亲?真叫人无可奈何。   这哭声由牛德草家里传出来,一直传到巷道里,一下子就传得左邻右舍没有听不到的。巷道里这时候正赶上社员群众刚刚下工从地里往回走,人们听到这哭声一个个都十分惊讶,弄不清牛德草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天崩地坼的事,但他们又都深谙刘碧霞这人的脾气,不愿意多管邻居那些盆大碗小的琐碎事情,生怕黏上自己,给自己惹来麻烦,一个个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的处世原则,驻足稍停了停就纷纷急匆匆地又都往回家走,只顾忙他们各人的事情,做自家的饭去了——因为吃了饭还得按时去上工,如果去迟了一步,生产队长可不留情面,会公正无私地扣他们工分的,故而谁也没有多余时间为邻里这些琐事在这儿耽搁工夫。   这时正好候党支部书记杜木林也从牛德草家门前经过,听到牛德草他妈在家里这样凄切悲伤地痛哭,心想:“遇到这种事情,别人熟视无睹,置之不理能行,自己作为生产大队的一把手——党支部书记,咋能袖手旁观呢?”出于一种强烈的责任感,他于是不由得折身走进牛德草家的前门,想去问个究竟。   牛德草母亲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得伤心,苦于没有一个她能与之诉苦的人来给她劝解,突然一眼看见党支部书记杜木林来了,站在她面前过问此事,这似乎一下子找到给她撑腰做主、明是非的人了,马上就紧紧拉住杜木林的手,一边啜泣,一边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地给杜木林诉说起来。牛德草只是动手给杜木林搬来条凳子,招呼他坐下,就和他媳妇腊梅静静站在一旁,一声不吭,任凭他母亲刘碧霞怎么给杜支书说去。   杜木林听了好大一会儿工夫,好不容易才从刘碧霞絮絮叨叨,罗罗嗦嗦地诉说中听出了事情的眉目,弄明白她伤心恸哭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时只听牛德草母亲悲痛欲绝地说:“杜支书,今儿个正好你来了,就给我好好评评这个理。我自从德草他大去世以后,苦苦煎熬,守寡过日子,到如今还落了个这不是、那不是,一身的不是。你说,我这倒图个啥?娃子现在长大成人了,媳妇娶下了,用不着我这糟老婆子了,整天也就见不得我了。我这日子实实连一天都再也过不下去了,你今天来就给我们把这家分开来吧!我不和他俩个挨球的熊在一块儿过了,省得人家一天见了眼黑。”杜木林心里明明知道这事牛德草母亲刘碧霞理亏,但鉴于刘碧霞这人这脾气,他怎么敢把话直说出来?他清楚地知道,这时绝对不能再让刘碧霞思想受刺激,如果这时候谁要再说刘碧霞半点儿不对,那么她肯定就急,会不依不饶,和你没完,说不定还会气出来个三长两短来,让你取不离手——要知道: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哟——所以杜木林不能明确地说出谁对谁错,只好颇为难地哑然一笑说:“清官难断家中事。你家里这事,是非曲直不光我一时说不清楚,你就是说到阎王老子那里,恐怕他也一时给你说不出来个张道李胡子。”说完一扭身就想赶紧走。   刘碧霞一见这情景可急眼了,连忙一把扯住杜木林衣袖说:“杜支书,你今儿既然来了,可不能这样就走,要是给我不把这家分了,就不行!”牛德草一见他妈这样,心想:“你这人怎能这么不讲理呢?人家杜支书好心好意来到咱家,了解一下情况,怎么能就把人家给粘住不放了呢?”杜木林想走现在竟然还走不开了,情急之下,禁不住说了句:“嫂子,今天这事,不是我说你,说实话,你做得是有点考虑不周。你想,灶房里一下子堆这么多的干柴……”谁知道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刘碧霞就牙关紧咬,四肢急剧痉挛起来,一霎时人事全然不省了。   这下可把党支书杜木林给吓坏了,他没料到刘碧霞这人个性会这么强,急忙一边用手指头掐刘碧霞人中,一边连声呼唤:“嫂子,嫂子,你怎么了?你醒醒,你醒醒呀!……”牛德草见此忙对腊梅说:“腊梅,快,你赶紧把妈搀到她上房屋里炕上去。”随即又一扭头对支书杜木林解释说:“杜支书,你别介意,我妈她这是老病,思想一过度受刺激就会这样,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你该忙什么就先忙你的去吧,我去把医疗站的赤脚医生叫来,给她打上一针镇静剂,待会儿自然慢慢就会缓过来的。”牛德草说着匆匆地就去请赤脚医生了。杜支书帮腊梅把她婆母刘碧霞抬到她婆婆炕上,使之平躺着,再三叮咛腊梅了几句后,只好也就告辞走了。   村里改善饮水条件的工程不久就大张旗鼓地开工了。这一回的工程总指挥当然还是由党支部书记杜木林担任——党政一把手挂帅了,但杜木林因为所管大队里的事情太多,即使是块好钢,又能钢几把斧呢?忙不过来,不可能事必躬亲,所以在工程指挥上只是挂个名儿,间或来工地转一转,察看察看,督促督促工程的进度,就又急着忙其它事情去了——他是党支部书记,头脑里要有全局观念,工作是要抓全盘的,要像弹钢琴一样,十个指头都动弹,哪一样事情都不能耽搁了,客观实际不允许他只蹲在这一个地方,只顾这一头儿。由于工程牵扯到许多项目都是水泥活儿,加之牛连学在干泥水匠活儿上是村里当时数一数二的高手,所以杜木林就把工程上的一些具体事务,基本上全都委托给他料理了。牛连学整天在工地上安排活路,指挥施工,监督质量。挖基础、砌石壁、修过滤池、埋给水管道,你看好一个牛连学,把个错综复杂的工地经管得头头是道。   有一天牛连学在工地上安排牛百善扛石头。所运来砌过滤池的那石头,有的比较重,牛百善扛在肩膀头上,压得龇牙咧嘴直喘气。在一旁筛沙子的芳卿见了,看着牛百善那副挣扎难耐、狼狈不堪的模样,心里暗暗发笑,故意逮逗他说:“百善叔,我看你今天找的扛石头这活儿倒还挺滋润的,干起来你劲头也还挺足的!真不愧是老贫农,骨头硬。”牛百善正苦于没地方给人诉说,闻言哭丧着脸,立马唉声叹气道:“你别再在那儿捂着嘴笑话、挖苦人了。这还不是小驴挨球哩——硬扎挣撑着的?不然,有啥办法嘛。说实话,我这会儿实在吃不住了,都想放大声地哭哩。这一天纯粹是存心日弄我老汉哩嘛,你还以为那熊货是照顾老贫农哩?”芳卿听牛百善这么一说,更开心了,就又挑逗他说:“你平时不是都厉害得很吗?今天怎么突然给变软蛋了?他给你安排这活儿,你吃不消,不会顶住不干?他日弄你,你又怎么不去打他熊呢?你不是说过,只要是地、富、反、坏、右,不管他谁,你都敢打吗?”   牛百善听着芳卿戏谑他这话,禁不住不好意思地嘿嘿嘿干笑两声说:“看你说的。人家那劲儿蛮大的,我怎么能是他的对手?我屁打得过人家了。”芳卿紧追不舍,又打趣地说:“我不信,你打不过他还骂不过他?你那嘴不是历来骂人都骂得美的很,损着的吗?”牛百善显得十分无奈,哭笑不得地说:“好我芳卿哩,我求求你,你再别一天拿别人寻开心了,待会儿回去看你女婿听话不听话。他如果不听话了,你让给你顶尿盆子。”接着很有情绪地说,“人家现在是支书跟前的大红人,红得发紫,我怎能不知趣,敢造次行事,打人家,骂人家?那我不是自寻着挨打吗?”芳卿马上讥笑他说:“嗳,那怎么会呢?平常我看你都是个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五洋捉鳖的厉害角儿嘛,怎么今天一下子也居然给变成菜狗了?同样是欺软怕硬。”周围的人看着芳卿在逮逗牛百善,不由得也都开心地笑起来。其实呀,人差不多都这样:瞅红灭黑,欺软怕硬;攀高结贵,嫉富笑贫——只是看事情做得明显不明显。      第三十章 夙怨刻骨(上)      斗转星移,日月更替。艰难苦涩的日子牛德草一天天地在压抑中熬磨着,从学校回到农村已经熬十年了。当初一个不畏虎的初生之犊,现在已被时势的风雨煎熬得额头上镌刻出了一道一道清晰的皱纹,且手脚壮大强劲。他即将是一个而立之年的人了,可是内心常常遗憾自己年华虚度,一事无成。阶级斗争的社会大熔炉把他的性情冶炼得沉默少言,郁郁寡欢,以致使得不了解内情的人还往往会以为他这人孤僻,桀骜不驯,不合群,人难以接近。   1976年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不寻常的一年,也是牛德草记忆深刻的一年。这一年中国大陆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先是国家的几位开国元勋相继谢世,紧接着是华国锋出任国家党政领导,与叶剑英一举粉碎了“四人帮”。“深入批邓,继续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战鼓尽管还在天天不停地敲着,但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已成了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者也。阶级斗争的弦神不知、鬼不觉地一天比一天绷得再也不像以前那么紧了。造反派们“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的战歌,不仅唱得没有以前那样慷慨激昂,惊天动地了,甚或还在日渐萎靡不振,趋于销声匿迹。这或许因为旷日持久、疾风暴雨的阶级斗争让人们你斗我、我斗你,斗来斗去,斗得大家“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了”吧。人们对此已不仅不再感到新鲜,而且一个个也都斗得焦头烂额,精疲力竭,多少自顾不暇了。   有一天,庙东村生产大队城头上的那清脆而紧凑的铃声又一次把全大队的男女社员群众往一起地敲。人们一听见铃声照样立马匆匆放下饭碗,纷纷从各自的家里奔出来,聚集到西城门口的空地上开会。他们一个个心里七上八下地琢磨生产大队今天突然这么紧急地又把大家召集起来开会,该会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发生了呢?领袖与世长辞,唐山地震骇人听闻,河南特大洪水触目惊心,四人帮始料不及、骤然垮台——这一年真可谓多事之秋,惊心动魄的事情接二连三发生,这难道还不够?人们惊魂甫定,这会儿又会有什么关系国计民生的重大政治新闻需要革命群众及时知道?村口临时布置的会场摆设得很简单,来参加开会的人有的坐着,有的蹲着,还有的怀里抱着个娃,只是站在那里,随时准备着一散会拔腿就走,黑压压的一大片——不知道什么原因,只见今天开会的人到得还特别齐整。   主持会的仍然是革委会主任王黑熊,只是他精神头明显与以往差了点儿。这会儿他站在一个高土堆上,可着嗓门大声喊道:“大家安静了!我们现在开会。”听声音,明显有点儿底气不足。随着他的一声喊,人们的吵杂声渐渐就静了下来。只听王黑熊继续说道:“现在由党支部书记杜木林同志给咱们宣读两份文件,大家都注意听。”人们这才留意到党支部书记杜木林的手里确实拿着一沓上级政府下发的红头文件。   于是坐在主席台上的杜木林,神情庄重地站起来,打开手里所拿的红头文件,干咳两声,清了清喉咙,就朗声向大家宣读起来:“华阴县阴发革字第×号文件,《关于撤消牛保民漏划地主嫌疑的决定》……”文件的大体内容就是对原来庙东村革委会所拟定、上报的将牛保民的成分补定为漏划地主一事,现在经过严格审查,由于证据不足,予以否定,恢复1951年土改时他家所定的上中农成分。另一份文件是《关于撤消牛保国历史反革命分子的决定》。这对牛德草来说,可是条爆炸性消息。听着杜木林的宣读,他由不得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长期以来压在心头的那块石头瞬间似乎被一双无形的巨手给搬走了。如释重负的他,一下子浑身都觉着轻松多了。他想一跃而起,欢呼雀跃,但很快就抑制住了这股强烈冲动的激情,禁不住扭头看了看坐在一边的他母亲刘碧霞。刘碧霞说不来是高兴还是伤心,反正这会儿是一个劲儿地在抽泣,不停地用手帕擦拭着她那从眼眶源源不断所涌出来的泪水。牛德草平日最见不得他妈动不动就哭鼻子,抹眼泪了,可今天不知是怎么回事,却出人意外地一反常态,觉得他妈这次哭得应该,哭得挺在情理之中,同时由不得产生了一种恻隐之心——母亲这一生也确实活得够不容易、够可怜的,世上这灾难——天灾人祸,一次次无情地降临到她头上,把她折腾得太苦太悲也太让人可叹了。   牛德草回到家里,这天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不能入睡。他的心里颇不宁静,多年来的风风雨雨、是是非非,像过电影一样在他大脑里一幕幕地闪现着。他心里酸楚楚的百感交集:“人活三十而立呢,我现在眼看就三十岁的人了,到底能立个什么?我这一辈子难道就这样在这个世界上悄悄而来,被世事折腾得白吃上几十年米面,然后就又默默而去?来时一丝不挂,走时大不了带一身衣服,把地再拱起一堆黄土,来无踪、去无影——这难道就是自己惨淡的一生?”他凄凄楚楚、悲悲凉凉地想着,“我有什么办法能够使我这一辈子在人世不白走一遭,在和这个五彩缤纷的世界挥手告别的时候,多多少少也能给它抹上一点儿印迹——那怕是微小得不能再微小,不被常人所能够看得见的——把自己这一生的那些不为人知的凄楚遭遇、惨淡拼搏,感受及觉悟尽可能的让人得以知道一点儿,希望它或许还能够引起人们对社会、人生这些严肃而重大的问题有所反思,感悟。”想着想着,他就不自量力地突发奇想,十分殷切地想要写起一部小说来。他深知自己功力远远不够,但也曾经听人说过写《吕梁英雄传》的马烽只有高小文化程度,李准、赵树理这些知名于世的作家也都不是什么大学科班出身,外国写《母亲》的那个作家——高尔基,甚至连学还都没上过,就是中国现代的大文豪,新文化运动的旗手——鲁迅,起初也不是什么专业搞文学的,而是学医的。“他们都能行,我怎么就不能也试一试呢?我得不顾一切地去为之努力——有志者,事竟成嘛。自古以来,那些传世之作的作者,在当时文章未必就写得都是最好的,但他们动手写了,手笔也就得以流传下来,成了不世之作,而那些状元宰相们尽管文章写得无与伦比,但他们大多没有动手去写,所以后世也就很少能够看到他们的妙手杰作。‘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奋之作。’再说了,‘尽吾志,于己为无悔,其孰能讥之乎?’”牛德草心里这样想着。牛德草写小说仅仅只是想采用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假托小说里的人和事来阐发阐发自己对人生、社会的理解,感慨及觉悟。   说来牛德草这人也还算得上是个比较有主见的。他自知要是把这一想法告诉给自己周围的这些与自己朝夕相处的人,周围的人肯定没有一个会理解他的良苦用心,反倒还会毫不客气地嗤之以鼻,而自己徒然自取其咎,只能招来许多讥笑、嘲讽。这些人甚而还会无动于衷地把自己的这一想法作为茶余饭后的笑料谈论,极尽挖苦之能事,以寻开心。他没有过多地去想自己有多高的文化水平,多深的语言功底,这样做是不是蚍蜉撼树,反正说风就是雨,不去和任何人谋划、切磋,毅然决然地拿起笔,就悄悄动手写了起来。   因写作他一点儿也不敢耽搁给生产队的下地劳动,也毫不推脱那些繁琐而累人的家务活儿。他的写作全是利用他的业余时间,背着人,像做贼一样,抽空儿偷偷进行的。这段时间,他一有空儿就不吭不响地钻在自己厦房里,趴在衣柜的柜盖上忙碌起来。他紧张而有序的生活,就这样在废寝忘食中一天天地度过着,使他觉着这一段日子过得真是紧张而颇有滋味,劳累而无比充实。然而他的这一地下活动尽管进行得十分隐蔽,使人一般难以察觉,但最终还是被他母亲刘碧霞从中给看出了破绽。刘碧霞对牛德草的这一令人不可思议的反常行为很是气忿,整天都不给他好脸色看,嘴里还总是在不住地小声念念叨叨的,不知道都在数落着什么,让人能知道她的十分不满,但又听不清楚她指桑骂槐的具体内容——牛德草对此心里真是颇烦死了。   这天,牛德草从地里刚一回来,就分秒必争,又一头钻进自己的厦房,趴在柜盖上奋笔疾书,埋头写作起来。谁知道就在他正写得感情投入,忘乎所以的时候,只听得他妈刘碧霞在灶房门口忿忿不平地高声吆喝他道:“吃饭咧!”随即就听见她使性子把饭碗往灶房门口的饭桌上重重地一蹾,碗把饭桌碰得咚地一声巨响;接着又听见她把筷子使劲儿地往饭桌上一甩,又是哗啦一声惊心动魄的山响。牛德草心里清清楚楚知道这是他母亲对他近来行为的不满,在冲着他使性子,发脾气。母亲故意弄出的这些声音灌进牛德草的耳朵里,牛德草觉着特别响亮,特别聒耳,同时心情也就骤然特别地烦躁。他知道他母亲的心意,于是赶紧放下手里正在写作的笔,拾掇起柜盖上自己写下的那些散乱的草稿,从厦房里匆匆走出来吃饭。这时候只见腊梅嗔怪地瞅了他一眼,冲着他妈后背努努嘴,抱怨说:“从地里回来,连手、脸都顾不得洗一下,就一个人钻到厦房里,不知道你一天都在忙什么呢。”母亲更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满脸的不高兴,唠唠叨叨不住数落说:“从地里回来,家里的啥事都不管,活路就是把你绊倒,你也不会瞅上它一眼。老是钻在厦房里,得是修行呀?得道成仙呀?我看就是刚过门儿的新媳妇,也不会像你这样,一天藏在闺阁里腼腆。我问你,你整天一有空儿就手里拿着本烂书,在那里不停地看呀写呀的,那书能当饭吃?你一天只顾在那儿写、写、写,写的那东西有谁看吗?邮出去那信,全都被一封一封地给又退回来了,花那冤枉钱是钱没地方去了?操闲心、劳闲神不说,也不嫌左邻右舍的人指脊背笑话?我看你挨球的就一天都没安心在农村种庄稼——广阔天地炼红心。就说你不想种庄稼,不种庄稼这一家子人一天吃什么呀?把嘴泥了还是喝西北风呀?你写的那字能当饭吃吗?一天不懂得一点点儿啥,三十年的米面让你这熊都白吃了!”   牛德草任凭母亲喋喋不休地在数落着他,心里再怎么颇烦这会儿也都不吱声。他知道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里,现实就是这么个样儿,自己哪有能力改变它呢?他的作为以及他的苦衷,家里的这些人是没有谁能够理解的,更不要奢望能得到一丁点儿支持了。由于她们文化水平太低,思想境界就是日慕三餐,夜图一眠,有个安宁日子过,所以即使你给她们磨破嘴皮子地讲,恐怕她们也不会认可你那一套,也还只会认为你那样做一天是在弄闲的。要说,平日在家里也还只有他的儿子勉强算得上他唯一的知音,可惜儿子太小,能懂得个啥?他这时候在心里就不由自主地又暗暗下定一个决心:自己生不逢时,由于国家长期动乱,十年前就废除了高考制度而没能考得成什么大学,进入高等学府继续深造,但以后非得要儿子发愤读书,考入大学,走出农门不可。他想,国家都希望提高整个中华民族的文化素质呢,而我作为一个华夏子民,为什么就没有义务破釜沉舟地去提高自己家族的文化素质?   牛保国自从被摘掉历史反革命分子帽子以后,在人面前走路腰杆就整天挺得刚直刚直的,渐渐地还热衷于指点江山、品评人物起来。人群中每当只要有他的时候,你就能听到他总是在很自负地给大家滔滔不绝地谈古论今,说南道北,似乎他比别的任何人跑的地方都多,也见识广。他对人总嗜好评头品足,张三长、李四短,一说起来津津有味,乐而不疲,似乎就没个完。有一次,他在干活中间休息的时候,坐在那儿,像老和尚念经一样,虔诚无比地向和他年岁差不多的几个人,又夸耀起他心里明得跟镜子一样知道那是自己私生子的牛连欣来:“连欣这娃真行,不是我整天夸他哩,干什么都比人有心眼儿,还手脚麻利。像这样能成的年青小伙子,我们这一带十里八村还真不多见。这么多年,他在咱生产队当主管生产的副队长,大家有目共睹,那一套杀法哟,不是我吹哩,绝对不是一般人能想象得来的——难能可贵,难能可贵得很。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小伙子,不毛手毛脚就很不容易了,他竟然还能把一个三四百口子人的大摊子摆布得这样顺顺当当——你说,怎能不叫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呢?不容易啊,这确实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你不服不行。要我说呀,这人与人真的就不敢比;人比人活不成,骡子比马驮不成。”   倔棍子牛百顺一听牛保国总这样说过头儿的话,让人肉麻地溢美牛连欣,多多少少也能察觉出一点点儿他那良苦用心,心里觉着气儿很不顺,嫌他吹捧牛连欣吹捧得太过人,于是接过话茬说:“世上这人嘛,谁能有多大的能耐?谁比谁又能强多少?不过是尺短寸长罢了。要依我看,世上这能人全都是被人吹出来,捧上去的。你说,你侄子牛德草那小伙儿比连欣到底能差多少?别看他一天不言不传的,那货在心里头藏着的。字文这东西,一般人是看不出来的,可那是真家伙,也不是一般人能装出来或者吹捧得上去的。不信大家闭上眼睛都细细想一下,看这娃这几年给咱生产队解决的那棘手事还少吗?如果要我说句公道话呀,那么你别看人家那娃一天不吭声儿,然而不仅比牛连欣的心眼儿一点儿都不少,而且恐怕人品还多少要强得多呢。尘世上这满瓶不响,半瓶才咣当哩。人家肚子里藏着真货,以后说不定会干出一番让人瞪眼睛的大事来的,只不过现在可惜没有谁给豁出娃吹喇叭,抬轿子罢了——人促人高,人灭人低,这我知道得清清楚楚的。”   “嗳,他不行。他照连欣小伙儿差远了。”牛保国立马反对说,“甭说别的,单就家庭成分这一样儿,我怕把他娃这一辈子压得直到死都别想抬得起头,伸得直腰来,更不要说即使他以后能抬得起头,伸得直腰来,干什么也都稀松,不麻利,远没有牛连欣手头儿来得快……”牛保国说得满口溅朱,正来劲儿,猛一抬头,不提防牛德草从他们跟前不远的地方走过来,于是赶紧闭上嘴,再也不往下说了。   牛百顺心粗,没注意得到这一细节,还只顾一味地反驳牛保国说:“人家娃咋不行?农田基建,上百亩那一大片子地,咱村谁能有办法,拿得住,把它操平?还不是人家娃就用那简简单单的两根木棍棍儿,左折腾、右折腾,愣是把它整治得平平的。我看,咱队里要是除了德草那娃,还真就没有谁能称得上是个地地道道的人才了。”这会儿牛德草已经从他们跟前经过,走得离他们很远很远了。牛保国颇不赞同牛百顺的看法,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似的说:“不对不对,那娃压根儿就不是块当官的料儿。”牛百顺听牛保国话这么一说给来气了,噌一下就站了起来说:“亏你还是娃他亲叔呢,我看你这人心就没往正中间儿放,胳膊肘怎么还总朝外弯?”   其实,牛保国不给牛德草说好话这也难怪,要知道感情这东西是双向的,谁叫牛德草平日里要打心眼儿就讨厌牛保国这人的人品呢?你看他,迟早只要是碰着牛保国了,不仅不叫人家叫叔,而且还总是用白眼睛珠看人家,从来就不给牛保国好脸色。牛德草清清楚楚记得有这么一回事。一个大热天的中午,他在家正忙着帮生产大队党支书杜木林写一份农业学大寨的经验总结材料,突然听见隔壁邻家传来一阵令人蹊跷的响动声,一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惟恐有贼娃子趁邻家没人,行窃来了,于是就站在他家上房台阶边儿上,使劲踮起脚后跟儿朝隔壁院子里看。谁知这不看倒不要紧,一看不由得叫他大吃一惊。他隔院墙透过隔壁厦房的玻璃窗子,恍恍惚惚看见牛保国在他儿子牛连学厦房的炕上,浑身上下脱得精光精光,身子底下正按着一个女人在办那事呢。不一会儿那女人禁不住就发出了一声接一声娇滴滴的呻吟,让人听了简直钻心地肉麻。牛德草当时只觉得自己就像吃了只绿头苍蝇,直泛恶心,忍不住都想呕吐,心想:“牛保国这人一天怎么能这样呢?少说你也都是年近六旬的人了,怎么不顾体统,把一个另外的女人按倒在自己儿子、儿媳的炕上干这种事?这岂不太得伤风化,损阴德了?”因此牛德草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平日里不知怎么,时不时不自觉地就想起了他母亲刘碧霞向他闪烁其词地诉说牛保国辜负他父亲临终托孤之情,欺侮他们孤儿寡母的那些情节。尽管邻家百舍的人碍于情面,在人前或者背后迟早议论此事的时候,总也都说嫂子比母,那事不可能,但君子看素行,依据牛保国以往的为作,牛德草不得不信以为真,一想起这事就气得咬牙切齿,总想寻机报复牛保国。前些年一则因为他年龄尚小,二则因为阶级斗争的弦绷得那么紧,高压政治把人压得整天连大气儿都不敢出,牛德草几乎把全部身心都投入到明哲保身上去了,哪里还有心思顾得上想报复牛保国的事?近来政府行文,已经明确不再给他家补定漏划地主,他心里顿觉精神宽松多了,上中农成份纵然再不好,然而它比地主成份要强多了,起码不再属于阶级敌人的范畴了,在生产队行走,出来进去硬气多了,于是报复牛保国的冲动在他心里就一天比一天要求强烈起来。他总在想,别看牛保国一天价在人前道貌岸然,一副正人君子相,其实骨子里坏着的。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衣冠禽兽,外表只不过枉披着一张人皮罢了。村里有不少人一天懵里懵懂地还都尊重他,说穿了,他到底算个什么东西!   有一次下工的时候,给生产队犁地的七八个人,各自驾驭着自己所使役的牲口,在路上纷纷往回赶。那些牲口拉了大半天的犁,早已困乏饥饿得受不了了,一个个争先恐后,急着往回跑。驾驭牲口的人惟恐牲口失控,自己驾驭不住了,人人神情无不紧张万分,全神贯注地制约着牲口的一举一动,谨小慎微地从下工的男女社员人群中匆匆往过穿行。牛德草此时看着牛保国那副驾驭牲口手忙脚乱,多少有点顾此失彼的狼狈相,不由得就开心,然而当想起牛保国平时在众人面前常常卖弄、夸耀自己的那副得意神态时,心里就滋生了一丝整治整治这家伙的念头。他有点儿幸灾乐祸地想:“这会儿咋不见你这熊指责这个又评判那个了?你不也自顾不暇了吗?看来你黔驴之技,不过也就是这两下子。你以为比别人能强多少?有比人有高一头宽一膀的地方?”他驻足站在路边,特意津津有味地品味起牛保国这会儿驾驭牲口往回走的情景来,当牛保国手把犁柄,驾驭着两头急着往回跑的黑驴,嘴里不住“喂、喂”地喊叫着制约牲口,从他身边擦肩而过时,他看着前面已经没有太多的人了,就貌视不经意地故意猛不防大声干咳了一下,同时装作漫不经心地把他原来扛在左肩膀头儿的锄头故意往上一举,手臂一挥,换到右肩膀头儿。别看他这一招儿是个不起眼的动作,细究起来也说不上有什么过错,然而就是他这个人们惯常的一挥臂,再配上他那猛不丁地一大声干咳,立马意想不到地就产生了一种不可估量的威力,使得牛保国所驾驭的那两头正从他身边经过的黑驴大吃了一惊,以为他要狠揍它们,立时尥起蹶子,发疯似的往前跑开了。   这两头驴不顾一切,横冲直撞,拼命地往回跑着,牛保国一时驾驭不住了。他顾了这头儿,顾不了那头,害怕起来,慌了手脚,紧张得变脸失色,手足无措,满头冒汗,唯恐牲口把路上下晌回家的行人撞伤了。两头驴拖着牛保国手里死握住不敢松手的那张犁狂奔着,一直奔向村子,奔到饲养室,奔进了牲口圈。就在两头驴争着、挤着进圈的时候,猛一拐弯,背后所拖的犁砰一声就重重地扎在了牲口槽的下面,被槽腿子给绊住了。就在这同一时间,牛保国的手也狠狠地蹭在牲口槽的帮上,蹭破了好大一片子皮,立马鲜血直流,疼得他禁不住地咝——咝——一个劲倒吸气。   饲养员吉生在牲口圈旁边他所住的那间房子里,听到牲口槽不知被什么东西碰得震耳价猛一声响,急忙跑出来看,一见牛保国把犁插在了牲口槽腿子上,铧都碰碎了,牲口拉犁的绳也都被两头猛往前跑的牲口给碰断了,就连槽桩也都被碰折了,这下子可气得不行,忍不住冲牛保国就可嗓门怒吼起来:“牛保国,我说,你眼睛是瞎了还是在裤裆里装着的?睁得圆圆的让牲口撒腿跑回来往牲口槽上碰呢。哎,你也经常给生产队犁地哩么,就说连这点儿常识都没有,不知道下晌这会儿工夫牲口都急着往回跑哩得是?你把头口不勒住点儿,还能让它由着性子跑?我看你今儿个把头口槽弄坏了队长怎么说!”牛保国憋一肚子委屈,只是这时有口无法辩白。吉生盛怒之余扭头一看牛保国手上的血淌淌往下流,于是口气缓和多了,说:“行了行了。你赶紧先到医疗站去,让赤脚医生给你把手上那伤包扎一下,这儿剩下的事情我来处理。只是我得警告你,以后下工的时候千万可不敢再这样,确实得加倍小心点儿。这实在太危险了,你不把牲口勒住,让它由着性子乱跑,要是在路上把哪个人撞着了,或者万一把谁家的小孩给踩了,那可不得了。我看你到时候该咋办?出个一差二错,谁能承担得起责任?”牛保国一清二楚今天事情发生的原委——纯属牛德草恶作剧引起的一场风波,遭人暗算,一肚子冤屈没法说去,对着吉生没完没了的数落只好唯唯诺诺,连连称是道:“那是那是,以后我一定吸取教训,加倍小心就是。这儿的事儿,那么就只好拜托你,麻烦替我先代劳了。”“走吧走吧。”吉生催促牛保国,“赶紧把你那手先包扎住去,当心得破伤风了着。”牛保国于是匆匆到医疗站给他包扎手上的伤口去了。他这人,一辈子都是算计人的人,没想到今儿个打鹰的居然让鹰把眼睛啄了,遭了牛德草这个毛崽娃子的暗算——牛保国心里一时有许多说不出的感慨和苦衷。   今天牛德草突如其来地玩了这一手儿,牛保国虽然始料不及,但也怪他平日作孽,太忽视人的报复心理了。平日,他只意识到牛德草对他气不顺,看不惯,却绝没估计得到牛德草会在具体行动上伺机给他使绊子。他枉活了五六十岁,压根儿就不懂社会上流传着的一句老话:“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再说,他也太得小觑牛德草了,他总以为牛德草在他手里是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他眼看着长大的,涉世不深,还嫩得太着的,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平日把牛德草根本就没在眼里放,故而才会口无遮拦地非议、诋毁牛德草。孰不知牛德草血气方刚,即使是棵小草,也会努力争得属于它的那一片天地。   自从牛德草那次隐秘地给牛保国来一手儿,戏弄式的教训了他,此后牛保国在言行上明显地就收敛多了。在公众场合,他尽管也不会说牛德草怎么怎么好、怎么好,但也绝对不敢再明目张胆地说牛德草怎样不行。对于这个话题,他迟早再说起来就谨慎多了,也隐晦多了,然而对牛连欣,当然还是一如既往,不遗余力,一味千方百计地吹着喇叭,抬着轿子。天长日久了,庙东村的社员群众听他吹捧牛连欣的话多了,听惯了,也就听腻了,都知道他所说的那些话里有水分的,得打折,他话之所以那样说纯属感情因素在作祟,所以渐渐地也就都不以为然起来,觉着事实并非全然像他说的那样邪乎,他只不过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罢了。……(未完·待续)      第三十章 夙怨刻骨(下)      (接前章)……因而他再一天磨破嘴皮子地说队里的诸事该怎么样儿或者不该怎么样儿,也就不见有什么明显效果起来。他说归他说,信不信那是别人的事情,他无能力左右。他这样做到后来所引起的唯一效果就只能是适得其反,让人对他和牛连欣之间隐藏着的那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愈加反思,愈加鄙视,进而愈加把它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闲聊时时提及。至于牛德草呢,虽然上次把牛保国借机美美捉弄了一顿,尽管也稍觉快意,但仍不解心头之恨,觉着发泄得心里还远不够舒坦,他决意要让牛保国在春风得意的同时也得颇有点儿烦恼。这一思想动机他当然是深深埋在心底,不像任何人泄露天机的,而只是时刻都在默默地等待着好的可乘之机——对于这,牛保国是没有足够意识得到的。   又一次紧张而繁忙的麦收季节来临了,人们一个个都起三更睡半夜地在生产队里忙碌起来。这一年夏收,牛德草被指派和其他一些年轻人负责用架子车把社员们在地里所割倒的麦子往回搬运。他们被编在运输队的这些人,两个人一组,拉一辆架子车——男年青小伙子驾辕,年轻女劳力做帮手。在这项劳动强度很大的工作中,年轻女劳力的任务主要是在男强壮劳力拉着满载麦子的架车子上坡的时候配合他,从后面使劲往前推。牛德草和芳卿合拉一辆架子车——他原本是要和他媳妇腊梅合拉一辆架子车的,腊梅人家嫌他平常在生活中总爱数落她,挑剔她的不是,不愿意和他搭伴儿,所以他只好退而求其次,找觉着干活和自己配合默契,得心应手的芳卿搭伴儿了。   又是下工的时候,地里割麦的社员一个个手里拿着镰刀,拖着疲惫的双腿,正从地里纷纷往回走;用架子车拉运麦子的年轻人,也一个个拉着装载得像座小山似的麦车子在路上小心翼翼地贴着割麦下晌往回走的人身边匆匆往前赶路。刚下过雨的泥土路面,被流水冲得坑坑洼洼的,坎坷不平,庞大的运麦架子车行走在上面,由于麦子装得太多,太饱,摇摇晃晃,显得有些头重脚轻,十分不稳,活像个喝多了酒的醉汉,东倒西歪的,拉车的人稍有不慎,它就会翻倒下去,让人颇为捏一把汗。所以拉架子车驾辕的人每从路上割麦下工的社员身边擦肩而过时,都会温馨提示一句:“请让一下,当心着点儿,先让麦车子过去。”人们一见拉麦的架子车来了,也都会自觉地连忙提早闪在路边,把路给让开,俟侯着拉车子的人小心翼翼地拉着麦车子缓缓从身边超过。   牛德草为了能赶在下工的时候把地里所割倒的麦子都拉回去完,就把这最后一车麦子装得特别饱,但装得却仍然周周正正,不偏不倚,拉着走在路上,让人看着都稳当得多。在路上走着的那些下工的社员,看着其他人所拉的麦车子一个一个歪歪斜斜的,而牛德草拉的这辆麦车子既这样饱又装得这样周正,禁不住就又交口夸赞起牛德草来:“哎哟,德草这小伙子,拉这么饱一架子车麦子,也不知道他咋装这么周正的。不容易,真不容易呀!”“像这么饱的麦车子,在这样的路上能拉得这么稳,我怕咱生产队里也就只有牛德草这小伙儿了。他人有体魄,力气又大,拉车子驾辕窍道儿多,会选路走,在路上能控制得住车子。这要是给别的人呀,车子装得再好,拉这样饱的车子,在路上走不了几步,我怕也得是要翻车的。”   不管别人是怎样的夸赞,牛德草听着也是置若罔闻,他深知“大意失荆州”这个理儿,不敢有半点儿的麻痹大意,一路上都是谨小慎微地拉着车子往前走,小心翼翼地选择脚下架子车轱辘要碾过的每一步路。然而就在他猛一抬头的时候,不经意间却发现牛保国在离他不远的前边走。当然,牛保国这时回头也看见牛德草拉着重重一架子车麦子从他后面奔来了,怎奈这时候正要下个陡坡,路窄,无处可避。牛德草也看到这一情况,禁不住复仇的火焰腾一下子就燃烧起来。他加快脚步往前紧走,刚好在坡势正陡的地方追到牛保国身后。他看准路线,贴着牛保国身子内侧,用自己的双肘把车辕猛往下一按,使架子车的后尾嗖一下离开了地面。由于坡势太陡,车子尾部一不与地面摩擦,下滑的冲力就骤然大增,牛德草所拉的这辆满载麦子的架子车忽一下子就平地飞了起来,随着牛德草猝不及防地一声呐喊:“看车子过来了!”这辆麦车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着牛保国后背冲了过去,呼啦一下,右侧刚好撞着牛保国的左臂膀。牛保国闻声不由猛吃一惊,一边急忙扭头往回看,一边慌张侧身向斜坡边沿躲闪。说来事也凑巧,就当牛德草所拉的那辆满载着麦子的架子车刚擦着牛保国的左臂膀,把牛保国猛蹭一下,即将过去的时候,谁知道那车子的外车轮刚好碾在了路面的一个坑洼处,麦车子猛地一颠,眼看就急剧朝外倾倒下去。此时的牛德草也控制不住了将翻车的局面,不由得胆怯而紧张起来:“车子这下要是翻下去,一准就把牛保国压到车下面了,那么……”不过他脑际随之又一闪念,“人算不如天算,翻就翻车呗。反正拉麦子翻车是常事,后果再严重也是过失,追究不了谁什么大的责任——拉车子的不翻车难道说让握笔杆儿、坐办公室的人翻车呀?再说了,这车子拉的是从地里割来的麦子,虽然体积很大,然而压在上面是没有太大分量的,也不是什么硬东西,压不死也砸不坏人,大不了把牛保国这熊埋在散乱的麦子堆里,捂他个一时半会儿不得出来,惊吓惊吓,让他着着慌。果真那样了,我才称心——怕啥?”   也说不来牛德草这会儿究竟是什么心态,不过他拉的这辆满载从地里所割来的麦子的架子车,只是幅度很超乎寻常地剧烈摇晃了一下,就在眼看要翻了下去的那一瞬间,不知怎么回事,却又没有真的翻了下去。然而仅仅就是这么剧烈的一晃荡,所造成的后果也不轻,直把那牛保国撞得一踉跄,在斜坡的边沿上,慌乱之中一脚就给踩空了,身体顿时失去平衡,跌倒在陡坡的外沿儿上,身不由己地顺着坡势,骨碌碌一阵急剧翻滚,跟头爬扑地直滚下去,滚到了两三丈多高的土岩下边,躺在刚割过麦子的麦茬地里,“哎哟妈呀,哎哟妈呀!”狼哭鬼叫直呻唤。牛德草此时拉着车子,已经也跑到了斜坡底下,他使车尾子煞住地,速度立马就放缓下来,但仍然装作煞不住车的样子,只顾走自己的路,不去理睬牛保国。   和牛德草搭伴儿拉车的芳卿是紧跟在牛德草所拉的麦车子后边的,这一切经过她看得是一清二楚,于是赶紧绕道跑到土岩下边,把牛保国搀扶起来,帮他拍打满身的尘土草屑。看看牛保国那脸,在从坡上往下滚的过程中蹭得灰一道儿红一道儿的,有的地方甚至都渗出了一串串的血珠儿,这时简直就跟古典戏曲里的大花脸差不多,她不由得觉着既可怜又好笑:“平日都是人面儿上的人哩,迟早衣服穿得都齐齐整整的,这会儿被牛德草一下子给算计、捉弄成了这般狼狈模样儿。”她赶忙掏出自己用来擦汗的手帕,递给牛保国,并关切地问:“保国叔,你没事儿吧?给,先把你脸上蹭的那尘土、草屑擦擦,不然该怎么见人呀?”牛保国接过芳卿所递给他的手帕,擦了擦脸上那尘土、血渍,然后又活动活动胳膊腿儿,顺手拾起自己掉在地上的草帽和用来割麦的镰刀,咧着嘴,喃喃地说:“看来没事儿,这腰腿骨头不会有什么大碍,就是关节摔得疼痛得不行。”接着像是对芳卿说,又像是在自语,“我把他妈的,今儿一不小心,让这鬼崽娃子美美给整治了这一下,险乎儿把魂儿还都能给吓遗了。”芳卿虽然嘴里不说什么,但这里面的窍窍道道,她比谁都清楚就里,心想:“你这纯粹是咎由自取。人活在世上呀,任何时候都不要忽视他人的报复心。情是什么,看不见也摸不着,可是它的力量却是说不来的,能左右人做出任何非常规事情。人肚子里只要窝着股仇恨的火,那时时刻刻都会熊熊燃烧起来的,只看是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爆发罢了,但有一点是确定的:不平则鸣。这人,只要心理不平衡,那么他迟早都会要发泄的。”   芳卿尽管心里是这么想的,然而嘴上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淡淡微笑着叮咛牛保国:“以后你凡事还是小心点儿好,迟早只要看见车子来了,就避得远远的,别让把你撞了。你看你这上年纪的人了,比不得年轻人腿脚灵。常言说,老将莫提当年勇哟!”牛保国懊丧而无可奈何地分辩说:“你说这都是好话,我也知道。好我的芳卿呢,你说刚才那是在半坡儿上,路最陡的地方哩,那熊暗中使绊子日弄人,赶到那地方了,我避能避得开吗?唉,人家安心寻你的事,你想逃也逃不脱。”   这会儿牛德草已经一个人把他那辆沉甸甸的麦车子快要拉到另一个上坡路坡顶了,老远在可着嗓门喊芳卿说:“芳卿,你快点儿吧,不然把我一个人还要给挣死了呢。你这个没用的东西,一天连自己姓啥,我看都快要不知道了。在那儿自己坟里怕烧纸,人家坟里哭个死。”说完开心得咯咯咯就仰天大笑起来。   芳卿紧跑几步,追上牛德草,一边从后面使劲儿地帮他把车子往前推,一边笑着气喘吁吁地骂他说:“德草,要我说,你这熊就不是个好东西。不是我数落你哩,你真真是头顶上害疮,脚后跟儿流脓——简直就坏透透了。你说,你就是整治人,也不是那样个整法儿呀?哎,你看,刚才万一你要是失手了,弄出个人命来,我看你个挨刀子、遭天杀的怎么办?我怕那时候你干哭都没眼泪。”牛德草一点儿也不在乎芳卿把他数落得是轻是重,而似乎这回心里很过瘾,只是一味乐呵呵地笑着说:“你净放你那七十二条心着,看戏流眼泪——替古人担忧,这没一点儿事。不过嘛,刚才车子剧烈一颠,那倒也挺厉害的,眼看就要朝外翻了,当时把我也确实吓了一大跳,有些心慌意乱,不过一瞬间就冷静下来了,心想,没一点儿事儿,车子即使翻了也不要紧,压不死人,大不了把牛保国那熊货埋在这一车麦子下面,让他难受一阵子,着着急罢了。”芳卿把脸一沉,十分严肃地说:“你别嘴能,刚才这一架子车麦子要是真的叫你熊给弄翻了,先不说人家老汉怎么遭罪,那可就把你我俩坑苦了。那时侯,地里干活儿的人全都下工回去了,装得这么饱的一架子车麦子,翻在路边、散架了,没人帮咱们,就凭咱俩,把它解开来再重新装好,那可不是闹着玩的,非得把人累死不可。别说重装,就是一说都让人忧愁得不得了。”芳卿说着甚至都有些谈虎色变了。然而牛德草却全然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色,甚而还有点涎皮赖脸地说:“真的要是到了那一步,我重装车,那你也就只好舍命陪君子呗。怎么?你想摘离核甜桃,那连门儿都没有。”芳卿噘着个嘴,嘟嘟囔囔地说:“你也别想得太臭美,刚才要是真的翻车了,把牛保国老汉压在麦车子底下那是肯定的。我怕到时候你也轻不了。你想想,你是驾着辕的,身子在两根车辕中间夹着,那么重的麦车子要是猛地一翻,车辕把子把你那肋骨即使磕不断,也得让你娃躺在床上起不来,疼上个十数八天,一个劲‘大呀妈呀’地呻唤不可——我倒要看那个难过谁受呀?你说,除了你,瓮里还能把鳖跑了不成?”牛德草被芳卿一席话,这下说得哑口无言,默不作声了。   牛德草虽说趁机在牛保国身上前前后后已经撒了好几回气,但心总还是不甘,迟早一见着牛保国,一种耻辱难忍的心情就会油然而生,愤怒无比,潜意识里总想着怎样才能借故把牛保国给活活整死,或者致残,让他落个一辈子都能记忆得起的疤痕,以便时时警戒他少做些缺德事。心想,诚能这样的话,看他日后还有闲情逸致再开那些外花子不?你别看他平日只是默默的一声不吭,其实他无时无刻不在等待、寻找着大好时机。然而,他的这种心思并不在任何人跟前流露。   冬天,原本是个农闲季节,这时候该收获的庄稼都收完了,该种的地也全部都给种上了,田地里再没有别的什么要侍弄的庄稼活儿干了。全生产队的社员群众于是在“冬闲变冬忙”的口号感召下,利用这段时间不失时机地又一次开展起轰轰烈烈的农田水利基本建设工作。孟至塬地势南高北低,耕地大多是小块儿梯田,且凹凸不平,很不利于灌溉和机械化耕作,因此平整土地就成了他们这儿人农田基建的主要内容,当然也是冬季最适宜干的一项活路。虽然是冬天,但人们的生产劳动照样十分紧张,确实应了“田家少闲月”的这句古话。他们起早摸黑地打着红旗,男女老少齐上阵,慷慨激昂地高喊着“人定胜天,战胜自然”的雄壮口号,在地里挖呀垫呀的,挖挖垫垫,平整土地,征服自然,就是这样硬凭着人的顽强意志和艰苦奋斗,用那些简陋得甚至原始社会就用着的铁锨、镢头,在地里把高的地方往下挖一米多甚至两米深,把所挖的土用架子又车一车一车地拉运到地势低洼的地方,把那里往高的垫。冬天天寒地冻,地表被冻住很厚很厚一层,足有十来公分深的地皮都冻得跟石头一样坚实,任凭人们怎样用十字镐、镢头掘,都没法掘得开来,于是掘土在农田基建工地上也就成了一项重而有窍道儿的关键活儿,有人往往没命地干,所掘的土也还是供不上他们那一小组人用架子车拉。然而牛德草一个人掘土,却能让他们那一作业组的人怎么拉也拉不完,因此谁只要跟他在一组干活,每天所挖的土方就都多,挣的工分当然也多,所以好些人都争着和他搭帮干活。   这一天,主管生产的队长牛连欣安排他和芳卿、郝芙蓉等七八个人在一组干活儿,他自然是负责掘土,那些年轻妇女和年龄大些的男劳力用架子车拉运。大家边说笑边热火朝天地干着活儿,一派生龙活虎的景象,生产进度明显比其他组要快得多,大家好不开心。谁知到了后半晌,牛连欣突然把牛保国带到他们组来了,说是他家里有点儿事,让他来替换他儿媳妇郝芙蓉修一会儿工夫的地,让郝芙蓉回家给她丈夫牛连学找个什么东西。这时候牛德草掘土,已经把地表冻层下边那没冻的湿黄土,掏挖进去了近二尺深一截子,土崖边沿部分厚厚的冻层在距离新修好的地面近两米高的半空中向前突出、高悬着。牛德草一看牛保国替他儿媳妇郝芙蓉干活来了,往架子车上装土,为了干活儿既方便又省力,他每次都争着站在离自己所掘土最近的地方,于是心里邪念顿生,暗暗思忖:“机会来了。”   他攀登到自己所掘的那土崖上,站在已经悬空了的冻土层后侧,抡开手里所拎的那把长柄二十四磅大铁锤,忽地向那悬空的冻土层上一个劲儿猛砸起来。其他人平整土地都跟着牛德草一块儿干活儿时间长了,已经谙熟了牛德草在干活中的各个环节,不要牛德草提醒,他们就都知道德草在上面用大锤猛砸时,他们这些在下面干活儿的人就应该都注意些什么,所以自觉地就都一边不停手地继续干着活儿,一边眼睛不住往牛德草所砸的那块冻土层上扫,密切关注着那冻土层的细微变化。而牛保国从来就没跟牛德草修过地,对牛德草在掘土过程中的这些细节自然是不谙练的,更不知道这里边还有什么隐情,所以仍然只顾注意力专一地在用铁锨往架子车上装土。对于这些情形,牛德草是看在眼里,喜在心头的。他暗藏杀机,不动声色,加倍用力,轮圆手中那把很重很重的大铁锤,往那厚厚而且早已悬空了的冻土层上不住使劲猛砸。悬空的那冻土层下面在不住唰唰唰地往下掉土,它表面在牛德草用大锤的猛砸下也已逐渐裂开了一道通缝儿。牛德草一见更精神了,运足气力,使出全身的劲儿,“嗨!”地一声大吼,声起锤落,轰隆一声,像磐石一样大的一块冻土层就从近两米高的半空中塌了下来。给架子车装土的其他人,因为心里早有提防,对此全都看得真切,所以一眨眼就停住了装土,拖着手里的铁锨,呼啦一下子跑开了。而牛保国根本就没料到事情会这样,没一点儿精神准备,他刚弯下腰去,打算把铁锨伸到悬空的冻土层下面去铲土,突然见其他人都撒腿忙不迭地急往后跑,还没回过神,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有半间房子大小的一块儿跟铁石一样坚硬的冻土块子猝不及防从上面铺天盖地坍塌下来。随着气流的推力,他站不住脚,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退,手里紧握的那把用来铲土的铁锨随之被冻土压住,他就再也握不住了。还没等他来得及撒手,铁锨把就把他压得身子倒了下去,几乎是与此同时,咔嚓一声,锨把被压断了,他也就被坍塌下来的冻土层把下半截子压在底下。只听牛保国像杀猪一样尖声惊叫起来:“哎哟妈呀!救命呀,快来人救命呀——”   要说还要算牛保国命大,坍塌下来的那冻土块子的边沿部分幸亏大部分重量塌还是在了牛保国的铁锨把和架子车尾巴上。架子车尾巴把它给撑住了一些,这才使得所塌下来的这冻土块子没有把全部重量实实在在地压在他身上,要不然这一下即使把他塌不死,也会塌得多处粉碎性骨折。   整个修地现场的人,一听见牛保国那样惨痛地尖叫,也不知道他这儿到底发生了多么重大的施工事故,立马都扔下手中正干着的活儿,赶紧跑过来细看究竟。一时间大家急如星火地用镢头刨,用十字镐撬,拉着牛保国的两只胳膊,七手八脚地直往出生拖硬拽,一边嘴里不住地喊着“小心,小心点儿,千万不要把人的什么地方别坏了……”一边好不容易才把他从坍塌的冻土底下拉出来。   牛德草这时手里握着那把二十四磅的长柄大铁锤,像尊石雕泥塑的神像一样,只是傻愣愣地呆站在高处观看,一动也不动。   大家把牛保国抬到一边儿,让他平躺在旁边不远的一块儿平地上。牛保国连惊带吓,一时脸色蜡黄,没了一点儿血色,腿脚疼得不敢动。工地上有个懂点儿医道的人上去给他摸摸这儿,捏捏那儿,折腾了老半天,然后又轻轻地揉了揉说:“不要紧,骨头没塌坏,看来只是人受了一惊,伤都是些压的皮肉外伤,现在肿起来,回去后擦上些碘酒,将息几天就会好的。”牛保国哭丧着脸,满是委屈抱怨,无可奈何地向众人诉苦说道:“你看看,你看看,这不是眼睁得圆圆地就把人往死的给塌哩吗?有什么办法……”   牛德草这会儿站在高处,横眉怒目,仍然一动不动,嘴里不说什么,心里却暗暗恨道:“没砸死你,算你老熊幸运、命长。我就不信你天不怕、地不怕,肆无忌惮,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在谁身上都打歪主意。狗彘不如的东西,长点儿记性呗;不然,以后叫你领教的地方多着的,得死不得死,那就看你熊的造化了。”   党支部书记兼农田基建工地总指挥杜木林,这时闻讯赶来了,他简单询问了一下事情发生的前后经过,虽然心里已多少意识到一点儿事发的缘由,牛德草这小伙子的用心,颇觉不可小觑,但又不能直说。身为庙东村生产大队一把手的他,怎能轻易毫无凭据地东拉西扯,捕风捉影,靠胡乱猜测发表看法,处理事情呢?这件事他只能以施工中因过失而导致的常见事故论处,于是板起面孔,十分严肃地指斥牛德草说:“德草,我说你这小伙子也太不像话了。亏你还是工地上的施工技术员呢,平常你嘴上给社员群众是怎么讲的?我看你把‘安全保障施工,施工必须安全’都讲到鼻子里去了?‘安全’二字难道对你来说只是为讲给别人听的?到你跟前就不是回事儿了?我给你说,这事你得给我写出深刻书面检查,晚上交到大队部!队委会视你检查的态度与深浅,再对你作处分决定。”   牛德草一脸的凶相,听着这话似乎很不服气,一双本来就挺大的眼睛,瞪得眼珠子就快要蹦出来了。他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不顾一切地又抡圆了手中所握的那把长柄二十四磅大铁锤,伴随着嘴里所发出的一声接一声、力气十足的吭哧吭哧声,发疯似的在那坚硬如铁的冻土层上一个劲儿地猛砸,直砸得他气喘吁吁,脸色涨红,满头冒汗,直砸得他脚下的那块地都在哆哆发抖,也不停止。不过这会儿他所掘的冻土再也没有悬空部分了,所以尽管他用大铁锤把冻土层都已砸出一个个的深坑,但也没能砸得再掉下来一块儿大些儿的冻土块子来。   杜木林和社员们看着牛德草那副平日少有的怕人凶相,觉着事情很不一般,远非他们所认为的那样,禁不住脖颈子背后直冒寒气,个个暗吐舌头:“这人呀,也不是个好惹的主儿,现在大了,有他自己的意念,谁也干涉不得。‘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话一点儿不假;人活在世上,千万不要惹下死了对头。”于是他们都很知趣,连党支部书记杜木林也都三缄其口,止住不再数落牛德草,而是赶紧派人用架子车把牛保国拉上,往回送去了事。   有一天傍晚,突然孟至塬人民公社武装干事来到庙东村生产大队,打发民兵连长把牛德草叫到民兵连长的家里,声色俱厉地喝问道:“牛德草,你最近在村里都胡说些什么?老实交代!”这话一下子把牛德草问得有点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他迷迷瞪瞪地说:“我说什么了?我没记得在村里胡言乱语过什么呀。你是听谁说我说什么了?”公社武装干事使足力气,啪地猛拍一下他面前的柜盖,怒不可遏地呵斥道:“你放聪明点儿!我实话告诉你,别以为政府不给你家定漏划地主,你就不得了了,尾巴翘到了天上——彻底交代你自己的问题!”说完身子一拧,就不屑一顾牛德草了。   牛德草对公社武装干事这一套先声夺人的手法虽然很反感,但还是心平气和地说:“那依你说,我在村里都尽胡说些什么了?请明示。”“你让我说?我问你,你是不是在你村子里向人说过‘中共中央马上就要让邓小平再次出山,担任国家党政军三副一总’?”公社武装干事咄咄逼人地讯问道。牛德草这下不说话了,似乎一下子蔫了下来。“我给你说,你这是分裂党中央,破坏农业学大寨!知道不?”武装干事一时忍无可忍,气急败坏地怒吼起来,看样子忍不住耳光子就要打到牛德草脸上了,“谣言惑众!”   牛德草不知怎的,一听这话,居然顿时觉着自己被侮辱——这个武装干事也有点儿太得幼稚、可笑,不知天高地厚了,于是脸上露出一丝儿微微的讪笑,颇不以为然地说:“哦,闹了半天,原来你是为这事儿在发火儿呀?可我怎么不觉得这话是谣言,存在惑众不惑众的事情呢?你吃了这么多年的米面,怎么连‘风不吹,树不摇,老鼠不咬空空瓢’这话都没听人说过?我也告诉你,尘世上这诸多事情,往往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哟——一切皆事出有因!我嘛,只认为这是小道消息——目前党中央文件还没有正式传达下来的‘新闻’罢了,然而,并不等于事实上没有这回事,是什么谣言!”说着他站起身,一甩袖子,抬腿往出就走,并且边走嘴里还边忿忿不平地嘟囔着,“林彪事件不也是事发后好长时间,中共中央才向全社会公开的吗?”一句话把公社来的这个武装干事就给噎得立时浑身发抖,七窍冒烟,禁不住穷凶极恶地冲着牛德草后背咆哮道:“你熊给我站住!姓牛的,我严肃警告你,一天别嚣张得把姓都忘了。我给你说,你迟早记着:‘翻案不得人心’!没有好下场!”      第三十一章 衣锦庙东(上)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神州大地的政局不以某些人意志为转移的又一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有一些事情说出来让以后的人简直都不敢相信。原来所谓的拿在“群众”(造反派、革命委员会)手里,随时都可以给谁戴在头上的地、富、反、坏、右、内奸、工贼、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等九种人帽子,突然被一股自上而下所刮起的看不见的飓风给吹得霎时全都没了。这以来“革命群众”可惨了,手里再也没了随时随地都能给人乱扣乱戴的帽子,自然就再也不能在人前吹胡子瞪眼,行凶逞威风了——你看这多可惜。更让人疑惑的是一个人,或许他昨天还是阶下囚,可是一个晚上睡得第二天早上起来居然成了政府部门的座上宾,让你不得不刮目相看。这样的事情在庙东村同样也接二连三地出现,信也由你,不信也由你,事实终归是事实,摆在面前了,谁也无法否认,由不得你不相信。   村里一下子没了“九种人”,阶级斗争没法开展了,好些人一时还都挺不习惯,难以适应,禁不住把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一连声地直叹息说:“乱了,乱了,社会简直乱完了。这还能弄得成事?”可是某些单个人的意志怎么能阻挡得住滚滚的历史潮流呢?传闻北京市面上一时间居然把小瓶酒都给卖脱销了。因为不少人认为喝小瓶酒是一种期盼,一种庆贺,更是一种表达自己心愿的方式。   在庙东村所发生的,让牛德草首先拍手称快的事是举国上下开始清除文化大革命中的闹派人物了,红极一时、嚣张至极的红卫兵、造反派们现在一个个都蔫得像秋后的茄子,剪发杜门,不知所之,进而也就很识时务地销声匿迹起来。曾经十多年一直在庙东村里叱咤风云、喝五吆六、说一不二、称王称霸的革委会主任王黑熊,当然也被立马削职为民,把官丢得没影儿了,一下子就失去了往日的声威,乖得跟牛一样,见人只会一个劲儿地点头哈腰。有一天,公安局来人说他涉嫌文革期间一起故意杀人案,给他戴上手铐,把他就从家里押了出来,用警车给拉到县看守所里去了。临走时,村上闻讯从家里跑出来看热闹的人可多了,路两边黑压压的一下子站了满满一大片,为他在夹道送行。警车鸣着振奋人心的警笛一路往前走,可有气势了。多少年来,王黑熊一直鼓吹“头上长角角要硬,身上长刺刺要尖”,这下子可彻底把他头上的那角扳了,身上的那刺剜了,他再也无法像疯狗一样在村里到处狂吠、乱咬人,肆行无忌了。   王黑熊一走,村子里一下就安宁起来:社员群众们在一块儿和睦相处,不再分谁是造反派,谁是走资派,谁是保皇派,谁是地、富、反、坏、右阶级敌人;再也听不见“知识越多越反动”的震天口号;大家在一块儿也不再像好斗的鸡一样,一见面就你啄我、我啄你地在窝里斗个不停——政府给庙东村人一下子把个大害除了。“革命委员会好”的口号由于再没有像王黑熊这一类人整天价乐此不疲地振臂高呼,于是渐渐地被人们也就把它在记忆中给淡忘了,让它终于变成了陈年历史。   然而在牛德草兴奋之余,也有一件事情使他百思不得其解,这就是在一天刚吃中午饭的时候,党支部书记杜木林手里拿着一份红头文件,走进牛保国的家。牛德草在自家门口一见,赶紧就走回家去,站在院子里,隔墙竖起耳朵悉心谛听。只听杜木林一进牛保国家二道门,兴冲冲地就朗声高叫:“保国叔,今天早上我去公社开会,回来时公社党委书记让我给你带来一份县上的文件,说县上已经把你正式提名为县人民政治协商委员会委员了。这份文件我也看了,上面所列的政协委员尽都是咱们县上各界赫赫有名的人物。你真不简单,这回能和这些人在一起开会,可够荣幸的,给咱庙东村的人争光露脸了。公社党委让我回来把这事立马转告你,请你思想上好好准备准备,对咱县上今后工作及各方面的发展还都有些什么锦囊妙计,把它写成提案,过两天到县上参加政治协商会议时一并带上。”   牛保国一听这话,当然心里乐开了花,接过文件,对杜木林热情得就不得了,竟然连往日的称呼都变了,一连声地说:“木林,来。你坐,你先坐。”然后扭回头冲上房喊他老婆,“连学他妈,杜支书来了,你赶紧把烟拿来,给他沏茶!”你看他这会儿拉着杜木林的胳膊又是让坐,又是递烟,又是倒水,好不忙活。只听杜木林一个劲儿地说:“不了不了。牛叔,你不麻烦了,不要只管忙着张罗什么,快忙你们的事吧,我还有好些事情得赶快去办呢,紧火着的。”于是从牛保国家匆匆地就又走了。   “国家这到底是怎么弄着的?政策宽大,总也不能一下子宽得没边沿儿了吧?牛保国明明是个人尽皆知的历史反革命,阶级敌人,解放前夕还枪杀过地下共产党员赵锁子,在社会上纯属个彻头彻尾的大瞎熊,罪恶累累,县上怎么一下子也能让这样的人去担当政治协商委员会的委员呢?”牛德草隔墙听着听着,就实在听不下去了,也实在没法想得通,不由得就忿忿不平起来,“政府让这样人品的人参政议政,能议出个什么好,岂不也太有辱政府的伟大形象了——这世道还有没有个公理?”他心里一时疑云重重,如堕烟雾。   然而不管牛德草是怎样地想不通,甚至极力反对,牛保国经过了一番积极地充分准备,几天后仍然还是真的要去县上参加与人民代表大会同步召开的政治协商工作会议了。其实,他今天要去县上参加政协会议这个惊人消息,这两天早已不胫而走,传得整个庙东村家喻户晓,人尽皆知了。这天中午,人们刚吃过早饭,庙东村城头上所挂的那颗铃就又一次被生产大队的干部敲得山响,它用它那急遽而清脆的声音在召集着全庙东村生产大队的男女老少到村口集合,欢送赴县参加两会(人民代表大会、政治协商工作会)的代表。这样的代表周围三村五寨的见不到一个,那可真是凤毛麟角、非同一般哟!你看那欢送的场面,气势是少见的宏伟壮观,真不亚于古时候迎接知县老爷上任或者状元荣归故里。村办小学的老师带着五六十名穿戴一新的小学学生,一个个脖子上围着鲜艳的红领巾,手里舞动着自制的五彩花环,整整齐齐地站在村口的大路的两旁,嘴里一遍又一遍不停地齐声高呼着“欢送欢送,热烈欢送!”在他们的前头还站着一队从公社中心小学借来的鼓号队,精神抖擞地打着洋鼓,吹着洋号。一时节鼓声、号声和小学生的欢呼声汇成了一片,形成了一致的节奏,明快而催人奋进。就这样,村里的生产大队干部还嫌欢送的气氛不够热烈,又组织了一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取出了村里早年闹社火,后来文革期间示威游行常敲的那一套锣鼓,锦上添花地敲打起来。好些人好久都没过敲锣打鼓的瘾了,一时敲得兴起,有两个忘了自己年岁的老大爷抱怨年轻人敲得不到位,不理想,居然挥膊上阵,也参与敲起来。你看他俩斗志昂扬地手执马锣(一种小锣),高高举过头顶,敲着在前边引领,其他人就跳跳蹦蹦,手舞足蹈地打起了“素鼓”,什么“十面埋伏”、“五虎上将”、“四面楚歌”、“三战吕布”、“一马当先”……名堂一套一套的,说来还真不少,古典儿多得真是不得了。尽管他们有时也敲得不整齐,甚至因为年久不敲而手生,敲到有的地方都给敲忘了,一时竟然想不起来该怎样敲,以致敲得乱七八糟的,但敲的那种气势却雄壮无比,发聋振聩。   村子里,牛保国所住的这条巷道上拥满了人,大人、小孩都围在左近看热闹。隔好大一会儿,牛保国才在家里收拾停当,慢条斯理地走出来。这回可跟上次造反派逮他的情景大不一样了,就在他刚一抬腿迈出他家门槛的那一刹那,人们的目光就不约而同地都唰一下聚焦在他身上,甚至有人还情不自禁地发出了“啊-----”的一声惊叹:牛保国今天装束得简直是鸟枪换炮,今非昔比,阔得多了。你看他刚理过的头发不仅焗了油,而且似乎还打了摩丝,显得特别的黑明锃亮,一根儿不乱;一身藏蓝西服,内配白衬衫,脖子上还系了一条紫红色领带,更是显眼——两相颜色对比真够鲜明。俗话说得好:人靠衣服马凭鞍;三分长相,七分打扮。牛保国经这一穿戴,真还跟另换了个人似的,一下子就风度翩翩,格外精神起来,全然不像是个已经年过花甲之人;更不用说脚上穿的那双由他老婆张妍精心给他赶做的黑帮白底,灯心绒做面的千层底布鞋了-----特惹眼,更是城里人所望尘莫及的。   当他走出大门,站在门口的高台阶上时,马上就有人十分适时地在他面前燃放起了鞭炮。牛保国在一片硝烟和浓烈的火药味中,先是神情庄重地向四周围观的乡亲们举目环视,随后两手高高举与头平,满带笑容地向大家频频挥动,接下来抱拳当胸,一边从台阶上往下走,一边不断地向人们作揖致意,嘴里一再说:“托福,托福。一切都仰仗乡亲们的鸿福。此行鄙人实在当之有愧,却之不恭。”你看,这会儿的牛保国真是气宇轩昂,与文化大革命中戴高帽子游街示众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党支部书记杜木林见机健步迎了上来,把他请到在城门口摆放着的一张桌子旁边,让他坐下,然后就站在桌子跟前,拿起桌子上摆放着的麦克风,向周围的人大声宣布:“广大的社员群众同志们,欢送两会代表赴县仪式——现在开始!”随着他的话音一落,锣鼓声、鞭炮声、小学生的欢呼声又是一阵大作,汇成一片,响遏行云。爆竹炸响时火光四射,吓得不少小孩、妇女都捂住了耳朵,直往一边躲闪。接下来是党支部书记杜木林给大家讲粉碎“四人帮”后,目前的大好形势,“两代会”召开的重要意义。他要求庙东村生产大队的全体党、团员,干部、群众,在“两会”期间要做到会内会外密切配合,保证党的方针指示、“两代会”精神,得以及时、全面地贯彻落实,立竿见影。最后,他提高嗓音,大声说:“下来,请我们孟至塬人民公社的赴县政协代表——牛保国同志向大家讲话。大家鼓掌欢迎!”   牛保国早已作好了讲话的准备,但这时还是谦让再三,以显杜木林这是强人所难,反复申明说:“大家都是乡里乡党的,谁对谁都了解,我在这儿就不罗嗦了。”杜木林一再邀请说:“尽管大家都是世代居住在一起的邻里乡党,互相也都颇知底细,但今儿跟往常不一样。我看,你临赴县开会之时,还是关照关照大家几句吧。”随着杜支书的话语,周围人就又一次爆发起雷鸣般热烈的掌声。牛保国这才显出一副因推辞不过而颇为难的神色,站起来,走到桌子跟前,两手往桌边上一按,激情满怀地向大家就讲起来:“同志们、乡亲们……我最后还是赶上这大好时机了。我保证在我今后的有生之年,一定向党、向国家、向哺育我的家乡父老兄弟们——在场的诸位,尽我一份绵薄之力;充分发挥我的余热,造福乡里,回报桑梓。”这会儿,在场的群众对牛保国的讲话,反应神情各异,有不住发出啧啧赞叹的:“真是老将不减当年勇,你看他这气派,讲两句话,还都真有两下子,想得来,年轻的时候,时肯定帅得不得了。”当然也有对此嗤之以鼻的:“这熊全是老虎戴素珠——充善人。常言说:君子看素行哩,你没看他一辈子都作了些啥‘人事’吗?”   随着激昂欢快的锣鼓声,在小学生挥舞着五颜六色花环的簇拥中,牛保国款款登上车厢周围满插着彩旗,车厢两侧画着孟至塬远景规划图的汽车,像文化革命毛主席在天安门广场检阅红卫兵一样,频频向乡亲们招手。汽车缓缓开动,离开庙东村,驶向通往县城的阳关大道……   几天后,牛保国从县上开政协会回来了,每天都趁人们吃饭的工夫,在生产大队的广播室里,通过高音喇叭,向全村人宣传“两会”精神。什么政府工作报告呀,政协主席的讲话呀……七笸篮八筛子,也不管有人听没人听,一下子就反反复复地念了一大摊。有人在背后悄悄议论他说:“牛保国一天总这样,也不知道累不累。”每当这时候,马上就会有人反对说:“你以为他是在那儿白念哩?人家现在是县政协委员了,国家每月给发工资着的。”但是国家给牛保国发没发工资这事牛保国从来都没向任何人提及过,发,是一些人心里的揣测,是真是假,这谁也没法说得清楚。不过人们总见牛保国每隔一段时间就都会到县里去上一趟,说是去开会。他现在的确成了庙东村乃至全孟至塬的风云人物,据某些消息灵通人士透漏,他之所以能够这样,是因为县上几个解放前就是共产党地下党员的老革命出面为他作证,证明他早期虽然脱离了共产党地下党组织,后来还担任过一段时间的国民党孟至塬乡区党部书记、敌伪乡长,但一直没有出卖过共产党的地下党员,甚至有几次孟至塬地下党的会议还是在他乡公所里秘密召开的,至于他枪杀地下党赵锁子之事,那确实另有隐情,也实属一时失误——总之应该认定,牛保国这人在大节上还是好的。   在牛保国前院住的那个老贫农,一辈子都没娶过媳妇的老光棍——牛百善,这时已经成了生产队的五保户,此后再也没敢在前院乱嚷胡闹,或做什么出格的事。由于他生活没规律,一天饮食饥一顿、饱一顿,迟一顿、早一顿的,终于又一次引发肠梗阻,病死了。既是生产队的五保户,生产队就责无旁贷地弄来副棺材,出面把他草草埋葬。牛百善51年土改时所分得的牛保国家前院那两间厦房,牛百善一辈子没儿没女,自然也没人继承,加之又是生产队把牛百善埋葬的,那两间厦房后来就空起来闲置在那里。另外,一直做大队部的牛保国家那间半前房,因年久失修,现在已经四处漏雨。生产队这几年比前些年富裕了,有经济实力得多了,于是就把它拆掉,在西城门外人们经常聚集的地方,新盖起一座上好的红机砖砌墙,蓝手工瓦覆顶的砖木结构房子。这样以来,生产大队的大队部办公室理所当然地就由牛保国家搬到新盖的房子里,牛保国家前房那儿也就成了一片空底子。   牛保国自从打县上开政协会回来,不用说,就进一步成了庙东村的关键性人物,不需要任何红头文件明文规定,生产大队干部,事事都会和他去商量的,办事也无形中就向着他倾斜起来,甚至连其子女也都从中无形受到不少荫庇,其最引人注目的一件事就是不久牛连学竟当上了庙东村生产大队的大队长。这以来,他手里就有实权了,他家前院以前分给牛百善的两间厦房和曾经作过大队部的那前房空底子悄无声息地就又归他家所有了。对此,牛保国对众人的说辞是,这是他家给生产队里出钱,买过来的。至于真的出钱没有,这谁也没看见,就谁也说不清楚了,只有天知、地知。再说,即使出了钱,就能把早年的土改运动推翻,把已经被分了的家产再赎回来?这岂不把共产党所领导的一场轰轰烈烈、惊天动地、前所未有的土改运动给否定了吗?对此,庙东村很多人还是没法想得通的。反正不管怎样说,自打这以后,牛保国家这座院子就又完璧归赵,完整无缺地成牛保国一家独有的了,在这里再也听不见了牛百善那永无休无止地叫骂**地主的声音,牛保国他老婆、儿媳、孙女在家起居方便了,牛保国出出进进,出口气都觉着心里是舒坦的——一切都显得十分的国泰民安。   牛连学自从当上庙东村生产大队的大队长,回到家里,偶尔边走嘴里还会不由得就哼起了一两句秦腔戏:“把一个宋天子昼夜巡营,黄金铠每日里将王锁定,可怜那黄骠马不解鞍笼……”牛保国家几十年来的晦气现在一扫而空,一切都出现了意想不到的转机,开始有了生气,有了情调。   1978年改革开放以后,很多事情都有了意想不到的变化,牛保国家有牛保国的今非昔比,牛德草家也有牛德草的鲤鱼跳龙门。牛德草发奋写作,经过了很几年时间的呕心沥血,笔耕不辍,他所写的小说,草稿也已基本成形,累计长达二十余万字。他把自己所写的这部小说(草稿)送到县文化馆,县文化馆负责文学创作的干部看了以后,认为它基础不错,大框架还可以,很有再加工、锤炼的价值,于是乎就上报给县宣传部。这时在县宣传部任部长的正好是前些年在孟峪水库工程指挥部里担任政工组组长,那时候就想把牛德草抽调到孟峪水库工地广播室当编辑的廉士杰。廉部长对牛德草当然早就了解,并且一直很赏识他的才学,知道牛德草文字功底扎实,喜欢文学创作,多次举荐他,只是以前迫于政治形势的压力,国家以阶级斗争为纲,把一个人的家庭出身看得至关重要,牛德草家庭是漏划地主嫌疑,上不着天,下不挨地,哪方面的有利政策都沾不上边儿,所以一直爱莫能助,无能为力。现在国家形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一切不利因素都不存在了,廉部长再也不用顾忌别人指责自己阶级路线不清,所以马上就以县宣传部名义,逐级给庙东村生产大队下达了一个通知,调牛德草到县文化馆从事文学创作,修改他所写的那部长篇小说《伤痕》。   牛德草一接到党支部书记杜木林给他所送来的县宣传部抽调他到县文化馆从事文学创作,修改他那小说的通知,立刻觉得喜从天降,自己多年来的愿望,不能向人道出的隐情——决心要走出农口,这一下子有望得以实现了。他收拾了一下自己那简单的行装,打算立即启程前往。当然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这一去,在县文化馆也还只不过是个临时创作干部,但他立志要凭自己的辛勤为作在那儿干出成绩,站住脚,决不能让再退回来。他要牢牢抓住这个契机,扭住自己命运的咽喉,以此为突破口,顺着这个阶梯,付出十二分的努力,以纸和笔为武器,靠自己的毅力和刻苦精神,为自己拼命撞开一道门缝儿,挤出一条新的生路。然而他心里说不来是怎的,同时多少还滋生了一丝儿“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苍凉悲壮之感。因为他心里十分明白,作为一个世代都是农民的儿子,农村户口的泥腿子,自己所选定的这条路是多么的荆棘载途、崎岖艰难,前景一片茫然。他没有有权势的亲戚,也生来就没有攀龙附凤的秉性,更没有《金瓶梅》里那个西门庆送礼做手脚的一套本事,经天纬地之才又根本无从谈起,只能凭自己那苦身子及一点点儿微不足道的能力,凭自己那股子“愚公移山”的毅力,苦拼苦熬地往前进取。   有幸的是他媳妇腊梅还算通情达理、善解人意,知道自己丈夫的夙愿,虽然她本人没有多少文化,但很支持丈夫的所作所为,对丈夫到文化馆去搞文学创作这事,尽管觉着牛德草要是一走就把家里这一摊子事全都撂给了自己,今后家里的一切家务活儿就都要靠自己一手料理,她一个妇道人家要想只身支撑起这个上有老、下有小的家,会有很多难处,然而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帮牛德草在整理行装——她甘愿为自己丈夫的理想事业付出自己的一切,独自支撑起这个家。她叫牛德草把身上的穿戴全都换了,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换成她刚洗过熨平,虽不算新但是很整洁的衣服鞋袜。对此牛德草很不乐意,他嫌急匆匆要走了,还这样地换来换去,太麻烦;他认为这是去工作,又不是出门走亲戚,何必在穿着上这样刻意讲究,把人摆弄得反倒不自然起来。只是迫于腊梅已经把他所要换洗的衣服取出来,都摆在他面前,自己又没有十分充足的理由来搪塞,只好顺从地把它们都换上。他边换衣服嘴里边嘟哝着抱怨说:“这是去干事,又不是中了状元去当官儿,一下子换得这么齐整的都不怕人笑话?”在他心里想的是人活在这世上,一切都要本本分分、自自然然,你本来是个什么样儿,让人一眼看着就是个什么样儿,不要外表和实际差距太大,变化太突然,以致失去本真,让人觉着矫揉造作了。可是腊梅不这样想,她以为“要看家中妻,就看丈夫身上衣”,牛德草身上的所穿所戴,就是她自己形象的无形写照。   李腊梅对牛德草语重心长地再三小声叮嘱说:“你到县文化馆后,可不比在自家这农村乡下。那里工作的人,尽都是国家正式干部,个个有学问,也都很讲卫生,你一个庄户人家、泥腿子,要是整天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满身都是汗腥味儿,谁还愿意和你在一块儿?老远你就会把人家给熏走的。不出三天两晌午,一准就会被人家把你赶回来的。你别看这些不起眼儿的小事儿,小事不小,它往往是大事的引线,会影响大事的。”腊梅说着这些唠唠叨叨的话,无意中使牛德草联想起一句古话:“祸患常积于乎微,智勇多困于所溺。”觉着有点道理,但他表面上还是强词夺理,涎皮赖脸地笑着说:“管他谁怎么样去,反正我就是我。我就喜欢‘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腊梅一下子板起面孔,十分严厉地嗔怪他说:“你别在我跟前嘴能。你耍贫嘴,说的那些话我听不懂,但我得再叮咛你一句,别一走就把家给忘了,抽空儿也回来转转,把家里的零碎杂活干干,不能甩手一走把家里的这一摊子就全都扔给了我。担水呀,倒尿呀,那些担呀挑呀的活儿,都是男人干的事情,我个女人家可干不动。”牛德草见腊梅把话说到这里了,立刻就动情地说:“这事你尽管放心。再说了,我就是忘了干它们也忘不了干你呀,一有空儿就回来会抱你的。”说着动手动脚地上前就抱住了腊梅,在她脸上亲起来,被腊梅猛一把推得坐在床上。腊梅娇嗔地瞪了他一眼说:“没见过都上三十的人了,老没个正经的,心还往哪儿想?”   牛德草母亲刘碧霞对牛德草去文化馆这事看法可就大不一样了,当她一得知牛德草要到县上文化馆去干事的消息,马上就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立坐不安起来:“这可该怎么办呀?一家子一年到头就凭德草在生产队里挣工分,分粮食、分钱哩,虽说一个男强劳辛苦一天仅挣人十分工,好年景还分不到五角钱,可是这工分,粮、菜、油、柴——什么都能分呀。一家子人朝天日每过日子凭的就是这工分,德草要是屁股土一拍走了,家里工分靠谁来挣呀?这挣不下工分,今后日子该怎么过呢?”她想着想着,心里就熬煎得不行,忍不住忿忿地走进牛德草所住的厦子房,气呼呼地责问牛德草说:“德草,你给我说,你今儿收拾东西干啥去呀?”牛德草微笑着十分平静地回答说:“县上抽调我到文化馆去。”……(未完·待续)      第三十一章 衣锦庙东(下)      (接前章)……“啥?”刘碧霞一下子就声高了,“德草,我看你这娃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一天胆子就大尽了!我问你,你去那儿的事和家里人谁商量过?你把我一天还当不当人?现在你翅膀硬了得是?我告诉你,把事情弄清楚,我是你妈!——你知道不?我实话给你说:这事,我不同意!你能去得成先试试。”   牛德草把这次去县文化馆,看作是一次千载难逢的天赐良机,你想,他怎能轻易地说放弃就放弃不去呢?他不理他妈这一套,只管在不停地收拾着自己去文化馆要带的东西。“德草,我给你说话,你听见没有?文化馆,咱不能去!”刘碧霞见牛德草好像吃了秤砣——铁了心,全然不把她所说的话当回事,知道牛德草那牛犟犟脾气上来了,就是套上八头牛,也很难得把他拉回头。她为难了,但还是决意一定要阻止牛德草这次去县文化馆。她认为庄稼户人,家里绝不能少个强壮的男劳力;牛德草这要是一走,这个家可就没辙了。再说了,谁不知道世上这七十二行,只有做庄稼义长呢?——唉,这娃长这么大了,怎么这么糊涂呢!她马不停蹄,风风火火地赶紧跑去找党支部书记杜木林搬兵,想让生产大队以组织的形式出面干涉,阻止牛德草去县文化馆。   刘碧霞颇高的个子,迈着一双三寸金莲,摇摇摆摆、跌跌撞撞、气急败坏地来到杜木林家,向党支部书记杜木林诉说此事:“杜支书,你可得好好管教管教德草那熊,你看那东西现在成精了,党都号召大城市的青年人到农村广阔天地炼红心,要红在农村,专在农业上,然而他压根儿就不听,一天价就没安心在家做庄稼,光知道想着怎样往外跑。我早就看出他那熊的心思来了,挨球的一天不说好好务农种地,净想着走邪门歪道。你没见,他一天到晚,家务活一点都不说干,抽空儿就手里拿着本烂书看。你说,那书能当饭吃?挨球的枉枉儿活了那么大,把三十年的米面都让他吃到鼻子里去了,咋长这么大就不知道一点点儿啥呢?你说,人要是都像他这样,不安心种地做庄稼活儿了的话,那嘴里该吃啥呀?肚子里该拿什么东西下去呢?我看他还能用泥把嘴泥了不成?难道能靠喝西北风过日子去呀?”杜木林十分专心地听着刘碧霞这滔滔不绝的说道,同时细细咀嚼着她这番精辟的高谈阔论。要知道,他是领教过刘碧霞这人脾气的厉害与为做的,所以这回学乖了,一举一动都万分慎重,生怕一句话说得不中刘碧霞耳了又惹出事端来。“她这人要是在自己家里有上个三长两短,那自己弄得可就取不离手了。”杜木林心里这样盘算着,因此只好满脸堆笑,一个劲对刘碧霞打圆场,说些两面光的话:“好嫂子,要我说,你说的那些话都十分在理,可是人世上眼前这路是黑的,谁也看不清,怎么对、怎么错,何去何从,一时间我也给你说不上来。这常言说得好,‘清官难断家中事’,你家那事我确实不好插手,也管不了。不过我想,娃娃人家都长大成人了,‘三十而立’呢,你家德草呐,也不是踢一脚不动弹的人,人家能成着的,咱村里谁不知道他有才学?所以嘛,你操那么多的心干什么?实在用不着,娃们的事,我看你就别管得太多,太宽了,放手让娃们自己到社会上闯荡闯荡去吧。人常说,‘吃一堑,长一智’哩嘛,说不定人家娃在社会上经过一番艰难地历练,还能闯荡出个什么名堂来呢!”   刘碧霞这会儿哪里听得进去杜木林的话,一味只是认为自己的看法都是上古人老几辈传下来的至理名言。“老人言,没错传”,那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而杜木林这会儿纯粹是和她在打马虎眼,和稀泥抹光墙,说的全都是些怕得罪人的话。她于是板起面孔说:“他要走,那可不行!他走,得把媳妇和娃一起带上,走了就别想再进牛家这门!——我可不想受他媳妇和娃的拖累。”   刘碧霞拉着杜木林的胳膊,生拉硬拽,把杜木林从杜家径行拉了出来,死活要杜木林去她家给她把牛德草挡住并且分家:“走!你是咱生产大队的党支部书记——一把手,再谁怕得罪人,你可不能怕得罪人。反正我不和他在一块儿过了,你给我主持公道,把这个家分了。”杜木林拖着屁股,只是不愿意往前走,但苦于刘碧霞拉着不放,不走又不行,一时既无可奈何,又无法脱身,同时还不敢生气变脸,只是又好气又好笑地嘴里直说:“好我的老嫂子哩,你都是明白人嘛,也不想想,你们那家一个老妈,一个儿子,亲媳妇,亲孙子——有什么好分的?唉,就说你眼睛一闭,腿一蹬,死了以后,什么不是人家德草的?把你在世还这样斤斤计较地和娃拼命争东论西,生那么大气,有啥意思呢?到头来又图了个啥?我想,就这么点儿道理,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居然就想不开呢?”然而这会儿刘碧霞急眼了,不论杜木林怎么给他解释、辩白,好说歹说都没用,她什么话都听不进去,只顾一个劲把杜木林往自己家拉,折腾得杜木林无计可施,哭笑不得。   情急了的刘碧霞,这会儿认为杜木林是庙东村唯一能够解决她这问题的大官儿,只有他,才有能力救自己于水火之中,所以就没命地把杜木林往自己家里拉。当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刚把杜木林拉扯得快要到自家门口时,却远远一眼看见牛德草推着个自行车,自行车的后衣架上捆着被褥,车头的手把儿上挂着一个装有碗筷、牙刷牙缸及香皂盒一类日常生活用具,一走动就互相撞击得叮叮当当乱响的网兜,正从家里往出走,眼看就要上路,这一下子可慌了手脚,连忙撒手杜木林,直奔上去,挡住牛德草的自行车头,歇斯底里大发作起来:“我看你还翻天,成精了?连你妈的话都敢不听?你不安心在农村广阔天地里炼红心,看全村里人谁说你好?我实话给你说:‘今儿个你要是能走得成,试试!’我就不信马王爷三只眼!”   牛德草最看不惯他妈的就是她一辈子的任性、狭隘、愚昧、自私了,虽然不可否认的她也有着勤劳、节俭等好多好多的好品质,过日子特会精打细算,但这些又都太过分了——过犹不及。牛德草知道,在他母亲心里、眼里,社会上的人仅仅就只是一个会说话的劳动工具,人一辈子的需求,除了劳动也还是劳动。对她来说,劳动是人生在世的唯一要素,什么精神生活、物质享受,那一概都是子虚乌有。平日在家里也是这样,一没活儿干她就烦躁,就想和人寻衅滋事;相反,如果有活儿干,什么过不去的事她就都没了,一切矛盾都会烟消云散,即使你无理顶撞她几句,她也会和你不上计较。但话又说回来,在牛德草的心里,母亲毕竟是母亲,是自己的生身长辈。按庙东村这一带人的习俗,把长辈都统称为“当家”。这一带人又广为流传着一句无可非议的俗语,那就是“当家砸了瓮,片片都中用;媳妇打了锅,要那生铁干什么?”这话的意思就是说当家永远都是正确的,完美无缺的,当家的一举一动,横竖都不会有任何错误。所以牛德草心里反感归反感,不听话、叛逆,归不听话、叛逆,但他又能说当家个什么不是呢?“儿不嫌娘丑”嘛,自己不论再怎么说,也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是母亲这棵树上派生出的一条枝丫,自己的这生命纯属母亲给的,它是母亲生命的继承和延续。自己的行为即使和母亲再相悖,那也只能用哲学上扬弃的观点和否定之否定规律解释,只能把这看成是一种源与流的发展。不过,在他心里一直想不通的是这样一个问题:文学作品中,不管是散文、诗歌还是小说、戏剧,它们都总在乐此不疲地歌颂母爱,歌颂母亲的伟大、无私,这似乎已经成了千百年来人们歌咏的一个经久不衰的永恒主题。毋庸置疑,母亲已经成为一个爱的象征,爱的化身,可是他从自己的母亲身上怎么就看不到一点儿这样的东西——伟大、可敬、可爱呢?他也经常扪心自问:“自己这辈子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从来都没有理解过自己、支持过自己的老娘呢?自己的母亲怎么竟成了自己前进道路上的一个难以想象而不可逾越的障碍?这样的母亲在家道危殆时还可以和自己患难与共,而在自己一旦刚有所发展、积极上进的时候,她怎么就是这样的和自己格格不入?这到底是为了什么?”他实在没有能力,也没有办法能把这个问题想清楚,这时唯有仰天长叹,珠泪交流。他实在敬慕那些为自己儿女的前途而不惜自己一切,到处奔走的父母,然而自己苦命却没有。自己的这个母亲现在不仅不为自己的长进出谋划策,颠簸奔走,反而还老是处心积虑地为自己的奋斗掣肘;她心里怎么老想的是她自己而从来就不曾替自己儿子想想,不为自己后代的茁壮昌隆想想呢?老娘呀老娘,你就是一辈子把你儿子死死绑在农村,系在你裤腰带上,让他时时刻刻都在你身边侍奉着你,你又能怎么样呢?我这辈子怎么就这样命途多舛,想干一点儿事业居然就这么难,连自己母亲都是这样的不理解,百般阻挠?这难道是自己上辈子作什么不可饶恕的孽了,上天让这辈子遭报应?命啊,不公平的命,可怜怎么就该我如此呢?   这时候,村里好多人都听见巷道里有人在低一声、高一声地吵闹,不知道是谁和谁在为什么事过不去,就一个个好奇地纷纷从家里走出来看究竟,牛德草家门口不大一会儿工夫就围拢了好多好多人。腊梅看着眼前这场景,觉着让村里邻居们在这儿这样看自己家的热闹,很难堪,就一把拉过她婆母刘碧霞,轻声儿对她说:“妈,你不敢只管这样任性地再往下闹了,你看邻居们都跑出来看咱家笑话呢。你就不怕人家笑话你?”刘碧霞听腊梅这么一说,不由得心里咯噔一下,迟疑起来,眼睛立马朝着四周环视。她这才发现身边确实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远远近近站的都是人,一下子给愣住了。就在她这一愣神之际,不自觉地就松开了自己拉牛德草自行车的那只手,牛德草见状当机立断,一抬腿嗖地跨上自行车,忽地从人缝儿强行钻过去,向着通往县城的路疾驰而去了。正好从庙东村一出城,去县城的这段路是一个大下坡,牛德草嗖嗖如离弦之箭,匆匆如漏网之鱼,连头也不敢再回一下,一下子就把自行车蹬得跟飞了起来一样——鲤鱼逃脱金钩钓,摇头摆尾得自由——跑走了。   碧霞见自己一不留神竟让牛德草乘机给跑了,情急之下连忙就追,当发现自己越追离牛德草越远,绝对再没有能追上的指望了的时候,有人在她背后又冲她直喊:“算了,别追了,反正你再追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于是她无奈就只好折回身来,冲腊梅撒气。你看她火冒三丈地斥责腊梅说:“事情全都坏在你身上了!我看你压根儿也就没安好心。挨球的两口子一个鼻子窟窿出气,扭成一股劲儿,串通一气,跟我过不去——算计我哩!谁不知道刚才你那一手是暗中帮你男人,还猫哭耗子假慈悲,装着是偏向我。你哄谁呢?”她越说越来气,越说越想不通,因此一时就像发疯了似的,什么也不顾了,跑回家去,一会儿就从家里又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一手提着个破铁洗脸盆儿,另一只手拿着根短木棍儿,披头散发,从南巷到北巷,从北巷又到南巷,反反复复地边走边敲着大声吆喝:“东邻家,西舍家,你们都听着!牛德草狼心狗肺,挨球的就不是人!我多年守寡,好不容易把他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给他娶媳妇成了家。到现在他翅膀硬了,跑到县城干事,吃大颗料,黑心贼把我一个孤寡老婆子撂在家里不管了。他做这伤天害理的事,狗都不闻!你们等着瞧吧,老天爷是要报应他的——天打五雷轰!哎哟妈呀-----我这日子以后可该怎么过呀!谁该给我担水呀倒尿呀?作难死我啦,没主意的我呀-----哇哈哈哈哈……”   刘碧霞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嚎啕大哭着满庙东村地跑,吆喝,哭得那个伤心劲儿呀,简直可以说撕心裂肺,悲怆欲绝,到后来直哭得嗓子都嘶哑了,让谁听了都觉着凄怆,甚至风云因而变色,草木为之含悲,然而谁劝还也都劝她不住,最后就是哭到她老病又复发,四肢痉挛,脸色由蜡黄变成铁青,口吐白沫,倒在地上,昏厥过去,人事不省了。腊梅这才得以叫人帮忙,把她抬了回去。腊梅心里清楚这是她这人的老病,犯了并无大碍,因此虽然跑前跑后地忙着张罗,很尽心周到地侍侯她,但心里也不怎么紧张、害怕。她立即请来了医疗站的赤脚医生,给婆母注射了镇静剂,让她躺在炕上静静地休息着。不一会儿刘碧霞也就渐渐地缓过气儿来,睡了过去——这场风波总算就这样平息下来。   牛德草来到县文化馆后,自己心里清楚到这里来是多么地不容易,因此就事事格外努力,时时谨慎,处处留意,友善待人,发奋努力,看书改稿,一刻也不放松,勤快得简直就难以言状——晚上不熬到十二点钟以后,他绝对是不会轻易睡觉的。彩虹总在风雨后,功夫不负有心人。世上这事,大凡有一份付出,就总会有一点收获。牛德草超常的刻苦发愤,也是这样,没有白费,在文化馆的这一段时间里,他各方面长进都出人意料地快。他所写的小说《伤痕》书稿,在县宣传部的高度重视下及县文化馆领导的大力扶持下,经过一番广泛地听取意见,反复修改之后,送到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社的编辑看了后,又给他提了一些建设性意见,让他继续修改,并且答应修改完后,可以考虑出版。   1978年的金秋季节,硕果累累,万物成熟。陕西省文化局也趁这个大好时机召开了粉碎“四人帮”,结束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后的第一次全省文艺工作者代表联合大会。全省文学界、戏剧界、美术界、音乐界,群英荟萃一堂,欢聚西京长安,在一块儿畅谈十年动乱所备受的折磨及艰辛,交流创作感受,可谓盛况空前。牛德草这次作为华阴县唯一的作者代表,有幸参加了这一盛会。在会上,他见到文艺界的许多知名人士,比如戏剧界的余巧云、美术界的石鲁、农民画家李桂兰等等等等;还聆听了著名作家杜鹏程、王汶石等一些人的学术报告。与会期间,他像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如饥似渴地吮吸着文学乳汁,学习这些名人大家们在长期文学艺术创作过程中所积累的宝贵经验,开完会回去的时候,光笔记就记了厚厚两大本子。这些天,他的劲头儿特别大,从来就没感觉过头昏、眼花、手困。他遗憾的只是在这次大会上没能有福气见得上陕西省另一位大名鼎鼎的作家——《创业史》的作者柳青。据说柳老此时已病染沉疴,但他竟然还忘不了拜托大会的组织者,请代表他,口头向与会的文艺工作者问好,祝大会圆满成功。这次盛会的召开,对以后陕西的文学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当时还是崭露头角的文坛新秀,像贾平凹、陈忠实、路遥等人,在会后的十多年里,就都蔚然成长为文学的参天大树,形成了声名显赫的陕西作家群,而异彩纷呈,各领风骚。   牛德草到县文化馆从事文学创作后,并不像他妈想象的那样,一撒手,撇下家,什么家务事就都不管了。恰恰相反,他反倒更加注意协调工作与家务的关系,每一逢星期六都要骑着自行车,奔走三十来里坡路,回家一趟,给家里的水缸把水挑满,保证足够他妈、媳妇和孩子——一家大小,一个星期的吃喝洗涮之用;把水茅厕里的屎尿都挑到自留地里,倒得一干二净。这样以来他妈以前所愁得要命的那些闹心事,也就不成个啥事了——一切还都和往常一样,日子过得舒舒坦坦,有条不紊。刘碧霞虽然心里还是有气,可是嘴里也就再说不出什么牢骚话来。日子一长,她也就慢慢习惯了这种生活方式,不再和牛德草、德草媳妇怄气,闹矛盾了。   再说,牛德草从省上文联开会一回来,在县上一下子声名鹊起,顿然成了一位小有名气的作者,但他并没有因此“香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而还是按照老规矩,离家一段时间没回去了,从西安回来首先就回到家来看看。到家,他屁股还没坐定,他那个已经上了小学的宝贝儿子牛氓匆匆地就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红本本,双手举过头顶,边喊叫着“爸爸”,边连跳带蹦地向他跑来,一下子扑到他怀里说:“爸爸,我作文得奖了,你看你看。”牛德草笑着接过儿子手中的荣誉证书说:“来,让爸爸好好看看儿子得的什么奖。”说着他打开从儿子手中所接过来的荣誉证书,一看,不由惊叹得立马就叫起来:“嚯,规格还蛮不低的嘛!上面还盖有省宣传部、团省委,《陕西日报》编辑部……这么多的红印章,居然还是一等奖哩。我儿子行!”他儿子牛氓听着父亲的夸奖,钻在牛德草的怀里乐得直摇头晃脑。牛德草接着说,:“就这我当初叫你那么写,你还不愿意呢!现在结果出来了,你看怎么样?还是你老爸厉害吧?”儿子牛氓羞赧得红了脸,不说话。牛德草捏捏他鼻子,指教他说:“以后你呀,还是要多听你老爸的。”儿子牛氓顺从地“唉”了一声——当时儿子参加中小学生作文比赛的情景就又浮现在他爷儿俩眼前……   有一天儿子牛氓从学校回来,拿了两大张满是印着作文题目的十六开纸,心事重重,犹豫不决地给他爸牛德草看,说学校组织中小学生作文比赛,问牛德草让他参加不参加。牛德草一听,马上十分果断地就回答说:“参加呀!这么好的事,咋能不参加?参加一下起码可以锻炼锻炼你的写作能力嘛。”“那么,这么多的作文题目,我该写哪个?”儿子牛氓发愁地说。牛德草拿着他儿子从学校拿回来的那两张十六开纸,看看上面印着的那些写作题目,知道儿子是瓜园挑瓜,挑得眼花,于是说:“这上边列的这些题目,你别看它多,它分门别类,是各有侧重的。我看呀,要么你就写改革开放使农村所发生的巨大变化吧。写记叙文,这是农村孩子的长项。记着,作文一定要写发生在自己身边的,自己所熟悉的事;千万不要贪图时髦,抄书抄报写议论文。参赛你如果写议论文想得奖,我敢说,那连门儿都没有。你想想,在理论水平和获得信息方面,你能有大城市里的那些娃们及时而见多识广,消息灵通吗?你理论水平能高过《人民日报》、《红旗》杂志的社论吗?”他妻子腊梅在一旁听着听着就不满意了,忍不住说:“你以为你那宝贝儿子是谁呀?简直越说越离谱了。”不过他那儿子牛氓倒听得是蛮认真的——昂着头,瞪着两只大眼睛,张着圆圆的小嘴巴,全然一副专心致志的模样,聆听着他的教诲。当牛德草问道听明白了没有,他竟然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牛德草称赞说:“噢,明白了就好。写议论文是咱农村娃的短项,你没法比得过城镇娃,可你如果写记叙文呢,描述牛犄角是个什么样儿,在牛耳朵前面长着还是牛耳朵后面长着的,叙述牛是怎样在田地里拉犁耕地的,就是把他们城里娃哄着卖了,恐怕他还会帮着你数钱呢。你就是把韭菜写成了麦苗,他也不会知道你写得不对,而且保证还能比他们所写的韭菜生动形象。”这会儿他儿子对他这没完没了的唠叨有些不耐烦了,交际难耐地说:“哎哟爸呀,你就别说那么些了,干脆直截了当说让我到底写啥么?亏你还在文化馆干事呢,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张道李胡子,让人不得要领。”牛德草笑着用手搔了一下儿子牛氓的胳肢窝,逗得儿子哎哟一声尖叫起来,随即半开玩笑地说:“你就写你奶喂猪呗。”“喂猪?猪脏死人了,那有啥好写的?”儿子牛氓噘起他那小嘴,不满意地说。牛德草不以为然地说:“哎,那你话可别这么说。这里边的窍道儿你就不知道了。听话,你就写你奶怎样喂猪,准没说的。”他妻子腊梅在一旁忍不住就又插嘴说:“得了,得了……你叫娃写妈喂猪,妈喂猪有啥好写的。见咱妈这两天没缠你事骂你,肚子里得是害难过哩,又在那儿骚情,没事寻事。”   他儿子牛氓却兴趣来了,一个劲追问他说:“爸,你说我写我奶喂猪该咋写呀?”牛德草不顾他媳妇腊梅在一旁的不住唠叨数落,只管给儿子牛氓教给说:“这还不好写?你就写你奶喂猪,既想让猪长得快,又舍不得让猪吃。”他儿子牛氓立即反对说:“那不行,万万不行。你那岂不是自寻着让我奶骂我吗?说不定她火气上来还会揍我呢!你不知道,我奶那人打人手可狠了,都能把人疼死。”只见牛德草用指头捅了一下牛氓的额头,胸有成竹地说:“我说你怎么就那么笨呢?你不会把人换一下。仍旧写你奶喂猪那事,不过不写喂猪人是你奶,把她写成你姑、你姨或者你妗子——反正谁都成。那活人还能让尿给憋死,单非要写你奶不行?”他儿子牛氓一下子茅塞顿开,高兴得拍着巴掌跳起来,直嚷嚷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写我二妗子喂猪,把我二妗子就当成我奶去写,把我奶喂猪的那些事情全都写在我二妗子身上。”于是,他就写了一篇记叙文《二妗子骂猪》,写他三次到他二舅家去,所看见的他二妗子因不同原因而骂猪的情景,以此来反映农民学科学、用科学、力求科学生产的前后变化。   就这样,牛氓写好以后,牛德草看了看,再给他在文字上稍微修改一下,就让牛氓拿到学校把这篇作文交给了他的语文老师。凑巧的是学校在上千篇参赛作文中经过严格筛选,结果就选中了牛氓的这篇作文,逐级上报,一直送到了省里。省上竟然给它评了个一等奖。   牛德草这时洋洋得意,几乎有点儿忘乎所以地对他儿子牛氓夸耀说:“看,事实证明还是你老爸看法正确,是不?”他儿子牛氓欢呼雀跃:“爸爸英明正确、光荣伟大。爸爸万岁!”腊梅走过来嗔怪地轻轻拍了一下她儿子牛氓的头说:“碎碎儿一点个娃,啥本事没学下,就先把拍马屁学精了。去,到上房屋里叫你奶,咱们吃饭。”   这天晚上,牛德草抽空儿来到庙东村生产大队党支部书记杜木林家看望,向党支部书记杜木林滔滔不绝,津津有味地讲述着自己这次去省城西安参加文联开会的所见所闻。面对牛德草的不凡谈吐,杜木林于之刮目相看。这回他成了杜家的座上宾,党支部书记杜木林不仅与他谈话很热情,而且十分坦诚。他俩古今中外、天南海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无所不说,简直亲切得就像是几十年没见过面的老朋友,话投机得就没个完。夜深,牛德草临走,杜木林又一次紧紧拉着他的手,言由衷发地说:“德草呀,如今你都可以说是咱县上一个人物了,我不知进退,掏心窝子想再给叮咛你一句话。”牛德草一看杜木林态度突然这么严肃认真,连忙说:“别、别、别……杜支书,你有话尽管敞开说,我绝对洗耳恭听。”只见杜木林情真意切地说:“前一段时间社会上大搞‘以阶级斗争为刚’,你遭受了不少不公正待遇。现在扭回头想想,其实共产党和你们的父母,包括后世子孙,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过不去的宿怨,那只不过是毛老人家治世的一种方略。”牛德草闻言感激得双手握着杜木林的手,摇个不住,热泪盈眶地说:“杜支书,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你放心,你说这话我在心里牢牢记着的。过去时你是我的好领导,现在还是我的好领导,今后一直都是我的好领导!‘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这我印象深着的。”      第三十二章 金光大道(上)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国家整个局势犹如冬去春来,冰化雪融——母亲黄河解冻了,“以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口号再也听不见有谁整天可着嗓门儿高喊了。国家提出了开放搞活的治国方略,承认科学技术也是生产力,从思想意识到经济建设,实行全面改革。人们不再像以前那样,认为知识越多越反动,整天把精力都集中在人斗人,批判什么资本主义倾向、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上,而是开始想方设法发展生产,搞活经济,走富裕道路。世理再也不是越穷越革命,而成了谁发家谁光荣,谁受穷谁狗熊。   忽然有人说秦岭东端山里有金矿,唐代尉迟公敬德监修潼关城时,就带领军士在这一带山里开采过。七十年代末,庙东村生产大队的党支部书记杜木林一度也想带领社员群众走集体富裕的道路,曾领着一些青年小伙子进孟峪在山里找金矿开采,还找着了一些前人开矿废弃的洞子,在洞子里捡到以前采矿人的铁锤和秃錾子。他们推断这就是唐朝人开矿时用过的工具,也可能都算得上是文物了。于是他们就在这些洞子里敲敲打打,叮叮当当地开采起金矿来。   由于缺乏开采金矿的起码知识,也没有一定的识别金矿能力和冶炼技术,他们劳力费神,辛辛苦苦地大干一场,开采好多天,好不容易人挑牲口驮,把开采的所谓“金矿”运出孟峪,堆在孟峪水库大坝外侧的路旁。杜木林于是拿着样品,去到省城的西安冶金学院化验,然而结果一出来,让他们大失所望,人家说矿石含金量太少,品位太低,根本就没有冶炼的价值。这下子把杜木林的兴头子给彻底打了,他们挥汗如雨,费九牛二虎之力所开采出来的那些金矿,说话间就变成了一堆一文不值的烂石头而没人要了,堆在路边不仅一点儿用处都没有,而且还阻碍道路交通——成了祸害。党支部书记杜木林用心良苦,好心好意折腾一气,结果碰了一鼻子灰,只好灰溜溜地偃旗息鼓,收兵回营,到头来直落了个怨声载道,费力不讨好,致使此后有好长一段时间就再也没有谁敢破胆问津此事了。   可有谁知道,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从河南灵宝一带又刮来了一股采矿风。这时候人们的科学文化水平普遍都提高了,生产技术也先进了,把金子从矿石里分离出来的本事比原先大多了,程序也简便得多。人们用粉碎机把开采来的金矿打成碎末儿,再放在用砖和水泥砌成的池子里,给它添加上适量的化学药剂,然后用水浸泡。他们把这种方法叫做什么“氰化”,这样做就能把矿石里的金子分离出来。这方法由于不仅简便,而且还成本很低,原来杜木林带领自己庙东村生产大队的人所开采出来,被鉴定没有冶炼价值而扔在孟峪水库路边的那些金矿石现在也有利可求了,不经意一下子就给被人悄悄地全弄走了。有人把那些矿石弄去氰化了以后,竟赚了不少钱。可是谁都知道,这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此事在庙东村一带的村村寨寨马上就被传播得沸沸扬扬,引起了很大反响,真有点儿一石激起千层浪的阵势。有好些乐于冒险的人就又想趁眼下开放搞活这好年头,豁出去再到山里去找金矿开采,希求能够以此暴发,瞬间由穷光蛋变成百万富翁。   于是,眨眼间这一带就刮起了一股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强劲的开矿风。先进山的人有的发了,后来的人就更加眼热,他们看样儿争先恐后地抢着往山里跑。有的甚至连想都没顾得想一想自己有没有采矿的知识和技能,单凭着一时的心血来潮,就打起铺盖卷,背着铁锤、錾子和够几天吃的干粮,懵里懵懂地进山开矿去了。这些急于发财的人谁不想赌一把运气,做一场白日梦,发一桩惊世骇俗的横财?这些人个个都抱着一个坚定的信念,那就是“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只有不敢想的,没有不敢做的。”他们一个个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进孟峪,向着华山东面的山岭发起了猛烈的进攻,在秦岭山里冒险撞运气。这一下秦岭山深处一时节就给热闹起来,从山外整天价都能听得见山里面炮声震天,隆隆不断,闹腾得山神爷想睡个安稳觉都不可能。就连山口孟峪水库大坝外面这往日杳无人迹的地方,现在也出奇般地热闹、繁华起来,路边盖起了一溜用石棉瓦覆顶的简易房,里面卖吃的、喝的、用的,副食烟酒,日杂百货……什么都有;还也有开饭馆、茶肆的,经营美容美发的。一天到晚,人肩摩踵接,熙熙攘攘,不亚于县城西岳庙的大街市场。   别的人暂且按下不表,只说这时庙东村有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愣头儿青小伙子黑蛋,小时候念书老留级,总在一二年级打转转,怎么也升不上去,最终连初小都没能毕得了业。别人举起一只手问他有几个指头,他还得要扳着别人的手指头数来数去,数上老半天,才能吞吞吐吐,迟疑不决地回答说:“五……五个。对不对?”这时你要是把你那只所举的手一翻个儿,再问他有几个手指头,他就傻眼了,怎么也给你说不上来。不过,这家伙倒有一股子倔劲儿、一身的蛮力气,死活都不服人,总认为世上就没有他办不成的事儿——世上的事,只要是人干的,他就都能干得了——向来自我感觉非常好。他看着村子里的人纷纷都进山开金矿去了,确实也有个把人跟上开金矿给暴富起来,于是眼红了,不假思索地背起行李,就也进到秦岭山开金矿。   他一来到山里,不像其他人那样迟疑不决,还要这儿看看、那儿望望,分析分析地形,考察考察金矿的脉线,找来一些有关资料,或者请上个内行、专家什么的再论证一番。他还嫌那样做太得罗嗦麻烦而不屑一顾,风风火火地一进到大山深处,就在远离别人开矿的后山里找了一个地方,凭自己的主观感觉,认为一个山崖下面情况不错,于是把行囊往地上一扔,叮叮当当地抡锤打钎,凿眼装炸药,就毅然决然地放炮开起金矿来。半山腰上,渐渐地被他凿出了一个洞。这洞在黑蛋这货锲而不舍地凿眼、装药、放炮、轰炸下,也确实一天比一天地在深起来。有好几次,他从他炸下来的那些石头中拣几块上面有金光闪闪的黄颗粒的小石块儿,欣喜若狂地拿到前山,让那些有经验、开矿发了的人看:“你看,你看,我洞子里开出金矿了。这矿石上面一下这么多的黄颗粒,每吨能含多少克金子呀?”懂行的人接过他所谓的金矿,连看都没看一眼就说:“你拿这石头哪里是什么金矿?它里面连金子毛都没有。这上面你所看见的那些闪闪发光的黄颗粒,全是硫。那要真能是金子的话,不要说你那洞子开不成了,我恐怕就连你人头都保不住了。”说完就把他所谓的那块“金矿石”一下子给扔到山涧里去了。   “哎哎哎……你怎的把它扔了?”这人的话把黑蛋一时还倒给说糊涂了。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傻乎乎地问,“那是咋啦?”那人说:“咋啦?你脑子进水了还是游丝儿乱了?你也不想想,你那洞子里的矿含金量要是能有像你所拿的那块儿石头上面那些黄颗粒那么多的话,那岂不高得怕人了?那么早就都有人拿着枪把你这二愣子给赶跑,把那洞子抢归他所有了。还能等到让你来开?”那人说着嘲讽地仰天哈哈大笑起来,“傻蛋,什么黑蛋?简直傻得冒烟哟。”   “你隔门缝瞧人!”黑蛋的犟牛脾气又发作了,“你能开出金矿,我不信,就开不出来?我不信这个邪!”“去吧去吧。你那人倒什么干不了呢?宇宙飞船现在都让你制造好几个了,别说是在这秦岭山里开个什么鸟金矿了。你本事大着呢,金矿马上就让你开出来了,赶紧点儿,别耽搁了你那好时辰。”这人挖苦黑蛋说。   黑蛋不理他那一套,头也不回地就又去开金矿了。他炸药用完了,就到山外跑一趟,买上一些,背上山来,再接着炸山凿洞子。人家有钱人开矿,都是自己出资当老板,雇民工开采,然而他是一元化领导,既是老板,也是工人,一竿子插到底,一切都是自己亲自干。这样不要多少天,人就劳累得瘦了一大圈,眼睛也都凹陷下去,眼眶呈现出两个大深坑。   凡事都怕坚持,黑蛋开矿,像愚公移山一样,坚持每日凿山、放炮、挖洞不止,金矿虽然没被他能够如愿以偿,挖得出来,但他所凿的那洞子却一天天的越来越深,现在深得从外面向里看,已经都见不到底儿了。你如果往洞子口一站,立马就会觉着从洞子里所冒出来的那股白气,冷得怕人,即就是三暑天,也会让人浑身打颤。然而天公不与人作美,眼看着他把自己仅有的那一点儿积蓄拿出来全都买炸药了,也没能炸出一块儿金矿来,他所开的那洞子不尽如人意地还是个黑窟窿。他眼看着别人开出的那金矿,人挑、牲口驮,往山外一个劲儿地运,就越发地跟得了急症似的,一狠心,孤注一掷,把自己家里能变卖的家当全给变卖了,所卖得的钱,豁出去再买成炸药,拿来炸山开矿。他不到黄河心不死,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可是,有谁知道,他越是这样,命运就越跟他过不去,折腾了一整,最后还是连金矿的影儿都没能见得着。他不甘心,又四处奔走,求亲告友,借钱买炸药,再在他所开的那个洞子里继续往深的打。开矿!他吃了秤砣铁了心,不到黄河心不死,决心开矿非要拼个鱼死网破不可。   黑蛋开矿所打的那洞子,眼看已经都凿一百多米深了,后来求人担保在信用社里还再贷了一笔钱,所买的炸药现在眼看又要用完了,血本搭赔上还欠了一屁股债,也没一点用——不知道金矿的影子在哪里。这回他彻底失望了,不得不认输。他想,自己现在一个金矿粒儿没开出来,家里的东西都卖得精光不说,还把人折腾得焦头烂额,负债累累,以后这一辈子都没指望能还得清,日子该咋过呀?自己如今把路走到这一步,走绝了,实在再也没法往下走了。想着想着他就暗自下定决心,一不做,二不休,既然自己把金矿没能开得出来,在这上面还栽得这么深,把原本好好的日子都给捅烂了,倒不如自己一炮也给炸死干净。这样不仅一了百了,而且还能一死惊人,落得有名有声。   一切黑蛋都盘算好了,就在洞子里胡乱凿了很多很深很深的炮眼,把他所剩的那些炸药全都饱饱地装在里面,然后自己就既气愤又茫然地站在半山腰里他所凿的那眼洞子外边,面对着重重叠叠的崇山峻岭,声嘶力竭,发疯地大声吼道:“老天爷,你听着,你挨球的不叫我活,我就他妈的不活了。今儿个我死给你这熊看!”说着他就流着眼泪,钻进洞子,点燃导火索,自己坐在他所装的那炮眼上,闭着眼睛,等候炸药爆炸一声响,把自己连同这可恶万恶的洞子一起炸个血肉横飞、底儿朝天。   世上的事情往往是无巧不成书,黑蛋这回偏巧也是这样,可能是上天的着意安排,或者天无绝人之意吧,总之一切老天爷人家早都运筹于帷幄之中,就在黑蛋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刚要举步踏进死神之门的当口儿,牛保国和他儿子牛连学给来了。他俩也被别人开金矿暴富而看眼热了,来到山里,这儿转转,那儿看看,四处勘察情况。   牛保国和儿子牛连学父子俩一路走着,看着,比较着山里被开的那些星罗棋布的金矿洞子和满山开矿的人,同时也饶有兴趣地探听着那些有关开矿的遗闻趣事。当听说黑蛋开矿不看矿线,不看岩势,瞎扑腾、胡乱撞,现在洞子都凿上百米深了,家当赔完,还背一身的债,所打的洞子仍然还是个黑窟窿,开了一整,连矿的影儿都没见得着时,就无不觉着既好奇、又好笑,于是打听着就寻来了。就在他们来到黑蛋洞子脚下不到一百米的拐弯处,隔山梁就听见黑蛋站在他洞子口悲怆欲绝地在大声高喊。他俩不明就里,牛保国连忙就对牛连学说:“快,你跑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牛连学紧跑几步,来到黑蛋的洞子口,只见导火索已经点燃,烧进洞子,一进洞呛人的火药味儿都能把人熏倒。洞子深处黑咕隆咚的依稀还有个人。这时只听见黑蛋在洞里冲着他厉声呵斥:“谁?导火线都点着了,你还往进走,不要命了?洞子马上就炸塌了,你快往出跑吧!”牛连学情急智生,当机立断,一个箭步蹿上去,一把就把正燃着的导火线拔了,扔向洞外。黑蛋在炮眼里装的那些炸药没了导火线引爆,爆炸的危险自然就没了。这时候黑蛋也认出进洞来的人了,他像个在外面受了委屈,回家来见到大人的孩子,站起身一头扑到了牛连学怀里,失声痛哭起来:“连学哥,你为什么救我?你让我死了多好!”牛连学诧异地问:“你这是为什么呢?活得好好的为啥一定非要死呢?你没听人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吗?你想过没有,你一死撂下你媳妇和娃怎么办?他们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我不管,我不管。那些我现在一点儿都管不了啦。”黑蛋痛哭流涕地说,“你不知道,我开矿彻底开烂了,现在烂得说不成了,把老本赔得精光不说,还欠人一屁股的账。我不死,就凭我种庄稼务农,欠人的那些账,一辈子都还不清。你别拦我,让我还是死了好!”黑蛋哭着,喊着,闹腾着,还是要去再次给**插导火线寻死。牛连学拼命拦着,死活不让,把他生拉硬拽,从洞子里给拖出来。   牛保国、牛连学和黑蛋三个人坐在洞子外面的空地上,黑蛋悔恨交加地给他爷儿俩一一诉说着自己开金矿的前前后后:“……事情一切都怪我当时莽撞草率,看人家都开金矿哩,自己也赶着趟儿瞎凑热闹,以致弄到如今这步田地,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干哭都没眼泪。我这辈子弄这是个啥球事吗?”牛保国用心听着,听着,也不吭声,听到这里,只是站起身子,默默地仔仔细细朝四周围观望——他已经跑过好一些开金矿的洞子,也多少学得了一些开矿的知识。他先在洞外看了看山脉、岩石的走向,然后又走进洞子去看洞内的岩层结构,看着看着,似乎还看出点儿门道儿,觉着这地方并不错,是不会打不出金矿的,于是紧皱眉头,反反复复地想了又想,内心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就毅然下定一个决心,这才走出洞对黑蛋说:“黑蛋,我看你开矿弄到目前这步田地,焦头烂额的,也实在是无路可走了。你想到死,这也是人之常情,不过让人怪难受的,心里同情得不行。你这事说给谁,谁都觉着你倒霉、可怜。我现在给你出个主意,你自己掂量掂量,看行不行?”   黑蛋一听牛保国说要给他出主意,两只眼睛马上就瞪得像鸡蛋一样大,有了光彩,迫不及待地问:“保国叔,你还能给我出个啥主意?快说!只要我还有活路,你叫我怎么样都行。”牛保国城府颇深,不急不忙,慢条斯理地说:“你把你凿这个洞子目前所欠人的账先细细抠算一下,看能有多少钱,给我大体说个数儿;而我呢,四处跑跑,借上一部分钱,再豁出我这老脸,托人担保,从银行里贷上一部分款,看能不能把你戳的这个窟窿给补住。如果能成的话,就把你打的这个黑窟窿有偿转让给我,让我碰碰运气,试着也赌赌运气,看咱叔侄俩有没有个幸运的。”牛保国说完冲着黑蛋惨淡地一笑。“哎哟妈呀!这岂不是天上掉馅儿饼的美事吗?”黑蛋暗想,“我现在陷进烂泥坑里拔不出来,还要凿下的这个死活都开不出金矿的石窟窿干什么?它一文不值!眼下有幸能碰上牛保国这个买主儿,他居然愿意要,这样的事就是打上灯笼在哪里还能再找得到?人家不管给几个钱,反正拾点儿总比遗点儿强呗。”他心里盘算着,惟恐牛保国一会儿变卦,于是赶紧说:“那行那行。我不说钱多少,现在就把这洞子给你,你只要能让我把我欠人的那些债还上一部分,那就等于你行善做好事,把我命救了。洞子今后到你手里,你就是开出个金娃娃来,也全是你的;我既不眼红,也决不放半个闲屁。”然而牛保国却不动声色,全然一副无可无不可的神态说:“不急不急。你回去先估个价,我还要看我的经济实力,能拿得动拿不动,然后才能做出决定。”   黑蛋回到家连忙粗粗把自己开矿所欠人的债估算了一下,他只担心要价高了,会把牛保国这个难逢的好买主给吓跑了,从而错过了这个好茬口。他心里清楚知道,牛保国要是不要了,过了这个村,那可再没这个店儿了,因此哪里敢多说,只是一味尽可能的把价往低的估摸。   第二天晚上,他惴惴不安地来到牛保国家,吞吞吐吐地和牛保国父子交谈着,胆胆怯怯地与之磋商起交易开矿洞子的事来,经过一番很短暂的讨价还价,各自都一再做了最大幅度地让步,最后终于达成共识,在比黑蛋所欠债数额低得黑蛋基本上可以承受的底限上,黑蛋把他这个没有开出金矿的黑窟窿——“没用”的洞子,有偿转让给了牛保国。双方写了一个简单的契约,洞子里的一切物件就都全归牛保国父子所有,就算黑蛋把洞子有偿转让给了牛保国。黑蛋这次在开矿上栽了个大跟斗,把家里折腾得一贫如洗,还差点儿把命都给搭赔上了,肚子里憋气得不行,只是暗中庆幸还碰上牛保国这个好下手,才得以把损失降低到最低限度而没有导致家破人亡,所以他把牛保国当作是重生父母、再世爹娘,对牛保国父子千恩万谢,感激得就没法说。黑蛋厌恶透顶了他所开的那洞子,所以最后移交手续的时候,连到山里他那洞子看都没有再去看上一眼。   牛保国接手了黑蛋所开的那洞子,首先通过那些经常开矿人的介绍,从蓝田雇来了几个打矿有经验的民工,与他们说定,在矿没打出来以前打洞子按进尺计算工钱,矿打出来以后即按所开矿的吨位付工资,然后在家里炒了几个菜,买了一瓶酒,做了一桌丰盛的酒席,把他所雇来的这几个开矿人好好款待了一顿,使他们个个酒足饭饱后,就和他们一起带着自家给山神备办的供品,带着祭神所需的香蜡纸钱和一挂蒲城产的很长很长的“大地红”鞭炮,来到黑蛋卖给他的那个洞子跟前,冲着洞子,摆上他老婆张妍用很白很白的面粉蒸的那些个硕大无朋的猪、牛、羊三牲等献食以及几样儿时鲜水果。牛保国神情庄重,虔诚无比,一丝不苟地点燃两根蜡烛和三炷线香,带领着自己的儿子牛连学和所雇来的那些个民工,恭恭敬敬地三拜九叩首,默默祈祷,烧化纸钱,燃放鞭炮。他之所以要这样做,名义上是敬神,实际上是想以此来驱邪,冲冲这个洞子的晦气。一声紧似一声炸响得十分密集的爆竹,中间还夹杂有震耳欲聋的雷子炮,顿时把四周的群山都震得发出了隆隆的回声。一时间,鞭炮声,回响声混在一起,响成了一片,直至让人分不清这炮到底是在哪儿响的,哪里的声音是炮声,哪里的声音是响炮所引发的回声。这鞭炮响了足足有二十来分钟才响完,“大地红”炮霎时把这洞子口响得硝烟弥漫,火药味儿呛人,炸成了碎片的爆竹纸散落得满地都是,在洞口铺了厚厚的一层,一片耀眼的红。   牛保国不等洞口的硝烟散尽,就和他儿子牛连学催促雇来的民工,要他们带上工具进洞干活。民工们来到洞里,由于前些日子黑蛋在他乱七八糟所打的那些炮眼里都装满着炸药,没法再挖得出来,难以动手继续干活,于是只好想法在黑蛋装满炸药的那炮眼里重新插上带有**的导火索,点燃后赶紧从洞子里跑出来,远远躲在岩石后面。瞬间洞内就是一声巨响,震得天摇地动,山峰颤抖,洞旁山坡上鲜活而碧绿的树叶都被震得唰唰唰地从树上往下直掉——天哪,谁知道黑蛋这个二愣子这次到底把多少炸药都装到里面去了?这一炮直把牛保国父子震得目瞪口呆,也把所雇的那几个经常给人开矿凿洞的蓝田民工惊得直吐舌头:“哎哟我的妈呀!这一炮不知道把洞里都炸成什么样子了。”   牛连学放心不下,炮声刚一响过,就扑着想要进洞去看个究竟,不想被所雇来的一个蓝田民工一下子给拦腰抱住了,说:“你现在可不敢进去。洞子里刚放过炮,这会儿满是硝烟,进到里面你不仅什么都看不见,而且还会因为里边空气严重缺氧,把人憋得透不过气甚至窒息而死的。”牛保国父子一听这话,只好却步在洞外耐心等待。   他们焦急地等着,等着……一直等了老半天,等到洞子里的烟气往外冒得差不多了,从蓝田雇来的开矿民工这才一挥手说:“走,现在没事儿了,我们进去看看。”   他们手里提充饱电的矿灯,走进洞子,谁知走到洞子尽头一看,一个个不由惊叫起来:“哎哟我的妈呀!”这一炮把洞子底部的两壁一下都给炸开花了,炸得稀巴烂,炸开了有三间房子大一块地方,炸飞的大小石块儿落得满地都是,老远就挡住了前进的路。他们举着矿灯,猫着腰,步履维艰,小心翼翼地在乱石堆中一边往前走着,一边照照这儿,望望那儿,细心查看着四周的情况,一旦发现洞顶有炸裂、松动、悬着、很危险的石头,开矿的民工们就很娴熟地用钢钎把它们一一都撬下来,以防下一步施工时猝不及防掉下来,砸伤人。接下来的工作就是把这些炸碎的烂石头运出洞外,整理清现场后再准备继续凿眼,装药,放炮,打进尺。   谁知道就在大家都正紧张的干着活儿,清理现场时,有一个在洞壁用钢钎撬石头的民工突然发出一声尖叫:“哎哟妈呀!”这声惊叫立马把在场的其他人给吓愣了,他们闻声乱喊着“咋啦?咋啦?”就都朝他了过来,一连声忙问:“怎么回事?石头把你哪儿砸伤了?要紧不要紧?”大家还都满以为是洞顶掉下来块儿石头,砸着了他哪里,然而见他却指着眼前的一块儿地方,全然一副惊喜的神色说:“你们看,你们都快看,那儿炸出的不是矿吗?”大家拿着好几个矿灯,聚在一起,顺着他指的方向好奇地一照,直照得那块地方一片通明,禁不住眼睛也都唰一下紧盯住那儿,既紧张又吃惊地看了起来。“是呀!是矿,绝对是矿,没一点儿问题!——只看品位高低怎么样哩。”另一个似乎是经验更丰富些的民工走上前去,用钢钎撬下来一块儿,拿在手里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又肯定地说,“看这样子这含量还不低呢。”   原来这金矿也怪,它的分布不像铁矿那样,一有就是一大片,而是线状蕴藏于矿脉中。黑蛋所打的这洞子,其实早就打到有矿的地方了,不凑巧的是他所打的这洞子走向刚好和矿脉的分布同一方向延伸着,可惜他没开矿的起码知识和经验,也根本就不懂得看岩层结构和矿脉走向,只会一天凭热情瞎扑腾胡乱撞,所以才导致洞子一直打,打了七死八活,而没能见着矿。金矿近在咫尺,与他并肩而行,而他却无缘结识,与之失之交臂,直弄得倾家荡产不说,还差点儿因开矿负债累累,无力偿还而自寻短见,到阎王爷那儿报到去呢——你说这有啥办法?如果不是牛保国父子来得及时,说不定这时他死后他家里都已经把头期纸给烧了,他一缕幽魂早已离开望乡台,飘飘悠悠向着丰都城奔去。你说,这事能怪谁?用农村人讲迷信的话说,那只能怪命,不公平的命使他这样嘛!洪财不发命穷人,你没有财命,就是拼死拼活地闯,也是闯不出个眉眼来的。   记得庙东村人经常说着一则笑话,说土地爷悄悄对财神爷说:“财神,世上人都骂你呢!”财神爷一听,惊诧莫名地问:“骂我怎的?”土地爷说:“骂你嫌贫爱富,把钱只给有钱人而从不心疼穷人。”财神爷颇不以为然地说:“你话可千万别这样说,那些穷人你给钱他们不要嘛,咋能说不是我不给呢?”土地爷诡秘地一笑说:“骗鬼去吧!没看你说这话谁信?”财神爷忿忿不平地说:“不信?不信咱就当场试试?”“试就试呗。”说着土地爷紧跟财神爷,就精心选了个地方,在人们来往必经的一个桥头,财神爷扔了许多银子,看谁来拾。不一会儿,一伙穷人推着沉甸甸的独轮车,吱吱呀呀地迎面而来。土地爷一见喜滋滋的,心想:“死财神,这回你输定了——扔在桥头的银子肯定会被这些穷人捡走的。”谁知道这帮推独轮车的穷人走到离桥头不远的地方,有人突然提议:“咱今儿看谁闭着眼睛能把车子从这桥上推过去。”其他推独轮车的闻声响应,大家都毫不犹豫地逞起英雄,紧闭眼睛,推着独轮车,“噢儿——”一声呐喊,朝着桥上就猛冲过来。当财神爷扔在桥头的银块子硌着他们车轮子,绊了他们脚,阻碍他们顺利行进时,他们没一个不怒不可遏地骂道:“谁个熊眼睛瞎了把心都死了,把这么些石头蛋子扔到当路上!”穷人走后不久,一个骑马的富人打这儿经过,一见桥头当路这么多银子,不用说,高兴得不得了,跳下马立刻就全捡走了。财神爷冲土地爷说:“我说的话你不信,现在你看见了没有?”土地爷无言以对,无可奈何得只是直摇头……(未完·待续)      第三十二章 金光大道(下)      (接前章)人家牛保国有财命,财神爷就在那儿专门等着把钱往人家手里硬塞呢,事情鬼使神差地往那儿撵哩么。你看人家牛保国发起财来真的就不值一点点儿啥,简直容易得很啊。“这财神爷看来也真是有问题,瞅人的下饭。”人们在一起纷纷议论着,不说自身有问题,却一味怨天怨地慨叹着,同时讥笑黑蛋晦气,也羡慕牛保国走运,有财命,竟然在黑蛋死活也开不出金矿的烂洞子里一炮奇迹般地给炸出了金矿:“这多美的事呀!他太幸运了。”当然,对此,不用说,牛保国父子心里也乐开了花。他俩尽量抑制着自己内心的喜悦,不让它在脸上过分流露出来。牛保国从那儿顺手捡起两块儿石头蛋子,把它们互相撞击着,端详了好一会儿,十分惊讶地说:“这就是金矿?这里面能蕴含着金子?这石头和别的石头也都差不多嘛,咋看不出来金子在哪里呢?”给他开矿的这几个蓝田民工哪里知道牛保国这时候那微妙心情,只是满有把握地对他一再强调说:“没问题,你尽管放心。你没开过矿,对这金矿可能还不太懂;我们一天经常弄这事哩,眼力还能有错?这里面有没有矿,含量多少,我们搭眼一看就能知道个七厘八分。我敢保险,你这洞子里开出的这金矿,品位还不低呢,如果里面没含金子的话,我给你开矿不要钱。含在矿石里的金子哪里还能让人用肉眼看见?要真能用眼睛看得出来的话,那含金量大得恐怕说不成了。”牛保国一听开矿人说得这样坚定不疑,嘴里嘿嘿嘿只是笑个不停:“那是那是,那倒也是。嗳,咱说是说,笑是笑,不管怎样,你给我干活,我不给你工钱哪成?那岂不又成剥削了?再怎么样,就是我开矿折腾一整,也还没开得出矿来,那我也不能亏你们这些下苦人。你们干活只管放心,我再不济,脱裤子当袄,最后你们走时,都得给你们把工钱结清得一分不欠。”“哎,牛老板,这今天见矿了,那我们从今儿往后开矿就不用打进尺了吧?”一个民工禁不住问牛保国。“不打进尺打什么?”牛保国猛不丁被问愣住了,但马上就明白过来这位民工说这话的意思,随之改口,立刻笑嘻嘻地说,“那是那是,那当然是的了。咱们说话算数,从今儿往后,你们的工钱就按所打矿石的吨位计算。好好干,你们开的矿石越多,挣的钱就也越多,咱们实行多劳多得的计量用工政策,我一切依照合同办事。我告诉你们,在我洞子里干活儿你们尽管放心,‘大河有水小河满’嘛。开的矿多了你们自然挣的钱就多了;不过咱把丑话还得说在前头,要是没开下好矿,我没挣下钱,就是我想给你们多发几个,那也没什么可发哟?”狡黠的牛保国说话可给自己提前就留着余地。他知道,对开矿人来说,打吨位当然要比打进尺挣出钱得多,但打吨位怕的就是这些人给你把烂石头往进掺杂,全打的是混矿,卖不上好价钱。牛保国这时虽然觉着这些开矿人只一炮就炸出了金矿,给他们一开始就按吨位算工钱,有点儿太便宜他们,但此时也不敢违背常规,一开始就惹这些人不高兴。再说了,一炮见矿不是自己也交好运了吗?——这会从黑蛋手里可捡了个大便宜。他正在兴头上,所以话也就只能那样说。   牛保国带了些他洞子里所打的矿石样品,出山来找冶金部门化验,结果出来,每吨矿石含金量竟达五十克以上。这要比其他人所开的矿品位不知高多少倍——其他人所开的矿,一般每吨含量只不过七八克,最高的也不过是十一二克。这年月谁见钱不眼开?他拿着化验单回来让人看,消息一传开,那些搞氰化金子的,搞球磨金矿、用汞提炼金子的,立马就都争先恐后,纷至沓来,把他团团围住,争着要购买他所开的金矿,大把大把的票子一个劲儿地硬往他手里塞,就这样还惟恐他不接呢。霎时牛保国所开的金矿就成了一般人所买不到的抢手货,争不到手的人竟然托人送礼走后门,想方设法也都得要让牛保国给他调配上几吨矿金矿。牛保国家,顿时门庭若市起来,简直红火得就不得了。他也曾暗中与他知己的人说,“这简直就跟拾钱哩一样”。他把自己所开金矿的售价一涨再涨,每吨由原来的一百多元一直涨到五百元以上,就这样买主还是多得应接不暇,每天忙不过来,所打的金矿供不应求。牛保国一再催促从蓝田雇来的那些民工加劲儿开采,进山来到他矿场驮矿的骡子还是排成了长队,在那里等着,打发不完。驮他矿的骡队,把孟峪整个峪道都折腾得倍加热闹起来,人们在路上见面一打招呼,如果问“干什么去?”对方就会兴致勃勃,无不荣耀地回答:“到保国矿场,想办法弄点儿矿去。”   这时候也有人暗中估摸着给牛保国算了一笔账,说他开金矿每天至少也能开采出二十吨来,每吨矿售价不多算,就以五百元计,他一天的收入就上万元了。这年头儿,虽然经济比前些年活多了,可是有谁辛苦奔波,劳累一年,能收入上万元呢,即使十里八乡偶尔有那么个把凤毛麟角,那肯定让人惊讶不已,叹为观止,政府也会上广播、登报纸,号称其为“万元户”,当做发家致富的典范大力宣传提倡,何况牛保国目下日进万金?前些年人们所公认的“反动论调”——“谁受穷谁狗熊,谁发家谁光荣”,现在在社会上已经被当成正面的时髦说法。可想而知,牛保国这一收入在庙东村这一带人们心目中是个什么概念——他简直发得说不成了;目前他的情况不知让孟至塬乃至华阴县多少万元户为之倾倒,望洋兴叹,甚至都不敢望其项背。   这个洞子的前主黑蛋目睹牛保国这一盛况,窝火得整天肚子疼,后悔得简直说不成,气得咬牙切齿的,心里直骂自己窝囊废、大熊包,可只能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事情已经走到了这一步,跟人家都把契约写了,自己能有什么办法?唯一的办法就只有提前上门来向牛保国讨要他转让洞子时和牛保国所约定的半年以后才付清的那笔款项。谁知牛保国对此却哭丧着脸,一个劲虚情假意地哭穷,一推再推,说是矿看着卖出去了不少,然而大部分还都没给现钱,到手的那一点儿钱由于又想紧着开矿,急于扩大再生产,把催着要矿的买主打发走,也还都用来添置机械和购买炸药了——现在只是徒有虚名。他貌似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向黑蛋保证说:“我不骗你,我一旦手里有了钱,立马就会先把欠你那手续给结清了的。”   起初,对牛保国的话,黑蛋还信以为真,但后来每次他向牛保国索要洞子转让费,牛保国总都能说出一大堆让他无以驳回的理由,借故推托,简直拿他当猴儿耍,黑蛋真气得没办法。于是背后地里就有人给他点窍说,牛保国手里有的是钱,甚或连捐官的钱都有,只是耍赖皮、使手腕儿,不肯利利索索地付给他洞子转让费罢了。这话说得黑蛋一时竟不知所措起来,连忙问:“那你说这事该怎么办?”给他点窍的那人往他的脑袋上使劲儿拍一巴掌说:“球,那还不容易?牛保国说没钱就没钱了?没钱他可有的是矿啊!那熊不给钱你就狠命去弄他开的那矿呗——他那矿目前是抢手货,弄到手又不愁卖不了。我就不信,到头来谁吃亏,谁划得来账?”“那不敢吧?”黑蛋踌躇而惶恐地说。“不敢个屁!洞子起初是你开的,他给你把洞子转让费没付清,那就等于洞子还没完全过户到他名下,还不全是属于他的,你弄你自己洞子里的矿,谁敢放半个闲屁?说到天尽头,牛保国熊都占不住理。”   要知道,黑蛋这货可是个二愣子,只要豁出去了,即使把天戳个窟窿他都不怕。经人一点拨,他立马茅塞顿开,就去雇驮矿的骡子,到牛保国开矿的洞子去驮牛保国雇人所打出来的那金矿。洞子里开矿的人看见了,上前阻拦,黑蛋声粗气恶地说明缘由,开矿人没办法,也只好打发人赶紧去告诉牛保国。牛保国对此居然一时也茫然无措,不能立即做出决断。俗话说:“善门好开,善门难闭。”就在牛保国这一愣神儿踌躇之际,谁知那些早已心怀不轨、时刻都在觊觎他所开那金矿的庙东村甚至周围村寨的年轻人,一见黑蛋都能用骡子明张旗鼓地从牛保过那矿场子驮矿,也就都纷纷看起样儿来。一开始全是男的,后来也还都有不少女人,他们一个个胳肢窝里夹着条蛇皮袋子,成群结队,一哄而上,到牛保国的矿场子背的背,扛的扛,弄起牛保国所开的那金矿来,谁也阻拦不住。   黑蛋弄矿,牛保国心里还多少觉着自己有点儿理亏,没有勇气下决心及时阻止,但是一下子引发这么多人都来背他千辛万苦雇人开出来的金矿,虽然每人都扛走不多,但人多了,蚂蚁还拉倒泰山哩,一瞬间把他矿场子堆积如山的那金矿居然就给差不多弄走了一少半,这就像割他身上的肉,使他心疼得受不了。牛保国父子俩一开始还只是没命地极力阻挡,可是就凭他俩,势单力薄,好汉难敌四手,怎能阻挡得住这群像乱蜂蜇头一样的乡党邻里?情急之中,他父子慌不择路,不惜花大价钱就从外地雇来了几个彪悍过人、擅长拳脚、会打架且不怕事的青年小伙子,来做矿上保安。据说这些雇来的保安,个个身手不凡不说,身上还都带着自制的土枪,土枪里装的全是火药和铁渣子,虽然打不死人,但也能把人打得血肉模糊,遍体鳞伤。这些雇来的保安,日夜守护在洞口的矿场子,远远看见有人来抢矿了,就朝来人的头顶开枪威慑;当然,牛保国也赶紧就付清了所欠黑蛋的洞子转让费。   然而黑蛋看着牛保国利用他自己以前所开的洞子开矿,赚钱那样容易,捡了他个大便宜,肚子里还是憋气得不行,加之前几次弄牛保国的矿,出手以后确实尝到了甜头儿,觉着弄这事既不要摊本,还赚钱稳当,比干什么营生都划算,所以尽管牛保国已经给他结清了洞子转让的一切手续,但他还是一到晚上就瞅准时机进山去偷着背牛保国所开的那金矿。他一去不要紧,麻烦的是有人就跟着看样儿。牛保国一看实在收拾不住这局面了,逼得没办法,就嘱咐他雇来的那些保安,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开枪真打。就这样,在有一晚上,黑蛋和几个和他一起偷着背矿的青年人一下子就被打伤了。他们拼命扎挣着跑回去,躺在床上就起不来了——牛保国这才算把偷矿这股邪风给勉强煞住。   牛保国有财命,开矿一瞬间就发大了,发得流油。究其根源,要我说,这并不是他本人有什么经天纬地之才,而完全是靠国家开放搞活政策好,一切路子都比以前宽多了。   这年头儿,只要有钱,就什么东西都能买到;只要给钱,也不管你什么成分——地主还是贫农——社会上都一视同仁,他能买的你就也能买。鉴于这种社会现状,牛保国就把杜木林当支书在村头儿上最向阳、最热闹,人们经常聚集的地方所盖的那座大队部院子,从中买了三丈宽、十二丈长一块,给他做宅基地,在它上面建起一座二层小洋楼。庙东村有好些人对此看不过眼,很想不通,总觉着世道再变,他牛保国再有钱,不论怎样,生产大队干部也不能把大队部就都卖给他;他这样做岂不是公然挖集体的墙脚,拆社会主义的台吗?——这也太欺天了。可惜庙东村的人这时还意识不到社会已经正在大刀阔斧地一步步向着市场经济迈进,好些不景气的国营企业都正在筹划着如何改制,一个小小的大队部能算得了什么?其实,对这事群众也只是口头上随随便便地发发牢骚,然而真正到事情上,谁也都不肯出头得罪人,去阻止牛保国盖新房,更何况他们也都无回天之力。   牛保国把新居——独院二层小洋楼——一建成,坐北朝南,十分向阳。院子中还央砌了一个周围镂空的圆形花坛,里面月季、大丽花、夹竹桃等各色花木,四季都有盛开着的鲜花,姹紫嫣红,五彩缤纷,楚楚可人。城里人的别墅是个什么样儿,农村人没见过,心想不过也如此而已。   今年,牛保国六十六岁寿辰的时候,六六大顺,牛家图吉利,就特意大过了一场。他们从城里请来了好几个掌勺名厨炒菜,村里不论男女老少,只要能到他家里来的,就都请入座喝寿酒,吃寿面,酒席一下就待了上百桌。这一天,家里堂前庭院不仅张灯结彩,人喊车鸣,热闹非凡,而且还在大门外搭建起一个高高的戏台,请来县剧团“兴中社”的名角,登高台、唱大戏。这戏美美地就唱了一天两晚上。贺寿期间,自始至终,一切活动都有录象拍摄,尤其是儿孙们拜寿,一个一个,先后分别依次而上,给牛保国磕头作揖,毕恭毕敬,一丝不苟。牛保国庄重而又祥和地高坐于堂屋之上,脸开心得像一朵花儿。庙东村一带十村八寨,还没有谁家给当家儿祝寿过得这么排场的。牛家这时候要政治有政治,要经济有经济,可以说是红火透顶了。此后,村里的人谁也说不清楚究竟是在什么时候,连对牛保国的称呼大家居然也都不知不觉地改变了,再也很少有人对他直呼其名,而渐渐地都习惯称他为“牛百万”,他的名字“牛保国”在人们记忆中反倒日渐淡漠甚或几乎都被遗忘了。如果有人在谈论牛保国时偶尔说起他名字而不称他“牛百万”,听的人猛然间还会一时反应不过来牛保国这人是谁——牛保国至此成了孟至塬上唯一名震西岳的头面人物、风云人物、百万富翁。   牛保国把他原来的那间半院宅子卖了,但他并没有舍疏就亲,考虑到牛德草是他亲侄子,而卖给和他原本就是一院的西邻家——牛德草。当然牛德草一天也就没有心思添置家业、发粗长大,他心里满都想的是如何进行文学创作,写好自己那小说。这也正应验了一句古话:“有常志而无常产者,士也;有常产而无常志者,庶人也。”牛保国把他原来的宅基地卖给他东邻家以后,就把原本是和牛德草家一线盖起的三间上房拆去了属于自己的那一半儿,剩下属于牛德草家的那间半上房茕茕孑立,挨牛保国那边的那些檩条一根根都用圆木凑合地支撑着,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风雨飘摇,让人看着格外寒伧,也特别危险。牛德草岌岌可危的住宅和原来与他本是一个祖先,现在已经分成两支的牛保国目前新盖成的高屋华堂遥遥相望,分庭抗礼,对比更是鲜明。一些只看表面,不看内里的人对此禁不住都会发出一声仰天长叹:“唉,牛保国人家把日子过成了,弟兄两个,牛保民一辈子实诚、好人,可惜没生下能成的后人,有什么办法?”殊不知牛德草这时已在文学刊物上发表了不少诗歌、散文作品;他所创作的戏剧也被县剧团搬上舞台,还代表地区参加了省上的现代戏曲汇演,获得了创作最佳奖。他的长篇小说《伤痕》经过多次修改,现在终于也正式出版了。地区文化局已经报经人劳局批准,把牛德草录用为正式创作干部,从县文化馆调到地区文艺创作研究室,专职从事文学创作去了。他也曾经把他母亲和妻儿由农村接到城市里住过一段时间,但他母亲过惯了农村的田园生活,一旦离开与她一辈子相伴的土地,离开与她世代为邻、熟识至深的乡党邻里,就还觉着有种说不出的陌生、孤独与寂寞,因而常不常会因无聊而心里发烦躁。她在城里和谁都说不来话,默默无语,似乎成了孤家寡人。她认为金窝银窝,终究不如自己一生住惯了的农村那土窝;楼上楼下还比不上她那土木结构的青堂瓦舍住上舒坦。她住在城里,尽管牛德草一天都在想尽法子讨她高兴,但她仍然总是愁眉苦脸,郁郁寡欢,老找岔和牛德草怄气,逼得牛德草实在没法子了,只好自己带着儿子牛氓住在城市里,让媳妇腊梅陪着他母亲刘碧霞回到故土——孟至塬庙东村居住。自此,为了行孝,腊梅就和牛德草两地分居,整天在农村老家侍侯婆母的起居。   牛德草力求上进,经过一番艰难困苦的自我拼搏,终于赶上好年头儿,彻底走出了农口,如愿以尝,成为国家正式的专职创作干部。牛德草的儿子牛氓在牛德草的悉心指教下也很争气,学习十分努力,上初中时参加省上组织的奥林匹克竞赛就获得了物理学科一等奖,被西北工业大学附属中学录取,在那儿上高中。在那里上学的孩子,学习一个赛一个,个个都很好,百分之百的都是能考上大学的,每年还有四五十人甚至更多都考上北大、清华。牛氓在那儿念书,学习成绩总在他们年级的前十名,如果不出意外,看来考国家最高学府——北大、清华是很有希望的。这是牛德草精神上的又一大慰藉,他早年曾暗暗给自己立下一桩誓愿,立志要让他这一家族人从他开始,后代都要是大学毕业生,他通过边工作边进修,现在自己已经取得汉语语言文学专业本科文凭,如今从他儿子牛氓看来,他这一愿望的实现也指日可待。牛德草心里总想着这样一个问题:国家都在加大投资力度,努力提高整个中华民族的文化素质哩,我怎么就没有义务使我们家族的文化教养增高?他认为自己惟有乐此不疲地这样做,这才是对家族应有的微薄贡献,方有使家族振兴的希望,才能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也才能使自己这一人种长盛不衰。至于捞钱置家业,他的一贯主张是好儿不在留基业,好女不在陪嫁妆。你如果把儿女没教养到人路上,就是给他留的基业再多也是白搭——历史上败家子皇上把十万里江山都挥霍一空,以致死无葬身之地,这样的先例难道还少?他主观上一方面认为自己生来就缺少作生意赚钱的天赋;另一方面又认为“钱”这个东西是个怪物,既是万能的,也是万恶的——没它,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当然是举步维艰,任何事都难以办成;但它多了也不一定就是好事。前些日子社会上不是流传着一句“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就有钱”的话吗?钱这东西是个王八蛋,它是一把双刃剑,能成全一个人,也能败坏一个人。人生在世没钱不行,但钱也不要太多,只要能养家糊口,赖以居家度日就行,多了只有自己花销掉的那一部分才是属于自己真正占有的,而其它部分那只是一个能够使自己心理满足的数字而已,另外则毫无意义。所以牛德草对钱财的占有欲似乎没有一般人那么强烈、挚着、痴情。他讨厌人创造了金钱,而有些人反过来却又拜倒在它脚下,做了金钱的奴隶,整日为金钱驱遣、使役,进而丢失灵魂,失去自我,满身铜臭,丧失人性,猪狗不如的这种社会现象。不知怎的,在他身上似乎有着一种强烈的“安贫乐道”意识。他有他的乐趣,他有他的追求,他有他的人生坐标,他始终恪守着自己做人的底线,锲而不舍地为信念而奋斗。他的这种处世观可能都已经过时、落后得不行了,他也知道这只能为智者道,却不可对庸人言,因而他性格一直都显得很内向,总是默默地按照自己为人处世的标准修身养性,洁身自好,以求自得其乐。他觉得自己这样活着精神很充实,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自己的脚已经踩上奔向理想境界的金光大道,正在一步步地接近与世俗不同的另一种成功。他时时都在暗暗鼓励自己:勿以物喜,勿以己悲,我行我素,前进,前进,前进,坚定不移地勇往直前;锲而不舍,金石可镂,精诚所至,天地助之。当然他也知道:凡事坚持不一定胜利,但不坚持肯定失败,因而下定决心要为自己抱负的实现以身饲虎。   再说,就在牛保国金矿开得正热火朝天,大红大紫,忘乎所以的时候,意想不到天公不与人作美,突然风云有变。县上新近成立个黄金局,专门负责管理县内小秦岭金矿开采工作。黄金局为了杜绝盲目、胡乱开采矿产资源而破坏生态环境的不良现象,谐调人与自然的关系,使采矿业有规划、可持续发展,因而下发了一个制止私人随便乱采、乱挖国有矿产资源的文件。好一些没有按照统一规定,办理合法手续,而私人开采的小型金矿洞子都被查封关闭了,牛保国所开的那个金矿洞子自然也在这次查封关闭之列。票子像流水一样哗哗哗,源源不断地一个劲儿往自己衣袋里钻的美事,竟然轻而易举地让黄金局一纸鸟文件搅黄了,眼看着日进万金的好梦再也难以做成,正在怀里揣着的金娃就这样被人平白无故地夺走,牛保国心里极想不通。从前没开矿的时候,他还没有像现在这样急切赚钱的瘾,没很多钱倒也不觉着什么;然而这几年国家在各方面一开放搞活,给他一下就惯下了这个嗜好赚钱的毛病。这毛病、这嗜好就像抽海洛因,一旦上瘾,就难以自控,要是中断,不让抽,那还真让人无法承受得了。   牛保国气急眼了,他想:“如今这社会谁怕谁呀?我这一辈子什么地方没去过?什么事没经过?什么道理我不懂?世理其实简单得很,‘只有永久的利益,就没有永久的朋友’。那朝那代不是有钱就有理,有钱就有权,有钱就通神路?有钱,拿它什么东西买不来?什么事办不成?说一千、道一万,即就是一个朝代推翻另一个朝代,也还不都是金钱在作祟,钞票在闹世事,既得利益发生了冲突而争权夺利?总之,有钱才是硬道理,不管出多大的事,到头来还不是只要花几个钱就能抹平,没事了?哪个猫不吃腥?我就没见过世上有用钱摆不平的事!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买得贵尚书;有钱买得光屁股鬼,精脚片子颠倒上皂荚树。’”不过,牛保国正因为知道钱威力之大,所以才绝不会在路还没有走到尽头的时候,就舍得白给人送钱。“兔子逗急了还蹦达几下呢,何况我个大活人?我就不信,事情还能让它就这样平平地它过去?要知道我牛保国不是平地里卧的牛,想在我头上动土,没门儿!”牛保国自言自语,忿忿不平地说着。他要破釜沉舟地和黄金局较较劲儿,顶着干一场,拼他个鱼死网破:“你眼红我洞子里开出的金矿品位高,想查封关闭,断我的财路,不让我开矿赚钱不是?那么,以后你也别想在我这洞子里再开得成矿!你别说你这个鸟局是共产党县政府里的职能部门,你们那些当政的黄毛小子在党内还是小字辈呢,论辈分我是你爷爷,我在党的时候你还没上世呢!算老几?”此时的他,气焰嚣张至极,不可一世。   说干就干,一不做,二不休。他暗暗指使他儿子牛连学带了两个人,悄悄地装上一小四轮车炸药和一些**,来到山里,把它们一股脑儿全装进他所开的那个金矿洞子。又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直炸得半截子山的石头都漫天乱飞。这一炸可不得了,眨眼间这儿全被炸成一片乱石滩,不要说是他开金矿的那洞子荡然无存,就连他打洞子的那个山头几乎也都狼籍一片,面目全非,让人一时根本就辨认不出来他开金矿的那洞子到底在哪个地方。   当然,这事也立马就惊动了黄金局在山里巡逻的那些护矿队,他们立即把这事就报告给黄金局,黄金局给县公安局报了案。公安局当即出动二十来个武装警察,火速赶赴现场,到山里来进行案件侦破。就在牛连学他们驾驶着小四轮车,正得意忘形地在路上往回走的时候,警察把他们就堵在了孟峪的峪道里,抓获了。他们一个个戴着手铐,被带到公安局,经过一番突击审讯,把什么都乖乖地一五一十交代了。刑警队长通过公安局长把案情上报给县委、县政府和检察院。   第二天,县公安局就在孟峪口召开了一场相当有规模的现场公捕大会。会上,县长再一次强调县政府要综合治理孟峪小秦岭,金矿要有计划、合理开采;国家地矿资源无节制、乱采乱挖,严重破坏生态环境的现象再也不能让其继续下去,并且严肃地指出牛保国及其儿子牛连学行为的违法性和危害性。在政协主席宣布了“关于撤除牛保国县政治协商委员会委员的决定”,孟至塬乡政府人大主任宣读了“关于撤销牛连学庙东村村委会主任职务的决定”之后,县公安局局长就宣读了由检察院签发的逮捕令,把涉嫌破坏社会公共秩序罪、损坏公私财物罪的犯罪嫌疑人牛保国、牛连学父子二人依法逮捕。公安局四个动作敏捷的刑警上去三打五除二就把牛保国、牛连学五花大绑起来,并在他们各自的脖子挂上事先就写好的一面牌子。牌子白底黑字,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扰乱公共秩序、毁坏国家矿产资源犯罪嫌疑人×××”。   公捕大会结束了,牛保国和牛连学父子被推上刑车,在刑车前面为之开路的是一辆不停鸣着警笛的警车,刑车上四个雄赳赳、气昂昂的刑警荷枪实弹地押解着牛保国、牛连学父子二人,刑车后面跟着的是几辆上面坐着县上领导的小轿车,车队依次徐徐上路。   时间正是中午十二点许,金色的太阳光芒万丈,当头照耀着通往县城的康庄大道,也照在牛保国、牛连学他们父子所在的刑车上,鲜艳夺目,一片辉煌——全体与会的孟至塬人又一次在“欢送”牛保国的离乡赴县。   这一天闻讯来看热闹的人可多了,可以夸张地说会场人山人海,场面颇为壮观。早已人老珠黄的莲叶也届时赶来,夹杂在人群中间,翘首目送牛保国的远去,一张满是皱纹的脸上依稀还有些许泪花。   这才是: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富贵若浮云,聚散只瞬息。世途多坎坷,人生常痴迷,得意莫狂妄,乐极悲随之。奉劝你我辈,居安切思危!   2009年8月15日(星期二)      (补)第二十八章(下)      (接第二十八章·上)从大队部的上院——牛保国家里传来的那郝芙蓉蒸馍的一声声烧火声,这会儿直勾他的魂儿,撩拨得他心焦火燎。平时,他早就有心在郝芙蓉身上捞一把,也一有机会就有事没事地用语言挑逗郝芙蓉,只是这郝芙蓉嫉恨他在文化革命中曾经带领红卫兵严厉而无情地整治过她家,从来就没把她家人当人看,所以压根儿对他就不愿理睬,从来都没给过他什么好脸色。故此,王黑熊尽管对郝芙蓉一向垂涎欲滴,但总没有遇上过合适时机而能得手。今儿个他正一个人坐在大队部里无所事事地抽闷烟,寂寞无聊得发慌,突然听见郝芙蓉蒸馍的一声声拉风箱烧火声,于是就认定这是一个难得的天赐良机,顿时邪念勃发,异想天开。他也知道隔壁有人,但根本就没把牛德草往眼里放:一个漏划地主嫌疑狗崽子,算什么货?敢把自己这个响当当、硬邦邦的老贫农、红卫兵造反派怎么样?想贫下中农之所想、做贫下中农之所需是当前社会不可阻挡的大潮流,自己再怎么胡来,他牛德草也还不是只能看个两眼半,又得原样儿不动地给再放下?——就这样,王黑熊就肆无忌惮地从前房(大队部)里走出来,色胆包天地到上院找郝芙蓉拈花惹草来了。   芙蓉这会儿正在灶火一边烧火,一边发痴地想心事,王黑熊从前院蹑手蹑脚地往上院里走来,他的举动郝芙蓉由于心不在焉,居然一点儿也没能察觉出来。郝芙蓉这会儿在锅里所蒸的馍正烧到节骨眼上,急需大火猛烧,在很短的时间内把它就得烧圆汽,所以一刻也不敢撒手风箱,让火停住。王黑熊趁这时机不由分说,从她背后面搂住她那腰,两只手一个劲地柔捏着她的乳房和奶头,嘴唇狂热地肆意在她脸上、脖颈子上到处乱吻,直把她折腾得浑身没了一点儿劲儿,痒簌簌的直发困。芙蓉害怕蒸馍锅底下的火烧不上来,不敢撒手,停住拉风箱,只能是一只手不停地拉着风箱,而用另一只手使劲儿地去掰王黑熊紧紧搂抱着她腰的那胳膊,同时气喘吁吁地呵斥王黑熊说:“王主任,你这是干啥?有什么事儿你快说!我正忙着蒸馍哩,一刻也撂不下手,没工夫和你磨缠。”“你想死我了……”王黑熊死皮赖脸的,说什么都不肯撒手,抱着芙蓉一味想干那事,但又不赤裸裸地把那话说了出来,而只是一味嬉笑着含混其辞地说:“人家……哎,到你这儿来借个东西……”“借啥东西?尽管说!有了,你就拿去用;如果没有,你赶紧再到别处找呗。别尽管在我这儿打搅子。我可给你说,你把我打搅得馍蒸坏了是小事儿,如果把你那抓革命、促生产的大事耽搁了,可就谁也担当不起。”郝芙蓉不敢停住烧火,但还是一个劲地用手把王黑熊那胳膊往开的掰,十分没好声气地说。   蒸馍的锅里,这会儿汽已经慢慢地被芙蓉烧上来了,灶火里很快就四处都弥漫起乳白色的蒸汽,散发着微微的馍香。王黑熊眼珠子骨碌骨碌地来回转了几圈儿,立马计上心来,狡黠地一笑说:“芙蓉,我向你要的那东西,你肯定有,关键是看你舍得舍不得给。”“什么?你快说,别在这儿一个劲儿颇烦人。”郝芙蓉很不耐烦然而又无可奈何地说,她恨不得立马就能把王黑熊打发走。“尺子,就是你往常用来量布的那尺子,你能不能借给我用一下,我用完马上就会还给你的。”王黑熊口是心非地反复向郝芙蓉申明。“没事儿净给人添乱!我那量布用的尺子,你要它干啥?那东西是*******的黑货呢,还是能当批判封资修的武器造反用?”芙蓉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没好气儿地冷言冷语说。“你——你是不知道……我给公社管委会上报咱立新(庙东村)生产大队的革命情况,需要制一个表格,忙乱中一时怎么也找不见大队会计把米尺给放到哪里去了,所以就想来你这儿借你量布那尺子,凑合用用。”   郝芙蓉对王黑熊所说的这套鬼话,一时竟信以为真了,于是就说:“既然这样,那么我量布的尺子在我住的那间厦子房里炕上放着的,你自己给你取去用吧。不过,用了以后你可一定要及时还我,千万不敢像刘备借荆州,把我到时候坑得要用没得用——我知道你这人那人品,‘自己的东西是自己的,人家的东西也是自己的,’不管借谁什么东西,都是只借不还。”“嘿,嘿嘿……看你把我一下子说得成啥人咧,简直就是猪八戒照镜子。常言说得好,‘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嘛。我难道活这么大年纪了,连这一点儿道理都不懂,还要你再三叮咛吗?我看我这人目前在你眼里是头顶上害疮,脚底下流脓——坏透透了。”王黑熊唠唠叨叨地说着,随即也就撒手了郝芙蓉,打算到芙蓉的卧室那间厦房里去拿尺子了。“那话可是你今儿自个说的。我平常只是想说然而还没敢说出来。”郝芙蓉不满意地嘴里嘟哝着,继续在加劲儿烧自己的火。   王黑熊在郝芙蓉的背后干笑着,诡诈地冲着郝芙蓉挤了挤眼睛,兴冲冲地就自到郝芙蓉作卧室的那间厦房里去了——这些事情,隔壁的牛德草听得一清二楚的。这会儿他只顾聚精会神地在算操平时从地里所测量来的那一大堆数字,根本就没有心思理睬王黑熊在隔壁那些偷鸡摸狗的无聊事情,但是王黑熊所说的那些话却一个劲儿地只管硬往他耳朵里钻,严重干扰了他计算数字的那注意力和准确性,使得他不大工夫就把好几个数字都算错了。没办法他只好一赌气,把他所在房子的那门窗一下子全都给关得严严实实的,不让有一点儿声音从外面传进来。   王黑熊来到郝芙蓉作卧室的那间厦房里,连找都没有动手找一找据他所说想要的那把尺子,就可喉咙大嗓门儿地喊叫起来:“芙蓉,你说你那尺子在你炕头儿上放着的,可是你这炕上怎么就没有的呢?这儿哪里有个尺子的影星儿哩吗?”他在芙蓉卧室里肆无忌惮地嗷嗷叫,嚷嚷着,似乎惟恐别人不知道他这会儿是在郝芙蓉的卧室里似的。“哎哟,你在那儿勾魂儿哩得是?炕上不见有,你不会自己再在其它地方找找?看是不是我不经意压在枕头底下或者是放在别的什么地方了?”郝芙蓉颇不耐烦地指斥着王黑熊。“没有,没有。你所说的那些地方我都找遍了,就是找不着嘛。你行行好,赶紧来帮我寻一下吧,人家还急着要用呢,让我快快地一拿,也就走了。”其实芙蓉那量布的尺子,这会儿明晃晃就放在炕头儿上——王黑熊的眼皮底下,王黑熊也都看得清清楚楚的,然而他还就是一个劲儿地在那儿喊叫着说找不见尺子,并且喊声像叫卖似的越来越大,越来越急切,执意要郝芙蓉来给他找。   芙蓉在灶火里只顾忙着烧火,哪里知道卧室里的这些就里。幸好这会儿她锅里所蒸的那馍也已经烧圆汽有好大一会儿工夫,暂时能够撂下手了,于是为了尽快把王黑熊那货给打发走,就一边极不愿意地说:“我说你这人呀,就是能磨缠人。”一边就停住了烧火,起身到卧室来给王黑熊找尺子。   郝芙蓉边往卧室走,嘴里边喋喋不休地数落王黑熊说:“我说,你不找光在那里瞎嚷嚷什么呢?真是讨厌透顶了,叫人实在拿你没办法。”“看你说的。不就是让你来帮我找找你那把量布的尺子嘛,能把你的什么给找没了?叫人像三请诸葛亮似的还要三番五次地请还都请不来。”王黑熊凭着自己超人的敏锐感觉,已经判断出郝芙蓉向卧室的厦房走来,心里像有人在挠一样直痒痒,不过嘴里还是不松劲儿地一味催促着。   “你没见人家正忙着烧火蒸馍哩吗?实在是撂不下手哇。你一个劲儿只顾在那儿打搅人,勾魂哩得是?把人叫你都能给烦死。你也不看,猛火烧不上来,馍到时候蒸不好,你让我公爹他们在地里干一晌活儿,回来吃啥呀?让我公婆、男人都责怪我呀?”郝芙蓉说着不放心地又扭回头去给灶火里添了些柴火,这才一劲儿走来给王黑熊找尺子。   谁知道她刚一迈进厦房门,一眼就看见那尺子明明地在炕头儿上放着,并不是王黑熊说的找不着,这下气就来了,板着脸诘问王黑熊说:“那不是尺子是啥?你自己不去拿,一个劲儿在那儿大呼小叫地喊啥呢?难道还非要我亲自递到你手里不成?”这会儿只见王黑熊嬉皮笑脸地走到芙蓉跟前说:“哟,哟,哟……看把你凶得是要吃人呀?一样的话,你不会笑笑儿地跟我说吗?我拿一个堂堂的庙东村生产大队革委会主任,一而再、再而三地把你往这儿叫,还不是想把你叫到这儿,和你说说梯己话儿,亲热亲热?看把你气呼呼的那样儿,就像谁欠了你八辈子都还不清的债似的?”郝芙蓉一脸怒气地说:“要亲热你跟你妈亲热去吧,我这会儿没工夫,也烦着的。”说着从厦房里扭身就又要往出走。王黑熊这下可着急了:今日想莲花,明日想莲花,莲花已到手,岂能放她走?于是他该出手时就出手,嗖地一下子蹿上去,一个饿虎扑食,就紧紧地抱住了芙蓉的腰。   “少骚情,我给你说,隔壁可有人哩。你要是叫人家听见了,让我今后咋活人呀?没正经的东西,快撒手,这会儿人家真的还忙着的!”郝芙蓉使劲儿地掰王黑熊抱她的那两条胳膊,竭力想从王黑熊的怀里挣脱,跑开。“我不怕。你把老子惹急了,谁也不怕。隔壁有人,他个兔崽子能把我怎样?我姓王的才不怕呢!老子在这庙东村怕过谁?”王黑熊这会儿哪容郝芙蓉分说,真的就像是一头发疯了的大黑野熊,把郝芙蓉拦腰抱着,猛地一下子就扳倒压在炕上。“死得了。隔壁有人呢,我给你说了,隔壁真的是有人呢!你要是让他知道,给我阿公、男人说了,叫我怎么活呀?松手,你快松手,我求求你了——我的王主任!你看咱俩都好嘛。”郝芙蓉这会儿话语里面明显已经带有了哭声,她竭力撕打着王黑熊,在王黑熊怀里拼命挣扎、反抗。但是不管郝芙蓉是怎样地极力抗争,王黑熊还是强行解开了她的裤带,像剥葱一样把她那裤子抹到她的脚面上。裤子绊缠住了郝芙蓉的腿,郝芙蓉反抗的力度立刻就显得无济于事起来。   “我例假来了,我例假来了。”郝芙蓉尽量压低声音,苦苦哀求王黑熊,“不信,你摸摸看。真的,我不哄你。弄不成,弄了不卫生,咱俩是都会得病的。我求你过两天行不?”谁知道郝芙蓉哀求王黑熊的话不仅没有把王黑熊的野蛮行径制止住,反而把王黑熊的那股邪火撩拨得更旺了。在他看来,例假来了怕什么,带血弄不是更有刺激性,另有滋味在心头吗?此情此景,他欲火攻心,哪里还会理会郝芙蓉这一套,站在炕沿跟前,使性子猛一用力,就把郝芙蓉的两条腿揭起来,折叠得与身子构成了个“U”字形,屁股蛋子刚好突起在炕沿边儿上。郝芙蓉顿时就窝得吭哧吭哧地直喘气,再也无力反抗,而只是一味地拉着哭腔,苦苦地哀求王黑熊:“慢点儿,你慢点儿啊,我求你了……哎哟妈呀——疼死了……你个熊挨球的货就不是人!一下子顶到人心尖子上去了。”郝芙蓉痛苦不堪地哭出声了,“轻一点儿,我撑不住了,实在是吃不住了——我给你说——你饶了我吧。”听着这话,王黑熊可心满意足了,胜利的愉悦充满心头,觉着作为一个男人,他的那阳刚之美,雄壮之力这才得以充分地体现出来,自己这回把郝芙蓉这骚女人算是完全彻底征服了,让他知道了自己的力气。他一边口里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一边不住地把芙蓉护屁股、往开掀他的那手往开地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手过来,别挡着嘛,让我给你捅尽。”转而又恶狠狠地说,“我今儿个非把你这东西给你弄烂,把你弄得叫八爷不可。我就不信,看你平常还敢不搭理我?”这会儿就再也听不见郝芙蓉说什么了,只能听见她在一声接一声地无力呻唤,并且这呻唤声还是越来越小,越来越有气无力,最后就连一点儿也都听不见了——她会不会被王黑熊这不是人的货真的一下子给弄死了?……   今天这事尽管是芙蓉压根儿就不愿意,纯属王黑熊的一相情愿,强迫于人,但是迫于人家王黑熊是老贫农、造反派头头,庙东村生产大队的革委会主任,通身红得发紫,权势炙手可热,所以事后郝芙蓉连一点儿口风都没敢向人透露,没敢让任何人知道。再苦、再气,再想不通,她也只能打掉门牙往自己肚子里吞。然而,谁知道她越是这样掖着、藏着,王黑熊就越来样儿了,柿子拣软的捏。他自从得手郝芙蓉以后,心里就像着了魔,老念记着他和郝芙蓉作爱时芙蓉那听起来就像刀子扎一样邪乎的哭叫,觉着那声音特有刺激味儿,比和其他任何一个女干那事都来劲儿——迟早一想起来,都会使他忍不住心头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躁热。因而他一见到郝芙蓉,就总想趁机伸手在她那丰腴的乳房上揉捏它一把,或者瞅空儿在郝芙蓉那屁股蛋子上抓给一下,直到芙蓉把他百滋怪味地骂上一句,他这才笑眯眯的一龇牙、一咧嘴,悻悻走开。他这样做,起初还顾忌着点儿,尽量不让有人看见,但是到后来一看,郝芙蓉在没人的时候总在躲着他,离他老远老远,让他怎么也沾不上边儿,这就像是有人给他鼻尖儿上抹了点儿蜂蜜,使他隐隐约约能看得见,闻得到,可就是难以吃得着,可把他能急死。惹急眼了,于是他不管跟前有没有人,就都在郝芙蓉的身上动手动脚起来,仗着自己成分好,还在庙东村生产大队里担任着革委会主任,手里掌有一定的实权,也算一霸,就愈来愈色胆包天、无所顾忌起来。为了给郝芙蓉施加压力,以便使其乖乖就范,王黑熊每次在社员群众大会上,都要借机高喉咙大嗓子,慷慨激昂、振振有辞地向与会的人别有用心地反复申明强调道:“我们大家一定要牢牢记住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谆谆教导:‘没有贫农,便没有革命;若否认他们,便否认革命;若打击他们,便打击革命。’广大贫农是我们新中国革命的依靠力量,他们为我们的新民主主义革命做出过巨大贡献,功不可没,我们一定要知恩图报。我们在日常生活中说每一句话、做每一件事都要以毛主席的最高指示为准则,想贫下中农之所想,急贫下中农之所急,为贫下中农之所需。谁要是一饱忘了千年饥,吃水忘了挖井人,你就小心着,到时候可别说我王黑熊对你们不客气。”说着他就有意识地用眼睛瞟瞟远远坐在一边的郝芙蓉,意思是你注意听着,这话我敲山震虎,就是针对你,专门说给你听,你可给老子记好。他继续说:“我这人的脾气大家历来不是不知道,从来都是说到做到,恩怨分明。咱好说,就怎么都行;一旦你要是把我逗躁了,逼急了,可别怨我没情分,不给你面子——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每次开会,郝芙蓉只要一听到王黑熊说这话,自然清清楚楚地也就知道是给她在施加压力,拿厉害让她看,不由得觉着浑身就都不自在,简直如坐针毡,忧心如焚。她对上次王黑熊的野蛮强暴怕极了,尽管因为当时处于实在孤立无援境地,迫于无奈,只好就范,事后又因家庭成分不好等诸多原因顾虑重重,不得不做缩头乌龟,忍气吞声,没去向有关部门反映,忍着气,强把王黑熊那一壶吃了,事实供她所选择的路只能是得过且过,姑且往前走一步算一步,哪里黑了哪里歇,一切都是万般无奈,但她心眼里是十二分不愿意的。她自己在心里反反复复地想,自己遇到这号事,不忍又能怎样呢?能去告诉谁?像自家这样的社会背景,有谁又会相信自己说王黑熊的话是真的?谁又能给自己主持这个公道,撑这个腰,做这个主?是阿公还是丈夫?——当然,不会是其他人了——这话对他们说了,只能白给他们装一肚子气,其它什么用处都没有。你想想,他们谁敢把王黑熊这货怎么样?又都能怎么样?人家王黑熊目时在庙东村生产大队可是大名鼎鼎的革命委员会大主任!大权在握、红得发紫,对自己一家甚至都有着生杀予夺的权力,丈夫、公爹对他实在无能为力呀!最多不过敢怒而不敢言,看个两眼半又得再放下?——这事自己给他们说了,只能有百害而无一益,因此与其说还倒不如不说。在这件事上,郝芙蓉目前深深陷入到一种困厄境地,无法自拔,确实是天高地迥,号呼靡及啊。最佳办法还是忍吧!忍一忍,海阔天空;退一退,事息人宁。她委屈憋气,觉着有泪无处流,只能一口一口往自己肚里吞。   但是,由于王黑熊在郝芙蓉面前举动越来越肆无忌惮,放荡不羁,加之芙蓉的那种逆来顺受、无奈缄默的态度,社员群众对此也就颇多微词,有了不少看法,甚至有人背地里竟然悄悄把郝芙蓉轻蔑地叫“公共车”——谁想乘坐都行,好客芙蓉,来者不拒,有求必应。而郝芙蓉这时候对王黑熊的态度是在尽量不过分伤着他面子、惹他发火的情况下,就像猫见老鼠,能躲尽量就躲,要是万一千方百计躲不过去的时候,那也只好听天由命,顺其自然。你想想,她在这样的社会处境过日子,心里能舒坦吗?郝芙蓉的日子确实难过,心里也够苦的。她也曾反反复复地在心里掂量过此事,要是真的把黑熊得罪下,这家伙文化革命中造反的那势头谁都见过,是够凶狠的,整人心残手毒,自己绝对是没好果子吃的,不仅自己吃不了兜着走,就是自己的全家,也都得跟着遭殃。话说回来,把他大面子上勉强应付住,未必对自己就没好处。其实事实也正是这样,自从王黑熊这货在郝芙蓉身上得手以后,虽然再也轻易缠不住了,没有太得过手,但他还是处处事事,或多或少地都偏袒着郝芙蓉一些,不仅不再时时事事都找芙蓉一家的岔儿了,而且还时不时地会想办法在分东西、派活路上尽量多多少少地向芙蓉倾斜倾斜,给芙蓉一点儿照顾,让她有点儿小便宜占,尝到一点甜头儿——总之,贼心不死的他总希冀有朝一日以此能讨得郝芙蓉的心欢,和他重叙旧情时给他点儿好颜色,以尽鱼水之欢。因为不管对任何人来说,得不到手的东西才永远是好东西——王黑熊在郝芙蓉身上越缠不住,就越觉得只有和郝芙蓉在一起,那事才颇有情味儿,刺激,过瘾。   让人奇怪的是,芙蓉近来有几个人争着和她好这曲里拐弯的事情,从她精明过人的丈夫——牛连学的身上看不出丝毫明显反应,不知道他对芙蓉这样的作为是豁达大度呢,还是麻木不仁,反正全然一副置若罔闻,无动于衷的样子,一味听之任之。这就让很多人一时颇为费解,难以捉摸得透庐山真面。然而这事在他大牛保国身上反应可十分明显,牛保国每当碰见王黑熊在人面前对郝芙蓉动手动脚,捏郝芙蓉的乳房或者摸其屁股蛋子,总气得脸色铁青,眼睛斜视,嘴和鼻子都歪到一边去了,同时嘴里还忍不住忿忿不平、模糊不清地骂一句:“唉,挨球的简直不像话!瞎好没看看都那么大的人了嘛,也不顾一点儿脸?”然而这事他又不敢当着王黑熊面明发作,直接干预。你想,在这高压政治的社会环境里,哪里有他牛保国这样的阶级敌人陈述是非曲直的份儿?他也就只好怒目而视了。不过,说句实话,他心里确实是恨得直咬牙切齿,想着:“这明明是给人头上垒窝,欺负人哩么。这狗日的狗仗人势,他一天凭啥这样做?还不就依仗自己是个贫雇农,成分好呗?难道这就有理骑在人头上肆意拉屎拉尿,给人戴绿帽子?唉,现在纯粹是解放了,这事要是在解放前,你小子把鳖眼睁开,看看马王爷是几只眼,先弄清楚我牛保国是谁了再掂量着动手!我能一天让你就这样随意欺负才怪咧?我就是豁出把命搭赔上,也得把你这狗日的废了,叫你一辈子都把这个念想断了。”但是此一时,彼一时也。他牛保国现在心里边再有气,背后地里再发牢骚,到头来能顶什么用?社会变了,今非昔比,他这样单怒目而视,现在是解决不了丝毫问题的,倒还不如趁早脚踏实地,想点儿实实在在的对策,看看在目前这种现实状况下,怎样才能得以因势利导,不让这种欺负人的局面继续下去,或者是能够多多少少地抑制住王黑熊一些嚣张气焰儿也行,最少不使自己以至于就这样装一辈子龟孙子。   牛保国现在立足庙东村,日子确实也难过,一是进门要受牛百善这个二杆子的气,二是出门还逃不脱王黑熊肆无忌惮的欺侮,对此他心理觉得真有点儿承受了,甚至觉着整天压抑得连气都有些喘不过来。“这一天过的是什么日子呀?总不能老这样下去吧?长痛不如短痛,我死活都得尽快想个法儿,找个能治住这两个家伙的人,帮我好好治治。”牛保国心里像过电影儿一样,把所有自己能想得到的,攀得上的人——本村的、外村的,公开的,隐蔽的——一个一个都挨个儿在心里掂量着,估摸他们哪一个有能力,能够帮他降伏这两个歹货……突然,眼前一亮,喜上心来:“牛百善、王黑熊这两个不是东西的货,说不定本村的党支部书记杜木林能收拾得住。”你别看杜木林这人,平日里寡言少语,轻易不多说话,但是他心中颇有城府,办出事来招招儿不凡,常能叫人惊叹不已,在人面前说话总有着一种叫人说不出来的震慑力。他往往喜怒不行于色,好些人在一般情况下是审不透他的心思的。不过,这人素来人品端正,也敢于大刀阔斧地抑邪扶正。他小时候念书时就和自己的儿子牛连学是同班同学,甚至两人还同桌坐过一段时间,关系原本很不错,只是近年来社会上大力主张“以阶级斗争为纲”,人家杜木林为了避嫌,不显山不露水地就和自己儿子牛连学关系日见疏远了。现在看来只有想方设法靠拢、攀住这人,自己才有可能得到一些庇护。   总之,牛保国近日来一个劲搅尽脑汁地思来想去,主观上觉着目前只有杜木林这个人相对有基础,是他心中一个不可多得的合适人选。于是他最后终于拿定主意,打算把摆脱处境困厄的希望寄托在这个人身上,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攀龙附凤,狐假虎威意念。   尾声   后记   光阴如梭,转眼年已花甲,“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回首往事,历历在目,不禁感慨万千:世事多变,命途多舛;人要活出个样儿来还真不容易。眼看死神一步步走来,自己不久即将无可奈何地与这个多彩多姿、可爱无比的世界挥手告别,心里总有股说不出的感伤——赤条条地来到这个人世,一生匆匆忙忙,碌碌无为,然后又得身不由己地悄然与之分手,化为一缕儿青烟,消散于碧空蓝天,和大自然融为一体,来无踪、去无影,这多让人遗憾?自己一辈子的那些艰难辛酸,有谁曾略知一二;这个世道的功过是非,又有谁曾予以客观地评说?   于是禁不住产生了一种傻想,自己早年酷爱文学,且也冒昧涉足尝试,但由于当时政治多变,望风莫及,加之自己又一心想先谋个稳当饭碗,以求安生养命,存活而后发展,所以浅尝则辄止,改道作了教书匠。目今,教了一生的中学语文,尚或在讲课中也曾屡屡慷慨激昂地“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点评名人大家的妙手杰作,然而他人的东西这样那样了,而自己那东西又在哪里?常言说“愤怒出诗人”,自己多少也算个知识分子,忿忿不平时所留下的墨迹呢?难道也仅仅只会“免冠徒跣,以头抢地耳”?随之不觉羞赧无地。人世走了一趟,总不能一点儿尘渍都没留下,这样一干二净的,让后人连依稀的踪影儿都看不见吧。常言又道“不平则鸣”,自己也屡屡不平过,然而究竟鸣了没有?于是不自量力地就琢磨着以一生的见闻、阅历为素材,去粗存精,集中、概括,使之典型,虚构了几个人物,写起小说来。   我作小说的底限是努力使语言通顺,没有错别字(但我电脑上没有的字,也就不得不用别字代替),没有病句,为净化语言环境持戈;且力争把我所要告诉人的事情说明白,再现当时的社会现实,促使读者得以感世兴怀。   书拟名为《庙东轶事》,从构思到初稿写完,大约历时四年之久,也算是颇费苦心,煞耗时日,现已基本成形,共计约70余万字,分32章。仆竭力以现实主义笔法再现年青时期所生活的那个年代的社会风貌,诉说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至八十年代(约半个世纪)我们村子所发生的那些是是非非。书中所涉猎的事情虽不是历史,但在我来说,也确确实实全都是以前曾深深打动我心扉,使我得以喻世明理,且刻骨铭心,至死难以忘怀的情节。我用小说的形式把它们写出来,不阿谀,不溢美,不隐恶,不图表现,力求再现,旨在鉴往。希冀看我小说的志士仁人得以了解。   倘若我所写差强人意,书中的故事或许还能感动他人一二,使其在回顾当时世事、认识社会发展轨迹时多多少少有点启示。   《红楼梦》的作者似乎有这样一句名言:“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所言得矣。拙作诚能于此万一,则大为欣慰,幸甚,顶礼。   我这部不像景的所谓“书”,期盼有人能够喜欢,并且与之共识,进而共鸣。   2009年8月16日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